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实际上是个披着官府外衣的江洋大盗,那掌管商会的惠娘岂不是很危险?”
“就算是帮惠娘,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沈溪点头道:“好吧,我姑且相信你们一次。但要保证,若事情败露,不能将我牵扯进去。”
本来沈溪最担心的其实是江栎唯,但若云柳之言属实,江栎唯前来汀州府就不一定是为追查官府失窃案,更有可能是追查安汝升几年前于松江府任上发生的盗匪案。
云柳松了口气,急切问道:“沈公子。不知需要准备何物?”
沈溪道:“可有针灸所用的银针?”
云柳点头,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正是针灸所用的各种型号的银针。沈溪将针包接过,同时指了指桌上那包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药:“其中有一小包药粉,直接以热茶给她冲服。”
云柳惊讶地问道:“小女子先前查看过,里面是普普通通治疗伤害的药材,这药粉真的有效吗?”
沈溪其实配的是“止痛药”,能很大程度上减缓病人的疼痛。
同时,沈溪准备以针灸,对熙儿进行“针灸麻醉”。可以令熙儿暂时失去痛觉,这也是外科手术中经常用到的手法。
见沈溪认真准备施针的模样,云柳不敢再多问,沈溪走到熙儿面前。冷声道:“请熙儿姑娘宽衣。”
熙儿虽然面色煞白,但此时却平添了几分血色,虽然沈溪年岁不大,但让她当着一个男子的面宽衣解带,还是非常羞赧之事。
云柳喝道:“这个时候不能拘礼!”
熙儿脸上微微露出些许不情愿,但被云柳怒色所逼。这才伸手去宽衣。
沈溪没有让熙儿解下裳,连亵衣都尚在身上。沈溪让熙儿背对他,因为亵衣只有两条带子,整个后背都裸露出来,在这个连手臂给男人看都是“失节”的年代,把后背直接示与男子,几乎等于女子“失身”。
熙儿虽是云英未嫁之身,可这毕竟是教坊司内,女子不像普通人家女子那样拘礼,但她仍旧因为身体的疼痛和羞赧而浑身颤抖。
沈溪让云柳扶住熙儿,他自己则开始在熙儿背后扎针。
为了能让熙儿行走时不被人察觉异常,每根银针都被沈溪折断,将针的大部分都没入皮肤之中,随着银针刺入,再加上熙儿服下止痛药,脸色跟着好转了一些,紧咬的牙关略微松开些许。
“妹妹可有觉得好一些?”
待沈溪扎完针之后,云柳紧张地看着熙儿。
熙儿低下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伤口,略微活动一下身子,蹙眉道:“奇怪呀,为什么不疼了?”
云柳脸上带着惊喜:“真……真的?”
沈溪把针包收拾好,提醒道:“最好将她的伤口仔细包扎过,行动之间尽量迟缓,不要牵动伤口,后背也不能倚靠任何物体……”
“熙儿姑娘,你放心,旁人察觉不出你身上有针,不用刻意隐藏。若觉得头晕,必须强撑着不要闭眼……喏,袖口藏一根银针,若感到不支,你用抚发的姿势,悄悄用针刺激一下‘太阳穴’上部发际的‘前额发际点’,能让你暂时保持清醒。”
“沈公子,您可真是在世华佗。”
云柳惊喜到无以复加的地步,险些掩面而泣,但她知道现在不是感激的时候,跪下来给沈溪磕了三个响头。
沈溪没有去搀扶,这时玉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让沈公子再与熙儿姑娘喝几杯酒,何必急着打搅他们……”
随后是苏通的声音:“玉娘怎忘了沈公子不饮酒?我们也想进去看看,里面有何风光。”
推开门,苏通正好瞧见沈溪坐在桌子前,面前立着为沈溪斟茶的云柳。还有立在旁边有些仓皇失措整理衣衫的熙儿。熙儿“啊”地惊呼一声,手还在系衣带,好像刚把衣服穿上一般。
玉娘见状,反应最快。手掩住眼睛,笑着说道:“哎哟,这是在做什么呢?”
苏通与江栎唯前后脚进到屋子里,苏通先看了看面色潮红的熙儿,又望了望淡然处之的沈溪。忍不住问道:“沈老弟,你这是……”
沈溪哈哈一笑:“我与熙儿姑娘打赌,说她的亵衣是红色的,她不服,主动解衣给我看,偏偏你们就来了。”
沈溪说完这话,不但熙儿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连旁边的云柳听了也玉面飞霞,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苏通抚掌而叹:“沈老弟,你可真行。精于射覆,有一手画画的本事,还能得到女儿家青睐,真是羡煞我等。顾育兄,你不是要见一见熙儿姑娘吗?这位就是了!”苏通为江栎唯引介熙儿。
江栎唯目光炯炯,上下打量熙儿一番,最后视线落在熙儿身前受伤的部位,神色中带着不解,最后笑着行礼:“熙儿姑娘,在下有礼了。”
“该奴家给江大人行礼才是……玉娘昨日里跟奴家说江大人大驾光临。谁知道奴家却提前就寝,奴家好生怨责玉娘没把人家唤醒,出来给江大人敬杯酒呢。”熙儿仍旧是当初妩媚多情的模样,用苏通的话说。身上自带一股“媚劲儿”。
江栎唯笑道:“如今有幸能与熙儿姑娘饮上两杯,是在下的荣幸。”他视线一直在熙儿身上移动,想观察她有何不妥之处。
玉娘进来招待江栎唯和苏通一同落座,让熙儿敬酒,熙儿举手投足之间,虽然动作有些缓慢。但神色却很正常,一点儿都没有受伤的迹象,连玉娘偶尔看过去也误以为熙儿身体好齐全了。
她不明白为何病恹恹的熙儿这么短的时间,就好像换了个人一般,再看云柳恭恭敬敬为沈溪敬茶,这才想起沈溪是有神通之人,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江栎唯喝了两杯酒,让熙儿坐下,想换个角度继续查探。
“玉娘,听闻昨日府衙有贼人光顾,你为官所中人,可有听闻?”江栎唯有意无意说道。
玉娘轻抚着胸口:“江大人这是吓唬奴家吗?官府发生这等大事,并不见城中有所张扬……奴家每日都在这小小官所内寸步不出,如何知晓?”
江栎唯只是随口一说,并未细究,从熙儿身上他察觉不出有什么问题,以他现在微服的身份,又不能把教坊司所有姑娘都叫出来一一查验,虽然他若是坚持玉娘不敢忤逆,但这会“打草惊蛇”。
就在苏通准备把饮酒之所换到宴客厅时,突然外面街道上传来一阵嘈杂声,伴随着惊呼与喝骂,正有一队衙役往教坊司而来。
衙役直接闯入教坊司大门,与平日里办案由捕快带队不同,这次却是安汝升亲自带人到官所。
没过一会儿,就听楼下有人喊:“管事何在?”
玉娘饶是见惯场面,还是略微显现慌张之色,她对江栎唯行礼道:“江大人,有官差前来,奴家先去迎接。”
此时玉娘尚不知带队而来的是知府安汝升本人。等她出去见到人后,刻意把声音抬高:“安知府大驾光临,奴家给您行礼了。”
安汝升浑厚的声音传来:“将此处所有姑娘都叫出来,本官要一一查验。”
玉娘诧异地问道:“安知府,此处乃是官所,您有何吩咐,叫人来知会一声即可,何须亲临?”
“废什么话,知府大人让你把人都叫出来,聋了?”
知府可是正四品的地方大员,教坊司的奉銮不过是正九品,两者地位悬殊,玉娘实在没办法,只能让人通知楼上楼下的姑娘。
此时江栎唯与苏通等人走下楼,苏通和沈溪只是秀才功名,见到知县可以不跪,但面对四品知府还是得毕恭毕敬行礼。
“学生见过安知府。”
沈溪跟苏通口称“学生”,安知府一听就知道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他微微颔首,目光转向一边的江栎唯,表情转冷,似乎他也在很好奇,为何一个年轻人见到他居然礼数如此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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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学子江栎唯,拜见安知府。”
江栎唯不慌不忙,说是拜见,其实只是略微拱手,在官场中的规矩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但一个是地方官,一个则是京官,互相之间并不挨着,二人的品阶相差不大,江栎唯有资格在江栎唯面前摆架子。
安汝升琢磨一番,问道:“弘治六年武进士那个江栎唯?”
江栎唯点头道:“正是。”
“怪不得。”安汝升冷笑不已,“阁下如今在哪个有司衙门供差?”
江栎唯淡淡一笑:“大理寺,刚进补左丞,此番系回乡走亲访友。”
安汝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虽然他不清楚江栎唯的“大理寺左丞”是京师的大理寺还是南京的大理寺,但不论哪个都是三司衙门,负责刑狱勘验之事,不是好相与的。
“原来是江左丞,到了汀州府地界,居然不跟地方衙署打招呼,难道是担心我等招呼不周?”
安汝升到底是官场中人,很快便换上官腔来跟江栎唯见礼。
二人一番寒暄,江栎唯说是来地方“走亲访友”,安汝升并不怎么相信,但他并没有探根究底的意思。
江栎唯道:“今日下官与两位故友前来官所饮宴,不知安知府要亲自办差,叨扰了。”
安汝升笑道:“本官前来,是因城中前几日发生一些鸡鸣狗盗之事,其中竟有几名女贼,本官在城中搜查多日,未曾有着落,便想到这官所搜寻一番,看看是否有可能藏身其间。”
江栎唯脸上带着恭维之色:“安知府为任一方父母官,体恤百姓,连盗匪之事都亲力亲为,下官佩服。”
玉娘已将教坊司内所有姑娘、乐师、丫鬟和仆役都叫了出来,在天井内列成几排,整个教坊司看似不大。但前院加后院,足足住了四五十人。安汝升一摆手,跟着他而来的衙役迅速往前后院搜查,看看是否有漏网之鱼。
沈溪从江栎唯与安汝升的对话判断。安汝升前来教坊司,并非江栎唯通风报信,可刚才江栎唯的确是安排随从离开,却是对谁通风报信?
亦或者背后隐藏有更大的人物?
他瞧了眼安汝升,此时知府大人神情淡然。沈溪暗忖:“安汝升肯定在教坊司周围布置了眼线和埋伏,若有谁敢从这里逃走,正好落入他下怀。”
再看熙儿一眼,此时熙儿混杂于人群中,表现淡然,说明针灸麻醉的效果还可以,但就怕时间太长,加上熙儿走动太多,令她伤口崩裂,到时候染血不说。麻醉效果也会锐减,很容易被人察觉异常。
玉娘上前陪笑:“知府大人,奴家已将官所上下所有人叫来,这里是乐籍,请您查验。”
教坊司上下多少人,乐籍上列得清清楚楚,就算是扫地的仆役也都要详细列名在册。不但有名字、体貌特征等文字记述,还有画像,这是为了防止教坊司内有人逃走。
安汝升手一挥,自然有人将册子接了过去。先唱名,叫几个身上带伤的衙役上前“认人”,比对画像上的样貌,辨认半天。都没找到他们要找的女贼。很快,就轮到熙儿,只听熙儿娇声应道:“奴家在。”
“身子有些像,就这模样……”衙役看到熙儿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娇羞可人,哪里像是昨夜那出手狠辣的女贼?
安汝升走上前。仔细观察熙儿一眼,熙儿害羞地螓首微颔,好像多怕生一般。安汝升道:“这包药是你的?”
熙儿怯生生回答:“是,奴家近来身子不适,正在服药调养。”
安汝升冷笑一声,把草药丢给旁边一名看似大夫的随从,大夫马上把里面的药材和药粉拿出来,又是品尝,又是闻嗅,随即眉头微蹙,似乎有些迟疑,因为很少有人这么配药,而且光靠他的舌头和鼻子,其中有几味药也判断不出为何物。
但最后他还是笃定禀报:“回知府大人,此药是治疗风寒偏头痛所用。”
沈溪所配的药,的确是治疗风寒偏头痛的药,但他却在几味药上用了粉末,部分用了药渣,加上药剂药量不同,把治疗风寒头痛之药改成“止痛药”和“麻醉药”也无不可。以汀州府本地庸医的水平,根本就无法察觉其中异常。
安汝升目光仍旧滞留于熙儿身上,往前走了两步,从熙儿身边路过,没有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味,也无浓重的脂粉味特意掩盖,他这才打消疑虑,将目光转向玉娘:“让她们都上楼去,本官之后再行训话。”
玉娘一听,知道这是安汝升想借着让姑娘们上楼,靠动作来判断她们身上是否有伤。她脸色不变,自己先往楼上走,招呼众女跟随。
一众女子登上楼梯,有的快有的慢,众衙差都眼巴巴盯着。
熙儿随在人群中,为了不露馅,只能尽量加快脚步,但因身上扎针气血不畅,加上没多少力气,想走得快实在太过难为她,脚下一个不小心,不由自主摔了一跤,旁边的云柳赶紧把她扶起来。
“怎的这般不小心?”玉娘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熙儿脸上也露出略微惊惶,但她瞬间镇定下来,撅起小嘴嗔道:“还不是姐姐你拌了我一下?”
刚才熙儿那一跤,裙子掀了起来,露出洁白光滑的大腿,众衙役看得眼睛都直了。
等熙儿起身,在云柳搀扶下上楼,她的表现仍旧一切正常,最后安汝升带来的人一个都没瞧出有什么破绽,随后有人凑在安汝升耳边说了句话。
安汝升向江栎唯点了点头:“本官还要带人去城中搜捕贼人,就不多叨扰江左丞的宴席了,告辞。”
江栎唯行礼道:“恭送安知府。”
等安知府带人离开,玉娘才从厅堂出来,脸上满是无奈:“却不知府衙抽的哪门子风,搜捕贼人居然搜到教坊司来了,叨扰了几位雅兴。请江大人和二位公子上楼,再行饮宴。”
玉娘亲自下来把三人请上楼,到了宴客厅内,别的姑娘和仆役相继下楼。云柳跟两个姑娘留在厅堂内作陪。
江栎唯刚坐下,忽然发觉少了个人,笑着问道:“玉娘,怎不见熙儿姑娘过来陪酒?”
玉娘抿嘴一笑:“江大人可真是得陇望蜀啊。有云柳这样才貌双全的姑娘陪酒,还想着熙儿那小丫头?她本来身子就不适,刚才在房里敬沈公子茶水时又饮了两杯酒,出来被风一吹有些头晕,奴家便让人送她回房休息去了。”
“也好。”江栎唯点点头。未再强求。
这次玉娘干脆就留在宴客厅内不走,甚至亲自为三人敬酒敬茶,因为她见识比之一般姑娘广博许多,话匣子一开,宴席间气氛颇为融洽,再加上玉娘酒量也好,划拳行令之间,就算玉娘输多赢少,几杯酒下肚仍旧面不改色,倒是江栎唯和苏通略微带着几分醉意。
宴席又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江栎唯突然想起什么事来:“下午在下要拜访一位世伯,险些误了时辰。玉娘,只等下次再来与你饮宴。”
玉娘笑道:“莫不是江大人酒量不行,借故离开?”
江栎唯惭愧一笑:“就当如此吧,玉娘海量,在下不服都不行。苏兄,沈公子,在下先行告辞。”
苏通看了看沈溪,道:“那今日宴席就到此为止吧,至于这盘资……”
玉娘笑道:“都说是熙儿为了告罪而请贵客而来。岂能让贵客再行破费?”
苏通心想:“不花钱还能宴请顾育兄和沈老弟,划算得紧。”当即与江栎唯一同起身下楼,沈溪也跟随出了教坊司门口。
苏通要送江栎唯,先行离去。沈溪目送二人身影消失在街口。刚要走,云柳小快步到了门口:“沈公子,救命。”
沈溪大概猜到了,之前熙儿摔那一跤,看起来不重,但身上的伤口肯定悉数牵动。估计连身上的银针都有滑落,之后她不出来,不是不敢出来,而是没能力出来。
本来沈溪回教坊司内有些危险,但他转念一想,安汝升和江栎唯都知道他曾到过教坊司,玉娘就算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对他下手。再想到安汝升刚才那气势凌人的模样,颇为惠娘感到担心,安汝升只是为劫财还好,若是劫色……
“劳烦云柳姑娘引路。”
沈溪再次折返回去,上了二楼,却没有进熙儿的房间,就在刚才宴客厅旁边的厅堂,此时熙儿已然昏迷,她身前受伤,背后扎针,无论仰躺还是趴着都不行,玉娘只得让两个丫鬟扶着熙儿,让她侧躺着。
“沈公子,奴家先谢过您的救命之恩。”
见到沈溪,玉娘先是恭敬跪下,磕头相谢。
沈溪摆摆手道:“玉娘无需客气,先帮我找些干净的白布来,不要太细,粗布即可,但一定要干净,不能沾水。再找来剪刀、银针和小刀,然后把刚才我那副药拿来。”
玉娘一愣:“那不是治风寒头痛的药吗?”
沈溪道:“不但能治风寒头痛,同时还能止疼和麻醉,若再稍微调整药量,尚可止血。”
玉娘心中这一惊不老小,她本来让沈溪带药来,是不想引起江栎唯的怀疑,让沈溪随便带副药即可。
药一送来,玉娘和云柳就查看过,的确是普通的伤寒头疼药,对熙儿的伤势没什么用。现在知道这味药又能止痛又能止血,简直是“万能神药”。
玉娘赶紧下楼去操持,还不敢让教坊司内更多人知晓,毕竟并非所有人都跟她一条心。
那边在做准备,沈溪这边开始进行外科手术,他要做的,是为熙儿缝合伤口,同时再包扎止血。
等玉娘回来,看到沈溪那略显稚嫩拿着银针的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但沈溪镇定自若,穿针引线之间气定神闲,好像早就习以为常。
玉娘微微错愕,这哪里是十一岁少年应该有的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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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先将熙儿身上用于麻醉的银针都取下来,再把伤口的边缘缝合好,以止血的伤药敷上,亲自包扎。
玉娘见沈溪熟练的模样,心中惊诧无比,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在这种情况下做到面不改色?
沈溪包扎好伤口,起得身来,将双手探入盛满温水的铜盆,洗去血迹,又对云柳交待一些关于养伤的细节。
云柳紧张地问道:“沈公子,熙儿妹妹何时会醒来?”
沈溪微微一笑:“她的伤势无性命之虞,迟些时候自然就会醒。首先要注意保养伤口,要适当换药,我带来的药虽然不多,但足够用一个月以上,每两天换一次即可,换药时不要将绷带全数解开,只需将药粉洒在伤口边缘即可。”
沈溪交待得很详细,云柳一一应了。
别的姑娘要出来接客,而云柳作为教坊司的“头牌”,反倒不用时常露面,可以照顾熙儿的起居。
玉娘让人把熙儿抬回自己的房间休息,而她则与云柳一道,邀请沈溪到云柳的房间,说有要事相商。
“……沈公子年纪轻轻,却有如此治病救人的本事,奴家感激不尽。”
到了云柳的闺房,玉娘作势要给沈溪跪下,却被沈溪扶住。沈溪神色严峻,目光炯炯:“玉娘何必多礼,其实我不全然是帮你们。”
玉娘是聪明人,略微思索,问道:“想来云柳已将安汝升与盗匪勾结杀人越货之事相告,沈公子是想帮商会?”
“正是。”沈溪点头。
玉娘松了口气:“那我们是同道中人。”
沈溪心说,谁跟你们是同道中人?我不过是想保证我的亲眷不出事,商会可以平平稳稳发展。
沈溪问道:“对于安知府的一些过往详情,在下并不清楚,玉娘可否坦诚相告?”
玉娘想了想,请沈溪坐下来,让云柳奉上香茗。把她了解的一些事情悉数知之。
据玉娘所言,安汝升虽然来自京城,但其为人狠辣,履历地方时。多次与贼匪勾连,身边有一群亡命之徒供其驱策。
本来安汝升于地方为官时少有在自己地界下手,但偶有劫财劫人之事,却以匪事上告,朝廷并未察觉异常。毕竟天下承平虽久,但占山为王的盗匪仍旧不少,偶尔出些劫案并不奇怪。
安汝升做的最大案子,是三年前于松江府与浙江嘉兴府交界的华亭江上劫持官船,同一年该水域还有十几艘商船遭到打劫,船只悉数被凿沉,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使得朝廷无从追查。
“……安汝升考评不佳本该降级使用,但他听闻汀州府出现了一家财力雄厚的商会,便贿赂南京吏部官员。为他谋求了汀州知府差事,此番前来,他已经准备了一年时间,想来距离他动手之日为时不远。沈公子记得提醒家人,财货可失,切莫丢了性命才好。”玉娘最后提醒。
沈溪眉头紧锁:“那玉娘调查安汝升杀人越货为非作歹,掌握有多少真凭实据?”
玉娘微微摇头:“不是奴家不肯坦然相告,实在关系重大,沈公子还是不知道太多事情为好。”
沈溪对于玉娘也不是完全信任,这女人在安汝升到任前。就已经拥有不小势力,这从她对熙儿的培养及使用便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怎会只是一个平庸的风尘女子?
沈溪起身道:“玉娘不肯明说,在下不便多问。就此告辞。”
玉娘道:“大恩不言谢,可惜,沈公子如今尚是童子之身,无法……唉,云柳,送沈公子从后门出去。切莫让人瞧见。”
“是。”
云柳面色有些羞红,显然她听明白了玉娘话中隐藏的意思。沈溪现在尚是童子之身,什么事都做不了,但若以后成年的话,或者可以让她跟熙儿“以身相报”。毕竟这种救命的大恩大德,岂是一两句谢谢就能报答的?
云柳心里也有些旖旎:“怪不得碧萱跟他相识日短,就对他倾心不已,原来真是个文质彬彬的谦谦佳君子,人中楷模。”
……
……
沈溪从教坊司出来,并未直接返回药铺,而是前往商会总馆找惠娘,得知惠娘正在外面与人商谈货运之事。
“当家的何时回来?”沈溪问道。
知客恭敬回答:“当家的于午后出去,估计处理完事情后会直接打道回府,小掌柜还是回家等候为好。”
沈溪心里有些焦急,得知安汝升的那些不知真假的恶行后,他突然担心惠娘会出事。
松江府属于江南一代的富庶之区,而且是南直隶十四个州府之一,安汝升仍旧可以胡作非为,连官船都敢劫持,甚至凿船杀人灭口。而汀州府不过是闽西偏远之地,地方上连年都有盗匪和民族冲突事件发生,这等凶悍之徒还有何顾忌?
沈溪回到药铺直接上楼,但他无心学习,等着惠娘回来,生怕她在外面出什么事情。
直到天黑后,惠娘才满面忧色回来,显得异常疲倦。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商会有事吗?”
惠娘在外表现得像个女强人,但在亲近之人面前,她却不会刻意隐藏心情和心事,连大大咧咧的周氏都察觉她脸色有些不妥。
惠娘看了沈溪一眼,微微摇头:“安知府委托我们运回府城的一批官盐在粤北潮州府为当地官府扣押,连人带货还有船上三千多贯钱……”
沈溪心想,事情可真凑巧,这刚得到消息安汝升想对商会下手,就出了这次官盐被粤北地方官府扣押之事。
周氏问道:“那应该跟官府说清楚情况啊,潮州府虽然属于广东……但怎么都是朝廷下属的府县,让安知府去说明下不就成了?”
惠娘摇头:“安知府的意思,潮州府毕竟属于广东地界,他身为福建的知府,不好跨界接洽,但他与我书信,让我亲往潮州府一趟,除了跟地方官府接洽讨回被扣押官盐外。还让我们将今年的夏粮运到海阳码头,以便海运北上。事情很麻烦,恐怕我有月余奔波在外不得归来。”
沈溪连忙劝阻:“姨,你不能去。”
“混小子。插什么嘴?考个秀才回来,家里就你当家了?”周氏先骂了一句,转头对惠娘道,“不过妹妹,这山长水远的。最好还是让别人去,咱这汀江地面都不太平,若去下游的韩江,恐怕……”
惠娘叹道:“此事可能还非要我亲自出面不可。”
沈溪心说完蛋大吉,看来真被云柳和玉娘给说中了,安汝升果真包藏祸心,这是准备故技重施,拿商会开刀,先劫持商会的货船,最好把惠娘也劫持了。到时就可以要挟商会和银号,拿钱财来赎人。
银号和商会这么大的产业,届时就会落到安汝升的掌控下。
周氏问道:“妹妹准备何时出发?”
惠娘叹道:“官盐毕竟涉及到汀州地方安定,我这就回去收拾,明日中午启程南下。”
“这么快?那我帮你……”周氏与惠娘一起出门。
沈溪心想,现在一切都只是道听途说和无谓的揣测,而他得知消息的地方又是在教坊司,若是周氏详问不好解释,只能先找机会把事情告之惠娘。
“娘,我肚子饿了。这个点是不是该做饭了?爹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沈溪追出门叫道。
周氏回过头:“就你这小祖宗事情多,算了,妹妹你自己先收拾,我回去做饭。宁儿这丫头也不知这两天怎么弄的。做事总丢三落四……”
本来若周氏没工夫做饭,会让宁儿到沈家去做,反正惠娘买来的丫鬟也就是她的丫鬟,不使唤白不使唤,但这几天宁儿又春心萌动准备钓“凯子”,连家务事都有所懈怠。
等周氏走了。沈溪这才赶紧上前对惠娘说明情况,把安汝升以前做的那些恶行详细解说一遍。
惠娘惊讶地问道:“小郎,这些事情你从何听来?安知府他……怎会……怎会是江洋大盗?”
沈溪急道:“姨,别人你不信,还不信我吗?这次安知府让你南下韩江去潮州府,摆明准备找人在半道劫船,到时候姨你可要有大麻烦了。”
惠娘一时间没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因为沈溪说的事情太过于匪夷所思,她根本就理解不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怎么会跟官府而且是堂堂的知府大人联系到了一起?
沈溪见惠娘怀疑,不由道:“安汝升连官船都敢劫,杀人越货的事有什么不敢做的?这次我是无意中听江公子提及才知道此事……他此次来汀州府,就是为了侦办这桩案子。”
沈溪情急之下,只好借口这是江栎唯泄露出来的风声。
惠娘摇头:“小郎,不是姨不信你,就算江左丞过来是为办案,他怎会将如此机密之事泄露与你知晓?”
“那姨可知昨夜知府衙门缘何失窃?”
惠娘再度摇头。
沈溪编造故事:“安汝升当年劫官船杀人,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如今那官船上死去人员的家属纠结起来,伺机对其进行报复,府衙失窃便是为寻找他的罪证。今日安汝升带着府衙的人,以寻盗匪为名在城中四处搜查,便是想拿回证据。”
“年初时,城里也曾发生类似的事情,姨,你不会忘了吧?”
惠娘终于点头。
关于安汝升亲自带人到城中搜查盗匪的事,她倒是听说了,但沈溪所言太过离奇,若真是江洋大盗,怎么会当上正四品的知府?再者说了,官府失窃东西,安汝升领着衙役搜查贼人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可那怎么办?若我不去,难道眼睁睁看着我们那几船官盐被扣下,令汀州地方物价腾涨,百姓苦不堪言?”
沈溪叹道:“惠娘啊,你怎听不懂我的话呢?安汝升的目标不是那几船盐,他的目标是你和商会,只要你不去,潮州地方官府是没理由扣押船太久的!”
沈溪心急如焚,竟然把心中默念过很多次的闺名直接唤了出来,惠娘听了不由一愣,沈溪居然直呼她的闺名,说话又是如此老气横秋,哪里像是一个后辈的口吻?
“那……那我知道了。”惠娘未加怪责,却带着些许迟疑,“小郎,你先回去,我知道如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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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回去之后,仍旧感觉有些不妥,惠娘说是知道如何应付,却没保证一定不去,要是惠娘逞强怎么办?
第二天一大早沈溪就到了药铺,可是惠娘已经出门去商会总馆那边了。沈溪详细询问了秀儿,知道惠娘并未把昨日收拾好的包袱带走,沈溪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但上午沈溪读书时,心神不宁,快到中午,沈溪借口回家找书,趁机到车马帮那边去见宋小城。
“小掌柜,这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倒让我好生惶恐……来来来,到里面坐……”
宋小城本来就能说会道,现在当上车马帮的大当家,迎来送往的客人不少,如今更是圆滑世故。
沈溪摆摆手:“我不是来找六哥闲话家常的,你多找几个人到大当家身边,用心保护,我怕近来会有人对她不利。”
宋小城脸上露出讶异之色:“小掌柜跟大当家的想法都一样……当家的上午远行出门,在我这儿要了几个好手,还让我多找些人押船。”
“什么!?”沈溪大惊失色:“你怎么不早说,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时辰前吧,估摸着这会儿已经上船了。”宋小城一脸的莫名其妙。
沈溪这时候只能尽量保持冷静,心想既要装船,还要调集人手,应该不会那么快出发。沈溪让宋小城赶紧找几个人带着,一起赶往码头。
码头上一片繁华,毕竟随着秋粮入库,各地的土特产纷纷上市,这时节的码头通常是一年里最繁忙的时候,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船影憧憧,但其中却没有发现惠娘以及船行所属船只的踪迹。
沈溪赶紧问了下水路帮的弟兄,才知道惠娘已经带着船队出发有一个时辰了。
“六哥,你赶紧想办法把人追回来。路上可能有盗匪要劫持咱们的船只。”
宋小城脸上颇带几分自豪,拍着胸口道:“不怕,咱是什么人,车马帮早就在汀江上下游打好关系。就算有些贼匪,也不敢对商会的船只下手。”
自从设立车马帮,帮众现在有七八百号人了,涵盖了水旱两路,背后还有商会充裕的资金支持。一般的贼寇轻易不敢招惹。
沈溪急声道:“六哥,你别废话,赶紧想办法找人去追,否则我们只等着跟当家的收尸……”
宋小城身子一个激灵:“小掌柜,你可别开这等玩笑……好好好,我这就去找人手。”
“人越多越好,最好把家伙事也带上。先派艘快船去追,你在码头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沈溪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惠娘不听劝阻非要逞强。固执己见踏上旅途,却不知前方将要遇到的艰难险阻有多大。
想从陆路追是不可能的,闽西山高路险,官道曲折,即便不惜马力轻易也追赶不上。只能派船去追,可从汀江往下,一路都是顺流,想追上也不容易。
而且,就算追上又如何?
毕竟现在是汀州知府安汝升要对商会和惠娘下手,既是匪。也是官,沈溪现在只能奢求得到官方的帮助,他能想到的只有来汀州府目的不明的江栎唯。
沈溪并不知江栎唯下榻于何处,此时他只能去苏府找苏通。通过苏通再拜访江栎唯。
“……沈老弟,你这般急急忙忙的,又不说情由,到底出了何等大事?”苏通看到沈溪心急如焚,一时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溪道:“总之是急事,非常急……这次你帮我。以后苏兄但有驱策,在下必万死不辞。”
见沈溪这么说,苏通终于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带沈溪到江栎唯暂时下榻的地方去找寻,等到了目的地,正好遇到江栎唯跟人商量事情,知客不许二人进内,只准在院子里等候。
“江公子,有重要事情相商,可否一叙?”沈溪急忙朝着正堂位置喊了一句。
半晌后,江栎唯才打开门走了出来,与江栎唯交谈的人暂时离开,避到后堂去了,没让沈溪瞧见人影。
江栎唯迎上前笑着打招呼:“沈公子,有何事?”
沈溪也不隐瞒:“在下不知江左丞前来汀州府的目的,但今日有紧急事情相求,如今汀州府地面有一伙江洋匪寇,正准备劫持我汀州商会商船,或许有杀人越货之事发生,不知江左丞是否理会?”
江栎唯脸上的笑容顿时黯淡下去。
苏通听到后也大为惊讶,问道:“事情这般严重?”
江栎唯冷声道:“沈公子说的事情未免太过离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会有此等事情发生?再者说了,沈公子又是如何知道的?况且,这涉及到地方事务,不是本官能插手的……若事情属实,沈公子为何不去官府报案?”
沈溪不能随随便便说安汝升与这伙贼人有关,因为他只是从玉娘和云柳那里得知一些情况,尚不知真假,这个时代诬告官员的罪名可是很重的。沈溪想了想措辞,才道:“就怕如同当初松江府的案子一样,官府不予理会,死者蒙冤。”
江栎唯脸上明显露出异样之色。
沈溪察言观色,心中一定,基本能判断出江栎唯绝不会只为调查官府失窃案而来,很可能是追查当年松江府的官船劫持大案。
江栎唯点头:“沈公子这消息事关重大,但仅凭沈公子一句话,难道还想调动官兵不成?”
沈溪道:“在下走投无路,才会冒昧登门。此番商会当家人乘船一路沿江南下前往潮州府,路上必有贼匪袭击,且我怀疑背后有官方背景之人为其撑腰。望江左丞为地方安定考虑,派人营救。”
沈溪已经觉察江栎唯并非可以做主之人,这次江栎唯到汀州府来,应该是有上官同行,又或者说江栎唯其实只是那个人的跟班。
沈溪又道:“在下虽有功名在身,但在江左丞眼中不过是一介草民而已。若江左丞不予理会,那可能当年松江府的案子尚未大白于天下,如今汀州府又要多添几十上百条冤魂,还是在江左丞与……哈,亲临汀州府之时发生。江左丞可担待得起?”
“大胆。你敢要挟本官?”江栎唯骤然喝道。
沈溪没有任何服软的意思,就在江栎唯脸色阴晴不定之时,有随从过来到江栎唯耳边说了一句。
江栎唯厉色稍转:“苏兄,你且带沈公子出去等候。本官另有要事。”
苏通压根儿就听不懂沈溪跟江栎唯的对话,本欲详问,见场面尴尬,又不知情由,连话都插不上。当下只得拉着沈溪一起出了门口。
沈溪看了看天色,此时已过正午,他只能寄望于宋小城派去追的快船能及早赶上,但又怕就算追上,因祸事尚未发生,惠娘不肯折返。
现在沈溪就看江栎唯和他背后的大人物到底是否真的是官员自诩的那般“爱民如子”了。
通常以官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行事作风,一般轻易不会在查无实据的情况下出手,他们完全可以先等劫船的案子发生,再开始行动,如此一来更容易找到证据。
大多数官员也必然会如此选择!
但这有个问题。事情是在他们办案时发生的,就算案子最后能侦破,他们必定会受到朝廷责罚。
可是,在案子发生前行动,防患于未然,又会因擅自调兵打草惊蛇,同样要为朝廷责罚。
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与其等案子发生必定要被朝廷追责,还不如防患于未然。这样若是事成的话,不但不用担责,还可能会因调度果断而受到嘉奖。
沈溪就怕江栎唯背后之人没有“敌未动而己先行”的魄力。
等了半晌,江栎唯终于出来。身边带着几名佩刀的随从。
江栎唯脸上带着肃穆之色,道:“沈公子,且随我去城东汀州卫所!”
明朝地方以都司卫所为军事机构,以五千六百人为卫,千一百二十人为千户所,百十二人为百户所。
汀州卫指挥使是正三品。比地方知府的品阶要高许多,而江栎唯的南京大理寺左丞不过是正五品,却要命令正三品的官员调兵,这说明他背后之人的来头非常大。
沈溪可不管这些,能救惠娘才是最重要的。
沈溪跟随江栎唯到了城东卫所之外,他和苏通没有进卫所的资格,只能在辕门外等候。
焦急等候一段时间后,江栎唯才从卫所里面出来,不过身后并没有一兵一卒。
“顾育兄,如何?”苏通上前询问。
江栎唯神情冷漠:“急令已快马发往武平千户所,令上杭千户所船只沿江拦截,若沈公子谎报军情,责任不小啊。”
沈溪这时候也豁出去了,我只是个告密的,你现在就算调兵遣将,也是为了剿灭地方贼匪,这本是地方卫所责任所在,有什么谎报军情的问题?
恐怕最多只是吓唬人而已!
沈溪不会说破,一脸坚定地点头道:“若事不属实,在下愿受责罚。”
江栎唯带着随从到城外汀州卫所的专属码头,此时码头上已经备好官船,并有一个百户所的官兵等候在那儿。
这次江栎唯将亲自带人,陪沈溪乘船沿江而下,以求证是否有劫船之事发生。
“顾育兄,沈老弟,你们这一去千万珍重,我就只能送到这里了。”苏通送到码头,没敢往船板上迈步。
此时宋小城从船行调的两艘船也过来了,为了保密,宋小城名义上是运货,但其实运了五六十名壮丁,跟随官船一道南下,行救援之事。
沈溪本来已上了官船,但他想了想,还是向江栎唯行礼告歉,表示要与其后的商船同行。
江栎唯冷笑道:“沈公子,既然事已无可避免,我还是有必要提醒你,就算事情属实,你恐怕也逃不掉包庇贼人的罪名……你自己好好掂量一下,若因此而丢掉功名,是否值得?”
沈溪一听就知道江栎唯应该是调查到了玉娘和熙儿之事,他苦笑着拱手道:“亲眷安危高于一切!”
“好,沈公子,我是越来越欣赏你了,真可谓自古英雄出少年,不但才气横溢,而且有侠义心肠,勇于担责,若此番事成,回头定要与你多饮几杯,到时候可别再饮茶,不然就是不给在下面子,哈哈。”
江栎唯之前还显得气势凌人,但在这出发之际,浑身上下散发的却是儒雅和洒脱气质。
这也是江栎唯给沈溪最初留下的印象。
沈溪行礼道:“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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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沈溪走下官船,登上后面的商船后,三艘船很快便起航,沿汀江而下,此时距离惠娘出发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
沈溪立在船头,他一边希望之前派出的快船能早些追上惠娘的船队,又期冀贼寇尚未下手。
沈溪分析过汀江沿江的河段。
从长汀县往下的这段河道,相对来说较为平缓,沿途都是山峦之地,有几十里都没有码头,反倒最容易为贼匪所趁。
贼人若真要下手,或趁船只夜晚泊岸之时,或趁白天河道船只稀少之时,不过就算贼匪胆大包天劫船杀人,也不敢太过张扬,怕事情败露出去。
而此时正是秋天水流平缓沿江水面上船只多的时候,贼人很可能会趁着入夜后视野不清之际下手,那时船只刚刚泊岸,再加上对周围地形不熟,人手非常容易杂乱,被贼人混入其中也难以察觉。
“小掌柜不用太过担心,这沿江两岸都有巡检司的人驻守,若有贼寇,巡检司的人不会坐视不理。”
宋小城见沈溪忧心忡忡,不由出言安慰。
沈溪叹了口气,有些事他没法对宋小城解释。
巡检司类似于地方的乡勇,主要作用是佐治地方官府,受地方知县及知府衙门提领,并非是正规军。
从江栎唯调汀州卫的兵马,而不调巡检司的人马就能看得出来,其实巡检司的人马根本不具备太强的战斗力。
更可甚者,在安汝升调任汀州府后,他身后那群亡命之徒不可能尽数安排在府衙任职,多数要被安置到地方,最可能的就在沿江的巡检司内。这一年间,汀江沿岸虽然没有劫船事件发生,但偷摸之事不断,更有押船人员莫名失踪,很显然就是这群人干的。
这次安汝升要劫持商会的商船,有极大的可能调动巡检司的内应。
这些人既顶着官方的名头。暗地里却是惯匪,下手劫船之前很难为人察觉,这让惠娘的处境更加危险。
沈溪跟宋小城问过沿江具体的情况,先估摸惠娘一行晚上可能歇宿的码头。通常是距离长汀县五十里的坝下渡,或者再沿江走不到十里到羊牯渡泊靠。就算快马能及时传信到上杭千户所,再从上杭千户所调兵北上,也可能来不及。
时间很快到了日落时分,船只紧赶慢赶。已经到了坝下渡之前一段险滩,周围有十多里荒无人烟,到此时已经没有船只再沿江而上,因为就算赶路,也不可能在天黑之前抵达上游渡口。夜晚行船极为凶险,稍不注意就会触礁沉没,没人敢以身犯险。
沈溪看着两岸的风景觉得有几分肃杀,倒是前面官船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因为官船相对较大,在险滩河段要尽量慢行才能保持平稳。
到了入夜时分。一行仍旧在赶路。
直到上更时,三条船才抵达坝下渡,坝下渡有商会联络点,一问之下才知道商会的船沿江而下,到羊牯渡才休息。惠娘因为心急赶路,行进速度并不慢,入夜也未停靠,过去有半个多时辰了。
继续由官船带路,两艘商船紧随在后,继续南下。快到二更天的时候,船只终于快抵达羊牯渡,老远就能看到渡口码头方向有火光,沈溪立在船头眺望。心里一直在默念惠娘吉人天相。
“小掌柜,岸上着火了,看样子很严重。大当家会不会在里面?”宋小城也察觉到情况不对,想把船只靠岸,但岸边都是浅滩,根本无法泊靠。
距离羊牯渡不到一里时。终于见到羊牯渡上有人活动,码头火光冲天,河面上船影憧憧,许多船只已经着火,岸边还有人不断往船上扔东西。
再到近前,只见那些起火的船上不时有人着火,不得已跳下河去,而水里似乎潜藏有“水鬼”,人刚跳下去时尚能活动,但稍微浮沉几下便不再挣扎。
“放箭!”
前面官船上传来声音,随着船头一排弓弩手箭矢射出,岸边正在放火烧船的人见势不妙,赶紧往码头后方跑。
很快官船上已经放出小船开始登岸。
江栎唯虽然不是领兵的将领,但他到底是武进士出身,再加上他有朝廷的调令,俨然已是这场遭遇战的总指挥。
“小掌柜,我们也靠岸……他娘的,敢跟我们商会为敌,不想活了!”宋小城双眼通红,本来他一直在想,是不时沈溪太过小题大做了?但到羊牯渡看到这一幕,他忍不住怒发冲冠,热血上涌,声嘶力竭地大吼道,“弟兄们,抄家伙上岸!”
宋小城这次带的人虽然不多,但好歹也有五六十人,而且都是车马帮里的好手,因为商船上没有准备小舟,没等船只靠岸,一些心急的打手已经先行跳下河往岸边游。
等到了岸上,一众帮众跟在官军后面,开始对码头上的贼人发起攻击。
到此时,沈溪最关心的是惠娘的安危。看这情形,似乎贼匪劫船不太顺利,否则也不会大费周章要放火烧船,因为这等于是把事情张扬开让沿江的官府获悉情况,与贼匪素来低调的行事风格不相符。
等船靠岸,宋小城也要冲上前去厮杀,沈溪却拉了他一把,指了指码头周边着火的船只:“先看清楚情况,救人要紧!”
“明白,明白。”
岸上嘈杂声一片,喊杀声,惨呼声,兵器接触发出的“哐当”声,身上着火之人痛苦的哀嚎,以及水中浮沉之人凄厉的呼救声,交织在了一起。
沈溪顾不上别的,拿起一块帆布,搁河水里浸湿,披到身上,就想往那些着火的船上冲。但此时已有官兵先行上去查看情况,可惜官兵中并没有火龙队,而上杭千户所的官兵又没赶到,人手显得捉襟见肘,想救火很困难。
“小郎……”
远远的,沈溪听到惠娘一声喊。
声音入耳,沈溪不仅没有定下神来,反而越发慌张。他赶紧循着声音来处望了过去,可惜此时江面上火光四起。到处都是人影,无论是商会的人,又或者是劫船的贼匪,还有救人的官兵以及一些夜晚停靠江边船只上的旅客。无不在大声发出呼唤。
火光跳动中,视线一片模糊!
沈溪心乱如麻,暂时不管别的,先披着浸湿的幡布,想从起火的船只中找到商会的主船。但看了半晌,也没把船只给辨认出来。
“小郎!”
这次声音更加清晰。
沈溪定睛一看,只见靠外的一艘商船上,有人在向他招手,而那船只着火的情况并不太严重,但还是有人身上沾染火星不得不跳水求生。
沈溪扯了宋小城一把,指着船只方向道:“快上!”
一众车马帮的弟兄,七手八脚把船板架了上去,沈溪疾步冲上船,一股火焰扑面而来。使得沈溪头发都被燎去一撮。
沈溪迅速低下头,瞅准惠娘的方向,几个跨步冲过去,迅速把幡布披到惠娘身上。此时船头已经燃起大火,火势越来越旺,再想从船板撤下去已不可能。
来不及思考更多,沈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拥着惠娘直接往前冲,“咕咚”一声跳进河水中。
沈溪身上裹着厚重的帆布,下水后不由“咕隆”“咕隆”灌下几口水。
溺水人通常都非常慌张。恨不得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沈溪仍旧能保持理智,恰好岸边正组织人手搭救河里的人,不时伸出一根根竹竿来。沈溪瞅准机会抓住竿头。然后一只手死死抓着惠娘,扯着竹竿往岸边游动。
快到河岸时,已有人跳下来帮忙,但男女授受不亲,依然由沈溪半揽着惠娘的身子,手脚并用。将惠娘送上了岸……
码头上的战斗仍旧在持续,而贼匪似乎有反扑的迹象,一时间杀声震天。
但小半个时辰后,随着上杭千户所派来的两艘官船到来,二百多名官兵加入到战局中,贼匪那边终于招架不住,有的被乱箭射死,有的依然负隅顽抗,更多的则选择逃往周围的山林,但还没等他们逃出很远,官军就已追上,或者被就地格杀,或者被当场捉拿,但仍旧有少数漏网之鱼。
沈溪坐在岸边,除了不断吐水喘气,就是抱着已经呛水昏迷的惠娘,不断往她嘴里度气。
好在惠娘呛水时间不长,只是一会儿,她胸前起伏,呼吸已恢复平顺,沈溪这才放下心来,拿起官军倒在地上的一面旗子,直接盖在惠娘身上,尽量紧紧拥着她,想把自己身上的温暖传递过去。
沈溪心说真不该跟吴省瑜探讨什么女人落水该不该救的问题,现在还真被他遇上了,而且他所做的事,可比单纯下水救人严重得多,幸好河岸周围一片混乱,加上此处又正好是灯下黑的乱草堆,没多少人察觉。
“……小郎。”
惠娘终于醒了过来,当她发觉自己躺在沈溪怀里时,没有挣扎,激动地把头埋到沈溪胸前,因为自责和惭愧,也因为感动,竟然啜泣起来。
沈溪轻抚惠娘的后背,安慰两句,这时候宋小城匆忙找寻过来:“大当家,您没事就好,您不知道这一路上把小掌柜给急的呀!”
有外人在,惠娘赶紧从沈溪怀里出来,勉强收拾一下,想站起身,但因为身体酸软无力,连直起身子都难,更别说是站起搭话了。
“六哥,赶紧下水救人,河里还有不少商会弟兄,不能让他们被河水冲走!”
“好!”
宋小城顾不上什么“体统”问题,继续招呼人下水救人。沈溪这才站起身来,然后扶惠娘起来。
惠娘站起后,身体摇摇晃晃,手扶着头,显然因为呛水太多头晕目眩。
沈溪道:“姨,我们先到船上休息,这里交给官兵和六哥他们就好。”
惠娘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主意,沈溪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在沈溪的搀扶下走过码头,上到接应的船只上。
沈溪先扶惠娘到船舱内坐好,可惜里面没准备衣服给惠娘替换,他只好继续拿刚才的官军旗子给惠娘当被子盖,但此时惠娘身体瑟瑟发抖,她溺水之后因为寒冷,身体已经快撑不住了。
“先等着,我去找东西来!”
沈溪出了船舱门,正好看到甲板上有空的麻袋,随便一撕扯,就把麻袋拿了回来,胡乱盖在惠娘身上。
惠娘恍若置身梦中,痴痴打量一脸焦急的沈溪百感交集,心乱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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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把麻袋披在惠娘身上后,自己也靠了过去,双手揽着她的身子,互相依偎着取暖。
刚开始惠娘想推开沈溪,但见沈溪那真诚不含邪秽的眼神,她感觉连推的力气都没有了,任由娇弱的身子被沈溪抱住。
“都是姨不好,姨觉得,不能事事依靠你,所以才决定冒险上路,亲自解决问题,可没想到……呜呜。”
惠娘情绪激动,她本来因为惊恐和呛水而心神不宁,再加上身体寒冷,浑身都在颤抖,当靠在沈溪怀里时,却感觉到心境一阵平和,这下实在忍不住,头埋在沈溪怀里呜咽起来。
哭了一会儿,惠娘情绪略微好转,不知不觉竟然睡了过去,眼角仍旧挂着晶莹的泪水。外面火光摇曳,喊杀声震天,但船舱内却宁静祥和,好像安静的避风港口。
又过了半个时辰,外面的嘈杂声逐渐减弱,贼匪的反抗已被平息,官兵正在救火
。
沈溪本不想打搅惠娘,但听外面脚步声响起,他知道可能是江栎唯和宋小城等人过来,若继续这么抱着难免会惹来非议。
“惠娘。”
沈溪推了推惠娘的身子,轻唤一声。
惠娘悠悠转醒,望了沈溪一眼,脸上带着嗔怪之色:“小郎,姨的名字是你随便叫的吗?”
沈溪好像个天真孩子一样吐吐舌头,心里却在想:“叫声惠娘都不行?惠娘是街坊对你的称呼,这可不是你的闺名,你的闺名应该是惠儿吧?”
惠娘不知沈溪想什么,她坐直身子,稍微整理一下,这时船舱外面传来江栎唯的声音:“沈公子。陆夫人,二位可在里面?”
沈溪扶着全身仍旧湿漉漉的惠娘从船舱里出来,此时的羊牯渡仍旧被大火照得通明。江栎唯手上提着刀,好像刚从第一线退下来。但他浑身整齐,并未沾染血迹。
江栎唯见到沈溪扶着惠娘出来,上前道:“江面捞出来一些尸体,你们派人去辨认一下,哪些是你们的人,剩下的,一律按照贼匪处置!”
沈溪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地方剿匪,是按人头算功劳的。本来除了商会船夫、车马帮弟兄和贼匪之外,还有码头的闲杂人员和夜晚停靠歇宿的船家,但现在只要人死了,没人认领尸体,一律按贼匪计算,那贼匪的数量便会大增,地方军将的功劳也会提升。
沈溪道:“有劳江左丞了,我们这就派人去认尸。”
此时惠娘的身子有些虚弱,没法出来张罗,就由沈溪代劳。
沈溪把宋小城叫过来。仔细交待,主要是让他赶紧把车马帮的弟兄撤回来,清点一下人数。免得被官兵把一些零散弟兄当作是贼匪给杀了。同时,还要宋小城带些人手到岸边去认领尸体,怕出什么纰漏,沈溪一再要求要仔细比对过,不能让一个弟兄受委屈。至于那些被江水冲走的人或者尸体,只能听天由命了。
沈溪交代完毕回到船上,惠娘一个人坐在甲板上浑身瑟瑟发抖,江栎唯和领兵的百户已到官船那边审讯贼匪。
“姨,怎不到船舱里面?”
沈溪从岸边搜刮了两件干净的衣服。也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身上的,只要能保暖就行。上船就披在惠娘身上,再将惠娘的娇躯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惠娘身子这才不再颤抖。
惠娘道:“祸是我惹出来的,你们都在做事情,我不能不管。”
沈溪责备道:“你知道就好,说什么不想依靠别人,却只会一味逞强蛮干。你想想啊,我们是一家人,我怎会害你!?”
惠娘本以为沈溪会安慰她两句,可没想到沈溪居然出言苛责,沈溪的话既中肯又充满着温情,她点点头应了,好像个做错事的小女人一般垂下了头。
就在二人于甲板上温馨相对时,江栎唯从官船上下来,边走边道:“沈公子,不知可否聊两句?”
沈溪从船上下来,看向江栎唯:“何事?”
江栎唯叹道:“虽然如你所言,我们顺利擒杀贼匪,但这些人拒不承认与官府有联络。沈公子是明白人,今日毕竟有逃走的贼匪,事情传到某些人那里,只怕会遭来报复。”
沈溪狠狠地咬着牙道:“那劳烦江左丞带我去见见这些人
。”
“嗯?”
江栎唯怔了一下,随即点头,“跟我来。”
江栎唯带着沈溪上了官船,此时船舱里还有官兵在对几个贼匪的头目严刑拷问,但这些贼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过着刀口舔血生涯的人,一点小小的酷刑根本就无法令他们折服。
“劳烦这位军爷,让在下来问问他。”
沈溪脸上带着狠毒的笑容,走到一个三十多岁一脸狰狞的汉子面前,问道,“阁下可是与官府中人有来往?”
“哈哈哈哈……这么小的屁娃娃,断奶了没有?”
沈溪冷冷一笑,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并排放着不少银针,都是针灸所用的各种型号的针。沈溪当着众贼首的面“选针”,那贼匪自然不希望沈溪选到那种又粗又长的,但见最后沈溪拿起两根细针,那贼首才略微松了口气。
不就是扎针吗,给我浑身扎几针更痛快呢……
沈溪笑道:“阁下不肯说?”
汉子继续大笑:“有本事尽管往我身上来!”
沈溪没说什么,用针往那汉子头顶的百会穴上扎了一针,汉子连躲都没躲,虽然感觉略有不适,但也算不得什么,冷笑道:“就这点儿本事?”
沈溪第二针跟着出手,这次却是扎的汉子的后背脊椎。
等第二针一下去,汉子身体突然猛地一颤,迅即爆发出一声“啊——”的惨叫。
声音几乎是冲破喉咙吼出来的,就好像人被火焰包围,那是一种痛彻心扉生不如死的体验。比之杀猪声还要高出几倍。
人在地上翻转打滚,身子不断抽搐挣扎,但因绳索捆得严实。他这样在地上滚来滚去,只会让针刺得更深。身体更疼。
不单纯是疼,又麻、又痒、又疼,全身的神经好像同时被调动起来,显得敏感之极。
江栎唯本来不明白沈溪要做什么,等他见到刚才在大刑之下一声没吭的贼头,居然成了这般模样,心里也不由暗自吃惊。他打量沈溪一眼,却见沈溪神色冷峻。心想:“这小子哪里学来的逼供手段?厂卫也不过如此吧!”
半晌之后,那人嗓子都喊得嘶哑了,声音却更加凄厉,沈溪才又拿出一针,在那贼头的肩膀上扎了一针,嘶喊声这才停了下来,不过人已经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甚至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怎么样,是招了。还是继续用刑?”
“我说……我说,是知府大人让我们来的……”
这自诩为铁打的汉子,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这时候哪里还有什么原则可讲?如果让他选择的话,宁可一头撞死也不愿再承受被沈溪扎针的痛苦。
江栎唯连忙走上前:“你口中的知府,可是汀州知府安汝升?”
“正……正是。”
江栎唯终于舒了口气,现在地方上发生贼寇劫船的事件,根本指证不了安汝升,因为地方剿匪的事主要是由都司衙门和卫所来进行。到时候就会像松江府的案子一样,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了了之。
“沈公子,还要劳烦你。给另外几人也……扎两针。”
“好。”
沈溪也不客气,直接提着针就走向那些面如死灰的贼匪……
沈溪的“严刑拷问”很顺利
。不到半个时辰,就把所有该套出的话都套出来了。江栎唯让人写了供状,并令其签字画押。
“刻不容缓,沈兄弟,我们这就返回汀州府,可以拿人了。”
江栎唯意气风发,拿到安汝升犯罪的铁证,这可是大功一件,不但面子上有光彩,有了证明自身的履历,而且还能加官进爵。
沈溪这才下了官船,跟宋小城交待两句,让他负责殿后,把车马帮伤亡的弟兄都送回去,而他则与惠娘乘船跟在三艘官船后面,沿汀江返回汀州府城。
等沈溪回到船上时,惠娘紧张起身打量沈溪,小声问道:“小郎,官兵没难为你吧?”
江栎唯的声音传来:“陆夫人说笑了,沈公子助朝廷剿灭贼匪,还令贼首画押招供指证幕后之人就是汀州知府安汝升,我们谢他都来不及,怎会为难于他?”
沈溪想到之前江栎唯说,就算事成,也会追究他包庇玉娘和熙儿的事,略微冷笑,只是天色昏暗,这笑容别人察觉不到。
“姨,我扶你到里面去,这就要返程了。”沈溪道。
“嗯。”
惠娘此时就好像个没有主见的小女人,与沈溪相互搀扶进到船舱内。
沈溪把舱门关好,这样就算船上车马帮的弟兄也不知道船舱里发生了什么。他把桐油灯点燃,在昏黄摇曳的灯影之中,沈溪过去想重新拥抱惠娘,但却被惠娘轻轻推开。
“没个正经,你这趟出来,跟你娘说了吗?”惠娘白了沈溪一眼,轻声问道。
外面船号子响起,船头开始调转方向。
沈溪摸了摸脑袋,有些懊恼:“哎呀,一时着急,竟然把老娘给忘了。”
惠娘叹息道:“小郎,你能这么不顾一切来救姨于危难,姨就算死了心里也舒坦,可你到底是沈家的宝贝。沈家要中兴,全靠你了,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沈溪撇撇嘴:“姨连命都没了,还交代什么?现在平平安安不是最好吗?我娘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她要知道姨你有危难,怎会让我做见死不救的不义之人?”
惠娘笑了笑,显然有些不以为然。
半晌之后,等外面的船号子平静下来,她才幽幽叹道:“你是天上的星辰,我是不详之人,跟我走得太近,只会祸害己身……”
但沈溪这会儿已经听不见了,因为一天的疲累,加上沈溪自己也曾落水,小小的身子骨找就精疲力竭,刚安静下来,他就撑不住了,靠在惠娘的腿上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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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的道理很充分,我心里有一些浅薄的愚见,怕说出来让提学您不满,所以想先听听您的意思,这是我为了多跟您老学习。我这也是先跟您老打好预防针,告诉您我的意见都很平庸,免得您老太高估了我,对我的见地寄望太深而失望太大。
胡为潘挑不出毛病来,他只能对苏葵行礼道:“苏提学,这后生太过无礼,您别理会就是。”
苏葵摆摆手道:“此子所言甚为有理,格物因心而有不同,需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但今日乃是本官问尔等格物之理,无须将己见相告,你且将自身之所察相告,就算愚浅,本官也不会怪责。”
在场的学子不由暗自生气:“这小子,大言不惭反诘提学大人,提学大人不但不见怪,好像还很欣赏这种求学精神,现在只是让随便说两句,这是多么好的机会,怎没摊到我身上来?”这时候他们浑然忘了刚才是谁一个个尽量回避,免得被苏葵指到自己头上。
沈溪这才施礼道:“学生愚见,从方桌之上,格其理为‘平’。”
苏葵打量方桌,微微点头道:“何为平?”
“平,乃立足之稳;平者,其身正也。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为官者如此,为人师表者,致学者,同为此,其身不正,安以育人?”
沈溪语速不快,但铿锵有力,好像每个字都是他所深思熟虑过的,而且他的中心思想是“身正令行”,这是《论语·子路篇》的内容,我拿大圣贤的话作为论题的中心思想。同时说明这只是我的一些浅见,你可以说我议得不好,但不能说不对。因为质疑我就是质疑圣贤。
苏葵听到之后,微微点头:“道理有之。但未免偏颇。很好。”
虽然他批评沈溪的格物有一定“偏颇”,但最后也说了“很好”,这说明他对于沈溪的这番格物还是很欣赏的。
在沈溪得到表扬坐下之后,旁边人都有些愤愤不平:“这他娘的说的是什么鬼道理,让你格桌子,你居然格出个‘平’,还身正令行,这些话让我说绝对能说一筐来!”
“还有谁格物其理?”
苏葵脸色好转许多。环视在场诸人。
有了沈溪这个良好的开端,等于是给众生员提供了榜样,现在只是让你“格物”,没让你一定要穷其至理所尽。
如此一来,等于是把一个哲学题目,降到了科举考题的层次,只要围绕桌子这个中心随便议论两句就行,你沈溪可以,我们也同样行!
想得容易,但说起来做起来可就难了。沈溪最开始就已经奠定“平”和“立足之稳”的基调,你把这张桌子翻过来,也找不出更多的大道理。只能依样画葫芦,跟着沈溪的论调走,不过在阐述上稍微变化一下。
几个人下来,苏葵便听明白了,这些人不过是拾人牙慧。
前面都已经说了,你还说,一个个不思进取,居然拿同样的道理来敷衍,明显是没把我这个提学官放在眼里。
接连听了六七个人。苏葵有些不耐烦了,摆摆手道:“格物之理。暂且到此。”
那些个一直想争着说话但没机会发表见解的,此时心急如焚。尤其是刚才两个被点名没答上问题的,他们生怕挽不回形象,会影响接下来的岁考和乡试。但苏葵很固执,说不听就不听,我跟你们探讨格物,那是教你们道理,你们回答不出,回家仔细思索,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苏葵又说了些关于岁考之事,言罢时间不早了,便起身离开,众人起身行礼相送
。
苏葵没对沈溪有所表示,反倒是府儒学署教谕胡为潘临走时用愤懑的目光打量沈溪一眼,似乎沈溪已经上了他的黑名单。
……
……
众生员刚才还是灰头土脸的模样,等从“明青书院”正堂中出来,马上被一群正在求学的学生围住,一个个脸上立时露出神采。
在苏提学面前,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孙子”,而在这些没有功名的后辈学子面前,他们可是学业有成的前辈高人,有的还是各家学塾的先生,自诩才学卓著,舍我其谁?
尤其是那些年岁小一些的学生,见到三十岁左右的先生都往上扑,连忙问出一些学习中不懂的知识,有的还特别为今日准备好问题,就像采访一样,先把心中疑问整理下来摘录于小抄上,一次问个够。
而秀才中年轻的和年老的,则不怎么受欢迎。
年轻的会显得不够老练,年老的则显得太过古板,所以沈溪这边很清静,没一个人跑来问他问题,倒是苏通身旁围了几个人想问上两句,但被他婉拒,因为他准备陪沈溪一道回去。
“沈老弟,你可真有本事。你不知道刚才听你质询苏提学,为兄心里有多紧张,你这一言不慎,可能影响你日后进学啊。”苏通兀自有些后怕。
沈溪笑了笑,道:“苏提学怎么也是翰林出身,不会与我这后生小子计较。”
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就算苏葵对我印象不好又如何?
一届福建提学不过三年,他这三年里,我一次岁考一次科试,难道死活不让我拿县学的前三等去考乡试?只要我乡试侥幸过关,阅卷内帘官又不是你苏葵一个人,难道我被录取了,你还要硬生生把我刷下来不成?
一省提学,对于童生来说关系重大,因为提学一句话就可以决定童生是否中秀才,但对秀才来说,提学的意义主要在于考核,沈溪现在又不需要廪膳生员那点儿俸禄来养家,他对于廪生和增生的名头也不在乎,现在他只需要在岁考中名列前三等,获得乡试的资格。所以并未太去顾念苏葵会拿他怎么样。
出了“明青书院”大门,没走出多远,不断有人过来跟苏通和沈溪打招呼。
之前所有人都对沈溪敬而远之。一来是因为嫉妒沈溪年少得功名,更主要则是沈溪在院试中做了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被人认为前途黯淡。
本来大多数人均以为沈溪就算中秀才也止步于此,但现在他在一番格物之言居然得到新任提学的赏识,沈溪再次成为学生中的焦点人物,一些本身就市侩之人,开始借机与沈溪表示亲近。
“沈公子格物学得不错。”
等到了茶楼,十几个同行的生员包了三张桌子坐下,其中一名姓栾的考生不紧不慢地说道。
沈溪知道这话不是恭维和羡慕,而带着几分嘲讽。你不是崇尚心学。对理学的格物之法不屑一顾吗?怎么今天为了迎合提学大人,反倒对格物之道精通如斯了?
沈溪道:“在下于格物之学并不专擅,只是略表浅见而已。”
无耻啊……
在苏提学面前出了风头,现在又说不专擅,你这是多么不要脸?你要真不擅长,就应该跟别人一样说格不出来就行了,说那些空泛的大道理作何?
但毕竟表面上需要维持一团和气,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出言指责,毕竟这会显得他们小肚鸡肠
。
苏通有意调节气氛,笑着问道:“今年岁考即将到来。诸位有许多都是廪生、增生,却不知这岁考有何诀窍?”
苏通的不耻下问,让一些人颇为自豪。
其实很多人就算年岁比苏通长一些。但学问却是没法跟苏通相提并论的。以苏通院试生员第五名的身份,想在岁考考个一等不是很难,直接增补廪生或者不太可能,但增补增生却是手到擒来。
也有人道:“苏公子还需跟我们问经验?这岁试考的内容,与院试有何不同?”
苏通笑着点头:“说的也是,不过设题人和阅卷人有所变化,相信题目和评判朴准也会不同。”
众人言笑之间,都刻意不再去谈做学问的事。
当然,最大的可能是避免尴尬。刚才在新任提学面前,大多数人都表现得很差劲。要说有收获的唯有沈溪一人,他们心中愤然。嘴上恭维沈溪两句攀个亲近,心里却暗暗咒骂沈溪走了****运。
大部分生员,通常都以教书养家,拜见完福建提学苏葵,又坐下来吃茶聊天,等休息够了便准备回家,继续过日子。
众人相继告辞,至于茶水钱,自然落到苏通头上。苏通也不在乎这点儿小钱,以他的想法,只要能广交好友,这小小的花费根本就不值一提。
沈溪本要自己回药铺,苏通却坚持相送,其实他是有事当着众人面不好说。
“沈老弟,那《金瓶梅》我已经看过几遍,实在是……觉得不过瘾,算算时间,你这第二版应该已经写好了,不知何时拿来给为兄看看?”苏通搓着手,一副猴急的模样。
沈溪道:“我看苏公子想看的不是书,而是……画吧?”
“还是沈老弟你心思透亮,实不相瞒,自从看了书里的插画,顿时觉得自己的妻妾不具颜色,心中挂念的都是画中的女子……照理说,你能画出这么美的佳人,必定有真人在,这些个美人,可是我们汀州府人氏?”
沈溪心说,你想找这些个美人那可就难了,但你要是多费些心思的话,或者能把她们隔着几十辈的祖奶奶找到,就不知道模样是不是相仿。
沈溪摇摇头:“没有,凭空想象而已。”
苏通显得非常遗憾,这种巨大的失落感跟当年叶名溯见到画中美人而不得的痛苦心情相若。
苏通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从怀里拿出几分请帖,道:“沈老弟,自从去年安知府那事情后,玉娘多番让人送请柬给我,说是让我带你再去官所饮酒,可你总不给机会,现在这请柬积压了不少,你看看是否有时间与我同去?”
沈溪道:“还是等你我桂榜题名,鹿鸣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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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上元节放灯,药铺里外老老少少,都把愿望写成希望沈溪能乡试高中。
沈溪知道这是老娘和惠娘“强迫”家里人这么做的,一家妇孺会写字的少,反正都让沈溪来代劳,当着周氏和惠娘的面,她们敢说希望来年能找个好相公嫁了?
以前惠娘还总把身边五个丫鬟的婚事挂在嘴上,可现在药铺里外事忙,她兼顾不过来,就算秀儿她们都已经十七八岁甚至逼近二十岁了,她还是没依照承诺嫁她们出去。
小玉和秀儿尚能忍受寂寞,绿儿和红儿小两岁,也不觉得怎样,唯独宁儿,从心底里带着一股不甘,总想找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
沈溪带着三家人的殷殷期盼,踏上回宁化的归程,这条路沈溪走了几次,已经很熟悉了。一同回乡的还有宋小城夫妇和几个车马帮弟兄。
絮莲刚生了儿子,宋小城难得年初车马行和船行不忙,就带着老婆儿子回乡省亲,算得上是富贵还乡,“荣归故里”。
等回到宁化县城,沈溪马上成为一家人瞩目的焦点。
头年里,沈溪还是以童生的身份回来,这才一年时间,沈溪就成了秀才公,而沈溪过了年也不过十二岁,就算以前沈家的顶梁柱沈明文,在十二岁时尚无资格考县试,现在沈溪不但过了县试,还是县、府、院三试连考连过,汀州府府试得案首,院试第二。
无论在谁看来,沈溪未来的前途都不在沈明文之下。
“七郎,回来以后要好好读书,这岁试看起来容易。但也不可懈怠,最好一次就能增补增生,那一年后你就能进补廪生。”老太太李氏在来拜访送贺的邻里面前,笑得合不拢嘴。但不忘提醒沈溪。
就算沈溪中秀才时她也没像今天这么得意,能把宝贝孙子带回来在邻里面前显摆,才是老太太一直期盼的事情。
这让沈明文的妻子王氏看了很不爽:“娘,瞧您这话说的,可能七郎还想一次增补廪生。秋闱考个举人公回来呢?”
这话听起来是好话,但以王氏那阴阳怪气的口吻说出,让谁听了都知道她心里别扭。她这两年,有丈夫但守活寡,本来心里怨气就多,现在老太太喜欢这个宝贝孙子比他丈夫还多,她哪里气得过?她心想:“我男人好歹考了几次乡试,而且现在廪生也稳了,岂是你这个刚考中秀才的小屁孩能比的?”
但想到沈溪要跟她丈夫一起考岁考,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儿。
李氏板起脸:“好好说话。七郎能一次中举人自然最好,中不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妇道人家,嚼什么舌根子?”
王氏倒也识相,赶紧行礼:“娘,我错了。”
李氏并未见怪,继续对沈溪道:“你大哥成婚,你爹你娘都回来了,但你学业繁忙无暇兼顾,现在回来快到里面去见过你大哥大嫂。”
沈溪这才想起来家里其实多了个女人。就是沈永卓刚迎娶不到一年的夫人,也就是以前的吕家小姐。
沈溪到中院的东厢房见过这位“大嫂”,要说姿色其实也就那么回事,脸圆乎乎的。鼻梁不高,好在皮肤白皙,按照当下的审美标准算是个美人。
如今沈永卓已二十岁,只是过了县试,家里人对他抱的希望依然很大。毕竟跟他父亲相比,沈永卓并不逊色。只是比起沈溪相形见绌,但谁也不是神童不是?
“回来后,跟你大哥一起读书,少出来走动,过两天,让你大伯出来教你们学问。”
李氏很自豪,沈家两个秀才,以后不用只指望沈明文一人中举,沈家中兴希望大增,但她对长子的溺爱终归多一些。
毕竟长子是李氏一把培养出来的,培养小孙子的功劳,她虽然想记在自己身上,却觉得有些愧疚,当初要不是沈明钧夫妇背着她送沈溪上学,沈溪到现在可能跟他的兄长一样去大户人家做工了。
不够,在李氏看来,就算沈溪中了秀才,那也只是得到主考官的赏识,在才学上必定远远落后于进学多年的沈明文,让沈明文出来教授沈溪学问正合适。
……
……
沈溪回到宁化,最想见到的人其实是王陵之,但他回来后就被关进院子,“闭门苦读”,一直没有找到溜出去的机会。
去年年底,即将满十四岁的王陵之写信到府城给沈溪,除了跟他讨要“武林秘籍”,还告诉他准备参加今年的武举乡试。
沈溪知道,这小子铁了心从武,对此,沈溪还是很支持的,沈溪把他所知道的《孙子兵法》、《孙膑兵法》、《吴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太白阴经》、《虎钤经》等兵书按照武林秘籍的方式一一默写出来,让人送给王陵之备考。
沈溪希望将来若自己跻身朝堂,身边能多王陵之这样一个好兄弟,一文一武,相得益彰。
正月底时,岁考时间正式公布。
宁化县的岁考定在二月初四和初五,虽然考期是两天,但其实一天就能结束,发案的时间为二月初六。
时间显得很紧,这也是福建提学苏葵要忙着到各府县岁考,还要尽早回去准备秋天的乡试,通常乡试年遇岁考,一切都会从简从速。
正月三十,沈溪终于见到两年多没见过的大伯沈明文。
沈溪本以为沈明文关在后院读书,两年下来必定骨瘦如柴,憔悴不堪,但当他见到沈明文一脸富态,好像肚满肠肥的赃官模样般走到他面前时,简直不敢相认这就是当初那个志在跟家里闹翻,追求自己幸福生活的大伯。
沈家家境转好,李氏对于膳食方面并未做太大的改善,主要是老太太坚持“成由勤俭败由奢”,就算手里有了闲钱吃穿也要保持朴素。但她对沈明文这个宝贝儿子却持的是截然不同的态度,好吃好喝把沈明文供着,连笔墨纸砚都买最好的,连带大房那边母子生活也很好。跟其他几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此一来,吃得好还不活动的沈明文,被老太太活生生养成个胖子,李氏对此很满意,认为沈明文这是“富贵相”。前途不可限量。
连王氏也在私下里说:“看看小幺子,尖嘴猴腮的一点富贵气没有。”反过来的意思却是她的丈夫“富贵逼人”。
在这两年多时间里,沈明文只有科试和岁考这几天能从房间里出来,以前从乡下到县城,加上旅途奔波,他还能在外面多呼吸几天新鲜空气,但现在沈家搬到县城里,刚考完试就要关回房里读书。
不过在考试前后几天,房门不会上锁,若老太太开恩。还会让沈明文夫妻团聚,但必须要在房间里,不得越雷池一步。
沈明文跟王氏好像牛郎织女一样,只有等特定的日子才能团聚,沈溪想到一个胖乎乎的牛郎跟市侩的织女在幽暗的房间里“鹊桥相会”,那强烈的画面感让沈溪感觉一阵恶寒。
“……这个岁考,是考四书文和五经文,你知道吗?”
沈明文奉了老太太的旨意,要为沈溪辅导功课,不过说出来的话。怎么听,都好像认定沈溪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沈溪老实点头:“知道了。”
沈明文“哦”了一声,好像奇怪沈溪为何会知道这么重大的机密,他思索了一下。又问道:“你本经是什么?”
“《春秋》。”沈溪再答。
沈明文听了有些不耐烦:“好端端学《春秋》作何?要学的书太多,什么《左传》啊,《公羊传》啊……这些你都读过?”
沈溪心说这不是废话吗?我他娘的都考取生员回来了,要是连这些基本的书都没读过,你当我秀才的功名是大风刮来的?但他还是一脸认真地点头:“嗯。”
“哎呀,小小年岁学得真不少。这个用八股做文章……你也学了?”
沈溪再点头。
沈明文皱皱眉头:“既然都学会了,你自己温书,我去院子里走走……”
沈明文显得很敷衍,沈溪往院里瞥了一眼,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原来王氏趁着老太太不注意,过来给沈明文送吃食,二人一同进了隔壁房间,然后传来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完了,完了……牛郎和织女又趁着王母娘娘不留神,偷偷私会……
连跟沈溪一同读书的沈永卓听了都有些面红耳赤。
好在时间不长,沈明文便衣衫不整地回得房来,王氏也匆忙收拾好衣服出了院子。沈溪不由咋舌:好快!
沈明文回来,正襟危坐,喝杯茶就好像个莅临视察的官员一样:“小七,听说你院试考得不错,我出篇文章,你和大郎一起做如何?”
沈溪道:“请大伯赐题。”
沈明文沉吟:“我想想,就这道题吧,‘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论语》里面的句子,你读过吧?”
见沈溪点头,他又看了儿子一眼,“大郎你呢?”
沈溪实在不知为何沈明文会迂腐和木讷到这种程度,《论语》里这么简单的句子,开蒙没几天的稚童都背过,沈永卓都过了县试,岂能不知道?而且这题目,一想就没甚营养,想想当初高明城府试的出题“学而时习之,有匪君子”,仅仅四字之差,题目的难度何止增加了数倍?
沈溪和沈永卓对这题目都不陌生,毕竟二人在府试中同时做过这道题,于是二人开始答题。
沈明文坐在那儿,显得有些疲累,竟然靠着椅背沉沉睡了过去。
沈溪正在写,沈永卓那边对于破题和承题上有不解的地方,不由探过头来看沈溪的答卷。沈溪也没遮掩,过了半个时辰,沈明文才醒来,这时候沈溪和沈永卓的文章都写好了。
“哎呀?文笔不错,呃……凑合吧。”沈明文先看了沈溪的文章,留下简单的评语。再看过沈永卓的文章,却是大加赞赏:“大郎啊,你的文章很好,很好。”
沈溪不由探头看了一眼,不由一叹,沈永卓破题的句子还是抄他的呢。要让沈明文当了学官,那一定是“举贤不避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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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等和三等的生员是最多的,**成的人都会列在其内,沈溪和沈永卓都还在找寻时,第一等的成绩也公布出来了,沈溪目光落上去,马上看到自己的名字跟沈明文的名字并排在一起。
沈溪道:“大哥,不用找了,在那上面。”
沈永卓见父亲的名字列在一等,心里也就放心了,同时他也替沈溪考了个一等而感到开心。
在成绩公布后,随即是增补增生和廪生的名单,这次考试中,列在一等的考生有二十多人,但不分名次,进补廪生和增生则是论资排辈,沈溪才考第一届,就算名列一等,也只能补个增生。
沈溪觉得无所谓了,最重要的是他获取了考乡试的资格。
很多人还为沈溪列在一等而指指点点,但他们却忘了,沈溪在头年的院试中名列第二,宁化考生已有许多届院试未曾有考生名列前三,沈溪名列岁考一等也是实至名归。
进补为廪生的几个生员,顿时成为在场生员的焦点。廪生意味着以后县试、府试、院试时,同县考生需要找他们具结,宴请不会少,再加上每月的俸米和廪饩银,养活一家三口不成问题,但也仅仅能做到温饱。
回去后沈永卓把沈溪和沈明文的成绩一说,老太太高兴坏了,儿子和孙子同时列在一等,跟她所预想的沈溪两年补廪生又近了一大步。
可王氏的脸色则不怎么好看了,沈溪跟他丈夫一起考试也就罢了,现在居然列在同一个等级上,她已经在抱怨为何列在一等却不排出具体的名次。
她却不知,若真的具体列出名次,沈明文尚在沈溪之下。
成绩公布后,沈溪离家半个多月,沈明钧把惠娘和周氏交待到宁化后需要处理的商会、药铺以及印刷作坊的事情做完,就准备带沈溪回府城。
临走之前沈明钧被老太太叫到房里,面授机宜。
李氏一直觉得儿子被媳妇压得太厉害,男人不能在家里做主,这让她这个当娘的心里不是个滋味儿。
“七弟,你考得那么好,我好羡慕你啊……你这就要走了,以后还会经常回来吗?”说话的是六郎沈元。
再次见到沈元,这位六哥已经是十三岁的大孩子了,此时的沈元比之前看起来更加深沉,也成熟了不少。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离愁,似乎对沈溪有种不舍。毕竟在沈家这么多孩子中,由于读书的原因,他与其他兄长格格不入,在县城里又没什么朋友,唯独跟沈溪还能说上几句话。
沈溪点头道:“六哥,我会经常回来的。”
沈元脸上露出些许失望。以他的年岁,已经能听得出有些话是出自真心还是敷衍,他勉强一笑,道:“先生说,我明年也可以试着参加县试,如果我侥幸能过了县试,便去府城找你。”
沈元被苏云钟推荐考县试,这对沈家来说,算得上是个好消息。
沈元在十三岁就得到先生的赏识,建议他十四岁参加县试,不算太早,但也为同龄人所不及。
沈溪知道,若不是他的鹊巢鸠占,在家里这么多孩子中,最有学习天分的其实是沈元,而沈元自小就很孤僻要强,他的目标简单而明确,就是要考取功名,让他的父母过上好日子……毕竟到现在为止,他的父母和弟妹还在桃花村务农。
“你把此事告诉祖母了?”沈溪问道。
沈元摇了摇头:“我想把这件事先跟七弟你说说,我怕祖母……不让我参加县试……”
这根本不存在让不让的问题,沈家子孙能参加县试不是挺光荣的事情吗?又多了一个考取功名的机会!
但沈溪转念一想,这或者正是沈家子孙对老太太发自内心的不信任吧……如果身为长辈的一家之主心是偏的,如何让她的子孙心能正得过来?
……
……
临走之前,沈溪终于见到了好朋友王陵之。
个头一米八,浑身精肉,脸上带着一点小胡渣,面容俊朗棱角分明,看上去哪里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根本是个十**岁的北方大汉。沈溪站在他面前,顿时感觉自己真的就是“尖嘴猴腮”,不堪入目。
“哈哈哈哈,师兄,你看我力气大吗?”王陵之提着对大铁锤出现在沈溪面前。
沈溪问道:“哪儿来的?”
王陵之嘿嘿笑道:“是我爹找人给我打造的,这对大铁锤每一个重达五十斤……我爹说,明年我就要考武举人,十八般兵器就得多学几样,这样过的机会更大。”
沈溪点头:“道理是这么讲,不过前提是你的策略要学好。我给你的那些秘籍,你学得如何了?”
王陵之迟疑了一下:“还行吧。”
“什么叫还行?你知不知道,如果那些秘籍你没熟练掌握,就算你把十八般兵器耍出花来,弓马骑射样样精通,你连考的资格都没有。现在我要考考你,敌军骑兵三千,我军步兵五千,该列如何阵势应敌?”
王陵之顿时头大如斗:“这个……”
“天地后冲,龙变其中,有手有足,有背有胸,潜则不测,动则无穷。这是什么阵势?”
王陵之继续把嘴张大:“那个……”
沈溪不由叹了口气,他本以为将兵书说成是武林秘籍,王陵之就能潜心研读,可这小子明显是偷懒啊,这样让他去考武举,在文试一关就会给刷下来,哪里有机会让他上校场参加比试?
沈溪脸色沉下来,说道:“我给你那么多秘籍让你专心研究,你还特意写信跟我讨要,学来学去就成这般模样?”
王陵之苦着脸:“师兄,我本来以为你的秘籍是教我上乘武功,结果学来学去,都只是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学来有何用?”
沈溪道:“考武举,是为将来当个以一敌万的大将军,上兵伐谋,你连基本的谋略都没有,以后上了战场就冲杀在前当个闷头苍蝇?”
“这个……”
王陵之倒还是有羞耻之心,换了任何人教训他,他都会不服气,但沈溪却不一样,在他眼里,沈溪就是高人的代名词,“那好吧,我回去尽量学。”
“不是尽量,而是必须,武举考试先考的就是兵法策略,知道什么是兵法策略吗?就是我给你写的那些秘籍,学不会的话考武举你也不用去了,反正去了也只能当陪考,最后连上校场比武的资格都没有。”
王陵之的心高气傲顿时消失不见,摸着下巴道:“啊……有这么严重吗?”
沈溪恨其不争地摇了摇头。他心里很清楚,这小子小时候弃文从武是因为贪玩,现在让他系统地去学习文化知识根本行不通,赶鸭子上架,最好的办法只能是用填鸭式的办法,让他把兵书里的内容背熟,考试时依样画葫芦默写出来就能过关,毕竟武举对于考生文化知识的要求不是很高。
王陵之本是想在见到沈溪之后,再学几招高深的武功,最好是那些说本里大侠会的那些,可没想到见面之后,被劈头盖脸教训一顿,只得耷拉着脑袋回家去钻研“武林秘籍”了。
沈溪看着王陵之有些郁闷的背影,不由叹道:“师弟啊师弟,别怪为兄总难为你,实在是为你将来着想啊。”
……
……
二月十四,经过三天的赶路之后,沈溪回到了府城。
家里人又好像欢迎凯旋的将军一样来迎接他,沈溪在岁试考了一等的消息,早被周氏告知街坊四邻。沈溪回来时,周围的三姑六婆大妈大婶全都来了,一个个无不对沈溪恭维至极,什么将来的举人进士,锦衣玉食封侯拜相……都是些周氏喜欢听的吉利话。
周氏接待这些婆婆婶婶非常热情,不仅拿出茶点来招待,临走时还送上一包治疗头疼脑热的成药,大度地说把账记在她名下。
“娘,这些成药可能卖不少钱呢,你是不是转性了?”沈溪在旁边看得有些心疼。
周氏骂道:“远亲不如近邻,你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跟街坊四邻打好关系,以后有什么事的话,他们也能帮衬不少。嘿,娘前些天做梦,你这届乡试中了举人回来,一天就长大了,随后娶了媳妇,第二天就生了个大胖小子,我那个美啊……”
这就是传说的黄粱一梦?又中举又长大,又成婚生子,然后醒过来发觉是美梦一场?
他不由摇摇头,这次岁试考一等,对他来说不是一种解脱,而是又一段艰苦生涯的开端。院试完了有乡试,乡试完了还有会试、殿试,沈溪突然觉得,想在这世道偷个懒都如此艰难。
沈溪回到府城,开始静下心来读书,没过几天就有些心浮气躁。好在苏通上门邀请出去踏青,沈溪正想出门散散心,一拍即合。
由于通过苏通,沈溪很是结交了些朋友,因此不管是惠娘还是周氏都大开方便之门。等人出了药铺,苏通才抱歉地说自己也要备考乡试,没有太多时间出去游玩,只是邀了几个好友到汀江边的茶楼坐坐。
在这次府城岁考中,苏通一次就直接进补为廪膳生员,为同届考生艳羡不已。沈溪笑着打趣:“苏兄,你家里又不缺那么点儿,可偏偏是你补为廪生,我补廪生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苏通摆摆手:“运气好而已,今年府学的岁考,有几个廪生列在三等,我不知为何发挥极佳,直接一次就补为廪生,这种情况事前连我都没想到。倒是沈老弟没补上廪生,让为兄有些惊讶。”
沈溪不以为然道:“府学以及各县学的情况不一样,我能补为增生,就已经很知足了。最重要的是能参加乡试,如果这届不考,要等三年后,那时苏公子已经是举人了,那岂不是无形中给自己添加压力?”
苏通哈哈一笑,指着沈溪道:“沈老弟,你可真会说话。这考举人,可不能急于一时,不过为兄很看好沈老弟你,你可知如今李阁老被誉为神童,十五岁中举人,十七岁第进士,沈老弟必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通说的是当今大学士李东阳,其人少时就有神童之名,三岁便能作径尺大的书法,五岁为明景帝讲读《尚书》大义,十五岁时参加顺天府乡试中举,次年二月会试礼部,但因试院火灾,考试延期举行。八月时,在延时的会试中,李东阳中第一百八十五名,又过了半年参加殿试,取得二甲第一,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从此步入仕途,一直到弘治八年入阁,位极人臣。
沈溪听苏通拿他来跟李东阳相提并论,赶紧摆手:“苏公子太过抬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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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溪已经进入全面备考乡试的状态,在这种前提下,他尽量摒弃杂念,不但不再过问商会之事,连《金瓶梅》和山水画也被他暂时搁置。
参加乡试,意味着沈溪将会跟福建一省的生员同场考试,要想在这么多人中脱颖而出,绝非易事。
沈溪两世为人,知识量算是比较广泛了,但他依然需要补充许多知识,好在他看书的速度很快,冯话齐每过两三天就会送来几本书,沈溪基本当天就能看完,并且熟记在心,然后根据自己心得写出几篇时文,就如同写日记和读书笔记一样,每日不辍。
一个多月下来,沈溪看过的书籍有六七十本,冯话齐已经无处给沈溪借书看了。
城中的大小书铺,无论是古书还是程文,惠娘尽量都给沈溪买回来或者租回来,为了让沈溪学到更多的知识,惠娘甚至动用商会的力量,从南京、苏州、杭州等地买书。初次之外,她还跟府城的书院攀交情,为的是把各个书院的藏书借回来给沈溪读。
这年头书院和学馆,基本都有自己的藏书阁,虽说大部分书籍是重样的,但每家还是有几本“镇院之宝”,轻易不会拿出来示人,惠娘花了不少银子,才让沈溪借阅一番,遇到绝版书,沈溪甚至要亲自上门,读完后立即奉还。
沈溪回去之后便一一默写下来。
沈溪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读书过,每天都早起晚睡,三更后躺到枕头上瞬间就能睡过去,不管外面打雷下雨,又或者被林黛缠着讲故事,都无法阻碍他跟周公交流。林黛到底长大了些。不像小时候那么缠人,沈溪不给她讲故事,她也不自讨没趣,再加上胆子大了一些。也敢独自睡了。
三月底,沈家大郎沈永卓到府城来参加府试,沈溪这才得到一点闲暇。
沈溪跟沈永卓同在书房读书,顺带指点沈永卓一下学问。
沈永卓倒也没有摆大哥的架子,只要遇到不懂的。一律都会问沈溪,沈溪这时候会停下来,知无不言。
沈永卓对于沈溪平日里所读的书感觉十分新奇,但等他看过沈溪阅读的书的内容后,便知道自己没有那么高深的层次,许多都理解不能,只好继续钻研他的学问。
沈永卓到府城没多久,王氏带着儿媳妇,以督促儿子学习为名前后脚赶了过来,其实是怕儿子在府城受委屈。
沈永卓年过二十。居然被王氏当成小孩子一样时刻盯着,让他感觉无比羞惭。一家三口又搬到之前他们到府城考院试时所住的院子,每天生活所需的柴米油盐,周氏都会找丫鬟给他们送过去。
沈永卓本想多跟沈溪学一些知识,但因为老娘和媳妇的到来,再次变成闭门造书,效果不知道差了多少。
“真是的,我家憨娃儿又不会害她儿子,现在我们憨娃儿可是秀才公,不来打搅他读书更好呢!”
周氏愤愤然。本来她就不怎么支持沈溪不时教导沈永卓学问。因为她看出来了,沈家大郎虽然年岁大,但在学问上跟沈溪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之前她过送饭或者偶尔过去偷瞧时。总见到沈溪给沈永卓讲解,她听不懂说的是什么,但觉得沈溪教得太仔细,以至于影响到他自己做学问。
王氏来的时候,顺带带来了老太太的口信,说是五月底准备找人送沈明文到府城。然后让沈明钧陪沈明文和沈溪一起去福州考乡试。
至于银两用度,老太太没说,但周氏知道老太太意思是让她来出。
花点儿银子,周氏并不怎么在乎,可丈夫和儿子提前三个月到省城备考,这就不是她能忍受的。
乡试八月才进行,你五月间就动身去省城,说是早点儿适应气候环境考试时发挥得好一些,可也不能让我在家里守活寡啊!?
等周氏把她的意见跟沈明钧一说,沈明钧倒站在老太太一边:“娘子,娘说的对,难得这次咱家有两个人考举人,若是能中举的话,那以后咱家不是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周氏蹙眉:“难道咱现在过的日子不好吗?”
沈明钧又回答不上来了,因为老太太从小对他灌输的理念,家里有人做官才叫真正的好日子,现在家境看起来不错,但走出去,别人还是把你当商贾,社会地位在那儿摆着,好能好到哪儿去?
周氏见丈夫不语,有些气恼:“去就去,大不了,我跟你们一起去。”
沈明钧大惊失色:“啊,娘子,你……你也要去省城?”
周氏气呼呼道:“就许你们去,不许我去?孙家妹妹说了,现下省城有商会分馆,咱过去之后有地方安顿,还有人照顾。再者说了,我们试着把印刷作坊开到省城去,之前咱不是一直在印《金瓶梅》吗,这书卖得可好了,省城那边还没铺货,如果能卖过去,能赚老大一笔钱。”
沈明钧点头:“嗯。”
周氏笑嘻嘻从怀里掏出一本书,道:“相公,你看看,这就是咱作坊印的《金瓶梅》,咱俩看看?”
沈明钧老脸一红:“荷儿,你我又不识字,有什么好看的?”
周氏啐了一口,道““呸,装什么正经?你成天都在作坊里,敢说你没翻看上面的画?这次是新版的,跟以前的不太一样,那小人画的,啧啧……就跟真的一样。”
“是吗,我看看……”
夫妻二人本来险些吵起来,不过有了《金瓶梅》这种调剂气氛的好东西,夫妻二人马上变得其乐融融。
周氏现在有儿有女,大儿子还那么有出息,丈夫对她又专一,可谓爱情事业双丰收,加上还有两个闺中好姐妹,人生感觉已经圆满。
有了《金瓶梅》上的插图助兴,二人酣畅淋漓。似乎一下子便找回了十六七岁年少时的激情。
等一切平息后,周氏枕在暖被上,笑盈盈道:“谢家妹妹过些日子就要嫁人了。”
“啊?”
沈明钧有些惊讶,旋即黯然低下头。“嗯。”
周氏不知道丈夫在想些什么,只顾说她自己的:“谢家妹妹年纪不老小了,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再不嫁,官府那边可能要找官媒给她指婚。”
“嗯!?”沈明钧脸色更不好了。
在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女子不是想几岁嫁人就几岁嫁人。官府有明文规定,晋朝时,就有规定“制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意思是,女儿家到十七岁还没嫁人,地方官就会找人给你婚配,把你点到谁就是谁。
南北朝时,如果女孩适龄不出嫁,家里人都要跟着坐牢,据《宋书·周朗传》记载。“女子十五不嫁,家人坐之。”
《大明律》虽然没这么苛刻,但有鉴于明初人口大幅度减少,明太祖朱元璋颁布《洪武令》,规定男女法定的成婚年岁为男子十六岁,女子十四岁。一直到成化、弘治年间,官府方面尚有具体要求,若女子到十五岁还没嫁人,就要额外缴纳一笔税,一年比一年多。而到二十岁往上,衙门则会找三姑六婆强行婚配,把女子嫁出去。
这一条律令随着明朝中后期出现人多地少的情况,到正德、嘉靖年间逐渐荒废。至万历年间已不可闻。
但即便是在执行比较严格的明朝初期,这条法律针对的也仅仅只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对于官宦人家以及卖身为奴为婢以及贬入贱籍的女子,官府则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听之任之。
被强行婚配的女子,通常不会有太大意见。二十岁都还没嫁人。要么是丑到没法看,要么是家境差到揭不开锅,要么就是有隐疾,能有个男人要就不错了。好人家的女儿,谁会二十岁还不嫁?
谢韵儿今年已经二十岁了,由于家里无人做官,算不得士绅家庭,她非常担心地方官府会干涉她的婚事,那真不如自己找个婆家,至少能有选择,不至于被强行指配到什么破落户去。
因而这段时间,周氏和惠娘都在帮谢韵儿张罗,城里媒婆也介绍不少公子哥来,身家不错,主要是谢韵儿因为两年前治灾时在府城周边拥有极大的名声,很多人都说她秀外慧中,又是书香门第出身,一些认为是以讹传讹的公子哥亲自到药铺一趟,见到谢韵儿的芳容回去后都是朝思暮想。
沈明钧知道自己对谢韵儿,如同之前外人形容他跟惠娘一样,属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大字不识,且已娶妻生子,儿子都已经十二岁了,他自己又嘴笨,每次见到谢韵儿就感觉面红耳赤心跳加速,说不出话来。
这最多属于单相思,沈明钧又觉得自己身边有周氏这样一个能持家的贤惠妻子已经是前世修来的福气,不能再胡思乱想,面对周氏时心里非常内疚和自责。
等沈溪听周氏跟谢韵儿说及城里哪些公子哥值得嫁的时候,沈溪惊讶地问道:“谢家姐姐要嫁人了吗?”
周氏骂道:“混小子,跟你有什么关系,上楼读书去。”
沈溪撇撇嘴道:“着什么急啊,谢家姐姐正值芳龄,不是还有个洪公子说是准备回来迎娶她吗?”
周氏啐道:“还提那个洪公子干什么?我就没见过那种窝囊废,就算他中了状元回来,我也会拿扫帚把他赶出门。什么个玩意儿!”
周氏骂得痛快,可谢韵儿脸上的笑容却迅速黯淡下去,无论怎么说,洪浊都是她心里的一根刺。
这时代的女人,只要订下婚约,专心等着过门就好,她在十三四岁时,家里就已把她当作洪家之妇来培养,她也像林黛一样,专心等着过门当洪夫人。若非之后家里的一系列变故,她不但已经嫁入洪家门,可能早就为洪浊生儿育女了。
沈溪建议道:“谢家姐姐,要不你再等两年吧,或者明年里,洪公子真的中了状元呢?”
周氏骂道:“混小子,再说这些话,看老娘不揍你……妹妹,你别听这小子胡说八道。”
谢韵儿大度一笑,却没心情再说自己的婚事了。
等沈溪下午读完书,从药铺二楼下来,铺子已经关门了,正堂里只有谢韵儿一个人。沈溪笑着打招呼:“谢姐姐。”
谢韵儿本来背对沈溪,听到沈溪这句话,匆忙把手上的东西塞进怀里,神色有些紧张。沈溪晃眼看到谢韵儿好像在看一页纸,心想:“莫非是洪浊给她写信来了?”
“小郎,你过来,姨有话问你。”
谢韵儿招呼沈溪在客人问诊的椅子上坐下,她自己端正而坐,“以前帮你写说本,后来还出书的……兰陵笑笑生,究竟是什么人?”
沈溪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随即心里便明白过来,原来谢韵儿刚才看的是“兰陵笑笑生”所写的《桃花庵》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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