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内豪绅对于沈溪前来主持赈灾非常抵触,但由于彼此身份相差太过悬殊,他们没法明着对抗,只能采取消极应对的方式,力争不拿出粮食,或者是少拿。
于此同时,城内商户中间,消息也传播开来。
商会将开封府的大商人聚拢到一起,商议筹集粮食物资之事。
与豪绅们所持抵触情绪不同,商户们对于向沈溪纳粮并没有太大意见。
中原地区交通发达,再加上大明从弘治朝开始,从商环境趋好,使得民间商贸逐步发达起来,这些年地方商贾从闽西商会那里学会了如何抱团取暖,河南之地的商会也应运而生。
开封府乃古都大城,豫商中有很多在开封府设立分号,洪灾发生后,一些想发国难财的商人早早便组织货源,包括粮食、药材等运抵开封府,正好赶上沈溪前来赈灾。
开封本地商会的会长叫吕梁霖,早年常走辽东做皮草、人参生意,发家后在开封当地经营起了药材铺、皮草行和粮店,虽然名下铺子不是最多的,但人脉却很广,被推举为开封商会会长。
这次他把商人们召集起来,汇聚于府中后院商议筹粮之事。
“吕当家,敢问沈大人前来,我等可有机会前去拜会?”一名商人神情热切地问道。
旁边马上有人附和:“是啊,沈大人乃朝中一等一的高官,又身负文曲星、武曲星之名,若我等有机会觐见的话,实乃三生有幸。”
“对,对。”
很多人抱有同样的想法。
吕梁霖摇头道:“鄙人从何得知是否有幸拜会沈大人?不过此番沈大人派人来跟地方商会通气,告知只要帮忙筹集粮食,之后朝廷调拨赈灾粮食到位后会逐一予以归还,且有税赋方面的减免。”
“这感情好……”
一群商人私下商议,觉得这件事对他们而言不亏。
人群中走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痩削商贾,姓冯,直接问道:“却不知我等是否有机会涉及江南商品的买卖?”
很多人目光越发热切,眼巴巴地望着吕梁霖,好像有一场天大的富贵在等着他们。
吕梁霖皱眉:“沈大人没到,具体怎么样还不清楚,鄙人如何回答各位?咱现在商议的不过是借粮食给朝廷,如此便要沈大人将江南买卖交予一部分给咱,这算是坐地起价吗?”
姓冯的商贾很是感慨:“听说江南繁华,尤其是海边新建的那座城市,灯火辉煌,彻夜不歇,堪称不夜城,富庶不亚于南京、苏州之地,尤其生产的水泥、玻璃、钢锭、骨瓷、香水、香皂等等畅销天下,我等必须抓住这个机会跟沈大人熟络,才能从新城商品买卖中分得一杯羹……”
“粮食才挣几个钱?哪怕三倍五倍,也就是几百上千两银子的买卖,而且赚的还是昧心钱,心里会不安……但若跟沈大人搞好关系,恐怕就是一生的富贵……诸位,你们说是不是啊?”
旁边一名年轻商贾道:“就怕沈大人不给机会……咱做这点小买卖,人家不一定看得上……”
“也是。”有人吱声道,“开封府没什么大商贾,咱的身家根本就不放在人家眼里,说句不好听的话,沈大人拨一根寒毛,都比咱腰身粗,也就救灾能用上咱……若是朝廷调拨及时,何至于要用我们来出粮?或许这真是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吕梁霖道:“如此说来,诸位都同意借粮给沈大人了?”
冯姓商人问道:“现在只是有人来通气,是否做的准?还是说等沈大人来了之后再行商议?”
一群人又望着吕梁霖,眼神中满是期待。
吕梁霖为难道:“就怕沈大人到来后,知府衙门设宴款待,士绅也都排队招待,我等没机会觐见……这里可没人敢承诺。”
“若有机会,能涉足新城买卖,别说借点粮食,就算是把身家捐了也成啊。”人群后面有人高声喊着。
“呵呵。”
有人在笑,可能是嘲笑,也可能发自内心,场面变得轻快许多。
吕梁霖道:“要不这样吧,诸位先行回去准备,除了日常用度所需,把余粮都准备好,沈大人旷世奇才,去年领军平了中原战乱,对我等有莫大的恩德。等沈大人到来后,诸位可跟鄙人一同前去拜访,能见到沈大人最好,若见不到……只能说遗憾。”
有人道:“光如此去求见有何用?最好早早定下迎接之事……官府可以迎接,难道我等便不能出迎?再者准备厚礼相送,若是以后沈大人能多照顾一下咱开封府的商贾,就算让咱喝口汤,也是足以留下几世的富贵。”
“那是,那是!”
一名姓何的商贾道,“沈大人治理地方卓有成效,尤其支持工商业发展,所到之处百业兴旺,谁不想巴结?沈大人能来开封,可说是咱们所有人的荣光。”
吕梁霖眉头紧皱:“你们都愿意出粮,还只是嘴上说说?这可是大事,不是你们随便吹牛不打草稿,是要拿出实际行动来的。”
姓何的商贾道:“粮食可以出,要不吕当家的直接定下个数字,各家回去稍微合计,明日各家就把能筹措的粮食清单交上来……您看如何?”
吕梁霖点头:“也行,趁着沈大人没来之前,先把事情定下。若沈大人到了后,真要去见的话,谁借出的粮食越多,谁就排在前面,沈大人或许会就此高看一眼,江南的买卖也就顺理成章落到他头上。”
姓冯的道:“那借多少粮食才合适?”
“自己看着给呗……就算你不想给,难道还有人会强迫你不成?”有人在旁奚落道。
姓冯的商贾气恼道:“哪个不开眼的乱说话?老夫在赈灾之事上一向不遗余力,难道谁还会吝啬不成?”
又有人道:“是否吝啬不一定,若非沈大人亲自前来,你们会想着借粮食?别想着哄抬物价,谋取暴利就是好的……先前开封府发出通告筹集粮食,你们如何回应的,自己心里最清楚。”
吕梁霖摆摆手:“诸位莫要争吵了,既然大家都有心借粮食,鄙人先在这里定下来,明日一早便统计数字,各家根据自己的实际情报上报。若有虚报,别怪事后朝廷追责!”
……
……
沈溪人尚未抵达,开封府城已就否借粮之事产生争议。
以地主豪绅为主体的群体基本选择抗拒,也包括他们投资开办的商号;而处于社会底层的商贾,则已做好准备,甚至主动求借,寻求能参与到新城的建设以及加入沈溪主导的新的商贸体系中去。
沈溪积极准备赈灾的同时,京城这边救灾组织工作进展却异常缓慢。
哪怕谢迁再有心,但因他思维的局限性,还有他行事的古板和固执,使得救灾推进非常困难。
“谢老,现在获悉,西北府库空虚,甚至今年宣府和三边还跟朝廷申请后续军粮补助,此时征调只怕会遭致军中强烈不满……若强迫遵行,西北地方必然会想法设法拖延,直至事情不了了之……”
杨一清单独跟谢迁汇报时,没有作任何隐瞒,直接把面临的困难跟谢迁说明。
谢迁叹道:“连年征战下来,西北屯田大计屡遭破坏,原本以兵养兵的计划基本破产……唉,大明窟窿实在太多了。”
杨一清赶紧请示:“之厚上奏已到京师,以他所见,朝廷需尽快借调银两往河南,以银两赈灾方为上上策!”
“什么?”
谢迁很意外,“他这么快就有上奏到京城?”
杨一清点点头:“非但如此,听说接到圣旨后,他立即启程,目前已到河南归德府,积极组织救灾,已初步稳定那里的情况,下一步就要到受灾最严重的的开封府。”
谢迁想了想,叹道:“他倒是兵贵神速,或许跟他正在北上途中,调头比较容易有关……这也是陛下为何指派他去赈灾的主要原因。”
杨一清心想:“这会儿还计较沈之厚行动快慢作何?不是应该先想想怎么才能消弭灾难?”
此时杨一清语气变得谨慎许多,因为他知道接下来说的话很可能会触及谢迁逆鳞,轻声道:“谢老,之厚的上奏中,提到以朝廷银两换取地方士绅存粮,同时向商贾筹措衣物和药材,并提出朝廷从全国各州府调拨粮食到灾区不妥,所以……”
谢迁板着脸道:“他还没当大明的家,便开始指责同僚所作所为?”
这话让杨一清很不自在,心想:“我现在当大明的家,不照样被你左右想法,连主见都不能有……到底谁才是户部尚书?”
杨一清试探地问道:“毕竟之厚人已在灾区,了解当地的情况,或许银子真有用……不如听他的?”
谢迁道:“大明这么多银子,都是他从外边找来的,跟佛郎机人做买卖,用那些不能吃不能喝的白银,换得大明如此多的绢布、茶叶等,这买卖他以为赚了,却是与民争利,偏偏朝中人还在为他摇旗呐喊。”
杨一清脸上满是苦笑:“那就是回绝他的上奏?”
谢迁摇头道:“老夫岂能私自决定赈灾大事?还是要向陛下请示……把他的上奏送去临清,让陛下知道他的意思。”
“这……”
杨一清越发为难了,心想:“谢老分明是在给沈之厚出难题,上奏用一天多才送到京城,再用一到两天传到临清,陛下给出批示后再送回京城,再回复沈之厚,这么来回折腾,那事情基本就黄了。哪怕实现,救灾工作也严重滞后。”
杨一清道:“谢老,救灾工作刻不容缓,您看……”
“那就赶紧把粮食调到灾区!”
谢迁生气地道,“去年各地不是有很多地方表功,说府库充盈吗?现在有多少粮食已经运上路?”
杨一清低下头:“只有几百石,都是京师周边征调来的。”
谢迁瞪大眼:“什么?才几百石?现在各地奏报受灾百姓可是有三五十万,这点儿粮食怎么够?”
“所以……”
杨一清脸色越发难看,这一切都是谢迁固执已见造成的,偏偏对方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他现在不想争辩,在很多事上他都无能为力。
谢迁坐在那儿,半晌没说话,对当前局势感到极度悲观,嘴里呢喃:“花了四五天时间,只筹集到几百石粮食,而且还在京城没上路,送到灾区,怕是要半个月后了……不知有多少百姓饿死。”
杨一清望着谢迁,不言不语。
谢迁想了想,叹口气道:“不妨就按照他所说,暂时征调五万两银子用于赈灾。这件事先不请示陛下,直接由老夫来定,出了事也由老夫承担。”
杨一清松了口气,心想:“五万两虽然不多,但若是运送及时的话,可解燃眉之急。现在就看沈之厚是否能用这五万两银子买到应急的粮食。”
杨一清道:“那谢阁老,此事还请不请示陛下?”
谢迁摇头:“该请示还是要请示,规矩不能变,作为臣子,虽然可以随机应变,但最终还是要获得陛下准允!若陛下对处置不满意,还得负荆请罪,这才是为臣之道!”
……
……
京城,寿宁侯府。
张鹤龄一脸懊恼之色,打量悠闲喝茶的弟弟,神色如同在看生冤家死对头。
张延龄呷了一口茶,笑呵呵道:“大哥,这次从宫里得来的消息没跑了,沈之厚前往灾区,听说朝廷没有粮食给他赈灾,估摸再有几天,就要到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指不定就要出什么事。”
“与我等何干?”
张鹤龄黑着脸问道。
张延龄笑道:“这你还看不明白?现在各方都想办法让他回不了京城,姐姐之前不也派人跟咱说了,只要这次陛下回来,咱兄弟便可官复原职,到那时咱兄弟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张鹤龄怒其不争地看着弟弟,“沈之厚只是去赈灾,又不是说要死在灾区,你以为光靠太后安排,你我兄弟就能再获陛下信任?现在沈之厚集陛下隆宠于一身,陛下派他去灾区,不是猜忌,而是用实干之才完成大事。”
“啧啧。”
张延龄不屑地道,“听大哥这么说,那小子倒是挺有本事的……”
张鹤龄骂道:“真不开眼,沈之厚有没有本事,你小子会不知道?”
张延龄被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随即惊讶地道:“大哥,你怎么跟外人一条心?现在不是商量怎么对付他吗?”
张鹤龄道:“太后要削弱沈家,那是她的想法,但问题是现在明摆着沈家势大,光靠你这猪脑子,还想跟沈之厚斗?别说当下,就算再给你一百年也没戏!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弟弟?”
张延龄没好气地道:“我又不是大哥你生的,你作何气恼?”
张鹤龄气呼呼地道:“去年到现在,府中境况堪忧,连正常花销都捉襟见肘,好在有太后娘娘接济,你我兄弟才不至于节衣缩食……现在不管太后如何对付沈家,又或者想方设法让你我兄弟官复原职,咱们兄弟静观其变即可。你休要胡乱使力,尤其不能派人去灾区行刺,免得被沈之厚抓到把柄参劾!”
“啊?”
张延龄惊讶地问道,“大哥怎知我会派人去灾区刺杀沈之厚?”
张鹤龄骂道:“你那猪脑子,除了想出这点馊主意外,还有别的招吗?你也不想想,你一而再再而三跟沈之厚作对,每次都是刺杀,而且还曾得手过,你说他不会提高警惕……真把他惹毛了,他不会对你下死手?”
张延龄道:“所以,最近我招募了一批死士,除了可以派出去执行任务,还可看家护院,那小子要真有本事,尽管派人来啊,看谁怕谁!”
张鹤龄霍然站起,怒指弟弟:“你个天杀的,张家已被你害成何等模样,你不清楚吗!有银子不想着置办土地,好好养家糊口,居然拿来豢养死士……你是生怕陛下不知道你有不臣之心吧?”
面对眼前怒不可遏的兄长,张延龄一脸冤枉之色,连声道:“大哥消消气,咱有话好好说,别弄的好像我是要去刺杀咱那皇帝外甥一样。”
“前两个月咱的俸禄不是已经恢复了吗?内府也开始送例银,说明陛下已对我们没以前那么憎恨,就算我们养几个人,陛下怎会知道?就算知道了,陛下也不会觉得我们是养人去谋刺他的吧?”
张鹤龄仍旧很生气:“你以为自己不说,别人就不知道?你不清楚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
“切!”
张延龄不屑地道,“以前是有人盯着,没事就想在朝中参我们一本,对我们的一举一动说三道四,但今时不同往日,那些御史言官都懒得理会我们了!我们现在没官职在身,爵位也没归还,他们都懒得理会我们了。”
张鹤龄厉声喝道:“那你就豢养死士?唯恐别人找不到由头参你一本?”
张延龄不耐烦地道:“我把人藏得很好,没说光明正大养在府里,平时都在外边帮忙做事。这不知道陛下喜好美色,我还准备去民间搜罗一些美人儿……”
“哗!”
张延龄这边说得兴起,张鹤龄已怒不可遏将手里的茶杯掷于地上,砸得粉碎。
“大哥,你这是作何?”张延龄骇然起身,皱着眉头问道。
张鹤龄来回踱步,神色焦躁:“真是稀奇,天下间居然还有你这般不可理喻的弟弟!我怎就瞎了眼跟你当兄弟……”
张延龄笑道:“咱是兄弟,并非是夫妻,没得选。”
张鹤龄怒视张延龄,厉声道:“赶紧去把死士给遣散了,一个都不留!还有你平时那些狐朋狗友也赶紧划清界限!陛下不多时便要回京,太后娘娘一直想让我们在陛下面前留个好印象,以换得陛下宽宥,你再胡作非为,别说兄长不袒护你。”
张延龄不悦地落下脸,但终归不敢跟哥哥翻脸,一摆手:“那就听你的,但沈之厚那边……”
“休要再提,连想都不要想!”张鹤龄道,“宁得罪阎王,休得罪那家伙!除非你想让我张家家破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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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尚未到开封府城,知府赵铭愈已带着知府衙门一众属官以及地方知县数人前来相迎。
兰阳县靠近黄河河道的地方,沈溪一行刚刚抵达驿馆门口,赵铭愈立即带着人迎上前,此番迎接倒没有显得有多隆重,官员比起随从的数量还要多。
简单的寒暄引介后,沈溪和赵铭愈一起进了驿馆。
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赵铭愈领着沈溪到了二楼客房,进屋后开门见山地说道:“……下官已将开封府南部诸县的县令调到府城来,如此有何事,都可以从开封府直接下令,再以公函发至地方,做到令行禁止。”
“至于沈国公之前提要跟府城士绅借粮之事,下官已跟他们打过招呼,这两天便会有结果。”
沈溪点了点头。
对于赵铭愈的安排,沈溪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赵铭愈把没有受灾地区的县令调到府城,分明是把开封府城当成救灾总指挥部,遇到什么突发状况方便召集人商议,涉及调遣人手和钱粮,又或者执行中枢的决策等等,县令只需把公函发回各自的县,交给县丞、主簿等属官处理,事情并不会耽误,只是乍一听会有一种临阵脱逃的感觉,让人心里不是那么舒服。
沈溪没有跟赵铭愈多废话,直接问道:“开封府此番能调拨多少钱粮用于赈灾?”
赵铭愈非常尴尬:“地方受灾严重,就算是士绅,府上也未必有多少存粮,加之之前官府已征调过一批,现在要定下确切的数字……怕是有些困难,只能说尽力而为。”
沈溪道:“就算杯水车薪,但只要能救到灾民,也算是开封官府的功劳!赵知府,你辛苦了!”
“哪里哪里,为朝廷做事,卑职哪敢居功?”
赵铭愈嘿嘿陪笑着,丝毫也不敢表功,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按照沈溪的要求完成差事,地方士绅对于借粮之事拒不配合,当下有些心虚地问道,“不知朝廷调拨的钱粮几时可以运到灾区?”
沈溪坐下来,示意赵铭愈坐到对面。
赵铭愈没有客气,落座后亲自为沈溪斟上茶,表现得非常恭敬。
沈溪道:“从目前回馈的情况看,朝廷调拨的钱粮,最少要十天后才能运过来。”
赵铭愈想了想,点头道:“十天时间,应该来得及。”
沈溪闻言顿时皱起眉头:“救灾之事刻不容缓,十天下来要饿死多少百姓?本官来的路上,看到不少灾民倒毙路旁,情况令人发指……且问你,开封府城外的粥场现在可开着?”
“早晚派粥两次,可惜府库存粮不多,每次仅能供应一个时辰……这个之前已派人跟沈国公提过。”
赵铭愈低下头,不敢与沈溪对视,“沿河之地开设有多处粥棚……之前开封府经历战乱,很多百姓刚回归家园,去年秋天播种下的麦子,长势本不错,今年夏天应该会丰收,谁想开春后会遭遇洪水……救灾非一两日之事,恢复生产需要时间,可能赈灾要持续到年底……”
赵铭愈的意思很简单,黄河南北大部分地区粮食一年两收,夏收因水灾而泡汤,洪水退去后,百姓要临时补种作物,整个夏天都要忍受饥饿,直至秋收到来……只有朝廷调拨粮食才能度过这场灾难。
沈溪点了点头:“事在人为!本官替陛下到灾区,是为解地方燃眉之困……当务之急是维持百姓生计,绝对不能再出现饿死人的情况。”
……
……
沈溪在驿馆不会停留太久。
稍事休息,凑合着吃一顿晚饭,一行就要继续赶往开封府城。
简单交谈完毕,赵铭愈下去向知府衙门属官以及各县县令传达朝廷决策,留下沈溪一人在楼上客房。
赵铭愈前脚刚走,马九上得楼来,向沈溪通报最新情况。
“大人,归德府赈灾事项已落实,我们运来的粮食,已送到粥棚,同时到位的还有疏浚河道巩固河堤的工具,灾民将通过劳动来换取食物……已派驻人手监督,防止有人贪墨。”
马九道,“还有就是,河南道几位监察御史希望见见您,跟您商议赈灾大计,过后会陪你一起前往开封府。”
沈溪道:“跟地方官府接洽无可厚非,毕竟他们是救灾主力,至于御史言官嘛……实在没时间也没必要跟他们解释太多,等赈灾结束再见吧。”
马九为难道:“可是……御史就在驿馆外,不见不好吧?”
沈溪淡淡一笑:“没什么好不好的,派人去跟御史打招呼,让他们深入灾区看看,不要老盯着我嘛……我来这边,是帮陛下排忧解难,朝廷调拨的钱粮送抵前,要靠地方自救,他们多想想,怎么帮助我把事情落实。”
对沈溪来说,监察御史算是监督官员,相当于军中的监军,他根本就不需要对这些人做交待,哪怕这些人只是想到沈溪身边来做事,一方面混点儿政绩,另一方面巴结上沈溪,以利于日后的升迁。
监察御史对别人来说,威慑力十足,但沈溪却从不放在眼里,他直接对皇帝负责,而不是御史台的官员。
如今沈溪领军出征连监军都不带,凭什么一群言官想对他指手画脚?
马九领命退下,安排下一步往开封府去的事项,队伍安保工作以及沿途食宿正是由他和朱鸿完成。
……
……
沈溪做事雷厉风行,而被皇帝派遣来协助他的张苑,这两天却苦不堪言。
本来张苑以为自己很快就能追上沈溪的步伐,但沿途得到的消息,却显示他跟沈溪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很可能沈溪救灾结束都到不了沈溪跟前。
为了不被朱厚照事后追究懈怠之罪,他只能拼命追赶,离开徐州后便乘坐马车,有时候大半夜还要赶路,要休息也只能在车里,忍受沿途无休止的颠簸,两天下来他的精神都快崩溃了。
“我这大侄子,诚心想要我的老命啊……我本来就是急匆匆南下,他走在前面也不知等等……”
这天一清早,队伍到了一处集镇。
张苑派人去打听,听闻这里叫马牧集,已经是河南归德府地界,心中一喜。赶了一夜路,腰酸背痛,张苑吩咐队伍歇一歇。他下得马车,舒展了下腰身,准备走上几步,到前边道旁冒着袅娜白气的包子店吃过早饭再走,却有快马从远处而来。
张苑心里直打鼓:“坏了,坏了,每次信使来通报消息,都说我那大侄子距离又远了,感情我这么星夜兼程,还是比他慢。”
果不其然,信使一来,跟张苑说明当下的情况,张苑一拍大腿:“好不容易到了归德府,他又跑去开封府?他这哪里是赈灾,根本是带着咱家遛狗玩啊!”
旁边随从没听清张苑的抱怨,上前问道:“公公,您说什么?”
张苑怒道:“跟你们没关系!现在距离开封府城有多远?”
随从为难,支支吾吾道:“具体有多远不清楚,但想来两三百里是有的,要追上沈大人还需要努力。”
张苑骂骂咧咧:“咱家没努力吗?大晚上连觉都没睡,硬撑到现在,这会儿全身就跟散了架似的……派人去洛阳,通知河南巡抚和布政使司衙门,让他们去开封府城汇合,总之咱家到了开封要见到人……就算沈国公离开了,咱家也只认开封,不想再折腾了。”
……
……
沈溪连夜抵达开封府府城外。
沈溪没有进城,而是带着赵铭愈等官员于城外视察临河搭建的难民窝棚区,并且决定当晚临时加派放粥。
随着汹汹篝火堆燃起,难民们走出窝棚四处打望,听闻钦差大人沈国公前来赈灾,并且当晚会施粥,顿时欢呼声四起。
这些用来赈济的粮食并非出自开封府府库或者士绅豪门,而是来自地方商贾。
沈溪抵达前,商贾代表出城迎接,并且将先行筹措的上千石粮食运出城来,供沈溪调遣。
这让开封知府赵铭愈始料未及,等他看到从城门洞鱼贯而出的一辆辆运粮车,侧过头对旁边的属官问道:“去查查,那些下九流的商贾要闹什么?之前跟他们讨要粮食不得,怎么现在主动把粮食送来了?”
沈溪亲自查看灾民的情况,除了派粥外还要分发粮食,但大多数灾民没有第一时间领到。
一来时间仓促,二来灾民需要登记造册,防止有人冒领,难民营这边只是灾民的一部分,大多数百姓还在灾区没过来,此外滞留夜宿城内街巷的灾民,也需要考虑。
最重要的,沈溪手头粮食不足。
“沈国公,哪怕有千石粮食,可灾民至少十几万,一人分不上一斤啊。”赵铭愈见沈溪一来便热心赈灾之事,不由上前提醒。
沈溪道:“现在确实只有千石粮食,但开封府周边聚集了十万灾民吗?各地灾民并非都往开封府城来,再者后续还有粮食送来,现在要先安定人心,让百姓知道朝廷救灾的决心……难道你赵知府对此有意见?”
沈溪跟之前于驿馆相见时的和颜悦色不同,此时神色严肃,大有问责追究之意。
赵铭愈当然知道他在救灾上糊弄居多,做实事少,哪怕热心救灾,也只是面子工程,后续难民连城门都不得入,更有人被赶出开封府地界,赵铭愈生怕被沈溪追究,不敢继续发问。
恰好此时,马九骑马过来,大声道:“大人,开封商会派来的代表说要请见您。”
赵铭愈提醒:“不过是群投机取巧的商贾,他们之前救灾毫无作为,只是趁着您来才拿出一些粮食,这些粮食还不知从何得来,是否干净,或许只是一些陈粮,不如让下官去打发他们。”
沈溪一听眉头皱了起来,让马九从堆砌得像座小山般的米袋堆里随意取下一个米袋,当众打开,他上前伸出手,从袋子里掏出一把米,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摊在手心送到赵铭愈面前:“赵知府看看,这是陈米吗?”
即便是在夜晚,火把照映下,赵铭愈也能看到那确实是好米。
“这……”
赵铭愈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道,“一袋粮食而已,不能以偏概全。”
沈溪将米放回到米袋中,叹息道:“地方商贾肯救灾,本官当然要见,开封士绅代表本官也要见……朝廷赈灾粮食需要十天以上才能运到,这些天的赈灾要靠地方存粮大户相助,赵知府这次提供方便,让他们运送粮食出城,已是大功一件。你随本官去见见这些人。”
赵铭愈道:“下官是否要派人进城通知士绅们?”
沈溪看着远处:“先见商贾,至于地方士绅,可以等明日一早再见。本官有些疲累,进城后先行休息,后续事项等明早再作安排。”
……
……
沈溪的确太过疲累,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拖着几乎迈不动的双腿去见地方商贾代表。
为首者正是之前帮忙筹措粮食的开封商会会长吕梁霖。
“草民参见沈大人。”
吕梁霖带着两名商人来见沈溪,见到沈溪近前,直接跪下来磕头。
沈溪摆手道:“不必多礼,赈灾之事刻不容缓,起来说话吧。”
吕梁霖站起来,看到沈溪身后的赵铭愈,明显吓了一跳,赶忙又拱手行礼:“参见知府大人。”
赵铭愈板着脸道:“不必多礼……沈国公已到,今后但凡救灾之事,一切听从沈国公调遣……”
“是,是。”
吕梁霖本来想从怀里拿出什么,但发现赵铭愈在沈溪身边,不敢妄动,这一幕清楚地落入沈溪眼中。
沈溪道:“赵知府先去安排赈灾之事,城门暂时开启,让老弱妇孺好好休息。”
赵铭愈为难地道:“大人,现在城里已容纳不下更多灾民,是否就让他们在城外歇宿?”
沈溪板着脸道:“若是连老弱妇孺都得不到妥善安置,本官来此的意义何在?赶紧去安排……马将军,你去协助赵知府。”
“得令!”
马九毫不含糊,提着马刀过来,如豺狼般恶狠狠地打量赵铭愈。
赵铭愈不知道这个“马将军”是谁,但见马九态度,便觉来者不善,赶紧按照沈溪的吩咐去开城门,安排部分难民入城。
等赵铭愈带人离开后,沈溪才看着吕梁霖以及他身后的商贾代表,“本官刚抵达开封城,尔等便借出粮食,帮助本官赈灾,实乃体恤民情之举。你们之前的来信,本官看过,既然你们在赈灾中立下大功,本官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
沈溪如此说,等于同意开封府地方商贾参与新城建设,获得新城生产的工业产品的销售权,加入到由沈溪主导的全新商贸体系中去。
吕梁霖惊喜交加:“这些粮食,都是我等捐给朝廷的,不是借。”
沈溪道:“规矩怎么定的便怎么执行,想来本官做事的风格你们有所耳闻,借的东西必不会亏欠。现在是非常时期,但凡肯为朝廷,肯为本官,肯为百姓着想之人,本官都要让他得到实惠……这也算是承诺吧。”
“谢大人,谢大人。”
吕梁霖很高兴,但始终沈溪所做不过是空头许诺,不能让他这样精于世故之人完全信从,
沈溪再道:“明日上午,本官会在城中会见城中商贾,借粮借物资之人,都可以来见。没有具体标准,一切就由吕当家安排。”
吕梁霖这下更高兴了:“大人,现在城里要瞻仰您威仪的人不少……”
沈溪道:“那就在尽可能的范围内,让他们都来,有些事当面商定为好,本官会拿出切实的措施让你们安心。该打欠条便打,该给什么便利也会给你们,就当这是一桩买卖,双方互利共赢。”
沈溪没有对吕梁霖做出什么不切实际的许诺,具体开封府的商贾想用粮食换得什么,还要当面去谈。
正如沈溪所言,他把这次跟开封府地方商贾的合作当成是一次买卖,商贾拿出粮食,甚至广觅货源,代为筹措,而他则给这些商人足够的好处,让商人们事后可以把付出的一切赚回来,而且给予绝对的利润。
看起来双方都亏了,但其实是双赢,毕竟眼下救助百姓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没有什么比挽救人的生命更重要。
“尽可能地发动更多人来为赈灾服务,商贾们资金和粮食物资等都不缺,门路也有,若是给予他们足够的好处,他们便会不遗余力为此奔走,那就可以最大程度缓解灾情。不能只任那些混事的官员瞎折腾,光听到吆喝了,却没见任何成效……水火无情,灾民无法完成自救,现在只能发动更多愿意付出之人。”
沈溪对连夜紧急追赶来的云柳如此解释。
云柳觉得沈溪是在赔本赚吆喝,毕竟新城的产品属于独家生意,外人轻易涉足不得,此番却要拿出来与人分享,就像是签订城下之盟。
云柳跟沈溪同乘一车,进城的路上,她直接了当地道:“大人不用担心这些人的诚意,若是别的达官显贵做出许诺,他们根本不会理会,但现在是大人的承诺……您在朝中威望如日中天,您在民间风闻极佳,履任地方时推行的一系列政策,商贾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肯定会全力支持您赈灾。”
马车里,沈溪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看,笑着说道:“人都是为趋利而活,这无可厚非。只要他们相信我,愿意借出身家来赈灾,我还能奢求什么?回头就算是赔双份给他们,其实我也是赚的,能多救百姓一条命,就是功德无量,又何必在意利益上的得失?”
最开始沈溪还能轻松笑笑,但到最后沈溪已笑不出来。眼前的灾情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一些,这也跟地方上有意瞒报有关。
地方官为了那顶乌纱帽,为了仕途顺利,尽可能把大灾说成是小灾,这样他们就可以推卸修筑水利工程不利的责任,但如此一来朝廷赈灾款项就会少下拨,导致更多的百姓因受灾而流离失所,饥饿交加,失去生命。
云柳道:“大人,现在灾情最严重的是黄河北岸……因大河阻隔,大部分灾民无法南下,听说北岸上百里都被大水淹没,直接导致黄河下游地区水位下降,从运河转黄河水道的船只只能到归德府便无法再靠前。”
沈溪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闭上眼:“你马上派人去北岸查看情况,尽快修复堤坝,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黄河改道……有了粮食,下一步就是雇佣灾民,以工代赈,把黄河修到十年一遇甚至五十年一遇的水准,确保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黄淮地区不再受洪水困扰。”
“事情紧急,必须尽快投入人力、物力抗洪救灾,现在大水只是淹了一百里,若不及时整治,可能就要淹二百里、三百里,更多百姓将无家可归。”
“明白。”
云柳干练地道。
哪怕她刚回到沈溪跟前,也丝毫也没有放松警惕的意思,就像一头雌豹,随时都有攻击性。
沈溪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轻声细语:“这段时间你辛苦了,把事情安排下去后,就赶紧休息。养足精神,跟我奋战几天,把抗洪救灾的事落实,我们就北返。”
“大人不在灾区久留?”
云柳不知沈溪安排,听到这话非常意外。
沈溪点头:“多留只会生出事端,不如抓紧时间把事情打理好。通知河南巡抚以及左右布政使司,让他们火速来见,照理说他们才应该是河南地方出面跟我接洽之人,而不是由开封知府代劳!”
沈溪到驿馆后简单处理了下公文,睡意袭来,合衣上床,很快便沉沉入睡,倒是地方官员们患得患失,夜不能寐。
开封知府赵铭愈回去后便召集紧急会议,他先跟同知、通判以及留滞开封府的各县县令商议,随后又把地方士绅以及城里影响力较大的商贾召集起来,告之当前面临的情况,也就是俗称的通气会。
“吕当家,本官之前跟你们征调粮食,用于救灾,你们百般推脱,为何沈国公一来,你们就主动拿出钱粮赈灾?可是未将本官放在眼中?”
赵铭愈很生气,如果钱粮充足的话,他完全自己就可以完成赈灾壮举,在沈溪面前好好表现一下自己的施政能力,结果却一事无成。现在这些商贾越过他跟沈溪接触,简直是在打他的脸,胆大妄为之极。
周围那些官宦人家的代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身边这帮不入流的商贾。
本身这些官宦家族也都经营商铺,跟今日与会的商贾有着密切的生意往来,此时心想:“这群人平时精明无比,简直用锱铢必较来形容也不为过,为何在赈灾问题上如此豁达?难道只是慑于沈国公的淫威?”
吕梁霖恭敬地道:“知府大人明鉴,我等乃是收到沈大人的亲笔来信,不得不如此行事。”
赵铭愈皱眉:“沈国公何等尊贵,岂会给你们写信?此等事如何让本官相信?”
在赵铭愈看来,一群下九流的商贾,别说沈溪了,就算地方上的世家大族都不愿跟他们多接触,怕玷污门楣,对于沈溪亲自写信这种事他绝对不信。
吕梁霖道:“正是如此,沈大人还派出特使跟我等接洽……我等身份卑微,哪里敢拒绝他的要求啊?”
“几时发生的事情?为何本官不知?信在何处?”赵铭愈往旁边幕僚身上瞟了一眼,大概是在怪责幕僚获悉消息滞后。
吕梁霖诚恳地道:“信函被沈大人派来的特使带走了……此事千真万确,赵大人您该看到沈大人的态度,便知草民所言非虚。”
赵铭愈眉头紧皱,仔细思考吕梁霖的话,觉得事情应该是真的。
“当时沈国公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安排事情也是井井有条,应该早就跟这些商人打过招呼,且有心理准备。再者若是沈国公真写信给这群人,一定怕被人知晓,引为笑柄,信函自然要带走……如此就算朝中有非议声,也没人能拿出证据来。”
“赵大人,看来此事是真的,他们响应沈国公号召,积极捐献粮食,实乃体恤百姓疾苦之举,官府应该予以嘉奖才是。”旁边有士绅代表帮腔。
士绅们一个个得意洋洋,心中所想都是遇到灾情自然是让这些低贱的商人来背锅,最好是把这些家伙的家产通通没收用来赈灾,只要沈大人不跟我们伸手便极好。
赵铭愈道:“听说你们现在还在筹措粮食,诚意不小啊。”
吕梁霖叹道:“赵大人有所不知,这位沈大人乃商贾之家出身,曾为汀州商会少当家,他说跟我等借,我等相信;再者朝廷会调拨赈灾粮款过来,到时必定会补上,我等就算倾家荡产,也算为灾区百姓尽一份心力。”
“是吗?”
赵铭愈打量战战兢兢的吕梁霖等商贾代表,他对这些商人说出如此忠君体国之言不太相信。
吕梁霖道:“请赵大人和诸位大人明鉴。”
赵铭愈摆摆手,很不耐烦地道:“既如此,那你们明日把粮食运到知府衙门,本官会派人把你们的粮食接收,再送到灾区。”
吕梁霖赶紧道:“不可啊,大人,沈大人有言在先,明日要跟我等见面,可能到时还会过问此事。”
赵铭愈冷笑不已:“沈国公何等身份,见你们一次已算给足面子,他说还要赐见,你们真能覥着脸前去赴会?沈国公为抗洪救灾,接下来必定公务繁忙,无暇他顾……这件事本官便做主,替你们推了。”
经赵铭愈这一说,吕梁霖等人面如死灰,这些人本想通过跟沈溪合作,获得利益,但如果接下来见不到沈溪,那很可能他们一文钱赚不到,而之前已拿出来的粮食也有很大可能血本无归。
旁边有府衙属官小声提醒:“赵大人,这么做不妥吧?是否先请示一下沈大人?”
赵铭愈一抬手:“此事本官完全可以做主……本官乃开封府一方父母官,有关地方募捐粮食及调运,属份内之事,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要惊扰沈国公吧?本官若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以后还怎么在朝中立足?”
“你们都听清楚了,这次沈国公来到开封府,有言在先,地方自行筹措赈灾粮款,若谁不从,到时兵丁临门,别说本官不近人情。”
这下除了吕梁霖等商贾外,连那些世家大族的代表脸色也都变得很差。
沈溪说的是借粮,而赵铭愈说的是“募捐”,这二者间差别太大了,本来那些商贾还想倾尽家财赈灾,现在经赵铭愈这一说,都开始考虑及时止损的问题,没人会无私到为了别人牺牲自己。
“谨遵知府大人号令。”
几名跟赵铭愈走得近的士绅站了出来,行礼领命,就此奠定基调,如此一来没人再敢站出来出言反对。
……
……
吕梁霖带着几名商贾代表出了知府衙门,忧心忡忡。
一人追上来,向吕梁霖询问:“吕当家,现在当如何是好?沈大人那边说得是很好,但问题是现在是赵知府拒不认账,好像还想强行出头,阻止我们跟沈大人相见。”
吕梁霖道:“以前都说官官相护,现在看来,未必如此……沈大人跟赵知府意见就相左……以老夫看来,沈大人绝对不是诓骗我等,否则他也不必允诺明日相见。”
另一人亦步亦趋,问道:“或许沈大人从一开始就不想见我等,只是碍于面子,现在借着赵大人的口把话说出来?有没有这个可能?”
吕梁霖回头往说话人身上看了一眼,皱眉道:“那你希望沈大人言而无信吗?”
那人叹道:“不是鄙人非要如此说,实在是有些事不受我等控制……想那沈大人位高权重,何必跟我等商人纠缠太深?还不是看中我们手上有粮才虚以委蛇?真以为沈大人会对我等另眼相看?”
这下吕梁霖不说话了,因为他知道没有功名傍身的商贾有多低贱,这在农耕社会根本得不到认同。
旁边又一人道:“看来现在我们不能拿出太多粮食,不然可能真的血本无归。”
吕梁霖摇头,道:“这么好的机会,若错失,以后就就再也没了……沈大人到开封,实乃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要想方设法得到他的认同……之前不是说要全力以赴吗?怎么现在都打起退堂鼓来了?”
“这个……”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显然他们都没有自信。
吕梁霖道:“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直接论定不太合适,最好是找人跟沈大人那边打声招呼。既要让沈大人满意,又不能落了赵知府威风,毕竟咱以后还要在开封府做营生,除非各家不想过日子了。”
“嗯!”
周围几人都默默点头,觉得吕梁霖言之在理。
无论多么希望沈溪能为他们做主,总归沈溪是外来人,而赵铭愈再霸道那也是地方知府,是他们的父母官,以后他们要在赵铭愈管辖的地界做买卖,作为社会中下层的商贾,没办法跟地方官相斗。
……
……
沈溪睡得很晚,起来得却很早,没到天亮他已起身漱洗,得知赵铭愈昨夜在知府衙门召集会议,商议今日征粮之事。
云柳介绍完详细情况,补充道:“……卑职于早些时候派人跟城中商贾打招呼,让他们不必在意知府衙门的通告,一切以大人所说为准。天亮前,也派人到各处张贴了告示,算是警告开封府不要乱来……若卑职处置不当,大人尽可责罚。”
沈溪点了点头:“没有任何不妥,你做得很好啊。”
云柳好像是在认错,道:“卑职感觉这么做,可能会跟知府衙门那边产生一定嫌隙,到时赵知府可能不会再协助我们赈灾。”
沈溪笑道:“赵铭愈这个人虽然做事武断了些,但以我所查,他不是贪官,或者说他贪恋的是名望和政绩,而不是钱财,只要让他知道好好赈灾有功劳可拿,将来在我照顾下,他在朝中有所作为,还是会尽心尽力办事的。”
“原来如此。”
云柳低下头,认真思考赵铭愈的品性,发现情况还真是如此。
沈溪伸了个懒腰,道:“昨夜虽然没怎么休息好,但今天依然不可懈怠,该做的事要立即进行……一早派人出城监督派粥,同时让开封府组织民众上河堤修筑堤坝,尽快把黄河缺口堵住。”
“经过这一夜,城外又该增添几千灾民,必须通过科学引导,把力量都用在抗洪救灾上。”
云柳谨慎地道:“粮食可能会不够。”
沈溪点头:“之前送出城去的粮食肯定不够,但若加上今日筹措的,应付眼前的灾民,让他们可以有食物果腹,应该没太大问题。”
云柳想了想,跟着点头:“只要能撑过这十天半月,后续钱粮物资就应该来了。”
沈溪这次却摇头:“之前我跟地方说,十天左右朝廷就能把钱粮调来,不过是最乐观的估计,以我看来,很可能二十天到一个月都未必送到……而要把救灾之事彻底稳定下来,可能要一到两个月。”
“那……岂不是要饿死很多人?”云柳神色变得极为难看。
沈溪点头:“所以眼下必须要靠地方自救,如果那些有存粮之人不肯拿出粮食,逃难的灾民连树皮、野草都被啃光,那时光靠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吆喝,对于灾情无计可施。现在我不管是否开罪地头蛇,只要能把灾救了,还不失格,那就算是使出一些非常规手段也在所不惜。”
云柳坚定地道:“一切听凭大人调遣。”
赵铭愈到底不敢明着跟沈溪作对。
沈溪坚持要接见地方商贾,且开封府跟城中商贾索要钱粮的命令刚下达就被喝止,这让赵铭愈心中很是懊恼。
本来沈溪要先见地方官绅,再见地方商贾,但发生昨晚的事情后,沈溪直接进行调换,先见地方商贾,再见官绅。
赵铭愈本来还想看看沈溪到底要搞什么名堂,却被告知此番会面不允许外人参加,甚至连地方官府都不能派人与会。
赵铭愈能在开封府这样的要地担任四品知府,能力还是有的,转眼就想出办法……他先跟参加此番会见的几名商贾打招呼,让他们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出来,如此就可以知道沈溪的计划是什么。
可惜这次会面中,沈溪并不打算亲自跟这些商贾商谈细节,只是出场充了回门面,表达了对开封府地方商贾的重视,并当众做出有借有还并会给予重酬的承诺,最后由云柳跟他们协议细节。
沈溪率先离开喧嚣的场地,来到开封府衙,准备见一见赵铭愈,稍后一起出城赈灾。
“沈国公,现在外边乱得很,灾民聚集在一起,又脏又臭,您大可不必亲自出城,让下面的人走一趟处理事情便可。”
赵铭愈面有难色。
昨日沈溪到开封,他作为地方级别最高的行政官员,别无选择,跟着沈溪在灾民中走了一趟,主要是想在沈溪这个吏部尚书面前表现出他亲力亲为、踏实苦干的良吏形象。
现在已做过表面文章,他觉得完全再没必要再惺惺作态,躲在后方掌控大局便可。
沈溪皱起了眉头,道:“赵知府如果不想去的话,本官单独前往也可。”
赵铭愈赶紧改口:“不过是城中有一些琐碎事务,下官本想留在府衙处置,但既然沈国公坚持要去,下官定当陪同。”
……
……
赵铭愈人跟着沈溪出了城,心里还在惦记城内驿馆内聚集的商贾,他很想知道沈溪的手下跟那些商贾达成了什么交易。
一直到中午,才有知府衙门的吏员出得城来,到了河堤上,想跟赵铭愈通报情况,此时沈溪正拿着望远镜看黄河对岸的溃坝口,周边围着密密麻麻的灾民,说话很不方便。
赵铭愈晃眼看到手下在远处招手,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凑到沈溪跟前,小声道:“下官有点事去处理一下,沈国公先请自便。”
沈溪放下望远镜,先看了下四周,然后冲着赵铭愈点点头,赵铭愈匆忙往通风报信者走去。
与此同时,熙儿已带着城内消息出来,上了河堤,直接来到沈溪面前,“大人,事情都商议妥当了,城内商贾愿意拿出四万石粮食,以年前遭灾前的价格卖给我们。回头我们补给他们银两便可。”
沈溪点了点头,问道:“条件呢?”
熙儿愤愤不平地道:“他们想跟咱做买卖,请大人把新城制造的工业品,交给开封商会下属的商家经营,垄断河南之地的买卖。他们还想派出一些人到新城开铺子,销售河南这边的土特产,也给河南的富裕劳动力,寻找一个出路,希望大人能准允……真不知好歹!”
沈溪白了熙儿一眼,没好气地道:“他们肯拿出四万石粮食来,算是解决了我的大麻烦,他们开出的条件,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如此我反而不想让他们吃亏……回头多给他们一些好处,首先在新城划拨一块土地出来,供他们修筑楼馆会所,成为河南商会的驻地。”
熙儿惊讶地道:“大人,咱们已货款两清,给予一定优惠即可,又何必太过呢?”
沈溪道:“难道你以为光靠开封府一地商贾,就能把眼前的水灾给救了?我现在是想让河南各地的人看到,谁跟我合作,我就可以给予他们足够的好处,甚至他们不要的,我也会主动给他们,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但若谁想玩花头,我就让他们知道跟我作对的下场。”
熙儿想了想,点头道:“大人这是要收买人心啊。呃……卑职说错话了。”
沈溪笑道:“就是收买人心,倒也不用遮遮掩掩,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就给他们什么,当然他们要抱有诚意把我想要的给我,这就是双赢的合作。马上进城通知他们,一天内要把其中一半粮食送出来,派出人手,帮我运到黄河北岸受灾严重的地区。”
熙儿道:“那大人,不用征调官府中人帮忙吗?”
沈溪微微摇头:“知府衙门的人指望不上,地方卫所和巡检司的人倒是可以征调,现在出了大灾,除了修复河堤,赈济灾民,还得防备事后出现大规模的瘟疫,还要防备民乱发生。”
熙儿笑道:“有大人在,保管那些小毛贼不敢生事。”
……
……
赵铭愈在得到手下传报后,心中无比惊讶。
他很清楚四万石粮食意味着什么,哪怕是开封府府库最充盈的时候也拿不出这么多粮食。
“这可是六七百万斤粮食……这位沈国公出手果真非同凡响。”
赵铭愈心中无比感慨,但随即脸上涌现疑惑之色,“但问题是……那些商贾真有这么多粮食?还是说在这里空口说白话,欺骗沈大人?”
赵铭愈带着一肚子疑问,回到沈溪面前,本想装作懵然无知的样子,沈溪却径直对其道:“城内各家商户,决定拿出四万石粮食,两日内筹措完毕,用以赈灾。”
赵铭愈有些错愕:“啊!沈大人怎如此直白便告诉我,一点儿隐瞒都没有?早知道如此的话,我就不必花费心思找人打听,若是让沈国公知道我的小动作,可不好解释。”
赵铭愈连忙道:“沈国公您可要考虑清楚,比起江南之地的富商,开封府的商户身家都不那么丰厚,他们哪里拿得出那么么多粮食……别是哄骗你的吧!”
沈溪道:“据他们所言,他们店铺里的存粮大概在两万石左右,听闻黄河决堤,他们立即从周边府县组织货源,但只收购到五千余石精粮,剩下一万五千石都是玉米、番薯等粗粮……有了这些粮食,开封府周边的灾民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这倒是……”
赵铭愈想了想,四万石粮食的确能解决大问题。
明朝的一石大约重一百五十四斤,这个斤不是后世五百克的斤,而是近六百克一斤,如此一来四万石就相当于后世近四百万公斤,按照灾荒年一人一天一斤计算,可以供十万人吃七十天,确实可以解燃眉之急。
沈溪再道:“按照计划,接下来本官要去见一下城中豪绅大户,他们手头土地多,存粮也应该多才是。”
赵铭愈赶紧道:“是否现在就派人去通知?”
沈溪摇了摇头:“现在看来,这些人暂时不见为好,指望他们拿出粮食太过艰难……之前赵知府不也没让他们屈从?”
“啊?”
赵铭愈没料到沈溪对城里发生的情况居然也是门清,猝不及防之下,面对此番另有所指的话,无从解释,支支吾吾道:“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豪绅们固然家大业大,但此番他们也遭了灾,实在没办法强求。”
沈溪道:“以本官所知,开封府主要沃田都在黄河南岸,开封府修筑河堤,也一向是把南岸河堤修得更高更牢固,同时每年疏浚河道的淤泥,也多用在南岸肥田……本官没说错吧?”
赵铭愈一听,感觉沈溪有问罪之意,连忙解释:“沈国公明鉴,这些事下官不太清楚……下官乃弘治六年进士,之前辗转京城、陕西、蜀地多处做官,履任开封知府时间不长……河堤这两年内虽然加固过,但修河主要是由河南巡抚衙门负责,地方官府只是按照上面命令办事。”
沈溪微笑着说道:“赵知府别担心,本官不是追究河堤哪边修得更牢固,现在灾情发生,应该想如何救灾,以及日后如何避免……至于决口的责任,自然是要先等河堤修复以及赈灾完毕后再说。”
“是,是!”
赵铭愈一脸惊慌之色,思绪一时间没从沈溪的问责中走出来。
沈溪再道:“城中那些豪门大户,就算有存粮,估计也不会拿出来,本官不可能强行征粮,现在这样……城中商贾愿意拿出银钱来购买,力争把凑集的粮食总数提高到六万石,毕竟修复河堤是体力活,成年人一天吃两斤粮才有力气干活……可在灾前市价上加上两成,从豪绅大户手中购买……赵知府意下如何?”
赵铭愈想了想,摇头道:“沈国公之意,下官能够理解,不过目前粮食价格上涨何止一倍?想以低价收粮,有些不太现实。”
沈溪沉吟了一下,又道:“只要不太过分,本官可以满足城里士绅的要求,但差额部分,要等赈灾款项调拨来后才能补足,但现在只能给出如此价格。同时本官可以给个准信,这两年地方赋税,本官会尽量争取减免,开封府受灾地区民众将会得到妥善安置……有百姓才有需求,洪水退去后豪绅们的土地也需要人耕种,保百姓就是保自己,希望他们三思而后行。”
赵铭愈没有反驳沈溪的话,他觉得这一切跟他关系不大,他只是中间人罢了。无论沈溪做如何决策,最多是让他去传个话,是否同意,或者那些豪绅大户有什么反对意见,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赵铭愈道:“如此说来,下一步沈国公不去跟他们见面,转由下官代劳?”
沈溪摇头道:“见面之事,交给本官带来的人做,赵知府只需回去后传达到位便可……城里应该有政务亟需处理,本官便不挽留了,赵知府请便吧。”
赵铭愈很意外,心想:“之前我不想来,你非让我来,现在我不着急走了,你却要赶我走?这是何道理?”
赵铭愈道:“下官还可以陪同沈国公多视察一下,不过这里到底不是溃堤之地,若想知道灾情具体如何,怕是要过黄河北岸才行。”
沈溪闻言往北岸看了一眼,轻叹:“赵知府一言中的,本官的确是这么想的,不过早些时候本官已派出人到了河对岸,现在北边赈灾工作正在有条不紊进行,相信要不了多久民众就该上河堤筑坝了……”
“为一劳永逸地解决黄河水患,本官已从江南调拨大批水泥运来灾区,绝对不允许黄河成为悬在两岸人民头上的一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下来……黄河水患,必须自本官手里根除。”
“啊!?”
赵铭愈没料到沈溪做事干脆利索,居然这么快就派人深入灾区去了,甚至没跟知府衙门要人。
沈溪道:“一年下来,地方上要用到的赈灾粮款绝不在少数,而救灾也非数日之功,修河坝以及确保百姓吃口饱饭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防止瘟疫的发生,以及后续民生恢复,本官在地方停留的时间不会很长,剩下的事情主要还是要由你赵知府来完成。”
赵铭愈越发迷糊了,满脸茫然,但他还是行礼:“下官必当竭尽所能,让灾区百姓早日安居乐业。”
……
……
临清州,朱厚照还是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不过这会儿他有点想回京城了。
因之前跟下边的人通过气,表示要等沈溪回来一起走,以体现对沈溪的礼重,使得他不好意思反悔。
这两天时间,他对河南灾情有了几分热情,除了询问小拧子外,还把之前备受冷落的张永叫到身边来问话。
不过朱厚照更在意的,还是江彬和许泰的归来,与此同时,跟沈溪在徐州作别,到朱厚照跟前复命的钱宁也快到了。
“钱宁说他要到临清来?”
朱厚照听说钱宁要回来,有些意外,当着张永和小拧子的面,皱眉不已,“朕不是让他留在沈尚书跟前效命?这边可没什么差事让他做。”
张永听到这话,心里琢磨开了:“钱宁之前被陛下冷落,还以为是他做了什么错事,但听陛下口吻,好像只是被调派出去做事。现在钱宁又重新担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权势不小,若也投奔沈大人,沈大人可说兵强马壮。”
张永道:“陛下,钱指挥使回来是为复命,他特地派人前来通知,说这两天就能抵达。”
朱厚照点点头:“那江彬呢?他几时回来?”
听到江彬的名字,张永有些发愁,显然相对于钱宁,他更忌惮皇帝对江彬的恩宠,当下道:“江大人尚未有消息传回,不过想来快到了吧。”
朱厚照点头:“朕要回京城,不要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往这边赶,不过既是一起出来,一起回去也说得过去……赶紧催促沈尚书,尽快完成差事,若是暂时完不成,便交给地方官处理,朕不希望朝中重臣在灾区耽搁太长时间。”
张永闻言,不由抬头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小拧子,这才请示:“陛下,那是否发上谕催促?”
朱厚照道:“这是当然,还有就是看看朝廷调拨的银两和物资是否及时运去……灾区百姓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朝廷,他们得生产自救,还有就是地方上得发动起来,有钱出钱,有粮出粮,有力出力,沈尚书毕竟不是三头六臂,变不出粮食,早去早回最好不过。”
张永并未得到太长面圣时间。
过了几个时辰,他才有机会单独跟小拧子相会,小拧子看上去明显有些不悦,显然对张永面圣之事耿耿于怀。
小拧子道:“这下你满意了?陛下召见你,乃咱家一力促成,现在就看你是否有能力扛起司礼监的差事。”
张永赶紧行礼:“鄙人感激拧公公提携。”
小拧子没好气地道:“咱家不用你感激,把事情做好便可。先跟你打声招呼,陛下想回京城,希望沈大人能早点儿回来……还有江彬和钱宁即将回来,哦,还有个许泰,不那么好对付,以前他们在陛下跟前都得过隆宠,且行事胡作非为……”
这次小拧子来见,气势比以往强了不少,主要是觉得张永能成功见驾,全是他的功劳,同时还感觉自己吃了个暗亏,把皇帝的恩宠分了出去,。
张永对小拧子毕恭毕敬,无论小拧子说什么,态度又如何倨傲,他都拿出一副恭敬领命的模样。
小拧子最后道:“陛下对之前派沈大人去灾区之事后悔了。现在看来,陛下对于张苑回不回来,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那家伙最好是留在灾区别回来……咱家还是那句话,若是能让他犯下大错,就是咱上位的机会。”
张永道:“不知拧公公有何好建议?”
小拧子生气地道:“咱家能有何好建议?出谋划策不是你的本分吗?这次张苑一直咬着沈大人的尾巴赶路,却怎么都跟不上,咱们正好想办法让他滞留在半路,让他懈怠公务,再想办法找人贿赂,等他中饱私囊罪证确凿再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张永皱眉:“他以前中饱私囊的事没少做,就怕这种事陛下不会太过在意。”
小拧子冷笑道:“换作平时,对他当然没太大影响,但你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沈大人也断不会容许他在朝中乱来,灾情紧急,他还想着贪污受贿,丝毫也不顾灾民死活,陛下能放过他?只要他出事,绝对是墙倒众人推……”
“明白,明白。”
张永恍然道,“现在情况就是……就算他想洁身自好,咱们也想办法设个圈套让他往里钻……以他的贪婪,只要咱们挖个坑,他绝对忍不住会往里边跳。”
小拧子笑着道:“咱家就是这个意思……他的脾性如何,你我都很清楚,不想进坑都不行……我们可以在后面推他一把,让他跌得更惨一些……”
……
……
小拧子很清楚,自己最大的弊端便在于人脉不行。
有着皇帝的宠幸,时刻服侍君前,看起来地位显赫,但苦于朝野没有几个朋友,人脉几乎为零,使得做事很不方便。
这次他帮张永一把,也是有考量的,最大的动力莫过于想利用张永在朝野的影响力,在赈灾这件事上着着实实坑张苑一把。
哪怕张永知道小拧子是在利用他,也会乖乖照办,在对付张苑这个共同的政敌上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这会儿作为事件主角的张苑,还在赶路,但在经历前几日星夜兼程后,他已明显放缓脚步。
一来张苑的确是累了,二来是他知道沈溪进了开封府城,觉得只要按照既定计划行进,沈溪一定会在那里等他,耽误不了大事。
但他不会料到,沈溪没有等他的意思,甚至可说目中无人……沈溪行事根本就不会考虑张苑来没来,毕竟他做事完全不需要张苑居中传达,甚至连皇帝具体是怎么个意思他都不需要在意,抗洪救灾就像是他沈溪一个人的事情,所有决策都可一言而决。
短短的三天时间,沈溪处理完事务,有意就此离开,因为他得知朱厚照心浮气躁,想早些返回京城。
此时开封府城内,经过地方商贾相助,沈溪已筹措到足够的粮食,如此以来可以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快速修复决堤的河堤并且加固加牢,由于水泥投入使用,相信以后的黄河水患会减少很多。不过现在他还不能掉以轻心,便在于受灾百姓实在太多,比地方上呈奏的更加厉害。
哪怕他手上有了足够的粮食,但布帛和药材依然非常缺乏,他不得不依靠掌握的商贸体系帮忙调运,但这需要时间。
但他不可能继续留在开封府等候,此时他更想去黄河北岸的受灾地区看一看。
沈溪渡河北上的前一天晚上,赵铭愈来见,神色紧张:“沈国公完全没必要亲自往北边去,实在太过危险……现在水患未除,万一上游再来大水的话,后果……想想都不寒而栗……”
沈溪眯眼:“黄河以北的情况如此严重?”
赵铭愈道:“可能不止于此……现在受灾百姓基本都已离开灾区,哪怕您去了,所见也不过是大水浸泡的惨烈景象,水面随处可见漂浮着泡涨的尸体,瘟疫横行,您去了可能会染病在身。”
沈溪道:“照赵知府这么说,本官还非去不可……赈灾是一方面,抗洪则是另一方面,必须双管齐下……本官代表天子视察灾区,哪里敢糊弄了事?怎么说都得去对岸看一看,了解实际情况,才好跟陛下奏对!”
“这……话虽如此,但这些事情不该是地方官员来做吗?之前沈国公也说过,抗洪救灾的事情会委托下官,怎到现在偏要固执己见呢?”赵铭愈体恤有加,生怕沈溪出什么意外,一再苦口婆心劝解。
沈溪笑了笑:“赵知府有心了,但以本官看来,既然要抗洪救灾,就必须跟百姓同甘共苦。若把什么事都推给别人,那本官前来灾区的意义是什么?”
“这个……”
赵铭愈不知该如何劝说,更不敢把话题深入,因为他自己不想离开开封府这样一座可以护得他周全,即便是在洪灾严重的情况下小日子依然过得很安稳的城市。
沈溪道:“本官已调河南巡抚以及左右布政使到开封府,本来本官应该等他们到来后再去灾区,但现在看来实在是等不及了,所以接待之事,就交给赵知府。若按照既定计划,他们应该会在这两天便抵达。”
赵铭愈瞪大眼,道:“这……恐怕……很难等到……”
沈溪笑着问道:“怎么,赵知府认为河南巡抚和左右布政使会临阵退缩,不敢前来?”
赵铭愈想了想,咬咬牙一发狠道:“以下官直言,这两年中原灾情不断,水灾和旱灾交替发生,跟布政使司衙门施政不力有关,尤其是在修造河道上,据说布政使司的官员中饱私囊,贪墨不少银两。”
“是吗?”
沈溪眯眼道,“赵知府可知这是多么严重的指控?若是没有证据的话,光靠一张嘴,那就是信口雌黄,可是要承担责任的。”
赵铭愈道:“下官绝无信口雌黄,之前河南布政使司衙门派人跟地方征缴修河款项,但下官上任这两年却从未花费银子在修河上,就算修河也是地方自行运作,河南布政使司衙门除了伸手讨要银子,就没做过别的。”
沈溪点了点头:“这件事本官自然会去调查,现在未有定论,赵知府切莫过多传扬,事情有结果前,不能打草惊蛇……当然,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不能凭风闻办案,本官从来都是以理服人……”
赵铭愈赶紧附和:“那是,沈国公在朝中的地位,下官很清楚,您做事的风格民间早有传闻,中原百姓可都惦记着您的好……若非如此的话,地方上也不会有这么多人支持您赈灾。沈国公实在是中原百姓的万家生佛,百姓全都指望您了。”
……
……
沈溪不想在开封府停留太长时间。
修筑河堤以及赈灾消耗的时间太长,他准备直接取道黄河以北,视察完灾区后走陆路往临清州跟朱厚照汇合。
至于河南布政使司的官员是否存在贪墨的情况,他会详细调查,哪怕他无心这种以整治贪腐为名进行的没完没了的官场斗争,但在中原百姓民不聊生时,他不能让这种蛀虫在河南继续当官。
沈溪带人过黄河后,所见皆是一片泽国,人迹难觅。
非但这次水灾,就算灾前,中原之地也因前几年的灾荒和战乱而导致百姓数量锐减,出现此等情况并不出奇。
“大人,昨天晚上开封府派人过河来,将水面上漂浮的尸体全都运走了。”
一叶扁舟上,云柳将调查来的消息跟沈溪奏报。
沈溪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哪怕他以前见识过很多天灾人祸,也从死人堆里爬起来过,但眼前这种景象还是让他倍感凄凉。
不多时,马九乘船从远处过来,远远地行礼:“大人,经过日夜奋战,黄河决堤的豁口已被宣武卫官兵堵上,大水在未来几日便会消退。此外,开封府衙门派人送了一批物资过来,据说在周围一些地势较高的地方,还有上前上万灾民……基本都是老弱妇孺,有力气的基本都逃难去了。”
“嗯。”
沈溪道,“沃野千里居然变成这副样子……养家糊口的东西都被大水冲走,除了那些走不动的人,谁不寻求出逃,以获得求生机会?”
当沈溪把话说出来,非但云柳和马九,就算周边船上的侍卫也为之动容。
沈溪道:“派出人手,把周围可以找到的灾民全部找到,给他们粮食,若有病残之人,一律妥善救治,运他们过河到开封府。”
马九为难道:“大人,您身边所带人本就不多……”
沈溪摇头:“我这边不需要人手,先顾着百姓,能派出去的都派出去,我这边留几个人帮忙传话足矣。”
……
……
是夜,沈溪夜宿黄河北岸堤坝上。
帐篷里,沈溪听着外面黄河浑浊激流发出的咆哮,思绪如同乱麻一般,此时他已完全沉不下心。
“大人,您的上奏以八百里加急送往临清州,大概明日中午便可到。”半夜时分,云柳到了沈溪的营帐。
沈溪道:“有朝廷赈灾粮款的消息吗?”
云柳道:“朝廷从各地征调的粮食尚未有任何消息,不过从京城调运而来的银子已在加紧运输中。”
沈溪点点头道:“这些银子,至少能让灾区百姓半年时间内不至于饿死,至于让他们恢复生产……还是有诸多困难。我们自己的东西运到哪儿了?”
云柳道:“还在大运河上,应该会在三五天时间内运达开封府……随着黄河决堤口堵上,黄河水位迅速上升,水运基本恢复正常,加上蒸汽机投入使用,我们货船的运送速度比起朝廷的运输船快多了。”
沈溪叹道:“救灾到底不能靠我一人,可能明日我就要动身前往临清州,剩下的事,便交给地方官府去办。”
云柳赶紧道:“大人,若您不在灾区,谁能保证赈灾粮款一定能发到百姓手中?”
沈溪望着云柳:“不是可以派出人手监督?不要总是把事情往悲观处想,很多事可以妥善解决。现在难得陛下有回京城的想法,我若不回去,长久留在临清,只会给朝廷带来更大的动乱。”
……
……
沈溪心意已决,云柳无法劝说,只能按照沈溪安排布置救灾事宜。
天明后,沈溪带人北去,仅仅一夜,灾区水位便消退大半,许多地方裸露出来,又现出许多尸体。
中午时分,一行到了延津县城,此处没有水淹的痕迹,但灾民云集。
沈溪直接进城,到了县衙,跟县令打过招呼,让灾民可以得到及时救助。
而后沈溪一路往东北,往临清州而去,根本就没等河南巡抚以及左右布政使到来,也没等张苑。
沈溪的离开并不意味着抗洪救灾的结束,相反才刚刚开始……沈溪亲自巡查一趟灾区,短时间内便把救灾事项落实,沈溪觉得自己已尽到了义务,现在他留在灾区等候赈灾粮款抵达已无太大意义,他现在要做的,是把朱厚照带回京城。
沈溪北上途中,路过卫辉府、大名府、东昌府等地,对沿途地方官员做出重要指示,但他没在地方多停留,日夜兼程往临清州而去。
当沈溪即将回来的消息传到临清州,朱厚照精神振奋,笑着说道:“沈尚书就是跟其他人不同,朕让他去赈灾,短时间内就把事情处置妥当。”
若是张苑在朱厚照跟前,一定会发出质疑,说沈溪赈灾未必周全,也可以说沈溪别有用心等等。
但现在朱厚照身前只有小拧子和张永,他们不会故意跟沈溪唱反调,沈溪赶在张苑前回来,他们觉得这是天大的好消息,至少张苑被涮了,很可能朱厚照回到京城,张苑还在灾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张永道:“陛下,沈大人的意思,应该是明天夜里就能抵达临清,后天一早就能动身回京师。”
“这么快?”
即便朱厚照知道沈溪马上就要回来了,但也没料到沈溪会以如此速度跟他会合。
小拧子在旁笑着说道:“陛下,其实不算快了,沈大人这是惦记着您,还有大明社稷安稳呢。”
朱厚照点头道:“也是,说起来朕也很久没跟沈先生见面了……之前朕领兵出征,其实应该征调他在身边,后来也不至于发生那么多事……这样也好,朕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回京城了。”
小拧子和张永呵呵呵陪笑着,朱厚照心情不错,又道:“朕今天要跟皇后一起听戏,就不问旁的事了,有事的话你们先压着,等明日再跟朕汇报……朕这两天要好好休息,回到京城后好大干一场!”
张永和小拧子对视一眼,二人都听出朱厚照话语中蕴含的意思……这位爷跟新皇后和解了,再不复之前要死不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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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朱厚照要跟沈亦儿过“二人世界”,夫妻俩跑去听戏,还指明不用小拧子陪同,小拧子跟张永一起离开行在。
如此一来小拧子也能轻松一些,毕竟这些天他都在皇帝跟前伺候,朱厚照不高兴,他这个奴仆平时也要小心翼翼,时刻都得紧盯着。
“拧公公可有听明白?陛下跟皇后关系和好如初了?”到了临时住所,张永笑盈盈地问道。
小拧子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如初?初时是何景象,你可有见过?”
张永一怔,随即笑道:“那自是不知,不过既然陛下跟皇后鸾凤和鸣,咱当奴才的不就有好日子过了么?”
小拧子点了点头:“这倒是句大实话,不过说鸾凤和鸣为时尚早,皇后娘娘也就从昨天开始才给陛下一点好脸色看……咳咳咳……主家的事情本来做奴婢的不该在私下议论。”
“无妨,呵呵,无妨。”
张永笑着,意思是他不会跟外人泄露此事。
小拧子再度提醒:“现在沈大人没回来,倒是钱宁到了,之前他想求见咱家,咱家没允许,他可有求见你?”
张永脸上的笑容淡去,点头道:“有的,不过没有拧公公吩咐,鄙人怎会轻易去见?只要咱们不给他机会,陛下记不得有这么个人,他要面圣并非易事。”
小拧子满意地道:“不过有点需要注意,此前他跟沈大人走得很近,很可能已是沈大人的人。还有便是江彬和许泰,他们即将回来……这两位可是大敌,沈大人早一步回来,很可能也是为防备此二人兴风作浪。”
“有道理。”
张永道,“要不……咱做点狠的?”
小拧子惊讶地问道:“什么狠的?你莫不是要……”
张永凑过去,手里做了个“切”的手势,低声道:“让他们彻底回不来!”说这话时,张永咬牙切齿,杀气腾腾。
小拧子一凛,道:“杀人灭口的事情也能做?不妥不妥……有沈大人在,咱何须担心他俩翻天?若真要做……跟咱家可没关系。”
张永道:“那是自然,这不过是鄙人自作主张,跟拧公公绝无瓜葛。”
小拧子皱眉:“说没关系就没关系?出了事,你肯定会咬咱家一口……不过,若真要对二人下手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现在中原遭遇水灾,想必地方上乱得很,出几个拦路劫匪是很正常的事情,唯一的区别就是这劫匪不仅图财,还要害命……唉!总归你自己看着办吧。”
张永笑道:“拧公公请放宽心,此事鄙人自然会安排,不劳您多费心。”
……
……
张永和小拧子都怕江许二人回来后影响他们的地位。
不但他俩有此担心,皇帝跟前这帮靠圣宠上位的人也是人人自危,关键在于朱厚照对江彬的特殊恩遇。
张永回去后,马上安排人手,试图半路阻截江彬和许泰。
“公公,该安排的都已安排妥当,这些都是绿林好汉,并非朝廷中人,他们拿钱办事,至于谁让他们做的,他们完全不知,绝对不会牵扯出咱来。”在山东卫所任职的干儿子对张永奏禀。
张永神色阴冷,盯着干儿子的脸:“希望如此吧。咱家乃是不得已而为之,若让江彬和许泰回来得圣上眷顾,那咱家之前所做努力就白费了,咱家不过是顺应民意,杀两个奸佞小人罢了。”
……
……
张永预谋刺杀江彬和许泰,一切都在隐秘中进行,但事情却为沈溪提前获悉。
此时沈溪人已到了南乐,再有一天路程便可抵达临清。
于城外驿站歇宿后,云柳把消息传给沈溪。
“大人,张公公如此行径,跟贼寇何异?哪怕江彬和许泰并非好人,但到底有官身,不能如此说杀便杀。若为陛下知晓的话……”云柳说话时,用试探的语气查看沈溪的反应,想知道沈溪对此态度如何。
沈溪却显得无所谓:“刺杀文人或许十拿九稳,但要刺杀两个武将,怕没那么容易……江彬和许泰仇家很多,怎会无丝毫防备?”
云柳道:“那到底是该提醒,还是置之不理?又或者帮张公公?”
沈溪摇摇头道:“这种事我们最好不要参与其中,无论事成与否,跟我们关系都不大……明白吗?”
云柳微微蹙眉,在她看来,江彬和许泰死不死跟沈溪的关系还是很大的,毕竟二人一度在皇帝跟前属于最受宠的存在,对于沈溪于朝中的地位,以及朱厚照跟沈溪的关系,形成很大影响。
云柳道:“卑职明白,卑职会派人去调查此事,将最新情况通报大人知晓。”
……
……
正如沈溪所言,江彬和许泰到底不是普通文人,哪怕身边所带随从不多,但遭遇刺杀时还是表现出了极高的素养。
江彬和许泰都是世袭军户,自小弓马娴熟,尤其是在知晓火器的强大威力后,特意从内库选了几支佛郎机火铳待在身上,尽管夜宿官驿遭遇刺客时,显得异常狼狈,但紧急时刻他们拿出火铳射击,惊退刺客,侥幸捡回一条命,可惜现场没有留下一具尸体,又或者是俘虏什么人。
济宁州驿馆,二人惊魂未定,地方官府派人来查案,却没什么发现。
“江大人,到底是怎回事?为何有人想要我们的命?”
许泰比江彬更害怕,到底他以前的地位比之江彬高,他是副总兵出身,这会儿遭遇危险便打起了退堂鼓。
江彬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茶杯,手一直在颤抖,道:“定是有人不想让我们平安回到陛下身边。”
许泰问道:“不知是何人所为?”
江彬摇摇头道:“暂且不知,以前咱们得罪的人太多了,数不胜数……若说有嫌疑,陛下跟前的张苑,以及司礼监、御马监那帮太监,还有东厂、锦衣卫的人都有嫌疑,他们看我们不顺眼。”
许泰眼珠子转了转,道:“有道理,尤其是钱宁,他现在已恢复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听说他比我们走得快,这会儿想必已见到陛下,重获隆宠……为了维护他在陛下跟前的地位,一定会想方设法置我们于死地。”
“对,最有可能的就是他!”
江彬觉得许泰言之有理。
许泰紧张地道:“那……这可如何是好?锦衣卫里藏龙卧虎,刚才来的那些人看起来颇有气势,手下功夫不弱,应该是练家子……看样子接下来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江彬道:“既然敢来官驿刺杀,行事必然有恃无恐,根本就不怕官府追查……不行,接下来我们不能再走官道,更不能暴露行藏……我们最好现在就走,昼伏夜出。这样安全方面才能得到保障。”
许泰张大嘴,苦着脸道:“那就是说,我们连随从都不带?”
江彬没好气地道:“昼伏夜出跟带不带随从有什么关系?该带的人自然要带在身边,不过要伪装成商队的模样,不能顺着运河走……我们先去兖州府城滋阳,然后想想办法往临清赶。”
许泰忙不迭点头:“如此最好,赶紧收拾行李,咱们这就去……若是耽搁了,后半夜恐怕还会来人,那时可就呜呼哀哉了。”
……
……
江彬和许泰狼狈逃命。
与此同时,钱宁抵达临清后第一次得到朱厚照召见。
小拧子和张永本想阻拦,但奈何朱厚照主动提出,二人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阻拦,而钱宁受到召见时已是下午,距离沈溪抵达临清已不到三个时辰。
朱厚照对钱宁的态度不冷不淡,钱宁则好像见到再生父母一样,跪下来不断磕头。
“……陛下,臣想您啊……呜呜……”
钱宁学精了,以前就知道在皇帝跟前哭这招好使,现在便努力把这门面功夫做到极致,哭嚎个不停。
朱厚照一听,皱起了眉头,心头无比烦躁,连连摆手:“一个大男人,见到朕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朕知道你忠心就行……起来说话吧。”
钱宁擦着眼泪站起来,依然弓着腰,一脸恭顺的模样。
朱厚照道:“朕对你在江南做的事很满意……你的上奏朕基本看过,知道你劳苦功高,回来后好好做事,莫要辜负朕对你的信任。”
说是看过,但其实压根儿就不知情。钱宁自己也知道朱厚照做事有多不靠谱,况且其中大部分奏疏都会被张苑人为阻隔,上密奏根本就不管用。
钱宁心道:“我上奏中,对地方官员贪墨以及那些与国同休的勋贵跟倭寇海盗私通之事说得最多,尤其涉及控告魏国公的内容……陛下只说我劳苦功高,却不去惩罚那些人,算是对我的信任?”
钱宁腹诽不已,脸上却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模样,重新跪下,磕头不迭:“臣必当竭尽所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厚照没好气地道:“谁用你赴汤蹈火?要不是沈尚书替你美言两句,你以为朕会用你?”
或许朱厚照太过心烦气躁,在钱宁面前索性直话直说,一点儿敷衍的意思都没有。
钱宁没料到,刚才朱厚照刚才还和颜悦色说话,表现出对他的器重,转眼间就拿出冷脸,甚至有问罪之意。
但听朱厚照继续质问:“你到江南一年多时间,朕本来指望你好好协助沈尚书平定倭寇,结果你却揪着江南官场一帮人的小辫子不放,不断上报,说他们作奸犯科,罪不可赦……你说,那是你应该查的事情吗?”
钱宁瞪大眼睛,不知该如何回答。
朱厚照继续道:“当时你调查到江南有人跟倭寇私通,可能危及朝廷安稳,朕考虑到事关重大,才委派你前去,但其实你根本就是无所作为,所查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拿不出人证物证来……难怪频频有人跟朕告状,说你在地方敲诈勒索,还打着朕的旗号行事……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钱宁越听越不对劲,磕头如捣蒜:“陛下明察,臣绝对没做过此等事。”
朱厚照甩甩手,不耐烦地道:“你做没做过,自己心里清楚,朕现在不想跟你过多计较……既然你能帮到沈尚书忙,现在也回到朕身边来了,那就继续把锦衣卫的差事做好,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这下钱宁不敢再为自己表功,额头贴在地上,毕恭毕敬地道:“多谢陛下开恩,臣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点头:“下去吧。把张永叫来……”
……
……
钱宁本以为面圣后人生会出现重大转机,一旦正德皇帝恢复对他的宠信,那他将再次成为朝中一股不可忽视的政治力量。
但等觐见过后,他才发现自己失势了,哪怕现在依然是锦衣卫指挥使,还有机会面圣,却不可能像以往那般,可以跟皇帝同进同出,甚至同榻共寝……如今君臣间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鸿沟,几乎不可逾越。
“看来只能指望沈大人帮忙了。”
钱宁最善于巴结人,他跟江彬不同,对权贵素来敬畏,甘受当权者差遣。
以前对刘瑾,后来对张苑,现在对沈溪,他的态度基本一致,相对而言他还更怕沈溪一些,因为刘瑾和张苑是佞臣,在朝中几乎是以反派角色出现,很难得到认同;沈溪却不同,他履历丰富,素有贤名,广受士林推崇,谁权势更大他能分辨得很清楚。
当晚沈溪抵达临清州,钱宁奉命前出十里地迎接。
沈溪从陆路而来,钱宁带着锦衣卫,恭候在路旁。
见到马队靠近,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主动为沈溪牵马,然后抬头恭敬地道:“大人,陛下派卑职前来迎接……陛下已在城里恭候多时。”
沈溪没有下马,直接问道:“陛下出城来了吗?”
钱宁笑道:“陛下并未出城,于行在恭候大驾。对了,沈大人,您这一路风尘仆仆,太过辛苦,是否需要卑职去为您安排食宿,等吃饱喝足,洗漱一番,再去见驾?”
为巴结沈溪,钱宁现在是无所不用其极,反正以前伺候人伺候惯了,知道怎么打下手,更明白如何曲意逢迎。
沈溪道:“此等事不劳钱指挥使费心。”
“哪里哪里,您有事尽管吩咐。”钱宁表现得非常热情。
不过钱宁明白官场逢迎技巧,懂得进退,不会死揪着事情不放,送沈溪过运河后,脑子里闪现诸多念头。
“沈大人跟旁人不同,他自己就家财万贯,钱财对他来说就是浮云,对于古玩珍藏也没什么兴趣,倒是血气方刚……嗯,应该对女人有兴趣,就像陛下一样!以前对待义父,还有刘瑾等人,不能送女人,眼前这位却是完完整整的男人啊……”
……
……
沈溪进了州城,马上前往行在,觐见朱厚照。
到了大门口,正好碰上从里边出来的张永,张永身后带着几名太监,笑盈盈地看着沈溪,似乎跟钱宁一般,也是出来迎接的。
张永上前,点头哈腰:“沈大人一路辛苦。”
沈溪从马背上下来,站稳后拱手:“久违了,张公公,你这是作何?”
张永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钱宁,这才对沈溪笑道:“陛下派咱家前来相迎,这不……陛下跟皇后正在里边设宴,准备为沈大人接风洗尘么?”
“嗯!?”
沈溪不由皱眉。
皇帝招待宾客不稀奇,但拉着皇后一起出来招待宾客,明显有违大明祖制,不过既然皇后沈亦儿是他的亲妹妹,一切又显得稀松寻常。
沈溪一伸手:“有劳张公公引路。”
……
……
沈溪跟朱厚照于行在后院见面。
说是行在,不过是临时居所,朱厚照在所住环境上并没有那么高的要求。作为皇帝,他只是热衷玩乐之事,吃喝用度方面并没有太过铺张浪费,还有就是对女人出手比较大方。
“沈先生,您可算回来了。”
朱厚照见到沈溪后,热情洋溢地打招呼,脸上容光焕发,别提有多高兴了。
沈溪上前行礼,正要说及赈灾之事,朱厚照过来一把拉住沈溪的衣服,急切地道:“别的事咱先不说,正好朕跟皇后约好一起饮宴,先生适逢其会,请吧。”
沈溪道:“臣远道前来,尚未休息,请陛下容臣将事情奏完后回去歇息。”
朱厚照笑道:“先生,您着什么急呢?就算休息,也不耽误一起吃顿便饭,先生就算是给朕一个面子如何……朕都跟皇后说好了,若先生坚持离去的话,朕岂不是食言了?朕可不想当没有信用的皇帝。”
说到最后,朱厚照语气近乎哀求。
显然在沈亦儿的问题上,朱厚照基本是没什么好办法,现在好不容易逮着沈溪回来的机会向皇后示好,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沈溪道:“那就等臣将救灾之事禀奏一遍。”
朱厚照很为难,不过看出沈溪的坚持,只好点头道:“那咱边走边说,朕不想让皇后久等。”
沈溪点了点头,跟朱厚照往内院行去,半途中沈溪跟朱厚照进言的内容,朱厚照基本是左耳进右耳出,没有太留心。
一直到了后院快到摆宴之所,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先生此番南下归来,可有带什么礼物?”
沈溪皱眉:“礼物?”
朱厚照颔首,郑重其事地道:“是这样的,朕希望给皇后送一份厚礼,这不,皇后的生日快到了,朕却没什么准备,所以想问先生讨一件。”
沈溪没好气地道:“臣南下乃是为公事,哪里会想到带什么礼物?”
朱厚照遗憾地道:“那真是挺对不起皇后的……朕很多时候都没法做到让她满意,经常惹得她发火……朕对先生的承诺没有好好完成,心里非常惭愧……回去的路上,看看地方上有什么好东西,朕会精心为她准备一份。”
言语间,朱厚照体现出对沈亦儿浓浓的关心和爱意,但这话落在沈溪而中,却觉得异常别扭。
有关朱厚照跟沈亦儿的情况,沈溪基本是了如指掌,很清楚现在朱厚照跟沈亦儿真实关系是怎么样的。
“回头再说吧。”
朱厚照说完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尴尬地笑着道,“先生继续说救灾之事吧,朕听着呢,若是钱粮不足,朕会酌情让朝廷再行调拨……走吧,前面就到了!”
走过回廊转角,前面出现一排大屋子,已能清晰看到屋内的烛火。朱厚照笑着指了指:“就在那儿,先生请。”
小拧子赶紧上前引路,一群提着灯笼的宫女前后左右照明,远远地便见到沈亦儿立在门前焦急等候。
“大哥!”
沈亦儿见到“娘家人”,不顾一切扑过来,抱着沈溪就是一通嚎啕大哭,那凄惨的景象让朱厚照一阵胆寒,生怕沈溪会问罪于他,强行把沈亦儿给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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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亦儿虽然哭哭啼啼,但在沈溪面前却没诉苦,有关她跟朱厚照的事也没有过多提及。
在沈溪看来,沈亦儿入宫一年多时间,开始逐渐变得成熟,有了一国之母的风范,但这还远远不够。
“先生请入席,赶紧为沈先生备酒!”
朱厚照很热心,请沈溪坐下后,本想跟沈亦儿坐到一起,沈亦儿却坚决地坐到了哥哥一边。最后他尴尬地坐到了主位上,跟沈溪和沈亦儿坐了个对桌。
“朕为先生添酒。”
或许是觉得自己单独坐在一边不成样,没一会儿朱厚照便起来给沈溪倒酒,如此一来他正好顺便坐到沈溪身侧。
皇帝倒酒,沈溪恭敬领受,沈亦儿拉了沈溪一把,“就让他倒……大哥你起来作何?我想听大哥说说家里的事……”
朱厚照嘿嘿笑道:“是啊,先生跟朕有师徒之谊,又是朕的股肱之臣,现在更是朕的舅兄……哈哈,既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朕算得上是先生的晚辈,给先生敬酒是应该的。”
沈溪却严肃地道:“虽然彼此关系亲近,但为人臣子,不能不守规矩。”
朱厚照一怔,“先生不必拘泥,来来,坐下说话。”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站着,沈溪不能安心落坐,朱厚照干脆率先坐下,如此一来沈溪也只好坐下,三个人居然是以沈溪居中。
朱厚照和沈亦儿两口子分别坐在沈溪两边,主位就此空置。
小拧子赶紧去把朱厚照的御用杯盏挪过来,但还未规整好,朱厚照已用普通酒盏为自己斟满一杯,举起杯子道:“先生,朕敬您,既感谢您这些年来为朝廷效命,平定四方,又感谢您不顾危险,去灾区抗洪救灾,安民社稷,还要感谢您把这么好的妹妹送到宫里来,做朕的皇后。总之……一切都在酒里。”
说完,朱厚照一仰脖,把杯子里的酒喝下肚,然后亮了亮杯底,又要俯身倒酒。
沈溪喝了一杯,便阻止朱厚照继续倒酒之举,道:“臣所做不过乃份内之事,不需陛下礼待,至于皇后入宫,臣一直持反对意见,也不知这一年多来你们过得如何……”
听到这里,不但朱厚照脸色变了,连沈亦儿神色也不太好看。
他们不由想到一年前朱厚照提出婚约时,沈溪的确提出反对意见,而且还是态度最坚决的那个,现在居然也没避讳这件事。
朱厚照道:“先生这是说的哪里话?朕岂会亏待皇后?皇后,你说是不是?”
沈亦儿瞪着朱厚照,目光好像要杀人,就差跟沈溪告状,或者直接拂袖而去。
如此一来朱厚照更加尴尬了,涨红着脸道:“朕是做了一点错事,但也不算什么,不过就是跟民间女子有来往……朕乃一国之君,总不能守着皇后一个人过日子啊……不就是逢场作戏吗?”
沈亦儿终于发火了:“嘿,你还有脸说?”
朱厚照一脸憋屈,苦着脸道:“以前皇后你从不在意这些,为何现在……朕对你解释那么多次,也表明以后不会了,你就不能信朕一回?”
“信你?母猪会上树!”
沈亦儿毫不客气地道。
朱厚照和沈亦儿好像是民间夫妻一样吵嘴,旁边小拧子等近侍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胆寒,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种事他们都不想入耳,免得事后被朱厚照清算。
但现在朱厚照没下令,他们就只能尽量往后缩身子,就当没听到。
朱厚照不依不饶地道:“先生评评理,若是朕不碰别的女人,那是否太不公平?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是先皇,只有太后一个妻子而不纳妃嫔,但以朕所知,先皇还是有别的女人,只是宫外人不知罢了。”
这话一说出口,连沈溪脸色都变了。
沈溪心想:“真是童言无忌,这种话也是你这个皇帝应该说的?甚至拿自己死去的老爹开涮,一点正形都没有!”
沈溪道:“陛下跟皇后的相处方式,乃是帝王家事,不该问臣。”
朱厚照着急地道:“这不没人问了么?朕不问您,问谁?而且皇后最听先生的话,要不……您劝劝皇后?”
沈溪一阵无语,这刚回来,就要牵扯进朱厚照跟沈亦儿夫妻间的争吵中,尤其现在二人仅仅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如何定义两人的情感,以及以后又该如何相处,需要极大的智慧。
沈溪看着沈亦儿:“不知皇后怎么想?”
沈亦儿轻哼一声:“要不……大哥你带我走吧,我不当皇后了!真后悔当初的决定,这小子根本不是好皇帝,就是个地痞无赖,又或者说是个二百五!”
“皇后,你可不能骂人啊。咱有话好好说。”
朱厚照没动怒,只是着急地出言提醒……毕竟在场不只是他跟沈亦儿两个,还有沈溪,身旁还有那么多侍从,朱厚照也是要面子的,而沈亦儿在这种事上却从来都是无所顾忌。
沈亦儿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很生气,却真的不再跟朱厚照吵嘴。
沈溪看着朱厚照:“敢问陛下是否做到当初对微臣的承诺?”
“做到了啊,这不很明显吗?”
朱厚照摊摊手,“朕拿皇后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且一直很尊重她。”
说到这里,他特意凑过来,附在沈溪耳边,委屈地抱怨:“到现在朕还没跟皇后合卺呢。您说这皇帝当得也太没尊严了吧?朕也想好好过日子,可皇后总是爱搭不理,朕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身边没个女人怎么行?”
沈亦儿咬牙道:“怎么?还学会咬耳朵告状了?”
朱厚照侧过头,反唇相讥:“怎么,朕说错了吗?”
沈溪对沈亦儿道:“皇后如今已嫁入宫门,便要遵守宫里的规矩,恪守妇道……跟陛下应该相亲相爱,相互扶持,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但不能太过刁蛮任性。”
沈亦儿没想到沈溪会指责她,赶紧道:“大哥,你到底帮谁?”
朱厚照道:“这不很明显吗?沈先生明显是帮理不帮亲……再者说了,咱们都是亲,你是沈先生的妹妹,朕是他妹夫,还是他的学生……有句话叫做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我跟先生,比你的关系还要亲呢。”
沈溪哭笑不得,这话说得越来越离谱了,如果传到御史言官耳里,指不定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赶紧道:“既然都觉得有理,那就各退一步……陛下跟民间女子有来往,确实有违朝廷礼法,不容于世俗;皇后也应该放下心中成见,跟陛下和睦相处。”
“对对,还是先生顾全大局,就应该这样。”
朱厚照站起来,走到沈亦儿旁边,拿起酒壶就要倒酒,嘴里道,“皇后,不管咱以前有何芥蒂,一杯酒泯恩仇,你意下如何?”
“这……”
沈亦儿看了看朱厚照,又看看沈溪,最后拿起酒杯,与朱厚照碰了一下,嘴里道:“这回我就原谅你了,但若再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一饮而尽。
沈亦儿任性惯了。
但今日兄长在旁,她以前对沈溪很敬畏,就算不给朱厚照面子也要给沈溪面子,使得她说话做事都适可而止。
一起吃过饭,沈亦儿借口身体不适,早早便要回内院歇息。
不过临走前,沈亦儿特地说明来日要跟沈溪促膝长谈,朱厚照大方地应允了。
沈亦儿离开后,酒席撤下,换上清淡的茶点。
朱厚照就好像诉苦一般,在沈溪面前陈述这一年多来跟沈亦儿相处的“悲惨遭遇”,想博得沈溪同情。
“先生,朕不是不疼惜皇后,实在是……身不由己啊!”朱厚照苦兮兮地道。
沈溪喝了口茶,神色淡然:“陛下有何身不由己的?”
朱厚照道:“皇后根本不待见朕,把朕当成仇人一样,朕说什么做什么,她都看不过眼……说起来最初半年多倒还好,但自从跟朕到江南后,她的性格逐渐变化,现在更是什么事都跟朕作对。”
沈溪道:“陛下自问对女人很了解?”
朱厚照怔了怔,这会儿他有些醉醺醺的,没听懂沈溪的话,不过依然拍着胸脯道:“先生,朕年岁没你大,但临幸过的女人……嘿嘿,可比先生多太多了……朕对女人,当然了解。”
沈溪没有反驳朱厚照的话,再道:“敢问陛下一句,女人是在意你的时候跟你作对,还是把你当做空气的时候?”
朱厚照愣住了,等认真思索一番,才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问道:“先生是说,皇后之所以现在如此对待朕,是因为她在乎朕了?”
沈溪点头道:“皇后初入宫时,还是个孩子,对于情感懵懵懂懂。但经过长久相处,她跟你生出感情,看到你做事不靠谱,既伤心又失望,但心里又牵挂你,所以才喜怒无常。正因为如此,陛下应该用诚意去打动她,至于具体应该如何礼遇和善待,不用臣提醒吧?”
朱厚照喜笑颜开:“那是,那是……来来来,先生喝茶。”然后起身亲自为沈溪斟茶,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自然,看得旁边小拧子等近侍咋舌不已。
沈溪再道:“陛下家事,不用跟臣说太分明,毕竟是陛下的隐私,最好也不要让外人知晓,避免引发民间议论。”
朱厚照疑惑地道:“朕的事,民间怎会知晓?先生担忧过甚了……等等,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件事外间已有传闻?”
沈溪没正面回答,只是道:“陛下坐拥天下,一言一行关乎苍生福祉,更应把事情考虑周全,陛下需时刻保持威仪,儿女私情到底只是其次,若因一些儿女私情,影响陛下情绪,甚至辍朝不出,跟那些贪欢无度、荒淫无耻的昏君有何区别?”
虽然沈溪没直接开骂,但言辞极为锋利,甚至可以说一针见血。
朱厚照觉得很没面子,可这毕竟是沈溪在说,正如他所言,对方亦师亦父,就算受气也得憋着,换作其他人估计当场就翻脸了。
相反,朱厚照此时还拿出恭敬受命的态度,颔首道:“先生说的是,朕受教了。”
沈溪站起来,道:“时候不早,臣该回去休息……明日当动身回京师,不能再耽误。”
朱厚照道:“先生不多留?皇后那边……”
沈溪道:“夫妻间的矛盾,还是要靠两口子自行协商解决……臣明日随圣驾而动,便不去见皇后了……陛下不妨跟她知会一声。臣告退!”
……
……
朱厚照送走沈溪,赶紧去见沈亦儿,正好趁着带话的机会,好好跟沈亦儿攀关系。
沈亦儿这会儿并未睡下,知道朱厚照前来,气鼓鼓地问道:“你来做何?”
听起来很生气,但朱厚照还是覥着脸进入沈亦儿香闺,搓着手好像个猪哥,笑呵呵道:“沈先生有话让朕带给你,于是就来了。”
沈亦儿没好气地道:“大哥有什么话,完全可以等明天再跟我说……需要你带什么话?”
朱厚照一脸冤枉之色:“真的是沈先生让朕来的……先生说他累了,今晚早些回去休息,你走后不久他就请辞。至于明日,咱们得动身返回京城,届时沈先生应该会在船上休息,暂时不会来见你。”
“哼!”
沈亦儿生气地道,“一定是你跟我大哥说了什么,所以他才不来见我……刚才他可没说不见。”
朱厚照道:“皇后,你要相信朕才是,朕没骗你,是沈先生自己说的,他还说我们夫妻间有何矛盾,应该自己协商解决,不要事事都去找他。”
沈亦儿捂着耳朵:“不听,不听,一定是你干的。”
朱厚照别提有多委屈了,偏偏他就是拿沈亦儿没办法。
“皇后,有话好好说嘛……”
朱厚照近乎于哀求道。
沈亦儿怒道:“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进我的房间!这里是我的地盘,再来的话,别怪姑奶奶不客气!”
没等朱厚照反对,沈亦儿已提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棍子冲上前,推搡着把朱厚照赶出门。
……
……
朱厚照又郁闷了。
若是换作前几天,他会继续在临清州沉沦,但现在沈溪归来,他不得不按照既定计划回京城。
小拧子在伺候朱厚照回卧房后便出来,值夜现在并不需要他去做。
回去找到张永,小拧子把当时的情况一谈,张永听得目瞪口呆,觉得朱厚照对待皇后的问题上太过软弱。
张永道:“陛下平日对女人颐指气使,怎会在对待沈皇后上出现此状况?”
小拧子道:“以前咱家觉得可能是因为沈大人,但现在看来不像,倒像是一物降一物……这种事咱们可不能往外传,若让外界知道皇上跟皇后不和之事,不但皇上会雷霆大怒,沈大人那边也不会放过咱。”
张永想起之前民间传扬皇帝跟皇后不和睦之事,笑着问道:“沈大人怎会知晓?”
小拧子生气地道:“你当沈大人是傻子?旁人不清楚,沈大人对什么都门清,今日在陛下跟前提出此事,就是对咱家的警告……你再不识相,出了事可别说咱家不保你。”
张永道:“鄙人明白,沈大人不希望外人知道陛下对皇后唯唯诺诺,言听计从,免得被人说沈家的闲话。”
“知道就好。”
小拧子撇撇嘴道,“明天一早咱家就要回京城,但江彬和许泰也很快就要回来了,这几日最重要的就是防备陛下召见二人,咱都盯紧点儿。咱家负责陛下跟前,你负责派人盯着他俩,这二人就算舌灿莲花,也一句话都不要信……他们跟钱宁不同,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
……
……
翌日上午,朱厚照从行在出来,上了銮驾,与沈亦儿所乘凤驾一起往运河码头行去。
地方州府官员都来送行,本以为有机会见到皇帝,却无法如愿,只有沈溪骑在马上,态度和蔼可亲,不断挥手跟地方官员打招呼。
如此一来,地方官倒是觉得不虚此行,至于皇帝缘何要滞留临清州这么久,他们到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
朱厚照和沈亦儿相继上了大船,沈溪才来到河边,钱宁守候在码头。
“沈大人,小人在此恭候多时。”钱宁见到沈溪,更显谦卑。
沈溪看了看左右,问道:“钱指挥使有事?”
钱宁笑道:“昨日奉上谕前去迎接大人,时间仓促未及细谈……不如咱到船上再说?”
沈溪看了看朱厚照所在官船,问道:“钱指挥使不需要去护驾?”
钱宁嘿嘿笑道:“有下面的人负责,不需要小人亲力亲为……是这样的,小人听说一个消息……”
说话间,钱宁凑过来,小声道:“江彬已到临清州地界,现在正快马加鞭赶来,不过小的已派人把他拦下,杜绝他有机会面圣。”
沈溪瞥了钱宁一眼,道:“钱指挥使你可真是有心……你防备江彬作何?他是陛下召回来的,你防得住他一时,防得了一世?”
钱宁道:“大人说的是,陛下始终会召见他,不过越晚越好,到时陛下必定会对他有所冷遇,沈大人您说呢?”
“小人还听说个消息,江彬在回来的路上,跟那个叫许泰的副总兵一起,遭遇刺客,乃是张永张公公派出的人手,可惜功败垂成,后来江、许二人干脆躲开河道和官道,从小道快马赶路,沿途都没休息,可能是要到陛下跟前告状。”
沈溪有些诧异:“此事你从何得知?”
“嘿,小人还是有些办法的,张公公手下有小人安插的眼线。”钱宁在这种事上丝毫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沈溪皱起了眉头:“张公公乃司礼监首席秉笔,将来要掌管东厂和谳狱之事,你这么查他,不怕他回头给你小鞋穿?”
“当然怕呀,但没用,这事小人知道就是知道,还能怎么着?小人也没把此事泄露出去,就只告知沈大人您一个。”
钱宁笑容满面,似乎并没把这件事往心里去。
沈溪道:“最好别泄露出去。”
钱宁点头,又道:“沈大人,还有一些要紧事,咱上船再说?”
沈溪本来不想跟钱宁啰嗦,但现在他已回到朱厚照跟前,马上要回京师,钱宁既然投奔他,他就要好好利用这张牌。
“有何要紧事?”沈溪问了一句。
钱宁凑过来,低声道:“有关张氏外戚,还有一些人想对付沈大人,沈大人应该很关切,听说豹房内也有人要对您不利……咱上船去说吧,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
沈溪微微颔首,带着钱宁上了专门为他准备的船只……紧跟在朱厚照和沈亦儿的座船后面。
京城,东长安街,谢迁的小院。
谢迁正在招待来客,乃是近日京城中活动频繁的杨廷和。
“……之厚从江南归来,先在南京卸了魏国公职务,又取道中原灾区救灾,没等几日,便动身前往临清州。据说陛下派出赈灾的钦差司礼监掌印张公公都未见到他人,现在张公公还在灾区未回,他却先一步跟随陛下回京,不知作何谋划……”
杨廷和对沈溪多有意见,看似句句说得公允,但无不是在谢迁面前提及沈溪不守规矩,是在扰乱朝纲。
谢迁沉默以对,有关沈溪之事,他不想过多评价。
杨廷和又道:“以临清传回的消息,陛下北上后,加快行进速度,预计五六天后便可抵达京城。”
“陛下能早些回来,再好不过。”
谢迁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杨廷和觉得谢迁的态度太过平和,这不是其一贯的风格,急忙道:“谢老莫非认为此番陛下归来,不会有问题?”
谢迁道:“陛下南巡,老夫本就不支持,现在回来,还把之厚一并带回,朝廷稳固,老夫应该觉得有问题吗?”
谢迁言语间竟表现出几分不耐烦,像是对杨廷和有所排斥。
杨廷和感受到来自谢迁的压力,不再用咄咄逼人的口吻让谢迁表态,转而聊起民间风闻:“陛下跟沈皇后之间,有诸多传言流于市井,说他们夫妻不和,陛下郁郁不乐,日渐消瘦。”
“嗯。”
谢迁点头,“沈皇后年岁太小,入宫太过草率,此番跟随陛下南下巡幸,有稍微不睦可以理解。”
杨廷和实在忍不住了,警示道:“谢老,现在朝廷要变天了。”
谢迁有些诧异,问道:“有什么天可变?数年间,朝廷对外用兵连连奏凯,四夷臣服,内阁和六部、寺司衙门人员变动极少,吏治清明,若说今年中原水灾已算是较大的天灾,但之厚到了河南,快刀斩乱麻,目前抗洪救灾工作正有条不紊进行……大明整体上还算国泰民安。”
杨廷和苦笑:“在下担心的是……陛下对之厚太过宠信,很容易导致朝纲混乱无度,奸佞横行。”
谢迁摇头道:“介夫,很多成见该放下了……连老夫都能放下的事情,怎么到你身上就不行呢?”
“唉!”
杨廷和重重地叹了口气。
谢迁道:“老夫在朝没几天了,此番陛下回来,老夫就要请求致仕,以后这朝堂就是你们年轻人的,非要让老夫临走都不得安宁吗?”
杨廷和心想:“若是你临走前能把接班人定下来,同时召集文官集团开会,定下打压沈之厚的策略,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朝中人人自危,担心成为陛下清洗的对象。”
心里如此想,嘴上却不能直言,杨廷和非常清楚谢迁跟沈溪之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谢迁拿出一封书信来。
“这是之厚去灾区前给老夫的来信,他在信上说明陛下长久在外不还朝,对大明社稷的危害,请求朝廷调拨银两赈灾,还提出从民间借粮的建议,现在看来,每一条都切中要害,取得不错成效。”
杨廷和道:“可是……这样做不合规矩。”
谢迁道:“规矩怎样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解决问题,以前老夫对之厚有诸多成见,现在想来,或许是老夫太过固执……如今朝野都在称颂他的能力,每次他办事,都能顺利完成,就算他是年轻人,论资排辈轮不到他上位,但他还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没有辜负先皇跟当今陛下的信任!”
谢迁大肆夸赞,为沈溪说话,杨廷和听到耳里,心中非常难受。
谢迁再道:“所以介夫,老夫是这么想的……老夫退下去后,你辅佐叔厚打理内阁,如此老夫也能放心把朝廷大小事项交托出来,让老夫走得安心。”
杨廷和一听心中越发懊恼。
此前谢迁一直没表态内阁由谁来接班,让杨廷和觉得自己有机会,毕竟他背后有张太后的支持。
但现在谢迁明确表示让他辅佐梁储,意味着下一任内阁首辅是梁储而不是他。
做不成首辅,那就意味着杨廷和将来没资格跟沈溪正面相斗,首先级别上就差了一截,更别说沈溪还有世袭勋贵的身份。
杨廷和心中满是失落,但还是强颜欢笑,恭敬地道:“在下明白。”
谢迁拿出对后辈欣赏的态度,道:“若非叔厚入阁比你早,或许真该让你来继承首辅之位……奈何规矩就是规矩,老夫一辈子都循规守矩,不想临致仕前还改弦易辙……希望你能理解。”
杨廷和心想:“在沈之厚身上,论资排辈的事就可以跳过,到我和梁叔厚的问题上就需要严格遵守?你老偏心也不是这么个偏心法!”
谢迁又拿出一份手稿交给杨廷和:“接下来一段时间,内阁的事老夫便交给你们了,李公公那边老夫已打过招呼,他不会多加为难,有悬而未决的大事,等陛下回来后再行商议。之厚到底是能臣。”
……
……
谢迁退出朝堂之前,表现出对沈溪的推崇,几乎到了不加掩饰的地步。
甚至杨廷和在想:“若不知道的,还以为内阁首辅要由沈之厚来接任。这大明纲常,到了沈之厚身上便荡然无存,区别对待也太明显了吧?”
以前杨廷和对沈溪的成见没那么大,但随着沈溪逐步崛起,对内阁的威胁逐渐提高,如今又跳过内阁管束成为皇帝跟前最受信任之人,于公于私,杨廷和都不服气,觉得沈溪真实能力不过如此,所有一切成绩都源自于前后两任皇帝的宠幸。
内阁首辅接班人问题上,杨廷和未得到谢迁支持,但他没有放弃,频频在朝中奔走,但凡能见的权贵他都见过,如果皇帝召集朝议讨论继任首辅人选,他将得到诸多老臣、勋贵的举荐和支持。
但之前他最希望的是通过这种走动赢得民意,从而获取谢迁的提名权,却未料触及谢迁底限,对杨廷和产生了戒备心理。
杨廷和见过谢迁后,觉得自己现在面临的障碍实在太大,但他丝毫也不含糊,直接回内阁找梁储。
梁储正在拟定票拟,见到杨廷和不明所以,因为对方已有多日未到阁部应卯。
梁储对杨廷和没有太多苛求,他在内阁身居次辅,但在翰苑中声望却不及杨廷和,若非早一步入阁,甚至觉得自己本就该给杨廷和打下手,很多他处理不了的事情,比如说遇到疑难奏章,杨廷和基本都能搞定。
“介夫这两日可是身子骨不适?朝中积压了一些奏疏,你先看看?”
梁储见杨廷和回来,很是欣慰,毕竟可以多一个人来分担朝事,他也能轻省不少。
内阁四位大学士,平时谢迁少来,甚至不来,杨廷和最近又一直借故不来,使得所有的差事都压在梁储和靳贵身上,而靳贵资历又浅,很多事情做不了主,使得所有事情都需要梁储费心。
杨廷和坐下来:“我刚去见过谢老。”
“哦?”
梁储亲自端了一杯茶过来,放到杨廷和面前,道,“谢老有何嘱咐?”
杨廷和目光如炬,望着梁储道:“谢老让我以后好好辅助你,打理好内阁之事。”
虽然语气平静,但话语中明显带着浓浓的妒忌。
连梁储都能听出对方言语中的不满,就像是原本属于杨廷和的东西被梁储夺走。
梁储并不想评价谁来继任内阁首辅之事,因为在他看来,规矩始终是规矩,他梁储就是入阁比杨廷和早,若是想他让贤,除非是就此退出朝堂,而梁储自认为身康体健,尚能为朝廷效命几年。
梁储道:“谢老春秋鼎盛,实在不该轻言离开朝堂,朝堂需要他这样的能臣辅佐。”
杨廷和道:“叔厚,你真如此看?”
被杨廷和如此质问,梁储面子稍微有些挂不住,道:“介夫,很多事还是冷静下来处理为妥。”
梁储把杨廷和当朋友,不想因此而跟杨廷和交恶。
以后同殿为臣,需要互相扶持,至少梁储不认为要跟杨廷和产生对立,这对朝堂的稳定不利。
杨廷和显得很愤慨:“令我不能心平气和的,是谢老对之厚前后态度的不一……之厚太过年轻气盛,所做之事皆肆意妄为,今日或许他取得一些成绩,令边疆稳定,四海称颂,甚至朝中上下也受其蒙蔽,但长久来说,如此一个年轻气盛的重臣,再有一个整日只知吃喝玩乐的帝王,将把大明带进何方?”
“啪!”
梁储突然一拍桌子,厉声喝斥道:“介夫,你这话就过了!这是作为臣子应该说的话吗?”
杨廷和苦笑道:“或许在叔厚看来,之厚所为之事都是对的,但在我看来,这是大错特错,或许我不该留在朝廷。近日我会跟谢老一起上奏请辞,回乡颐养天年。”
说完,杨廷和起身便要走。
梁储喝止:“站住。”
杨廷和驻足回望,问道:“叔厚,你还有事?”
梁储无奈道:“若只是因为谢老提议内阁首辅继任之人,在下可以去跟谢老和陛下提出建议,能否推你上位。你不必因之厚还朝而心灰意冷,这还没发生什么事,之厚也没做出祸国殃民之举,你便先给他定了性,你让朝中人如何去看待此事?”
杨廷和狂笑道:“叔厚,你这是将我看作小肚鸡肠之人,非也非也,我这是厌倦了朝堂的纷争烦扰,想过几天清静日子。我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以后这内阁事务便交给叔厚你了,拜谢。”
言罢,杨廷和大踏步离文渊阁大门而去。
……
……
梁储没办法,只能把杨廷和的反应告知谢迁。
本来梁储希望谢迁能出面说和,不想却越发坚定了谢迁不以杨廷和为自己接班人的态度……一个名利心如此重的人,是无法承担引领大明的重任的!
这件事在京城兴起一阵狂风巨浪,一些元老大臣前来劝说,甚至一些早已致仕的老人也来找谢迁,希望谢迁能好好安抚杨廷和。
哪怕这些人没明着提出让杨廷和替代梁储作为继任首辅人选,但谢迁心里却很清楚,这些人不但是为杨廷和说项,也是为张太后奔走张罗。
此事不到一天时间,便传到沈溪耳中。
此时御驾一行已深入北直隶地界,距离京城日近,只是朱厚照懒惰心态作祟,每天行船时间不长,粗略一算大概还有三天左右抵达京师。
这已是在沈溪一再催促下的结果,若是由着朱厚照的性子,每到一个地方都想下船游玩,说是领略风土人情,但其实就是胡闹。
“……杨大学士提出请辞后,谢阁老并未挽留,现如今奏疏已发到司礼监,大概一日内便会送至陛下跟前。”
云柳将京师所得到情况告知沈溪。
有关政治上的事,沈溪没法让马九刺探,云柳需要兼顾这些事,也跟云柳文化水平相对较高,能完成更多事项有关。
沈溪道:“杨介夫此举,根本是在向谢阁老施压,但恐怕结果只会适得其反……现在就看谢阁老态度是否坚定……有些人谢阁老可以一口回绝,但有些人他却未必可以。”
云柳稍微思索一下,问道:“大人所说是太后娘娘?”
沈溪点头道:“太后想以杨介夫为内阁首辅,以此稳定张氏的地位,现在太后的计划被打乱,怎会不出面跟谢阁老提出?”
云柳道:“但这些事,始终是陛下才能做决定的啊。”
“话是这么说,但很多时候也跟前一任首辅的态度有关……若是有人能把梁学士劝退,那杨介夫便是第一顺位……规矩就是这么定的。现在问题的关键不是谢阁老是否想让杨介夫当首辅,而是看谢阁老是否要给梁学士施压。”沈溪道。
云柳这才明白其中的诀窍,赶紧问道:“那大人,咱们是否要有所动作?杨大学士对您素有成见,之前学子围攻您府宅之事跟他有直接关系,若他上位后跟张家、夏家的人联合起来……对您有莫大威胁。”
沈溪摇头道:“朝堂上的事情,终归还是要以朝廷规矩来解决。现在我左右不了谢阁老的态度,此事我不想过多参与,无论是梁叔厚当首辅,或者杨介夫上位,都跟我无关。我不在内阁任职,作何要干涉内阁事务?”
“可是大人……”
云柳还想说出她的看法,却被沈溪抬手打断。
沈溪道:“你要知道,我干涉的事情越多,反弹也会越大……现在陛下或许不觉得怎样,但日后陛下慢慢就认定我是权臣,猜忌日甚。还不如从一开始便淡然处之,你当陛下对此没有自己的主见吗?”
云柳低下头,不敢再争论,心中还是带着几分遗憾,觉得这个关键时刻,沈溪不该隔岸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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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沈溪所料,消息很快便传到朱厚照耳中。
平时朱厚照不太喜欢过问朝事,但现在涉及首辅大臣更迭,他不免还是会留一点心。
况且就算朱厚照不太在意,小拧子和张永也会在皇帝面前塑造出一种紧张的气氛,让朱厚照重视起来。
“陛下,现在有关内阁首辅更替之事,朝野闹得纷纷扬扬,谢阁老还没退下来,已经有人盯上首辅之位。”张永急切地说道。
朱厚照语气平和:“按照规矩,不应该是梁先生顶上来?朕没记错吧?”
张永道:“但有人说,杨学士能力比梁学士强,所以应该是谢阁老和梁学士一起从内阁退下,为杨学士让位……又或者干脆直接任命杨学士为首辅,梁大学士继续留在内阁担任次辅。”
朱厚照想了想,气恼地问道:“为了个首辅之位,何至于此?那他二人态度如何?”
张永回道:“正是因为杨大学士跟梁大学士摊牌,并且称病不往内阁办公,才引起今日纷争……听说这几天谢阁老府门已被人踏破,都在劝谢阁老安抚二人,尽量让二人和睦相处,为朝廷效命。”
“靠。”
朱厚照不耐烦道,“这种事,莫非还是由他们自己来定不成?就算谢阁老真要请辞,难道不是应该由朕来定夺么?”
张永道:“所以请陛下早些做出决定,以安人心。”
朱厚照摇头:“朕倒是想早些决定,不过……朕当太子的时候,先皇跟朕说,内阁的事最好少掺和,很多事让他们自己来定,不然的话你以为朕为何要让谢阁老一直在那儿喋喋不休烦人,却不把他给撤下来?”
张永一时间无言以对。
朱厚照再道:“现在内阁为了个首辅之位争破头,倒是好事一桩,如此他们就不会给朕找麻烦……朕在这边坐山观虎斗,谁有本事谁来当首辅。”
“啊?”
张永对朱厚照的想法无比惊奇。
内阁首辅可是文官之首,直接关系了今后的政治走向,位置无比重要,谁知道朱厚照轻飘飘一句话,就此放过。
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来,问道:“不知沈尚书那边持何意见?”
张永道:“陛下,老奴不知。”
“那你就去问问。”
朱厚照一改之前怠慢的态度,笑呵呵地道,“看他中意谁来当首辅,可以私下里试探一番,回头朕会叫他来商议……这两天行船之事不要耽搁,等回到京师,正好欣赏一出抢位的大戏。”
……
……
朱厚照把内阁首辅接班人间的争夺看成一场大戏,让张永始料不及。
他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本来没资格干涉这种事,但现在张苑不在,他又想极力表现自己,使得张永对此事非常留心。
张永在得到圣谕后,当晚便去河边驿馆找沈溪问询。
他直话直说:“……咱家先去见过陛下后才来见沈大人您,陛下想知道沈大人您的态度,若可行的话,您直接跟咱家说,咱家回去跟陛下转告。”
沈溪笑了笑:“在下不在内阁供职,怎能干涉内阁事务?再者说了,谢阁老离开朝堂之事,真的已经确定了吗?”
张永想了想,突然意识到朱厚照好像没提谢迁离开朝廷这一茬。
张永心道:“陛下说要看戏,意思是已准备同意谢阁老乞老归田?让杨介夫和梁叔厚去争?”
张永摇头道:“陛下没有说明。”
沈溪道:“那就是了,谢阁老一天在首辅位置上,朝中大事便要听从他的意见,再者就算谢阁老有了意见,不也还需要司礼监校审,由陛下定夺?”
“话是这么说,但有些事……”张永很着急,他能明显感觉到沈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或者说沈溪根本不想告诉他内心真实想法。
沈溪微笑道:“张公公回去吧,在下唯一能回答的,便是对此事毫无兴致,无论是谁来当首辅,都不影响在下的差事。”
“这……也是。”
张永很识相,既然沈溪不想明言,他也没必要勉强,起身道,“咱家就不打扰沈大人您休息了,告辞。”
……
……
朱厚照得到张永回禀后,按照既定计划找沈溪商议。
第二天行船中午休息时,让沈溪到御驾所在大船的船舱说事。
舱内只留下沈溪一人,连小拧子都暂时被朱厚照赶了出去,随后便用诚恳的态度再次把昨日派张永询问的问题问了一遍,沈溪回答如出一辙,表示他不关心谁来当首辅。
朱厚照道:“先生别以为朕别有用心,朕只是想认真听取你的意见,这件事很重要。”
沈溪道:“首辅之位,涉及朝廷诸多事项的决策,当以德高望重之人为之,臣跟两位候选者皆为臣僚,虽同属翰苑出身,不过如今臣不在翰苑为官,这种事似乎更应该问朝中翰苑老臣的意见。”
朱厚照皱眉不已:“你不会是想让朕去问以前当过大学士的那些人吧?”
“臣只是建议,最终由陛下来定。”沈溪道。
朱厚照嬉皮笑脸地问道:“那朕让先生到内阁任职如何?朕其实最想让先生来当内阁首辅。”
“万万不可。”
沈溪直接回绝,“臣身兼两部尚书,早就惹来诸多非议,不可能再兼任内阁职务,何况臣在翰苑向无建树,当不起如此要职。”
朱厚照道:“谁说的当不起?你是朕的先生,又是状元出身,曾在翰林院和詹事府供职,深得朕器重。这么多年来,你取得的功绩有目共睹,天下赞佩,你入阁谁会说什么?”
沈溪道:“内阁首辅大臣遴选,当考虑前任首辅的意见,再以资历和朝议论定,最后由陛下圣裁……陛下切不可以好恶行事,哪怕真要臣入阁,也只能论资排辈,在内阁多做几年实事,首辅之位敬谢不敏。”
朱厚照笑道:“朕知道先生的意思,谁先入阁,谁就是首辅呗……不过朕有办法,直接让内阁现在这四位大学士致仕就行了……”
沈溪很清楚朱厚乱来惯了,这么说很可能也会这么做,当即道:“陛下这是破坏朝廷纲纪律法,让臣不容于朝堂吗?”
“不是,先生别误会。”
朱厚照赶紧解释,“朕不是让你为难,你可别学谢阁老和杨大学士他们,直接跟朕说请辞不干。他们不干也就罢了,你不干,朕靠谁来治理天下?”
朱厚照话说得敞亮,但在沈溪听来,多少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自古以来君臣说是会善始善终,可皇帝跟权臣间本来就是对立的,没有皇帝愿意把自己的权力拱手让人,即便是朱厚照,有了刘瑾的先例,对这种事情也谨慎了许多。
朱厚照并不是一无是处,这个皇帝看起来胡闹,但在很多事上却精明得很。
“这不是收买人心吗?这小子,倒是变得越来越有城府了。”沈溪心中在想。
朱厚照又拍着胸脯道:“沈先生便说,谢阁老退下后,谁来当首辅比较合适?只要先生说出他的名字,朕只管安排就是。”
沈溪坚定地道:“臣不能干涉此等事情,恕难从命。”
朱厚照叹道:“朕也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怕朝野有人说闲话……不过,这是咱私下里的交谈,朕绝对不会把事情外泄。”
沈溪心道:“我不说出自己的意见,怕的不是外人知道,而是不能让你这个皇帝产生警觉和忌惮。”
沈溪摇头:“臣对此的确无想法。”
“嗯。”
朱厚照不再勉强,对别人他可以采取强硬手段,但对沈溪只能有商有量,当下道,“以朕想来,先生应该不太喜欢杨大学士这种喜欢背地里搞风搞雨之人。以朕所知,先生当初在翰苑为官,给朕当先生时,杨大学士正好因守制没在朝中,因而先生跟他的关系也不是很密切。”
沈溪心里又琢磨开了:“皇帝当久了,还会琢磨人际关系了,倒有几分进步。”
朱厚照道:“不过先生跟梁大学士的关系就很亲密了……听说梁大学士恩师跟先生同为岭南人,先生跟他多有来往,平时梁大学士在朝事上也不会故意跟先生唱反调,至于杨大学士却不同。”
沈溪道:“陛下所言,涉及朋党之事……臣在两位候选人中绝无偏私。”
朱厚照笑道:“那朕没说错,是吧?朕可不傻,杨大学士在朝中人脉广泛,听说太后还派人跟他联络,平时他还会入宫见太后……尤其是朕不在京城这段时间。”
从朱厚照话中,沈溪听出来了,朱厚照在京城布下的眼线不少,而且特别留意这方面的事情。
沈溪道:“此事也跟臣无关。”
朱厚照摇头:“先生不想直接评价,朕便觉得有问题,本来杨大学士跟太后走得近一些,朕不会觉得怎样,奈何他想当首辅,还直接跳过排位在他前面的梁大学士,这么做就有点儿不识时务了。”
当皇帝用“不识时务”来评价一个人时,说明对此人已有偏见。
朱厚照道:“以朕看来,还是以原本顺序,以梁大学士为首辅,如此就算朝中有人有意见,也得乖乖地憋着,因为朕正是遵守了他们一向推崇的规则和秩序,如果反对,就是打他们自己的脸。”
说完,朱厚照小心观察沈溪的反应。
沈溪则行礼:“陛下有何决定,不必对臣说,臣对此并不关心。”
……
……
沈溪在朱厚照面前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模样。
朱厚照觉得沈溪并不是没有意见,只是在避忌什么。
只有沈溪自己知道,他是真不关心谁来当首辅,因为他志不在朝堂纷争,不管是杨廷和还是梁储来当首辅,都不会对他形成太大影响。
朱厚照跟沈溪见过面后,直至到京城的三日内,君臣间没有再商谈朝事,见面时通常寒暄两句就算完事。
朱厚照近来心情不错,沈亦儿那边有了好脸色,且如今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对京城的风景有了一番期待。
三月二十八,沈溪跟朱厚照一行抵达京城。
谢迁本要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但朱厚照提前发出上谕,表明不想在回京之事上大做文章,需尽量保持低调,因而銮驾一行从朝阳门入城,一路往东安门而去。
沈溪没有追随銮驾前往皇宫,直接返回府宅。
不过因为沈家家眷都在江南,府宅显得有些冷清,不过马九带回来的人很多,收拾一遍还是很简单的。
正当沈溪在率先打扫干净的书房内看书,等待家里其他地方整饬清爽时,司礼监秉笔太监李兴带着皇帝口谕来见沈溪,召沈溪入宫。
“沈大人,久违了。”
李兴见到沈溪出迎,露出谄媚的笑意。
沈溪请李兴到书房一叙,李兴一摆手:“沈大人不必客气,陛下传召您入宫,咱家好久没跟沈大人谈事,心中怪思念的,于是主动请缨……咱边走边说?”
“嗯。”
沈溪跟李兴一起出了府邸,却没上轿子或者是乘坐马车。
轿子和马车都在后面跟着,李兴道:“听说司礼监掌印张公公人在灾区滞留未归……沈大人将他晾在中原之地……真是解气啊!”
或许是李兴觉得沈溪跟张苑间不对付,丝毫也没有避讳对张苑的嘲弄。
沈溪心道:“张苑就是个市井小民,骤然成了司礼监掌印,却没人看得起……就连不归从小拧子和张永一党的李兴,也不想往他身边靠拢……张苑做人太失败,在司礼监根本就是个孤家寡人,一出事便墙倒众人推。”
沈溪道:“因本官仓促回京,中途错过了。”
“错过得好,哈哈。”
李兴眉开眼笑,“沈大人回京城后,吏部终于有人主持,以在下所知,最近吏部考核闹得沸沸扬扬,主要是沈大人不在京城,谢阁老也准备乞老归田……如今朝事不知该由谁来做主,以至于人心惶惶。”
李兴试探的意思很明显,想知道沈溪态度如何。
但沈溪很清楚如今的李兴跟张氏一门走得很近,甚至可能这两天还见过杨廷和,这种人正是他需要避忌的对象。
沈溪道:“陛下还朝,一切自有定论……李公公不要来跟本官说,本官现在也在等候消息。”
李兴见沈溪有些不耐烦,不再勉强,赔笑着道:“那是那是,要不咱先上马车?距离宫门尚远,就怕把沈大人累着。”
……
……
沈溪乘坐马车到了大明门,抵达时,已有几人等候在那儿。
六部七卿不是都在,内阁仅靳贵一人,至于六部尚书,工部尚书李鐩和户部尚书杨一清在列,却不见礼部、刑部和都察院的人。
“之厚回来了?”
李鐩见沈溪下得马车,老远便过来迎接,热情地打起了招呼。
杨一清跟着李鐩过来,向沈溪见礼。
简单寒暄后,李鐩道:“刚才拧公公出来一趟,说是等之厚到来,咱就可以一起往乾清宫面圣。想来快了吧?”
李鐩并不想谈公务,杨一清对此也讳莫如深。
沈溪道:“在下刚回京城,旅途劳顿,本想安歇,谁知陛下竟传召……不知所谓何事?”
李鐩惊讶地道:“之厚不知?还以为你跟陛下一起回来,应该对一切了若指掌呢。”
说话间,靳贵走到近前,之前他没第一时间过来,是在跟李兴说事,似乎有关内阁票。
沈溪跟靳贵见礼,靳贵道:“陛下回来后,便传叔厚去了乾清宫。”
只是一句话,就让几人沉默下来。
朱厚照传召梁储去乾清宫,不用说是有关内阁首辅更替之事,现在皇帝态度不明,是让梁储跟谢迁一起致仕,由杨廷和上位,还是下诏书挽留谢迁,又或者让梁储当首辅,这都是疑问。
正说话间,谢迁的轿子过来了。
一年多不见,谢迁老迈许多,下轿时脚步竟有些踉跄,沈溪疾步过去,未及搀扶谢迁已站稳,满脸慈祥地看着沈溪。
“谢阁老,您来了?”
李鐩对谢迁的到来很意外,因为他已打听过,这次皇帝并未传召谢迁,谢迁属于不请自到。
谢迁点了点头,再度看向沈溪,沈溪赶紧行礼问候。
谢迁道:“之厚回来了?唉!出去一年多时间,看起来成熟不少……这一年你在江南做的那些事,让老夫甚是欣慰。”
跟以前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同,这次谢迁很客气,说话没有夹枪带棒,而是发自内心,一听便诚意十足。
沈溪简单谦虚两句,恰好小拧子从大明门里走了出来,老远便招呼:“几位大人可以入宫了……呃?谢阁老也在?”
小拧子刚回来,显得很匆忙,等他见到谢迁时也显得有些慌乱无措。
谢迁走过去道:“拧公公青健了不少,陛下有事传召大臣,老夫便来跟陛下奏事,不行吗?”
“这……陛下未传召您老,或许有别的考量呢?”小拧子不想让谢迁跟随他人一起入宫,以免横生波折。
谢迁道:“放心,老夫不会多言,只是来跟陛下说一重大事项……老夫年老体迈,不知还有几次能入宫,拧公公行个方便,大不了到乾清宫后,等拧公公先进去通传,若是陛下不允,老夫在外等候便是。”
小拧子苦着脸看了看沈溪,见沈溪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才无奈道:“那谢阁老先入宫。来人啊,为几位大人开路。”
紫禁城,乾清宫。
朱厚照得知谢迁不请自来,很是恼火,显然他很不待见这个处处跟他作对的内阁首辅。
但他又不能直接赶谢迁走人,或者是在接见沈溪等大臣时将其拒之门外,这会体现出对内阁这一核心机构的不尊重。
朱厚照心道:“索性谢老头很快就要退出朝堂,我现在跟他起矛盾不太合适,不如好聚好散……或许今天就可以跟他把内阁首辅的接班人问题给定下来。”
“传见!”
朱厚照一摆手。
小拧子出宫门去传话,司礼监另外两名太监,张永和李兴站在大殿下边,他们也是这次会见的重要人员。
过了不多久,几名大臣相继进入乾清宫。
除了沈溪外,其余几位已经很久没见皇帝的面,上前行礼时神情非常激动,有人甚至连眼睛都红了。
“诸位卿家不必多礼……哎呀,看你们一个个这样动情……朕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
朱厚照也有些感动,笑着说道,“朕此番下江南,除了相助沈卿家平定海疆,驱逐倭寇,还独自领兵平息宁王之乱,算是不虚此行。”
朱厚照炫耀一般把自己南下巡幸的丰功伟绩说出来。
虽然朱厚照南下经历的事太过曲折,尤其是领军平定宁王叛乱时一波三折,扣人心弦,但结果却如其所言,基本上算是功成名就……历史上御驾亲征且打胜仗的皇帝并不多,仅凭此一项他就可以留名史册。
“陛下,老臣有事启奏。”
谢迁毫不含糊,他不想探讨皇帝御驾亲征有多大功劳,因为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于是有事说事。
朱厚照则非常扫兴,看着谢迁问道:“谢阁老有事要说?哦对了,莫非是有关谢阁老之前提出乞老归田的上奏……嗯,朕已看过,谢阁老确定不再考虑考虑吗?”
或许是怕谢迁出尔反尔,朱厚照一开口先奠定个基调,确定是谢迁主动请辞,如此一来便把谢迁的嘴给堵上了。
管你是真的要退下去,又或者只是向朕施压,反正这次朕当真了,一切都按照你一心要走做准备。
谢迁道:“老臣年老体迈,已无法继续为朝廷效命,希望能及早回乡,颐养天年。”
“这样啊……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
朱厚照颔首不已,言辞恳切,“谢阁老劳苦功高,曾是父皇的先生,又教导朕读书,还长期担任内阁大学士,朕登基后更是出任首辅,为大明繁荣稳定做出巨大贡献,如今年岁大了,身体大不如前,之前便经常病休,朕若不准,实在太不近人情……”
“诚然,朝堂需要谢阁老这样老当益壮的大臣坐镇,但朕不能强人所难……既如此,朕回头便准允这份奏疏,赐谢老良田美宅,可以回乡颐养天年。”
谢迁没料到朱厚照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轻飘飘便做出决定,但转念一想,自己跟皇帝之间有着太多矛盾冲突,这会儿退下来其实算是避免矛盾升级并给家人带来灾难的最好结局。
朱厚照又问道:“谢老就只是说这件事吗?”
谢迁道:“老臣退下来后,内阁这边就缺人了,故此老夫打算从翰苑择优挑选人选进补……这是一份有资格进补的人选名单。”
“这件事就不劳谢老费心了。”
朱厚照态度坚决,“谢老这几年实在太累了,正该好好休息……既然已决定告老还乡,作何还要为此等事操劳?”
“陛下……”
谢迁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最后一次行使首辅权力的机会。
就在谢迁准备据理力争时,突然一旁李兴插嘴道:“谢阁老,陛下的话你没听到?陛下说,以后朝廷的事情不劳您老费心了。”
这种场合,本来李兴没资格说话,这一开口,显得非常突兀。
连朱厚照都忍不住往李兴身上瞟了一眼,微微皱眉,好像在说,谁给你的权力为朕说话?
靳贵出面:“陛下,由内阁推选入阁候选人名单,一直就是传统……请陛下斟酌谢阁老的意见。”
朱厚照道:“谁说入阁一定要由内阁商议好人选,先圈定一定范围?朕是皇帝,朕说谁有资格谁才有资格……以前就算推选,也要先征得皇帝的同意……朕没说错吧?”
因为朱厚照的语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在场之人自然觉得李兴先前的插话出自皇帝的授意。
谢迁赶紧道:“老臣只是有一些意见跟陛下提出,绝无左右陛下决定的意思。老臣认为……”
“不必说了。”
朱厚照道,“谢老退出朝堂,朕非常惋惜,但朕考虑清楚了,谢老在朝中受了不少委屈,现在是时候回去颐养天年。谢老走后,按照规矩,内阁将由大学士梁储接替首辅之位,杨大学士次之,至于靳大学士则排在第三顺位。内阁暂时不增补新人,就这三位。”
谢迁闻言皱眉。
皇帝所说,除了不增补新人入阁外,其它基本跟他设想一致。
本来已符合预期,没什么好争的,但现皇帝突然做出决定,他反而会觉得可能是谁提前做过文章,当即看了神色淡然的沈溪一眼,怀疑是沈溪跟朱厚照提前打过招呼,以梁储为首辅,打压之前一段时间在朝中锋芒毕露,并且对沈溪抱有浓重敌意的杨廷和。
谢迁缄默不言,在场谁都不敢随便评价。
朱厚照环视在场之人一圈,问道:“诸位卿家对此可有意见?”
朱厚照不太适应这种自己说什么,别人都不反对的场面,他犹自记得刚登基那会儿,随时随地都有一堆人出来跟他唱反调,每次都逼得他撒泼耍横,最后干脆用蛮不讲理的方式直接定下来,拂袖而去。
现在就连谢迁这个老顽固对此都没什么意见,非常出乎他的预料。
谢迁正在等周围人发表意见,但此时却无一人出来抢他的风头。
你谢于乔马上就要退出朝堂,这点面子我们还是要给的;再者,就连皇帝都完全按照规矩来,我们有何好争的?
恰在此时,沈溪走出来。
“陛下,有关内阁首辅接任人选,臣认为应当放到朝议上决定,而不该此时定夺,否则有草率行事之嫌。”
“啊!?”
朱厚照闻言大吃一惊,当即用古怪的目光看向沈溪,好像在说:“朕可是帮沈先生你说话,打压杨廷和……为何你要跳出来跟朕唱反调?”
谢迁这才反应过来应该如何反驳皇帝的观点,当即道:“老臣附议,陛下刚回京师,此前朝廷经历中原平乱、江南抗倭、江西平逆几战,论功请赏尚未结束,朝中一年多来积压的公务也未得到妥善处理,不如等朝议时,将此事交众臣商议。”
“臣等附议。”
谢迁发话了,旁边杨一清、李鐩、靳贵赶紧附和。
朱厚照莫名生出一股怒火,板起脸来,冷声道:“朕旅途劳顿,急需调养身体,最近几天都没精神举行朝议,朝事悬而未决终归不妥,不如今日论定。内阁首辅以梁大学士继任……这事难道有争议不成?”
这话出来,谢迁根本无法反驳。
他决意致仕归田,上奏早到皇帝手里,现在皇帝回到京城定下此事,如此也就意味着他正式卸去了首辅之职。
既然他已退休,那皇帝指定次辅梁储接过首辅之位,本就是顺理成章之事,只是内阁变成三个人,甚至杨廷和在心灰意冷下决意退出朝堂,内阁可能还会再出空缺。
朱厚照道:“既然没有争议,为何问题要继续搁置?朕的话,难道不好使吗?”
李兴赶紧道:“陛下英明,您的话便是圣旨,金口玉言,谁敢不从?”
在场人等都不由看向李兴。
一些知道内情的人,都很清楚先前李兴跟杨廷和走得很近,照理说应该帮杨廷和说话才是,而不是顺着皇帝的意思,让梁储当首辅。
但仔细回想,他们发现问题的关键……
虽然李兴在跟谢迁唱反调,但谢迁毕竟从未提议过让杨廷和当首辅,李兴找不到附议的方向,只能选择服从皇帝的决定。
朱厚照见终于有人支持自己,大受鼓舞,道:“既如此,事情便这么定下,这两天朕便会把御旨下达……诸位卿家先回去吧!”
……
……
谢迁怀中本来揣着几分上奏,全部涉及朝中人事任免。
但此时他感觉很无力,在朱厚照下达逐客令后,他并没有生出抗争的念头,好像已心灰意冷,也像是就此把事情看开。
“谢阁老退下后,先皇留下的顾命大臣,仅剩下之厚一人。大明最好别出什么乱子。”出宫的路上,李鐩跟杨一清走在一起,杨一清沉默不语,李鐩则发出由衷的感慨。
没经过朝议,皇帝回京后简单召见几个人,便决定让先皇留下辅助新君的一代良相谢迁就此退出朝堂,并定下新的首辅人选。皇权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极致,朝中最显赫的首辅也不过是皇帝一句话就可以决定。
另外一边,谢迁、靳贵和沈溪三人走在一起。
沈溪回京师后没第一时间去见谢迁,再见面时,谢迁却已退出朝堂,正所谓无官一身轻,面对沈溪这个后辈,谢迁突然变得洒脱许多。
“之厚,你看出今日陛下有何不同?”
谢迁先跟沈溪简单交谈,若有深意地问道。
沈溪道:“陛下南下一趟后,在很多事情上有了自己的主见。”
“以前……也有主见。”谢迁道。
沈溪摇了摇头:“以前陛下做事从来不顾后果,完全是主观臆断,而现在陛下做决定经过深思熟虑,有关内阁首辅更迭之事,陛下问过我,还问过身边不少人。”
谢迁皱眉不已:“你跟陛下说……你不想牵扯其中?”
“不然呢?”沈溪道。
谢迁认真想了想,终归还是点头:“你不牵扯进去是对的,陛下从开始就对太后和介夫走得太近有意见。老夫也跟太后如此说,但太后并不在意。”
沈溪道:“谢阁老见过太后?”
谢迁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叹道:“朝中多数事情还是不能任由陛下任性啊……之厚,老夫以前对你过于苛刻,但你要知道,老夫只是想让你好,你是老夫亲手提拔起来的,不帮你又能帮谁?”
沈溪没料到,一直到谢迁从朝堂上退下来,才对他说出如此煽情的话,但此时说这些似乎为时已晚。
本来老少二人可以在朝中精诚合作,对朱厚照形成更多影响,偏偏谢迁非要维持朝中的道统和规矩,对沈溪多有挑剔,才造成今日之果。
……
……
谢迁致仕这件事,本来尚有寰转余地,但在他坚持入宫面圣,朱厚照以强硬态度拍板定下来后,谢迁在朝剩下的时间基本要用时辰来计算了。
谢迁对此却很看得开,跟沈溪对话时轻松自在,之前对沈溪的所有偏见荡然无存。
沈溪跟谢迁离开皇宫后,没有回家休息,而是来到谢迁的小院。
谢迁谁都没邀请,单独让沈溪进到院中,他拿出平时舍不得喝的御赐贡茶,亲自为沈溪泡上。
“这玉泉山的水,冲泡出来的茶水更加沁雅,这几年你总在外面跑,怕是都忘了静心喝茶是什么滋味了吧?”
谢迁给沈溪倒茶,沈溪想回绝都不行。
二人对饮,却并非饮酒,而是品茗。
谢迁心情大佳,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精神焕发,跟沈溪讲了很多茶道方面的东西,好像他已正式进入退休后的生活。
但沈溪能从谢迁话语中体悟到一丝丝失落,这是一个在朝中贡献大半辈子,最后却近乎是被赶出朝堂心有不甘后的委屈。
一直都是谢迁说话,沈溪没有应答,认真倾听。
说到最后,沈溪隐约察觉谢迁眼角噙着眼泪,沈溪不好揭破,只能回避谢迁的目光,装出一副认真品味好茶,悠然忘我的模样。
“这么多年了,终于结束了啊。”谢迁最后终于忍不住,由衷感慨一句。
沈溪道:“谢老是说致仕归乡之事?”
谢迁勉强笑道:“在朝当官多年,似乎早已厌倦这种繁琐的生活,以为不会恋栈权位,更不贪声色犬马,却在临走时产生一丝不舍……这到底是忙碌了大半辈子的事业。之厚啊,以后这朝堂上的事,就只能仰仗你了,尤其是要防止陛下跟前那帮奸佞小人,还有……就是匡扶社稷。这大明朝除了你之外,老夫真不放心别人呢。”
沈溪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楚,尽管谢迁在自己担任兵部尚书后,给了自己太多牵掣,但说到底,这是一个一心维护大明稳定的老人,他怕许多改变会动摇大明统治的根基,所以保守,固执,但在临行前,终于表现出对他的欣赏。
二人对着静默良久,沈溪打破僵局,道:“谢老其实完全没必要就此退下来,以谢老的身子骨,再辅佐朝政十几、二十年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谢迁摇头苦笑:“你当老夫是觉得自己年老体迈、力不能及才选择乞骸骨吗?世道不同了,先皇刚去那会儿,朝廷需要老夫这样的老家伙撑着,刘瑾当权时,老夫就算想走也不能走……可到了现在,陛下根基已固,且有了自己的主意,就算陛下不赶老夫,老夫也没脸再继续留在首辅位上,是该让你们这些年轻人好好施展一番才华了。”
沈溪再次沉默。
因为沈溪察觉到谢迁的“激流勇退”是明智之举,连他都感觉现如今大明的朝堂格局跟以前有极大不同。
谢迁继续道:“以前老夫最担心的,莫过于你沉不住气,锋芒毕露,于朝堂无法立足,现在终于不用担忧了……因为你已是朝中少有的元老,更是陛下留下的唯一的顾命之臣,年纪轻轻就成为大明的柱梁,老夫总算没错看你。”
沈溪眼睛有些红了,举起茶杯,对谢迁道:“敬谢老。”
谢迁笑着拿起茶杯,就像饮酒一般,把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谢迁再道:“不过且不可掉以轻心,太后和张家兄弟,肯定不甘退出权力层,介夫跟他们走得过近,事情或许会起波澜……唉,也是老夫给了他错误的信号,才让他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沈溪摇头:“同为朝廷做事,在下不会在此等事上过多介怀,只要介夫放下成见,以后可以好好合作……”
“希望你能做到心平气和,日后做事更加内敛……呵呵,老夫其实毋须担心,你是何性格,老夫早就看透了。”谢迁道。
沈溪听到这话暗暗皱眉:“我的性格有时候连自己都看不透,你能看出什么?”
沈溪道:“在下定不负谢老的期望。”
谢迁笑着摆摆手:“你不需要对老夫表态,你要做的,是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先皇和当今陛下的信任,对得起世人便可,老夫只是离开朝堂,又不是入黄土,有时间你可以去拜望一下老夫……哦,可能机会也不大,老夫会回余姚,再想会面很不容易,倒是以中会留在京师,有时间你们多聚聚。”
虽然谢迁对家族中事不太看重,但说到最后,还是忍不住提到他最得意的儿子谢丕,隐约有提醒沈溪帮扶一把之意。
沈溪重重地点了点头:“在下跟以中本来就是老朋友。”
谢迁笑道:“不说这些了,该谈的,到朝堂上去谈,今天就说说茶道,老夫这一年多来可是深有研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