沈溪没有跟地方士绅过多计较。
这些地头蛇,家中大多拥有坚固的土堡,这些土堡通常墙高七八丈,厚两三丈,墙壁和四角均设有瞭望口和射击孔,堡内有水井和储存大量粮食,甚至有前元留下来的回回炮,哪怕用十倍人马围攻也能坚持许久,这也是异族叛军没有彻底清算这些士绅抢夺粮食、财物的重要原因……得不偿失。
地方士绅送来的礼物,沈溪照单全收,然后将其充作军资。
沈溪稍微清点了一下,这批礼物价值不是很高,到底只是边远地区的州城,十几个豪绅大户送来的礼物加起来不到一千两,而这已经让这些土老财觉得心痛无比,如果换作江浙富庶府县,一个世家大族的财富或许便是这数字的几倍甚至几十倍不止。
沈溪跟地方上的士绅没过多废话,简单表示感谢后便回到中军大帐,毕竟第二天他还要行军。
当晚,沈溪直接在惠娘和李衿住处歇宿。
这段时间他忙于军务,没太多时间陪二女,冷落了佳人。不过带着家眷出征的统帅,整个大明除了沈溪也没谁了,好在现在他所在的是山高皇帝远的湖广西南部山区,如果在中原腹地,他带女眷随军,估计早就被人发觉,被御史拿到朝堂上弹劾了。
即便是现在,沈溪也非常小心,防止被人知道他身边带有女眷的事情泄露出去。
惠娘和李衿已听说沈溪加官进爵的消息,见到沈溪回来,惠娘连忙迎上去,帮沈溪解下官袍,笑着道:“恭喜老爷官升一等……”
沈溪微微一笑:“什么官升一等,根本就是平级调动,只是右都御史进左都御史,再挂了个空头的兵部尚书衔。现如今我大明同时有三个兵部尚书,但只有一个真正管事,剩下两个……唉,都只是顶个名号,并不负责兵部实务!”
朝廷的情况,以惠娘和李衿的头脑,根本就弄不明白。
她们以为沈溪加兵部尚书衔,那回朝后就一定会担任兵部尚书,现在才知道这官职只是摆设。
沈溪耐心解释:“除了你们知道的刘尚书是兵部尚书,谢阁老也是兵部尚书,但从不过问兵部之事,之所以挂这个虚衔,乃是因为内阁大学士名义上官秩只是五品,无法显示其尊贵的地位,所以通过加尚书衔的方式,使之达到正二品的官品。”
“而我则是因领兵在西南,为方便统调兵马,体现我的权责在各省总督和巡抚、藩台、都指挥使之上,才特别给我加了个兵部尚书衔,等战事结束就会被褫夺,到时候依然是两省总督!”
惠娘宽慰道:“就算只是加衔,如此不也方便老爷调兵遣将?”
沈溪微微颔首:“这倒也是,不过接下来我不打算调什么兵遣什么将,这西南六省情况复杂,光是官兵口音问题就让人头疼,给我太多兵也指挥调度不灵,不如就像现在这般统调三五千兵马,每一个将士都在我控制之下,如此打起仗来才得心应手。”
惠娘到底只是个粗通文墨的市井妇人,就算她对官场有一定了解,但对于朝廷中枢以及军队的情况却极为陌生,无法理解沈溪的心态,不敢随便发表评论。
李衿则系京城商贾世家出身,对官场以及军队俗务了解多一些,当下不解地问道:“老爷,既然朝廷委任你统调六省兵马,那就证明非协调各省大军无法平息叛乱。您不从地方上调兵,以现在的兵马数量,能够完成朝廷交托的任务吗?”
不用沈溪回答,惠娘已道:“衿儿,你不了解老爷用兵习惯,给他十万指挥调度不灵的兵马,不如给他一千如臂使指的精兵。老爷不喜欢打那种没边没际的大战,喜欢以最小的代价赢得最大战果,就好像之前在宝庆府城,只稍微谋划,就让叛军自投罗网……”
沈溪将惠娘揽入怀中,欣慰地道:“还是惠娘懂我!”
随后,沈溪跟惠娘和李衿温存了许久,才又道:“明日咱们便动身前往靖州,为防止叛军偷袭,我们不会尾随其后翻山越岭,只能折道北上紫阳关,走官道由辰州府黔阳县境入靖州。这边地势复杂,山脉纵横,行军非常辛苦。如果你们嫌折腾,可以先回宝庆府城,或者我找人送你们回后方,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惠娘看了李衿一眼,对沈溪道:“老爷想把妾身和衿儿丢在半道?已到此处,无论老爷作何选择,妾身跟衿儿只管跟随就是。老爷不用担心妾身辛苦,妾身现在受的这点儿苦和累,跟以前相比,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这质朴的话,让沈溪内心异常温暖,李衿两眼也蒙上一层薄雾,用楚楚可怜的目光看向沈溪。
诚然,眼前这点儿辛苦,在她们看来微不足道,毕竟以前下狱,险些发配为人做牛做马,现在得到沈溪的照顾,人生有了倚靠,而且能跟情郎朝夕相处,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
……
江西,九江府。
沈家满门老小,于七月上旬抵达九江府后,方知沈溪领兵南下平叛的消息。
原本沈家上下以为马上就要跟沈溪团聚,这会儿才知道沈溪又踏上征程,这让周氏很是郁闷,她原本想把自己的侄子,也就是周羡尽快塞到沈溪身边做事,现在沈溪不在,她不知道该把人送往何处。
“憨娃儿也是,去哪儿也不跟我们商量一声,一句话撂下就往南方去了。这打仗,还不知道能否平安归来……哎呀呸呸呸,一定能平安回来,瞧我这张臭嘴!”
周氏没事就喜欢抱怨,她觉得沈溪当官后跟她聚少离多,几乎看不到儿子的面,唯独沈运和沈亦儿天天在她面前转悠,吵得她心绪不宁,头晕脑胀。她原本打算把儿子培养成才,走沈溪的路考科举,结果她发现,自己根本没那耐心。
这时她才醒悟过来,以前沈溪的成绩不是她教导出来的,而是个人的努力,当然嘴上她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一行到了九江府,原本稍事休息便要动身前往湖广武昌府,但因沈溪出征,他们也不急着走了,毕竟一家老小人不少,琐事也多,此番登岸正好可以好好休息下。
沈家此番南下的船队共有五条船,其中一条乘坐的是沈溪的妻妾儿女,周氏这条船只有沈明钧和周羡,外加几个丫鬟。剩下的两条船则分别乘坐车马帮弟兄以及护送官兵。
总的来说,周氏感觉这一路折腾得厉害,比她以前带家人行路麻烦多了,走到哪儿都有地方官绅前来拜访,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可惜收到的实际好处却没多少,让周氏不胜其扰。
此番到了九江府,九江知府张航马上就给周氏送来厚礼,因为这里已经是沈溪治下,现在总督大人的父母和夫人前来,他当然得好好表示一下。
张航知道,沈溪内眷那边他不适合拜见,但高堂这儿,他不用太多避讳了,当沈家一行在九江府靠岸入驿馆后,张航立即带了几名貌美如花的侍婢前来,说是要给周氏捏腰捶腿做杂活。
周氏一辈子都未曾想过,堂堂知府老爷会对她毕恭毕敬,登时感觉无比亲切。因张航年岁跟她也相当,或许年长几岁也未可知,说话时自然带着一股亲热,就好像一家人。
“……在下出自会稽张氏,这张氏发自闽西粤北一带,说不定几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人呢!”
张航坐下来,乐呵呵说道。
周氏坐在那儿,笑容灿烂就跟盛开的喇叭花一样,她对什么“会稽”、“闽西粤北”根本听不懂,以她的学识,别说是跟进士出身的知府说话,就连跟秀才、童生对话都有难度。
才聊了几句,张航便有鸡同鸭讲之感,他没想到堂堂沈大状元的尊堂会是如此人物,他本以为沈溪年纪轻轻中状元,必然出自书香门第,父亲应是饱学鸿儒,而母亲也该出自大家闺秀,等见面后才发现这跟预期完全不同,沈溪的父母根本就是乡巴佬,什么都不懂,他说什么都只会傻笑的寒门中人。
九江知府张航待人处事非常势利,但他可不敢跟眼前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拿乔,因为这两位背后那位是他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张航笑呵呵道:“两位乃是沈中丞尊堂,便是在下知交,更为长辈。在下刚得到消息,沈大人被朝廷委命为左都御史,挂兵部尚书衔,统调西南六省兵马平息地方叛乱!”
沈明钧夫妇怔住了,二人对视一眼,不太明白“左都御史”、“兵部尚书衔”意味着什么,之前“右都御史”的官职,周氏花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记住,就等着有机会跟人吹嘘,结果还没过多久沈溪的官职又改了,直接从右变左,她不明白其中有何区别。
周氏问道:“是几品?”
别的周氏不懂,但官品她却明白,既然儿子又升官了,那官品一定会升,这是她最直观的想法。
这问题问得太外行,以至于张航愣住许久都未回过神来,半晌后才回道:“乃正二品!”
周氏闻言不由皱眉,嘀咕道:“以前便是正二品,现在还是正二品,这皇帝老儿怎么升官不给人加官品?那升官有啥意思?”
虽然说话声不大,但却清楚传到张航耳中。
张航哭笑不得,心想:“这位老夫人可真是不明事理,别人一辈子都想以右都御史进左都御史,加兵部尚书衔,已经算得上是死后最大的荣光,但在老夫人眼中,加兵部尚书衔不升官品还不稀罕?”
在大明,文官做到正二品基本已到顶,想受封从一品的柱国,整个大明都没几人,也就是说,沈溪在官品上已经升无可升。
张航以为周氏知道这些,也就不再提,但他依然感觉十分怪异,跟一个价值取向古怪的老太太谈论朝廷大事,有些太掉价了!
张航岔开话题,问道:“沈老夫人,不知您对这些礼物,可满意?”
周氏将目光转到大箱小箱的东西上,每个箱子都大打开,里面没有一个装着金子、银子,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应有尽有,周氏看得眼热,笑眯眯道:“自然满意,但这……不太合朝廷法度吧?”
张航摆摆手,一本正经道:“沈老夫人喜欢就好,在下跟沈老夫人出自同源,指不定祖上便是一家人,现在沈中丞官运亨通,兼领湖广、江赣两省行政军事以及统调六省兵马,实在是在下莫大的荣幸。”
“给沈夫人您送些薄礼,主要是为了方便您的生活起居,乃是私人情谊,并非是行贿,怎就不合法度了?”
沈明钧想说什么,却被周氏一把拉住,她好像很民主,侧头对丈夫道:“老爷,您看知府大人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们就别推辞了,把东西留下,以后让儿子跟张知府多走动走动,您看如何?”
沈明钧原本就没多少主见,听了周氏的话,一张木讷的老脸憋得通红,最后勉强低头“嗯”了一声。
周氏笑道:“知府大人,我家老爷也赞同此事,如此便笑纳您的好意,以后我们会跟犬子说,让他跟你多联络走动,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周氏说话间,俨然把张航当成本家,沈明钧在旁看着犯起了糊涂,就这么跟一个外姓人认上了亲戚,还是在没跟儿子商量的情况下,他总觉得不靠谱。
……
……
将张航送走,周氏赶紧让人去请谢韵儿回来,因为她得知自己儿子又升官了,可惜她不知道左都御史跟兵部尚书衔是怎么回事,家里论智慧和见识,除了沈溪外,就属谢韵儿,这一点连周氏都不得不承认。
谢韵儿过来后,只有周氏在大厅中等她。
当谢韵儿看到满屋子都是礼物时,便知道大事不好,自己的婆婆在没跟自己商量的情况下,擅自收受地方官礼物,这点她在南下途中曾一再跟周氏强调,说沈溪正处于仕途上升期,一定不能随意收受礼物,惹来御史言官攻讦。
“娘,您也是,之前我不是跟您说了吗?现在相公在朝为官,地方上想巴结他的人太多,送礼的人多不胜数,这礼物说什么都不能收。”谢韵儿有些急了。
周氏不满地道:“瞧你说的,又不是什么厚礼,只是些生活用品,你说那些当官的要送礼都是金银珠宝,就这么点儿破东西算是行贿吗?再者说了,现在已经到了江西,不是说这里已经是憨娃儿的管辖范围了?收点礼物又算得了什么?”
这下谢韵儿无语了,自家婆婆在做事上根本不考虑轻重,连自己相公都对老娘无语,她作为儿媳妇,其实没什么可说的,尽量哄着婆婆,让她在事情上稍微知道分寸便已经很难得了。
谢韵儿摇了摇头,道:“娘既然收了,那便罢了,索性礼物不是很贵重,回头回些礼到九江府衙便是。娘找儿媳来,却为何事?”
周氏这才想起找谢韵儿的目的,兴奋地道:“好儿媳,你对朝廷的事情比较了解,之前那九江知府过来,说憨娃儿又升官了,但官品没升,是咋回事?”
没头没尾的问题,谢韵儿难以回答。
关于沈溪加官进爵的事情,她根本就不知道,毕竟沈溪被朝廷委命左都御史、兵部尚书的公文才刚过九江府,再往南的官员此时大多尚不知晓,更别说是地方百姓了,市井间根本没流传。
谢韵儿好奇地问道:“娘,您既然知道相公官品没升,怎知他升官了?升的什么官?”
周氏有些着急:“我正要问你呢,说是改了……他以前不是右都御史吗?你看这官职,我总记不住,这次好像改成……左的了?反正差不多,我仔细听了,前面没加副,说是什么左都御史,还说加什么尚书……嗯,好像是兵部尚书,你看这次升官到底咋回事,为什么只给头衔,连官品都不给升?”
谢韵儿有些哭笑不得:“娘,相公已经是正二品朝官,朝中除非是那种有名望的阁老大臣,否则没法加封一品,就连谢阁老如今都只是正二品,相公做到正二品,已经没法再升了,除非要有什么机遇……听娘这么说,相公现在挂的是兵部尚书衔,领左都御史的俸禄,多半是加军职,方便相公在西南领兵……”
周氏兴奋地说:“对对,你讲的这些跟那姓张的知府说的差不多,好像是说管六个省的兵马,当时我还好奇呢……六个省,这中间有没有福建啊?”
周氏关心的不是沈溪的官到底有多大,而是有没有管着福建,自己如果回到故乡是否有面子,这才是她的逻辑思维方式,可以用目光短浅来形容。
“娘,您没听清楚到底是哪六个省,儿媳又没处打听,如何知晓这些?”谢韵儿有些郁闷,最后道,“稍后我便让人出去打听一下,不过相公同时领六个省兵权,想来地方叛乱应该小不了,相公在那边打仗,多半会遇到一些危险,真让人担心啊……”
之前谢韵儿还为沈溪升官感到高兴,但想到沈溪是因为南方战乱升官,内心不由担着忧虑,毕竟沈溪现在领兵去了战场,就算他再英勇神武,在战场上弓箭没眼,若有个三长两短,沈家老老小小不知该怎么办。
谢韵儿最怕沈溪在南方遇到什么未知的危险,到头回不来,即便只是受伤,也是她不希望看到的。
周氏笑道:“你这丫头,尽说丧气话,憨娃儿福大命大,我早找人给他算过了,他一辈子都大富大贵,没病没灾,能长命百岁,你只管放心跟着他就是,我们明天继续往武昌府去,他要领兵就由得他领兵,我们不管。到了他管辖的地方,咱不用太着急赶路,最好沿途多停靠几个渡头,把地方官都认识一下……”
周氏显得非常贪婪,儿子当了大官,现在自己到了儿子的地盘,当然要趁机捞一笔,否则对不起儿子头上的那顶官帽。
……
……
沈家一行准备在九江府休息两日便上路,但很快,一条消息火急火燎传到九江府,让周氏西行捞钱的计划受阻。
这消息对周氏来说算是“好消息”,但对于沈家人,尤其是沈明钧来说,却好似天塌了一般。
远在汀州府宁化县的李氏病危了。
周氏听到这消息,没显得多着急,她对坐立不安的沈明钧道:“相公,你别担心,之前不也有传言,说娘不行了,让咱回去看看吗?或许这次又是骗咱回去照顾家里人呢!现在沈家一盘散沙,就等着咱回去收拾烂摊子,你那些兄长没多少本事,一家都指望憨娃儿……”
沈明钧神色悲恸:“荷儿,你不能这么说,家里不会无缘无故给咱写信说这些,娘或许真的病重,上次咱离家的时候,娘就已经认不出人了,那时娘便长期病卧在床,这次咱可不能不回去!”
周氏有些不满,刚到儿子的管辖范围,要发个小财,那边宁化县老家就好像知道他们回来了一样,找人顺着江水来通报家里的闹心事。
李氏病危这件事,在周氏看来,十有八九是沈家人搞鬼,纯属子虚乌有。
无论李氏病危这件事是否系沈家人杜撰,沈明钧夫妇都要回乡探望,因为李氏是沈明钧的母亲,整个沈家辈分最高的人。
作为子孙,长辈病危,除非是像沈溪一样有特别紧急的军务在身,否则就算在朝为官,也需要回乡探望。
对于周氏来说,没法在儿子辖地作威作福,却要回汀州府探望李氏,让她很不甘心。
周氏叫来谢韵儿商议。
这年头孝道为先,不忠不孝根本就无法在世间立足,更何况如今沈溪已经入仕,作为父母和妻子,更是得注重孝道,否则就会被御史言官攻讦。在不得已的情况,一家人只能调头南下,逆赣江而上,前往赣南赣州府城赣县,再折而向东,在瑞金县的古城镇上岸,往宁化县而去。
即便武昌府就在眼前,沈氏一门也无法前去享福。
而此时的沈溪,尚未得到李氏病危的消息。
其实李氏病危的消息原本是要带给沈溪的,因报讯人正好路过九江,结果探知沈溪领兵去湖广南部了,前往武昌府已无意义,正感彷徨间,忽然知道沈家人到来,大喜过望,于是阴差阳错下,消息穿到沈家人耳中。
既然得到消息,就算周氏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动身返回闽西老家,不但她和沈明钧要回去,连李氏的孙媳妇谢韵儿、林黛和谢恒奴也要一并前往。
此时宁化那边,沈家上下六神无主。
指望沈明文把家撑起来,根本就是奢望,这才大半年工夫,沈家已乱成一锅粥。以前李氏再怎么霸道,至少把沈家财政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至于入不敷出,但现在沈明文夫妇,真把自己当成世家大族看待,吃好喝好,家道迅速败落。
这会儿谁都希望沈明钧夫妇回来,倒不是说希望沈明钧夫妇主持家业,而是希望他们能送银子回来应急,把沈家外债还了。
现在沈家不仅把多年积蓄败光,还欠下不少外债,别人看在沈溪是朝中大员的面子上借钱,但光借不还,沈溪这一房又不见踪影,没人愿意再继续借钱了。
之前沈溪为沈家置办的房产和田地,被沈明文夫妇陆续变卖,到现在已经是坐吃山空,无以为继。
谁说起宁化沈家,都不由摇头叹息,认定已是强弩之末,若是没有沈溪,根本就不可能再度中兴。
但那些看衰沈家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一点,只要沈溪在,沈家依然会重新站在世家大族之列,但那时的沈家,已不再由李氏主持、由沈明文这一代人组成的沈家,而是由沈溪主持的由其后人形成的新沈家,不过那时沈家将不再是普通寒门,而将成为真正的豪门望族。
……
……
当沈溪得知李氏病危的消息时,人已经在辰州府南部黔阳县境,此时大军已渡过沅水,马上就要进入靖州地面。
对于李氏病危的消息,沈溪未加怀疑,因为他不觉得沈家人会用虚报李氏病况的方式骗取自己和父母回去。
沈溪拿着沈永卓从宁化县老家写来的信函,一个人坐在寝帐中看了许久,多少有些感慨,惠娘走到他身后,问道:“老爷不准备回去看看吗?”
沈溪看了惠娘一眼,将惠娘落在他肩膀的手握住,问道:“回哪里?宁化县吗?既然已从那闽西小县出来,作何还要回去?人终归都要生老病死,这是自然规律,老太太活了大半辈子,她该做的事情,都已完成,还有何遗憾?”
惠娘想了想,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溪道:“老太太这辈子,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沈家中兴,现在她已看到这一天,我中了状元,如今已是朝廷正二品大员,比之祖上一府同知的官品不知道高了多少,虽然未必能给沈家带来多少实质性的好处,但至少沈家子弟会逐渐从那偏僻之地走出来,子孙后代将来想要读书,不再是奢望。”
“至于沈家子孙能学到什么程度,那就得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在这时代,能无忧无虑拿起书本,本来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他们可以藉此把命运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而不是被时代左右……”
不知不觉间,沈溪把话题说得很深沉,因为李氏病危,对沈溪的心态产生一定影响。
惠娘道:“相公年幼时,遭遇家里不公正对待,读书都是自己想办法,甚至好几次面临辍学的危机……相公,你就不恨老夫人吗?”
沈溪苦笑一下,神色中满是感慨:“人一定要清楚明白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定位,可以抗争命运,但必须要有与之匹配的资质和才能。”
“我的那个老祖母,虽然对我百般刁难,但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错,至少在她的逻辑中,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家族中兴这一目的,她牺牲大多数人的利益来成就一个梦想,这没有错,只是她选择牺牲的人错了……”
沈溪并未说恨不恨李氏的问题,要说沈溪完全不介意李氏的偏心,那不可能,以前他就想尽办法,让沈明钧夫妇和自己竭力逃脱李氏的束缚,过自己的日子,这样他才有机会读书考科举,进入士绅阶层。
沈溪道:“这个时代虽然社会等级分明,但只要人们能接触书本,便可以通过科举改变命运,我可以入朝为仕,改变沈家的地位,让沈家从寒门变成书香门第,全赖于此。”
“若不是有科举这条路,我未必能出头,这世上,归根结底只有当官才有话语权,否则哪怕再有钱也只是待宰的猪羊。如果朝廷不给下层寒门子弟这样一条通道,寒门子弟只能沉沦,永远都找不到出路!”
惠娘不再说及沈家的事情,她发现沈溪因李氏病危一事而变得意志消沉,她不想给沈溪施加任何压力,因为她觉得,作为沈溪身边的女人,是要帮他分忧,而不是添堵。
“也罢!”
沈溪放下信函,站起身来到营帐门口,往外看了一眼,道,“老太太若真的走了,那以前的沈家就算彻底分崩离析,沈家各房会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沈氏子弟将来能混成什么模样,全靠自己。”
“但不管怎么样,沈氏族人都可以通过读书谋求出路,要是哪一房对做学问没兴趣,又或者在科举上连续碰壁,只要为人勤恳踏实,我都会帮他们,让他们在衙门里混个铁饭碗,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可一生衣食无忧……”
惠娘道:“那老爷就不再问家里的事情了?”
沈溪点头道:“我会派五哥代表我回去,看看老太太的情况……不过我料想,五哥这次回去也未必能见到老太太最后一面,站在沈家列祖列宗的角度,她是我们沈家的大功臣,她这一生已将她的责任尽完,即便这个时候逝世,沈家列祖列宗也绝不会怪她……即便要怪,也只能怪我,因为我对家庭观念不强,才导致老太太苦心经营的沈家这么个大家族分崩离析,从这点上来说,我才是罪人!”
沈明钧夫妇一直到八月中旬才抵达宁化县城,进城后第一时间便赶到沈家。
此时沈家门庭败落,大门两边的石狮子没了踪迹,门上当年沈溪省亲时刷的红漆已掉落,连叩门的铜环都不在了。
周氏抬头看了眼摇摇欲坠的门楣,诧异地转头问道:“相公,这是咱家吗?”
沈明钧也好好看了几眼,才肯定地点头:“没错,这就是咱沈家……这不是当初小郎做主购买的宅子吗?后来沈家从桃花村迁回县城,又购买了周边几户人家的房产,才拼凑成现如今的格局。”
“当初我还参与扩建,对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无比熟悉,不会弄错的!”
一家人乘坐的马车浩浩荡荡,光是运送货物的马车就有十二辆,其中部分是从京城带到南方来的随身用品,此外就是从九江府南下沿途各府县官府送的“土特产”,再加上沈溪内眷、车马帮弟兄和护送的官兵乘坐的马车,车队足足蔓延半里,倒好像沈明钧夫妇才真正代表沈家。
沈家大院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街里街坊都出来看热闹,等知道是状元郎沈溪的父母回来,别说是街坊,整个宁化县城都轰动起来。
“沈老爷和沈夫人回来了!”
不知从何时起,宁化县的人再提及沈家老爷和夫人,说的一定是沈明钧夫妇。
关于到底是谁把沈溪培养成才的问题,世人已经没什么可争论的了,谁作出的贡献大?那一定是状元郎父母有本事,而不是什么祖母!
即便那时沈家确实是李氏当家,乡里乡亲也认可,但久而久之,别人要赞扬,说的还是沈明钧夫妇把沈溪培养得好,栽培出了个文曲星,到现在更是朝廷二品大员,整个汀州府甚至福建省的骄傲。
因为沈溪在朝中快速崛起,沈明钧夫妇回到宁化县,也享受到了这种荣光,众乡里乡亲都跑来看热闹,纷纷想知道当朝阁老家的千金、沈溪的妾侍是何等模样?看看沈溪的正妻如何大方有礼?
更想看看沈家如今的排场有多大!
至于平时那个穷得叮当响,甚至要跟人借债的沈家,早就被人给划为别家,好像两个沈家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沈明钧一家回来的消息,街里街坊得到消息比沈家人还要快,等沈永卓夫妇代表沈家人出来迎接时,沈明钧真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兄长没一个现身,连嫂子都没见到一个,却是一个小辈相迎。
稍微见礼,周氏问起缘由,才知道现在沈家真正打理家业的已经变成沈永卓夫妇。
沈家第二代,也就是沈明文、沈明钧这一代,已彻底凋零……沈明文不学无术,挥霍无度,沈明堂庸碌无为,不堪大用,至于沈明新倒是有本事,但人家为了过自己的小日子,分出去单过了,不再跟沈家其他几房有来往。
即便李氏病重,沈明新夫妇也只是偶尔过来看看,送来些礼物,至于具体事情并不加以理会。
沈明新夫妇知道,跟沈家这个大家掺和在一起,一定会被拖累,自己的小日子过得好好的,如果把家业整合到大家族里,那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
沈明钧见到自己的大侄子,也是沈家长房嫡孙,声音有些哽咽:“大郎,快……带我们进去看过你祖母……”
沈明钧夫妇,带着自己的女儿和小儿子,几个儿媳妇,还有孙子辈的人进入沈家大门。
来到前院,顿时感觉萧索荒凉,周氏不由呢喃:“这个家,跟咱走的时候大不一样,怎的衰败破旧了许多?”
沈永卓的妻子吕氏望着自己的婶婶周氏,用恭谨的态度回答:“五娘,您走了后,家里没人能撑起来,再加上四叔一家搬离院子,这个家只有公爹和三叔二人打理,自然大不如前……”
一句话便点中要害。
沈家在沈溪崛起中兴之前,就是靠四房沈明新和五房沈明钧作为家里赚钱的主力。
在沈家形式上分家后,沈明新和沈明钧二人都不在,而沈明文之前还能靠每年四两的廪饩银过活,但随着沈明文不务正业,连这四两银子也没了,家里的开销除了收取点儿地租外,完全靠三房沈明堂和小辈诸如沈永卓等人支应,家境自然比不上当初全盛时的风光。
这会儿沈家上下正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连李氏那边的伙食也下降许多,以前李氏躺在病床上还可以寻医问药,但现在也就是每日清粥小菜混吃等死,身体自然大不如前,逐渐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沈明钧有些着急,问道:“四哥怎么会想着分家过日子?”
沈永卓和吕氏作为小辈,自然不宜评价这些事,但周氏却不客气,直接掐了自己的丈夫一把,流露出的神色好似在说,咱家都已经跟沈家分了,住在京城,又或者跟着儿子到地方享福。
这次不过是回来省亲,你去计较你四哥做什么?咱家跟四房保持步调一致也就是了!
一路往里走,沈明钧夫妇没见到沈家别的人,一问之下才知道今天沈家人去了老宅那边,连沈明文和沈明堂都去了,好像是有什么事。
周氏道:“大宅里过得好好的,去老宅那边做什么?哦对了,你们现在日子过得不太好,是不是想把那边的宅子给卖了?”
沈永卓脸色更加难看,道:“五婶……爹娘,还有三叔,带着家里人过去,正是为了卖老宅,现在沈家欠了不少外债,不卖老宅,怕是偿还不了,连祖母平时用药的钱,家里都拿不出来了……”
这话说出来,周氏嘴巴张了张,再没放声。
明摆着的事情,说话就要付出代价,如果她不同意卖老宅,就意味着她自己要拿出这笔钱来还债,她可不想当冤大头。
旁边的沈明钧倒是不客气,直接道:“娘子,老宅不是咱给买回来了吗?”
一句话就把周氏的火气给引了出来,周氏怒气冲冲道:“谁说不是啊,宅子是我们出钱买的,名却是挂在憨娃儿大伯名下,那是老太太特别吩咐的,你忘了?现在他大伯要卖房子,怎么却不跟咱商议?”
“不行不行,咱这就找他们去!”
说着,周氏就要拉着丈夫的胳膊去找大房、三房算账,这下可把沈明钧给为难坏了,连旁边的沈永卓夫妇看到这一幕也很尴尬。
好在沈明钧有一定的威严,见妻子胡搅蛮缠,正色道:“娘子,我们要先进去给娘磕头,你跟我一起去见娘吧!”
周氏一怔,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回来争家产的,而是探望李氏病情。
周氏冷笑一声,狠狠瞪了沈永卓夫妻一眼,进门的时候她还把大侄子夫妇当成好人,因为现在她对沈明文夫妇的恨,转而连沈明文的儿子和儿媳也给恨上了,这就是所谓的恨屋及乌吧。
沈明钧夫妇穿过月门进入中院,径直来到正堂。
正堂的窗户纸已经是千疮百孔,当初堂上置办的雕花红木家具、蜀绣屏风和古董花瓶一概不见,只有堂中央摆着两张简陋的竹椅,显得破败不堪。
周氏环视一圈,连连摇头。
此时留在前院的谢韵儿,已让人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收拾妥当,留下一些生活日用品,其余的箱子由负责沿途护送的二十多名京营官兵以及差不多数量的车马帮弟兄,驱车前往官驿去了。
沈家根本就容纳不下这么多人,谢韵儿之前就已经跟沈明钧夫妇商量好,谢恒奴、陆曦儿等女和随同人员一起住官驿,平常时候则跟着沈明钧夫妇向李氏行礼问安,探视一下病情便可。
谢韵儿懂医术,她觉得自己可以帮上忙,所以决定留宿沈府。她打算等沈家这边安顿好,再回娘家探望父母兄妹。不过谢家人都住在府城长汀县城,而非宁化县,虽然两个县城间距离不是很远,但在这个时代,怎么也得花费一两天时间。
谢韵儿带着小玉走在前方,后面跟着沈溪的几个妾侍,至于儿女则由奶娘和丫鬟看管,留在前面的院子。
沈溪的弟妹,十郎沈运和沈亦儿则被绿儿牵着手缀在后方。
沈亦儿刚跨进月门,人已经开始闹腾,非要捏着弟弟的两个耳朵走,沈运傻呵呵笑着,似乎被姐姐欺负很开心。
“爹,娘,你们见过老夫人了?”
谢韵儿跟小玉一起进入中院正堂,看了沈永卓夫妇一眼,虽然沈永卓夫妇名义上是她的兄嫂,但因她有诰命在身,无需行礼。
沈永卓夫妇显然没意识到这一层,他们当然不会去给自己的弟媳妇行礼,如此双方相处也就多了几分生分。
周氏见大堂上没人,问道:“大郎,你祖母平时最喜欢留在大堂这边,她现在人不在,会在哪儿?不会是你祖母陪着你父母和三哥一起去卖老宅了吧?每次都心急火燎把我们叫回来,此番不会是又诓骗我们,到头来你祖母屁事没有,我们走这一程可不是百十里,那可是好几千里……”
沈永卓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涨红着脸,瞠目结舌。吕氏见状赶忙回了一句:“老夫人在后院她的厢房里。她老人家已三日未进膳,今早勉强喝了一碗粥,不过大多吐出来了……”
听到这话,沈明钧两眼一红,眼泪差点儿没滚出来,他再也忍不住,急匆匆往内堂跑去,连妻子都不管不顾了。
周氏伸出手想抓丈夫的后襟一把,却没抓住,只能迈着小步往里面追,后面沈永卓夫妇跟着一起进到第三进院子。
谢韵儿摇了摇头,对跟进来的几人道:“十郎、亦儿,你们跟着小玉姐,一起去见你们祖母,君儿、黛儿,你们俩跟我进去,小文和曦儿留在中院堂上这边等候……”
此刻要去见沈家辈分最尊的老夫人,必须讲一些规矩,沈家人跟非沈家人得分清楚。
沈运是老太太的孙子,还是小孙子,沈亦儿年幼没嫁人,同样姓沈,必须要进去。谢恒奴跟谢韵儿一样,虽然姓谢,但现在嫁进沈家门,就要冠上夫家的姓氏,连同嫁进沈家的林黛,都必须进去探望老夫人。
虽然进入后院的人不多,但加上沈永卓夫妇,一时间也把李氏的房间给挤满了。后堂东厢房,周氏见到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门口坐在床沿边,沈明钧进去后,泪如雨下,也不多说,“砰”的一声直接跪倒在床榻前,每一声都带响地磕了三个头。
李氏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整个人好像已经僵直了,这画面让周氏感到一阵心悸。
周氏心想:“老太太不会已经过世了吧?我儿如今是大官,我也诰命在身,为啥我一看到老太太心里就打鼓,甚至不想和她照面呢?相公在他老娘跟前磕头,我这是要跟着磕头,还是装作视而不见?”
周氏一步步走到床榻边缘,此时吕氏走过去,在李氏耳边道:“祖母,五叔和五娘来看您了……”
“嗯!?”
李氏喉咙里艰难地发出一声,慢慢转过身子,她闭着眼,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脸上皱纹密布,模样无比憔悴。周氏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婆婆尚有气息,不过看样子,就算没死差不多也只是半条命吊着。
李氏眼睛蠕动一下,像是要努力睁开眼看看自己的幺儿和幺儿媳妇,沈明钧站起身,抽泣着要扶正自己的母亲,边上的沈永卓善意提醒:
“五叔,爹娘找人看过,说是祖母的身子不能面向门口,算命先生说沈家列祖列宗要让祖母去黄泉团聚,让祖母过上好日子,若她朝着门口,人便走了……”
周氏没好气地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这种神神叨叨的鬼话也信?”
说着,周氏主动过去搀扶李氏,可她的手还没接触李氏的身体,李氏的身体突然剧烈颤动一下,好像有很大的排斥,随即李氏猛然睁开眼来,眼圈带着一层黑线,用厉目瞪着周氏,问道:“回来啦?!”
这一声中气十足,好像老太太死而复活,将周氏吓了一大跳,伸出去的手赶紧缩了回来。
沈明钧望着自己年迈的母亲,嚎啕大哭:“娘,儿子……儿子带着您媳妇儿,回来看您了!”
李氏望着沈明钧,努力想看清楚,但显然没如愿,只好伸出手在儿子脸上摸了摸,摸了半晌也没个结果。
周氏这时才想起李氏患上疯病前得了眼疾,这会儿就算没瞎,也基本看不清什么东西了,她这才稍稍安心一些,心里犯嘀咕道:“老不死的不是认不出人来了么?就算我们回来,她大概也不认得我们了……”
此时谢韵儿牵着沈运和沈亦儿的手进得房来,谢恒奴、林黛跟在后面,最后才是小玉等人,不过小玉不敢踏进李氏的房间,就算她在沈家如今地位很高,几乎相当于大管家,可始终是外人。
李氏摸了沈明钧的脸好半晌,才问道:“是幺子回来了吗?”
沈明钧用力地抓着李氏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任滚烫的泪水滑落,哽咽道:“娘,是我,幺子带着你儿媳、孙媳回来了……”
李氏脸上终于现出笑容,但笑容非常勉强,她急迫地问道:“小幺子呢?哦不对,是七郎,我的七郎可回来了?”
沈明钧看了妻子一眼,周氏俯下身,抓住李氏另一只手,大声说道:“娘,小郎在外地当官,现在他已经是朝廷的左都御史、兵部尚书,人尚在湖广,怕是一时间赶不回来!”
这话说出来后,李氏没觉得怎样,沈永卓和吕氏则震惊不已,以他们的见识,自然知道左都御史和兵部尚书是何等显赫的官位。
李氏笑得合不拢嘴:“当尚书了?好啊,好啊,这下就算我下了黄泉,告诉他祖父、祖祖父,面对列祖列宗,我也有话可说了……”
李氏的笑容虽然欣慰,但因她形如枯槁,满脸黑线,再加上沧桑而老迈的笑容,看上去让人觉得异常凄厉,整个人已到日落西山的状态,完全不复当年的精神焕发。
虽然李氏说话声音不高,但听起来不似病危,这让周氏感觉无比惊讶,她凑上前仔细打量李氏瘦削的面庞,望着李氏黯淡无光的眼睛,问道:“娘,您记起我们来了?”
李氏叹道:“记起来了,全都记起来了,一辈子的事情,都在脑子里,就连我跟幺子他爹成婚时的事情也没忘。我把孩子们一个个拉扯大,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本希望老大有出息,结果却……唉!”
这一声叹息,宛若把一辈子的酸甜苦辣都包裹其中。这一声叹息,仿佛是李氏一生的写照,其中包含着种种苦难、酸楚、不幸,好在有老来得偿心愿的释然和庆幸,才让她觉得这一辈子没有白过。
生命的无常,让李氏不得不考虑身后事,她想着怎样才能风风光光去见九泉下的沈家列祖列宗,她到死都希望埋进祖坟,牌位供进祠堂,而不是死后无处依存。
这是这个时代身为一个女人的无奈,李氏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儿女,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而是为了沈家复兴,为了她临终能有个归属感。
沈明钧抓着母亲的手,泣不成声:“娘……小郎……小郎他……他会回来的,他如今……做了大官,领兵打了胜仗……他当的官可大了……”
李氏听到这话,露出开怀的笑容,等她张开嘴的时候,满嘴的牙已经掉光,周氏只看到黑乎乎的喉咙,一阵恶寒。
李氏容光焕发,乐不可支地说:“七郎有本事,那是他自己的造化,不是我的功劳,倒是你们父母培养得好……你们自己没什么才学,只是普通的农家人,要感谢他的先生,感谢栽培他的主考官,感谢朝中帮助提拔他的人。”
“我老了,不能为那些恩人做事报答,但你们要时刻铭记在心,要为恩人们焚香祷告,为他们立生位,你们要记得,自己现在的好日子,是谁带来的……”
沈明钧此时已经哭成了泪人,抽泣道:“娘,您……您别说了,孩儿……孩儿会记得那些恩人……您快休息吧,孩儿这就找人为您看病,为您抓药……”
周氏这时候也道:“是啊,娘,您快歇着吧,我们回来了,沈家就不会散!”
在此时,周氏也开始说起了场面话,她虽然对李氏又恨又怕,但其实更多的是一种敬佩,尤其当她想到自己的儿子也是沈家一员,自己是因为李氏的准允才嫁入沈家,才有机会跟丈夫过日子,生下孩子,有了沈溪,才有今天无比风光的生活。
李氏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没了力气,她张着嘴咿咿呀呀,努力想说事情,却有心无力。吕氏赶紧过来帮忙,轻拍她的后背。李氏微微抬起手,手上的青筋清楚地凸显出来,周氏看了不由一阵心悸。
李氏用尽最后的气力,艰难地说:“幺……幺子,你在娘五个儿子中,年龄最……最小,以前是……是娘对不起你,别恨娘,以前是娘错了,娘走了后,你们想分家,就分吧……但宅子一定……一定要留下来……”
“咱沈家……两处宅子,一处都不能少……有本事的,自己分出去单过也可,没本事的,留下来,给他们置办几亩地……好好过日子……幺子,多亏有你,为娘下了九泉,也有脸面去见沈家的列祖列宗……”
李氏总是提沈家列祖列宗,这让周氏有些不爱听,心想:“老不死的莫非良心发现了?居然到老了,记起我跟相公的好了?哼,早干什么去了,这老不死的偏心一辈子,到现在估摸还在偏心,不想让沈家散,其实不就是让我们养着她那些不争气的子孙呗?”
沈明钧没周氏那么多心眼儿,但他不懂如何说话,但周氏却能言善辩,她出言宽慰:“娘,您尽管放心,沈家没垮,也不会垮……”
“宅子,宅子……”
李氏始终有心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沈明文等人要卖的沈家老宅,那可是沈家未衰败前的宅子,代表了沈家的风光,也是李氏嫁入沈家时的住所,属于一个时代的记忆,怎么都割舍不下:“你大哥要卖宅子,一定不能卖……”
沈明钧擦了擦眼泪,望着李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倒是周氏脑子灵活,暗忖:“说来说去,原来是为了老宅,她怕祖宅得而复失,无脸去见沈家列祖列宗,便算计起我们兜里的钱来……真是偏了一辈子的心呐!”
沈永卓道:“五叔,你们还是去看看……能否将老宅赎回来,免得祖母牵肠挂肚,误了病情!”
沈明钧没什么主意,他打量自己的妻子,满脸都是哀求之意。
周氏一咬牙:“去就去,大郎,你照看好你祖母,我们先去老宅那边瞧瞧是怎么回事。娘,您尽管放心,祖宅一定不会变卖,咱沈家人也不会散……”
就好像吃了定心丸,李氏听到这话,脸上全都是欣慰的笑容,沈明钧还想留下来陪母亲,却被周氏硬拉着出门去了。
沈明钧三步一回头,垂暮的李氏也努力转过身体,想望向后堂门口方向,看看自己的幺儿和幺儿媳妇,吕氏连忙提醒:“祖母,您别朝着门……”
……
……
谢韵儿带着林黛和谢恒奴进去拜见沈溪祖母,发现自己几个小辈被当成透明人,无论是沈明钧夫妇还是李氏,都当她们不存在,一直到沈明钧出门,谢韵儿才反应过来,牵着小姑子和小叔子的手出了东厢房。
沈亦儿抓着谢韵儿的手,眨巴着大眼睛问道:“嫂子,里面是祖母吗?她为什么不跟我们说话?”
谢韵儿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解释,蹲下来,帮沈亦儿整理了一下鬓发,道:“祖母病了,我们别打扰她!”
正说话间,周氏已拉着沈明钧径直往前院去了,谢韵儿连忙追上前问道:“娘,您要去何处?”
周氏头都没回,道:“去找憨娃儿他大伯算账……要卖老宅,却不跟我们出钱的人商议,连老太太都不答应就想把宅子卖了,哼哼,也不知道这家到底是谁做主!”
沈家大宅的事情,谢韵儿一点都不想管,因为她知道自己是晚辈,没资格掺和进去,而沈明文、王氏和沈明堂等人,也根本不会听他的,一群长辈全都倚老卖老,沈家就好像小朝廷,讲规矩讲排场,谢韵儿矮上一辈,就算是沈溪正妻,也得靠边站。
周氏带着丈夫,气势汹汹往沈家老宅去了。
至于谢韵儿,则留下来处理家事,她向小玉交待:“你去官驿那边看看,把人安顿好,老太太气色不佳,刚才我看倒像是回光返照的征兆,怕熬不过多少时候了……”
小玉听了不由紧张:“夫人,您是说,太夫人那边……”
谢韵儿微微摇头,没多说,往前院去了。
此时沈明钧夫妇已出门,门口聚集不少前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
知道沈家一家自京城归来,宁化县已经轰动,连县衙那边都得到消息,指不定什么时候知县大人便要登门拜访。
这也是沈家这几年来少有的盛事,毕竟沈溪已不在闽粤为官,沈家内部一团糟,没人愿意跟沈家人走得太近。
周氏带着丈夫到了老宅,还没等进去,发现门口聚集了一大堆人指指点点,此外还有小孩子蹦蹦跳跳……全都是来瞧热闹的。
这会儿沈家老大沈明文和妻子王氏刚从宅子出来,身边是个身穿道袍、头束方巾、足上蹬着云头鞋的乡绅,言谈甚欢。
周氏气呼呼上前,拦住几人去路。
周氏叉腰喝问:“谁允许你们卖老宅的?”
她这话非常响亮,严厉中带着几分威严,那买宅子的乡绅怔了下,见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拦在面前,他被那一声大喝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手中把弄的两个白玉球掉到地上砸到脚,疼痛之下怒喝:“谁家妇人,在这里惹是生非?”
这人不认识周氏,但围观的人中却大多知晓,毕竟周氏在沈家执掌家业那段时间,嚣张跋扈惯了,宁化县经常在外面走动的男男女女,没有不认识她的,听到乡绅喝问,人群中已有人笑出声来。
有好事者喊道:“这位乃是状元娘,当今皇上钦赐五品诰命,连她也敢吼,不想活了?”
乡绅听到这话,吓了一大跳,不自觉身子就矮了一头,立马换上一副阿谀的嘴脸,正想上前作揖行礼,但周氏压根儿就没留意他,拨开乡绅,上前怒视沈明文夫妇:
“老大,老大媳妇,你们这是要闹什么?沈家到如今已到需要卖房卖地来维持生计的地步了吗?”
沈家卖宅子,本来就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否则也不会这么多人跑来围观,沈明文见到自己的弟媳妇站在面前,整个人愣住了,半晌没憋出一个字。
王氏倒没那么客气,先是稍显慌乱,紧接着对周氏嚷嚷道:“我当是谁,这不是小幺子的老娘么?现在儿子做了大官,便自以为了不起,欺负起兄嫂来了?”
周氏抡起胳膊就想打王氏,王氏这次学聪明了,李氏打她她没办法,但现在周氏想如法炮制那可没门。
旁边的乡绅四十多岁,说话口音并非闽西本地人,那人知道眼前这看似泼妇的女人居然是当朝二品大员沈溪的老娘,上前毕恭毕敬地赔罪:
“鄙人祖籍宁化,父辈经商去了北方,如今落叶归根,准备回乡定居,想在县城买个大宅子,未曾想冒犯了夫人您……”
大户人家迁回祖地,为保证自己在地方上立足,都要买个阔绰大气的宅子,最好是有官字头庇护。
沈家老宅别的好处没有,以沈溪今日今时的名望地位,官府和地方上地痞流氓绝对不敢上门闹事。
沈明文夫妇知道这宅子卖给外地人,比卖给本乡本土的人值钱,所以才匆匆定下买卖。
就在几人争执不休时,小玉匆忙而来,她先是敛起裙子,向沈明钧夫妇做了个万福,随后道:“老夫人,您快回去吧,府内报丧了……”
周氏正在跟沈明文夫妇争执,这边府内报丧,不用说便知道过世的人是李氏。
沈明钧闻言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之前跟在周氏身后,涨红着脸,讷讷不言,显然也为大哥大嫂变卖祖宅感到气愤。沈明文听到这话,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离,整个人软瘫在地……沈家唯一的白胖子,就这么坐到地上,整个人都蒙圈一样,战战兢兢问道:“娘……老夫人过世了?”
小玉是沈溪的奴婢,在她的日常生活中,“老夫人”是称呼周氏,“夫人”是称呼谢韵儿,但她依然能理解沈明文嘴中所说的“老夫人”是谁,她立即点了点头:“是,太夫人仙逝了!”
听到这话,沈明文固然是瞠目结舌,这边沈明钧终于明白过来,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剧变,随即不做任何思考,匆忙往自家大宅跑去。
沈明文夫妇一个坐在地上,一个站在旁边发怔,周氏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指向沈明文夫妇骂开了:“杀千刀的,娘因为你们卖宅子一事,活活气死了……”
在这个时候,周氏脑子无比清醒,她明白自己必须要奠定一个基调,说李氏是被沈明文夫妇卖宅子这件事气死的,如此她才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沈明文夫妇,至于后续的事情,她想不了那么多。
沈家跟着一起过来的还有三房沈明堂夫妇,不过之前他们和几个子侄留在老宅收拾东西,毕竟已经准备把房子卖掉了,留在里面的东西以后或多或少都可以派上用场,能搬回家尽量搬回家。
听到外面的喧哗,沈明堂夫妇才出来,得知李氏过世,也都失魂落魄,显然被这个消息打击得不轻。
沈明堂的妻子沈孙氏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搀扶周氏,道:“弟妹,别着急,咱们回去慢慢说,这个时候,咱们不能自己乱了阵脚……”
得知李氏过世,尚未确定是否是真的,沈明堂两口子已明确要跟五房共进退,一下便将大房的人遗弃一边。
沈明堂脑子虽然不好使,但他也知道现在沈家处境艰难,连忙跟过来,俨然也把周氏当成沈家家主,后面还有一大堆二房、三房的后辈。
因大房那边沈永卓没过来,两个女儿也都嫁人,突然间沈明文夫妇就成了孤家寡人,没一个愿意跟他们站在一起。
谁都知道,如今宁化沈家这个大家族,除了李氏外,地位最尊的便是周氏,除了她状元娘的身份,还因有朝廷的诰命,在地方上可以见官不跪,可以给家人庇护,旁人根本没资格当沈家家主。
当然,按照道理沈明钧也可以,他是沈溪的老爹,身份照样尊贵。
但沈明钧是有名的“妻管严”,为人太过木讷老实,在沈家一向地位不高,别人都不觉得沈明钧可以出来执掌家业。
街坊邻居听说沈家报丧,赶紧过来凑热闹。
周氏几乎是在沈家族人簇拥中回到沈府,此时大门内已哭声震天,谢韵儿正在安排车马帮弟兄往门楣上挂白绫。
周氏见到这场面,突然手撑着门框不肯往里面进,她整个人都呆滞了,眼眶里泪水滚动,不停地呢喃:“就这么走了?怎么可能就这么走了……”
沈永卓夫妇从正堂迎了出来,见周氏等人都挤在大门口,他上前来,流着眼泪道:“诸位叔叔、婶婶,请节哀!”
周氏仿佛没看到沈永卓,迈开步子便往大门里去,嘴上骂骂咧咧,也不知道在骂什么,但手却在不停往眼睛和脸上抹,但依然止不住泪水。
此时的周氏全然不顾仪态,丧事当前,她一边骂人一边抹泪,等进入后院月门,之前因为回来而特别擦拭的胭脂早就花了,就好像个厉鬼般,就这么来到后堂,还没进东厢房,已经嚎啕大哭。
“老娘啊……您怎么就走了……这沈家没有您哪儿行啊……”
周氏哭起来就好似泼妇骂街,如果换作别人,早有人上前来喝止,让这家媳妇哭丧时收敛一点。
但这位是谁,状元娘,正五品的诰命夫人,儿子在朝中当大官,谁敢出言不逊,那是给自己找麻烦。
就连知县大人如果来了,对周氏都要客客气气行礼,更别说是周围的平头百姓了。
“报丧啦……沈家老夫人仙游啦……”
沈府大门前已有人报丧,这是为接下来设置灵堂做准备。
幸好沈明钧夫妇这一行带来许多车马帮弟兄,不然以沈家的男丁,未必能支撑起这次规模宏大的丧事。
沈老夫人的丧事可不能按照一般的标准对待,这位乃是当朝二品大员的老祖母,且是寡居带孩子成才劳苦功高,就算报上朝廷,朝廷也会下旨恩恤。
周氏跪在东厢房门口,哭得昏天黑地,沈永卓的妻子吕氏赶紧过来相扶,一边擦眼泪一边道:“五娘,您起来说话,您可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连沈永卓夫妇也知道如今沈家应该谁出来当话事人,除了见过世面的五房人外,别人都没这资格。
周氏进到屋里,见老太太还半坐在病榻上,跟送她和沈明钧出门时的坐姿相同,她的眼泪更是止不住往外流。
她走上去,在自己丈夫身边跪下来,磕头道:“娘啊,您的交待儿媳做到啦,沈家老宅没有丢,还留在沈家,以后也绝对不会丢啊……”
当她话音落下,或许是李氏冥冥中有一定感应,之前僵直的身子突然松垮下去,在人们搀扶下终于平躺下来。
如此一来,沈家子孙终于可以为李氏蒙上白布。
这状况,在很多人亲眼目睹下完成。
见此状之后,周围哭喊的声音更大了,也不知是因为被吓的,还是觉得老太太一辈子不容易,心里过意不去。
……
……
李氏的过世,已经没有任何悬念,请来的几名大夫俱都摇头,显然老太太没有任何转醒的可能。
沈明文夫妇三步一颠地回来,刚跨进东厢房门,沈明文便好像发疯一样往自己老娘的病榻前挤,边挤边喊:
“娘,孩儿回来了,娘啊……哇呀娘啊……”
这会儿到了哭丧,像是在比谁的嗓门大,似乎只有声嘶力竭才能显示自己的孝心,但因沈明钧夫妇、沈明堂夫妇都跪在床前,以至于沈明文根本没法靠近李氏,就连他儿子、儿媳也都在拉扯他,阻止沈明文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四房沈明新夫妇最晚过来,毕竟已经分家,他平时都住在城东自己购买的宅子里。弘治十七年是乡试年,如今已是八月,乡试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六郎沈元两个月前便出发前往福州城,此时并未在家中。
如今的沈元,是沈家七个年龄较大的孩子中,唯一一个没成婚的,他要比沈溪大一岁,因沈明新夫妇怕沈元成婚耽误学业,面对那么多前来求亲的人,一概推辞。当然,主要还是沈明新夫妇觉得要等沈元中举人后再成婚,如此亲家的选择面更广泛些,说不一定能获取更高的社会地位。
沈明新夫妇过来,没有更多的举动,只是哭泣着在李氏的遗体前下跪磕头。
外面乡绅已经陆续到来,必须要有人出去应付,沈明文刚跪下,听说有乡绅造访,立即自告奋勇,要起身出去接待。
沈永卓硬压着他肩膀,道:“爹,您还是留下为祖母设置灵堂,接待吊唁之人的事情,交给我们小辈便可!”
沈明文嚷嚷道:“你个孽子,用得着你在这里教训我?爹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这个小兔崽子!让一边去,爹爹去应付外面的士绅……”
等沈明文从后院东厢房挤出来,穿过两进院子来到前院,只见一大堆人在等候。
车马帮弟兄已经把前院的大堂布置成了灵堂,地方官绅神通广大,沈家这边刚报丧,他们人就纷纷前来追悼。
这些人沈明文大多认识,以前是他想方设法结交却没有机会的世家豪绅,但在沈溪中状元后,这些人却开始巴结起沈家来,请吃请喝不断,直到后来沈家没落,到处借钱,士绅们才跟沈明文疏远。
但是,现在沈明钧夫妇回来了,又逢沈老夫人丧事,地方士绅都眼巴巴前来,怎么都要留下个印象。因为这次再不意思一下,沈明钧夫妇以后可能会跟随沈溪长居京城,或者是到儿子为官之地享福,再也见不到面。
沈明文迎上前,所有人都只是敷衍性地对他拱手,搭理的兴致都没有,谁都知道他是沈家的笑话,也是沈家五房崛起最好的背景墙。
门口传来传报的声音:“知县老爷驾临,无关人等皆都回避……”
知县大人一来,沈家前院聚拢的人更多了,很多平头百姓见到县太爷,纷纷跪下磕头,沈明文有秀才功名在身倒是不用磕头,正要迎上前,便见宁化知县宋邵络上来便问:“沈家老爷和沈夫人可在……”
沈家辈分已经乱套了,本来两个沈家就把什么老爷和夫人称呼混了,宋邵络这一来,如此一喊,根本没人知道他说的是谁。
宋邵络本身已经五十多岁,举人出身,在宁化县士绅眼中的地位不是很高,现在听说沈溪的老爹老娘回来了,他不得不前来巴结一番。
虽然宋邵络不是宁化本地人,但却是隔壁长汀县人氏,跟沈溪可以说是“同乡”,在官场上,这层关系很近,说不定沈溪为他在朝中美言几句,他就能被提拔为一府通判或者同知,以沈溪目前的官职,并非做不到。
沈明文上前,一拍胸脯:“我便是沈老爷!”
宋邵络瞥了沈明文一眼,他上任时,地方士绅举行酒宴,他见过沈明文,当时还把沈明文当盘菜,后来才知道这沈明文根本没多少地位,也就没再当回事。
因此,此时沈明文主动搭话,宋知县不想理会,此番福建乡试沈明文没去参加,显然已断了仕途,宋邵络根本不把这样的酸腐秀才放在眼中。
恰好沈明钧夫妇哭着从内堂出来,有人提醒:“那边就是状元爹和状元娘!”
宋邵络仿佛见到自己的亲人,眼角顿时湿润,几步上前,抓着沈明钧的手,一脸悲痛地说道:
“沈老爷,本官来迟了,唉!可惜未能见到老夫人最后一面!”
沈明钧被人拉着手,一时间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周氏在旁边打量几眼,她认得知县穿戴的官服式样,道:“这位是知县大人吧?您有心了!”
沈家举丧,原本应该由李氏长子沈明文主持,但因五房沈明钧的儿子沈溪乃当朝二品大员,位高权重,沈明钧便成为当之无愧的治丧发起人。
但沈明钧资质平庸,举丧之事皆由沈明钧的妻子周氏负责。
虽然周氏也算是市井女人,但毕竟以前做过生意,跟人沟通有经验,在安排事情上能做到井井有条,治丧之事有条不紊进行。
沈家上下一片忙碌,李氏过世意味着沈家重组。
李氏尚健在时,沈明新和沈明钧二人都已完成形式上的分家,二房沈明有和妻子钱氏滞留京城,在沈家人眼里生死未卜。
李氏过世,三房沈明堂没必要留在沈家这个大家族里,为沈明文一家拖累,如此一来便正式宣告沈家分裂,究竟谁能留在沈家大宅,以及沈家剩下财产分配,要等李氏的丧事完成后再说。
沈溪得知李氏病故的消息,已是中秋节前后,沈溪刚打下靖州,正准备往通道县城进发。
这场战事显得非常拖沓,主要是因为这一地区处于武陵山脉和雪峰山脉之间,地形复杂,就连官道都是在悬崖峭壁间开凿出来的栈道,沈溪感觉大军就像是在过蜀道。
沈溪前世没有参观过古蜀道,也不知这时代的蜀道有多艰险,但以目前湖广西南部的地形地貌来看,沈溪觉得不会比过蜀道轻松。
如果没有万全的计划,没有严密的情报侦测系统,叛军只要在一两个险要地方堆砌山石滚木,待大军行进时突然掀翻,那就是一个全军覆没的结局,沈溪深切地感受到肩头的沉重压力。
靖州城南,中军大帐里的议事刚刚结束。
沈溪将下一步行军计划吩咐下去,虽然他是西南六省兵马提调,接下来的任务是去救援桂林府,面对的敌人可能有数万,但他麾下的兵马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江西和湖广兵各两千,此外尚有一千多的辎重兵和一千多民夫。
四千精兵在沈溪看来已经足够,此时湖广南部的叛乱基本平息,虽然西边的保靖州和永顺宣慰司尚有叛军出没,但他只能暂且放到一边,因为大敌当前,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分心去应付。
“……大人出兵,已让地方上的叛军闻风丧胆,之前他们到处掠夺州县百姓,甚至胆敢攻打府城,为非作歹,但大人领兵到来后,叛军节节败退,不得不龟缩防守。还是大人您治军有方,怪不得陛下会委命您为兵部尚书……”
苏敬杨在沈溪面前恭维,他说的话,沈溪一个字都不想听,脑子里想的都是李氏亡故的事情。
沈溪对李氏没有亲情,从未把李氏当作自己祖母,毕竟他两世为人,这一世穿越已经六岁多,没有血浓于水的切身体会,夫妻间的情感比之祖孙这样的亲情高了不止一点半点,他希望得到一种认同和倚靠,而不是去寻找所谓的归属。
沈溪没有把自己当作沈家这个散发着腐朽气息的大家族中的一员,甚至连培养沈永祺等人,也只是为了尽人子的责任和义务,避免被人戳脊梁骨。
听苏敬杨说了半天,沈溪抬头看着他,问道:“苏将军的兵马,都已经整顿好?可以随时出发了?”
苏敬杨笑道:“跟随大人行军作战,训练和整顿兵马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弯,这几个月来,穿州过府,逢战必胜,将士们都有功劳和犒赏在手,精气神焕然一新,做事也有动力,这会儿如果还再出现什么消极怠战甚至逃兵的情况,卑职定斩不饶!”
沈溪道:“战场上如果局势不利,要到保存实力的时候,该逃还是要逃,怕死是人的天性,有些事光强求没用。”
“既然三军士气高涨,倒是可以乘胜追击。从靖州往通道,再向南向洪舟泊里司一代走,正是叛军部族密集之所,一个不慎,或许就要遭遇挫败,这一战就看苏将军你能否旗开得胜了……”
之前沈溪准备让王禾开路,但苏敬杨死活不干,主要是因为苏敬杨在宝庆府一战中没捞着功劳,一直想办法弥补回来,用实打实的战功赢得沈溪的欣赏,向朝廷举荐。
虽然从宝庆府到武冈州,再到靖州,这一路上打了不少仗,但基本都是摧枯拉朽的歼灭战,没经过真正的考验,加起来歼灭的叛军数量也没两千,还得湖广和江西两支兵马平分功劳。
苏敬杨非常渴望找补回来些功劳,但奈何叛军听说在宝庆府城歼灭己方四千“精锐”的沈溪领兵前来,没人愿意跟他正面交战,沈溪所部消灭的都是地方上那些消息不甚灵通的小股叛军势力。
苏敬杨精神振奋:“大人放心便是,卑职在这一战中,必定能打出大人您的威风,让叛军知道我们沈家军的厉害……”
听到“沈家军”这称呼,沈溪心中“咯噔”一下,他从来没有组建一支家兵的想法,朝廷也不会容许他这么做,但随着他在战场上声名赫赫,将士都以跟着他打仗为荣,难免下面就会有人冠以诸如“沈家军”之类的称呼,这等于是将沈溪立于一个下不来台的位置上。
在士兵心目中,这称呼显得很风光很有面子,沈溪光是指责怒骂没用,士兵没有什么见识,理解不了岳飞为什么会被宋高宗所杀,更不知道朝堂险恶。现在沈溪能做的,只能是让苏敬杨阻止下面官兵这么称呼自己,不能任由这称谓蔓延。
沈溪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沈家军’,将士们跟着本官打仗,只是效忠朝廷,非要强调本官的功劳,那便是陷本官于不忠不义。本官不是为了图虚名才领兵,苏将军,你身为都指挥使,绝对不能让下面的将士有这种心态,跟着本官打仗,绝非效忠本官,而是报效朝廷!”
苏敬杨一怔,他到底身居高位,立即明白沈溪的意思,赶紧行礼:“大人说的是,卑职回头就会教训那些乱说的官兵,不让声音继续传播!”
沈溪点头嘉许:“好,苏将军,时候不早,本官准备休息,你也先回去歇着,明早天不亮,你先带兵出发。如今虽然已经快中秋了,但秋老虎照样可怕,中午记得休息一个时辰到两个时辰,别让官兵中暑,驻扎时多注意周边环境,不能为叛军偷袭!”
苏敬杨显得很自负:“大人,现如今叛军都龟缩起来了,谁还敢偷袭?”
沈溪板起脸:“难道你忘了邵阳的教训?叛军可不会计较官军怎样,只要到了他们的地头,认为有机可趁,随时都可能发起偷袭。这便是兵不厌诈,之前叛军的回收也是为了麻痹我们,方便下一步出击!”
苏敬杨赶紧应声:“是是,大人,末将谨记,这就回去安排歇宿和防备事宜,明天一早领兵出征!”
沈溪带着几分郁闷,回到自己的寝帐。
惠娘和李衿早在账内等候,这一路行军,跋山涉水,惠娘和李衿累得够呛,二女能跟随沈溪走下来着实不易。
沈溪这时才发现当初做出的将二女带在身边的决定多么不智,几次想将她们送到安稳的地方,二女都予以拒绝。
尤其是惠娘,觉得跟在沈溪身边,陪同沈溪作战,平时跟沈溪说说话,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是身为一个妻子最大的荣幸。
沈溪进来便道:“我祖母刚过世……”
李衿并不认识老太太李氏,自然也不知道这人对沈溪有多少影响,她之前虽然偶尔听说过沈家的事情,但她知道的并不多。而惠娘则跟李氏认识,当初在宁化曾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是沈家的精神支柱。惠娘听说此事,眼角流下泪水,道:“未曾想……老夫人便这么去了!”
沈溪叹道:“惠娘,你不必太伤心,我跟祖母的关系,一向不是那么亲睦……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可供读书的名额有限,她选择栽培我两个兄长读书,我无奈下只能跟母亲进城,自谋出路。当然,若非如此也遇不到你,便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情。”
“随着我中状元当官,官品比起当初祖祖父的府同知,不知道高了多少,祖母这一辈子的心愿总算达成,她应该了无遗憾而去,我们没必要为她伤心难过。这件事其实我早有预料,只是现在要看看,朝廷是否需要我返乡治丧,或者守孝……”
按照道理来说,祖母过世,沈溪不需要回去守制,即便要守孝也只需七七四十九天,属于守灵的范畴,但因李氏是寡居带儿子,期间培养出一个状元,两个秀才,使得沈家中兴。沈溪身为有出息的孙子,应该跟朝廷告假回去为李氏治丧。
但因沈溪背负战事,即便他请辞,也无人可接替他现在的位置,军中别说副帅,就连俩监军,张永和刘瑾也没到来。
沈溪军中的下手,只有苏敬杨和王禾,沈溪清楚二人不能承担起一个主帅的职责,让苏敬杨和王禾领兵平叛,这场战事非得打上几年不可,又或者是地方上的叛军分赃不平自行瓦解。要想二人快刀斩乱麻般结束战事,可能性不大。
李衿好奇地问道:“老爷不是要领兵吗?能回福建?”
惠娘瞪了李衿一眼,意思是不让她说话,李衿低下头不敢言语。
在李衿和惠娘相处中,虽然惠娘对李衿一直很好,当作亲妹妹看待,但二人间始终惠娘是主,李衿为仆。
沈溪道:“话是这么说,但若战事不是很紧急,朝廷多少还是会恩准,毕竟当今陛下以孝义治天下!”
李衿似懂非懂,惠娘则擦擦眼泪,道:“有夫人、老爷回去,还有韵儿帮忙操持,大人应该不必过多担心!”
沈溪笑了笑,他知道自己老娘有点儿本事,在操持家事上应该是把好手,丧事自然也不会例外,再加上沈家上下如今失去主心骨,只有泼辣的周氏才能挑起大梁,指使起人来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沈溪道:“之前我已经让五哥带人回去,算算时间差不多该到了,再联络一下地方知县衙门帮忙,料想问题不大,实在不行甚至可以请动府衙。现在沈家居住宁化县城内,做什么事情都很方便,不至于跟之前在桃花村那般,需要什么都难以找到,全靠村里人帮忙……”
李氏的身后事,沈溪不准备回汀州亲自打理,家里有那么多长辈,完全可以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少他一个不少。
如今沈溪要专心应对兵马南下事宜。
靖州以南地区,虽然有一条官道连通通道以及更南方的洪舟、怀远、融县、柳城,但一直到融县,这条官道均处于群山包围中,基本沿着河谷狭道一路向南,不像之前即便道路再险峻,总有一段平坝地区可以休息,但这段路程即便扎营也只能在山林间。
这片大山里,少数民族村寨众多,叛军就潜伏在各个山头,一个不慎就可能陷入重围,沈溪行军前必须要对官道周边数里的环境有着清醒的了解。
……
……
沈溪尚未从靖州城出发,通道县知县已逃到靖州求援。
通道县知县名叫胡庆,今年五十岁,却是进士出身,但因朝中没有人脉,又不舍得花钱,即便是三甲进士也没法升迁,前后已经出任过四任知县,都是在西南偏远地区当县令。
这次胡庆出任通道县知县不到半年,就因叛乱丢掉自己管辖的县城,只能灰溜溜带着典史和巡检司巡检以及几名土官,领着由衙役和巡检司兵马组成的两百多人队伍,名义上是来投奔沈溪,整合兵马,其实就是残兵败将逃到靖州。
如果朝廷要追究胡庆镇守不利之罪,胡庆就算不死,也会被抄家,他现在找沈溪,主要便是避免被朝廷清算。
胡庆是在沈溪领军从靖州出发的这天早晨来到靖州城的,此时苏敬杨所部兵马已开拔,王禾所部跟着沈溪作为中军出征。王禾亲自押送胡庆以及几名通道县属官到了沈溪中军大帐外。
此时沈溪正在跟靖州知州张耀明谈论后续防备事宜,但见一个年老体迈的官员,身着大红官袍被人押解过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官袍到处都是破洞,不像是前来投奔官军的知县,倒好像是个被贼军俘虏的落魄乞丐。
沈溪打量胡庆一番,尽管他早前已从云柳那里得到一些情报,但还是替眼前的官员感到可怜。
叛军肆虐,最倒霉的就是这些地方官,尤其是文官。文官平时所学都是之乎者也,让他们整顿兵马跟叛军交战,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而完全指望地方卫所和巡检司兵马,那跟等死差不多,以至于知县在遇到叛军攻城时,一律都闭城不出,但久而久之,县城便会失守,一来是久守必失,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一点,县城内多少都有叛军内应,作为防守一方总不可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提高注意力,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刻。
只要守军一个不备,内应便会发难,突然袭击城门,迎叛军入城。
王禾上来便喝道:“大人,卑职现擒拿通道县知县胡庆归案……此人弃城投降叛军,今日又想在大人面前纳降,实在是两面三刀之人,如此奸邪叛逆,当杀一儆百,以正视听!”
胡庆见到沈溪,“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哭诉道:“沈尚书,您老可要明察秋毫,下官从未做出背叛朝廷之事,通道县失守,跟下官没有直接关系,乃是天柱千户所兵马驰援不利,这件事通道县周边人尽皆知,若大人不信,可以跟麾下之人求证,下官绝无半句虚言!”
胡庆那叫一个冤枉,自己是北直隶人士,到南方来做官,跟地方士绅语言都不通,更遑论叛军?
现在被王禾诬陷他开城迎敌,他满脸委屈,心中无比的酸楚。
沈溪道:“知道了……王将军,你只管整顿兵马准备出发就是,胡知县的事情,交给本官处理吧!”
沈溪打量胡庆,琢磨该怎么处置才好。
站在帅案旁的张耀明脸色不是很好看,他和胡庆一样城池都失守过,唯一的区别是靖州现在被沈溪光复,如果不是沈溪,朝廷必会追究责任。
现在沈溪可说是他们的救星,有沈溪为他们正名,即便他们曾附逆反贼,沈溪也能给他们洗刷罪名。若沈溪不肯帮忙,那就算他二人是忠臣,沈溪也能给他们定上叛逆的大罪,甚至当场问斩,无人会为他们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