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寒门状元 > 全文阅读
寒门状元txt下载

    待魏彬把奏疏读完,徐俌竭力压抑心中的怒火,皱眉道:“之厚,你如此上奏是何意?为何提出改革江南兵权?老夫好像没开罪你吧?”

    上奏中,沈溪直接提出,针对江南存在已久的军队弊端进行改革,以确保江南兵马的战力。

    从沈溪草拟的这份奏章的遣词造句看,不像是因为昨夜城内骚乱有感而发,更像是早有预谋,大概意思是把南京留守朝廷官员尤其是军方高层的权力重新进行分配。

    按照原来的规矩,守备太监、守备勋臣和南京兵部尚书一起管理军队,其中守备太监代表皇帝行使监督权,相当于督军;南京兵部尚书则代表朝廷,属于文官序列,乃是制定策略的枢纽;守备勋臣则是江南军队名义上的统帅,代表了开国元勋的后裔团体,直接管理军队,必要时可以抽调兵马,即便没有朝廷的兵符也可事急从权,比如说昨天夜里徐俌为了平乱,调数千兵马平乱。

    现在的改革是提升将领的地位,各卫指挥使直接对皇帝负责,所辖军队平日服从守备衙门的管理,但具体用兵则需要皇帝准允,同时各卫所将领、守备勋臣和其他世袭勋贵一起组成军事执委会,轮流担任会长职务,以后南京军队高层变成守备太监、兵部尚书和执委会会长共同管事的局面。

    打个比方,守备衙门沦为后世军区一类的角色,主要负责人事、后勤、新兵招募等方面的工作,卫所相当于野战军一类的存在,直接听命于最高层,不受地方挟制。

    为确保军队不至于沦为权贵的附庸,今后钱粮军饷也是直接从户部划拨各卫,不再经过守备衙门。

    如此一来,守备勋臣的权力严重压缩,因为要跟其他人一起竞争执委会会长的职务,变得可有可无,沈溪的上奏,算是直接针了对徐俌。

    沈溪摊摊手:“徐老若认为有哪里不妥,可以直接说出来,在下可酌情修正。”

    徐俌因为智囊徐程不在身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跟沈溪争论,旁边王倬看出一丝苗头,赶忙道:“这种事,应该从长计议,还是先上奏昨夜城内乱事为好……安定人心为先!”

    徐俌一抬手:“之厚,有些事,咱是否可以私下说说?你让本公很难办啊……”

    沈溪笑而不语,旁边钱宁道:“徐老公爷,难道您忘了陛下给沈大人所下密旨?”

    徐俌身体一震,钱宁这话好像是在警告他,这并不是沈溪自己的主意,而是皇帝有意让沈溪来主导和推进这件事,江南军队改革最终将由沈溪操刀完成……看起来台前做事的人是沈溪,但其实主导者是稳坐钓鱼台的皇帝。

    沈溪道:“徐老,有些事由臣子上奏更为妥当……更多的话,在下不想解释,你该理解才是。”

    徐俌突然间成为众矢之的,魏彬和王倬齐刷刷调头看向他,他面色涨红,尴尬至极。

    眼前之事就像是杯酒释兵权,一场乱事兜兜转转到最后,居然引出军队改革这么大的主题,沈溪就差跟他说,你自己跟朝廷提出请辞,甚至主动提出改革方案,退下来后可安享晚年,让皇帝、朝廷和你自己都不为难,我这边也好顺利交差。

    徐俌骑虎难下。

    此时他面对的人是沈溪,换作旁人他早就翻脸,拂袖而去了,接下来就是把事情无限期地拖延下去,更有甚者会以造反相威胁。

    不过此时此刻面对沈溪,他压根儿就没有起任何歹念,沈溪的成就是拿无数对手的头颅堆砌而成,他要反对甚至拉起反旗,首先得考虑自己活不活得过今晚。

    徐俌面色阴沉:“意思是……老夫非联名不可咯?”

    沈溪道:“徐老,没人想与你为难,但若你非要让在下为难的话,这事儿怕没那么顺利解决……在下可能因此在南京逗留很长时间,搞得所有人不得安宁……如此不如速战速决,你好我好大家好。”

    即便此前徐俌已有认怂之意,此时却不想如此轻易便拱手把兵权交出来。

    徐俌道:“之厚,你这么做等于是更改大明上百年来武勋掌军的传统,有悖大明典章制度。”

    徐俌说得那叫一个义正词严,但魏彬和王倬却不会站在他这边,因为魏彬代表是皇帝的利益,王倬虽然受到徐俌的恩典,但根本上还是文官集团一员,对于限制守备勋臣的权力喜闻乐见。

    而且谁都知道徐俌这些年在南京骄横跋扈,胆大妄为到居然跟倭寇交易,在军饷的下发上也多有贪墨,搞得官兵入不敷出,必须要到勋贵或者士绅家中打工才能维持自己和家人的生计,如此一来根本无法保持战斗力。

    王倬甚至在想:“或许正是早前九华山之战败得太惨,让陛下对江南军队的战斗力深感失望,才引发今日之事……魏国公你实在是怨不得旁人。”

    沈溪则微微摇头:“凡事不可勉强,徐老若觉得这上奏不合适,大可不参与联名。”

    徐俌皱眉:“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执意要改革军制?不怕招来朝中非议?”

    说话间,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徐程形色匆忙,正要迈步进来,却在门口被人拦住去路。

    徐俌看着徐程,眉头紧皱:“之厚,你这是何意啊?”

    沈溪一摆手,堵住门口的朱鸿放行。

    徐程匆忙过来,凑到徐俌耳边低语一句,徐俌脸色立变。

    徐俌瞪着沈溪:“之厚,你暗中到底做了多少事情?你已跟其他勋臣和武将接触过了?”

    王倬和魏彬都有些汗颜,根本没料到沈溪会在暗中动手脚,要不是徐俌说,根本就不知道沈溪在跟几人通气前,提前会见其他勋臣和武将。

    二人又觉得很稀奇,沈溪一来南京便住进客栈,他几时见的这些人,或者通过什么方式跟这些人取得联系,让人匪夷所思。

    沈溪道:“徐老这会儿不该有疑问……在下做事一切都按照规矩来,徐老若是觉得有不妥的地方,可以上奏参劾。在下做的这一切不需对你解释。”

    之前沈溪还和颜悦色,跟徐俌展开商议,一转眼又变成凛然不可接近,一副生冷不近的模样,让徐俌倍感无力。

    沈溪再把之前递过去的上奏拟本拿了回来,道:“在下于江南不会停留太长时间,城内乱事已平,诸位居功至伟,到陛下跟前在下自会上奏诸位的功劳……至于这件事,你们同意或不同意,在下绝不勉强。”

    魏彬连忙道:“有事好商量。”

    王倬也道:“对对,事情大可从长计议,不必操之过急!”

    徐俌站起来:“有何可从长计议的?感情不是你们交出权力,对吧?老夫为国为民,兢兢业业多年,就换得今日这惨淡的下场?”

    魏彬对徐俌冷眼旁观,语气中满是不屑:“徐老公爷若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以直接跟朝廷上奏,陛下或许会体谅功勋老臣的辛苦,下旨矫正……现在跟沈大人说这些,根本就是徒劳无功……有些事不是我们臣子能决定的……在朝为官,最重要的是急君王所急,跟陛下作对,没有谁有好下场!”

    徐俌对魏彬怒目而视,王倬见状连忙劝说:“公爷消消气。”

    沈溪道:“要不徐老回去好好考虑一下……这件事先不着急,从长计议也未尝不可。那就定于明日之前,此事必须要有个结果,徐老同意与否都要给个准信,在下也好跟朝廷交待……来人啊,送客!”

    在徐俌尚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沈溪已下逐客令。

    ……

    ……

    徐俌气呼呼离开客栈,不顾那边王倬走过来,要跟他说话,直接矮身钻进轿子,回自家府宅去了。

    进入魏国公府堂屋,徐俌便开始摔东西,口中连连道:“真是气煞我也,这小子简直是笑面虎,狼子野心,弄了半天他是要卸掉本公的职权!真是人不可貌相!”

    徐程站在旁边看着,不敢插话打断徐俌的喝骂。

    过了很久,徐俌稍微平复后,才瞪着徐程道:“你且说,本公该如何是好?”

    徐程道:“公爷,之前沈之厚领兵南下时便觉得他有别样心思,不想这一刀会落到咱们头上……好在此番陛下自己带兵西进讨伐宁王而坚持不用他,说明陛下跟他之间有很大的嫌隙,或可利用。”

    徐俌冷笑道:“再有嫌隙,轮到出事了,还不是得用他?”

    徐程点头:“话虽如此,但现在看来,他改革力度太大,不但不容于朝中权贵,怕是最后连陛下和皇亲国戚也会将他厌弃……看起来他是占了便宜,但最后吃亏的一定是他……”

    “呵呵。”

    徐俌怒极反笑,“你这是在跟本公分析沈之厚将来的人生轨迹吗?就怕本公看不到他倒台的那天就先咽气了。”

    徐程苦着脸道:“其实从一开始,咱就跟他处在不对等的地位上,除非公爷您……另有打算,不然咱根本没法跟他斗。”

    徐俌吸了口气,此时他彻底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后明白徐程言中之意。

    地头蛇虽然可以一时耀武扬威,但从长远来说根本没法与过江的强龙相斗,沈溪最大的凭靠便在于朝廷的地位远远高于徐俌,就算真的要卸掉徐俌的职务,徐俌也是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就这么眼巴巴将军权交出来?这可关系到南直隶,乃至江南稳定……贸然改变可能会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徐俌沉着脸道。

    徐程试探地建议:“所以,若是您将军权交出之后,这江南之地出了什么乱子,朝廷最后不是要归罪到沈之厚头上?就算没乱子,咱也可以想办法制造一些。”

    徐俌皱眉,开始仔细思索徐程所说方略的可行性。

    最后徐俌摇头道:“时间太长的话,失去的权力想拿回来就不那么容易了,难道这小子就什么都不防备?他做事向来都是滴水不漏。”

    徐程道:“不然的话,公爷您就只有……铤而走险了。”

    徐俌一摆手:“难道让本公学那不开眼的东西,举旗造反?或许沈之厚就在等本公出此昏招,好拿本公的人头去获取功劳,到时候反倒是白白便宜他……本公绝对不会拿自己的命,去跟沈之厚对赌,造反或者杀他的建议就别提了。”

    徐程望着徐俌,无奈地道:“公爷,您既然什么都不想做,那就是说……妥协了?”

    徐俌不由叹口气,无奈坐下,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好像失了魂。

    许久后,徐俌才幽幽叹道:“唉……换了旁人来,都能拖延,甚至想办法让陛下回心转意,就是这小子……实在挡不住啊。”

    徐程道:“这或许正是陛下和朝廷[豆豆 ]要让沈之厚来南京当恶人的缘故。”

    徐俌摇头:“权力交出去,只有做一点背地里的文章,希望能换得暂时安稳,或者得到一个缓冲期……就看跟他怎么谈了。他也是勋贵,未来也可能来南京担任留守,这么损人不利己的事,也只有这小子能做得出来。”

    ……

    ……

    徐俌离开,魏彬和王倬没走出太远,后面干脆相约来到客栈附近一处茶寮坐下。

    因为有大队官兵在,掌柜不敢上前,魏彬坐在那儿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让王倬多少有些紧张。

    “魏公公,您可看明白这局势了?”王倬问道。

    魏彬道:“这有何看不明白的,沈大人这是出招了……沈大人醉翁之意,便是这江南之地的军队……这分明是要杯酒释兵权哪。”

    王倬叹了口气,幽幽道:“照理说有所改变也是可以的,但如此贸然改变,就怕带来的不利影响太大。”

    魏彬笑道:“或许是过去几年魏国公于南京大权独揽,咱这些人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唯独魏国公于江南,长年待在一个位子上,从将领到士兵只认他一个……你说陛下会如何想?现在不过是要改为流官罢了。”

    王倬仔细想了想,点头道:“只是武将太多,轮流上台的话,怕是不好管束。”

    魏彬道:“即便要管束,也不是你跟咱家的事,咱要做的不过是把皇差办好,将领们如何训练将士,如何在台前表现,那是他们的事情。有乱子咱支应着,没乱子,他们自成体系,跟咱无关。”

    “唉!”

    王倬叹了口气,对魏彬的说法有不认同的地方,却不敢轻易反驳。

    魏彬看了看远处:“旁人来完不成眼前变局,但沈大人来,什么事都可以做到顺理成章,咱就当个看客,总归跟咱的关系不大。”

    王倬道:“临老了做到兵部尚书,可别惹来是非……”

    魏彬笑了笑:“应该不会。”

    ……

    ……

    沈溪把三人送走,神情轻松,回到楼上准备修改奏章。

    钱宁跟着沈溪一起上楼,在这件事上,钱宁更紧张一些。

    进了房间,钱宁道:“大人,您将魏国公放走,难道不怕他乱来?若他存心谋逆的话,这江南局势立即糜烂……您手上兵马还在新城,调集过来需要好几日,到时候恐怕……”

    沈溪道:“他若真谋反倒是好事一桩,本官正好替朝廷提前拔除这颗毒瘤……你怕死吗?”

    钱宁身体一颤:“谁又不怕死呢?嘿,小人希望在朝中多当几年差。沈大人您不怕他反叛吗?”

    沈溪摇头:“好好的勋贵不做,非要谋反,他当自己是朱氏皇族,随便就能谋夺天下?就算他敢这么做,下面的将士也未必有会听从……再者,魏公公和王尚书,哪个会附逆?”

    即便钱宁对魏彬和王倬没有好感,此时也想不出二人有何理由追随徐俌谋反。

    沈溪再道:“这江南的兵权,本就不在魏国公一人掌控中,现在下面的武将又知自己能站到台前来,各卫所兵马将来会出南京镇守一方,不需再受其挟制……就算是魏国公的嫡系,这会儿也要斟酌谋逆的风险和收益是否成正比。”

    钱宁笑道:“沈大人高明。”

    沈溪不想对钱宁解释太多,道:“赶紧下去做事吧……指不定不用到明天,魏国公就会折返,到时就可把上奏完成……或许明日我等就能动身赶赴北京。”



    南京城施行戒严,但实际上只是晚上控制得比较严,而白天官兵只是在主要街口设卡检查,普通百姓的生活并未受太大影响。

    城西朝天宫旁一处宅子,菊潭郡主朱烨已有两天两夜未曾合眼。

    派出手下调查情况后,朱烨感觉问题大不寻常。

    “原本闹得那么厉害,转眼就风平浪静了……这是为何?”

    朱烨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昨晚阵仗那么大,结果到了白天什么动静都消失了,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家将奏禀:“郡主,听说是沈之厚跟魏国公商议,解除戒严,不干扰百姓生计,不过外松内紧,实际上城里的搜捕仍在进行中,咱有弟兄被他们给抓了去,好在没牵出更多人来。”

    朱烨道:“沈之厚岂会善罢甘休?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家将很为难:“这个……一时间难以查到。”

    朱烨很生气:“一问三不知,要你们何用?看这情况……不对,必须尽快出城,留在城里太危险了,沈之厚的嗅觉非比寻常,稍有不慎就会被他找上门来……再者郡马不是已到南京城外了吗?试着找人通知他,让他准备接应。”

    “是,郡主。”

    家将行礼后马上告退,临出门时眼睛里闪现一抹诡色,脚步不停办事去了。

    ……

    ……

    一直到下午,徐俌都没有回客栈,也不见任何动静,看样子是跟沈溪耗上了。

    魏彬打着哈欠一直熬到下午,实在支撑不住趴在茶寮的桌子上睡着了,王倬则一直看着客栈方向,等待沈溪从里面出来。

    但到日落时分,客栈这边和魏国公府都没动静。

    “魏公公。”

    王倬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把魏彬叫醒,冲着睡眼惺忪的魏彬道,“时候不早,咱不如回去歇着?”

    魏彬揉揉眼:“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沈大人不是有言在先,要在明日前把事情处置妥当吗?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再等等吧。”

    王倬叹道:“就怕魏国公不会给出答复,以未置可否的方式让沈尚书自行上奏,再以别的方式拖延。”

    “呲——”

    魏彬嘴角一撇,发出不屑的声音:“若沈大人如此容易应付的话,昔日权倾朝野的刘公公也不会落得个身败名裂,最后死无全尸的下场……既然沈大人如此安排,一定留有后手。肯定会在今晚前把事情解决。”

    王倬点了点头,没有再评价此事。

    魏彬问道:“魏国公府上那边可有派人盯着?”

    王倬道:“有专人看着,不过现在那边全无动静,魏国公似不着急做决定。就算要定下来,可能也会等明日天亮之前……我等实在没必要在这里苦苦守着。”

    魏彬想了想,毅然站起来:“那不如先到客栈休息,跟沈大人借宿一晚,这样有事咱也能第一时间起来应付……若是打道回府,突然遇到点事再回来恐怕会来不及……”

    王倬仔细一想,觉得魏彬的提议不差,在茶寮里等真不如回客栈,毕竟昨晚已折腾一宿,今天白天又发生这么多事,这会儿都快睁不开眼了。

    王倬今年已经六十一岁,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难得的高寿,他一向养尊处优,接连熬两天夜,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二人一起往客栈去了,跟守门的朱鸿说明情况,朱鸿立即迎二人到客栈一楼,找了两间客房安排二人住进去。

    ……

    ……

    王倬和魏彬醒来时,已是子夜……却是徐俌来客栈拜访,见大门紧闭,于是派人敲门,“砰砰”声将二人给惊醒了。

    二人出来见徐俌,神色间满是欣慰。徐俌主动来见,表示他已服软,愿意接受沈溪开出的所有条件,一场冲突终于得以避免。

    徐俌看了看左右,劈头盖脸问道:“沈之厚人呢?”

    王倬惊讶地反问道:“之厚不在客栈?”

    徐俌没好气地道:“一来门子便被告知他出去了……怎么,你二人留在这里,连他的行踪都不知?”

    魏彬和王倬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无奈。

    王佐摊摊手:“这两日没休息好,这把老骨头实在受不了,便在此对付着睡一觉,怎知之厚会出去?问过他的手下没有?”

    徐俌道:“那帮人一问三不知……跟着什么人便有什么样的脾气,本公到底是世袭公爵,问他们两句话都得不到答案。”

    魏彬提醒道:“或许人家就是不知呢。”

    徐俌瞪了魏彬一眼,转身往门口而去,这会儿只有朱鸿守在那里,用似笑非笑的目光望着三人。

    王倬道:“你家大人现在何处?我们有要紧事找他……涉及到之前他定下来的事情,不能耽搁。”

    朱鸿行礼:“三位大人请见谅,我家大人出去办事尚未回来,不过有吩咐说若是徐老公爷来了,可以先在这里等候,我家大人用不了多久便会回来。”

    “具体多久?”魏彬问道。

    朱鸿摇摇头表示问题已超出他的能力范围。

    徐俌气恼地道:“他去作何没任何交待?”

    朱鸿想了想,才回道:“似是去捉拿乱党。”

    “什么?”

    徐俌一张老脸胀得通红,骂骂咧咧,“可真会消遣人……堂堂国公居然亲自出门去抓人?不是在戏耍我等吧?”

    朱鸿道:“我家大人很快便会回来,请公爷入内等候。具体情况小人也不知晓,稍后一切自明。”

    徐俌自然不甘心如此轻易被一个门子给打发掉,正要让徐程去调查具体情形,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很快侍卫来报,沈溪回来了。

    徐俌先是瞪了徐程一眼,似在怪责对方又一次没把握住沈溪的行踪,然后才带着人从客栈出来。

    沈溪领着侍卫,押送一群人进得客栈大门……倒像是真的外出捉拿乱党归来。

    “之厚,你作何去了?”徐俌上前问道。

    沈溪指了指身后被押过来长长一串人,道:“这些都是宁王余孽,不过很可惜,让贼首逃走了,只抓住一些喽啰……”

    “什么?”

    王倬惊讶地问道:“这些都是宁王余党?”

    显然在这件事上,王倬是有所质疑的,毕竟昨日城里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要抓的早就该抓了,没被抓的也该溜掉或者干脆找个地方躲起来,断不至于会被沈溪带着不多的人手擒回来,而且数量还很多。

    徐俌黑着脸一语不发。

    沈溪道:“正是。回头得好好审问一番,徐老是否又要把人给押走?”

    “不必了。”

    徐俌脸色漆黑。

    魏彬走过来:“沈大人可真有本事,就像猫捉老鼠一样,出门才一会儿就抓回这么多人……果然不愧是将星转世,非同凡响!”

    徐俌道:“沈老弟莫不是以自身为饵,把这些人引诱出来?难道就不怕估计失误,死于乱刀之下,结果却让地方官员背锅?”

    这话问得很不客气,站在沈溪身后的熙儿一听,横眉倒竖,实在有一种忍不住要动手揍人的冲动。

    沈溪笑了笑:“有时候未必需要亲身犯险才算完成差事……抓几个乱党罢了,杀鸡焉用牛刀?呵呵,在下的意思是徐老才是牛刀……”

    沈溪的话像是在回敬,徐俌有些颜面无光,毕竟他花了大力气也没抓几个乱党回来,沈溪却一抓一个准儿。

    徐俌缄默不语,旁边王倬提醒:“乱党要查,上奏的事也不能怠慢……咱不妨进内把事情谈清楚?”

    沈溪欣然点头:“如此最好,让诸位久等了……那就先把联名上奏之事定下,在下也好明确回京师的日期。”

    ……

    ……

    徐俌再不甘心,在兵权归属问题上也不得不做出妥协。

    对于徐俌来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毕竟魏国公府的家业还在,一朝天子一朝臣,指不定哪天便会东山再起……

    靖难后魏国公府也曾落魄一段时间,二祖徐辉祖连爵位都被成祖削去,到仁宗继位三祖徐钦才得以复爵,又到天顺初年五祖徐承宗,也就是徐俌的父亲开始守备南京并兼领中军府,对于官场沉浮早有心理准备。

    沈溪再次将拟好的上奏拿出来,上面一个字都未曾更改过,这次却要几人署名。

    沈溪和魏彬很痛快地便把名字签上,王倬有些犹豫,毕竟严格来说他跟徐俌是一伙的,但在大势面前别无选择,他咬牙把名字给签上。

    轮到徐俌时,沉默良久,最后他摇头叹息一声,颤抖着手把自己的名字签上。

    没等奏疏合上,沈溪便道:“其实徐老不必介怀,此番上奏不过是向陛下提请,到最终定下来尚需时日。”

    “多久?”

    徐俌毫不客气问道。

    沈溪笑了笑:“大概三五日吧。”

    “什么!?”

    徐俌差点儿就要跳起来,沈溪说的这番话就像是在消遣他一样。

    沈溪笃定地道:“最迟五天就会有御旨传来,徐老将来作何不能定下,不过应该会继续留在南京,先当个闲散之人,将来有大把为朝廷效命的机会。”

    徐俌冷声道:“之前可没说过要卸掉老夫的职务,只说老夫要跟其他勋贵、将领轮流执掌军权……”

    沈溪道:“其实结果如何,徐老应该有清醒的认知才对……现在是臣子替君王分忧,可非陛下强人所难,许多事情可做却不可说……”

    徐俌咬着牙,一语不发。

    王倬在旁说和:“有些事应往长远看……江南终归还是需要魏国公这样德高望重的显贵来稳定局面。”

    “那是。”

    魏彬跟着附和一声。

    这话显然是敷衍和搪塞的成分居多,徐俌听到后很不爽。

    沈溪道:“徐老如此做,其实算是给各方一个台阶下,有些事不是朝廷不知,也不是陛下不知,只是有时候需要顾及所有人的脸面,只能单方面做出牺牲……勋臣到底是朝廷不可或缺的力量,关键时刻勋臣还是能顶起来。”

    沈溪虽然没直说,却是在警告徐俌,别以为你以前做的那些龌龊事没人知道,现在不过是折中一下,让你主动交出权力,如此一来你的名誉得以保全,皇帝的目的也达到了,我这边也能顺利交差。

    此乃三全其美的好事,若你不识相,非要紧握权柄不放,到头来可能是个鱼死网破的结局,谁都没好日子过。

    沈溪所言,徐俌一个字都不信。

    但在被沈溪多次坑掉后,徐俌意识到最好别跟对方争,冷笑道:“老夫决定放下,便不会计较其它,之厚大可跟朝廷上奏,甚至你直接拿走兵权,老夫绝不会多吭一声。不过先提醒,若是江南出了乱子,这责任需要你来背。”

    此时徐俌只能说两句相对硬气的话,但其实不过是在给自己充脸面,徐俌甚至知道江南根本出不了什么乱子。

    今天他之所以没有赶在天黑前来找沈溪,便在于他想弄清楚自己手里有多少底牌,于是召集嫡系将领到府上商议事情,不想到最后竟然无一人赴会,徐俌终于意识到沈溪这个强龙早就把他这个地头蛇的人马给收编了。

    这也是徐俌妥协的重要原因。

    皇帝深恶痛绝,大臣敬而远之,甚至连手下都不站在他这边,他还想继续坚持,就只有谋反一途,但就算谋反也没人响应,既如此还不如学老祖宗,当一个富贵闲人,静待局势变化。

    沈溪点头:“徐老不要介怀,本官今晚便上奏本,争取早些得到陛下批复。”

    王倬问道:“之厚可是要等陛下圣旨下来后再走?”

    沈溪摇头:“今晚连夜送出奏疏,明日一早在下便会动身离开,返回京城。”

    “啊?”

    沈溪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徐俌也用好奇的目光打量沈溪,好似在说,你就这么放心?不怕我事后不认账?

    沈溪解释道:“陛下之前已催促在下早些回京,如今大概是在北运河沿岸的哪个城市等待在下,一起回京吧。”

    魏彬羡慕地道:“沈大人真是隆宠在身啊……陛下要回京城还惦记着您,非要跟您一起,这也体现沈大人为大明建立的不世功业,要不是异姓不能封王的话,沈大人早就该是王爷了。”

    魏彬这话恭维太过,王倬和徐俌都用鄙视的目光看过去,但迎接他们的却是洋洋自得的笑容,顿时一阵无语。

    沈溪则显得很诚恳:“为朝廷效命乃份内之事,诸位不也一样?既然皇命已下达,在下便按照皇命行事,很多时候迫不得已,请诸位见谅。”

    “呵呵。”

    徐俌摇头苦笑两声,不再说什么。

    王倬问道:“今日之厚抓了这么多乱党回来,却不知如何处置?”

    沈溪看了看周围,神情轻松:“宁王余孽,跟昨夜被擒拿的乱臣贼子有勾连,在下准备简单提审,明日离开前把人转交城内有司衙门……诸位意下如何?”

    王倬看了徐俌一眼,发现徐俌没表态的意思后,主动道:“如此甚好。”

    魏彬道:“明日一早沈大人要走?可有要事交待?”

    沈溪笑了笑:“来南京一趟,不过是奉命办皇差,现在差事完成,诸位都是有经验和能力的老臣,何至于需要在下这样一个年轻后生指点?相信诸位能把南京事务打理好。”

    魏彬笑道:“还是沈大人领导有方!”

    徐俌板着脸:“之厚,既然老夫已答应在上奏上署名,南京的事该了结了吧?”

    本来话题已转入轻松,突然又被徐俌提及,气氛重新变得紧张起来,毕竟最终的决定权在沈溪身上。

    沈溪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不会再扩大了……便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

    这话虽然没确定,但魏彬和王倬听了多少松了口气。

    他们此时想的是,明日沈溪走都走了,就算事后不依不饶,情况又能恶化到哪儿去?难道他还要杀个回马枪?

    徐俌黑着脸不言不语,恰在此时,钱宁从外边进来:“沈大人,陛下派来迎接您的人马到了城外,明天一早便可与您汇合。”

    徐俌脸色惨白,身体颤抖个不停……皇帝派人来迎接并护送沈溪北上的事他完全不知情,突然冒出这么一支人马,说明不管是皇帝还是沈溪,都留有后手,他若是下午回去后心存歹念想要举兵造反的话,估计这会儿已经被拿下了。

    魏彬笑道:“沈大人深受圣上眷顾,让人羡慕啊。”

    王倬虽然对沈溪的待遇也很眼红,却不会说什么,毕竟他是朝中顶级文臣,哪怕在江南养老,也不会像魏彬这样不顾颜面恭维一个后生。

    沈溪站起来,道:“时候不早,在下要准备明早回京之事……几位是否要留宿于此呢?”

    王倬很识相,跟着起身:“几天都没休息好,现在事情告一段落,还是早些回家歇着为好……魏国公您呢?”

    徐俌轻哼一声:“走就走,免得惹人嫌……老夫到底是勋臣,之前征伐江西也立下大功,现在被弃如敝履,实在让人心寒。老夫该回去清醒清醒了。”

    即便徐俌抱怨,旁人也知他不可能再兴风作浪,事情至此也该有个结果了。



    当天晚上,徐俌、魏彬和王倬都各自回去,南京城里恢复了宁静。

    宵禁仍旧在持续,不过已没有太大意义,亲军十七卫已经归营,剩下设卡的城防官兵也不会再去搜查什么乱党,百姓们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不过终归有人欢喜有人忧,比如说菊潭郡主朱烨,她本以为自己行踪隐藏得很好,谁知宁王府斥重金在南京城里部署的诸多情报据点,还有一些隐藏很深的细作都被沈溪带人挖了出来,她自己也险些被捕。

    到处都风声鹤唳,身后随时都有追兵,刚逃到一处立即又有官兵围上来,朱烨觉得自己能逃出来简直就是个奇迹,除了几名贴身侍卫,守护她的王府家兵基本被当场格杀或者被擒拿归案。

    朱烨逃到一个新据点,这是城南东花园的一个小四合院,位置隐秘,距离东水关不远,明日一早她准备通过水路出城,先隐姓埋名一段时间,看看风声如何再决定下一步行止。

    过了半个时辰,就在朱烨以为没事,准备上榻休息时,外面又有马蹄声传来,朱烨的神经再次绷紧。

    “早知道的话,真该昨日天明便出城,入夜后南京城里的戒备明显加强。”朱烨翻身从榻上起来,匆匆穿好衣物,对迎上来的家将不无懊恼地说道。

    就在朱烨准备凑到窗户前看看是个什么情况时,院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撞开,没等朱烨的侍卫上前,夜色中箭雨如林,几名侍卫瞬间倒地,端的是狠辣非常。

    朱烨眼睁睁看着护卫倒地,她到底不是练家子,转身想逃走,已有身强力壮的男子破门而入,上前来将她一把按住,然后更多手持刀剑的人涌进来,可怜堂堂郡主就此成为落网之鱼。

    “菊潭郡主是吧?”一个娇脆的声音传来。

    朱烨侧头喝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此时朱烨已不想再做垂死挣扎,她身心俱疲,传承百年的宁王府覆灭早已让她肝胆俱裂,她知道自己对抗朝廷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加之连续多日的逃命,顾此失彼,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因她而死,她已完全想开了。

    娇脆的声音喝道:“把人押走!”

    “得令!”

    两名上来将地上的朱烨双手反剪绑到身后,随即她的眼睛也被人用黑布蒙上,迅速抬起送出院子,直接放到外面的马车里。

    马车行驶,一路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下,朱烨被人扛进一个房间里,没有被扔到地上,而是轻放于铺着褥子的床榻上。

    “这是哪里?”

    堵嘴她嘴巴的布不知何时松了,朱烨下意识地喝问。

    那声音回道:“这里是西水关附近!屋子后面便是秦淮河,天明后会有小船送你出城。”

    说话间,那人又准备把朱烨的嘴巴给堵上,朱烨抢先问道:“是谁拿下的我?”

    那声音很不屑:“问题可真多,若是城里的亲军或者城防衙门的人拿下你,你有好日子过?现在你还留着条命就算不错了……总之留在城里,你只会生不如死……”

    朱烨突然间想明白了,心道:“意思就是沈之厚所为了。”

    ……

    ……

    押送朱烨到了西水关,熙儿匆忙去跟沈溪汇报。

    看起来沈溪没带多少人,但其实沈溪在南京布置的细作就多达上千,而且这些人绝对强悍干练,有很多曾在军中效力,比如说有一百余人曾追随沈溪深入草原,完成千里刺探情报的任务,可说是沈溪麾下的精英。

    现在沈溪想明白了,走到哪儿,都把自己的精锐力量带上,表面上可以示弱,但真要发狠的时候可以突然使出杀招。

    熙儿到沈溪房间,将捉拿朱烨和其手下的事跟沈溪一说。

    熙儿神情不屑:“那女人毫无防备,不知她手下早就出卖了她……若非大人有意放她一马,或许现在她已被魏国公的人抓走,受尽屈辱和折磨!”

    “未必!”

    沈溪摇头道:“怎么说她也是皇亲国戚,就算是徐老头,也没有胆子在未上报朝廷的情况下赶尽杀绝。”

    熙儿再道:“大人送她出城之后,是随船押往京师,还是说……找个地方把人给放了?”

    沈溪眯眼道:“你怎会有如此想法?”

    熙儿撅嘴道:“大人一向对女人仁慈……这女人跟大人是故交,当初大人起于微末时便跟她有交情,或许大人不想为难故人,才给了她活命的机会,不然的话直接交给魏国公府或者是有司衙门,大人可以免除不少麻烦。”

    听熙儿这一说,沈溪不由微微叹息。

    不经意被熙儿说中心事,沈溪道:“看在大家是故人,相识一场的份儿上,眼睁睁看着她这么被朝廷问罪,实在是于心不忍……给予她自由,算是对得起她了,若日后再被抓,那只能怨他命不好。”

    熙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沈溪再道:“宁王谋逆之事至此暂告一段落,祸不及家人,照理说她已嫁人,不该落罪,但她为宁王做了太多事情,实在脱不了干系……被朝廷捉拿的结果,很可能要被问死罪,就算不死也难以再于世间立足。”

    熙儿道:“那大人是准备给她个痛快?”

    沈溪没好气地道:“总想着让人死,难道给她个痛快就算对得起她?看情况吧,暂时不放她离开,找个地方软禁起来……对朝廷来说,她的存在仍旧是个巨大的安全隐患,毕竟宁王势力尚未根除,留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晃荡,对江南安定不利。”

    “明白了。”

    熙儿点头道。

    沈溪再道:“此事不能为城中上下所知,把事情处理好,尤其不能被人跟踪。你手下都是有经验的细作,事情做得漂亮一点儿。”

    熙儿很有信心:“大人放宽心,莫说一个女人,就算一百个,也能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南京城。”

    ……

    ……

    翌日天没亮,沈溪从客栈出来,身后侍卫扛的扛,抬的抬,带着大口小口的箱子……看起来沈溪真要离开南京,动身北上了。

    魏彬和王倬亲自前来送行,徐俌没来,由王倬带来的情况看,徐俌生病了。

    谁都知道徐俌患的是心病,这会儿故意躲着沈溪,像是在对朝廷进行无声的对抗。

    沈溪跟王倬简单寒暄后,王倬便回兵部处理事务去了,毕竟还有沈溪转交的宁王余党需要审讯,还有就是接下来的军制改革,这些都需要王倬这个南京兵部尚书打理。

    在这权力更迭的关键时刻,王倬急于想证明自身的能力,避免作为魏国公一党被皇帝厌弃,进而被清洗掉。

    魏彬亲自送沈溪出城。

    二人上了马车,先是简单交谈,随即魏彬发愁地道:“沈大人,您这一走不打紧,魏国公那边恐怕会出乱子……以咱家的本事,可对付不了这个阴险狡诈的老狐狸啊。”

    沈溪笑着问道:“昨夜不是已商议好,魏国公暂时会退下吗?他手头没有权力,就算在下离开了,他能做何事?”

    魏彬摇头道:“有些事可说不准……魏国公这些年肆无忌惮,大肆侵占良田,侵吞朝廷税赋,危害一方,只是把他职务下了,但爵位尚在,未伤及根本……他在地方上的势力盘根错节,没了沈大人制衡,南京这边的官员习惯了听从他的命令,最后的结果……可能南京这边要出乱子,朝廷终归还是要将之调回原位。”

    沈溪笑着问道:“怎么,魏公公觉得这步棋走错了?”

    “嗯?”

    魏彬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说道,“咱家可不敢随便妄议陛下和您的决策,只是这件事始终有欠妥当,要是能让魏国公到京城闲住几年,倒是可以让南京实现平稳过渡,或许还可以清理出大批良田……”

    说到这里,魏彬用期待的目光望向沈溪,希望对方能把徐俌带走。

    而沈溪的神色始终波澜不惊,透过马车窗户望着外面,似乎在想心事。

    魏彬幽幽叹道:“若是沈大人觉得在下的建议不好,就当没听到吧。”

    沈溪道:“魏公公既已履任南京守备太监之职,就应该想如何才能安一方之民,不要再出现类似这两日的骚乱,而不是考虑把一个失去权势的人调出辖区……面对一只没有獠牙和利爪的老虎,依然惧怕,那只能说明魏公公不够自信。”

    “呵呵。”

    魏彬即便不认同沈溪的话,这会儿也不敢反驳什么,毕竟沈溪的地位明摆着,就算骂他,他也要忍着。

    沈溪再道:“至于让一个公爵离开南京这种事,可不是臣子能做的决定……陛下没交待下来的事,难道本官能擅作主张?如此就不怕被朝野叱骂僭越行事?”

    魏彬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唯唯诺诺:“也是,也是。”

    沈溪打量魏彬,魏彬下意识地侧开脑袋,不敢与之对视。沈溪再道:“来之前,张公公就没对你有所交待?”

    “啊?”

    魏彬脸色很不自然,问道,“沈大人说的是……张苑?”

    “嗯。”

    沈溪点头,目光好似在说,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魏彬想了想,回道:“其实咱家是开罪了张苑,才被他调离京城,这也跟咱家突然接掌东厂职司有关……咱家才出任东厂厂督不过九天,就接到南下任南京守备太监的调令……就在三天前,陛下已将东厂事务交还张永张公公……张苑根本就没有容人之量,咱家凭何要攀附他这棵歪脖树……”

    在沈溪面前,魏彬丝毫不掩饰对张苑的鄙夷,太监内部明争暗斗,但看着一个没多大本事的人爬到高位,谁都不甘心。

    张苑在太监体系中属于那种要才学没才学、要人品没人品、要修养没修养的异类,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比张苑强,但就是让张苑这个不学无术之辈爬在最高的位子上,一个个憎恶张苑的同时,却只能委曲求全。

    沈溪道:“那就是说,他什么都没跟你提?”

    魏彬再度迟疑一下,随即道:“之前倒是派人来跟咱家打过招呼,说是到了南京遇到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跟他汇报……可南京之事本来就与其无关,咱家犯不着事无巨细都跟他说。咱家宁可把什么事都汇报沈大人,毕竟您才是大明真正的栋梁。”

    沈溪笑道:“魏公公言重了。”

    魏彬道:“咱家到江南来,可说人地生疏,王尚书明摆着跟魏国公是一路人,在您面前王尚书才会说几句中立之言,等您走后,可能魏国公不在其位依然会谋其政,那时咱家只能仰仗沈大人的威风,在江南好好治一治这帮地头蛇。”

    “嗯。”

    沈溪微微点头,没说是否同意魏彬的提议。

    魏彬赶紧请示:“沈大人这是同意让咱家处处请示您了?”

    沈溪摇头道:“有事还是上奏陛下……切记你是陛下的代表,不要怕得罪人,魏公公这几年在朝中不顺,难道想蜗居南京一隅之地,就此过完下半辈子?不如做出点成绩来,早些回京城。”

    “也是,也是。”魏彬苦着脸道。

    沈溪掀开车帘,看着外面即将抵达的秦淮河码头,道:“真有事的话,你可以问问张苑张公公,他让你来,你就适当给他做点儿事,不要撕破脸面……至于直接跟本官汇报,于理不合,还是不要如此行事为好。”

    ……

    ……

    魏彬最后也没得到沈溪的首肯,他有些犯糊涂,自己到底算不算是沈溪的人呢?

    沈溪上了船,船队开始北上,老远能看到魏彬站在码头上,怅然若失。

    “大人,魏公公好像很想投靠到您麾下,听从您的调遣。”熙儿之前一直在赶马车,有关沈溪和魏彬的对话被她悉数听到耳中,这会儿到了船上,她站在沈溪身旁,提醒道,“若有这样的人为您办事,江南局势尽在掌握。”

    沈溪问道:“我为何要他来替我做事?”

    熙儿稍微一想,认真回答道:“您毕竟还有牵绊在江南,包括咱们亲手建立的新城,还有咱们的生意……有个能打下手的当权者帮忙,不好吗?”

    沈溪摇头:“官场上的事情,你还是看得不太明白。”

    熙儿委屈地道:“卑职是不懂,可是你也没解释啊……”

    沈溪转过身来,带着熙儿往船舱走,一直进到船舱内后,沈溪才道:“说到底,魏彬不是我的人,哪怕他表现得再诚恳,再恭敬,他也是张苑的手下,而他以前又是刘瑾阉党的核心成员……你让我如何相信他?”

    “哦。”

    熙儿终于明白过来,却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沈溪道:“官场中最重要的就是拉帮结派,我不结党,不代表别人不会,看看一个个都想找靠山,都想找到可以庇护仕途的阵营,便明白他们对此看得有多重……在这人情朝廷,最好还是少找那些老奸巨猾之人为自己谋划。”

    熙儿突然想到什么,问道:“那钱宁呢?”

    沈溪摇头:“钱宁不过是暂时拿来利用一下罢了……你真以为他会甘心在我手下做事?听说陛下已调江彬和许泰回京城,看来他们之间又要有一场龙争虎斗。”

    ……

    ……

    就在沈溪动身回京城时,作为过去一年多时间里皇帝跟前风头最劲之人,江彬也得到朱厚照征召。

    江彬很郁闷。

    本来仗打得不错,甚至还算是有功之臣,就等着领赏,却因两个不相干的女人险些让仕途就此毁于一旦。

    在江西找了差不多两个月时间,仍旧没有任何有关娄素珍的线索,此时江彬已经确定娄素珍淹死在江水中,就在他心灰意冷时,皇帝突然让他回去,他立即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跟他同行的还有许泰。

    许泰跟江彬的情况有所不同。

    许泰是副总兵出身,经历过的事情远比江彬多,对于这种宦海浮沉之事看得没江彬那么重,这也跟许泰没有爬到江彬一样的高位有关。

    但许泰得到皇帝征召后,也感觉到一股重新做人上人的喜悦,不过北返的路上他很少跟江彬对话,因为许泰觉得江彬这个人很可能是个瘟神,不如与之保持一段距离,这样出了事情也不至于受到牵连。

    江彬跟许泰一起到了安庆府,这既是他们建立功勋的荣耀之地,也是他们的伤心地。

    当晚二人没有下榻官驿,只是随便找了家普通的客栈落脚,地方官给二人送来丰厚的礼物。

    军中江彬有一定声望,便在于御驾滞留安庆期间,江彬表现出不错的将军素养,统率将士取得几场不大不小的胜利。

    不过此时,江彬就像是一只丧家犬,抵达安庆府城后他得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钱宁被皇帝重新委命为锦衣卫指挥使,正跟沈溪一起从南京出发动身北上。

    “你怎么回事,不想跟着本将军干了,是吗?”江彬当晚直接闯进许泰的屋子,不由分说,劈头盖脸质问起来。

    许泰本来正在跟手下商议趁着战乱初定在江西购置田宅的事情,见到江彬,赶紧把手下给打发走,这才过来向江彬行礼问安,然后问道:“江大人作何火气如此大?”

    江彬冷笑不已:“没听说么?钱宁那小子巴结上沈大人这棵大树,官复原职……以后咱的日子没那么好过了。”

    许泰无奈地道:“怎么还有心去想钱宁的事?咱是否能得到陛下的信任都成问题……江大人,末将不是那意思,以末将想来,咱是否该准备一些敬献给陛下的礼物?陛下已知钟夫人丢失的事情,回去后若是我等并非是被启用,而是问罪的话……”

    “不可能。”

    江彬态度极为笃定,“陛下若要问罪,直接派人来传旨便可,有何必要把我们召回去?”

    许泰迟疑地道:“万一……”

    “没有万一。”

    江彬目光坚毅,咬牙道,“至于找女人之事,听说陛下现在对沈皇后恩宠有加,暂时不可能再跟外面的女人有染。我已想好对策,给陛下送礼不如给皇后送礼,钱宁可以巴结沈大人,咱们也去巴结……谁能讨好沈大人,谁就能在陛下跟前立足!”



    沈溪离开后,南京城迅速恢复了平静。

    即便此时沈溪的上奏尚未批复,但木已成舟,沈溪上疏的内容已传遍全城,魏国公徐俌无法继续掌权,手头所有的权力基本都交了出来。

    等候朝廷下御旨这些天,徐俌非常郁闷,在家中唉声叹气,做什么事情都没精神。

    这天徐俌在后花园赏春,看着满园鲜花怒放却毫无快意,不时唉声叹气,这时徐程匆忙进来,把有关南京刑部审问宁王和倭人余党的情况向徐俌汇报,徐俌听了很不耐烦,诘问道:“这些事跟本公有何关系?”

    徐程大为诧异:“公爷,现在沈大人已离开,咱没必要戴着他留下的枷锁过日子吧?”

    徐俌瞄了徐程一眼:“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是说本公出去的话可以言而无信?沈之厚才离开南京,你就不怕他杀个回马枪?之前还跟本公和颜悦色,你怎知他下次来不会带着刀枪剑戟,喊打喊杀?”

    徐程试探地问道:“那要不然,咱在他北上的路上……适当出手教训一下?”

    “昏头了你?”

    徐俌骂道,“以前觉得你还算有几分聪明才智,怎么现在尽出馊主意?明摆着是陛下要卸掉本公的职务,沈之厚不过是受他指派……杀了沈之厚本公就能恢复权势?省省吧!还是想办法把江南秩序搞乱,让陛下知道没了本公不行,而后再说对付沈之厚的事。”

    徐程无奈地道:“公爷,关键是现在那些大头兵根本就不听从咱使唤,沈大人来才几天,甚至没亲自跟那些人见面,只是派人去打过招呼……结果这些人就主动跟咱划清界限,一窝蜂去投奔沈大人了。”

    徐俌皱眉问道:“沈之厚人都走了,还能收拢人心?未必吧!”

    徐程想了想,叹息道:“这不还有魏公公在?现在魏公公嘚瑟得很,在他整合下,南京这边的事情几乎都听他的……您也知道,那位王尚书不喜欢管事。”

    这话让徐俌非常恼火,走到荷塘边的凉亭里,挥起巴掌便往石桌上拍。

    徐俌怒气冲冲地道:“早知道的话,该扶植个有本事的,关键时候也能派上用场……未曾想姓王的如此没能耐,他在南京兵部尚书位子上完全就是个摆设,用墙头草来形容他再不为过!”

    话虽然骂得痛快,听起来也蛮像一回事的,但旁边的徐程却露出一丝苦笑,显然并不认同徐俌的说法。

    徐程心想:“当初您也是看到王用检没甚大本事,就是个憨厚的老好人,才试图把他推到南京兵部尚书的位子上,为的就是能通过他的手来掌握局面,结果便是今日自食其果,被沈之厚充分利用王用检的平庸,一举拿下南京权柄……如此你怪得了谁?”

    徐程道:“公爷,那现在咱就专门在背后捣乱,别的事都不管了?”

    徐俌重重地点头:“沈之厚既然说能靠一群没头脑的军将把江南局势控制好,那咱不妨试试……之前跟军中的买卖暂时中断,看谁供应他们粮草物资……本公可不单是江南掌兵之人,更是江南最大的官商,几十万将士的吃喝拉撒都在本公掌控之下,没了本公,看这些大头兵怎么过日子!”

    徐程想了想,试探地道:“买卖乃是双赢的事情,咱若不做,就怕别人把这独门的买卖给接下……”

    徐俌瞪了徐程一眼:“谁敢跳出来开罪本公?就算本公不掌兵,也是大明最尊贵的公爵,谁敢开罪?本公让他不得好死!”

    ……

    ……

    沈溪才离开南京两天,徐俌便暗中做文章。

    以前徐俌用官商勾结的手段,把江南各卫所的粮草和物资供应权掌握在手中,从而赚取大笔利润。

    徐俌觉得自己失势,勒令手下商人不再做军中的买卖,短时间来看,那些距离城市和集镇较远的卫城和千户所,尤其是几个近海卫所陷入物资短缺的危机中。

    沈溪得知此消息时,正在北行的船上,带来这一情报的人正是熙儿。

    熙儿义愤填膺地道:“……魏国公的人把所有跟军队有关的买卖都停了,本已运出仓库的货物也运了回去,现在都堆在长江南岸各码头,这其中有许多都是朝廷划拨的物资,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就能让那些奸商欲哭无泪……”

    在熙儿看来,江南物资供应的买卖无论谁来做,都是朝廷的事情,而沈溪位高权重,可以绕过地方官府直接下令封查货物。

    沈溪摇头道:“我如今已把南京的事情安排妥当,就算徐老头出阴招,我也不能用不合规矩的方式进行反击。”

    熙儿抗议道:“可是……明明是他先不守规矩的,我们为何反倒要循规蹈矩?这不是自缚手脚吗?”

    沈溪继续摇头:“他这么做,不过是利用之前规则上的漏洞,说不合理,其实不过是将之前最不合理的事情变得合情合理……现在江南大多数卫城和千户所没有自己的物资购买、运送渠道,短时间内徐老头占有绝对的优势,但别忘了江南有一座城市在我们的掌控下,里面的商埠交易的物资,来自五湖四海,随时都可以补上魏国公手下官商退出去后的市场空缺……”

    “大人是说……”

    熙儿没法理解到更深层次的东西,瞪大眼望向沈溪,急需得到答案。

    沈溪道:“魏国公暂时不想做的买卖,无数人抢破头要做,他不是不想供应军队粮草物资吗?那就让我们的人来……我会马上传令下去,让新城总商会调拨物资,优先供应南直隶主要卫城和千户所需求,不让地方出现骚乱。”

    熙儿很不理解:“但这样做的话,难道不是咱自己往里搭银子,朝廷不会调拨银两跟我们的。”

    沈溪看着熙儿:“谁说咱们要往里搭银子的?之前我不是说过,户部直接把钱划拨到各卫所账户上,由卫指挥使和千户所千户发放军饷吗?整个过程都是走咱们钱庄的帐,你还担心这些卫城和千户所拿不出钱来不成?”

    “再者,就算一时钱粮调拨不到位又如何?新城的日常运作,不是一直是我们在往里搭银子吗?就算这些卫城和千户所一时赊欠,从长远来看,还是我们赚大头,我们新城生产的各种物资,正好有了稳定的销路,生产能够稳定下来。”

    熙儿一时间为之语塞。

    她其实很清楚,新城从筹建开始,朝廷调拨的钱粮物资极为有限,大多数资金都是靠沈溪的人脉和以掏老本的方式给筹集起来的,几乎是用一种自给自足的方式完成新城建设,那座城与其说是朝廷建设,不如说是沈溪自己建成的。

    “我们有那么多物资吗?”

    熙儿再次问道,“毕竟我们自己粮食都不够……”

    沈溪脸上露出轻松的神色:“卫所并不缺粮食,你忘记这些卫城和千户所,其实都有自己的屯田,粮食不仅自给自足,甚至还可以出售一部分,他们只是缺少油盐布帛等生活物资,而这些物资基本都可以从新城调拨……”

    “这可是笔大买卖,谁说我们没法从中赢利?这中间的门道我比谁都清楚,肥得流油啊!徐老头以为没人敢跟他作对,才会如此肆无忌惮,但他忘了我虽然人已经离开江南,却留下一座城市,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腹心部位……在我眼皮底下玩阴谋,最后吃亏的只能是他自己。”

    熙儿不管沈溪做事的方式是否正确,但她对沈溪绝绝对信任,当即道:“大人尽管示下,卑职这就去传令,让姓徐的血本无归!”

    ……

    ……

    沈溪并不着急出招。

    便在于徐俌虽然暗中下狠手,但尚有时间作缓冲,各卫城和千户所储存的物资没那么快用完。

    皇帝没批复沈溪的上奏,意味着徐俌这几天还是名义上的南京统兵勋臣,沈溪不会直接跟徐俌对着干。

    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沈溪提前进行安排。

    或许是徐俌觉得不能在自己任内最后几天出大事,没有操之过急,于是给了沈溪充足的准备时间。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徐俌都占据后手,但奇怪的是沈溪一经出手,徐俌便处处受到掣肘。

    沈溪继续乘船北上,每天航行距离不太长,没有星夜兼程的迹象。

    过了扬州,沈溪决定会见一下随船押送的菊潭郡主朱烨,纷纷晚上把人押送至他歇宿的驿馆。

    朱烨这两天是在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中渡过。

    对她而言,失去自由比死了更难受,身为皇族,她很怕自己沦为阶下囚不说,死前还失掉名节。

    但过了两天,她发现自己始终被看守的人礼重,意识到沈溪可能并不想让她死。

    这天她在船上听到吩咐,在被“请”去见沈溪前,特意收拾了一下身上,给自己脸上擦了点胭脂水粉。到了驿馆客房,朱烨终于见到擒拿她的“主谋”,也是她之前一直收买而不得的沈溪。

    朱烨进入房间,沈溪从书桌后站起来,一摆手,熙儿会意地过去把朱烨身上的绳索给解开,朱烨摘下头上遮住半边脸和秀发的披风帽子,然后上下打量沈溪。

    “为了本宫这样不值一提之人,沈大人需要如此大费周章么?其实沈大人大可让本宫去死……或许这才是当前最好的结果吧。”

    朱烨现在并不把沈溪当作朝廷勋贵看待,而是将其当作可以决定她生死的朝廷高官。

    她想清楚了,既然沈溪秘密拿下她,再低调运出城,那她被擒获的消息很可能不为朝廷所知,无论沈溪想杀她,还是放她,根本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

    沈溪一摆手,熙儿和两名侍卫立即退到门口,默默地打望,却没有关上房门……虽然朱烨看上去没有什么威胁,但始终是朝廷钦犯,熙儿不敢让朱烨单独跟沈溪相处。

    沈溪笑道:“郡主一来,就要求死吗?”

    朱烨凝视沈溪,摇头道:“本宫哪里还算郡主?这世上人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大概说的就是本宫这种人吧。”

    “哼!”

    沈溪没说话,倒是门口的熙儿轻哼一声,好像在说,算你有自知之明。

    沈溪一伸手道:“请坐。”

    朱烨没有挪步,神情显得很坚决:“不敢当。有事这么说便可。”

    沈溪道:“既如此,那在下便先直言,在下派出人去捉拿郡马时,出了一点小意外……”

    朱烨顿时着急起来:“他怎样了?你……你……”

    沈溪摊摊手,道:“生命无忧,但受了点伤,具体情况要等见到后才知道,郡主不必太过担心。”

    朱烨嘴唇翕动,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沈溪没有告诉她有关她丈夫的具体情况,其实是变相做出警告:“你丈夫现在在我手里,你最好乖乖合作,不然的话你丈夫的伤情大小可能就要超出预期了。”

    朱烨脸色阴沉:“看来本宫要感谢沈大人救助家夫了?”

    沈溪摇头道:“在下对郡马的伤情表示遗憾,不过有些事并不是在下能决定的……既然郡主和郡马跟朝廷为敌,便是朝廷钦犯,在出现拒捕的情况下,难保不会发生一丁点儿意外……”

    “哼。”

    这次轮到朱烨对沈溪的话表示不屑。

    沈溪率先坐下,神情淡然,稍后又示意一下:“郡主不坐下来说话吗?”

    朱烨这次不再客气,直接在沈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因为二人距离很近,朱烨随时都有可能会危及沈溪生命安全,熙儿提剑近前两步,却被沈溪伸手阻拦。

    朱烨道:“沈大人有何吩咐,直说便可。本宫不喜欢拐弯抹角。”

    沈溪叹道:“郡主看来并不想跟在下好好说事,那在下也就直说了吧……在下的计划,是准备将郡主和郡马押送到京城,交由陛下处置。”

    朱烨凝视沈溪,问道:“那你作何要把我带出城来?留在南京城,你不省事多了?”

    沈溪笑了笑,道:“若真把郡主留在南京,郡主认为有命到京城受审?这中间要发生什么事,郡主觉得是外力能控制的吗?”

    此话一出,朱烨脸上的那股傲气瞬间荡然无存。

    朱烨到底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在宁王举兵谋反时她已明白自己的处境,随着宁王兵败身死,她对未来已经绝望……许多时候死都是一种奢望,若是落到政敌手里,受尽凌辱不说,还会遭受各种酷刑,那叫生不如死。

    严格来说,沈溪也算是她的政敌,只是相对会绅士一些,会按照规矩行事。

    朱烨道:“如此说来,本宫还要多谢你咯?”

    沈溪微微摇头:“在下将你和郡马缉拿,还准备将你们交给陛下,而你们的手下也死伤不少,如此还要奢求感谢的话,那在下实在是太过不知好歹……不过有些事始终需要有个了断,在下会尽量就保全宁王亲眷之事向陛下求情,尤其是郡主和郡马,希望你们能平安无恙。”

    “沈大人,还是收起你的好意吧。”

    朱烨冷笑不已,“你我都很清楚,现在宁王在江南的影响力还很大,陛下不可能会对本宫和郡马心慈手软。”

    沈溪摇头道:“那可未必。”

    朱烨打量沈溪,似乎想寻求一个答案。

    沈溪语气淡然:“这么说吧,陛下需要快速收拢人心,而且当今天子从来都不是残忍嗜杀的暴君,算得上宽厚仁慈,宁王兵败身死,陛下从未在江西进行清算,只有少数罪魁祸首伏诛……在下没说错吧?”

    朱烨仔细想了想,宁王造反声势浩大,但最终被杀的人却很少,主要死的是怂恿宁王造反的谋士和帮凶。

    不过混乱中,宁王子嗣和兄弟中也有不少人死去,但说是被朱厚照诛杀并不准确,因为这些人多半是因参与谋反中才会受到株连,问罪的不在少数,但真正挂掉的其实都是死于乱军之中。

    朱厚照在对待江西问题上,的确很宽厚,朱烨实在挑不出大毛病。

    沈溪再道:“之前陛下已跟在下沟通过,以陛下之意,除了宁王子嗣外,旁人不被株连。至于郡主和郡马……这件事要等陛下定夺。”

    朱烨贝齿狠狠咬着嘴唇。

    她很想反驳沈溪的观点,却没有理据,而且她现在很心虚,毕竟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控在别人手中,这让她失去说话的底气。

    对于沈溪这番话她很理解,除了宁王朱宸濠的子嗣难以幸免,宁王一些未参与叛乱的兄弟或许会被赦去死罪,但有极大的可能被流放或者囚禁。

    至于朱烨,那就不好说了,因为从某种角度而言,宁王谋反后她一直在外从事游说和收买人心的工作,算得上是宁王谋反的骨干。

    朱烨摇头道:“皇帝不会放过我的,沈大人不必假惺惺……若是沈大人真的仁慈的话,倒是可以给一个痛快,然后将本宫和郡马的尸体送到京城,如此沈大人好有个交待,本宫和郡马也免遭别人的羞辱。”

    沈溪笑着摊摊手:“这个请恕在下无能为力。杀害朝廷钦犯,这种事在下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看到沈溪脸上的笑容,朱烨越发生气,但她却没有半点办法。

    沈溪道:“在下劝郡主半途不要寻死,否则对郡马很不利,还有郡主的孩子……郡主也不想牵累他人,对吧?宁王在江西算是豪门,牵扯到的家族实在太多,这些家族现在都惶惶不安,生怕被朝廷追责,难道郡主不为他们考虑吗?”

    朱烨生气地站起来,喝问:“沈大人是在威胁本宫吗?”

    沈溪微微眯眼:“随郡主怎么想吧,有些事应该以最合理的方式结束,郡主也该想办法劝止那些现在还在危害朝廷利益之人……宁王已死,他们再跟朝廷对抗的结果,其实不过是再多造杀孽罢了,他们有何机会颠覆朝廷?现在江西最需要的,不是稳定吗?”

    朱烨站在那儿,气息很不匀称,她会觉得自己被羞辱了,面子上完全挂不住。

    沈溪跟着站起来:“在下言尽于此,回京师这些天,郡主不妨考虑清楚,到底是皇家中人,就算郡主你自己不顾体面,陛下也会考虑到你们的体面问题。哪怕最后真的论定郡主非死不可,也会让郡主体面去死,这算是在下做出的承诺吧。”

    朱烨打量沈溪,道:“我的家人,现在何处?”

    沈溪道:“均已妥善安置好,郡主这点倒是可以放宽心,不过若是郡主拒不配合的话,有些事在下实在难以保证。”

    朱烨咬牙切齿道:“沈之厚,外人都说你宽厚仁慈,甚至江西地方上的人都称颂你当初出任湖广和江赣总督时的仁政,却不知你是如此一个阴险小人,拿本宫的家人作要挟。你可知道何为忠孝仁义?”

    沈溪脸色严肃,摇头道:“所谓的仁义,不过是一种说辞罢了。在下做到今日的地步,已算仁至义尽,郡主若还不满意,那在下也没办法……来人啊,将郡主请回住所,好生看管!”

    喜欢寒门状元请大家收藏:()寒门状元更新速度最快。



    朱烨被押送至临时住所。

    来的时候需要捆绑双手,回去的时候却省了这一步,因为沈溪给她内心施加的枷锁已让她无从逃避。

    朱烨到底是个女人,在很多事上顾虑重重,不会为了自己的安全而置整个家族于不顾,背后有太多人看着,而且她觉得沈溪是那种说得出、做得到之人。

    朱烨进入房间,发现这里的条件比在船上时好太多。

    熙儿跟着一起进来,冷声道:“大人有吩咐,你若是缺什么东西,只管提出来,大人会把你当作郡主看待,若是你不识相,拒不合作,就只有把你当作囚犯对待了!”

    熙儿的话说得那叫一个声色俱厉,便在于她嫉恶如仇,把朱烨当成大反派,认为沈溪对朱烨的仁慈完全没有必要,当然这种心理也跟她嫉妒朱烨的出身有关。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很落魄,却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自小得到父母的疼爱,锦衣玉食,从来不担心挨饿受冻,更无须为生活而奔波忙碌。现在即便变成了钦犯,仍旧能得沈溪礼遇,这让熙儿心里很不爽。

    朱烨则神色淡然,问道:“姑娘……本宫可以这么称呼你吧?”

    熙儿嘴角发出一抹冷笑,没有说什么。

    一般的男人想辨别出她的性别很困难,便在于她说话时有意加粗了自己的声音,平时也少有在人前说话,雌雄难辨。

    关键是云柳和熙儿拥有特殊的化妆技巧,比如把皮肤涂黑,有意加粗眉毛,然后在颌下贴上胡茬。

    但聪明慧黠的女人却容易从一些细节察觉到熙儿跟云柳的女子身份,对此熙儿自己倒没觉得有多惊讶,朱烨并非第一个察觉真相之人。

    朱烨道:“看来你在沈大人跟前,得到极大的器重,一介弱质女流竟然能有如此造诣,成为沈大人身边值得信任之人,独领差事,这也算是一种莫大的造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熙儿皱眉问道。

    朱烨在床沿边坐下,神色有些凄哀,“这世道,女人从来都没有身份和地位,即便像我这样尊贵的郡主,也不过是男人的附庸。男人成就大事不会有我们的功劳,但若是遭遇失败,我们就会受到牵累,或许他们一死了之,不会有什么遗憾,而我们女人却会留在世间活受罪,生不如死……这世道何等不公平?”

    熙儿道:“那是你自找的……谁让宁王谋反呢?”

    朱烨摇头道:“宁王的确是咎由自取,但切记不要用表面看到的东西去评断一个人的成败……也许在你眼里,觉得沈大人光芒万丈,无比高大,但在我看来,他所犯错误甚至比宁王还要大。”

    熙儿怒不可遏:“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朱烨冷笑不已:“沈之厚最大的过错,就是抱着所谓的忠君爱国之心,做令他陷入万劫不复境地的事情……”

    “功高盖主,升无可升,作为孤家寡人的皇帝从来都缺少安全感,早晚有一天会像铲除宁王一样将沈之厚除掉。”

    “宁王真的谋反了吗?完全就是被皇帝逼反的……沈之厚早晚有一天也会被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到那时他才会意识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有多么大。”

    熙儿抽出腰间佩剑,厉声喝道:“再污蔑我家大人,看我不杀了你!”

    朱烨叹道:“你啊,还是太过天真了。沈之厚把许多事情看得非常理想化,他的本事太大,是所有当权者都容不下的,天下间谁都能看到这一点,难道只有沈之厚自己身在局中,看不透那迷雾?这恐怕就是所谓的旁观者清吧。”

    朱烨本来在熙儿看来一无是处,但她的这番话却在熙儿心中造成巨大反响,等她回到驿馆,把朱烨的话近乎原封不动告知沈溪后,整个人变得沉默下来,用期冀的目光看向沈溪,希望沈溪能给予一个答复。

    沈溪问道:“你希望看到我当朝廷的叛臣吗?”

    熙儿怔了怔,摇头道:“卑职不想让大人不容于朝廷,但她说的话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沈溪冷声道:“你师姐难道没跟你说过相关的事情?你现在是被一个大明的叛臣蛊惑……在一个叛臣心目中,人人都应该当叛臣,她的很多观念都是扭曲的,你能把她说的话当真?”

    “卑职不敢。”熙儿低下头道。

    沈溪再道:“别在我面前说什么狡兔死、走狗烹这种屁话,历史上被清算的功臣实在是屈指可数……大多数功臣都可以善始善终,就算大明太祖皇帝向来以严苛著称,不也封了那么多世袭罔替的勋贵?此等事休得再提!”

    “是,大人。”

    熙儿口中虽然答应,但心里仍旧觉得朱烨的话不无道理,便在于她跟云柳一样,完全站在沈溪的立场考虑问题。

    等熙儿领命离开,沈溪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难道就你们知道当功臣和权臣有险恶?只是我非得走造反这条路才可?君臣之谊,善始善终最好,不过却不知还要等多少年才会致仕归乡,中间难道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

    ……

    云柳作为沈溪派出的使节,三月初抵达京城。

    她到京城后没有马上去谢府,而是按照沈溪的吩咐,先把京城的情报机构整合,完善了通讯系统,这才去求见谢迁。

    本来以她的身份,想见到当朝首辅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她持有沈溪的书信,把拜帖送到谢府后,又等了一天时间,这边谢府才派人前来通知,让她到谢迁位于长安街的小院去见。

    云柳知道那是个什么地方。

    谢迁近来经常把内阁公文带到小院批复,同时六部九卿以及京畿大员也常到小院拜会请示,位置太过显赫张扬,以云柳的本心是不愿意去的。

    作为情报组织的头目,需要避免行踪曝光,云柳原本以为可以趁夜走谢府后门拜会谢迁,然后原路退回,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现在要去长安街小院,云柳非常担心自己的行踪会被人察觉,一时间犹豫不决。

    不过她实在是别无选择,此时请示沈溪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只能按照谢迁的吩咐,于当晚到了长安街小院,跟谢迁在正堂相见。

    谢迁见到云柳没觉得有多意外,之前沈溪屡次派云柳来跟他通气,无论是铲除刘瑾,又或者是到榆林卫知会情报,云柳一直都是沈溪身边最得力的帮手,这点旁人不知,谢迁却一清二楚。

    “坐下来说话吧。”

    谢迁对云柳很客气,没把云柳当成外人,甚至他都想把云柳招揽到身边,好好为朝廷效命。

    云柳恭敬地道:“卑职不敢。”

    谢迁微笑道:“你在之厚跟前做事多年,以你的能力,本该早就得到高官厚禄,不该始终做个影子,隐身于黑暗中,从来不肯在人前露面,以至于到现在朝廷都不知你的功绩。”

    云柳道:“卑职为我家大人做事,功名利禄早就抛诸脑后。”

    这回答很得体,也体现出云柳的忠心和气节,但入谢迁耳却很不舒服。

    到底天下间的能人异士都应该为君王效命,而不是臣子,现在云柳的态度便好像是在告诉他,她只愿做沈溪的家臣,而非大明的臣子,谢迁自然会觉得异样。

    不过此时云柳没有考虑自己是否言语有失,她拿出沈溪的书函,双手递上,恭敬地道:“这是沈大人派卑职送来的书信,有些内容怕被人所知,所以先行做了誊录……这是沈大人的手稿。”

    谢迁把云柳递过来的书信拿在手中,不由皱眉。

    不但沈溪招揽和用人方面他不满,连沈溪这种传递信息的方式他也觉得有问题。

    谢迁沉着脸问道:“他还是如此……如今乃是太平年景,需要做这么多文章?难道每一道上奏和书信都需要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传递吗?”

    沈溪的书函最特殊之处,便是用密码文书写而成,云柳到京城后对比密码本进行翻译,为了表明书信是沈溪所写,云柳特意把书信原稿交给谢迁看,字迹的确是沈溪所书,但内容却让人匪夷所思,等看过翻译,才能清楚地知道沈溪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云柳不敢应答,只是低头等谢迁把信的内容看完。

    过了多时,谢迁才把书信放下来,叹道:“看来他还是担心回到京城后,会面对一系列明争暗斗。”

    云柳仍旧没法回答,涉及到朝廷高层的事情,她的身份不足以参与其中。

    谢迁也知道跟沈溪的手下谈这个话题不合适,又道:“这次林伯之没跟他一起回来吗?”

    云柳没料到谢迁会突然问起林恒来,不过随即她意识到,谢迁很在意沈溪旧部,尤其是那些在他心中挂了号的人。

    云柳行礼:“林将军之前并未踏足江南之地,经历跟倭寇的海上大战后,便随船队北返了……有关林将军的情况,卑职并不清楚,一切以大人的书函为准。”

    这话显得很生硬,谢迁觉得有些不对头。

    谢迁道:“他不用旁人倒能理解,不用伯之……呵,他想做什么?”

    谢迁很清楚林恒跟沈溪的关系,对于林恒的任用一向抱着谨慎的态度,虽然他认可林恒的能力,不过在他眼里,再有本事的人,一旦跟沈溪攀上姻亲,都需要小心应付,毕竟要防止沈溪将来擅权。

    云柳仍旧不能回答。

    谢迁摇摇头:“也罢,之厚能按时回京最好不过,就算他先前在南京做点什么非常事,也完全可以理解。江南官场这些年来死气沉沉,他这颗石子投进去,掀起一潭波澜,也未尝不是好事。”

    云柳道:“以卑职所知,大人很快就会从南京出发,动身北上。更有消息说,陛下之所以行进缓慢,便是在等候沈大人,准备一起返回京师。”

    有些事,本来云柳不该对谢迁说出来的,但云柳尊重谢迁,这种可说可不说的事情上她没有隐瞒。

    却不知这个消息谢迁根本就不想听,尤其是听到朱厚照跟沈溪间那种超越君臣和师生的默契,让谢迁打从心眼儿里感觉自己被皇帝冷落,怎会有好脸色?

    即便云柳聪慧,但对谢迁这种心理上的细微变化她却把握不准。

    谢迁倒也没发作,点点头道:“早些回来也好,总归他是大明的功臣,若长期滞留在外……导致朝中出现乱子,那就算他有功,也是过了。”

    云柳蹙眉,她能听清楚谢迁说出的每一个字,但连在一起她却完全听不懂,谢迁就像是在跟她打哑谜一样。

    谢迁再道:“若是可以的话,催促他走快点儿,免得陛下在途中耽搁太多时间……听说陛下因沈家小女之事,心理有所波动,如今滞留山东境内,流连不去……真让人担心哪。”

    云柳道:“卑职会把谢大人的话原原本本带给我家大人。”

    谢迁点了点头:“你先回吧,老夫有些情况需要好好整理,等弄清楚后会记录到书函中,你送回给他便可。”

    此时谢迁突然显得很倦怠,已不想跟沈溪争什么,也不想跟云柳多交谈,只是想自己一个人好好冷静一下。

    这种状态,云柳在沈溪身上能经常看到,因为有时候沈溪也需要一个人去思考问题,不希望旁人打扰。

    云柳行礼道:“卑职便先退下了,谢阁老有事的话,只管差遣人通知一声,卑职告退。”

    ……

    ……

    谢迁把云柳给赶走后,一个人坐在那儿,怅然若失。

    时间转眼便过去一个时辰,等蜡烛燃尽,谢迁才突然反应过来,此时手上仍旧拿着沈溪的书函,不由摇头重重叹了口气。

    “不一样了,什么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啊。”谢迁不无感伤地说道。

    因为屋子内蜡烛熄灭,仆人端着烛台进来,见谢迁坐在黑灯瞎火的屋内,唉声叹气,不由上前给谢迁重新点燃烛火。

    谢迁一摆手:“去,把户部杨应宁给老夫叫来。”

    仆人道:“是。”

    无论时间多晚,谢迁对于朝中大臣几乎是随叫随到,没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尤其是像杨一清这样的后进。

    等杨一清心急火燎赶到小院时,谢迁已把给沈溪的回信写了一半,不过内容质量实在是不高……谢迁发现自己连一个重点都没写。

    “应宁来了?”

    没等杨一清上前行礼,谢迁主动打起了招呼。

    杨一清恭敬地道:“阁老,连夜召唤,朝中可是有大事发生?”

    谢迁摇头:“要说大事倒是没有,只是听说之厚在江南之事。”

    杨一清叹道:“在下刚有听闻,说是沈国公卸了魏国公徐老公爷的职,将南京军队权力交给各卫所将领提调,如此乱纲纪之事……”

    按照杨一清的想法,以往沈溪做出任何改变,朝中高层看来都不可理喻,需要及时出手制止。

    但这次谢迁却抬手打断杨一清的话,道:“事情没定数,再者此乃陛下的意思,怪不得之厚。”

    谢迁又在帮沈溪说话,多少让杨一清感到意外。

    谢迁道:“再过些时候,他便会回京,这次他路上应该走得很快,可能会跟陛下一起回来。到那时,朝中会进行人事更迭,老夫也有可能会请辞归乡,以后这朝堂,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

    谢迁萌生退意已非一天两天,杨一清皱眉回想,谢迁仅在他面前表现出退出朝堂的感慨已有好几次。

    但杨一清又觉得这次谢迁的态度跟以往迥异。

    杨一清心道:“为何谢阁老现在看上去更加失落,好像真就要走?莫不是被什么事触动,一时间对朝事厌倦起来?”

    杨一清道:“阁老,这朝中没您不行,朝廷需要稳定啊。”

    谢迁摇摇头道:“本来老夫跟你有一样的想法,觉得哪怕要退,也要等新老交接完成后再走。但现在看来,阉党乱朝时朝局仍旧能保持稳定,年轻后辈一个个成长起来了,老夫伸手去管的事情反倒一次次出现状况,或许真不如完全放手,如此也算对陛下,对先皇有个交待。”

    谢迁的态度,让杨一清觉得很无语。

    哪怕杨一清也觉得谢迁在朝中未必是什么好事,甚至他也想过让谢迁退下来,但现在真有可能会出现首辅致仕的情况,他反而感觉危机重重。

    杨一清心道:“有谢阁老在朝,始终一些人不敢乱来,张苑不能乱国,沈之厚也会有所顾忌,但若谢阁老一走,看起来年轻后辈不用再戴着枷锁行事,但有可能会带来更大的恶果。”

    “谢阁老请三思。”

    杨一清弯腰拱手,诚恳挽留。

    谢迁笑了笑:“以为老夫这一两天就要走?还是会有一段时间打理好所有事情……不过请辞致仕的奏疏老夫非上不可,看看陛下的态度吧。”

    “之前老夫也提出过请辞,但陛下没准允,不过想来现在陛下已不需要老夫这样一个老迈昏聩,总跟他唱反调之人立在朝堂,激流勇退反而是最好的结果,看看以前的刘少傅和宾之,他们现在不用考虑那么多尔虞我诈,不活得越来越精神了吗?”

    杨一清杵在那里不知该评价什么好。

    大明官场,的确没有那种藕断丝连的情况,无论是谁,致仕就要放出手头所有权力,当然在门生故旧中的影响力另当别论。

    无论是刘健、李东阳,还是马文升、何鉴等人,致仕后都是不问朝事,日子过得很清闲,总归他们知道皇帝没有启用他们的打算,而现在谢迁的意思是他也要加入这些闲散人士的阵营。

    谢迁再道:“相信最多一个月,陛下就会回京城,这两年朝野更变太多,其实六部老夫能放心得下,不但有之厚,还有你,回头可能德华也会执掌一部。只是内阁那边老夫有些担心,没想好走后该如何交接。”

    杨一清问道:“难道叔厚……”

    本来杨一清想说,难道梁叔厚的能力不行?

    话刚出口,他突然意识到这么问等于变相恭送谢迁离开朝堂,于是就此打住,毕竟内阁接班人的选择跟他无关。

    谢迁摇摇头:“一个介夫,一个叔厚,总觉得在什么问题上偏差一点,可惜你不是内阁中人哪。”

    杨一清闻言不由苦笑,他没料到谢迁会在内阁接班人的问题上突然提到他的名字,但他心中隐约也有一丝不安:“沈之厚乃翰苑出身,之前也有声音让他入阁,不会趁着这次机会,让他入阁,甚至位列宰辅吧?”

    谢迁叹道:“这些事等陛下回来以后再说吧。接下来几天老夫要要把这些事考虑清楚,以后应宁你要多费心了。”



    朱厚照这几天时间滞留东昌府城聊城不去。

    既不动身北上,也不前呼后拥到府城以及周边风景名胜吃喝玩乐,这下可把朱厚照身边一帮人急坏了。

    谁都不知朱厚照要做什么,这会儿谁也不敢胡乱揣摩皇帝的意思,就怕行差踏错,惹来祸端。

    这个节骨眼儿上,又有传言说江彬和钱宁即将回来,张苑听到后紧张不已。

    对于别人来说,江彬和钱宁不过是两个皇帝跟前的佞臣罢了,但对于张苑来说,这可是他在皇帝面前保持圣宠不衰的最大阻碍,甚至可以说会影响他未来的生死存亡。

    张苑也知道仅凭自己的力量跟江彬和钱宁对着干不太容易,毕竟二人是皇帝主动召回来的,他只能尽可能阻挠,但二人一旦面圣后会如何,那就不是他能干涉的了,尤其是现在钱宁还恢复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职务。

    张苑琢磨半响不得要领,最后决定直接派人去找江彬和钱宁。

    张苑的想法很简单:“与其等两个佞臣回来后我费尽心思去对付,倒不如把他们收拢到麾下,只要他们一天在我手下做事,我就有办法控制他们。谁不听话,直接干掉就是……”

    不过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等张苑具体落实时才发现困难重重。

    这二人虽然以前都跟他有一定联系,但其实彼此关系不那么亲密,想收买二人并不太容易。

    尤其他还知道现在钱宁已投奔沈溪,江彬那边也有意要往沈溪北上的路径靠拢,意识到现在最大的敌手已不在二人身上,而在那个提拔过他、给了他第二次政治生命的沈溪。

    张苑后知后觉,马上派人给沈溪送信,希望能得到沈溪“支持”。

    这边张苑做事积极,另一边小拧子和张永也有所动作。

    而他们从开始目标就很明确,不去跟江彬和钱宁作对,而是直接向沈溪示好,总归以前已铺好路,现在知道沈溪即将回朝,他们几乎每天都会跟沈溪一封信,汇报皇帝身边的情况,处处表现出对沈溪的恭顺,保证将来对沈溪制定的策略会言听计从。

    “不能让张苑占了先。”

    小拧子在跟张永私下见面时,特意提醒对方,“这几天他那边小动作不少,派了几波人出去,好像是有什么大动作。”

    张永道:“咱跟沈大人早就有联络不假,但就怕张苑现在拥有司礼监掌印的权势,更容易受到沈大人青睐。”

    小拧子骂道:“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张苑不就是仗着自己是东宫老臣,才如此飞扬跋扈么?现在朝中反对他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皇宫内苑,二十四衙门中有能力的太监,哪个不烦他?他都快成孤家寡人了……难道沈大人会用他这种要能力没能力、要人脉没人脉的昏庸之人?这人见利忘义,以前害过沈大人,沈大人绝对不会相信他。”

    “是。”

    张永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小拧子的说法。

    小拧子突然想起什么来,又道:“倒是留在京城那边的贵人这几天接连送信过来,询问陛下的近况,咱家一直没有回信……你看是否有必要跟她说一声?”

    张永马上意识到小拧子口中的“贵人”是近来逐渐失宠、被朱厚照留在豹房的丽妃,以前小拧子可是一门心思要投奔丽妃的。

    张永道:“没那必要,有事还是等回到京城以后再说。”

    ……

    ……

    对于宫里这帮太监来说,最重要的生存之道便是见风使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有权势就听谁的。

    丽妃得宠的时候乃是朱厚照身边说话分量最重之人,小拧子等人自然唯恐巴结不及。

    但现在丽妃独守冷宫,也就是豹房,人比黄花瘦,小拧子和张永都不想跟这种不得志的女人来往,也就有意无意把丽妃嘱托的事情拖延下去。

    小拧子作为皇帝身边最宠信的太监,当然知道现在风向往哪边吹,沈皇后正得宠,她就算要星星朱厚照都会想方设法满足,什么丽妃、花妃都要靠边站。

    而这会儿丽妃则不甘心就此失宠,朱厚照离开京城后,其实她已得到一定自由,这跟她手上掌握有廖晗这张牌有关。

    通过廖晗,丽妃可以清楚地知道外面的情况,她的书函可以随时传出豹房,甚至可以获得一些出入的便利和自由,这会儿她跟花妃之间已顾不上缠斗,专心致志查清楚皇帝的动向,并且开始为皇帝回京后重归豹房做准备。

    但她获得的信息回馈并不太好,尤其是当得知朱厚照为了沈皇后茶饭不思时,更意识到危机临近。

    与此同时,她的一份书函送到了正在北上途中的沈溪手里。

    丽妃几乎是病急乱投医,发现自己的权势一步步失去,并且可能就此被皇帝雪藏时,丽妃想到最能帮到自己的人其实是沈溪,只有沈溪出手相助才是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办法。

    “大人,这女人不识相,明知道皇后乃是沈家人,她还来信请求大人相助。”信函是由云柳派手下情报人员送来的,最后由熙儿送到沈溪跟前。

    因为是敌对者发来的信函,再者书信并没有使用密码等保密措施,使得熙儿提前得知信的内容。

    沈溪脸色冷峻,喝斥道:“这种事跟你有关系吗?”

    熙儿吐吐舌头不再言语,而沈溪则继续看着书函。

    有关丽妃的事,沈溪通常都会严肃对待,毕竟这女人跟他的关系非比寻常。

    沈溪把书函看了几遍,放下来道:“这女人看来的确不能留在京城,否则迟早成为心腹大患。”

    熙儿瞪大眼道:“大人……你是要杀了她吗?若在京城下手不太容易,尤其是在豹房里……”

    沈溪道:“天子脚下杀人,杀的还是陛下的枕边人,你是想让我沦为阶下囚吗?”

    熙儿瘪嘴不语,沈溪再道:“下一步丽妃很可能会动用陛下跟前的力量,来换取她地位的提升,但可惜现在陛下身边已没有真正听她调遣的人。”

    “那大人还担心什么?”熙儿道。

    沈溪道:“别忘了还有江彬和钱宁,甚至是许泰、李荣这些人。朝中想上位的人不在少数,而有些人手上掌握的资源远远超出你我的想象,陛下也并非完全不念旧情之人,在陛下于皇后处得不到认同时,自然会想到故人,以得到心灵的慰籍……”

    熙儿紧张地道:“那就是说,陛下可能还会回归豹房,沉溺逸乐?”

    沈溪点头道:“豹房一定会回,但选择新人还是旧人的问题,必须提前绸缪。”

    ……

    ……

    豹房内,丽妃近来都在忙碌,但眼见距离皇帝越来越远,此时心力交瘁,身体也大不如前。

    这天丽妃又让廖晗到豹房,把一方木匣交给他。

    廖晗打开来看过后,苦着脸道:“干娘,这样做不行啊……您总在变卖首饰换钱,长久下去怕是家底要被掏空。”

    丽妃冷声道:“否则呢?趁着陛下没回来,不赶紧收拢人心,难道还要等陛下回到京城后再做事吗?豹房的太监,还有宫里的执事,哪个不是贪得无厌之徒?难道不给你好处,你会给本宫做事吗?”

    “干娘,您话可不能这么说,孩儿心一直都是向着您的。”廖晗支支吾吾道。

    丽妃瞪了廖晗一眼,她很清楚其实变卖首饰家当的钱,有很大一部分被廖晗给扣下私吞了,但她不动声色,便在于她现在能用的只有廖晗一个,旁人根本无法满足她对外传递消息的需求。

    丽妃道:“赶紧派人去查陛下的情况,看看圣驾什么时候回京……还有,若是沈之厚送书信到京城,一定要第一时间把书信交到我手里。”

    廖晗把木匣攥紧了些,点头哈腰道:“干娘您放宽心,孩儿会把事情处理好。哦对了……花妃娘娘那边派人前来传话,说是想跟您聚聚,您看是否……”

    丽妃皱眉道:“花妃?她做事什么时候需要你从中代劳了?”

    “嘿,这不正好碰上她的人么?干娘,您千万别误会,孩儿可不是那种见异思迁之辈,孩儿只是您一人的干儿子,您若不同意,孩儿只管拒绝便是。”廖晗道。

    丽妃怒火中烧,但她知道此时不能发作,再三压抑后,她才摇头:“本宫暂且不跟她见面,若她有要紧事,就亲自到本宫寝殿来,否则的话……”

    廖晗赶紧道:“明白明白,孩儿这就去……嘿,这个不识相的女人,居然以为她能跟干娘您平起平坐?孩儿这就去打发她的人!”

    说完,不等丽妃吩咐,廖晗便径直往门口而去。

    廖晗出门后,脸上卑微之色尽去,嘴角露出一丝不屑,显然心底并不觉得丽妃是可以“托付”前途之人,口中念叨:“要不是看在你还有一点家当,鬼才理你……一代新人换旧人,指望陛下重新恩宠你?还不如留着点东西过下半辈子日子呢……”

    至于丽妃这边,送走廖晗后心情异常沮丧。

    丽妃心中一口郁闷半天不得排解,最后猛地一拍桌子,把侍候一旁的几个宫女给吓了一大跳。

    “出去,都出去!让本宫独自安静一下。”丽妃厉声道。

    宫女们赶紧退下,丽妃则手撑着桌子半天没缓过气。

    “沈之厚啊沈之厚,我今天这一切说到底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不给我一儿半女,我能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眼见着我落难,你要是置之不理,就算我死了,也一定会让你脱掉一层皮……”

    “或许你一度是不怕被陛下知道我们以往的事情,但那是以前,现在陛下跟你之间早就有了嫌隙,哪怕我们的事只是一粒火种,也可能形成燎原之势……不信咱们走着瞧!”

    ……

    ……

    随着沈溪和朱厚照即将回京,朝野即将发生巨变之事,暗中迅速发酵。

    其中最受人瞩目的两件事,第一件便是王琼调任兵部尚书又临时撤回任命,第二件事则是谢迁主动上疏致仕。

    本来谢迁要退出朝堂,只对杨一清提出来,但随后他又在内阁处置公文时,当着几位同僚的面说出来,此事很快便朝野皆知,谁都知道谢迁想要退出朝堂了。

    这天紫禁城永寿宫内,杨廷和跟暂行司礼监中事的李兴一起来见张太后,详细把朝野发生的事跟张太后一提。

    朱厚照不在京城这些日子,张太后开始过问朝政,作为当朝太后,她也的确拥有这样的权力。

    之前张太后做的很多事,都是在为她出面干涉朝政做准备,哪怕不能垂帘听政,张太后也想成为朝中一股不容忽视的强大力量,在儿子基本不问朝事的时候,国家大事可以有人管理而不出乱子。

    至于李兴和杨廷和,都是张太后这一派的人。

    “……太后娘娘,谢阁老的确提出要在陛下回京师后上疏请辞,而且他还说了,陛下现在羽翼丰满,已不需要他这样的老臣来辅佐,终于可以安心把位子让出来,回老家颐养天年……”

    高凤被撤换后,李兴已成为张氏一门在朝中的代表。

    李兴很懂得把握时机,毕竟他拎得很清,自己既不是张苑的人,也没有跟小拧子和张永站在一起,在司礼监中属于第三方势力,若没有外来力量的支持,他很难在秉笔太监的位置上坚持下去。

    李兴当然知道应该巴结沈溪,但问题是现在巴结沈溪的人太多,而之前李兴已跟张氏一门建立起联系,他现在并不是说完全站在张氏这边,更多的是脚踩两条船,见风使舵。

    张太后神色冷峻,道:“谢老可有说过,谁来接替他的位子?”

    李兴没有直接回答,先看了旁边静默不语的杨廷和一眼,这才回道:“回娘娘,谢阁老没提,不过按照规矩,应该由梁大学士接任首辅,毕竟此前一直都是按照入阁来排序,作为次辅,梁大学士接管首辅之职乃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而且梁大学士在朝野素有清名,文武百官不会有异议。”

    张太后看着杨廷和,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梁大学士跟沈国公走得太近了。”

    一句话就全盘否认梁储这几年在朝中的辛劳,只因跟沈溪走得近,就被张太后剥夺继任首辅的资格。

    李兴非常为难,苦着脸道:“娘娘,这件事很难办啊,奴婢也知杨大学士乃继任首辅的不二人选,但规矩就是规矩……不好破坏啊。”

    李兴言中之意,一旦谢迁走了,按照规矩就是梁储来担任首辅,哪怕别人再推崇杨廷和也是白搭,除非让梁储从内阁退下来,如此一来就只有致仕一途。

    六部尚书转为阁臣可行,但内阁大学士转六部尚书,并不符合大明官员的升迁途径,也是一种巨大的羞辱,此前尚无先例。

    张太后道:“有何不可?梁学士一向不得哀家欣赏,资质平庸,碌碌无为,如果朝廷发生大事,关键时刻他能顶得起来?”

    这话大肆贬损梁储,有意抬高杨廷和的身份和地位,说得好像除了杨廷和外,旁人都难以撑起内阁的门楣。

    杨廷和行礼:“太后明鉴,如今这些事要等陛下回朝后再行论定,再者谢老乞骸骨只是一家之言,做不得准。”

    “嗯。”

    张太后点点头,用欣赏的目光望着杨廷和,“杨大学士从来都是哀家中意的不二首辅人选,有杨大学士在,至少能压制朝中不良风气……哀家希望杨大学士将来能秉承朝廷公义,令满朝文武上下一心,为皇家效忠。”

    杨廷和再次施礼:“臣诚惶诚恐,就怕辜负太后的期望。”

    张太后笑道:“你能力方面没有任何问题,现在面临的难题是从入阁顺序上,该由梁学士来接替谢阁老之职,所以只能想办法让他从朝中退下,最好跟谢阁老一起致仕。今后内阁出缺的话,也不再由资质平庸者填补,最好找一些有本事识大体的人入阁。”

    杨廷和心里一动,明白了张太后的意思。

    将来入阁的官员,有没有本事都属其次,关键是要“识大体”,而所谓的识大体就是必须是“自己人”,谁听张太后的话,谁就有资格入阁。

    在这种事上,杨廷和不好表态,因为他自诩要维持朝廷公义,不能因好恶和党争强推没能力的人入阁。

    李兴则笑道:“娘娘所言极是,要是碰上那既没能力又不听调遣的,还要费力更换,造成朝局混乱,不如从一开始就把人甄选好,一劳永逸。”

    李兴说话时,一直打量杨廷和,生怕自己哪里说得不对而开罪这个内阁三把手。

    但此时杨廷和好像哑巴一样,低着头,像是在思索什么事情,无论李兴和张太后说什么,他都不插话。

    最后张太后发现杨廷和态度不对,问道:“杨卿家,此事你如何看?”

    杨廷和道:“回太后,臣在此事上并无意见,只等陛下回朝。”

    张太后没有勉强,微微颔首:“想来陛下很快就要回到京师,再过个十天半个月……那时候就该把事情定下来,再跟朝中通个气,多颂扬一下杨卿家的功绩,让人知道哀家在首辅接替人选上是怎么个意思。”

    杨廷和赶紧劝止:“太后,此事不宜张扬。”

    杨廷和到底有脑子,他很清楚现在张太后跟皇帝间对立严重,本来可能朱厚照有意让他来当首辅,可一旦听说是太后在后边发力,也会把他给刷下来,别到时候反倒是他杨廷和被勒令致仕。

    “嗯。”

    张太后未置可否,转头看着李兴道,“李公公应该知道怎么办吧?”

    李兴笑道:“明白,明白……太后娘娘,您就瞧好了。”



    在张太后的主导下,朝中开始颂扬起杨廷和的丰功伟绩。

    一切从杨廷和年少成名讲起,说他十二岁乡试中举,十九岁中进士,乃是天下间少有的神童。然后又说杨廷和参与编修《宪宗实录》和《会典》时,每次对内容草拟,作为副总裁官的时任宰辅丘濬竟不能更改一字,丘濬因此称赞他有良史之才。

    说完才华又说孝义。弘治十二年,杨廷和祖母去世,他毅然抛下左春坊左中允这一前途无量的职务,回家丁忧,三年后才复出,错过了关键的为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天子朱厚照讲解、读书的机会。

    反观某人,祖母去世竟然不归家丁忧,反而利用杨廷和不在朝的机会,通过巴结太子地位迅速蹿升,进而窃取高位,简直是恬不知耻……目标直指沈溪。

    说完孝义又说官场成就。

    杨廷和于弘治十一年主持顺天乡试,弘治十八年又主持会试,可谓桃李满天下;自从入阁以来,做事矜矜业业,为扳倒刘瑾立下汗马功劳……得,又把沈溪的功劳强行安排到杨廷和头上。

    消息越传越广,很快便京畿皆闻,朝廷上下都知道,有人想要强推杨廷和接替谢迁卸下的首辅之位。

    英国公张懋的府宅。

    张懋仍旧跟平常一样与夏儒下棋。

    如今张懋的身体大不如前,背后需要找东西靠着。尽管此时门窗紧闭,但他依然不断捂嘴咳嗽,然后侧首吐痰。

    旁边立着两个侍女,一个端着痰盂,专门为张懋接痰,另一个则不停地拿着干净的锦帕为张懋擦拭嘴角。

    “这步棋老朽终于看懂了。”

    张懋一阵剧烈咳嗽后,突然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沈之厚此番回来,有很大可能会执掌朝堂权柄……随着谢于乔退下,朝中能跟他作对的人少之又少,这中间最不甘心的,恐怕就是张氏外戚一族了。”

    夏儒手上捏着枚棋子,迟迟没有落下,心有所感之下,抬起头来,目光凝视张懋,神色间满是迟疑。

    对旁人来说,可以在张氏外戚和沈氏外戚相斗中做出中立或者是倾向于沈溪的态度,以此确保自己的地位。

    但夏儒却不行,因为他自己也是外戚,同时还是三家外戚中势力最弱的存在。因为张太后跟夏皇后的良好关系,以往夏家一向往张家靠拢,此番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夏儒心想:“英国公明知我夏家跟张氏外戚走得近,为何非要在我面前表达如此感慨呢?”

    夏儒脑子急速转动,突然问道:“张老准备在沈国公回朝后,往哪方倾斜?”

    张懋笑盈盈地望着夏儒,道:“那依国丈的意思,本公该如何做才妥当呢?”

    一时间夏儒不知该如何回答,显然他不想做选择。

    张懋明白夏儒的心态,摇了摇头,“张氏一门以往无人可撼动,便在于先皇只有张皇后这一脉外戚,但自古以来皇帝只娶皇后一个的只有先皇一人……或许国丈现在还不甘心陛下另立皇后之事吧?”

    夏儒此时已无心思考下棋之事,手上的棋子不由放回棋盒中,神色稍显焦躁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夏儒才幽幽说道:“自古以来,同时立两位皇后的,恐怕也是绝无仅有了吧?”

    张懋收起笑容,这个时候他已经笑不出来了,神色变得严肃起来:“国丈,恕我直言,之厚这些年做的事情,其实对咱这些老家伙来说,有益无害,朝廷因他而威震四夷……你认为呢?”

    夏儒在认真思考后,重重地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张懋的说法。

    “唉!”

    张懋突然又叹了口气,道,“奈何陛下要收拢沈氏一脉为其所用,便做出另立皇后的决定,站在陛下的立场,这么做无可厚非,毕竟以如今沈家的地位,再让沈家小女入宫为嫔妃,怕是之厚不会同意。那位可是陛下在东宫时的先生,在朝如日中天,非比寻常啊!”

    夏儒苦笑了一下,道:“其实我并不怪沈家抢夺皇后之位,而是惭愧于陛下对小女情分太少,这国戚之名,名不副实啊。”

    张懋道:“即便如此,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另外两家国戚做大,不做努力了吗?这个时候,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夏儒听到这里,更加迷惑地望着张懋,问道:“张老之意,是让我夏家往沈家靠拢?这……怕是不太合适吧?”

    张懋严肃地道:“老朽并未有让你往哪边靠拢之意,只是想让你在外戚之间出现争执时,尽量站在客观中立的立场……”

    “若不出意外的话,之厚回朝后将会有一场外戚正名之争,且看陛下对张氏一门的态度如何……”

    “以老朽看来,陛下对太后一族并无纵容,联系到陛下回京途中跟沈家小女的纠葛……还有之厚做事的一贯手段,只怕这场斗争会呈现一边倒的态势。”

    夏儒微微皱眉,低下头沉默不语,显然是在认真思索张懋的话。

    张懋继续道:“现在最不怕的就是沈家做大……沈家除了之厚在朝,无人可顶上,可一旦张家势大,这朝中怕是永无宁日。”

    说到这里,张懋觉得话说得差不多了,重新拿起棋子:“来,我们不探讨这个问题了,继续下棋。”

    夏儒完全没心思跟张懋对弈,下一步错一步,很快便满盘皆输。

    张懋笑着说道:“这局不算,国丈回去后多思虑一下此事,等回头再来下,到那时看看老朽说得是否正确。”

    ……

    ……

    沈溪人在北上途中,心思却全放在新城、南京,抑或是东昌府城聊城、京师上,任何时局变化他都会去仔细研究一番,未雨绸缪。

    云柳见过谢迁后,很快带着谢迁的信函南下。

    本来她应该留在京城,奈何现在南边的事太多,熙儿跟在沈溪身边无法胜任情报统领的职务,云柳只能自己辛苦南北跑。

    三月底,云柳来信说她人已过临清州,准备三四天内便来跟沈溪会合。

    “师姐说要来接替我,还说我没什么本事,根本帮不到大人的忙。”

    平时熙儿不敢在沈溪身边说三道四,但她毕竟是沈溪的女人,在闺房里,她拿出小女人的姿态,甚至一向亲近的云柳也不客气,在沈溪面前表达她的不满。

    沈溪态度很平常:“你现在进步很大,值得表扬。”

    熙儿撅着嘴道:“大人说哪方面进步很大?我总觉得在一些事上,不能趁大人的心意。”

    沈溪倚在暖被上,半眯着看了熙儿一眼,却见一双明亮的眸子正瞪大看着自己,好像他的每句话都能对方重视。

    沈溪道:“不管哪方面,都有进步,只是你有时候没法克制心中的好恶,你师姐也是这样,把功名利禄和利益得失看得太重。”

    “哦。”

    熙儿想了想,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因为她没听太懂沈溪的话。

    沈溪柔声说道:“你俩脾气倔,做事争强好胜,很多时候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其实这并不是坏事,只是随着跟我做事,如今我愈发往权力核心靠拢,很多事便不能再用好恶来定,即便你再恨一个人,也要考虑和顾全大局,把心中的好恶降到最低……随心所欲的机会将越来越少。”

    之前的话,熙儿懵懵懂懂,但这话她却听明白了。

    熙儿道:“就算心里再恨,也要忍着吗?”

    “不然呢?”

    沈溪没好气地道,“你是可以任性做事,但带来的结果可有想清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是我自己,也没法把每件事都考虑周全……我这些年也做了不少错事,让今天饱受其害。”

    熙儿眨眨眼,认真思索沈溪所说的“错事”是什么。

    很快她就想到,沈溪的确做过“错事”,比如说高宁氏,再比如对待惠娘和李衿的问题。

    作为情报头目,熙儿知道沈溪很多秘辛,她对沈溪的理解比别人透彻些,只是她很少静下心来认真思考。

    沈溪道:“跟了我这么多年,也该把心静下来,很多人情世故不需要你和你师姐来考虑,只要听从吩咐行事便可……有时候我很难对你们解释为何要这么做,只能靠你们自己去想,慢慢就会明白事情怎样做才会更有益……你师姐在这方面,比你有天分多了。”

    熙儿重新撅起嘴:“哼,大人还是心向师姐……不过也对,谁让她是师姐呢?”

    ……

    ……

    哪怕沈溪可以享受一宿温存,但天亮后,路途仍旧要继续。

    清晨,大运河上起了浓重的雾,沈溪从驿馆内出来时,前方正好有大批商船路过,串成一条长龙向南进发,成百上千的纤夫在岸边拉纤……遇到不太顺的河段,如果风力还小的话,纤夫的作用便凸显出来,岸边一片繁忙。

    沈溪看了看岸边的柳树,没有着急往前走,口中轻叹:“淮河以北如今也是柳絮飘舞,看来春天真的来了。”

    虽然沈溪有权利封锁河面,让他北上的路途可以更加安全,但他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知道,皇帝出游已给大运河沿岸带来太多消极影响,他北上途中没有什么要紧事,完全没必要破坏沿途安宁,哪怕此时商船队伍堵住河道,他也没派官兵过去勒令往岸边泊靠等候他行船,宁可让其先过去,再乘船离开。

    熙儿老早便带人到岸边去看,生怕路过的船队中隐藏有刺客。

    经历南京之事后,熙儿应付刺客上小心许多,虽然她在很多事上很任性,但她保护沈溪上却丝毫也不含糊。

    熙儿很清楚,沈溪不但是她的上司、靠山,更是她的男人,还是她下半辈子幸福的依靠,若是沈溪出事,那她努力拼搏赚下的家当和未来的美好憧憬将不复存在。

    “熙侍卫,看来没人了。”

    目送最后一批商船过去,朱鸿带着几名侍卫笑呵呵回到岸边靠近驿馆的地方,对熙儿说道。

    熙儿眺望一下南下的商船队伍,口中不满:“一次运这么多货,却没有打着咱们新城的旗帜,莫不是哪位大人运的私货?”

    这种问题,朱鸿没法回答,甚至朱鸿对那些商船的来头也未曾询问过。

    等熙儿带着人回到沈溪跟前,却见沈溪坐在一条长凳上,看着不远处起来劳作的百姓,脸带笑容,一副悠闲的模样。

    “大人,可以走了。”

    熙儿在沈溪身后行礼,“江上的雾还没散,若是怕出意外的话,可以等雾散了再走。”

    沈溪没回头,随口问道:“若一天不散,那就一天不走?”

    熙儿想了想,回答不出来。

    沈溪站起身,回头看着她,没好气道:“走了。”

    熙儿赶紧让路,让沈溪通过,而她则带着人,紧跟在沈溪身后。

    驿馆的人没出来送行,哪怕他们有心巴结也不敢冒险,沈溪身边带的官兵足足有四五百人,还有上百名侍卫,昨夜在驿馆旁扎营,让驿丞等人心惊胆寒。

    等沈溪来到岸边时,官船已备好。

    沈溪伸了个懒腰:“河面倒也清爽,只是今日太过疲累,无心欣赏风景……看来到船上后要补上一觉了。”

    站在沈溪身后的熙儿听到此话,俏脸一阵发烫,平时沈溪熬到很晚,不过因为昨夜沈溪进了她的闺房,熬得更晚了,连她自己都困倦不堪,准备上船后好好休息。

    “大人,可以上船了。”

    马九一直在船上守着,检查完船只后,上岸向沈溪通报。

    沈溪点头,随即后面有人把一身黑色斗篷的朱烨押解出来,一行往船上去了。

    等沈溪上船后,侍卫和部分官兵上了其他船,留下大约近三百多骑,纵马在沿岸跟随。

    官船队伍上路,继续北上。

    ……

    ……

    朱厚照郁闷几天后,情绪终于好转了些。

    这天船队老早便在临清州码头泊靠,进入州府,入住地方官府为他安排的临时行在,朱厚照去求见沈亦儿不得,百无聊赖之下,到后花园逛了逛。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他却无心院内美妙的风景,一直郁郁不乐。

    “陛下,您离开京城大半年了,接下来是否加快行程回京?”

    张苑趁着跟朱厚照请安奏事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提醒。

    朱厚照斜着瞟了张苑一眼,道:“朕之前没说过,慢慢行船,跟沈尚书一起回京城吗?沈尚书没来,朕一个人回去算什么事?”

    张苑心道:“平时陛下不言不语,心思捉摸不透,今天看起来气色好了许多,应该鼓动陛下早些回京,这样才能尽快把京城局势稳定下来,不然的话,李兴或许会在那边兴风作浪。”

    张苑笑呵呵地道:“陛下请放宽心,沈大人从南京出发后,北上速度很快,相信用不了几天就能追上来,进入北直隶地界应该就能碰上了。”

    朱厚照皱眉:“听你这话里的意思,嫌朕走得慢,耽误你的大事了?”

    “不敢,不敢。”

    张苑赶紧解释,“沈大人得陛下传召,星夜兼程而来,而陛下乃是千金之躯,只需稍微加快速度便可……一切以陛下龙体康泰为先……”

    朱厚照仍旧无精打采,无心跟张苑争论什么,道:“既然你说慢,那朕就干脆不走了,等沈先生到了再一道走。”

    张苑心情异常沮丧:“早知道就不劝了,之前一天好歹还能走个二三十里,这下倒好,陛下决定暂时歇下来,不动弹了……唉,看来陛下被我那大侄女给折磨惨了,觉得什么事情都没意思,堂堂九五之尊,连个小丫头都对付不了?”

    朱厚照突然又唉声叹气,张苑不敢随便应声,就在张苑准备告退时,朱厚照突然问道:“皇后这两天除了行船,就没出去玩过吗?”

    张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心道:“我上哪儿知道大侄女的事情?”

    张苑支吾道:“陛下,老奴不知情。”

    朱厚照瞪眼:“之前让你看看皇后有何喜欢的,送一些去也不行?”

    张苑道:“陛下,老奴平时见不到皇后娘娘,无法求证此等事情。要不……让袁夫人过来陪陪您?”

    朱厚照突然暴怒:“怎么还提那女人?不是让她回去吗?你怎么做事的?”

    张苑苦着脸道:“陛下一日恩宠,对一介小妇人来说那就叫承天之恩,老奴让她走,她却不肯,希望能跟陛下再续前缘……看起来这位夫人也是重情重义之人。”

    朱厚照脸上有不忍之色,叹道:“朕也没办法,朕跟她之间算是有缘无分吧。”

    “陛下,要不您再见见她,亲自送她走?”

    张苑想得很透彻,既然皇帝因为沈亦儿的事而烦忧,不如让朱厚照找到别的方式解脱。

    朱厚照没好气地道:“朕见袁夫人本来没什么,就怕皇后又知此事,那朕就彻底没法跟她交待了……送袁夫人走的事,朕就交托给你了。”

    “陛下,其实您可以带袁夫人回京城,找个地方将她安置下来。”张苑提醒道。

    以张苑的思路,总归朱厚照在京城有一座豹房,把女人暂时寄在豹房内,未来想起来的时候可以去见见,总好过于现在狠心把人送走,将来后悔。

    朱厚照板着脸来:“朕说话不好使是吧?让你送走就送走,若是皇后知道朕把人一直留着,肯定会惹来事端,既如此不如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这感情的事,最是掺不得假,朕不想让皇后失望!”

    ()

    着笔中文网



    朱厚照下狠心要把袁夫人送走,张苑不敢违背,只能按照吩咐办事。

    临走时给予袁夫人的赏赐不少,有些是朱厚照赏的,张苑也难得地掏腰包,好在所出银子全都是地方官孝敬,倒也没多心痛。

    “回去看好她,别让她出来抛头露面,就算以后想做这营生,也必须要等个三五年,指不定什么时候陛下又把人给招回来。”

    张苑对地方官府前来接人的吏员吩咐道。

    那名吏员点头哈腰:“公公您尽管放宽心,我家大人把夫人接回去后便会用琼楼玉宇好好供养起来,不让她出院门,她那死鬼丈夫也休想靠近一步……就当是给宫里的贵人养着。”

    张苑满意点头:“总算有点眼力劲儿。咱家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人没看好,你家大人以后想升迁难上加难,把差事办好以后到京城,咱家会帮他上位……咱家跟沈大人关系良好,他可是吏部尚书,管着天下官员的考核呢。”

    那吏员覥笑着道:“明白,明白。”

    张苑这才端茶送客。

    人走后张苑还有些放心不下,又找了人跟着,嘱咐一定要看着袁夫人安顿好后才回来。

    ……

    ……

    张苑做事小心翼翼,但他做的这一切根本就不算什么秘密,小拧子和张永在旁看得一清二楚。

    等张苑把一切做得妥妥当当,张永将探听来的消息跟小拧子一说,小拧子面带奚落之色,嗤声道:“陛下当日跟他说得很清楚,把人送走便可,他却偏要弄这么多花哨的东西,感情以为陛下定会再临幸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女人?他以为是功劳,其实是自找麻烦。”

    张永感兴趣地问道:“那要不……把这件事捅到皇后娘娘那里去,让那家伙吃不了兜着走?”

    小拧子面带忌惮之色:“之前的事情,已闹出天大的乱子,现在谁敢乱来?再走漏风声的话,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张永点点头:“那意思是……咱不拿这件事做文章了?”

    小拧子叹了口气,摇头道:“要对付张苑,不能光想利用皇后娘娘做文章……始终咱是陛下的奴婢,总不能不考虑陛下的感受吧?之前的事,其实咱家已很后悔了,没伤到张苑的皮毛,却让陛下难过这么多天。”

    “呵呵。”

    张永脸上不由涌现含混不明的笑意。

    张永心道:“小拧子乃是陛下身边人,看起来高高在上,但面临大事时却是这种婆婆妈妈的表现,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想来是跟他年岁小、不谙世事有关吧……我可不能跟他学。”

    张永道:“拧公公,做大事可不拘小节!”

    小拧子瞪了张永一眼:“听你这话里的意思,做大事必须不择手段?咱可是皇家的奴婢,奴婢做事要有分寸,得处处为主子着想……也罢,你长久不在内帷做事,怎知其中规矩?沈大人那边有消息吗?”

    终于说到在意的事情,张永有些紧张地道:“算时间,沈大人应该快到徐州地界了……再过几天就能追上咱们。”

    小拧子道:“现在能让陛下定下心,早日返回京师之人,舍沈大人其谁……可能沈大人到来后会跟皇后好好说教一番,皇后原谅陛下,那事情就算过去了。”

    张永道:“沈大人来,对咱一定是好事?”

    小拧子笃定地道:“必须是好事啊……不过要防备张苑抢先一步跟沈大人攀关系,听说这次在江南,魏彬在沈大人面前好生露了一把脸……”

    “咱这些人现在都知道谁能靠上沈大人这棵大树,谁就能上位,咱家常伴于陛下跟前,没有闲暇去迎接,跟沈大人相见之事,可要落在你身上。”

    张永笑道:“拧公公放心,不用你提醒,其实咱家早就去信给沈大人,而且是过两天就有一封,把陛下跟前的事逐一跟他说明,以体现咱们的诚意。”

    ……

    ……

    沈溪北上途中得到的情报多不胜数。

    很多皇帝跟前的秘辛根本就瞒不住他,除了他安插的密探查出端倪,还有大把人通风报信。

    并不单纯只有张永给沈溪写信,张苑也在写,皇帝跟前一帮太监基本没落下,总归现在谁都想通过一些方式来向沈溪示好。这帮人都是人精,知道塞银子没用,因为以往沈溪表现出来的是从来不缺钱。

    反倒是皇帝身边的真实情况,这帮人觉得沈溪作为外臣应该很想知晓,本身内官跟外臣暗中联系属于违制,他们觉得以这种“授人以柄”的方式来给沈溪传信,会更能体现出他们的诚意。

    “大人,看来皇后娘娘跟陛下之间产生矛盾了。”

    这天前来送信时,熙儿一脸担忧地说道,“现在外边都在传,陛下长久不回京城,是因为跟皇后娘娘的矛盾没有解开……”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熙儿心里难免有些得意……皇后是沈溪的亲妹妹,沈溪在朝地位尊崇,连带着沈溪的妹妹都沾光,甚至敢给皇帝使脸色看,就像民间夫妻一样吵嘴并冷战,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沈溪很谨慎:“陛下很多时候是孩童心性,皇后更是个未长开的孩子……他们吵架会有什么好结果?”

    熙儿道:“大人,现在都在说,只要您到陛下跟前,帮忙说和一下,陛下便能跟皇后娘娘和好。”

    沈溪摇头:“我那妹子已嫁进宫门,之前我跟陛下约定说她可以自行离开,但真有那么容易?想来亦儿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和解之事,需要他们夫妻俩检讨自己,相互体谅,两颗心才能慢慢走到一起……外人很难参与进去。”

    “哦。”

    熙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沈溪道:“民间风传该制止一下……皇室秘辛如此轻易便流传开来,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塑造陛下跟皇后不合的表象,对我沈氏一门无任何好处,反而会让人觉得皇后恃宠而骄,倚仗我在朝中的地位不给陛下面子,有违圣人之道。”

    熙儿感觉问题重大,连忙道:“但是……大人,现在外面传闻太多了,要制止可不容易啊。”

    沈溪想了想,道:“要制止很困难,那就多传播一些谣言,越离奇越好,比如说陛下恋上什么酒家女,游龙戏凤之类的,把之前的事掩盖过去。”

    “堵不如疏,只有消息变得错综复杂,才没那么多人关注……现在对我们沈氏一门来说,情况极为特殊,绝对不能让沈家始终处在舆论中心。”

    ……

    ……

    就在沈溪拼命追赶皇帝时,京城这边因一件事打破原本的平静。

    并非西北或辽东那边有什么紧急军情,而是中原之地出现灾情。

    这几年中原大灾小灾不断,旱灾、水灾和蝗灾交替发生,造成中原民不聊生,战乱频频。

    即便沈溪领军平息地方叛乱,但这一年情况没有根本性好转,今年刚开春,桃花汛起,黄河再次决堤,中原地区又增添数十万灾民。

    朱厚照虽然在中原之地滞留,但距离受灾地区还比较远,对此事全不知情。

    消息传到京城,让本来已准备致仕乞老的谢迁着紧起来,但有些事并非他独自便能决定。

    这天下午,杨廷和、梁储、靳贵以及兵部侍郎王守仁、工部尚书李鐩和户部尚书杨一清齐聚谢迁位于长安街的小院,共同商讨有关中原水灾的问题。

    本来王守仁没资格前来,但谢迁对王守仁寄予很高的期望,特地让其与会,反倒是有多名部堂被谢迁以“职司不符”为由并未邀请。

    朱厚照离开京城后,谢迁尽量避免给人造成他擅权的固有印象,因而就算有再大的事情需要商谈,基本都是他单独找相关职司衙门的官员面谈。

    像今日这般小院里一次性聚拢如此多顶级大臣,还是首次。

    人们陆续到来,此时太阳高悬西边的天空,也就是说与会者是在上班时间赶来,并不打算在谢迁的小院停留太长,毕竟正式散班前还要各自回衙门,有什么要紧事,必须得趁着衙门尚在办公时尽快处理好。

    几人到来后,谢迁让次辅梁储主持这次闭门会议。

    梁储把这几日来中原地方有关灾情的奏疏当场给几人宣读,因为决口很突然,此番又是十多个县大面积受灾,地方官府很担心后续发生瘟疫,流民乱蹿,带来更大的灾害,因而奏报比较急,重点抓得也很准。

    等梁储说完,旁边的李鐩面带担忧之色:“河南巡抚衙门如何说的?”

    梁储道:“尚未有河南巡抚的上奏。”

    李鐩摇头:“这可就奇怪了……以往遇到灾情,一向都是河南巡抚先上报,地方奏疏多半只是对上报进行补充,今年有些反常。”

    靳贵在旁提醒:“如今陛下也在中原之地。”

    王守仁紧张地问道:“灾情可有影响运河周边?”

    梁储摇摇头,随即目光望向谢迁:“目前看来对陛下北上并无影响,水陆交通皆无阻塞,只是后续若是灾民东去,可能会让陛下碰到,但相信地方官府会努力阻止流民产生,不至于影响陛下归途……”

    都在等谢迁说话,但此时谢迁却闭着眼,像是养神,又好像是在仔细倾听。

    简单的交谈后,李鐩、杨一清和王守仁对情况基本了解,其实谢迁找他们三个部堂来之前,内阁有过闭门会议,只是可能关系重大,必须要由六部相关衙门参与,因为具体救灾举措要落实下去,需要六部尤其是户部协助。

    杨一清道:“谢老,不知此番需要调拨多少款项往中原?按照以往的经验,若是决口超过一里,或者有多处的话,一次恐怕就得十几二十万两银子,若再加上赈灾,可能需要超过三十万两……就这还得要看具体情况……”

    几人都不说话,等待谢迁表态。

    谢迁终于在众望中睁开眼,先给杨一清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蹙眉道:“现在银子的价值,还能跟几年前相比吗?”

    只是一句话,就让屋子里几人陷入尴尬。

    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这几年因吸纳大笔佛郎机白银,使得民间银价下降。

    以前朝廷一年能收入二三百万两银子就不错了,但过去这几年光是朝廷府库中就有超过一千万两银子,民间流行的银子也非常多。

    谢迁道:“银子不值钱,灾区物价腾贵,一下子调拨那么多银子到灾区,能变成粮食还是衣物?百姓能靠这几十万两银子吃饱穿暖?”

    问题抛回杨一清,毕竟杨一清管着户部。

    杨一清为难地道:“京师粮仓内储粮不足,中原府库空虚,再者过去几年战乱不断,想筹措用于赈灾的粮食太过困难……”

    在场大臣都熟悉大明的情况,哪怕王守仁只是兵部侍郎,也对民间的情况非常了解……他在西北当过几年巡抚,有治理一方的经验,而王守仁镇守的宣府又是西北军粮物资的主要储存地。

    现在大明实在太“穷”了,穷得只剩下银子。

    这些人都熟悉谢迁的一贯做派,他一向不主张把府库内大批银子放到民间去购买粮食物资,因为他觉得这是与民争利。

    至于更深层次的问题,比如消费刺激生产等,以谢迁因循守旧的头脑,实在是想不出来。

    一直默不做声的杨廷和道:“若中原调拨困难,只有从西北征调粮草了。”

    梁储道:“西北也不太平,鞑子有卷土重来的迹象……开春后边关受到鞑子骚扰的情况日甚……其实还是直接调拨银两最方便,或者朝廷用银子从那些未受灾的地区购买粮食,紧急运往灾区,以解燃眉之急。”

    梁储可不管那么多。

    在他看来,有银子不用,却非征调粮食和物资,简直是舍本逐末,哪怕灾区真的物价腾贵,可能调拨银子过去会令物价再次上扬,但商人逐利,很快就会组织货源填补市场空缺,况且当地官府也可以想办法从物价低的地区购买物资运到灾区。

    听了梁储的话,李鐩点头,附和梁储的建议。

    至于其他几人则面面相觑,他们或许也赞同梁储的意见,但此时却无从表达,因为梁储这么说算是跟谢迁唱对台戏,也只有到李鐩这样对官位不甚在意之人,才不需要考虑谢迁的看法。

    谢迁直接拒绝了梁储的提议:“以钱换粮,所需时间太长,且大明百姓手中存粮无多,之前几年连续用兵和战乱,已让百姓伤筋动骨,非要以银钱购买,势必造成各地物价腾贵,连没有受灾的地区百姓都要跟着受苦……现在可是春荒时节。”

    这话说完,在场鸦雀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杨廷和打破沉默:“谢老所言极是,百姓手中无粮无布,若非要以大批银两去民间购买,可能会让整个北方乃至于南方太平地区物价上涨,存粮不多的百姓需在春荒时购买粮食熬到收获,非要行此手段,可能会让天下大乱。”

    李鐩道:“介夫担忧过甚了吧?”

    杨廷和反问:“工部要征调民夫修河,若不给粮食,只给银子的话,他们肯赴行?”

    李鐩语塞,倒不是说他回答不上来,而是觉得屋子里火药味重重,实在没必要非得争个输赢。

    李鐩心想:“是否因为谢中堂即将致仕,所以气氛才如此紧张?事关首辅继承人问题,我必须得慎重……不过,这年头还有银子办不到的事情?”

    杨一清望着谢迁:“各地府库紧张,却不知以何方法筹措粮食?再者此事是否要立刻跟陛下请示……或许陛下另有安排呢?”

    谢迁一摆手:“即便请示陛下,该救的灾便不救了?到时候还不是户部和工部负责统调,由地方赈灾?”

    李鐩提醒道:“至少该让陛下知晓,不是还有一些臣僚随同陛下南下?或许他们也有良策呢?到底这种事本来该在朝议中商定,现在陛下不在,直接决定可能会有武断的嫌疑。”

    本来李鐩在几人中不显山不露水,但突然间便站到谢迁的对立面上。

    谢迁倒不会去跟李鐩吹胡子瞪眼,因为犯不着,从一开始他对李鐩就有所防备,没把李鐩完全当成自己人看待。

    谁让李鐩跟沈溪走得近?

    而这次李鐩提醒的“臣僚”,分明就是在说沈溪,至于旁人,包括张苑在内,有多昏聩无能他们都很清楚。

    杨廷和摇头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救灾刻不容缓。”

    杨廷和跟谢迁保持步调一致,让在场几人非常疑惑,众所周知,内阁几人中平时对谢迁言听计从的只有靳贵,至于梁储和杨廷和都有自己的想法,虽然谢迁在梁储和杨廷和之间更中意杨廷和一些,但从没见过杨廷和像今天这般恭顺过。

    谢迁道:“陛下那边,老夫自然会上奏,但上奏跟救灾两不误,若是被什么人耽搁,可能救灾要拖延。”

    谢迁为不请示朱厚照找了个绝佳的理由,就是怕有人阻挠,而这个人不用说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苑。

    从刘瑾开始,好像司礼监掌印就成为了奸邪的代名词,不会做好事。

    面对如此理由,连梁储都挑不出毛病,只能点头同意。

    杨一清道:“那不知从各地征调多少粮食最合适?”

    “尽可能多吧。”

    谢迁道,“现在可以按照各地府库的最大调拨限额来调拨,至于地方府库缺损部分,可以等夏粮入库后补上,但救灾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百姓受灾,流离失所,若粮食供应不上,怕是会出大乱子。中原之地风雨飘摇多年,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

    着笔中文网



    谢迁给出的意见,就是从各地府库调拨粮食送往灾区,基本不从朝廷国库中调拨银两。

    虽然在场有不同意见,但因谢迁是内阁首辅,在经历成化、弘治两朝对内阁大学士尤其是首辅的器重后,如今皇帝又不管事,使得谢迁事实上成为无冕的宰相。加之皇帝不在京城,谢迁是名义上的监国,做出如此决定旁人无可非议。

    谢迁定下的赈灾措施,连同地方上的灾情奏报,星夜兼程,火速送往临清州。

    朱厚照大半夜睡得正香,张苑心急火燎来找,小拧子问明情况不敢耽搁,只能硬着头皮去叫人,朱厚照起来后胡乱发了一通脾气,这才揉着惺忪睡眼出来相见。

    “有什么事非要晚上说?不能等明天吗?哪里又开战了?”朱厚照黑着脸喝问,但没有一来就发火,他知道手下这帮太监不会无的放矢,或许是有哪个地方出现民乱,又或者边关有夷狄叩关,才需要他半夜起来问事。

    张苑拿出河南地方上奏,以及留守朝廷所定赈灾措施,恭敬行礼:“陛下,大事不好,中原之地再起大灾。”

    朱厚照稍微反应一下才皱眉问道:“你不是跟朕开玩笑吧?中原大灾?朕脚下的临清,不就是中原之地么?”

    张苑苦笑道:“陛下,河南中部地区,黄河在桃汛中决口,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本来这几年中原就不太平,灾情和战乱不断,如今更是雪上加霜,如果不尽快救灾,很可能会酿成大患!”

    “哦。”

    朱厚照释然点头,神色变得柔和起来,蹙眉凝思,良久后问道,“谢阁老应该有对策了吧?”

    张苑道:“正是……以谢阁老之意,从各地府库调拨粮食往灾区运送,但因过去几年大明内部不稳,还在西北着着实实打了几仗,现在府库内没多少存粮了。”

    朱厚照摇头:“不对啊,朕怎么记得府库内全是银子?好像比先帝时最好的年景还要多几倍?这一年时间就用完了?不至于吧?

    张苑有些发愣,显然在来见朱厚照之前,他对朝廷府库的情况不太了解,他这个“内相”做得非常不称职,这也跟他的眼界以及施政能力极为有限有关。

    “这个……”

    张苑有一种想把谢迁的上奏重新看一遍的冲动。

    朱厚照皱眉:“怎么,这点事都不知道?”

    张苑暗自叫苦:“我又不是户部衙门的官员,怎知道府库中有多少钱粮?这次谢阁老没提从京师调拨银两,大概府库空虚了吧。”

    张苑很多时候喜欢抖小机灵,这时候赶紧为自己辩解:“陛下,过去两年打仗太多,去年到今年间已有三场战事,相继是中原平民乱、东南平海疆,再者就是您领兵平宁王之乱。再加上沈大人建造新城和造船,这府库开销实在太大,所以……可能所剩不多了吧。”

    “是吗?”

    朱厚照想了下,觉得很有道理。

    朱厚照可不知现在自家的情况如何,如果他一直关注户部的上奏,肯定不会出现这么大的纰漏,可惜的是他太过懒惰,根本无暇看这些,以至于他竟然被张苑说服,以为大明国库真的又穷了。

    朱厚照叹道:“佛郎机人贪得无厌,本来大家好好做买卖,互相取利就好,却非要跟那些贼寇狼狈为奸,这下好了,一拍两散,如此一来咱银子的进项也少了……之前沈尚书提出要把佛郎机人在海外的银矿悉数抢过来,看来很有必要。”

    张苑道:“陛下,那赈灾之事……”

    朱厚照想了想,道:“谢阁老既然已有决定,那就按照他说的来,不过朕还是要听听沈尚书的意见……要不这样吧,张苑,你往南边走一趟,跟沈尚书汇合,好好谈一谈赈灾的事情,索性朕就在中原先把赈灾之事处理完再回京。”

    “陛下……”

    张苑一听不乐意了。

    无论是朱厚照决定暂时留在中原,还是让他南下找沈溪,都不符合他的切身利益。正想抗争一下,张苑抬头看到朱厚照不善的眼神,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朱厚照板着脸道:“这次赈灾,不行的话就让沈尚书当钦差,你当副使,你们两个人去把灾给平了。”

    张苑苦从心来,简直是欲哭无泪,怎么自己刚要表现一下施政能力,皇帝就真的觉得他有“大本事”,安排他去做这么大的事?

    朱厚照不想再听张苑辩解,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似乎赈灾之事对他来说并不打紧,临走时突然想到什么,道:“以前看戏的时候,总说大灾时贪官污吏横行不法,这次正好你跟沈尚书好好查查,有一个法办一个……去吧,赶紧把赈灾的事落实,别耽误朕回京城的日期。”

    张苑心道:“听陛下言中之意,赈灾三五天内就能搞定?真有那么容易?”

    心中有异议,嘴上却只能老实回道:“是,陛下。”

    ……

    ……

    朱厚照安排张苑去找沈溪,商定赈灾之事,并陪同沈溪前往灾区赈灾,对此张苑非常恼火,回去后对着手下结结实实发了一通火。

    不过实在没办法,他只能收拾行李,准备次日上午乘船南下。

    这一切都落在小拧子和张永的视野里。

    事情发生后,小拧子连夜找到张永,把情况跟张永一说,张永幸灾乐祸道:“陛下应是对张苑感到厌烦,才趁机将之调离。”

    小拧子担忧地道:“但问题是这次张苑是去找沈大人……万一跟在沈大人身边,赈灾有功,回来不但被陛下嘉奖,受到重用,同时还跟沈大人关系更进一步,岂非坏事?”

    张永道:“大可不必有如此担心……拧公公你想啊,那张苑脾性怪异,贪婪成性,到了地方肯定倚仗他司礼监掌印的身份,大肆贪污受贿,岂会在沈大人面前老老实实做事?别到最后被沈大人参劾,遗憾终身。”

    “太危险了,实在太危险了。”

    小拧子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无法赞同张永,连连摇头。

    张永问道:“那拧公公您说,现在咱们该当如何?”

    小拧子道:“最好你也一同前往……嗯,咱家替你向陛下争取一下,多一个人去赈灾,这样对张苑也好有所制衡。”

    说到这里,小拧子眼巴巴地望着张永,似乎对张永寄予厚望。

    但张永不想接受这种提议,心想:“好不容易熬到张苑走了,你还让我跟着他去赈灾,那以后内阁和司礼监的事务不就是由你来打理么?我这个前首席秉笔太监有何地位可言?”

    张永连忙道:“陛下没下旨,怕是不能成行。”

    小拧子想了下,叹了口气道:“这也是问题……尽量争取吧!绝对不能让张苑那老东西跟沈大人单独相处,更不能让他立功……现在江彬和许泰快回来了,形势真是一团乱麻,让人理不清楚。”

    ……

    ……

    中原水患再起之事,最短时间内传到沈溪这里,确切地说,沈溪知道这个消息比京城那帮大佬还早,只是在没有皇帝授意的情况下,不能贸然做出决定,他这个吏部尚书兼兵部尚书权力再大,也管不了天下事。

    不过随着朱厚照御旨下达,让张苑协同赈灾,消息在四个时辰内便传到沈溪耳中,这会儿天刚亮,甚至张苑那边还没出发。

    “大人,陛下让您往河南赈灾,应该是要深入灾区……现在洪水还未退却,您去的话太过危险。”

    熙儿得知情况后很担心,她不想让沈溪去刚发生灾情的地方,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对她而言那里跟修罗场差不多。

    沈溪道:“陛下交待的差事,难道我能拒绝?张苑三四天后便能抵达,我可能已等不了他……我马上修书京城,让户部提供协助。”

    熙儿问道:“大人,听说此番赈灾,户部没有调拨银两。”

    沈溪叹道:“谢阁老在使用国库存银上,一向谨小慎微,他对于市场规律完全不了解,以为市面上银子多了一定是坏事,其实就算是灾区,大户人家也不缺粮……因黄河沿岸常年闹水灾,有钱人家多在山上修宅子,粮仓更是修在高处,若官府有银子的话,可以出资购买,成色越好的银子越容易办成事情。”

    熙儿眨眨眼,不太明白沈溪所说,

    沈溪继续道:“对于大户人家来说,他们宁可贮存银子和铜钱,也不愿贮藏粮食,因为粮食容易腐烂变质,每年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腾挪位置,以新粮入仓,再以旧粮到市面出售。”

    “但问题是大明市面的银子和铜钱成色太差,远不如积谷划算,以至于粮食都掌握在大户手中。只要有成色好的银子和铜钱,就不愁换不到粮食,百姓也就有救了。”

    “现在非要从西北和江南之地,让地方官府把陈年旧粮拿来,千里迢迢运到中原之地赈灾,仅仅运送途中民夫的消耗起码就占一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就一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觉得是合情合理。”

    “有银子不调,非要送粮食,若是运送及时的话倒还好,但问题是现在要从各地临时征调,官府一定会虚以委蛇,加上消息传送时间,以及运送粮食的时间,根本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熙儿道:“大人,那怎么办才好?您跟朝廷要银子,怕是要不回吧?”

    沈溪摇头:“谁说赈灾的钱一定要从京城调运?也可以从江南调拨。”

    熙儿咋舌道:“可是大人,新城几乎是咱自己出钱修的,现在赈灾也要您来出资,那朝廷……”

    熙儿想说,既然什么都靠自己,那要朝廷作何?

    沈溪却打断熙儿的话,叹道:“生在当时,不要计较暂时的利益得失,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只要咱能吃饱穿暖,计较那么多利益作何?难道为了跟朝廷置气,连百姓死活都不顾?”

    ……

    ……

    沈溪即将去灾区,对于朝廷各方来说,这消息并不令人惊奇。

    这些年沈溪为朝廷做事不在少数,基本都是实事,沈溪在地方为督抚时也曾治理灾害,再者头年中原民乱便是沈溪带兵平定,这次皇帝派他出马,被人们看作是防止地方叛乱又起。

    没人愿意趟浑水,但此时临清州却有人关注此事,甚至想主动请命前往辅佐沈溪。

    这便是一直在皇帝跟前,却不得重用的唐寅。

    唐寅本以为灾情发生,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却未料朱厚照压根儿就没记得还有他这个谋士。

    唐寅想面圣却无法如愿,无奈之下只好到苏通那里去看看情况,觉得对方可能有途径跟皇帝搭上话。

    苏通面对恳切来求的唐寅,语气间多有无奈:“唐先生请见谅,在下从过徐州后再没见过陛下,恐怕没法替您把话传上去。要不……您自行上奏请示?”

    唐寅摇头道:“无缘无故,怎好上奏?若有其他渠道让陛下知晓,以口谕的形式将在下调往灾区,最好不过。”

    苏通道:“唐先生学富五车,智谋过人,陛下平时对先生多有器重,岂会轻易将先生调离?再者,灾区那边有沈大人,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边苏通一番恭维,但唐寅听来却分外刺耳,他经历过太多浮沉之事,一向要面子,觉得苏通这话不诚恳,蕴含讽刺之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苏通心思巧妙,察觉气氛不对,连忙试探地道:“先生可有去见过拧公公,或者是张永张公公?”

    苏通发现二人都没途径跟朱厚照递话时,自然而然想起有小拧子和张永的途径。

    唐寅为难地道:“拧公公和张公公如今都是司礼监秉笔,何等光耀?如今要跟两位公公搭上话,怕是不那么容易。”

    苏通道:“总比直接面圣轻省许多……之前张苑张公公在时,咱做事还有所避忌,但今天早些时候他已乘船离开,留守的两位公公素来和善,应该很容易见到。”

    唐寅点头:“那在下便去碰碰运气,希望陛下知道在下为国为民之心。”

    ……

    ……

    唐寅没法直接见小拧子,只能去求见张永。

    但其实张永也难以面圣,他有什么事还得请示小拧子,唐寅主动来见,他也给足面子,亲自出门迎接。

    二人入内到大堂坐下,简单寒暄后,唐寅把来意说明,张永为难地道:“伯虎老弟,不是咱家不想帮你,实在是现在要见陛下一面,难比登天。”

    唐寅疑惑地问道:“张公公也不行么?”

    张永摇头:“陛下最近因私事滞留临清,平时只有少数时间见臣子,你想通过拧公公去请示陛下,没那么容易……”

    “再者,伯虎老弟以后要建功立业的机会多的是,作何一定要现在去灾区?这可是个苦差事,而且以咱家所知情况,此番陛下派沈大人前去,短时间内便会完成赈灾,你去的话恐怕没有用武之地。”

    唐寅低下头,语气诚恳:“在下留在陛下跟前,碌碌无为,不如到外边做点实事……大丈夫不能总懒懒撒撒过活。”

    张永笑道:“伯虎不必多想,陛下现在不过是有所困扰,才未提拔重用,等沈大人回来,那时咱回到京城,你当陛下会忘记你的功劳?去灾区的机会,还是留给旁人吧。”

    “张公公真的不能帮忙请示吗?”

    唐寅用期冀目光望着张永。

    张永一怔:“啊……伯虎老弟非要坚持?这……若真如此的话,咱家只能试着帮你跟拧公公联系,至于是否能跟陛下递上话,陛下最后又是否同意……都不能确定,或许赈灾之事过几天便会见分晓,非要如此吗?”

    唐寅看出张永的为难,起身行礼:“既如此,那在下不为难张公公了,另行想办法。”

    张永跟着起身:“伯虎老弟一片赤诚之心,咱家总算没看错你,不过现在你留在此处意义应该更大。咱家持如此想法,张苑张公公离开,陛下若有要紧事……诸如西北或者辽东紧急军务,身边需要参谋之人……你走了,陛下问谁?”

    唐寅道:“陛下身边能人颇多,才干比在下强的比比皆是,怎会需要在下?”

    张永笑道:“真如此吗?真有能人异士,为何陛下出征江赣时,非要用你出谋献策?为何陛下出兵安庆府后接连遭遇困境,你到了后能一马平川,迅速荡平贼寇?伯虎老弟不必妄自菲薄,陛下是器重你的才华,才留你在身边,若你因一时之困坚持离开,以后陛下再想用你却不得,久而久之便会将你遗忘!”

    “唉!”

    唐寅幽幽叹口气,显然他也觉得张永的提醒不无道理。

    张永再道:“沈大人的本事,咱都见过,此番赈灾他应该手到擒来,你去了也未必能帮上什么忙,还不如留在临清这边,等他前来会合。若沈大人赈灾中出现意外,你再去跟陛下请示往灾区协助也不迟。”

    唐寅满脸遗憾地道:“可是……陛下未必会记得有在下这么号人。”

    张永笑道:“这个伯虎老弟尽可放心,哪怕是咱家有机会面呈陛下,也会跟陛下提醒有伯虎你这样的能人在旁。而且陛下一向重用有才干之人,你看朝中现在有能力的人谁没得到重用?你放心回去,这边有消息的话,咱家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唐寅被张永劝说一番,终于打消前往灾区的计划,行礼道:“那在下便先回去,静候佳音。”

    ……

    ……

    张永嘴上答应帮唐寅,但其实他只是想把唐寅给打发了,这会儿他更在意的是在皇帝跟前找机会取代张苑,成为司礼监的老大。

    张苑走后,张永想赶紧确定自己在皇帝身前的地位,当前唯一能指望的人便是小拧子。

    不过小拧子要在皇帝跟前伺候,这天一直到中午朱厚照睡午觉,张永才在行在后门门口见到小拧子。

    一见面小拧子便生气地质问:“你来作何?若陛下知道你擅自前来,以为有你的好果子吃?”

    显然在成为司礼监话事人这件事上,小拧子也有私心,不会完全偏帮张永。

    张永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叠东西,递过去。

    小拧子打开来看过,皱眉问道:“这是何物?”

    张永解释道:“这叫银票……从去年开始,全国各地陆续有‘兄弟钱庄’开设,除了经营铜钱、银两的兑换,还进行存款、贷款和汇兑业务,只要拧公公拿此物去钱庄,便能兑得银两或者铜钱。这是价值二百贯的银票。”

    小拧子皱眉,将银票推了回去,问道:“你这算怎么个意思?”

    张永道:“拧公公,如今张苑离开,正是咱齐心协力,谋求上进的好机会。平时您要在陛下跟前伺候,照顾陛下饮食起居,甚至平时陛下会问您一些事情,根本离不开禁中。可如今司礼监中政务……尤其是内阁那边转来的奏疏,需要有人打理,您看……”

    小拧子瞥了张永一眼:“所以……你觉得机会来了,可取张苑而代之,替陛下行朱批大权?”

    张永陪笑道:“鄙人不过是为陛下分忧罢了。”

    “哼……”

    小拧子轻哼道,“现在张苑刚走,怎么,你就想上位了?就怕咱二人还不够格!陛下今天连问事的兴趣都没,更是提都没提赈灾或是朝廷政务……陛下不需要人去说事,你还非要自告奋勇作何?”

    张永道:“陛下是否需要是一回事,但总归要有人留心。”

    小拧子没好气地道:“可是咱家也决定不了啊。”

    张永试探地说道:“要不您找个机会跟陛下提一句,让鄙人去面圣,或者提一句司礼监的人事安排,您看……”

    小拧子怒道:“你烦不烦啊?你当咱家是不想帮你吗?这几天你以为陛下的脾气好了?昨晚跟你都商议得差不多了,本以为你可以盯着点张苑那狗东西,结果你不想去,现在还说什么面圣……陛下连咱家都不搭理,会听你啰嗦?”

    张永见到小拧子态度恶劣,心中大失所望。

    “小拧子人不大,脾气却不小,以前怎没看出他如此武断专横?怕也是学了东宫一帮老执事嚣张跋扈的坏毛病。”

    “明白,明白。”

    张永只能皱着眉头应承。

    小拧子先是愤怒斥责张永,随即意识到跟张永交恶对自己没好处,调整了下情绪,过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和缓起来:“张公公,咱家不是因为自己想取代张苑而不帮你,你是不知陛下这几天的脾气……陛下因跟皇后怄气,没兴趣问朝政,现在谁去跟陛下说事,都是触霉头。”

    “是,是。”

    张永礼节性回应。

    小拧子再道:“你当昨日陛下是因张苑有本事才派他去灾区?根本是张苑没事夜奏,让陛下着恼,才干脆将他赶走!若咱家帮你去说,怕是最后你没得机会面圣,陛下反倒将咱家也赶走……你不会是想看到这结果吧?”

    张永心想:“那感情好,如此一来既有人盯着张苑,还没人跟我争宠。”但表面却道:“在下自然不作此想。”

    小拧子道:“那就是了,咱家会想办法帮你,但不是现在……要寻找合适的机会。总归张苑一天两天回不来,咱们有的是机会!若这点耐心都没有,以后怎么成就大事?现在最重要的是让张苑犯错,失去陛下的信任……只有这样你我才能成功上位。”

    (本章完)



    张苑匆忙于临清州出发,沿着大运河南下,准备跟沈溪会合后,一起前往灾区。

    结果他走了两天,被告知沈溪已离开运河,上岸走官道往西,并没有等他,现在沈溪很可能已快到灾区。

    “这大侄子,诚心不给我面子,是吧?怎么说我也是陛下派来的钦差,难道他不想知道陛下给他的具体差事是什么?”

    张苑非常懊恼,却无计可施,大明能让他如此无奈的除了皇帝外就数沈溪了。

    张苑只能匆忙往河南地界追去,希望能早些跟上沈溪的步伐,但他现在非常难受,因为跟沈溪没有留下具体会合的地点,意味着很可能是沈溪一路走他一路追,若沈溪就是不想跟他碰头,他很难跟沈溪遇上。

    张苑以为沈溪故意避开他,其实不然。

    沈溪根本没必要故意躲避张苑,他此番着急西去,跟灾情紧急有关。

    他前往河南开封府,黄河决口的位置在怀庆府和开封府之间,这里恰恰是往常年两府修堤时互相推诿的河段。

    沈溪带着手下一行西行,一天时间走了一百多里地,从新集乘坐渡船过了黄河,就此踏足河南归德府地界。

    顺着官道往西,沿途开始出现成群结队的难民,越往前走难民越多。

    许多难民实在走不动了就那么躺在路边,然后一睡不起,家人围拢过来,哭天抢地,状极凄惨。

    天空中,乌鸦在低空盘旋,不时落到地面,啄食路边随处可见的开始腐烂的尸体。

    “大人,看来灾情比之前汇报的更加严重……以卑职查知,去年地方就有不少灾民未得妥善安置,此番黄河决堤,洪水一泄如注,湮没大片土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黄河两岸各府县城已禁止外来百姓进城,咱们再往西走,倒毙路边的难民怕是更多。”

    熙儿侍立沈溪身后。

    沈溪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下面络绎路过的难民,所有人脸上都死气沉沉,眼神里透露出绝望,让人触目惊心。

    沈溪叹道:“中原几年连续大灾,又经历兵祸,文明的发祥地却成人间阿鼻地狱,连过活都成为一种奢求,老天何其不公?”

    熙儿道:“大人,是否通知沿途地方官府,让他们接纳难民入城,设粥场安顿灾民?”

    沈溪没有回答,看着难民缓慢行进的队伍,幽幽叹口气,然后从高处下来。

    此时马九和朱鸿等人迎上前,马九道:“大人,已问过难民,还有地方驿丞,说是南边的宁陵县城有官府安顿灾民,这些百姓都在往宁陵走。”

    沈溪道:“传言太过滞后,等这些灾民抵达宁陵,怕是宁陵能接纳的灾民数量早就饱和……连县城都进不去,谈何吃上一口饭?”

    马九道:“但是……大人,他们实在是别无选择,他们饿了很久,再不吃点东西,恐怕真要全部饿死了。”

    沈溪点了点头,一摆手:“派快马去归德府城,让地方知府带人连夜过来,我要在考城接见他。”

    马九请示:“大人,是否需要他们多带些粮食过来?”

    沈溪道:“有则带,没有来人便可。再是运河那边催促运粮,熙侍卫,你去通知云侍卫,早些完成接洽,先把救灾粮食运过来……”

    “得令!”

    熙儿领命而去,她的任务是通知云柳,让云柳护送粮食到灾区,稍解燃眉之急。

    ……

    ……

    救灾看似有条不紊,但其实进展缓慢。

    在沈溪看来,救灾困难不在于地方官府不作为,而是各级官员实在是无能为力……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是一心为民的清官,也变不出粮食,只能把危害降到最低。

    夜里一直到三更过去,沈溪才入住黄河岸边的一处驿馆,其实驿馆里能提供的吃食非常少,沈溪及身边人只能靠自带干粮充饥。因为路上放了一些干粮给灾民,使得粮食捉襟见肘,沈溪得考虑一下,接下来得紧衣缩食,否则很难深入灾区。

    “谢于乔处理国事太过平庸。不过也怪不得他,大灾过后,不发生人祸已是好的,这年头交通不便,运输成本高昂,遇到大灾只能听天由命……谁能指望得了谁?”

    沈溪进入官驿后没着急上榻入睡,他精力旺盛,正好坐下来伏案处理公务。跟着他走了一路的侍卫和将士异常疲累,在官驿旁匆匆扎下营地便入睡。

    就在沈溪把给河南地方官府的公文准备好后,熙儿来报,说是归德府知府孙友成快要抵达驿馆了。

    “孙知府也才刚到任地方。”

    熙儿介绍道,“听说他独身前来,没带家眷,归德府灾民多,跟归德官府全力治理灾患有关。”

    沈溪点头:“实在难得,开封府和怀庆府受灾严重,与水灾没什么关系的归德府救灾最积极,看来这个孙友成倒有几分本事。”

    等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孙友成抵达驿馆,当即来见沈溪。

    孙友成四十上下,看起来精明干练,上来简单行礼,随即将他知道的灾情向沈溪言明,最后不无遗憾地道:“沈尚书请见谅,归德府去年频遭战乱,损耗府库钱粮不在少数,如今百姓刚归家园,又面临如此大的水灾,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粮食,但如今却有数万灾民往归德府涌来,地方上实在承受不住……”

    沈溪问道:“府库内粮食,还有多少?”

    孙友成摇摇头:“所剩无几了,以目前的状况,最多能维持现有粥铺继续开两天,但问题是后续还有大批难民持续涌入,听说现在往归德府来的灾民越来越多。”

    沈溪微微点头:“以目前所知,怀庆府温县以下,到开封府李景高口一段,基本被大水湮没,现在大批灾民云集,若不及时治理,灾民往周边府县迁徙,因饥饿和瘟疫而死的百姓会更多。”

    孙友成道:“的确如此,现在灾区严重缺乏粮食和药材。”

    “嗯。”

    沈溪再次点头,从桌上拿起一份文稿,交给孙友成,“后续会有一批粮食和救灾物资运到归德府,你带人沿着官道设立粥场,为避免灾民无所事事,可以组织起来修缮河堤,在灾情彻底解除前,你要确保粥场不停。跟府县各级官员通个气,谁救灾不力,本官便治谁的罪。”

    “沈尚书……”

    孙友成对沈溪救灾惩罚措施不是很支持。

    沈溪抬手打断孙友成的话,“百姓流离失所,他们指望不上旁人,只有地方官府能帮到他们,官员此时更应拿出效死命的态度……救灾有功的,一律上报,本官自会为他们请功,加官进爵。就当这是一场战事,必须高度重视。”

    孙友成想了下,点头道:“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

    ……

    沈溪调运粮食的速度,比京城那边快许多。

    户部还在调查问询各地粮库内具体有多少存粮,粮食甚至没出仓,沈溪这边调运的第一批粮食已进入归德府灾区第一线。

    一切便在于沈溪为了建造新城,在大明各地建立起较为完善的仓储和货运体系,而恰好沈溪从江南采购了一批粮食,包括大米、玉米、番薯和海鱼罐头,通过运河送往北方销售,得知中原遭灾后,沈溪直接让运粮船队在徐州走黄河水道西进,到新集码头停靠卸货,由云柳负责把粮食调运至归德府。

    先期抵达归德府的灾民,基本能得到救治。

    地方上先开设几天粥场,等粮食耗尽,后续运来的粮食正好补上,通过以工代赈的方式,安抚灾民。

    但毕竟逃难到归德府的灾民只是少数。

    沈溪心想:“孙友成以为自己救灾有方,其实只是九牛一毛,真正的灾区是洪水浸泡过的地方,那里的百姓死伤惨重,缺医少药的情况下,早就尸横遍野……有力气迁徙的灾民,已经算是灾民中情况比较好的。”

    因为沈溪这边运送的粮食不足,使得他暂时的救灾只能在归德府一线,甚至没进入开封府。

    随即熙儿将开封府的情况报告给沈溪。

    “……此番主要是黄河以北受灾严重,开封府城并未遭灾,不过府城已下令严禁灾民进入,就算在城外开设有一些赈济点,但供应粮食严重不足,城内府库空虚,听说地方官员跟大户人家征调粮食不得,只好上奏向朝廷求援……”

    沈溪点头:“现在粮价比天高吧?”

    熙儿想了想,非常遗憾地道:“至少是市价十几倍。”

    沈溪道:“地方上还是有粮食的,可惜许多人为富不仁,不可能拱手把自己的财富拿出来赈济灾民,而地方官府为了收拢豪绅之心,不可能采用强制手段征粮……你师姐那边可有将银子运来?”

    熙儿显得很振奋:“新城那边利用储存的黄铜,铸钱两百万贯,除了调拨部分供新城建设所需,剩下部分全部存入钱庄。如今在徐州兑得十万两白银,正在往归德府运来。”

    沈溪点了点头:“虽然不能彻底解灾区之困,但解燃眉之急应该够了。接下来咱们要前往开封府,带着银子进城,总归安心些。不过这笔钱还不够,但哪怕打欠条,也要在地方征调足够的粮食,这比从外地运来快捷便利得多,有了粮食就能救命……”

    “打欠条吗?”熙儿觉得很不可思议。

    沈溪道:“怎么,我如今的身份和地位,像是那种拖欠不还的人吗?这也是考验各地商户的时候了,以后他们想在我规划的商贸体系下做买卖,就得按照我的规矩来……既然我来了,他们必须无条件听从我的调遣。”

    熙儿蹙眉道:“那不如带着士兵去他们府上抢呢。”

    沈溪瞪了熙儿一眼:“我们是官,不是贼,不能知法犯法。不过我来主持救灾是最好的结果,让别人来,很多事上未必有此魄力。”

    “嗯。”

    熙儿点头。

    沈溪再道:“马上跟河南地方商会取得联系,让他们及早派人前来接洽,在我进开封府城前,把救灾粮食落实好,进城后就要有粮食运送出城!”

    ……

    ……

    沈溪发话,到底不是普通官员开口。

    消息在最短时间内传到开封府,前后也就三四个时辰。

    消息很快在开封府城内炸开锅,地方官府早就知道沈溪的威名,得知沈溪要于城里征调粮食赈灾后,士绅很紧张,生怕沈溪乱来。

    但暗中还是有一股力量,想跟沈溪相斗一番,毕竟涉及到各家的切身利益,没人愿意当软柿子被人捏。

    开封府知府赵铭愈当即请了地方士绅到知府衙门,商讨凑赈灾粮款之事。

    “……赵大人,沈国公人还未到,就跟我们伸手讨要粮食、衣物,吃相是否太过难看?您可以跟朝廷上奏参劾他……”

    知府衙门正堂,开封府城内来了二三十户豪绅人家,基本都是城里士绅代表,在大灾面前,这些人并非没有损失,因为开封府周围的土地有很大一部分是他们的私田,遭灾后黄河南岸靠近府城这边受到的影响不算大,毕竟这里是府城,堤坝修缮相对完好,北岸情况则要糟糕许多,这次黄河决口也发生在北岸。

    这些年剿匪,开封府是主要战场,所以承宣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和都司衙门都迁到了相对安稳的河南府府城洛阳,河南巡抚也照章办理,所以开封知府赵铭愈已经算是城里最大的官。

    赵铭愈闻言皱眉:“以沈国公如今在朝的声望,能随便参劾?本官身为地方父母官,面对朝廷派来的天使,只能尽量听从……诸位看看是否能帮忙完成沈国公交托的差事。”

    在场士绅代表才知道,原来赵铭愈也有心赈灾,只是之前跟他们讨要粮食不得,现在想借着沈溪的威势来达成心愿。

    “赵大人,我们也没办法,大灾之后,自己都救不活,哪里还有余力去赈济灾民?朝廷不调拨粮食,却要跟地方伸手讨要,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一户姓韩的大户人家代表出言反对。

    一户姓顾的人家代表也跳出来唱反调:“都不容易啊……望赵大人跟沈大人言明我等苦衷。”

    赵铭愈拿出公文,叹息道:“这是沈国公发来的公函,诸位看清楚了,不是本官有意为难……沈国公有言在先,诸位先把救灾的事情落实了,等朝廷的赈灾钱粮抵达,会如数奉还。”

    “啊!?”

    在场的人很惊奇,一个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都觉得官府借粮简直是闻所未闻。

    赵铭愈再道:“诸位安静一下,赈灾是为了地方百姓,本官身为开封府一地父母官,需要诸位支持,若诸位配合的话,本官会跟朝廷上报,表彰诸位的功劳。”

    这时突然站起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者,看上去精神矍铄……此人名叫纪元起,乃是开封府内素有名望的豪绅,乃是举人出身。

    纪元起道:“朝廷赈灾,我等虽支持,但只能尽力而为,之前开粥铺我等已倾尽所有,现在要各家不顾自身实际困难出更多粮食,等同公然劫掠……老朽在京师认得几名元老大臣,也有御史言官跟老朽有交情,沈国公这么做,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赵知府可不能跟如此黄口小儿同流合污!”

    赵铭愈大喝一声:“汝怎如此无礼,公然诽谤朝廷命官?可知沈国公于大明立下赫赫功劳,岂是尔等可污蔑?”

    “哼!”

    纪元起冷笑一声,义正词严道:“与民争利,与宵小无异!”

    赵铭愈很生气,但即便如此,他也拿纪元起没办法,到底对方是举人出身,且还在朝中当过官,这年头清议之风很盛,赵铭愈不想因一地治理不当而落得骂名,影响到他今后的仕途。

    赵铭愈道:“沈国公不日将抵达开封,诸位若有意见,大可在见到国公后亲自提出来,本官不代劳。今日便当是将沈国公的意思传达于各位,让尔等先行有个时间做准备,两三日内若是不愿配合,出了任何事不用想着来求助本官……本官概不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