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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的凉风轻轻地吹过,仍旧带着些许的寒意,华夏军的队列从望远桥附近的河畔上穿过去。

    望远桥附近的正面战斗,此时已经完全停止了。

    一拨又一拨投降的俘虏被看押在河畔几处呈三角形凹陷的区域里,华夏军的火枪阵守住了朝外的口子,还有少量部队去到对岸,以避免俘虏渡河逃生。原本更大区域的战场上,金人的旗帜倾倒、辎重混乱,尸体在交战的锋线上最为密集,惨烈的景象朝着河道这边蔓延过来。

    遭受火箭弹肆虐之处,火已经灭了,留下的是触目惊心的焦尸与爆炸、焚烧后的土壤,负伤的金人士兵们还在风里呻吟,在部分被驱赶着看押起来的士兵脸上,甚至能够看到流下的眼泪。

    望远桥头,地面变成了一片又一片的黑色。

    “帝江”的准确度在眼下仍旧是个需要大幅度改良的问题,也是因此,为了封锁这近乎唯一的逃生通道,令金人三万军队的减员提升至最高,华夏军对着这处桥头前后发射了超过六十枚的火箭弹。一处处的黑点从桥头往外蔓延,小小的石桥被炸坍了一半,眼下只余了一个两人能并排走过去的口子。

    宁毅揉着自己的拳头,走过了凉风拂过的战场。

    在他的身边,所有人的情绪都显得兴奋,甚至于附近持枪的华夏军老兵们,都有些意外于这场战斗的胜利,喜形于色。唯独宁毅在望着周围这一幕又一幕景象时,目光显得有些疏离。

    “望远桥……距离梓州多远?”

    “十一里。”

    “……哦。”宁毅点了点头。

    公元一八六零年九月二十一日,北京郊外,八里桥,超过三万的清军对阵八千英法联军,鏖战半日,清军伤亡一千二百余,英法联军死亡五人,伤四十七人。

    这是另一段历史里,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整个中华最为屈辱的一幕。

    当然许多时候历史更像是一个毫无自主能力的小姑娘,这就如同韩世忠的“黄天荡大捷”一样,八里桥之战的记录也充满了奇奇怪怪的地方。在后世的记录里,人们说僧王僧格林沁率领万余蒙古骑兵与两万的步兵展开了骁勇的作战,虽然抵抗顽强,然而……

    然而到最后清军伤亡一千二百人,便导致了三万大军的溃败。部分法国军官回国后大肆宣传清军的英雄善战,说“他们顶住了使他惨遭伤亡的强压火力……宁愿一步不退,勇敢坚持,全体就地阵亡”诸如此类,但也有议员认为发生在八里桥的不过是一场“可笑的战争”。

    历史的真相如何呢?

    在此时倒更像是并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了。

    那一段历史会因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而消亡吗?想来是不会的。

    他绕过焦黑的弹坑,轻轻地叹了口气。

    技术的代差似乎是不可逾越的高山,但真要说完全不可逾越,那也未必。在那段历史之中,中华民族屈辱与落后了一百多年的时间,一直到一九五零年开始的抗美援朝,中国也始终处于巨大的落后当中。

    在名叫上甘岭的地方,美国人每天以数万发的炮弹与炸药对区区三点七平方公里的阵地轮番轰炸了四十三天,炮弹打了一百九十万发,飞机投掷的炸弹五千余,整个山头的花岗岩都被削低两米。

    而连炸药都缺乏的志愿军甚至将美国人投掷下来未曾爆炸的哑弹拆除,用来挖掘防空洞。

    在当时,是承受了百年屈辱的中国人用烈火打磨出来的意志抹平了更大的技术代差,为后来的中国赢得了数十年的喘息空间。

    而武朝天下,已经承受十余年的屈辱了。

    伤兵的惨叫还在继续。

    那是在先前的战斗中受到爆炸波及的女真老兵,坐在血泊之中,一只脚已经被炸断了,他从晕厥中醒来,巨大的痛楚令他在战场上呼喊。

    宁毅走到他的面前,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

    军大衣只在风里微微地摆动,宁毅的目光之中没有悲悯,他只是静静地打量这断腿的老兵,这样的女真士兵,必然是经历过一次又一次征战的老卒,死在他手上的敌人甚至于无辜者,也早已不计其数了,能在今天踏足望远桥战场的金兵,大都是这样的人。

    那女真老兵的喊声甚至在这目光中渐渐地停下来,牙关打着战,眼睛不敢看宁毅。宁毅踩着血泊,朝远处走过去了。

    “立恒……不开心?”身边的红提轻声问了一句。

    宁毅回过头望了望战场上收尾的景象,随后摇摇头。

    “没有。”

    他说道。

    此时,捷报正朝着不同的方向传出去。

    即便是华夏军内部,不久之后也要迎来一波震惊的冲击了……

    ……

    女真的大营之中,则是完全不一样的另一种景象。

    人们正在等待着战场消息的确认,设也马喊出“这必是假的……”之后,坐在椅子上的宗翰便没有再表达自己的看法,斥候被叫进来,在设也马等人的追问下详细叙述着战场上发生的一切,然而还没有说到一半,便被完颜设也马一脚狠狠地提了出去。

    “这是乱我军心的奸细!”

    设也马斩钉截铁地说话,一旁的拔离速也加了一句:“或许真的是。”

    等待第二轮讯息过来的空隙中,宗翰在房间里走,看着有关于望远桥那边的地图,随后低声说了一句:“斜保粗中有细,即便宁毅有诈、猝然遇袭,也不至于无法应对。”

    设也马点头:“父帅说的没错。”

    营帐里此后安静了许久,坐回到椅子上的宗翰道:“我只担心,斜保虽然聪慧,但心底始终有股傲岸之气。若当退之时,难以决断,便生祸端。”

    设也马没有说话。

    申时二刻(下午四点),更为详细的情报传来了,藏身于望远桥远处的斥候细述了整个战场上的混乱,一部分人逃离了战场,但其中有没有斜保,此时尚未知晓,余余已经到前方接应。宗翰听着斥候的描述,抓在椅子栏杆上的手已经微微有些颤抖,他朝设也马道:“真珠,你去前方看一看。”

    设也马离开之后,宗翰才让斥候继续述说战场上的景象,听到斥候说起宝山大王最后率队前冲,最后帅旗倾倒,似乎不曾杀出,宗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右手攥住的扶手“咔”的一声断了,宗翰将它扔在地上。

    斥候还在形容那可怖的火器对望远桥桥头的轰炸,延绵的火焰与爆炸令得大量奔跑到桥头的士兵无法过去,有的士兵身上着了火,惨叫着在人群中奔跑,有的人在岸边投入了仍旧冰凉刺骨的河水当中。北人本不善泳,大半投河的士兵就此淹死了。

    “够了——”

    宗翰打断了斥候的描述。斥候跪在那儿,噤若寒蝉。

    但过得片刻,他又听见宗翰的声音传来:“你——继续说那火器。”

    斥候这才敢再度开口。

    申时三刻(下午四点半)左右,人们从望远桥前线陆续逃回的士兵口中,逐渐得知了完颜斜保的英勇冲锋与生死未卜,再过得片刻,确认了斜保的被俘。

    这个时候,整个狮岭战场的攻防,已经在参战双方的命令之中停了下来,这证明两边都已经知道了望远桥方向上那令人震惊的战果。

    所有人也大都能够明白那战果中所蕴含的意义。

    六千华夏军战士,在携带新型火器参战的情况下,于半个时辰的时间内,正面击溃斜保带领的三万金军精锐,数千士兵当成死亡,两万余人被俘,逃脱者寥寥。而华夏军的伤亡,屈指可数。

    大部分时间,其实彼此双方都在确认这犹如天书般的战果是否真实。华夏军一方,于仲道前后让传令兵确认了三次情报的来源,才接受了这个现实,渠正言拿着情报坐在地上,沉默了好半晌,才又让人去做一次确定,至于参谋陈恬接了讯息后先是失笑:“这是谁在消遣我,一定是以前被我……”然后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不管怎么样也不能拿军情来开玩笑啊——”

    人们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接受着整个讯息的落地。

    下午尚未结束,宁毅已经与韩敬汇合,拉着部分装了“帝江”火箭弹与发射架的大车往狮岭前线过去。一边骑马前行,宁毅一边与韩敬、与数名技术人员、参谋人员复盘整个战场上出现的问题。

    “火枪枪膛的强度,一直以来都还是个问题,前几轮还好一点,发射到第三轮之后,我们注意到炸膛的情况是在提升的……”

    “三轮之后,弹药的纸壳有些卡壳了……”

    “对付骑兵是占了运气的便宜的,女真人原本想要慢悠悠地绕往南边,我们提前发射,所以他们没有心理准备,后来要加快速度,已经晚了……我们注意到,第二轮发射里,女真骑兵的头头被波及到了,剩余的骑兵没有再绕场,而时选择了直线冲锋,恰好撞上枪口……如果下一次敌人有备而来,骑兵的速度恐怕还是能对咱们造成威胁……”

    “火箭弹的损耗倒是没有预期的多,他们一吓就崩了,如今还能再打几场……”

    人们叽叽喳喳的议论之中,又说起火箭弹的好用来。还有人说“帝江”这个名字威武又霸气,《山海经》中说,帝江状如黄囊,赤如丹火,有翼无面,最重要的是还会跳舞,这火箭弹以帝江为名,果然惟妙惟肖。宁先生真是会取名、内涵深刻……

    韩敬往这边靠近过来,支支吾吾:“虽然……是个大喜事,不过,帝这个字,会不会不太妥当,咱们杀皇帝……”他以手为锯,看起来像是在空中锯周喆的人头,倒没有继续说下去。

    宁毅偏了偏头:“帝江嘛……”

    “是啊,帝江。”

    “浆啊……”

    “江……是江嘛。”韩敬咀嚼半天,策马跟上去,“什么意思啊?”

    太阳落山之际,狮岭前线近了。

    梓州。

    李师师也收到了宁毅离开之后的第一轮战报,她坐在布置简单的房间里,于桌边沉默了许久,随后捂着嘴巴哭了出来。那哭中又有笑容……

    许多年了,她一度质疑宁毅那天在金銮殿上杀了周喆的行为是否理智,如今这件事已经彻底不需要询问了。在这场几乎决定了整个族群存续问题的战役的最关键时刻,他率兵出击的第六天,轻松覆灭兵力五倍于己方的完颜斜保。

    夕阳从小屋的窗口,洒了进来……



    距离梓州十余里,狮岭如卧狮一般横亘在群山之前。

    夕阳西下,黑烟已经停止了弥漫,六天的时间以来,战斗的声音第一次的停了下来,山体附近在火焰中焚成焦炭的树木映在这夕阳的光芒里,显出一股奇特的安静氛围来。

    仍旧有人奔跑在一个又一个的防御阵地上,士兵还在加固防线与检查炮位,人们望着视野前方的金兵阵地,只低声说话。

    “你们说,金狗今天还来不来?”

    “不想这些,来就干他娘的!”

    “听说望远桥打胜了,干了完颜斜保。”

    “宁先生带的人,记得吗?二连撤下去的那些……斜保以为自己有三万人了,不够他嘚瑟的,冲着宁先生去了……”

    “怎么打的啊……”

    “现在还不清楚……”

    如此的窃窃私语之中,阳光呈金黄色划过前方的山谷,女真人的收敛与安静,已经持续一个多时辰了。

    山的稍后方便有伤兵营,战场在不寻常的安静中持续了许久之后,有柱着拐棍缠着绷带的伤员们从帐篷里出来,远眺前方的狮岭山背。

    “怎么了?”

    人们如此的互相询问。

    热气球中,有人朝下方迅速地挥动旗语,报告着女真营地里的每一分动静,有参谋部的高级官员便直接在下方等着,以确认所有的重要端倪不被遗漏。

    狮岭、秀口两处地方的阻击战,持续了将近六天的时间,在后世的记录之中,它常常会被望远桥大捷的跨时代的意义与光辉所掩盖,在整个持续了五个月之久的西南战役当中,它们也常常显得并不重要。但事实上,他们是望远桥之战取胜的重要支点。

    在整个六天的时间里,渠正言、于仲道阻击于秀口,韩敬、庞六安战于狮岭。虽然说起来女真人指望着越山而过的斜保所部在宁毅面前玩出些花样来,但在狮岭与秀口两点,他们也没有丝毫的放水或是松懈,轮番的进攻让人数本就不多的华夏军兵线绷到了极致,稍有不慎便可能全盘崩溃。

    虽然依靠着地形、大炮眼下还能占点防御的便宜,但六天的时间下来,华夏军两边的战力减员也达到七千之巨。这样的减员速度,在某些方面来说其实比黄明县、雨水溪防御战时的状况,是要惨烈更多的。

    尤其是在狮岭方向,宗翰帅旗出现之后,金兵的士气大振,宗翰、拔离速等人也使尽了这么多年以来的战场指挥与兵力调配功力,以精锐的士兵不断震荡整个山间的防御,使突破口集中于一点。有的时候,即便是参与防守的华夏军军人,也很难感受到在何处减员最多、承受压力最大,到某处阵地被破,才意识到宗翰在战术上的真正意图。这个时候,便只能再做调配,将阵地从金兵手上夺回来。

    这是华夏军将领与宗翰这等层次的女真名将在战术层面始终都有的差距,但在单兵素质以及基层士兵小规模的战术配合上,华夏军方面已经抛开这些“满万不可敌”的女真士兵一截。

    这其中,尤其是由庞六安率领的一度丢了黄明县城的第二师上下,作战奋勇异常,面对着拔离速这个“宿敌”,心存雪耻复仇之志的第二师士兵甚至一度改变了稳打稳扎最擅防守的作风,在几次阵地的反复争夺间都展现出了最坚决的战斗意志。

    这样的作战意志一方面当然有政工的功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师长庞六安一度置生死与度外,几次都要亲自率兵上前。为了保护师长,第二师下头的旅长、团长每每首先挑起大梁。

    女真人方面拔离速一度亲自上场破阵,然而在占领一处阵地后,遭到了第二师士兵的疯狂反击,有一队士兵甚至试图挡住拔离速去路后让炮兵不分敌我轰击阵地,炮兵方面虽然没有这样做,但第二师这样的态度令得拔离速不得不灰溜溜地退走。

    事实上,记在第二师士兵心里的,不光是在黄明县死去士兵的血仇,部分士兵不曾突围,此时仍落在女真人的手中,这件事情,或许才是一众士兵心中最大的梗。

    狮岭激烈鏖战、反复争夺,后来军长何志成不断从后方调集轻伤士兵、民兵以及仍在山中穿插的有生力量,也是投入到了狮岭前线,才终于维持住这条颇为紧张的防线。若非如此,到得二十八这天,韩敬甚至无法抽出他的千余马队来,望远桥的大战之后,也很难快速地扫荡、收场。

    金兵在这天下午的停战、畏缩很明显是得到了望远桥战报之后的应对,但阵地上的华夏军将领并没有放松警惕,何志成、庞六安都在不断提醒前线士兵巩固防线,对于望远桥的信息,也没有做正式的公布,避免士兵就此轻敌,在女真人的最后反击中吃了对方的亏。

    酉时二刻左右,何志成、庞六安等人在狮岭山背的道旁,看到了从望远桥过来的大车与大车前方约百人左右的马队,宁毅便在马队之中。他走近了下马,何志成笑道:“宁先生出马,此战可定了……太不容易。”

    他的脸上亦有硝烟,说这话时,眼中其实蕴着泪水。一旁的庞六安身上更是已经挂彩带血,由于黄明县的失利,他此时是第二师的代师长,朝宁毅敬了个礼:“华夏第五军第二师受命防御狮口前线,幸不辱命。”

    “多亏你们了。”

    如果在平时以宁毅的性格或许会说点俏皮话,但这时没有,他向两人敬了礼,朝前方走去,庞六安看看后方的大车:“这便是‘帝江’?”

    宁毅点头:“其实整个构想在小苍河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最后一年完成手工操作。到了西南,才慢慢的开始,几年的时间,第一军工里为了它死的、残的不下两百,勒紧裤腰带慢慢磨了这么些东西。我们原本还担心,够不够,还好,斜保撞上来了,也起到了作用。”

    或许是回想到这些年的历程,他的语气严肃,但并不紧张,是带着些许放松感觉的严肃。朝前走了片刻,又道:

    “其他人都还在望远桥,俘虏了两万多人,看押起来不容易,一时半会很难处理干净。我们担心女真人在这边发疯,所以先拖着这些过来。原本是六百多发,开战前担心够不够,能不能在第一战里给女真人最痛的打击,但最后只用了不到三百——宗翰这边怎么反应的?”

    “反应速度很快,姜是老的辣。”何志成笑了笑,前方便是山路了,他抬了抬手,又朝后方看了看,“这些车……”

    “慢慢拖上去吧,有些可能靠马驮,不急,找个好地方。”宁毅笑道,“实测射程,正常来说超过四百丈,找不到应对办法之前,够宗翰喝一壶了。”

    “不过,宗翰有了防备。”

    “……这么快?”

    “小半个时辰前就开始了,他们的兵线在后撤。”何志成道,“一开始只是简单的后撤,大概是应对望远桥失利的状况,显得有些仓促。但一刻钟之前,有了很多的调整,动作不大,极有章法。”

    众人一路走上山坡,跨过了山脊上的高线,在夕阳之中看到了整个狮岭战场的状况,一片又一片被鲜血染红的阵地,一处又一处被炮弹炸黑的土坑,前方的金兵营地中,大帐与帅旗仍在飘荡,金人构筑起了简单的木头城墙,墙外有交织的木刺——前方兵力的退却令得金人的整个布置显出守势来,营地中队伍的调动换防看来还在继续。

    宁毅拿着望远镜朝那边看,何志成等人在一旁介绍:“……从半个时辰前看到的状况,一部分人正在往后方的山口撤,前线的退却最为明显,木墙后方的帐篷未动,看起来似乎还有人,但汇总各个观察点的情报,金人在大规模的调动里,正在抽走前方帐篷里的士兵。另外看后方山口的高处,先前便有人将铁炮往上搬,看来是为了退却之时封锁道路。”

    “宗翰这些人,确实当世人杰啊。”宁毅吐了一口气,喃喃说了一句。

    一旁的总工程师林静微也在好奇地看着那边的情况,此时开口道:“确实是纵横天下三十年的宿将,若我异地处之,恐不会在一个时辰内相信有火箭弹这等奇物的存在。”

    “就算信了,怕是心里也难转过这个弯来。”一旁有人道。

    “面对现实是名将的基本素质,不论如何,望远桥战场上的确出现了可以远及四五百丈的火器,他就必须针对此事做出应对来,要不然,他难道等帝江落到头上以后再确认一次吗?”宁毅拿着望远镜,一面思考一面说道,随后笑了笑:“不过啊,你们可以再多夸他几句,以后写进书里——这样显得我们更厉害。”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有人道:“若宗翰有了准备,恐怕咱们的火箭难以再收奇兵之效,眼下女真大营正在调动,要不要趁此机会,赶快撞上火箭,往他们营地里炸上一拨?”

    何志成等人互相望望,大都思考起来,宁毅低着头显然也在想这件事情。他方才说面对现实是名将的基本素质,但事实上,宗翰做出决断、面对现实的速度之快,他也是有些钦佩的,如果是自己,如果自己还是当年的自己,在商场上经历当头棒喝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承认现实吗——还是在儿子都遭遇厄运的时候?他也没有任何的把握。

    而此时扔出去这些火箭,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宁毅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火箭架起来,防备他们示敌以弱再做反攻,直接轰,暂时不用。除了炸死些人吓他们一跳,恐怕难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周围的人点了点头。

    “从今日起,女真满万不可敌的年代,彻底过去了。”

    宁毅道:“完颜宗翰现在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待会写封信扔过去,他儿子在我手上,看他有没有兴趣,跟我谈谈。”

    夕阳正在落下去,二月将近的时刻,万物生发。即便是已然苍老的生物,也不会停止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反抗。世间的传续与轮回,总是这样进行的。



    月冷清辉,繁星满天。

    西南,梓州前线的群山之间,诡异的气氛正在数以十万计的人群之中蔓延。

    军队也是一个社会,当超乎常理的战果突如其来的发生,消息扩散出去,人们也会选择用各种各样不同的态度来面对它。

    惊讶、愤怒、迷惑、求证、惘然、不解……最后到接受、应对,成千上万的人,会有成千上万的表现形式。

    入夜之后,火把仍旧在山间蔓延,一处处营地内部气氛肃杀,但在不同的地方,仍旧有战马在奔驰,有信息在交换,甚至于有军队在调动。

    金军的内部,高层人员已经进入会面的流程,有的人亲自去到狮岭,也有的将领仍旧在做着各种的布置。

    与狮岭对应的秀口集前线,临近子时,一场战斗爆发在仍在戒严的山麓西北侧——试图绕道突袭的女真部队遭遇了华夏军巡逻队的阻击,随后又有数股部队参与战斗。在秀口的正前沿,女真部队亦在撒八的带领下组织了一场夜袭。

    匆匆抵达秀口军营时,宁曦看到的便是黑夜中激战的景象:大炮、手雷、带火的箭矢在山的那一侧飞舞纵横,士兵在营地与前线间奔行,他找到负责这边战事的渠正言时,对方正在指挥士兵上前线支援,下完命令之后,才顾及到他。

    “宁曦。怎么到这边来了。”渠正言一贯眉头微蹙,言语沉稳踏实。两人互相敬了礼,宁曦看着前线的火光道:“撒八还是铤而走险了。”

    “有两拨斥候从北面下来,看来是被截住了。女真人的孤注一掷不难预估,望远桥的三万人折得莫名其妙,只要不打算投降,眼下肯定都会有动作的,说不定趁着我们这边大意,反倒一举突破了防线,那就多少还能扳回一城。”渠正言看了看前方,“但也就是铤而走险,北边两队人绕不过来,正面的进攻,看起来漂亮,其实已经有气无力了。”

    宁曦点点头,他对于前线的接触其实并不多,此时看着前线激烈的声响,大概是在心中调整着认知:原来这还是有气无力的样子。

    随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望远桥打完了,父亲让我过来这边听听渠叔叔吴伯伯你们对下一步作战的看法……当然,还有一件,便是宁忌的事,他应该在朝这边靠过来,我顺道来看看他……”

    渠正言点头,不露声色地望了望战场西北侧的山麓方向,随后才来拍了拍宁曦的肩膀,领着他去一旁作为指挥所的小木棚:“这样说起来,你下午在望远桥。”

    “嗯,我跟随在后防的小队里远远地看着,后来倒是参与了俘虏的看押,天黑之后才启程往这边来。”

    “好,那你再详细跟我说说战斗的过程与火箭弹的事情。”

    下午的时候自然也有其他人与渠正言汇报过望远桥之战的情况,但传令兵传递的情况哪有身在现场且作为宁毅长子的宁曦了解得多。渠正言拉着宁曦到棚子里给他倒了杯水,宁曦便也将望远桥的状况整个复述了一遍,又大致地介绍了一番“帝江”的基本属性,渠正言斟酌片刻,与宁曦讨论了一下整个战场的趋势,到得此时,战场上的动静其实也已经渐渐平息了。

    铤而走险却不曾占到便宜的撒八选择了陆陆续续的后撤。华夏军则并没有追过去。

    此时已近午夜,宁曦与渠正言交流完后不久,在作战回营的人群中看见了半身染血的宁忌,这位比其他人还矮一个头的少年正跟随着一副担架往前奔行,担架上是一名受伤严重、腹部正不断流血的士兵,宁忌动作娴熟而又迅速地试图给对方止血。

    收治伤兵的营地便在不远处,但事实上,每一场战斗之后,随军的大夫总是数量不够的。宁曦挽起袖子端了一盆热水往宁忌那边走了过去。

    担架布棚间放下,宁曦也放下热水伸手帮忙,宁忌抬头看了一眼——他半张脸上都沾满了血渍,额头上亦有擦伤——见识兄长的到来,便又低下头继续处理起伤员的伤势来。两兄弟无言地合作着。

    看到这一幕,渠正言才转身离开了这里。

    事实上,宁忌跟随着毛一山的队伍,昨天还在更北面的地方,第一次与这边取得了联系。消息发去望远桥的同时,渠正言这边也发出了命令,让这支离队者迅速朝秀口方向汇合。毛一山与宁忌等人应该是迅速地朝秀口这边赶了过来,西北山间第一次发现女真人时,他们也恰巧就在附近,迅速参与了战斗。

    宁曦过来时,渠正言对于宁忌能否安全回来,事实上还没有完全的把握。

    跟随军医队近两年的时间,本身也得到了良师教导的小宁忌在疗伤一道上对比其他军医已没有多少逊色之处,宁曦在这方面也得到过专门的教导,帮忙之中也能起到一定的助力。但眼前的伤员伤势委实太重,救治了一阵,对方的目光终于还是渐渐地黯淡下去了。

    宁曦这几年跟随着宁毅、陈驼子等人学习的是更大方向的运筹帷幄,这样残酷的实操是极少的,他原本还觉得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一定能将对方救下,看见那伤员渐渐死去时,心中有巨大的挫败感升上来。但跪在一旁的小宁忌只是沉默了片刻,他试探了死者的鼻息与心跳后,抚上了对方的眼睛,随后便站了起来。

    “哥,我们去那边帮忙。”

    宁曦反应过来,跟随而上。

    兄弟俩作为搭档,此后救下一名重伤者,又为一名轻伤员做了包扎,军营棚下到处都是走动的军医、护理,但紧张气氛已经减弱下来。两人这才到一旁洗了手和脸,慢慢朝军营一侧走过去。

    夜空中漫天星斗。

    宁曦望着身边小自己四岁多的弟弟,犹如重新认识他一般。宁忌扭头看看四周:“哥,初一姐呢,怎么没跟你来?”

    “她在望远桥那边领着女兵帮忙,爹让我过来与渠叔叔他们聊聊之后的事情,顺便看你。”宁曦说着,这才想起一件事,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小的包裹来,“对了,初一让我给你带的米糕,已经全凉了……我也饿了,咱们一人吃一半吧。”

    “初一姐给我的,你怎么能吃一半?”

    “给你带了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呐,你要大的一半还是小的一半?”

    “我是习武之人,正在长身体,要大的。”

    “你不知道孔融让梨的道理吗?”

    “我知道啊,哥如果是你,你要大的还是小的?”

    “我当然说要小的。”

    “所以我要大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兄弟说到这里,都笑了起来。这样的话术是宁家的经典笑话之一,原出处可能还来自于宁毅。两人各捧半边米糕,在军营一旁的空地上坐了下来。

    “哥,听说爹在望远桥出手了?”

    “嗯,爹把家当都翻出来了,六千人干翻了斜保的三万人,咱们伤亡不大。女真人要头疼了。”

    “这么厉害,怎么打的啊?”

    宁忌一个晚上都在行军,后来还参与了战斗,对于望远桥的消息也只是后来零零碎碎地听了几句,宁曦便又跟他详细叙述了一遍:

    “……听说,傍晚的时候,父亲已经派人去女真军营那边,准备找宗翰谈一谈。三万精锐一战尽墨,女真人其实已经没什么可打的了。”

    说话的过程中,兄弟两都已经将米糕吃完,此时宁忌抬起头往向北边他方才还是战斗的地方,眉头微蹙:“看起来,金狗们不打算投降。”

    “消化望远桥的讯息,总得有一段时间,女真人初时可能铤而走险,但只要我们不给他们破绽,清醒过来之后,他们只能在前突与后撤中选一项。女真人从白山黑水里杀出来,三十年时间占得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的便宜,不是没有前突的危险,但总的来说,最大的可能性,还是会选择后撤……到时候,我们就要一路咬住他,吞掉他。”

    宁忌已经在战场中混过一段时间,虽然也颇有成绩,但他年纪毕竟还没到,对于大方向上战略层面的事情难以发言。

    宁曦笑了笑:“说起来,有一点也许是可以确定的,你们如果没有被召回秀口,到明天估计就会发现,李如来部的汉军,已经在迅速后撤了。不管是进是退,对于女真人来说,这支汉军已经完全没有了价值,咱们用火箭弹一轰,估计会全面倒戈,冲往女真人那边。”

    宁忌眨了眨眼睛,招子忽然亮起来:“这种时候全军后撤,咱们在后面只要几个冲锋,他就该扛不住了吧?”

    “说是这么说,但接下来最重要的,是集中力量接住女真人的孤注一掷,断了他们的妄想。一旦他们开始撤离,割肉的时候就到了。还有,爹正打算到粘罕面前显摆,你这个时候,可不要被女真人给抓了。”宁曦说到这里,补充了一句:“所以,我是来盯着你的。”

    星光之下,宁忌目光忧郁,脸扁了下去。

    此时,已经是这一年三月初一的凌晨了,兄弟俩于军营旁夜话的同时,另一边的山间,女真人也从未选择在一次突如其来的惨败后投降。望远桥畔,数千华夏军正在看守着新败的两万俘虏,十余里外的山间,余余已经带领了一支队伍星夜兼程地朝这边出发了。

    等待在他们前方的,是华夏军由韩敬等人主导的另一轮阻击。

    狮岭前线的黑暗树林当中,同样有零星却又诡谲的斥候冲突,在这个夜里不断地爆发,女真人正焦灼地尝试着每一种突破的手段,与之对应的,是华夏军在狮岭东侧暗中挺进的一支小队。

    夜晚有风,呜咽着从山间掠过。

    技工小队在精锐斥候的伴随下,在山麓边缘立好了铁甲,有人已经计算了方向。

    “……测试水平线……西往被四十三度,发射仰角三十五度,预定距离三百五十丈……两发……”

    热气球在狮岭的山峰上飘,昏暗之中站在热气球上的,却已经是庞六安等华夏军的几名高层军官,他们每人一只望远镜,有人搓着手,静静地等待着武器展示的一刻。

    金人的军营中,灯火点点,某一刻,火箭弹拖着明亮的尾巴,从军营的东侧山间升了起来。

    爆炸掀翻了营地中的帐篷,燃起了大火。金人的军营中热闹了起来,但并未引起大规模的变乱或者炸营——这是对方早有准备的象征,不久之后,又有数枚火箭弹呼啸着朝金人的军营中落下,虽然无法起到一锤定音的哗变效果,但引起的声势是惊人的。

    女真人的斥候队露出了反应,双方在山间有了短暂的交手,如此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两枚火箭弹从另一个方向飞入金人的狮岭营地之中。

    星与月的笼罩下,看似宁静的一夜,还有不知多少的冲突与恶意要爆发开来。

    只要有一线的可能,双方都不会给对方以任何喘息的空间。

    宗翰、高庆裔、韩企先、拔离速、完颜设也马、达赉等人在狮岭后方的营帐里聚集。人们在计算着这场战斗接下来的变数与可能,达赉力主孤注一掷冲入成都平原,拔离速等人试图冷静地分析华夏军新武器的作用与破绽。

    宗翰并没有过多的说话,他坐在后方的椅子上,仿佛半日的时间里,这位纵横一生的女真老将便衰老了十岁。他如同一头老迈却仍然危险的狮子,在黑暗中回忆着这一生经历的无数艰难险阻,从往昔的困境中寻找着力量,智慧与决然在他的眼中交替浮现。

    几十年前,从女真人仅有数千支持者的时候,所有人都畏惧着巨大的辽国,唯独他与完颜阿骨打坚持了反辽的决意。他们在浮沉的历史大潮中抓住了族群兴亡关键一颗,于是决定了女真数十年来的兴盛。眼前的这一刻,他知道又到同样的时候了。

    这一刻是突如其来的,甚至于聚集在身边的人杰如高庆裔、韩企先等人或许都难以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一点。但宗翰是常年间背负着族群兴衰之人,仿佛在冥冥之中,那令人浑身颤抖、泛起鸡皮疙瘩的感受便已降临下来,真正可怕的甚至不是自己儿子斜保的被俘,那三万人的战败,是会在根本上决定整个金国未来命运的预兆。

    宗翰甚至无法完全的理解这一预兆,他在黑暗中看见了飞入军营的随后爆开的火箭弹,诚然它可能有着这样那样的弱点,但走到大的战场上,即便有着这样的弱点,女真与华夏军之间拉开的距离,也可能已经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甚至于这样的距离,有可能还在不断地拉开。

    希尹曾经跟他说过西南正在研究的格物之学的可能性,宗翰并不完全理解——甚至于谷神本人,或许都没有料到过西南战场上有可能发生的这一幕。他的脑中闪过南征的初衷:女真人的下一代已经开始耽于逸乐了,或许有一天他们甚至会变成当年武朝一般的模样,他与希尹等人维持着女真最后的辉煌,希望在余晖灭尽之前解决掉西南的心腹大患。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吗?往前走有多少的希望?

    往后退,或许金国将永远失去机会了……

    “……但凡一切火器,首先一定是害怕雨天,因此,若要应付对方此类火器,首先需要的依旧是阴雨连绵之日……而今方至春季,西南阴雨绵绵,若能抓住此等契机,并非毫无致胜可能……另外,宁毅此时才拿出这等物什,或许证明,这火器他亦不多,咱们此次打不下西南,来日再战,此等火器可能便铺天盖地了……”

    “……焉知不是对方故意引咱们进来……”

    “……若是如此,他们一开始不守雨水、黄明,咱们不也进来了。他这火器若无穷无尽,到了梓州城下,一战而定又有何难,几十万人,又能受得了他多少?”

    “……此言倒也有理。”

    众人都还在议论,事实上,他们也只能照着现状议论,要面对现实,要退兵之类的话语,他们终究是不敢带头说出来的。宗翰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自去年开战时起,到如今算来,已有四月之多的光阴,咱们大军一路向前,想要踏平西南。但关于打不过,要一路退出剑门关的办法,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做过的。”

    宗翰说到这里,目光缓缓地扫过了所有人,帐篷里安静得几欲窒息。只听他缓缓说道:“做一做吧……尽快的,将后撤之法,做一做吧。”

    高庆裔、拔离速等人目光沉下去,深邃如古井,但没有说话,达赉捏住了拳头,身体都在发抖,设也马低着头。过得一阵,设也马走出来,在帐篷中间跪下。

    “儿臣,愿为大军殿后。”

    苍白的气息正降临这里,这是所有金军将领都不曾品尝到的味道,无数念头、五味杂陈,在他们的心中翻涌,任何细致的决定自然不可能在这个夜里做出来,宗翰也没有回答设也马的请求,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目光则只是望着帐篷的前方。

    “天明之时,让人回报华夏军,我要与那宁毅谈谈。”

    几十年来的第一次,女真人的军营周围,空气已经有了微微的凉意。若从后往前看,在这冲突的黑夜里,时代转变的讯号令许许多多的人措手不及,有些人明显地感受到了那巨大的落差与转变,更多的人可能还要在数十天、数月乃至于更长的时间里慢慢地咀嚼这一切。

    天明时分,余余领军营救望远桥的企图被阻击的军队发现,铩羽而归,华夏军的前线,仍旧守得如金汤一般,无隙可寻。女真方面回复了宗翰与宁毅见面“谈一谈”的讯息,几乎在同样的时刻,有另外的一些消息,在这一天里先后传入了双方的大营当中。

    在清晨的阳光中,宁毅细细看完了那加急传来的消息,放下情报时,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消息之中,既有捷报,也有噩耗。

    这些年来,捷报与噩耗的性质,其实都大同小异,捷报必然伴随噩耗,但噩耗不见得会带来捷报。战争只有在里会令人慷慨激昂,在现实当中,或许只有伤人与更伤人的区别。

    长沙之战,胜利了。

    (本章完)



    莺飞草长的三月初,西南前线上,战痕未褪。

    过了正午,天反倒稍稍有些阴了。望远桥的战争过去了一天,双方都处于从未有过的微妙氛围当中,望远桥的战报犹如一盆冷水倒在了女真人的头上,华夏军则在观望着这盆冷水会不会产生预期的效果。

    太过强烈的刺激,会让人产生不可预料的反应。对付逃兵,需要的是剩勇追穷寇的果断;面对困兽,猎手就得先退后一步摆开更牢的架子了。

    苍莽的山间犹有厮杀,狮岭前线一片宁静。炮弹将地面炸成黑色,血腥的气息仍在萦绕,对峙线上,双方各有一队人马出来了,在空地上摆放简单的两把椅子、木桌,支起小小的凉棚,双方都仔细检查了各种事物以及附近地面的状况。

    完颜宗翰的回信到来之后,便注定了这一天将会与望远桥一般载入后世的史册。虽然双方都存在不少的劝说者,提醒宁毅或是宗翰提防对方的阴招,又认为这样的见面实在没什么大的必要,但事实上,宗翰回信之后,整个事情就已经敲定下来,没什么转圜余地了。

    “我装个逼邀他见面,他答应了,结果我说算了我不敢去。不太好。我也是要面子的,丢不起这个人。”

    宁毅在华夏军中,如此笑嘻嘻地回绝了一切的劝谏。女真人的军营之中大抵也有着类似的情况发生。

    见面的时间是这一天的下午未时二刻(下午两点),两支卫队检查过周围的状况后,双方约定各带一人参与会晤。宁毅带的是随军的高级参谋林丘——红提一度想要跟随,但谈判并不仅仅是撂几句狠话,高层的几句谈判,关联的往往是众多细务的处理,最终还是由林丘随行。

    由于华夏军此时已稍稍占了上风,顾虑到对方可能会有的斩将冲动,秘书、保卫两个方面都将责任压在了林丘身上,这使得办事一向干练的林丘都颇为紧张,甚至数度与人承诺,若在危急关头必以自身生命护卫宁先生安全。不过到临出发时,宁毅只是简单对他说:“不会有危险,沉着些,考虑下一步谈判的事。”

    这个时候宁毅的脸色已经严肃起来,与所有人看来都有着疏离感,但极具威严。他穿着以黑色为主体的军大衣,在红提等人的护送下出了营门。对峙的战场上只有两队卫士仍旧身处中心附近未走,身披将军大髦的宗翰与高庆裔也从那边营地里出来了。

    华夏军这边的营地间,正搭起高高的木头架子。宁毅与林丘走过卫队所在的位置,随后继续向前,宗翰那边亦然。双方四人在中央的凉棚下碰面时,双方数万人的军队都在各地的阵地上看着。

    宁毅打量宗翰与高庆裔,对方也在打量这边。完颜宗翰须发半白,年轻时当是肃穆的国字脸,眉宇间有杀气,年老后杀气则更多地转为了威严,他的身形有着北方人的厚重,望之令人生畏,高庆裔则面目阴鸷,颧骨极高,他文武双全,一生杀人如麻,也素来是令敌人闻之胆寒的对手。

    相对于戎马一生、望之如虎狼的宗翰与高庆裔,宁毅与林丘二人看来则年轻得多了。林丘是华夏军中的年轻军官,属于宁毅亲手培养出来的少壮派,虽是参谋,但军人的作风浸入了骨子里,步伐笔挺,背手如松,面对着两名肆虐天下的金国支柱,林丘的目光中蕴着警惕,但更多的是一但需要会毫不犹豫朝对方扑上去的坚决。

    宁毅的神色没有笑容,但并不显得紧张,只是维持着自然的严肃。到了近处,目光扫过对面两人的脸时,他便直接开口了。

    “粘罕,高庆裔,终于见到你们了。”他走到桌边,看了宗翰一眼,“坐。”

    宗翰背着双手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宁毅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根两指长的竹筒来,用两根手指压在了桌面上。宗翰过来、坐下,之后是宁毅拉开椅子、坐下。

    “仗打了四个多月,是时候见一见了。”宗翰将双手放在桌子上,目光之中有沧桑的感觉,“十余年前,若知有你,我不围太原,该去汴梁。”

    宗翰的话语稍带沙哑,在这一刻,却显得陈恳。双方的国战打到这等程度,已涉及百万人的生死,天下的大势,口头上的较量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也是因此,他第一句话便承认了宁毅与华夏军的价值:若能回到十余年前,杀你当是第一要务。

    宁毅的目光望着宗翰,转向高庆裔,随后又回到宗翰身上,点了点头。那边的高庆裔却是阴鸷地笑了笑:“来之前我曾提议,当趁此机会杀了你,则西南之事可解,后世有史书说起,皆会说宁人屠愚蠢可笑,当此时局,竟非要做什么单刀赴会——死了也丢人。”

    宁毅没有看高庆裔,坐在那儿沉默了片刻,仍旧望着宗翰:“……靠一口气,顺风顺水了三十年,你们已经老了,丢了这口气,做不了人……一年以后想起今天,你们会后悔,但不是今天。你们该担心的是华夏军发生政变,火箭弹从那边飞过来,掉在我们四个人的脑袋上。。不过我为此做了预防……说正事吧。”

    “我想给你们介绍一样东西,它叫做水枪,是一根小竹子。”宁毅拿起先前放在桌上的小根的竹筒,竹筒后方是可以拉动的木制活塞,宗翰与高庆裔的目光皆有疑惑,“乡村孩子经常玩的一样东西,放在水里,拉动这根木头,把水吸进去,然后一推,嗞你一脸。这是基本原理。”

    宁毅将竹筒放在桌子上,推到前方,然后看了看两人。他的脸上,除了严肃以外,没有其它表情。

    “通过格物学,将竹子换成更加坚固的东西,把推动力改成火药,打出弹丸,成了武朝就有的突火枪。突火枪华而不实,首先火药不够强,其次枪管不够结实,再次打出去的弹丸会乱飞,比起弓箭来毫无意义,甚至会因为炸膛伤到自己人。”

    “所以我们把炮管换成厚实的铸铁,甚至百炼的精钢,加强火药的威力,增加更多火药,用它击出弹丸,成了你们看见的铁炮。格物学的进化非常简单,第一,火药爆炸的威力,也就是这个小竹筒后方的木头能提供多大的推力,决定了这样东西有多强,第二,竹筒能不能承受住火药的爆炸,把东西发射出去,更大力、更远、更快,更加能够破坏你身上的盔甲甚至是盾牌。”

    他微微停了停,对面宗翰拿着那竹筒在看,随后开口道:“宁人屠……有以教我?”

    双方像是极其随意的谈话,宁毅继续道:“格物学的研究,很多的时候,就是在研究这两样东西,火药是矛,能承受火药爆炸的材料是盾,最强的矛与最牢固的盾结合,当突火枪的射程超过弓箭之后,弓箭就要从战场上退出了。你们的大造院研究铁炮,会发现无限制的放入火药,铁炮会炸膛,钢铁的质量决定你们能造多大的炮,在战场上能不能有优势。”

    “在锻炼钢铁的过程里,我们发现很多规律,比如有些钢铁更加的脆,有些钢铁锻造出来看起来密实,实际上中间有很小的气泡,容易爆炸。在锻造钢铁到达一个极限的时候,你需要用几百几千种办法来突破它,突破了它,可能会让突火枪的距离增加五丈、十丈,然后你会遇上另外一个极限。”

    宁毅说到这里,嘴角微微的、神经质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但显得狰狞:“但是跟弓箭不同的是,弓箭从发明到现在,都没有增加太多的射程,炼钢虽然会遇到一个又一个的极限,但它们都可以突破,只是工作非常多,非常细,每一个极限的跨越,甚至会需要几年、十几年的时间,每跨过一步,它会坚固一点点。”

    他顿了顿。

    “……从小苍河到今天,你们看到的,只是我们对你们在这些奇巧淫技上的一步领先,一步的领先你们可以靠人跨过去。但是从百丈距离狙击枪的出现,距离已经是两步了,你们也好,甚至希尹也好,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到了望远桥,是第三步。”

    “你们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一点,然后你们想,也许回去以后,自己造成跟我们一样的东西来,或者找到应对的法子,你们还能有办法。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看到的每一步距离,中间至少存在十年以上的时间,就算让希尹全力发展他的大造院,十年以后,他依然不可能造出这些东西来。”

    “我们在很艰难的环境里,依靠凉山贫乏的人力物力,走了这几步,现在我们富有西南,打退了你们,我们的局势就会稳定下来,十年以后,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金国和女真人了。”

    天空依然是阴的,山地间起风了,宁毅说完这些,宗翰放下了小小的竹筒,他偏过头去看看高庆裔,高庆裔也看着他,随后两名金国老将都开始笑了起来,宁毅双手交握在桌上,嘴角渐渐的变成弧线,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三人笑个不停,林丘背负双手,在一旁冷漠地看着宗翰与高庆裔。

    “宁人屠说这些,莫非以为本帅……”

    完颜宗翰大笑着说话,宁毅的手指敲在桌子上,也在笑:“大帅是在笑我空口说白话,是吗?哈哈哈哈……”

    “哈哈,宁人屠虚言恫吓,实在可笑!”

    “哈哈哈哈,我待会杀了你儿子。”

    “……”

    宗翰的神色僵硬了一瞬,随后继续着他的笑声,那笑容里渐渐变成了血色的杀意。宁毅盯着他的双眼,也一直笑,许久之后,他的笑容才停了下来,目光依旧望着宗翰,用手指按住桌上的小竹筒,往前方推了推。一字一顿。

    “十多年来,中原上千万的人命,包括小苍河到现在,粘在你们手上的血,你们会在很绝望的情况下一点一点的把它还回来……”

    “我把它送给你们所有人。”

    小小的凉棚下,宁毅的目光里,是一样凛冽的杀气了。与宗翰那迫人的气势不同,宁毅的杀意,冷漠异常,这一刻,空气似乎都被这冷漠染得苍白。

    凉棚之下在两人的目光里仿佛分割成了冰与火的两极。

    高庆裔微微动了动。

    林丘盯着高庆裔,便也微微的动了动。

    对峙持续了片刻。天云流转,风行草偃。

    本来想写大章节,但是……这个时候了,先发这些吧。

    (本章完)



    笑声持续了许久,凉棚下的气氛,仿佛随时都可能因为对峙双方情绪的失控而爆开。

    凉棚下不过四道身影,在桌前坐下的,则仅仅是宁毅与宗翰两人,但由于彼此背后站着的都是数万的大军上百万甚至千万的人民,氛围在这段时间里就变得格外的微妙起来。

    宗翰是从白山黑水里杀出来的勇者,本身在战阵上也扑杀过无数的敌人,如果说之前显示出来的都是为将帅甚至为王者的克制,在宁毅的那句话后,这一刻他就真正表现出了属于女真勇者的野性与狰狞,就连林丘都感觉到,似乎对面的这位女真元帅随时都可能掀开桌子,要扑过来厮杀宁毅。

    而宁先生,虽然这些年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即便在军阵之外,也是面对过无数刺杀,甚至直接与周侗、林宗吾等武者对峙而不落下风的高手。即便面对着宗翰、高庆裔,在携望远桥之胜而来的这一刻,他也始终显示出了磊落的从容与巨大的压迫感。

    林丘盯着高庆裔,但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倒是有着极其异样的感觉在升起。假如这一刻双方真的掀飞桌子厮杀起来,数十万大军、整个天下的未来因这样的状况而产生变数,那就真是……太戏剧性了。

    宗翰的手挥起在空中,砰的砸在桌子上,将那小小的竹筒拿在手中,高大的身形也霍然而起,俯视了宁毅。

    “……为了这趟南征,数年以来,谷神查过你的许多事情。本帅倒有些意外了,杀了武朝皇帝,置汉人天下于水火而不顾的大魔头宁人屠,竟会有此刻的妇人之仁。”宗翰的话语中带着沙哑的威严与轻蔑,“汉地的千万人命?讨还血债?宁人屠,此刻拼凑这等言辞,令你显得小气,若心魔之名不过是这样的几句鬼话,你与妇人何异!惹人耻笑。”

    “东西,我会收下。你的话,我会记住。但我大金、女真,无愧这天地。”他在桌前行了两步,大手张开,“人生于世间,这天地便是猎场!辽人残暴!我女真以区区数千人兴师反抗,十余年间覆灭整个大辽!再十余年灭武朝!中原千万人命?我女真人有多少?即便真是我女真所杀,千万之人、居富庶之地!能被区区数十万军队所杀,不懂反抗!那也是暴殄天物,死有余辜。”

    “宁人屠,你,说过这话。”

    宗翰一字一顿,指向宁毅。

    “到今时今日,你在本帅面前说,要为千万人报仇讨债?那千万人命,在汴梁,你有份屠杀,在小苍河,你屠杀更多,是你杀了武朝的皇帝,令武朝局势动荡,遂有我大金第二次南征之胜,是你为我们敲开中原的大门。武朝的人求过你,你的好友李频,求你救天下众人,无数的儒生劝你向善,你不为所动,嗤之以鼻!”

    “你,在乎这千万人?”

    宗翰缓慢、而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不在乎千万人,只是你今日坐到这里,拿着你毫不在乎的千万人命,想要让我等觉得……悔不当初?言不由衷的口舌之利,宁立恒。妇人行径。”

    他最后四个字,是一字一顿地说出来的,而宁毅坐在那里,有些欣赏地看着前方这目光睥睨而轻蔑的老人。待到确认对方说完,他也开口了:“说得很有力量。汉人有句话,不知道粘罕你有没有听过。”

    “……说。”

    “君子远庖厨。”宁毅道,“这是中国以前有一位叫孟轲的人说的话,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意思是,肉还是要吃的,但是存有一分仁善之心很重要,倘若有人觉得不该吃肉,又或者吃着肉不知道厨房里干了什么事情,那多半是个糊涂蛋,若吃着肉,觉得弱肉强食乃天地至理,没有了那份仁善之心……那就是禽兽。”

    他只是坐着,以看禽兽的目光看着宗翰:“武朝的人,吃到了肉,忘了厨房里是有厨子在拿刀杀猪的,赶走了屠夫和厨子以后,口称良善,他们是蠢货。粘罕,我不一样,能远庖厨的时候,我可以当个君子。但是没有了屠夫和厨子……我就自己拿刀下厨。”

    “如果良善有用,跪下来求人,你们就会停止杀人,我也可以做个良善之辈,但他们的前头,没有路了。”宁毅缓缓地靠上椅背,目光望向了远处:“周喆的前头没有路,李频的前头没有路,武朝善良的千万人面前,也没有路。他们来求我,我嗤之以鼻,不过是因为三个字:办不到。”

    “所以从头到尾,武朝口口声声的十年振奋,到头来没有一个人站在你们的面前,像今天一样,逼得你们走过来,跟我平等说话。像武朝一样做事,他们还要被屠杀下一个千万人,而你们从始至终也不会把他们当人看。但今天,粘罕,你站着看我,觉得自己高吗?是在俯视我?高庆裔,你呢?”

    他说到这里,才将目光又缓缓转回了宗翰的脸上,此时在场四人,只是他一人坐着了:“所以啊,粘罕,我并非对那千万人不存怜悯之心,只因我知道,要救他们,靠的不是浮于表面的怜悯。你若是觉得我在开玩笑……你会对不住我接下来要对你们做的所有事情。”

    周围安静了片刻,随后,是先前出言挑衅的高庆裔望了望宗翰,笑了起来:“这番话,倒是有些意思了。不过,你是否搞错了一些事情……”

    “当然,高将军眼下要说我空口白言。”到得此时,宁毅笑了笑,挥手之间便将之前的严肃放空了,“今日的狮岭,两位之所以过来,并不是谁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方,西南战场,诸位的人数还占了上风,而就算处于劣势,白山黑水里杀出来的女真人何尝没有遇到过。两位的过来,说白了,只是因为望远桥的失利,斜保的被俘,要过来聊聊。”

    “没有问题,战场上的事情,不在于口舌,说得差不多了,我们聊聊谈判的事。”

    他突然转变了话题,手掌按在桌子上,原本还有话说的宗翰微微蹙眉,但随即便也缓缓坐下:“如此甚好,也该谈点正事了。”

    “正事已经说完了。剩下的都是杂事。”宁毅看着他,“我要杀了你儿子。”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微微转身指向后方的高台:“等一下,就在那边,我的人会将完颜斜保押上去,我会当着你们这边所有人的面,打爆完颜斜保的头,我们会宣布他的罪行,包括战争、谋杀、强奸、反人类……”

    宁毅的话语如同机械,一字一句地说着,气氛安静得窒息,宗翰与高庆裔的脸上,此时都没有太多的情绪,只在宁毅说完之后,宗翰缓缓道:“杀了他,你谈什么?”

    “谈谈换俘。”

    “你杀了斜保,再谈换俘?”

    “杀你儿子,跟换俘,是两回事。”

    宗翰靠在了椅背上,宁毅也靠在椅背上,双方对望片刻,宁毅缓缓开口。

    “仗打了四个月,从你那边陆陆续续投降过来的汉军告诉我们,被你抓住的俘虏大概有九百多人。我在望远桥抓了两万多人,这两万人乃是你们当中的精锐。我是这么想的:在他们当中,肯定有很多人,背后有个德高望重的父亲,有这样那样的家族,他们是女真的中坚,是你的支持者。他们本该是为金国一切血债负责的主要人选,我原本也该杀了他们。”

    “但是今天在这里,只有我们四个人,你们是大人物,我很有礼貌,愿意跟你们做一点大人物该做的事情。我会忍住我想杀他们的冲动,暂时压下他们该还的血债,由你们决定,把哪些人换回去。当然,考虑到你们有虐俘的习惯,华夏军俘虏中有伤残者与正常人交换,二换一。”

    宁毅朝前方摊了摊右手:“你们会发现,跟华夏军做生意,很公道。”

    “我们要换回斜保将军。”高庆裔首先道。

    “斜保不卖。”

    “那就没得换。”高庆裔道。

    “那就不换。”宁毅盯着宗翰,看也不看高庆裔,双手交握,片刻后道,“回到北方,你们还要跟很多人交代,还要跟宗辅宗弼掰腕子,但华夏军中没有这些山头势力,我们把俘虏换回来,出自一颗善心,这件事对我们是锦上添花,对你们是雪中送炭。至于儿子,大人物要有大人物的担当,正事在前头,死儿子忍住就可以了。毕竟,中原也有无数人死了儿子的。”

    宗翰道:“你的儿子没有死啊。”

    “流产了一个。”宁毅道,“另外,快过年的时候你们派人偷偷过来刺杀我二儿子,可惜失败了,今天成功的是我,斜保非死不可。我们换其他人。”

    “没有斜保谁都不换。”高庆裔逼近一步。

    “那就不换,准备开打吧。”

    宗翰没有表态,高庆裔道:“大帅,可以谈其他的事情了。”

    “没什么事了。”宁毅道。

    宗翰盯着宁毅,宁毅也坐在那儿,等待着对方的表态,高庆裔又低声说了两句。事实上,这样的事情也只能由他开口,表现出坚决的态度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宁毅朝后方看了看,随后站了起来:“预备酉时杀你儿子,我原本以为会有夕阳,但看起来是个阴天。林丘等在这里,如果要谈,就在这里谈,如果要打,你就回来。”

    “是。”林丘敬礼应诺。

    宁毅的手指敲了敲桌面,偏过头看了一眼宗翰与高庆裔,然后又看了一眼:“有些事情,痛快接受,比拖泥带水强。战场上的事,向来拳头说话,斜保已经折了,你心中不认,徒添痛苦。当然,我是个仁慈的人,如果你们真觉得,儿子死在面前,很难接受,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提案。”

    他身体转正,看着两人,微微顿了顿:“怕你们吞不下。”

    “说来听听。”高庆裔道。

    “那接下来不要说我没给你们机会,两条路。”宁毅竖起手指,“第一,斜保一个人,换你们手上所有的华夏军俘虏。几十万大军,人多眼杂,我不怕你们耍心机手脚,从现在起,你们手上的华夏军军人若还有损伤的,我卸了斜保双手双脚,再活着还给你。第二,用华夏军俘虏,交换望远桥的人,我只以军人的健康论,不谈职衔,够给你们面子……”

    他的话说到这里,宗翰的手掌砰的一声重重地落在了木桌上。宁毅不为所动,目光已经盯了回去。

    “不要动气,两军交战你死我活,我肯定是想要杀光你们的,如今换俘,是为了接下来大家都能体面一点去死。我给你的东西,肯定有毒,但吞还是不吞,都由得你们。这个交换,我很吃亏,高将军你跟粘罕玩了黑脸白脸的游戏,我不打断你,给了你路走,你很有面子了。接下来不要再讨价还价。就这么个换法,你们那边俘虏都换完,少一个……我杀光两万人砌一座京观送给你们这帮王八蛋。”

    他说完,猛地拂袖、转身离开了这里。宗翰站了起来,林丘上前与两人对峙着,下午的阳光都是惨白惨白的。

    宁毅回到营地的一刻,金兵的军营那边,有大量的传单分几个点从树林里抛出,洋洋洒洒地朝着营地那边飞过去,此时宗翰与高庆裔才走到一半,有人拿着传单奔跑而来,传单上写着的便是宁毅对宗翰、高庆裔开出两个可供“选择”的条件。

    回过头,狮岭前方的木台上,有人被押了上去,跪在了那儿,那便是完颜斜保。

    他在木台之上还想反抗,被华夏军人拿着棒子毫不留情地打得头破血流,然后拉起来,将他绑好了。

    此时是这一天的申时一刻(下午三点半),距离酉时(五点),也已经不远了。

    这或许是女真如日中天二十年后又遭遇到的最屈辱的一刻。同样的时刻,还有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的战报,已经先后传到了女真大营希尹、宗翰等人的手上。

    拔离速的兄长,女真大将银术可,在长沙之役中,殁于陈凡之手。

    而真正决定了长沙之战胜负走向的,却是一名原本名不见经传、几乎所有人都不曾注意到的小人物。

    ——武朝将领,于明舟。



    莺飞草长的初春,战乱的大地。

    时间,是距离女真人第一次南下后的第十三个年头,武朝南渡后的第十一年,在历史之中一度壮丽辉煌,领风骚两百余载的武朝朝廷,在这一刻名存实亡了。

    维系起武朝最后一系血脉的队伍,将这一年命名为振兴元年。在这战火延绵的岁月里,背负振兴之志的武朝新帝周君武暂时也并未成为时代注视的焦点。

    正月里于福建靠岸的长公主队伍在成舟海等人的辅助下轻取了重镇福州,到得元月中旬,浩浩荡荡的龙船舰队沿海岸北上,接应君武队伍的主力上船,辅助其南奔,船队一度进入钱塘入海口,逼近与威慑临安。

    考虑到追杀周君武的计划已经难以在短期内实现,二月初雪融冰消时,宗辅宗弼宣布了南征的胜利,在留下部分队伍坐镇临安后,率领浩浩荡荡的大队,拔营北归。

    考虑到这次南征的目标,作为东路军,宗辅宗弼已经可以胜利凯旋,此时武朝在临安小朝廷与女真队伍过去半年多时间的运作下,已经四分五裂。不曾抓捕住周君武完全覆灭周氏血统只是一个小小瑕疵,弃之固然稍显可惜,但继续吃下去,也已经没有多少滋味了。

    另一方面,气势汹汹准备覆灭西南的西路军陷入战争的泥沼当中,对于宗辅宗弼而言,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诚然作为同族,宗辅宗弼还是希望宗翰等人能够取胜——也必然会取胜——但在取胜之前,打得越烂也就越好。

    西南的战争,到得眼下,成为整个天下注视的核心目标,有人幸灾乐祸,也有人为之焦急。在这期间,与之对应展开的长沙之战,也被许多人所瞩目,考虑到长沙附近双方的战力对比,到得这一年二月底它首先落下帷幕的时候,许许多多的人都被报来的战果惊呆了眼睛。

    参与整个长沙战役的士兵,站在金国一边的,前前后后达数十万人之多,其中由女真老将银术可率领的金国精锐部队,就多达三万余人,这三万人中更有半数是希尹从宗弼手上要来的骑兵队伍。在银术可部队之外,先后赶来的投降汉军,则有超过三十万的数字。

    而在华夏军中,由陈凡率领的苗疆部队不过万余人,即便加上两千余战力坚强的特种作战部队,再加上零零总总的如朱静等热血汉将率领的杂牌军、乡勇,在整体数字上,也不曾超过四万。

    虽然在去年战争初期,陈凡以七千精锐长途奔袭,在开展不到一月的短暂时间里边迅速击溃了来犯以李投鹤、于谷生等人为首的十余万汉军,但随着银术可主力的到达,此后持续半年左右的长沙战役,对华夏军而言打得极为艰难。

    陈凡一度放弃长沙,后来又以回马枪攻破长沙,接着再放弃长沙……整个作战过程中,陈凡部队展开的始终是依托地形的运动作战,朱静所在的居陵一度被女真人攻破后屠杀干净,此后也是不断地逃亡不断地转移。

    若从后往前看,整个长沙会战的大局,即便在华夏军内部,整体也是并不看好的。陈凡的作战原则是依靠银术可并不熟悉南方山地不断游击,抓住一个机会便迅速地击溃对方的一支部队——他的兵法与率军能力是由当年方七佛带出来的,再加上他自己这么多年的沉淀,作战风格稳定、坚决,表现出来便是奔袭时异常迅速,捕捉机会异常敏锐,出击时的进攻极其刚猛,而一旦事有未果,撤退之时也绝不拖泥带水。

    即便在银术可的追捕压力下,陈凡在数十万大军包围的夹缝中也打出了数次亮眼的胜局,其中一次甚至是击溃了银术可的偏师,吞下了近六百金兵精锐后扬长而去。

    但再优秀的指挥也不过是这个程度了,如果面对的全都是投降后的武朝部队,陈凡领着一万人或许能够从江南杀个七进七出,但面对银术可这种层次的女真老将,能够偶尔占个便宜,就已经是兵法运筹的极限。

    在华夏军的内部,对整体趋势的预测,也是陈凡在不断周旋之后,逐步进入苗疆深山坚持抵抗。不被剿灭,便是大胜。

    谁也没有料到长沙之战会以银术可的败阵与死亡作为结局。

    谁也没有料到,在武朝的军队当中,也会出现如于明舟那般坚决而又凶戾的一个“异数”。

    ****************

    长沙之战落幕于这一年的二月二十四。

    完颜青珏被俘于二月二十一这天的傍晚。他记得硝烟弥漫、夕阳通红,长沙东南面,浏阳县附近,一场大的会战实际上已经展开了。这是对朱静所率部队的一次围堵截杀,根本目的是为了吞下前来救援的陈凡所部。

    在那夕阳之中,那名性格暴戾但颇得他好感的武朝年轻将领陡然的一拳将他打落在马下。

    完颜青珏甚至都没有心理准备,他晕厥了一瞬,待到脑子里的嗡嗡作响变得明晰起来,他回过头有了反应,眼前已经展现为一片屠杀的情景,战马上的于明舟居高临下,面目血腥而狰狞,之后拔刀出来。

    这是完颜青珏对那一天的最后记忆,其后有人将他彻底打晕,塞进了麻袋。

    这是完颜青珏第二次被华夏军俘虏。

    醒来之后他被关在简陋的营地里,周围的一切都还显得混乱。其时还在战争当中,有人看管他,但并不显得上心——这个不上心指的是如果他逃狱,对方会选择杀了他而不是打晕他。

    完颜青珏没能找到逃亡的机会,短时间内他也并不知道外界事情的发展,除了二月二十四这天的傍晚,他听见有人在外欢呼说“胜利了”。二月二十五,他被押解往长沙城的方向——晕厥之前长沙城还归己方所有,但显然,华夏军又杀了个回马枪,第三次拿下了长沙。

    路途之中押解俘虏的士兵俨然已经忘了金兵的威胁——就仿佛他们已经获得了彻底的胜利——这是不该发生的事情,即便华夏军又取得了一次胜利,银术可大帅率领的精锐也不可能就此损失干净,毕竟胜负乃兵家之常。

    他一路缄默,没有开口询问这件事。一直到二十五这天的夕阳之中,他接近了长沙城,夕阳如橘红的鲜血般在视野里浇泼下来,他看见长沙城城内的旗杆上,挂着银术可大帅的甲胄。甲胄一旁悬着银术可的、狰狞的人头。

    道路上还有其他的行人,还有军人来去。完颜青珏的步伐摇摇晃晃,在路边跪倒下来:“怎么、怎么回事……”

    他声音沙哑而虚弱地询问,但刀柄打在了他的背上,催促他往前走。完颜青珏双目通红,他指着旗杆上的人头回望看押的士兵,表情狰狞得可怕。士兵抬起一脚狠狠地蹬在了他的脸上,把他踢翻在泥地里。

    没有人跟他解释任何的事情,他被看押在长沙的大牢里了。胜负变换,政权更替,即便在牢狱之中,偶尔也能察觉出外界的动荡,从走过的狱卒的口中,从押解来去的罪犯的呼喊中,从伤者的呢喃中……但无法因此拼凑出事情的全貌。一直到二月二十七这天的下午,他被押解出去。

    从牢狱中离开,穿过了长长的走廊,随后来到大牢后方的一处院落里。这边已经能看到不少士兵,亦有可能是集中看押的囚犯在挖地做事,两名应该是华夏军成员的男子正在走廊下说话,穿军装的是中年人,穿长袍的是一名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两人的表情都显得严肃,油头粉面的年轻人朝对方微微抱拳,看过来一眼,完颜青珏觉得眼熟,但随后便被押到旁边的空房间里去了。

    空房间简单而宽敞,开了窗户,能够看见前前后后士兵站岗的景象。过得片刻,那微微有些眼熟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完颜青珏眯了眯眼睛,之后便想起来了:这是那奸人于明舟手下的一名随从,并非于明舟最为倚重的左右手,也是因此,过往的时日里,完颜青珏只依稀看见过一两次。

    年轻人长得挺好,像个戏子,回忆着过往的印象,他甚至会觉得这人乃是于明舟养着的**——于明舟性情焦躁、暴戾,又有贪图玩乐的世家子习气,便是如此也并不奇怪——但眼前这一刻完颜青珏无法从年轻人的面目中看出太多的东西来,这年轻人目光平静,带着几分阴郁,开门后又关了门。

    他走了过来,完颜青珏的手被拴在桌子上,无法动弹,抬起头微微挣扎了一下,随后咬牙道:“于小狗呢?这个时候派个手下来支应我,没有礼数了吧,他……”

    对峙的这一刻,考虑到银术可的死,长沙会战的大败,身为希尹弟子骄傲半生的完颜青珏也已经完全豁了出去,置生死与度外,正要说几句讽刺的脏话,站在他面前俯瞰他的那名年轻人眼中闪过凶戾的光。

    猛烈的一拳照着完颜青珏的脸上,落了下来。

    嗡的一声,完颜青珏整个脑子都响了起来,身体扭曲到一旁,待到反应过来,口中已经满是鲜血了,两颗牙齿被打掉,从口中掉出来,半张嘴的牙都松了。完颜青珏艰难地吐出口中的血。

    “唔……你……”

    “于明舟很早以前就说过,迟早有一天,他要一拳亲手打在你那张自鸣得意的脸上,让你永远笑不出来。”

    “咳……让他来啊……”完颜青珏艰难地说话。

    “他来不了,所以办完事情之后,我来看你一眼。”

    “畜生!”完颜青珏仰了仰头,“他连自己的爹都卖……”

    “他只卖光了自己的家当,于世伯没死……”年轻人在对面坐了下来,“这些事情,也都是被你们逼的。”

    “让他来见我,当面跟我说。他现在是大人物了,了不起了……他在我面前就是一条狗。”完颜青珏道,“他没脸来见我吧,怕被我提起来吧,他是狗!”

    年轻人的双手摆在桌子上,缓缓地挽着袖子,目光没有看完颜青珏:“他不是狗……”他沉默片刻,“你见过我,但不知道我是谁,认识一下,我叫左文怀,字家镇,对这个姓,完颜公子你有印象吗?”

    “去!你!娘!的!杀了我啊!”完颜青珏奋力挣扎。

    眼前名叫左文怀的年轻人眼中闪过悲哀的神色:“比起令师完颜希尹,你确实只是个不值一提的纨绔子弟,相对明舟,你也差得太远。左继筠是我的族叔,我左氏族中其中一位叔爷爷,叫做左端佑,当年为了杀他,你们可也是出过大赏金的。”

    完颜青珏反应过来。

    武朝的大族左家,武朝南迁后跟随建朔朝廷到了江南,大儒左端佑据说一度到过几次小苍河,与宁毅坐而论道、争吵未果,后来虽然立足于江南武朝,但对于小苍河的华夏军,左家一直都怀有好感,甚至一度传出左家与华夏军有私下勾连的情报。

    这样的传言或许是真的,但始终未曾定论,一是因为左端佑在武朝儒人圈中负有盛名,家族根系深厚,二来自建朔南渡后,太子长公主对华夏军亦有好感,为周喆复仇的呼声便逐渐降低了,甚至有一部分家族与华夏军展开贸易,希望“师夷长技以制女真”,关于谁谁谁跟华夏军关系好的传言,也就一直都只是传言了。

    只有女真方面,一度对左端佑出过人头赏金,不仅因为他确实到过小苍河受到了宁毅的礼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左端佑之前与秦嗣源关系较好,两个原因加起来,也就有了杀他的理由。

    左端佑最终不曾死于女真人手,他在江南自然死去,但整个过程中,左家确实与华夏军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当然,这联系深到怎样的程度,眼下自然还是看不清楚的。

    宗辅宗弼联手希尹击破江南防线后,希尹一度对左家投去关注,但在当时,左氏全族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眼前,希尹也只觉得这是大家大族避祸的智慧。但到得眼下,却有这样的一名左氏子弟走到完颜青珏眼前来了。

    完颜青珏回忆片刻,开口说道:“成王败寇,我棋差一招,如今尔等自然怎么说都行……”

    他针对的是左文怀对他“纨绔子弟”的评价,左文怀望了他片刻,又道:“我乃华夏军军人。”

    “……尔等小狗自然都是华夏军军人。嘿嘿,你知道于明舟做过些什么……”

    左文怀摇了摇头:“我今日过来见你,便是要来告诉你这一件事,我乃华夏军军人,一度在小苍河念书,得宁先生授课。但送给你们这场惨败的于明舟,从头到尾都不是华夏军的人,由始至终,他是武朝的军人,心系武朝、忠于武朝的千万黎民。为武朝的境遇痛心疾首……”

    左文怀盯着他,一字一顿:“你记住了——你和银术可,是被这样的人打败的。”

    完颜青珏偏了偏头,先前的那一拳令他的思维转得极慢,但这一刻,在对方的话语中,他终于也意识到一些什么了……

    “哈哈……于明舟……怎么样了?”

    他脑中闪过的,是二月二十一那天傍晚于明舟从战马上望下来的、暴戾的眼神。

    硝烟弥漫,夕阳如火。有些年月的有些仇恨,人们永远也报不了了。

    于是某些心情,才会在这样的情绪中变得清晰起来……

    .。m.

    “……于明舟……与我自幼相识。”

    下午的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二月的空气还有些凉。完颜青珏的疑问中,只见前方的年轻人望着自己摆在桌上的手指,平静地回忆和开口。

    “我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景翰九年,我五岁那年的冬天……我左家是代代传文的大族,于家靠带兵起来,兴盛不过两代,与我左家旁系有过姻亲,那一年于明舟也五岁,他自幼聪慧,于世伯带着他上门,希望拜在我左家门下,专修文事……”

    “其实武朝尚算兴盛,金国伐辽,眼见就要成功,武朝北伐之声正炽。叔爷爷见于明舟果然有几分机灵,便劝他文武兼修,于左家的私塾学文,后又着请几位朝中有名的武将,教习武艺谋略,我左家亦有几名孩子跟过去,我是其中之一,久而久之,与于明舟成了好友……”

    “于明舟武将之家出身,身体康健,但性情平和。我自左家出来,虽非主脉,幼时却自视甚高……”

    房间里,在左文怀缓缓的讲述中,完颜青珏渐渐地拼凑起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许多的事情,与他之前所见的并不一样,例如他所见到的于明舟乃是个性情暴戾脾气极坏的年轻武将,自第一次败于陈凡之手后便嚷着要杀光华夏军的一切,哪里有半点性情平和的姿态。

    而眼前这名叫左文怀的年轻人油头粉面,目光平静,看起来兔儿爷一般。除了见面时的那一拳,倒是没有了幼时“自视甚高”的痕迹。

    这是完颜青珏以往不曾听过的南方故事了。

    景翰九年,两名五岁的男孩在左家相识,之后由于性格的互补成了好友,左文怀心高气傲,常常是这对好朋友之中占主导地位的一人,而于明舟出身武将家庭,脾性相对柔和,在许多事情中,对左文怀总是能够给予迁就。

    孩提时的事情也并没有太多的新意,一道在私塾中逃课,一道挨罚,一道与同龄的孩子打架。当时的左端佑大概已经意识到了某个危机的到来,对于这一批孩子更多的是要求他们修习武事,熟读军略、熟悉排兵布阵。

    武将门下有武将门下的氛围,除了打架斗殴的事情多一点,到得七八岁时,一帮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已经能够初步理解为武将的意义。在一次次打架之后疗伤的空隙里,一帮孩子们也都在立志将来要振兴武朝、收复幽燕,成为能为武朝横扫天下的卫青、霍去病。

    景翰朝过去,靖平之耻到来时,两名孩子还只在十岁出头的年纪上打转,无法为国分忧,其时外界都闹哄哄的,人心惶惶,左家也在忙着转移与避祸。作为河东大族,即便在中原初步沦陷之后,左端佑仍旧在当地坐镇,一面与投降女真的势力虚与委蛇,一面资助着中原的众多义军、反抗势力,展开抗争。但对于家中妇孺、孩子,那位老人还是先一步地将他们迁往江南,保留下未来的火种。

    左文怀与于明舟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转移到江南的,他们不曾感受到战火的威胁,却感受到了一直以来令人焦虑的一切:老师们换了又换,家中的大人不见踪影,世道混乱,无数的难民迁移到南方。

    曾经趾高气扬的孩子们眼前压下了混乱的阴影,但现实的压力对于孩子们来说暂时还算不了什么。然后到得建朔二年,左文怀与于明舟都到了十三岁的时候,有了八年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分别。

    此时的十三岁,距离这个年代孩子们的“成年”也已经不远了,少年们已经有了基本的逻辑构架,相约着等到再会的一日,能够携手奋战,屠灭金狗,复兴大武。

    当时的于明舟并不知道左文怀的去向,左文怀自己对家中的安排其实也并不清楚。在左端佑的授意下,一批年轻的左家少年被迅速地安排北上,到小苍河交由宁毅教导学习,这样的学习过程持续了两年多的时间。

    建朔三年,女真人开始进攻小苍河,掀开小苍河三年大战的序幕,宁毅一度想将这些孩子交回左家,以免在大战之中受到损伤,对不住左家的托付。但左端佑写信回来,表示了拒绝,老人要让家中的孩子,承受与华夏军子弟一样的打磨。若不能成材,即便回来,也是废物。

    建朔四年的秋天,左文怀等人才随着第一批离开的妇孺转移南下,其时他们已经体会过了小苍河被封锁时的艰难,见证了华夏军军人作战时的英姿。

    在这个年纪上,有一些东西,是见证过一次,便会镌刻在灵魂之中的。

    去到西南,参与了一定时间的建设后再度回到左家,左文怀已经是十六岁的“成年人”了。他与于明舟再度相见,灵魂之中的东西更类似于钢铁,当时小苍河三年大战刚刚落下帷幕,宁先生的死讯传了出来,左文怀的心中受到巨大的冲击,一方面是不能相信,另一方面则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着天下的未来。

    于明舟在虚假的歌舞升平中过了几年的时间,虽然思维仍旧阳光正直,但对于女真人的凶残理解已然不足,对于南武歌舞升平后的软弱亦只有些许的警惕,脑海中充满乐观的情绪。

    满十六岁的两人已经能够决定自己的未来,出于在小苍河学习到的严格的保密教育,左文怀一时间没有对于明舟表露三年以来的去向,他领着学业已成的于明舟离开江南,跨过长江,遍游中原,甚至一度抵达金国边境。

    小苍河大战结束后的一两年,是中原的情况最为混乱的时间,由于华夏军最后对中原各处军阀内部安插的奸细,以刘豫为首的“大齐”势力动作几乎疯狂,各地的饥荒、兵祸、各级官府的残暴、无数惨无人道的景象一一呈现在两名年轻人的面前,即便是经历了小苍河战争的左文怀都有些承受不了,更别提一直生活在歌舞升平之中的于明舟了。

    如此游历了一年之后,左文怀才渐渐地向于明舟讲述华夏军的事迹,向他说明过去几年在他小苍河见证的一切。

    然而此时也仅有十七岁的左文怀心中关于“把事情说开就能获得理解”的想法也仅是幻想。他最关键的三年,见证了小苍河、见证了华夏军的一切,而于明舟最关键的三年,却是生活在忠于武朝、刚直不阿的武将的教导之下。当听左文怀坦白了想法之后,两名好友展开了剧烈的争吵。

    “中原的一切都是华夏军造成的”、“宁立恒不过是鲁莽的屠夫”、“黑旗军才该背上整个天下的血债”……当左文怀说出华夏军的事迹,于明舟也开始了另一个方向上的控诉,情同手足的两人争吵了半个月,从口角升级为动手,当看起来文弱的左文怀一次次地将于明舟击倒在地上,于明舟选择了与左文怀的割袍断义。

    “武朝必然会有黑旗之外的出路!”

    抱持着这样的信念,与左文怀分道扬镳之后,于明舟在中原那混乱的大地上又游历了将近一年,没有人知道他又看到了多少惨绝人寰的景象。左文怀则回到江南,进入到自己该做的工作里,一年以后他知道于明舟回来继续学习军略,对于左文怀很可能已经变成华夏军成员的事情,倒是从始至终不曾与其他人透露过。

    建朔九年开始,女真预备了第四次的南征,十年,天下陷入战火,才刚刚二十出头的于明舟做了一些事情,但必然是无济于事的。没有人知道,眼看着天下沦陷,这位还没有根基与能力的年轻人心中有着怎样的焦灼。

    如此一直到十一年的秋天,意外的情况才发生了,此时于谷生为求自保,投靠女真,被希尹支应着要前去攻打长沙,于明舟通过暗线联系到了左文怀。

    两人的再度见面,左文怀看见的是已经做出了某种决意的于明舟,他的眼底潜藏着血丝,隐约带着点疯狂的意味:“我有一个计划,或许能助你们击败银术可,守住长沙……你们能否配合。”

    能够争取到援军,左文怀自然是连连点头答应,然而当于明舟大概说了个开头之后,左文怀则为这样的计划大大地摇了头。放弃自家的五万军队,争取女真上层的一个信任,以期待在关键的时候发挥决定性的作用,这样的想法太过考验运气,若真打算这样做,还不如尝试说服于谷生携大军反正。

    但于明舟只是讽刺地大笑:“投靠了金狗,便有半数家人已经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且不说家父那个软蛋有没有反正的胆子,即便与你们携手作战,那五万老爷兵恐怕也经不起银术可的一次冲锋。凑人数的东西,你们要来何用。”

    事后想来,当时决定出卖自家军队甚至出卖生父的于明舟,必然已经经历了一系列让他感到绝望的事情:中原的惨剧,江南的溃败,汉军的不堪一击,千万人的溃散与投降……

    在通过左文怀将军队的讯息转交给陈凡后,经历了第一次大败的于明舟在女真的军营中,遭遇了匆匆赶来的小王爷完颜青珏。

    ……

    “有关于你的讯息,在当时才由我转交给于明舟,你见到的诸多细节,这才在以后的时日里,一一完善。你见到的那个暴躁又无能为力的于明舟,实际上,都来自于他对于你的模仿……”

    左文怀的说话声中,完颜青珏双手砰的砸在了桌面上,因为这句话中蕴含的羞辱,愤怒已极……

    ……

    完颜青珏的到来,增加了于明舟计划成功的可能性。

    作为希尹的弟子,金国的小王爷,完颜青珏在此次的长沙之战中,有着超然的地位。而他当然也不可能想到,当初他被华夏军俘虏的那段时间里,华夏军的参谋部,对他进行了大量的观察与分析,包括让人模仿他的行为、说话,扮演他的样貌。在陈凡最初击溃的三支军队中,李投鹤带领的一支,便是被扮成小王爷的华夏军队伍所迷惑,收到假的情报后遭遇到了斩首袭击而溃败。

    左文怀在华夏军中为于明舟做出了担保,此后完颜青珏的资料被交到于明舟的手上。

    在第一次的遇袭溃败当中,虽然于谷生大军被陈凡击退,但于明舟在溃败中表现出了一定的指挥实力,他收拢军队残部且战且退,显得颇有章法。但对汉军心防甚深的女真人并不会因为他的才能而赏识他,于明舟必须选择其他的方向。

    陈凡率领的部队人员不多,对于十余万的军队,只能选择击溃,但无法进行大规模的歼灭,于家军队溃败之后又被收拢起来。第二次的溃败选择在完颜青珏遇袭时发生,情报本身是由于明舟传出去的,他也率领了军队朝着完颜青珏靠近,巨大的混乱之中,于谷生遇袭而“死”,于明舟指挥着军队残部顽强作战,护住完颜青珏转移。

    这一战中,于明舟不仅“失去”父亲,而且失去左手的三根手指。

    ……

    “他的手指,是被他自己亲手剁下来的……我后来说,一根也就行了,他说一刀斩下,只掉一根太小气了,若剁了四根,手就废了,他舍不得。”

    房间里左文怀平静的话语中,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战栗。完颜青珏深吸了一口气,当时那血淋淋的手与那几乎仇恨到癫狂的年轻将领的样子,他自然是记得的。

    ……

    于明舟杀死了自己的一位叔叔,亲手绑架了自己的父亲,剁掉自己的三根手指之后,开始扮演起想对华夏军复仇的疯狂将领。

    他的仇恨与后来肆意发泄的丑态,完颜青珏感同身受。

    当年被华夏军轻轻松松地俘虏,是完颜青珏心中最大的痛,但他无法表现出对华夏军的报复心来。作为决策者尤其是谷神的弟子,他必须要表现出运筹帷幄的镇定来,在私下里,他更加畏惧着旁人因此事对他的嘲笑。

    于明舟表现出的那种更加不堪的丑态,让他找到了一面镜子,没错,自己也想要让华夏军人付出惨重的代价,也想屠杀对方的全家,看着对方嚎哭与求饶。这些庸俗的念头让他感到羞耻,也是因此,于明舟的痛苦,让他感到愉悦。

    恰巧于明舟还真不是个无能的将领,他有着不错的统率与运筹的能力,对于武朝的官场、军队中的许多事情,也了若指掌,在私下里,于明舟也格外懂得武朝的享乐之道,他会看似不经意地为完颜青珏提供一些享乐的渠道,会缴获一些完颜青珏心仪的珍玩,而后以绝不张扬的形式转交到完颜青珏的手上,而他也会换走一些用作“复仇”的军资,扬长而去。

    四个月时间的相处,完颜青珏终于完全信任了于明舟,于明舟所指挥的部队,也成为了长沙会战中最被金人倚重的汉军队伍之一。到得二月二十一,一场大规模的会战已经展开,于明舟在反复的计算后选择了动手。

    图穷匕见。

    ……

    左文怀最后一次见到于明舟,是他满眼血丝,终于决定动手的那一刻。

    十余年的好友,虽然也有过几年的分隔,但这几个月以来的碰头,彼此已经能够将许多话说开。左文怀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也想劝说他将整个计划再过一遍,但于明舟在这件事上,仍旧表现得刚愎自用。

    “这是我的事情。宰了银术可,我们再来看看是谁厉害。”于明舟如此说着,神色傲岸,“……武朝也有能胜的办法。若多给我二十年,我用不着你们。”

    他说完这些,微微有些犹豫,但终于……没有说出更多的话语。

    在整个作战的过程中,于明舟的机会只有一次。他抓住完颜青珏,随后搅乱了传讯的系统,发出早先草拟的假命令,以完颜青珏的名义将银术可的部队引入山中,以山势分割部队,随后调动大量的汉军堵住道路。

    他为银术可设下了大规模的地雷阵做埋伏,但计划仍旧没能赶上变化,作为纵横一生的女真老将,银术可先一步察觉出了问题,地雷阵并未对其造成巨大的损伤。山中的形势一片混乱,银术可率领精锐冲杀而出,要与大部队汇合。

    陈凡的部队尚在山间奔突,未曾赶到。于明舟亲率队伍上前堵截,意识到问题所在的银术可直扑于明舟本阵,于明舟使尽浑身解数,在山间或纠缠或逃跑,牵制住银术可。

    二月二十四这一天的清晨,鏖战整晚的于明舟率领数量不多的亲卫队,被银术可堵在了山间——他投降太久,许多事情需要保密,身边真正有战力的部队毕竟不多,大量的部队在银术可的冲杀下不堪一击,最终只是漫山遍野的逃亡,到得被堵住的这一刻,于明舟半身染血,甲胄碎裂,他手持单刀,对着前方冲来的银术可部队放声大笑,发出挑战。

    “哈哈哈哈,银术可!爷爷是武朝人于明舟!是我让你走到这一步的!想要报仇,你可敢与我单挑——”

    他的手在颤抖,几乎已经拿不住染血的长刀了,但一面喊,他还在一面往前走,眼中是刻骨铭心的、嗜血的仇恨,银术可接受了他的挑战,单枪匹马,冲了过来。

    朝阳升起的时候,于明舟朝着金国的敌人,毫无保留地扑上前去,全力拼杀——

    ……

    “于明舟不能来见你,二十四的早上,他在跟银术可的作战里牺牲了。”左文怀说着话,“跟华夏军不同的是,他的同伴太少了,直到最后,也没有多少人能跟他并肩作战。这是武朝灭亡的原因。但生而为人,他确实没有输给这世界上的任何人。”

    “他……”

    左文怀斟酌片刻,眼中闪过深深的悲戚,但没有再说话。

    他面对的问题太巨大,他面对的世界太惨烈,要背负的责任太沉重,所以只能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抗争,他出卖父亲,杀死亲人,自残肢体,放下尊严……是他的本性残暴吗?只因世事太糜烂,英雄便只能如此反抗。

    他一路厮杀,最后仗刀前行。有谁能比得过他呢?

    左文怀缓缓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

    情报的混乱,主帅的离队在战场上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也是决定性的损失。

    银术可死于于明舟牺牲后的下一个时辰,陈凡率领部队追上了他。

    有人告诉了陈凡于明舟的死讯,不久之后,陈凡从战马上下来,走向穷途末路的女真主帅。

    “翻译给他听,银术可!给你个机会!你我二人,来决定这场战争的胜负!”

    银术可的战马已经死在了于明舟的刀下,他挥住卫队,扔开头盔,持枪往前。不久之后,这位女真宿将于浏阳县附近的坡地上,在激烈的厮杀中,被陈凡活生生地打死了。



    三月初一的这个下午,宁毅与完颜宗翰碰面过后的狮岭前方,风走得不紧不慢。

    阵地前方的小木棚里,偶尔有双方的人过去,传递互相的意志,进行初步的谈判。负责交谈的一边是高庆裔、一边是林丘,距离宁毅扬言要宰掉斜保的时间点大概有一个小时,女真一方面正拼尽全力地提出条件、做出威胁、恐吓,甚至摆出玉碎的姿态,试图将斜保挽救下来。

    甚至于在只有双方两人的情况下,高庆裔还试图与林丘攀谈,先是试探对方的家境情况,后又试探性地许诺以重利,试图让对方释出某些底限的信息,但林丘不为所动。

    “我的家人,大多死于中原沦陷后的动乱之中,这笔账记在你们女真人头上,不算冤枉。眼下我还有个姐姐,瞎了一只眼睛,高将军有兴趣,可以派人去杀了她。”

    代替宁毅谈判的林丘坐在那儿,面对着高庆裔,语气平静而冰冷。高庆裔便知道,对这人一切威胁或利诱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中原沦陷后的十余年,大部分中原人都与女真充满了刻骨铭心的血仇。这样的仇恨是话术与诡辩所不能及的,十余年来,女真一方见惯了面前敌人的怯弱,但对于黑旗,这一套便统统都行不通了。

    若然面对的是武朝的其它势力,高庆裔还能凭借对方的心虚或是不坚定,以难以抗拒的巨大利益换取偶然落在对方手上的人质。但在黑旗面前,女真人能够提供的利益毫无意义。

    这帮人在举世皆敌的时候就能够扔出“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这种充满绝笔味道的句子,宁毅十年前能够在西北斩杀娄室,能够在几乎是绝境的延州城头斩杀辞不失,到得眼下,他说会打爆完颜斜保的人头,就能打爆斜保的人头。

    “……中原陷落,你我双方为敌十余年,我大金抓的,不止是眼前的这点俘虏,在我大金境内依然有你黑旗的成员,又或是武朝的英雄、家眷,但凡你们能够提出名字的皆可交换,抑或是将来由我方提出一份名单,用以交换斜保。”

    女真大营方面一番合计,最终又由高庆裔提出了这份建议:“我知此事若要进行,必然旷日持久,但只须留下斜保性命,以他与大帅的关系,我方无事不可商量。何必非在今日杀了他……此事你不能决定,望转达宁毅,由他再做决断。”

    阵地前方传令兵来来去去,各式各样的提议与回应也来来去去,女真大营内的众人并未浪费这气氛压抑的一个时辰,一方面众人在提出种种可能让黑旗心动的条件——甚至于将可能有价值的华夏军俘虏名单迅速地回忆起来,送去阵地前方给高庆裔作为筹码;另一方面,营地内部的各种讯息,也一刻不停地往周围发出。

    宗翰站在营帐前方,远远地看着对面那高台之上的身影,阴霾的天色下,参差的白发在空中舞动。

    时间正一分一秒地逼近酉时。

    华夏军营地之中,亦有一队又一队的传令兵从后方而出,奔向仍旧疲倦的各个华夏军部队。

    “……告诉高庆裔,没得商量。”

    有第六份协商的提议传来,宁毅听完之后,做出了这样的回答,随后吩咐参谋部众人:“接下来对面所有的提议,都照此回应。”

    “是不是让他们不必再将提议传回来?”

    “当然有必要传回来。”从座位上起来的宁毅披上了大衣,“传讯的本身就是一种试探,为了救斜保,女真人方面提出的筹码,不是还有不少我们不知道的情况吗。另外,也该给他们一点希望。”

    他说着,从房间里出去了。

    沿着战场间的道路穿过山岗,穿过严阵以待的华夏军阵地,宁毅沿着阶梯踏上简易的木台。斜保正被押在上头,他满脸是血,口中缺了几颗牙齿,眼角也被打破了,正被绑在台子上跪着。斜保是块头极大的北方汉子,纵然被打得狼狈,此时目视前方,其实也有一股刚烈悲壮之气在。

    阵地的那边,其实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女真大帐前的身影,完颜宗翰在那边看着自己的儿子,斜保在这里看着自己的父亲。

    宁毅站在一旁,也远远地看了片刻,随后叹了口气。

    “是啊,战争这种事情,真是残酷……谁说不是呢。”

    他说着,掏出一块手帕来,很是敷衍地擦了擦斜保眼角的鲜血,然后将手帕扔掉了。女真营地那边正在传出一片大的动静来,宁毅拿了个木架子,在一旁坐下。

    “你们那边提了很多交换的条件,希望把你换回来,你的兄长正在调兵遣将,想要正面杀过来救你,你的父亲,也希望这样的威慑能有效果,但他们也知道,杀过来……就是送死。”

    木台下方,兵戈肃杀,华夏军也早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并没有因为对方可能是虚张声势而掉以轻心。

    斜保扭头望向宁毅,宁毅将堵住他嘴的布条扯掉了,斜保才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话道:“大金,会为我报仇的。”

    宁毅摇了摇头:“摆在你们面前的最大问题,是怎么从这座山里跑回去。劳师远征,深入敌人腹地,再往前走,你们回不去了,我今天在你父兄面前杀了你,你的父兄却只能选择后撤,接下来,女真人的士气会一落千丈,一个不好,你们都很难退回黄明县和雨水溪。”

    斜保的目光微微的愣了愣,他被押上这高台,对于接下来的命运,或许有所想象,但宁毅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将死的事实,多少还是对他造成了一些冲击。过得片刻,他哈哈笑了起来。

    宁毅目光淡漠,他拿起望远镜望着前方,没有理会斜保此时的大笑。只听斜保笑了一阵,说道:“好,你要杀我,好!斜保轻敌冒进,损兵折将铸下大错,正该以死谢罪,宁毅你别忘了!我大金基业是在何等弱势的情况下杀出来的!正好用我一人之血,振奋我大金的士气,破釜沉舟哀兵必胜,我在九泉之下等你!”

    “不要动不动就说什么哀兵。”宁毅放下望远镜,“所谓哀兵必胜,是让所有的士兵明白,自己处于劣势,而且不拼命只会更惨才会出现的事情。你们昨天还觉得老子天下第一,抢钱抢粮抢女人要回去享受,你带着三万大军要过来杀了我,今天忽然就说你们不是天下第一了,而且要成哀兵。哀你母亲,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大家不炸营逃跑就怪了。”

    “望远桥之战,三万人一战尽墨,你们正面已经没有机会了,但眼下知道这一点的,只是你父兄和高层的少数人。你父亲是有认清现实的魄力的,会死多少人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当然,我希望你的父兄倒真的能被激起哀兵之志,为大军殿后留在这里,能杀你们一家三口,我心里就舒服多了。”

    他说到这,拿着望远镜又笑了笑:“你用兵的风格粗中有细,脑子还算好用,我说的这些,你一定都明白。”

    斜保沉默了片刻,又露出带血的笑容:“我相信我的父亲和兄弟,他们乃盖世的英雄,遇上何等难关,都必定能走过去。倒是宁人屠,要杀便杀,你找我来说这些,犹如小人得志,也实在让人觉得可笑。”

    宁毅不以为侮,点了点头:“参谋部的命令已经发出去了,在前线的谈判条件是这样的,要么用你来换华夏军的被俘人员……”他简单地跟斜保复述了前方出给宗翰的难题。

    “如我所说,战争很残酷,看看你爹,他一路筚路蓝缕,走到这里,最终要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你也是一生拼杀,最后跪在这里,看见你们女真走进一个死胡同……西南之战无果,宗翰和希尹回到金国,你们也要变成宗辅宗弼嘴里的肉了。但是有更多的人,在这十多年的时间里,经历了远甚于你们的痛苦。”

    “父亲看着儿子死,儿子为父亲收敛骸骨,夫妻分离、全家死光……在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让你们感受到痛苦,是我个人,对死难者的一种尊重和怀念。出于人道主义立场,这样的痛苦不会持续很久,但你就在绝望里死吧。宗翰和你其他的家人,我会尽快送过来见你。”

    “哈哈哈哈……”斜保明白过来,张着嘴笑起来,“说得没错,宁毅,就是我,杀过你们很多人,无数的汉人死在我的手上!他们的妻女被我奸淫,有的是一起干的!我都不知道有没有干到过你的亲人!哈哈哈哈,宁毅,你说得这么心痛,肯定也是有什么人被我杀了、干了的吧?说出来给我高兴一下啊,我跟你说——”

    他说到这里,正要做出兴高采烈的样子往下继续说,宁毅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咔的一声将他的下颌掰断了。

    斜保面目扭曲而狰狞,疼得浑身发抖,宁毅拿出擦了擦手上的鲜血与口水:“是啊,打仗就是这个样子,输了的人输掉所有,赢了的人,也只是赢来了坐在这里缅怀战友的机会,你说的……有道理。”

    他望着远方,与斜保一道静静地呆着,不再说话了。过得片刻,有人开始大声地宣判斜保“杀人”、“奸淫”、“纵火”、“施虐”……等等等等的各种罪行。

    ……

    高庆裔将拳头砰的砸在了木桌上:“若然斜保死了,我方才说的所有在大金幸存的华夏军军人,全都要死!待我大军北归,会将他们一一杀死!”

    林丘点了点头:“我们还有两万人可以换。”

    “除了斜保,谁都不换!你速速去告诉宁毅,若杀了斜保,我让你们追悔莫及——”

    “好。”林丘召来传令兵,“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我让他一并转达。”

    “斜保不能死——”

    高庆裔的呼喊声,几乎要传到对面的高台上去。

    ……

    女真的营地当中,完颜设也马已经聚集好了部队,在宗翰面前苦苦请战。

    “……若那些口舌上的谈判未果,宁毅说不定便真要杀人,父王,不可将希望全托付在谈判之上啊,儿臣原亲率军队,做最后一搏……救不下斜保,我从今往后都无法安睡啊父王——”

    宗翰背负双手,望着那高台,双唇紧抿,一言不发。

    韩企先等人并不在这大帐外,他们正在宗翰的命令下对大军做出其他的安排与调配,无数的命令紧张地发出,到得临近酉时的一刻,却也有人从营帐中走出,远远地望向了那座高台。

    虽然在过往的数年里,华夏军早就有过对女真的各种恶意,但在战阵上杀死娄室、辞不失这类事情,与眼下的情况,终究还是有所不同。

    当着宗翰的面,杀死他的儿子斜保,这是侮辱也是挑衅,是过往数十年间整个天下不曾发生过的事情。宗翰的儿子,在宗翰未死之前,是可以牵涉无数利益的筹码,毕竟在过往数十年里,宗翰是真正碾压了整个天下的英雄。

    ……

    西南昼长,临近酉时,西沉的太阳破开云层,斜斜地朝这边吐露出苍白的光芒,望远桥、狮岭、秀口……宁毅与指挥部的命令正在一支又一支的部队中传递开来。

    “……望远桥一战后,女真人前行之路已近,接下来必谋其退路,但我军各部不可掉以轻心,在最具可能性的推演下,女真人必将组织发动一场大规模的进攻,其进攻目的,是为了将汉军部队调动至最前线区域,而将女真部队调动至后撤最佳位置……”

    “……故你部各队都须做好承受进攻的准备,不排除将遭遇女真精锐假戏真做、破釜沉舟的可能性。而在做好准备打消敌第一波进攻的同时,组织精锐做好一切前突、歼灭之规划,由秀口至雨水溪,狮岭至黄明,在未来数日内都将成为歼灭战之关键区域,必须坚决做好战斗决心与规划……”

    “……对汉军部队,采取以招降、驱赶、策反为主的战略,对于各处要道、关隘要进行坚决的穿插切断,与敌军抢时间、断其退路……”

    “……情报、斥候各部,动用一切力量,联络、接洽、策反一切可能反正之汉军将领,即便不能策反的,也要将此战状况清晰有力地传递到对方眼前……”

    “……二师二旅,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负责击溃李如来所部……”

    “……五师,负责进攻前方达赉所部军队,配合渠正言、陈恬所部往雨水溪方向的穿插挺进,尽量给敌人造成巨大的压力,令其无法轻易转身……”

    “……望远桥各部……”

    各种各样的命令,由指挥部到师、由师至旅、由旅至团,一层一层一级一级的分发下去,在望远桥之战结束后的此刻,各个部队都已经进入更加肃杀、蠢蠢欲动的状态里,刀枪磨厉、枪炮上膛、望远桥附近的河面上,看守俘虏的船只巡弋而过……

    ……

    夕阳从山的那一端照射过来。

    小棚子里,高庆裔屏住了呼吸,那边的高台上,宁毅已经下去了。阵地另一边的营地大门,完颜设也马披甲持枪,奔出了大营,他奋力奔跑、大声呼喊。

    大帐前的宗翰双目不瞬,一动不动,握紧了双拳。许多人从不同方位朝那边看过去。

    不少人心中其实还有侥幸,或许这是宁毅的故作姿态。

    或许,他会将斜保留下来,换取更多的利益。

    或许,他让斜保活着,彼此都能多一条路。

    毕竟,这是国战,理智的领导人,都该多留一丝余地。

    长长的火枪枪管对准了斜保的后脑勺,夕阳是苍白色的,夕阳下的风走得不紧不慢。

    砰——

    ——

    ——

    斜保的脑袋爆开了,身体倒了下去。

    有怒吼与咆哮声,在战场之中响起来,女真营地之中人声爆开了。宁毅听着这愤怒的咆哮,这些年来,有过无数的愤怒的咆哮,他闭上眼睛,长长呼吸着这一天的空气。

    “把人头……送给他爹……”

    过年之后,去做了一次彻底的体检。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做这么彻底的体检,原本是做了要住院、动手术,甚至是被告知一些不愿意听到消息的心理准备的。毕竟在过去十多年的时间里,各种作息颠倒、用脑过度、透支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了。但体检完后,结果还好,除了有二十五毫米的胆结石、中度脂肪肝、血脂尿酸等各种指标的超标、血管与各种内脏的小问题外,暂时还没有要人命的大毛病,最后总结一下,多运动、多晒太阳、多吃维生素、多滴眼药水,一切大概就能维持住或者有一定的好转。

    于是开始了一段彻底的作息修改,到健身房请了一个私教,每天上午锻炼两个小时……坦白说,之后的一段时间感觉像是在戒毒:腰酸背痛,注意力无法集中,坐下来就打瞌睡之类之类的。

    无论如何,到今天,算是慢慢地适应了。

    嗯,没有到十二点,睡觉去。复更了,祝大家看得愉快。

    (本章完)



    破碎的半个人头被装在一只竹筐里,送到前方的谈判桌前。

    高庆裔的咆哮停了下来,据传他在见到斜保的人头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对林丘说道:“欺人至此,你们便不觉得该害怕吗?”

    林丘回答道:“这十多年,你们做了无数件这样的事情,见到他的下场,是该开始后怕。”

    谈判终止了半个多时辰。

    天色渐渐的黯淡下去,火把亮起来,阵地上各个军队都肃穆以待,夜色之中侦查小队一拨一拨地出去。

    不久之后,高庆裔回到了谈判桌前,要求华夏军送回完颜斜保的尸体,林丘依然表示了拒绝:“宁先生只交代我与高将军谈判交换俘虏之事,与此无关者,我没有交涉的权限。还是说,高将军仍旧要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具尸体上?”

    “那……”高庆裔目光冰冷,但最终咬牙说道,“待会你们的人回去通报消息时,请顺便将此请求待会去,呈交宁先生。”

    整个谈判是在这种咬牙切齿的气氛中开始的,一个多时辰之后,传令兵带回了宁毅对斜保尸体的处理:“若换俘之事顺利进行,斜保的尸体将在换俘之后作为礼物送回,以慰粘罕大帅丧子之痛。”

    高庆裔表示了感谢。

    ……

    夜色静悄悄。

    狮岭前方看似和平的谈判氛围中,漆黑的山林间有更多的交错与厮杀正在发生。

    亥时未至,狮岭西南面数里外的山岭间,便爆发了两次中等规模的厮杀,斥候队在林间相遇,于黑夜之中展开了最为冒险也最为致命的对杀,女真宿将余余亲至前线,领队杀出。

    亥时一刻,“帝江”的光焰升起在远处的黑暗之中,狮岭这边都隐隐约约能够看见,火箭弹对着余余等人集结的山坡进行了五枚射击,火焰点亮了树林,杜杀率领的斥候队对女真斥候做出了一次大规模的突袭。

    对望远桥方向的突破与营救被再次阻击,狮岭的谈判进程中,随后加入了相互指责和推卸责任的环节。

    女真军营方面,完颜设也马、拔离速等人组织的更多营救与突破方案亦在同时进行。

    临近午夜时分,东北方向山岭之中的汉军李如来所部大营之中,光芒显得低沉而阴暗,大帐之中只有豆点般的光芒在亮,李如来在营帐中已经收到了华夏军的信息,正在等待着华夏军谈判者的到来。

    火光与混乱陡然在大帐外的营地里爆发开来,有人大喝着:“抓奸细!”风火凛冽中,还夹杂了无数女真人的呼喊,他掀开大帐的帘子出去,副将奔跑过来:“完颜撒八来了……”

    “那边……”李如来皱着眉头,望向混乱的那一头,副将道:“有奸细潜入,幸好被人发现,引起了混乱,奸细似乎趁乱逃出了。”

    “逃出了?”

    “……逃出了。”

    “封营大索,我要彻查此事!”

    他皱眉望去,完颜撒八马队的火把已经到了近处,待到大队奔行到面前时,他看见身披大髦的完颜撒八从战马上下来:“李将军,大帅正要在狮岭、望远桥方向发动大规模的进攻,黑旗军已生畏惧,我方探子侦知,对方今夜开始便要有大的异动,大帅命我前来协助李将军进攻。”

    汉将行礼跪了下去:“李如来遵令!”

    侧耳倾听,黑暗之中的厮杀声,化为风的声音低咆而来。

    *************

    望远桥。风呜咽而过。

    凌晨时分,仆散浑感觉到了寒冷。

    已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他打了个盹,醒过来时,漫天的星辰,他感到身边的人正在发抖。他的手也在发抖。

    他已经多年没有感觉到寒冷了。

    世上最冷的,是北地的冬天,大雪呼啸延绵数月,家里人围着火塘蜷缩在一起。冬日里的粮食常常不够,在他少年时,许许多多的人就在这样的冬天里冻饿至死。

    参军之后便很少有这样的日子了。

    仆散浑是在平辽末期参的军,当时他已经二十出头,第一轮大的军功他没有赶上,但由于女真人的身份,敢打敢拼,参军之后作为军队的中坚,他还是打过不少仗,杀过不少人,也捞到过不少的好处。

    天会十一年,他作为精锐进入延山卫,升谋克(百夫长)。金国女真人少,一般的女真战士只要头脑清楚,升官都很快,但仆散浑的谋克与其他军中的又有不同,他的麾下,多是以女真人为骨干的精锐战士。这是为维护女真“满万不可敌”之名而始终存在的精锐战力,放之于金国一般的军队,千夫长也当得,若在汉军面前,便相当于万夫之首的将军。

    其时延山卫虽然经历了娄室之死的大挫,但本身的士兵素质是极高的,宗翰希尹等人为西南之战提前布局,以斜保亲自统领这支军队,作为仅次于屠山卫的强军来打造,显出了极大的重视,仆散浑这样的军中骨干,自然也受到大量的优待。

    荣华富贵、封地宅邸、美女金钱,对于此刻的女真人来说,这类享受不在话下。此刻三十余岁的仆散浑并未在其中迷失,事实上,恰如许多筚路蓝缕杀出来的第一代创业者一般,他们的成功是经历了真正考验的,经历厮杀、经历生死,真正能令他们感到痴迷的,是十余年来,自衣服都没得穿的境地里逐渐成为人上之人的那种力量感。

    杀过无数的人,金钱美人自然而然就来了,打过一场一场的仗,他人的恭维与尊敬便理所当然地呈现。仆散浑热爱战斗时的感觉,热爱“满万不可敌”的名誉,这会给他们带来一切美好、解决一切问题。

    加入有败战“污名”的延山卫后,军队一直在为征讨黑旗做准备,上层也高呼着要为娄室雪耻,仆散浑对此是没有太大感觉的。偶尔的败阵并不代表什么,娄室大帅死于黑旗军的一场伏击,这并不代表军队就有问题。其时延山卫在斜保的统率下平了几次小的叛乱,也曾与草原上一支狡猾的敌人展开过厮杀——对方望风而逃——所有的战斗都所向披靡。女真依旧满万不可敌。

    延山卫中经历了西北之战的老兵偶尔会说起那场战斗中遭遇的敌人,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会有士兵认为黑旗的战力强大。仆散浑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敌人强大,那又如何?即便是势均力敌的对手,正面将之击溃就是!大金的崛起,难道只因敌人过于弱小不成?

    吃了败仗,便再打一仗,有了血债,便朝敌人讨回来。女真人在刀光剑影中把握住了自己的命运,这些年来,仆散浑也始终都在感受着这样的强大。

    随着第四次南征的开始,对于仆散浑而言,更像是一场大规模的游山玩水开始了。西路军一路南下,在晋地、襄阳有所停留,战争之中也曾遇上过几个对手,但对延山卫这样的精锐而言,敌人顽强或是脆弱,最终的结果其实都差不多,仆散浑享受着一场场战争胜利后的感觉,这期间,他杀过一些人,抢到过一些奇物珍玩,用过一些女人,但那也不过是战斗之中附带的消遣而已。

    即便是在剑阁之后前行缓慢,华夏军抵抗激烈而顽强,跟随延山卫前行的仆散浑也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斗志与作战的决心。

    这一切,直到望远桥。

    三万大军自山中杀出时,他得知前方面对的便是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对于这人的说法有很多,即便在大金军中,往往也会承认此人是难缠的对手,杀了汉人的皇帝,与天下人对抗的疯子。

    这人以数千军力朝着三万人迎上来,军中众人也只能认为他有这样那样的阴谋诡计,例如伏兵、例如地雷、例如所谓的破釜沉舟。当然,能给他们思考的时间并不多,也得不出具体的结果来,大战打到现在,华夏军总数也不过五六万人,即便有什么埋伏、奇兵,三万延山卫也足可与其一战。

    没有人想到过,会是这样的一战。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数千黑旗军将战斗意志与决心都处于巅峰的三万延山卫,狠狠地咋砸翻在地。

    数千人在战场上死了,两万余人被俘。这一刻,在望远桥附近河道边的滩涂上,放眼望去全是挤在一起的漆黑人影,一艘艘小船亮着灯火在河床上巡弋而过。在手臂的颤抖中,仆散浑脑海中浮现的,是过去数年时间里,延山卫中部分战士提起黑旗与西北大战时的情形。

    黑旗很强……

    打起来不要命……

    那宁毅,很擅长在绝境中的争杀……

    谁能想象,数年的时间以后,黑旗的强,会是这样的强呢?

    前日下午战败之后,所有的俘虏就不曾进食,即便是老兵,大战之中半个时辰的奋战就能耗光一个人的体力,在战败后数个时辰的时间里,俘虏们在混乱中被驱赶分割,一是无法接受战败的事实,二是惊慑于战场上发生的一切,脑中甚至还以为遭遇了妖法。到得初一这天,饥饿渐渐的回来了,理智也渐渐的走了回来。

    发生了什么事情……

    天下会怎样……

    大金会怎样……

    也有的会开始想:黑旗有妖法,谷神与萨满们,什么时候会过来,大帅有没有应付的方法……

    甚至是……如何反抗?

    华夏军已经没收了所有的刀枪辎重,俘虏们被分割在河道旁的空地上,三月初一的一整天,仆散浑都在望着不远处的小河。延山卫都是北方人,会水性的不多,但毕竟河流不宽,若能冒险下水,说不定有可能逃到对岸?又或者顺水而下,逃脱追赶?

    即便在河流对岸,此时也仍旧是华夏军所辖的地盘,马队沿原野而走,逃亡者并没有太大的机会。但没有太大的机会,总比毫无机会,要好一点点。

    战败的当天夜里,众人惊惧交加,大多没有睡觉,初一整个白天,仆散浑脑中思绪翻飞,腹中饥饿,精神也始终紧张。脑海中想起的,是这一路上抢来的、搜刮的珍玩。金军连战连捷之际,他并不觉得这些事物有多少珍贵的,但此时想起,心中浮现的,是自己或许带不回这些好东西了。

    还有家中的女人、孩子,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

    这些想法,渐渐的变成最后的勇气,他想要做点什么。如此一直到夜深,他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盹,醒过来时,已经是这样的凌晨了。他的目光望向河床那边,感受到了手臂的颤抖,这颤抖源自饥饿、寒冷,也源自恐惧。

    他正要行动,陡然间,有尖锐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来!

    三月初二的凌晨,狮岭、秀口一线厮杀变得剧烈的同时,望远桥附近,混乱也开始了。

    这是一场意料之外的变故,在随后的时间里变成了无可收拾的惨剧。

    ……

    丑时二刻,长夜正酣,隐匿于望远桥以北数里外山间的女真斥候看见了黑夜之中升腾而起的光芒。望远桥方向上,爆炸的火光在黑夜里显得格外璀璨。

    斥候往前狂奔,在最好的视野上以望远镜确认了河对岸发生的混乱:一场大屠杀正在视野之中爆发,在望远桥的那一端,暴动的俘虏们试图冲击华夏军的阵地、又或者奔入河流尝试逃亡,华夏军先是以枪阵迎击,随后组织起长长的枪盾阵,将冲来的女真俘虏阻隔在屠杀的血线外。

    一具一具的尸体在小河上漂起来,在岸边堆积。

    对于经历了多年征战厮杀的女真斥候而言,这样的景象,早已看见过无数遍,但发生在女真人身上,或许还是多年以来的第一次。

    华夏军竟敢屠杀女真俘虏!

    在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宝山大王后,他们竟敢屠杀已然投降的延山卫俘虏!

    屈辱与怒火在斥候的脑中炸开了,再度确认眼前的画面后,他朝狮岭方向狂奔而回,不久,在这长夜之中尚未休息的女真高层,都得知了这一残暴甚至惨无人道的消息。

    强袭望远桥未果的完颜设也马穿着半身是血的盔甲狂奔入大营,满目血红、牙呲欲裂:“欺人太甚,姓宁的欺人太甚,我必将杀其全家、诛其九族!如若不然,设也马愧对女真历代先人——”

    谩骂与狂呼是女真大营之中的主要声音,就连一向稳重淡然的韩企先都在桌子上狠狠地砸碎了茶杯,有人大喝:“当此状况,只能与华夏军决一死战!不必再退!”

    亦有人自请为先锋,不破华夏军,便死在战场上。方才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完颜宗翰双拳紧握,在众人的议论呼喊中,一拳砸在桌子上:“有用吗!?都在乱喊些什么!宁毅行此举动,便是要逼我等此时与其决战!尔等不知轻重,枉为大将!!!”

    宗翰的狂怒之中,众人的的义愤填膺这才停下来。事实上,能够跟随宗翰走到这一刻的金军将领,哪一个不是战略眼光出众的豪杰?只是到得如今,他们只能说出鼓舞士气的话来,而后退的决定,也只能由宗翰亲自来做出。

    战败后的屠杀,落到自己的头上,确实令人愤慨、难受,但往日的时光里,他们杀过的又何止十万百万人?西北被杀成白地、中原十室九空,这都是他们曾经做过的事情,到得眼前,宁毅也这样凶残,一方面,分明是战胜后小人得志,逞凶发泄,另一方面,显然也是要激怒所有女真军队,留在这里,进行一场大会战。

    众人的狂怒背后,是这样的推测与计算,在华夏军狮岭指挥部中,呈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

    才睡下不到一个时辰的宁毅被人自睡梦中叫醒,报告了望远桥一带爆发的事情。宁毅面色阴沉,同样的拍了桌子:“干的什么事情!”抓着情报便往外走。

    这个夜晚女真人会做出许多激烈反应早在预料之中,前线也已经安排好了各种对策,爆发了怎样的冲突都并不出奇。但望远桥的疏忽确实出乎意料之外。

    事实上,这也是由于华夏军兵力数量不足所导致的问题。望远桥之战后,能够转往前线的战士都已经往前方转移过去,更多的军队甚至已经开始准备更进一步的进攻,停留在望远桥附近看守俘虏的,到初一这天入夜,仅剩下接近三千左右的华夏军士兵。

    全副武装的三千华夏军军人,面对两万余解除了武装的延山卫,心理上并没有任何的恐惧,但在高强度的作战节奏下,对俘虏们的看守工作,实际上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就变得细致。初一这天前前后后大规模的兵力调动,也很难立刻对十倍于己的俘虏进行转移,更别提还有许多的伤兵需要安置。

    而经历了三月初一一整天的饥饿后,女真俘虏们的肚子固然空空如也,但前一天被打懵的心思,到得此时终于还是开始活泛起来。

    初二这天凌晨,部分女真士兵选择铤而走险,逃出简陋的俘虏营地,经河道尝试逃亡。这逃亡的举动立刻便被发现了,负责巡逻的士兵将逃亡者以长枪捅死在河里,而在营地当中,有匿藏的女真将领大声疾呼,试图趁着夜色,钻华夏军人数不足的空子,煽动起大规模的逃亡。

    这是延山卫数年以来的第一次战败,虽然惨烈,但经历了一天的时间,仍旧能够捡回一部分的勇气。

    有被分割开来的两个俘虏营地大概六千余人参与了这场逐渐扩大规模的逃亡。由于河流地形的限制,他们能够选择的方向不多。负责迎击他们的是大约五百人的火枪队,在每一个营地口,进行了三次警告后,火枪队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射击,两轮射击过后,士兵换上刀盾、长枪,结阵朝前方推进。

    作为女真最精锐的部队之一,延山卫士兵的凶残天下有数,即便没有兵刃,徒手的他们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致命的武器、暴戾的凶兽。但在这方面,华夏军的军人并不见得有丝毫的逊色。面对着排成长列的单薄盾墙,延山卫的士兵们豁出性命,试图凭借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凶性撞开一条道路,他们随后犹如呼啸的海潮扑上了坚定的礁石。

    集结的盾墙抵御住了巨大的冲击,长枪随即刺出,将前列的女真士兵刺穿在血泊中,之后盾墙翻开,刀光挥斩,将第一波冲来的女真战士斩杀在眼前。之后盾牌翻回,再度形成盾墙,迎接下一波冲击。

    帝江的光焰也朝着营地那端靠近河流的方向发射了出去。

    “逃亡者死——”冰冷的呼喊响彻夜空,这一刻,对于这些还敢反抗的女真俘虏,华夏军的看守者们事实上也并未给予丝毫的怜悯。

    有将近两千人死在这一夜的混乱之中。延山卫两万余人的反抗意志,也随后熄灭了。

    宁毅在指挥部里静静地听完了望远桥边压制叛乱的过程,他的面色阴沉:“负责望远桥看守任务的,是二师的陈威吧?”

    庞六安点头:“是的。他的人才从前方撤下去,原本想让他稍作休整……”

    “撤旅长职,立刻交代问题,为什么要搞成这个样子?是有意的疏忽还是无意的疏忽。我知道他的家人有死在女真人手上的,他的战友有死在女真人手上的,但这样子搞下去,他不用再领兵了!”

    指挥部中的气氛顿时凝重起来。宁毅敲打桌子:“你们以为这就大快人心?两万多人刀枪都放下了,全杀了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但你们是军人!给你们的任务是让这群猴子听话,不是让人报仇杀着玩的!这几天大家都累,如果是无意的疏忽,我降他职,如果是有意的,他就不配当一个军人!瞎搞!”

    庞六安点了点头:“要撤查这件事。”

    整个事情就此定调,负责谈判事宜的林丘站出来道:“这件事情,现在估计那边也知道了,天亮之后,或许会借题发挥,我们该怎么应付?”

    众人看着宁毅,宁毅挥了挥手:“知道了又怎么样?把火箭弹拉出来,照宗翰那边射几发,炸死那帮王八蛋!另外,今晚死了多少人,明天把人头给我拖过来送给他们,你跟高庆裔说,他们的人偷偷过来,煽动俘虏逃亡,再有这种事情,不用再谈了!立刻打!”

    ……

    女真大营之中,高庆裔道:“天明之后,我必以此事质问华夏军!”

    ……

    华夏军的技术队拖着火箭弹,往前方靠了过去,对女真人煽动望远桥俘虏逃亡的事情,做出了报复。

    ……

    夜尽天明,狮岭阵地。林丘走向高庆裔,在对方开口之前,将其骂了一顿,暴怒的对骂就此展开。

    *************

    三月初,西南,掩藏在狮岭谈判的和平氛围当中,一场大规模的战役在山林里犬牙交错地拉开了厮杀的帷幕,数十万人在剑阁与梓州之间的山道上逃亡、追逐。黑色的烟柱与火焰蔓延,无数的人的鲜血与尸骨肥沃着这片本就茂密的丛林你。

    这是整个天下局面逆转的开端。

    数日后,这犹如谎言的消息在江南的大地上蔓延开去,有人惊愕、有人质疑、有人暴怒、有人茫然、有人流泪、有人欣喜、有人杂陈五味、有人无所适从……

    世界似乎在梦境中,换了一副模样……



    时间早已过了惊蛰,这一年的临安城,里里外外都显出了沉重与破旧的样子来。

    城内纵横的宅邸,有的早已经失修了,主人家死后,又经历兵祸的肆虐,宅邸的废墟成为流民与破落户们的聚集点。反贼偶尔也来,顺道带来了捕杀反贼的官兵,有时候便在城内再度点起烟火来。

    御街之上有的青石已经破旧,不见修补的人来。春雨过后,排污的水道堵了,污水翻涌出来,便在街上流淌,天晴之后,又化作臭味,堵人鼻息。掌管政务的小朝廷和衙门始终被无数的事情缠得焦头烂额,对于这等事情,无法管理得过来。

    事实上,在这样的年月里,些许的臭气污水,早已扰不了人们的清净了。

    一年前的临安,也曾经有过诸多金碧辉煌花花绿绿的地方,到得此时,颜料渐褪,整个城市大多被灰色、黑色占领起来,行于街头,偶尔能见到不曾死去的树木在院墙一角绽出新绿来,便是亮眼的景色。城市,褪去颜料的点缀,剩余了土石材质本身的厚重,只不知什么时候,这本身的厚重,也将失去尊严。

    二月里,女真东路军的主力已经撤离临安,但持续的动荡并未给这座城池留下多少的生息空间。女真人来时,屠杀掉了数以十万计的人口,长达半年时间的停留,生活在夹缝中的汉人们依附着女真人,渐渐形成新的生态系统,而随着女真人的撤离,这样的生态系统又被打破了。

    底层帮派、亡命徒们的火拼、厮杀每一晚都在城池之中上演,每日天明,都能看到横尸街头的死者。

    相对于一年前的临安,此时城中的人口已经锐减,但每个人享有的生存空间并未随之扩大,而是大幅度地缩减了。这是因为城中的物资降低的幅度更大,皮包骨头的人们为着往日里看都不愿看的微小利益,将同胞杀死在暗巷里,为了几斤米、为了一个肉铺的利益,在火拼中死上几十人,也算不得是太过奇怪的事情了。

    我们无法指责这些求活者们的凶残,当一个生态系统内生存物资大幅度缩减时,人们通过厮杀降低数量原本也是每个系统运作的必然。十个人的口粮养不活十一个人,问题只在于第十一个人如何去死而已。

    只有少数人,仍旧保持着不错的生活。

    雨下一阵停一阵,吏部侍郎李善的马车驶过了脏水四溢的长街,马车旁边跟随前行的,是十名卫士组成的随从队,这些随行的带刀士兵为马车挡开了路边试图过来乞讨的行人。他从车窗内看着想要冲过来的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卫士推倒在地。襁褓中的孩子竟是假的。

    “穷**计。”他心中这样想着,烦闷地放下了帘子。

    这一刻,真正困扰他的并不是这些每一天都能见到的糟心事,而是自西面传来的各种诡异的消息。

    自去年开始,以他的恩师吴启梅、铁彦等人为首的原武朝官员、势力投靠金国,推举了一名据说与周家有血缘关系的旁系皇族上位,建立临安的小朝廷。最初之时固然战战兢兢,被骂做汉奸时多少也会有些脸红,但随着时间的过去,一部分人,也就渐渐的在他们自造的舆论中适应起来。

    其实建立这武朝的小朝廷,在眼下整天天下的局势中,或许也算不得是最最糟糕的选择。武朝两百余年,到眼下的几位皇帝,无论是周喆还是周雍,都称得上是昏庸无道、倒行逆施。

    即便是夹在中间在位不到一年的靖平帝周骥,也是求神问卜的昏人。他以所谓的“天师”郭京为将迎战女真人,结果自己将城门打开,令得女真人在第二次南征时不费吹灰之力进入汴梁。当初或许没人敢说,如今看来,这场靖平之耻以及此后周骥遭遇的半生屈辱,都算得上是咎由自取。

    武朝的气运,毕竟是不在了。中原、江南皆已沦陷的情况下,些许的反抗,或许也将要走到尾声——也许还会有一番混乱,但随着女真人将整个金国的状况稳定下来,这些混乱,也是会渐渐的消亡的。

    毕竟,这是一个朝代取代另一个朝代的过程。

    是接受这一现实,还是在接下来可以预见的混乱中死去。如此对比一番,有些事情便不那么难以接受,而在另一方面,许许多多的人其实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历史的洪流太大、太激烈,最近这段时日,李善时常觉得自己只是掉入了怒潮中的普通人,或者抓住手中唯一能用的木板,努力地苟延残喘,或者放开手,被潮水吞没。他能够在这样的小朝廷里走到吏部侍郎的位置,更多的,或许并不是因为能力,而不过在于运气:

    他拜了吴启梅为师,吴启梅成为朝廷的右相,他跟随而上。若不这样走,他其实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近来的几个月时间,总的来说,以吴启梅为首的势力“钧社”的发展是颇为可喜的。小朝廷之中,吴启梅原本屈居右相,权力最大的乃是左相铁彦,可铁彦的不少势力来自于福建的军队,年初长公主周佩用计拿下福州,杀死铁彦堂弟铁三悟后,铁彦的声势便降了下来。而步伐更为稳健的吴启梅不仅扩大了声势,也在一定程度上更多的得到了女真人的赏识。

    眼下的临安朝堂,并不讲究太多的制衡,吴启梅声势大振,其余的人便也鸡犬升天。作为吴启梅的弟子,李善在吏部虽然仍旧只是侍郎,但即便是尚书也不敢不给他面子。近两个月的时间里,虽然临安城的底层状况依旧艰难,但许许多多的东西,包括珍玩、地契、美人都如流水般地被人送到李善的面前。

    这样的状况中,李善才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势,什么叫做时来天地皆同力,这些好处,他根本不需要开口,甚至拒绝不要都觉得伤害了别人。尤其在二月里,金兵主力相继撤离后,临安的底层局面再度激荡起来,更多的好处都被送到了李善的面前。

    在可以预见的不久之后,吴启梅领导的“钧社”,将成为整个临安、整个武朝真正只手遮天的统治阶层,而李善只需要跟着往前走,就能拥有一切。

    毕竟朝代已经在更替,他只是跟着走,只求自保,并不主动害人,自问也没什么对不起良心的。

    如果没有最近几日传过来的那些信息,他所经历的这一切,都算得上是天堂一般的美梦了。

    长沙之战,陈凡击溃女真军队,阵斩银术可。

    西南,黑旗军大败女真主力,斩杀完颜斜保。

    这两拨大消息,第一拨是早几天传到的,所有人都还在确认它的真实性,第二拨则在前天入城,如今真正知道的还只是少数的高层,各种细节仍在传过来。

    相隔数千里的距离,八百里加急都要数日才能到,第一轮消息往往有误差,而确认起来周期也极长。难以确认这中间有没有其他的问题,有人甚至觉得是黑旗军的细作趁着临安局势动荡,又以假情报来搅局——这样的质疑是有道理的。

    各种各样的揣测之中,总的来说,这消息还没有在数千里外的这边掀起太大的波澜,人们按捺着想法,尽量的不做任何表述。而在真实的层面上,在于人们还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消息。

    去年年底,西南之战讹里里被杀的信息传来,人们还能做出一些应对——并且在不久之后黄明县便被攻破,西南金军也取得了自己的成果,一些议论随即平息。可到得今天……黑旗真的能击溃女真。

    不是说,女真军队以西朝廷为最强吗?完颜宗翰这样的传奇人物,难不成言过其实?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完颜宗翰到底是怎样的人?西南到底是怎样的状况?这场战争,到底是怎样一种模样?

    各种疑问在李善心中盘旋,思绪躁动难言。

    马车一路驶入右相府邸,“钧社”的众人也陆陆续续地到来,人们互相打招呼,说起城内这几日的局面——几乎在所有小朝廷涉及到的利益层面,“钧社”都拿到了大头。人们说起来,互相笑一笑,随后也都在关注着练兵、征兵的状况。

    只有在很私人的小圈子里,或许有人提起这数日以来西南传来的情报。

    作为吴启梅的入室弟子,李善在“钧社”中的地位不低,他在师兄弟中虽然算不得举足轻重的人物,但与其他人关系倒还好。“大师兄”甘凤霖过来时,李善上去攀谈,甘凤霖便与李善走到一旁,寒暄几句,待李善稍稍提及西南的事情,甘凤霖才低声问起一件事。

    “当年在临安,李师弟认识的人不少,与那李频李德新,听说有过往来,不知关系如何?”

    “李德新在临安时,我确实与其有过来往,也曾登门讨教数次……”

    李善皱了皱眉,一时间不明白甘凤霖问这件事的目的。事实上,吴启梅当年隐居养望,他虽是大儒,弟子众多,但这些弟子当中并没有出现太过惊才绝艳之人,当年算是高不成低不就——当然如今可以说是奸臣当道怀才不遇。

    那李频李德新与宁毅的决裂,当年不知为何闹得沸沸扬扬,传得很广,自他在临安城中办报纸后,名望提升极快,甚至足以与吴启梅等人相提并论。李善当年本就没什么成就,姿态也低,在临安城中到处走访学习套关系,他与李频姓氏相同,说得上是本家,几次参与集会,都有过说话的机会,后来拜访请教,对外称得上是关系不错了。

    但在吴系师兄弟内部,李善通常还是会撇清此事的。毕竟吴启梅辛辛苦苦才攒下一个被人认同的大儒名声,李频黄口小儿就靠着与宁毅吵了一架,便隐隐成为儒学领袖之一,这实在是太过沽名钓誉的事情。

    跟宁毅吵架有什么了不起的,梅公甚至写过十几篇文章斥责那弑君魔头,哪一篇不是洋洋洒洒、雄文高论。不过世人无知,只爱对低俗之事瞎起哄罢了。

    “师弟与那李频,都聊过些什么?”

    “呃……”李善有些为难,“大多是……学问上的事情吧,我初次登门,曾向他询问大学中诚意正心一段的问题,当时是说……”

    李善将双方的交谈稍作复述,甘凤霖摆了摆手:“有没有提起过西南之事?”

    “西南……何事?”李善悚然而惊,眼前的局面下,有关西南的一切都很敏感,他不知师兄的目的,心中竟有些害怕说错了话,却见对方摇了摇头。

    “老师着我调查西南状况。”甘凤霖坦白道,“前几日的消息,经了各方印证,如今看来,大致不假,我等原以为西南之战并无悬念,但现在看来悬念不小。往日皆言粘罕屠山卫纵横天下难得一败,眼下想来,不知是言过其实,还是有其他原因。”

    “另一方面,这数年以来,我等对于西南,所知甚少。故此老师着我查询与西南有涉之人,这黑旗军到底是何等凶残之物,弑君之后到底成了怎样的一个状况……知己知彼方可百战不殆,如今总得心中有数……这两日里,我找了一些情报,可更具体的,想来知道的人不多……”

    李善心中明白过来了。

    长久以来,临安人们说起西南,实际上只是说起了一片黑幕。人们谩骂、谴责、诅咒,但对于西南的具体状况,临安的众人了解得真是太少了。这一方面缘于女真人无时无刻不在施加的巨大压力,另一方面,在于面对女真这样的“敌人”,大家还能用理智的姿态去对待,对西南这种弑君的“叛逆”,人们说起来,反而只能用更为极端激烈的态度来应对。

    倒行逆施,天下共伐,总之是要死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至于以国战的态度对待西南,说起来大家反而会觉得没有面子,人们愿意了解女真,但实际上却不愿意了解西南。

    形成这种局面的理由太过复杂,分析起来意义已经不大了。这一次女真人南征,对于女真人的强大,武朝的众人其实就有些难以衡量和理解了,整个江南大地在东路军的进攻下沦陷,至于传说中更为强大的西路军,到底强大到怎样的程度,人们难以以理智说明,对于西南会发生的战役,实际上也超出了数千里外水深火热的人们的理解范围。

    也不需要过多的理解,总之,粘罕这支天下最强的军队杀过去以后,西南是会完全覆灭的。

    但到得此时,这一切的发展出了问题,临安的人们,也不由得要认真地理解和衡量一下西南的状况了。

    金国发生了什么事情?

    粘罕真的还算是如今天下第一的名将吗?

    在传言之中功高震主的女真西朝廷,实际上没有那么可怕?有关于女真的这些传言,都是假的?西路军实际上比东路军战力要低?那么,是否也可以推测,有关于金国会内讧的传言,实际上也是假消息?

    这一切都是理智分析下可能出现的结果,但假如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有另外一种解释……

    假如女真的西路军真的比东路军还要强大。

    假如粘罕真是那位纵横天下、建立起金国半壁江山的不败名将。

    假如女真的完颜希尹、银术可、拔离速、韩企先、高庆裔……等许许多多的人真的仍旧有当年的谋略和武勇……

    假如有极小的可能,存在这样的状况……

    那么这几年的时间里,在人们不曾过多关注的西南群山之中,由那弑君的魔头建立和打造出来的,又会是一支怎样的军队呢?那边如何统治、如何练兵、如何运作……那支以少数兵力击溃了女真最强部队的队伍,又会是怎样的……野蛮和残暴呢?

    有冷汗从李善的背上,浸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