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振兴元年,宁毅弑君之后的第十三个年头,开端的一个月里,西南打成了一锅乱粥。
只是上中两旬,以剑门关为分界,西南面度过了厮杀一刻不休的二十天;东北面,则在七天的时间里打了十七仗。
到得一月底二月初,西南的情报汇总后传到临安,此时京城的状况正因福州失守之事显得紧张——当然,最紧张的属于左相铁彦的一系力量,死了堂弟、丢了福州之后,他在朝堂中的地位骤降——诸如吴启梅、甘凤霖、李善等人,再加上朝堂、军中的不少大员,则多是为了希尹与秦绍谦的这一番交手,啧啧称叹。
秦绍谦带领的两万余人在七天时间内连破十余道防线后,开始挥师回撤。而在前方希尹气定神闲,虽然组织了十七支军队陆续扑上去又被打散,但他本身的根基毫发未伤,在众人眼中,真正的高手气度沛然而生。
“……秦绍谦带领的所谓华夏第七军,钉在女真人的后方,原本起的便是威慑的作用。有此两万人在,前线的宗翰大军,就必须得考虑将来如何折返之问题,令其无法倾尽全力进攻,总得留些后路。黑旗这第七军按兵不动,便有万变之可能,一旦动起来,两万人而已,反倒落于下乘,非上兵之选。”
“……只可惜,西南前线之黑旗,虽然由名声更甚的宁毅指挥,实际上盛名难副。年底打了场胜仗便已耗尽力量,正月初四就遭逢大败。这秦绍谦想必也有些头疼了,不得不向前出击,他手下两万人,真精兵也,与女真满万不可敌亦不遑多让了,护步达岗,女真两万可破七十万,可惜啊,秦绍谦的前头并非当年的耶律延禧,而是打败了耶律氏的希尹……”
“……以同等数量之汉军,在后方设下十余防线,一次一次地迎上去。秦绍谦打不出倒卷珠帘的声势,自身反倒是一鼓作气、二而衰,他一次打破十七道防线,希尹将手头的汉军再做收拢,说不定还能结出十七道、二十七道防御来。一击即溃又能如何?恐怕他走到希尹的面前,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段时间里,临安便都是对于这一战的议论,从吴启梅往下,到茶楼中的书生们,几乎都能对这一战说出些评价来了。
“……希尹用兵真是老辣至极,但秦绍谦也真是拿得起放得下,干干脆脆地打破了十七道防线,又拔营往回走,继续威慑。他的第七军没在希尹这匹饿狼面前露了怯,这军队的战力、威胁,反倒更加实实在在地落了地。说起来,倒也不愧是秦家子啊,不显山不露水,与希尹掰腕子竟还棋逢对手,照我看哪,华夏军中,宁毅的招牌也就是招牌,真正的实力,还是秦系的厉害……”
“……只是这一场试探,终究没能分得了胜负,秦绍谦走得潇洒,算全身而退。但以战略论,他希望进攻女真后路以解前线之危,意图还是落了空,七天内十七战,虽连战连捷,但本身能无损伤乎?故这番交手之中,真正取胜之人,还是以逸待劳的完颜希尹。至此,黑旗军于西南之战局,也只能完全靠身在西南的所谓第五军了,可叹哪,宁毅指挥的第五军,而今正节节退败呢……”
相隔几千里的距离,坐山观虎斗,委实能给人大雪天里坐在温暖房间里看人在路上瑟瑟发抖的舒适感。吴启梅等人说着这用兵之道的微妙,或夹杂以感叹,或辅之以叹息,或多或少的便有指点江山,以天地为棋盘的感觉。
当然,之所以对秦绍谦、希尹之间的这场交手如此详细地分析,是因为过了剑门关的整个西南战局,眼下还处于一场迷雾当中。不过,女真人突破了黄明县后,兵力开始往梓州前压,宁毅的防线后撤,这总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大趋势。
远隔三千里,身在临安的人们一时间还无法知晓西南的金国军队陷入了怎样的泥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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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刚过,女真在黄明县的突破,确实给华夏军带来了一次巨大的损失。
如果统计华夏军第二师过去两个多月死守黄明的减员,数字突破了四千有余,但仅仅是初三初四的一场惨败与争夺,战场上的牺牲与失踪人数便达到了两千八百余人。
这恐怖的减员数字大多源自于第二师对黄明县展开的不甘的争夺。黄明县城的骤然失守,对于华夏军来说,丢掉的不仅仅是一堵城墙,还有大量的不可能及时撤走的铁炮与守城器械,这是眼下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甚至于为了一次可能的反攻,华夏军运送到黄明县的炸药等物,一度有所加码。
对于在黄明县或者雨水溪展开一次反击的构想,华夏军参谋部中一直都在酝酿。原本预计的便是十二月二十八左右展开进攻,但十九这天雨水溪便有了战果,黄明县拔离速收兵回守,在黄明县展开反击的构想便一度搁置。
若真打算展开反击,第二师必然要与其他部队做出配合,但第四、第五师在雨水溪取胜之后,减员也是够呛,又要看守伤员,黄明县再要豁出去反击,便有些勉强了。
初三入夜,女真人怒涛般的攻击突破了城头,城墙上展开了厮杀。由华夏军掌控的大段城墙上百炮齐发,炮兵队将所有囤积的火药投入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击当中,甚至出现了数次炮管过热炸膛波及自己人的情况。但这样的情况仍旧没能遏制住黑夜里已经变得狂乱的战场局势。
整整一个夜晚,华夏军在小小的县城当中且战且退,工兵队拖着部分铁炮辎重朝县城后方过去,战场上各个小队在干部团的带领下无数次的冲锋,女真人在拔离速的严令下守住了城头的战果,但在县城内,一波一波冲进去的士兵在华夏军的冲击下被打得几乎破胆。
尸体如山、血流成河,即便是作为金兵主力的契丹人、奚人、辽东人部队有一些也在城内被打得溃败如潮。
但人数的优势终究压倒了华夏军指战员的奋勇,部分华夏军部队在自己的阵地上被分割包围,奋战至深夜甚至直到天明,但终究逐渐淹没在战场的血流当中,在一些已经无法突破的阵地上,士兵们引爆了炸炮弹和火药,顺便将身边的铁炮付之一炬。
到得第二日清晨,战场上的拼杀还在持续,聚集在黄明县一端构筑起阵地的华夏军大都已是伤兵,在敌人的进攻下无法带着辎重撤退,一直坚持到巳时左右,韩敬的驮马队抵达战场,这才开始撤离伤兵和大炮,有序地沿着山路离开。
拔离速并不准备就此结束这一次的战果,打到此时,华夏军已经失去了在黄明县的城防优势。他聚拢手上的精锐,反复上阵,一刻不停地朝着韩敬发动进攻。韩敬摆开阵势,从初四这天下午一直守到初五的白天,数次打退女真人的进攻,随后眼见女真人似乎减弱攻击,才开始撤离。
他的撤退才刚刚展开,女真人的部队再度衔尾杀来,第一师的队伍在山道间且战且退,与黄明县城拉开大约三里的距离后,山势逐渐开阔。女真人的队伍从后方咬着过来,随后被山路中杀出的渠正言所部拦腰截断,一师四师就此打了个配合,将追在前方的五百余奚人精锐包了个饺子,百余人被猛烈的前后夹攻逼下了悬崖,三百余人缴械投降。后方的部队援救无果后终于撤退。
拔离速在初五这天的追击这才稍稍止住。
初六,由余余率领的斥候队配合下,拔离速再度组织部队往前追,巨大的麻烦这才随之显现。
从剑阁往梓州方向延伸,黄明县、雨水溪是两个关键的阻拦点。过了这两处位置,通往梓州的山势稍稍平缓了一些,道路的选择更多。但并不代表,自此就是一马平川。
事实上,过了黄明县数里之后,虽然山势看起来稍显平缓,但接下来对于女真人而言,就都是陌生的道路了。
余余的斥候部队沿着山间摸索前行,不久之后便遭遇到地雷的困扰——这是开战之后再没有人碰过的雷阵,而就在部分老练斥候展开新一轮排雷工作的同时,华夏军的斥候部队,也一刻不停地杀过来了。
依靠着林中的雷阵,斥候部队的交换比进一步拉大,只是稍稍接触,余余不得已选择了保守的作战态度,他只能将斥候大量的集合,沿着主道路周边逐步往前摸索。
主路上并没有地雷存在,拔离速集合数股部队,与斥候队相互配合前进。但这样的阵容也无法阻止渠正言带领第四师反击的疯狂,华夏军的特种作战小队如幽灵一般的在林间穿行,不时的往道路这边的女真斥候部队或是女真主力射来弩矢或是黑枪。
这些特种作战部队在此时的动作极为嚣张,往往在女真斥候发现路边地雷试图排除或引爆的时候,他们便迅速靠近予以袭击。他们有时候会被海东青发现,有时候会遭到反击,但没有关系,遭到反击他们便往山林更深处逃跑,更多尚未排除的地雷就在逃跑的路线上埋着,一旦有小股女真部队脱队,华夏军的作战小队便会迅速扑上去,将对方吃掉。
从初六开始,女真人从黄明县开始的前进道路上,便没有一刻安静下来过。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敌退我追。在地利方面终于占据完全主动的情况下,渠正言将这一战术的精髓在女真人面前发挥到了极致。
余余苦不堪言,西南这一战开战之初,林中也有过斥候对杀,有过排雷甚至趟雷前进的一幕,当时还是展开了巨大的人数优势,才将阵线压到前方的。此时黄明前线斥候的人数优势已经算不得明显,对方做足准备以逸待劳,每一步前进要付出的代价,都令他感到剐心一般的痛。
但大军的前进此时无法停下来。
黄明县的一战,从整个大局上来说,女真人已经占据了一定的优势,这优势在于华夏军的兵力已经被绷紧到极点,但女真人仍旧有着相当多的有生力量可以投入战斗。从大的战略上来说,多点进攻崩断华夏军的兵线才是最具收益的事情,华夏军占据地利、作战具有优势,没有关系,即便几个人换一个,某个时刻,他们也会全面崩溃下来。
黄明县前推的同时,雨水溪的作战也已经再度展开。宗翰便是希望用这样的双线作战,耗光华夏军在战场上的每一份余力。
而为了威慑到雨水溪一线的后路,拔离速需要让麾下的士兵掌握黄明县前方约十五里的道路,这十五里的道路上,华夏军死守防御的优势已经不高,毕竟山岭已经相对易行,打不开的地方也已经可以绕过——顶多不过趟一波雷——但在前进的道路上承受华夏军的攻击,终究是必须熬过去的煎熬。
当然,即便知道这样的道理,作为女真人,战场之上这样被敌人蹂躏,也真是余余一生之中最为憋屈的一战。
主路外围的不断打秋风还只是开胃小菜,有时候海东青会在崎岖的山间发现数百斥候的集结,这让女真人紧张得不得了。正月初九,渠正言领着队伍对前进中的女真主力展开穿插,发现对方做好了防御之后,又随便放了几箭后跑掉。
正月十一,契丹人萧克领着手下三千余的精锐在发现渠正言进攻痕迹后试图展开反击,渠正言一看事情不对,掉头就跑,萧克带领着部队杀入山间,虽然遭遇到的雷阵并不密集,但渠正言领着的三百人向着萧克的三千人展开了剐肉式的反击。
依靠着对地形的熟悉,他带着主力朝对方还摸不清头脑的队伍侧翼迅速进攻、吃下,萧克的部队虽然十倍于渠正言,但在陌生的山间不久之后便混乱起来。萧克仗着勇力冲锋在前,不久之后差点被林间的黑枪打爆了脑袋,他清醒之后迅速后撤,但三千人伤亡两百有余,锐气全失。
随后的一波进攻源自正月十四,汉将刘年之带领麾下精锐四千余沿山道往前,在离黄明县七里左右的道路上骤然遇袭。
这一次是第四师参谋长陈恬带队,同样是三百余人,在第一波接战后他没有选择撤退,而是从山道侧面展开了一波强攻,刘年之的士兵从前方冲上,遭到华夏军士兵上百手榴弹分三批的轰炸。六把狙击枪在山林间同时响起,汉将刘年之连同身下的战马一同被打倒在血泊之中。打死刘年之后,陈恬才带着士兵全速撤退。
正月初三的黄明县战场上,面对着华夏军的招降,反水强攻的汉军部队,主要有两支,其中一支便由刘年之率领。他们是中原方面归降女真已久的汉军队伍,当年也参与过小苍河的作战,对华夏军的抗拒颇大。但华夏军对刘年之的这一波斩首强攻,也显示了华夏军在作战上继承自宁毅的睚眦必报的脾性。
刘年之被狙杀后,另一支由汉将孙旺带领的部队,数日之内几乎不敢离开黄明县。
距离黄明县十余里的万福岗,拔离速派出的前锋主力在这里艰难扎营,但每一日也都遭到第四师的进攻骚扰。到得正月十七,营地还没有扎好,韩敬率领第一师的队伍拉着从黄明县撤下来的火炮,气势汹汹地展开了正面强攻。
此时抵达这里的金国部队不过一万五千余人,韩敬、渠正言调动的人数几乎超过一万,在半天时间的厮杀中,营地被华夏军扫平了一遍,万余人退守至附近的山上。
女真将领完全选择龟缩之后,要赶尽杀绝并不容易,在捣毁营地还拉了屎以后,华夏军在这一天,没有选择更进一步的强攻。
道路上的骚扰仍旧一刻不停地在持续,女真人也在竭尽全力地熟悉和掌控一路之上的地盘。正月二十,山间有雾气弥漫,从黄明县到万福岗的山道上有厮杀声响起,这一次,渠正言遭遇到的,是意想不到的敌人,等在他们前方的,是漫山的白旗。
当年由完颜娄室带领的女真延山卫与辞不失的直属军队合并后的复仇军,这一刻由宝山大王完颜斜保带领着,提前抵达战场,在雾气之中,他们对着突袭严阵以待。
渠正言指挥着人调头就跑,隶属延山卫的老斥候队便从后方不要命地追赶了过来。
黄明县往梓州的道路上,厮杀与屠戮、伏击与反击,至此每一天都在这山林间上演着,规模或大或小,但无论如何,女真人都在一次又一次地损失中不断地扩大着他们对周围区域的掌控。
雨水溪方向,伤兵营地中的伤员已经陆续朝后方转移,但在营地之中帮忙的宁忌拒绝跟随后撤,作为军医队中出色的一员,他准备随着前线主力后撤时再离开,红提一时间也无法说服他。
报告此事的书信被传到梓州,由宁曦转达给宁毅时,宁毅正看着前方的大地图沉思,他低声道:“随他吧。”
“爹……”
“行了,我找个借口,把雨水溪的人都撤回来。”
“……啊?”宁曦都被这话语给惊呆了。
他仔细望着父亲的脸,这一刻,宁毅的眼睛盯着地图却没有看他,目光与话语都是一般的冷冽。
这是宁曦第一次分不清父亲的话语是玩笑还是真的。
宁毅的手上,是前方传来的一份简单情报,请报上记录的消息有二。
其一:差点死了……
其二:宝山入场。
宁毅将标记,按在了地图上。
嗯,我看见好多书友在说,明年见。
我准你们走了吗?真是的……
(本章完)
二月,天下有雨。
河流的上游,浮冰流动。江南的雪,开始消融了。
晋地,积雪中的山路仍旧崎岖难行,但外界已经渐渐从严冬的气息里苏醒,阴谋家们早已冒着寒冬行动了许久,当春日渐来,仍未分出胜负的土地终究又将回到厮杀的修罗场里。
对于这一切,楼舒婉已经能够从容以对。
视察过存放种苗的仓库后,她乘上马车,去往于玉麟主力大营所在的方向。车外还下着小雨,马车的御者身边坐着的是怀抱铜棍的“八臂龙王”史进,这令得楼舒婉不必过多的担心被刺杀的危险,而能够专心地翻阅车内已经汇总过来的情报。
年关过后,她稍稍长胖了一些,或许也长漂亮了几分,以往的衣裙终于能够再度撑得起来了。当然,在外人面前,楼舒婉已经习惯了不苟言笑的行事作风,这样能够更多的增加她的威严。只偶尔无人之时,她会显出脆弱的一面来。
这一天在拿起情报翻阅了几页之后,她的脸上有片刻恍神的情况出现。
各地归总过来的信息有大有小,令她神色片刻恍惚的情报只是几行字,报告的是冬日里晋宁方向上一个小县城里冻饿至死的人数,一名因伤病而死的乡绅的名字,也被记录了上来。
那个名字,叫做曾予怀。
楼舒婉拿着情报,思维稍稍显得混乱,她不知道这是谁归总上来的情报,对方有什么样的目的。自己什么时候有叮嘱过谁对这人加以注意吗?为什么要特意加上这个名字?因为他参与了对女真人的作战,后来又起出家中存粮救济难民?所以他伤势恶化死了,下头的人认为自己会有兴趣知道这么一个人吗?
这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的思维围着这一处转了片刻,将情报翻过一页,看了几行之后又翻回来再确认了一下这几行字的内容。
曾予怀。
开战之前他在于将军的别业里责她太不注重自身风评,随后一本正经地向她吐露心声,他参与了与廖义仁、与女真人的作战,不久之后便在战场上丢了双腿。她一度在撤退的人群之中看到过担架上昏迷的这位中年人,她太忙了,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关注下去。
……时间接起来了,回到后方家中之后,断了双腿的他伤势时好时坏,他起出家中存粮在这个冬天救济了晋宁附近的难民,正月毫不出奇的日子里,他因伤势恶化,终于死去了。
楼舒婉的目光冷冽,紧抿双唇,她握着拳头在马车车壁上用力地锤了两下。
前方,马车的御者与史进都回了回头,史进出声道:“楼大人。”
“……没事。”
楼舒婉将手中的情报翻过了一页。
如果是在十余年前的杭州,只是这样的故事,都能让她泪如雨下。但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事情,浓烈的情绪会被冲淡——或许更像是被更多如山一样重的东西压住,人还反应不过来,就要投入到其它的事情里去。
情报再翻过去一页,便是有关于西南战局的消息,这是整个天下厮杀征战的核心所在,数十万人的冲突生死,正在激烈地爆发。自一月中旬往后,整个西南战场炽烈而混乱,远隔数千里的汇总情报里,许多细节上的东西,双方的绸缪与过招,都难以分辨得清楚。
也是因此,在事情的结果落下之前,楼舒婉对这些情报也仅仅是看着,感受其中冲突的炙热。西南的那个男人、那支军队,正在做出令所有人为之叹服的激烈抗争,面对着过去两三年间、甚至二三十年间这一路下来,辽国、晋地、中原、江南都无人能挡的女真军队,唯独这支黑旗,确实在做着猛烈的反击——已经不能说是反抗了,那确确实实就是势均力敌的对冲。
她一度倾慕和喜欢那个男人。
虽然说起来只是暗中的迷恋,畸形的情绪……她迷恋和倾慕于这个男人展现出现的神秘、从容和强大,但老实说,无论她以怎样的标准来评判他,在过往的那些时日里,她确实没有将宁毅当成能与整个大金正面掰腕子的存在来看待过。
或许是相对接近的距离在一定程度上抹杀了神秘感,宁毅的算计和运筹,令人感到头皮发麻、叹为观止,直到如今,楼舒婉代入对方敌人的位置时,也会感到无能为力。但无论如何,这些总是有迹可循的东西,使用阴谋说明他本身的实力并不强大,总有缺陷因此才剑走偏锋,他因秦嗣源的事情一怒弑君,也被许多人认为是仓促的、欠缺考虑的行为。
归根结底,他的强大有着诸多的限制,如果他真的够强,当年他就不会深陷杭州,如果真的够强,苏家就不会被梁山屠了一半,如果真的够强,他就可以保下秦嗣源也不是眼睁睁地看着秦嗣源死去。正是因为这一系列的不够强,宁毅在一怒弑君之后,只能仓促地往西北转移,最终承受小苍河三年的厮杀与逃亡。
其实归根结底,他的强大终究有着具体的痕迹。但女真人的强大,却是碾压整个天下的强。也是因此,在过去的时日里,人们总是感到华夏军比女真差了一筹,但直到这一次,许多人——至少是楼舒婉这边,已经看得清楚,在西南这场大战里,黑旗军是作为与金国西路军同等级别甚至犹有过之的对手,在朝对方挥出难以抵挡的重拳。
这样的攻击如果落在自己的身上,自己这边……或许是接不起来的。
一月下旬到二月上旬的战事,在传来的情报里,只能看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来。
原本在众人的预计与推算之中,兵力居劣势的华夏军会在这场大战中采取守势,以工事的加成弥补人数的不足,黄明县、雨水溪的阻击一度印证了这个推测。如果这样的方针延续,黄明县被突破之后,华夏军会将取胜的可能寄托于梓州的城防上,在女真人前进的过程里,以少量精锐不断袭扰、占下便宜,稳打稳退会是其中的上策。
但是不应当出现大规模的野外作战,因为即便因为地形的优势,华夏军进攻会稍稍占优,但野外作战的胜负有的时候并不如防守战那样好控制。几次的进攻当中,一旦被对方抓住一次破绽,狠咬下一口,对于华夏军来说,恐怕就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然而在传来的情报里,从一月中旬开始,华夏军选择了这样主动的作战模式。从黄明县、雨水溪通往梓州的道路还有五十里,自女真军队越过十五里线开始,第一波的进攻突袭就已经出现,越过二十里,华夏军雨水溪的军队趁着大雾消失回撤,开始穿插进攻道路上的拔离速所部。
女真人的军队越往前延伸,事实上每一支军队间拉开的距离就越大,前方的部队试图稳扎稳打,清理与熟悉附近的山路,后方的部队还在陆续赶来,但华夏军的部队开始朝山间稍微落单的部队发动进攻。
此时黄明县与雨水溪的两条路网开始合并,周围山间的岔道开始多起来,一月下旬,华夏军便籍着山间的雾气与岔道发动了进攻,十天的时间里,与女真人之间参战人数过八千的战斗陆续爆发了六次,有三次成功地击溃了女真人的部队,歼敌六千余。有一次撤退不及双方几乎打成大规模的阵地战。
甚至在一月二十七这天,华夏军三个师甚至一度展现出想要合围突袭延山卫的意图,但由于拔离速的反应迅速,一度暴露出清晰动向的接近两万的华夏军部队灰溜溜地选择了撤退——情报上的消息固然轻描淡写,但可以想象,假如拔离速的动作稍微迟钝一些,譬如说留给华夏军半天以上的时间,他们很可能要对完颜斜保所指挥的这支哀兵展开一次局部的决战。
楼舒婉都有些想不出来,华夏军表现出这样的自信,凭借的是什么。
二月初,女真人的军队超过了距离梓州二十五里的中线,此时的女真部队分作了三个头朝前挺进,由雨水溪一边下来的三万人由达赉、撒八主持,中路、下路,拔离速赶到前方的亦有三万人马,完颜斜保带领的以延山卫为主体的复仇军过来了近两万核心。更多的军队还在后方不停地追赶。
前行的山道在一定程度上切割了女真人的部队,三个头虽然相互呼应,但此时仍旧选择了扎营固守、步步为营的方略。他们以营地为核心放出兵力、斥候,熟悉与掌握周围山林的地形。然而稍大规模的部队一旦拔营前进,则举步维艰。从这里开始首先往前探出的部队,几乎无法在更远的道路上站稳脚跟。
西南的情报发往晋地时还是二月上旬,只是到初七这天,便有两股女真先锋在前进的过程中遭到了华夏军的突袭不得不灰溜溜地后撤,情报发出之时,尚有一支三千余人的女真前方被华夏军切割在山道上堵住了后路,正在被围点打援……
情况炽烈、却又胶着。楼舒婉无法估测其走向,即便华夏军英勇善战,用这样的方式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女真人的脸,以他的兵力,又能持续得了多久呢?宁毅到底在考虑什么,他会这样简单吗?他前方的宗翰呢?
“……装神弄鬼……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
拿着情报沉默了许久,楼舒婉才低声地自语了一句。
她的心思,能够为西南的这场大战而停留,但也不可能放下太多的精力去追究数千里外的战况发展。略想过一阵之后,楼舒婉打起精神来将其他的汇报一一看完。晋地之中,也有属于她的事情,正要处理。
这日接近傍晚,前行的马车抵达了于玉麟的营地当中,军营中的气氛正显得有些肃穆,楼舒婉等人走入大营,见到了正听完报告不久的于玉麟。
这位总览晋地军枢大权,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将领正微蹙着眉头,目光之中透着不祥的气息。楼舒婉走上前去:“祁县怎么回事?黎国棠找到了吗?又反水了?”
“祁县被屠了……”
“……”
楼舒婉的眼睛瞪大了一瞬,随后渐渐地眯起来:“廖义仁……真的全家活腻了?黎国棠呢?手下怎么也三千多人马,我给他的东西,全都喂狗了?”
“黎国棠死了,脑袋也被砍了,挂在县城里。还有,说事情不是廖义仁做的。”
“脑袋被砍了,说不定是金蝉脱壳。”楼舒婉皱着眉头,相对于其他的事,这一瞬间她首先注重的还是背叛的可能。当然,片刻之后她就冷静下来:“具体怎么回事?”
“……找到一些侥幸活下来的人,说有一帮商人,外地来的,手上能搞到一批种苗,跟黎国棠联系了。黎国棠让人进了县城,大概几十人,进城之后突然发难,当场杀了黎国棠,打退他身边的亲卫,开城门……后面进去的有多少人不知道,只知道祁县屠了三天,报讯的没有跑出来。”于玉麟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活下来的人说,看那些人的打扮,像是北方的蛮子……像草原人。”
楼舒婉想了片刻:“几十个人夺城……班定远吗?”
于玉麟道:“廖义仁手下,没有这种人物,而且黎将军所以开门,我觉得他是确定对方并非廖义仁的手下,才真想做了这笔生意——他知道我们缺种苗。”
“……接着查。”楼舒婉道,“女真人就算真的再给他调了援兵,也不会太多的,又或者是他趁着冬天找了帮手……他养得起的,我们就能打垮他。”
她的眼中,戾气渐渐平静:“黎国棠只要没有叛变,我们总要给他报这个仇。”
帐篷外头仍旧下着小雨,天色阴沉,风也有些冷。几乎是同样的时刻,数百里外的廖义仁,看到了黎国棠的人头。
这是这一年,晋地的开端。
天边积云的地方,响起了春雷。
山岭之间有雾气在流动,海东青飞翔在天空中,无声地巡弋着这雾气中的大地,树木视野之中若隐若现,偶尔展露出厮杀之后的痕迹来。
血流在地上,化为半粘稠的液体,又在凌晨的土地上流下山涧,草坡上有爆开的痕迹,火药味已经散了,人的尸体插在长枪上。
一小队的人在尸体中穿过。
“骆团长已经往东边去了,最后找一次……”
“女真人随时过来,没有伤员就撤了……”
“像是没有活人了。”
翻找伤员的过程中,有人拿出火折子来轻轻吹亮,豆点般的光芒中,交谈的声音偶尔响起。
“骆团长这一仗打得不错,这里大都是金国的人……”
“看起来像是奚人,这一片好几百了。”
“是骆团长跟四师的配合,四师那边,听说是陈恬亲自带队的,仗一打完,四师就转下一场了,骆团长往前方追了一段……”
“你又瞎吹,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的?”
“先前跟三队碰头的时候问的啊,伤兵都是他们救的,我们顺路扫尾……”
说话之中,鹰的眼睛在夜空中一闪而过,片刻,一道身影匍匐着奔行而来:“海东青,女真人从北边来了。”
“二少……叫你在这边……”
“不是废话的时候,待会再说我吧。”那匍匐的人影扭着脖子,晃动手腕,显得极好说话。旁边的成年人一把抓住了他。
“老余,你们往南边走。二少你要干嘛,你也一起走。”
“我话没说完,郑叔,女真人不多,一个小斥候队,可能是来探情况的前锋。人我都已经观察到了,咱们吃了它,女真人在这一块的眼睛就瞎了,至少瞎个一两天,是不是?”
“要吃我去吃,我答应过你爹……”
“不是,我年纪不大,轻功好,所以人我都已经看到了,你们不带我,一下子就要被他们看到,时间不多,不要婆婆妈妈,余叔你们先转移,郑叔你们跟我来,注意隐蔽。”
说话的少年人像个泥鳅,手一晃,转身就溜了出去。他半身迷彩,身上还贴了些树皮、青苔,匍匐而行四肢摆动幅度却极小,如蜘蛛、如乌龟,若到了远处,几乎就看不出他的存在来。郑七命只得与众人追赶上去。
这奔跑在前方的少年人,自然便是宁忌,他行为虽然有些赖皮,目光之中却全都是郑重与警惕的神色,略略告诉了其他人女真斥候的方位,身形已经消失在前方的树丛里,郑七命身形较大,叹了口气,往另一边潜行而去。
不多时,厮杀在天明之际的浓雾之中展开。
女真人的斥候并非易与,虽然是稍微分散,悄然接近,但第一个人中箭倒下的瞬间,其余人便已经警觉起来。身影在树林间飞扑,刀光划过夜色。宁忌扣动手弩的扳机,随后扑向了早已盯上的对手。
那女真斥候身形晃动,避开弩矢,拔刀挥斩。昏暗之中,宁忌的身形比一般人更矮,钢刀自他的头顶掠过,他手上的刀已经刺入对方小腹之中。
那女真斥候身着软甲,兼且衣服厚实,宁忌的这一刀入肉不深,只听嗯的一声,女真汉子探手抓住了刀背,另一只手上刀光回斩,宁忌放开刀柄,身形踏踏踏地转向敌人身后。
这女真汉子狂吼一声,身体也在回转,但宁忌的身法更为迅速,转眼间犹如猿猴一般上了对方的后背,一只手揪住了对方的头顶。那女真斥候情知千钧一发,身体发力跃起,朝着后方地面撞下去。
天旋地转的瞬间,宁忌双手一合,抱住对方的头,蜷起身体做了一个防御性的姿势。只听轰的一声,他后背着地,泥水四溅,但女真人的头颅,正被他抱在怀里。
下一刻,血光飚射在黑暗里,宁忌双手一分,手中的短刀划开了对方的脖子。
海东青自天空中俯冲而下,地面上被划开脖子的喂养者还在猛烈挣扎,这鹰隼扑向正夺去它主人性命的少年,利爪扑击、铁喙撕咬。片刻,少年抓住海东青从地上扑起来,他一只手揪住鹰的脖子,一只手抓住它的翅膀,在这畜生猛烈挣扎中,咔的将它拧死在手上。
将这海东青的尸体扔开,想要去帮忙其他人时,林地中的搏杀已经结束了。此时距离他冲出来的第一个瞬间,也不过只是四五次呼吸的时间,郑七命已经冲到近前,照着地上还在抽搐的斥候再劈了一刀,方才询问:“没事吧?”
“没事……”宁忌吐出牙关中的血丝,看看周围都已经显得安静,方才说道,“海东青……看我杀了只海东青。我们……”
“刘源中刀了……”便在此时,有低呼的声音传来。视野的那边,有一道身影捂着小腹,缓缓在树干边瘫坐下去,宁忌微微一愣,随后朝着那边奔跑过去……
战场上的厮杀,随时可能负伤,也随时有可能目睹战友的倒下、离去。这些时日以来,身在军医队的宁忌,对这类事情也已经见得惯了。
时间发展到二月中旬,前线的战场上犬牙交错,围堵与奔逃、突袭与反突袭,每一天都在这山岭之中发生。
梓州前方这片山势太过复杂,华夏军将军队分割成了团级进行调动与最高效率的作战。宁忌也跟随着战场不停转移,他隶属的虽说是军医队,但很可能在几次军队的腾挪间,也会落到战场的前线上去,又或是与女真人的斥候队短兵相接,到得此时,宁忌就会怂恿身边的郑七命等人一道收割战果。
郑七命带着的人虽然不多,但大都是以往跟随在宁毅身边的护卫,战力超卓。理论上来说宁忌的性命非常重要,但在前线战况白热化到这种程度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奋勇厮杀,对于能够杀死的女真小队伍,众人也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如此这般,到二月中旬,宁忌已经先后三次参与到对女真斥候、士兵的猎杀行动当中去,手上又添了几条性命,其中的一次遇上老辣的金国猎人,他差点中了封喉的一刀,事后想起,也颇为后怕。
后怕是人之常情,若他真是处于温室里的公子哥,很可能因为一次两次这样的事情便再也不敢与人搏杀。但在战场上,却有着抵抗这恐惧的良药。
当目睹这一片战场上华夏军士兵的搏命厮杀、前仆后继的姿态时,当眼见着这些英勇的人们在伤痛中挣扎,又或是牺牲在战场上的冰冷的尸体时,再多的后怕也会被压在心底。这样的一战,几乎所有人都在向前,他便不敢退后。
同伴刘源的刀伤并不致命,但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好起来,做了第一轮紧急处理后,众人做了个简易的担架,由两名同伴抬着他走。宁忌将死了的海东青捡回来提着:“今晚吃鸡。”随后也炫耀,“咱们跟女真斥候怼了这么久,海东青没杀过几只吧?”
与这大鸟厮杀时,他的身上也被零零碎碎地抓了些伤,其中一道还伤在脸上。但与战场上动辄死人的状况相比,这些都是小小刮擦,宁忌随手抹点药水,不多在意。
“听说老鹰血是不是很补?”
“就跟鸡血差不多吧?死了有一阵了,谁要喝?”
没人表示要,宁忌也不打算喝,此时清晨的日光已经穿过雾气从林间洒下来,空气湿润,宁忌与郑七命一面走,一面闲聊。
“郑叔,我爹说啊,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真正的天才。刘家那位外公当年被传是刀道天下第一的大宗师,眼光很挑的,你被他收做徒弟,就是这样的天才吧?”
“若说刀道天赋,我们师兄弟几个,倒算不错,不过天赋最好的应当是你钱八叔。你瓜姨也厉害,若论习武,她与陈凡两个,我们谁也赶不上。”
“嗯,那……郑叔,你觉得我怎么样?我最近觉得啊,我应该也是这样的天才才对,你看,与其当军医,我觉得我当斥候更好,可惜之前答应了我爹……”
“宁忌啊……”
“嗯?”
“能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天才。”
“……嗯,不过郑叔……”
“你说。”
“也得整场仗打胜了,才能有人活下来啊。”
宁忌正处于热血单纯的年纪,有些话语或许还称得上童言无忌,但无论如何,这句话一时间竟令得郑七命难以反驳。
他看着走在身边的少年,战场危机四伏、瞬息万变,即便在这等交谈前行中,宁忌的身形也始终保持着警惕与隐匿的姿态,随时都可以躲避或是爆发开来。战场是修罗场,但也确实是磨练宗师的场合,一名武者可以修炼半生,随时上场与对手厮杀,但极少有人能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都保持着自然的警惕,但宁忌却很快地进入了这种状态。
这种情况下几个月的锻炼,可以超越人数年的练习与感悟。
众人一路前行,低声的细语偶尔响起。
“哎,你们说,这次的仗,决战的时候会是在哪里啊?”
“参谋部是要找一个好机会吧……”
“听说,主要是完颜宗翰还没有正式出现。”
“撒八是他最好用的狗,就雨水溪过来的那一路,一开始是达赉,后来不是说正月初二的时候看见过宗翰,到后来是撒八领了一路军,我看宗翰就在那。”
“宗翰打了一辈子仗,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他会不懂?说在,多半就不在。”
“嗬嗬,你个大老粗还会兵法了,我看哪,宗翰多半就猜到你们是这样想的……”
“所以说这次咱们不守梓州,打的就是直接杀宗翰的主意?”
“难怪宗翰到现在还没冒头……”
“哎哎哎,我想到了……夜校和动员会上都说过,咱们最厉害的,叫主观能动性。说的是咱们的人哪,打散了,也知道该去哪里,对面的没有头头就懵了。过去好几次……比如杀完颜娄室,就是先打,打成一锅粥,大家都乱跑,咱们的机会就来了,这次不就是这个样子吗……”
“那你说我们散了以后该去哪里?”
“……去杀宗翰啊。”
“就是因为这样,初二以后宗翰就不出来了,这下该杀谁?”
“他儿子斜保吧。”
“为什么不杀拔离速,比如说啊,现在斜保比较难杀,拔离速比较好杀,参谋部决定杀拔离速,你去杀斜保了,这个主观能动性,是不是就没用了……”
“姚舒斌你这是抬杠啊……”
“宁先生说的,杠精……”
“竹杠成精……”
“哈哈哈哈……”
“不是,讨论一下嘛,万一真的散了怎么办。宁忌,要不你来评评理……”
“我……我也不知道啊……不过这次应该不一样。”
“好了,我觉得这次……”
“嘘——”
“……”
“……”
“隐蔽……”
微微的晨光之中,走在最前方探路的同伴远远的打来一个手势。队伍中的人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行动。
“……”
“怎么回事……”
“看,有人……”
“金狗……”
“……”
“……”
“……”
“……姚舒斌你个乌鸦嘴。”
……
……
“……妈的。”
硝烟的气味飘散,血的味道充盈口鼻之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一辈子都难以习惯。
“兔崽子退了”的声音传来之后,毛一山才拿着盾牌朝山北那边跑去,厮杀声还在那边的山腰上继续,但不久之后,就也传来了敌人暂时退却的声音。
“搜尸体!把他们的火雷都给我捡过来!”
毛一山一面去往制高点的大石头,一面用沙哑的声音在下着命令:“还有几门炮?”
“还有三门小的。”
“拖到北边去,敌人往前冲就给我集火雷长石守的那个口子!让他们结不了阵!”
“火雷尽量给南边!小薛!金狗的火雷给我选好位置扔,从上往下威力不错,咱们的手榴弹集合起来看看还有多少!”
“各连各排都点点身边的人——”
“急救——先包起来——”
呼喊之中,他拿着望远镜朝山下望,附近的山沟山麓间都时女真人的兵马,热气球在天空中升了起来,看见那热气球,毛一山便有些眉头紧蹙。
“他娘的——”
开战至今,担任观察工作的热气球两边都有,过去阵地战的时候,彼此都要挂上几个警惕周围。但自从战场的局面彼此穿插、混乱起来,热气球便成了明显的位置标识,谁的热气球升起来,都难免引起斥候的光顾,甚至在不久之后遭到大队的猛扑。
眼下这队女真人敢把气球挂出来,一方面意味着他们铁了心要把握清楚情况,吃掉山上自己这一队人,另一方面,或者是因为他们还有着其他的谋算,因此不再顾忌热气球的忌讳了。
无论如何,对自己这边,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不久之后,便有人上来报告,仍能作战的士兵,尚有三百九十六名。
“……另外,东边那面悬崖不好下,没办法转移。”
“不考虑东边了,人在天上挂了气球呢。”
毛一山看了看天空,时间才刚过中午,熬到夜晚方便突围的想法,便也有些遥遥无期了。简易地图上的标记也显示,周围可能没有能迅速赶到的援军。
他想起昨天开拨之前与参谋部传讯人员碰头,对方给他的命令是“二月二十三这天傍晚之前赶到白虎漕,在战机许可的情况下,与一师二旅的友军一同袭击拔离速侧翼部队”,命令下完之后,那参谋还提了提:“拔离速、达赉两支部队的主力眼下都差不多在预定位置上扎稳了脚跟。参谋部里有一种推测,他们很可能会在近期进行大规模的穿插,将战线前推。一旦过了雷岗、棕溪一线,前方的平地更多,女真人进行大规模的集结,便更占优势了。”
“所以若真是遇上,切记保持灵活。敌进我退、敌疲我扰,吃不下的不要硬上。”
这番话说出来还是在昨天,参谋预计可能还要过上几天才会发生,结果到得今天,毛一山率队穿插的时候就遇上了预料之外的大部队。
雨水溪斩杀讹里里后,毛一山的这个团补充的人数还不多,来过几批新兵,又打了两个月的仗,成员一直在四百出头徘徊。眼前前方的女真队伍可能超过两千,斥候一交手毛一山便往侧面撤了,谁知撤退过程中恰巧被另一支斜插而下的女真部队堵在中间。
从对方的反应来说,这可能算是一个极度巧合的意外,但无论如何,四百余人随后被围在山上打了近一个多时辰,对方组织了几拨冲锋,随后被打退下去。
围住了这支四百多人的队伍,下方的金国军队也有些兴奋了,热气球都升了起来,就是要提防他们逃跑。对于毛一山而言,这也是常在河边走、很难不湿鞋的一场经历。
由于正月出头黄明县的失守,毛一山在过完春节后被迅速地召回了前线,因此逃脱了预定的宣传计划。他带领的团队在雨水溪坚持到了一月下旬,随后趁着大雾后撤,再接着,展开了连续欺负对方弱势部队的舒心之旅。
这是在精锐斥候网络支持下对金国落单部队的一场精确捕捉。二月的前半个月里毛一山便打了四场仗,一场是埋伏,两场是在一次冲锋中获得了胜利,毛一山还杀了一名如今在女真前进军队中已经不多的汉军将领。剩下的一场是夹着尾巴逃跑,但也并不艰难。
到这第五场,被堵在中间了。
“敌人又上来了——”
有呼喊的声音响起。
“娘的,糟蹋了老子的新大衣!”
毛一山低声骂了一句。他漂亮轻便又保暖的军大衣是宁毅给的,对方第一次冲锋的时候毛一山没有上去,第二次冲锋玩真的,毛一山提着刀盾就过去了,大衣沾了血,半边都成了猩红色,他此时想起,才心疼得要死,脱了大衣小心地放在地上,随后提了兵器前行。
“注意局面,有机会的话,咱们往南突一次,我看南边的崽子比较弱。”
手下的营长过来时,毛一山如此说了一句,那营长点头笑呵呵的:“团长,要突围的话,你、你这大衣给俺穿嘛,你穿着太打眼了,俺帮你穿,吸引……金狗的注意。”
“你穿了我还要得回来吗?”
“看团长你说的,不……不大气……”
“滚。”
喊杀声已经蔓延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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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天上的日头渐渐的西移,并不如山岭上飘散的浓烟更有存在感。
石块渐渐被鲜血染红了,爆炸的硝烟也一片片的绽放,下午的时间推移往傍晚,在山头上的华夏军部队进行了两次突围,但终究未果。经历的冲锋,倒是有十余次之多。
咬着牙关,毛一山的身体在黑色的烟尘里匍匐而行,撕裂的痛感正从右手手臂和右边的侧脸上传来——事实上这样的感觉也并不准确,他的身上有数处创伤,眼下都在流血,耳朵里嗡嗡的响,什么也听不到,当手掌挪到脸上时,他发现自己的半个耳朵血肉模糊了。
“啊——”
他如同野兽般的叫了一声,声音远得像是从附近的山头上传过来的。硝烟之中还有其它的声音,不远处的草坡上,是一名被火药的爆炸染黑了半个身体的华夏军士兵,他的一条腿已经断了,鲜血正往外流出去,半个身体半张脸都有各种擦伤,毛一山看见他的手在挥舞,然后才听到似乎很远的惨叫声。
敌人方才发起的那一次冲锋,毛一山率队以凌厉的攻势将对方打了回去,但女真人的火雷仍旧造成了一定的损伤。眼下敌人刚刚退去,周围的人也正找过来,毛一山朝伤员冲过去,试图将对方抱起来,那伤员的脸上扭曲已经到了极点。
毛一山的脑袋还在嗡嗡响,喊声显得遥远,凄厉而又混乱,他知道这是眼前同伴的叫声。对方伸手揪住了他的衣服,毛一山看见他血红的眼睛都鼓了出来,口中是红色的,被破片波及的脸上肉翻了出来,此时也是红色的。
“给我个痛快——”
毛一山试图将人拖起来,但听了两次,才听懂了对方的话语,这话语短暂地抽干了他的力量,他滚落在地,抬起头,透过硝烟往山间看去,过了片刻,他挥手往自己的头上打了一拳,然后凑近那伤员。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啊——”伤员在喊。
“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团长,给我个痛快——”
“好——”
毛一山喊了出来,他看着那伤员,一直痛得大喊的伤员咬紧牙关也望住了他,浑身颤抖。这对视的一秒之后,毛一山拔刀落了下去。
他随后从硝烟中站起来,往回走,有人跟上来,随后有随团的医护员上来了,给毛一山检查伤势,往他的耳朵上做处理。毛一山到山上大石头上坐下,一面看着周围的情况试图做安排,另一方面,身体也在痛得发抖。
“打退十二次了——”营长跑过来说话,毛一山一边抖一边看着他,那营长愣了片刻,又大喊了出来,毛一山才点头。
“不一定有援兵来!”
“熬到晚上!说说说——说不定有办法!”
“兔崽子说不定是认出我们来了!”
“啥?”
“知道老子杀的讹里里——”
“……哦。”营长想了想,“那团长,晚上俺穿你那衣服……”
“别想——”
“小气——”
两个人都在喊。
敌人的第十三次冲锋到来。
鏖战还在继续,山头之上的减员,实际上已经过半,剩余的也大都挂了彩,毛一山心中明白,援兵可能不会来了。这一次,应该是遇上了女真人的大规模前突,几个师的主力会将第一时间的反击集中在几处关键位置上,金狗要取得地盘,这边就会让他付出代价。
自己这边,斥候过不来,恰好在附近的援军可能也赶不过来。按照昨天的指令,他们应该都已经往白虎漕方向过去,自己是恰好被兜住——如果不是运气差,原本是该自行跑掉,然后归队的。
每一场战役,都难免有一两个这样的倒霉蛋。
他想起年关时回去与妻子、孩子相聚时的情景,军队中的其他人,没有获得他这么好的待遇,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回去跟家人告别——但这样也好,或许是因为有了那样的一番行程,眼下他倒是觉得……颇为不舍。
眼眶湿润了一个瞬间,他咬紧牙关,将耳朵上、脑袋上的疼痛也咽了下去,随后提刀往前。
变故,在这一轮厮杀最激烈的一刻,突然爆发开来——
****************
二月二十三,在西南这处无名山岗边兜住了毛一山团去路的其中一支军队是由辽东汉人组成的精锐部队。部队的将领名叫尹汗,手下一共是一千五百余人。
山的另一边,则是接近三千人的两队金兵。
山上四百余华夏军的抵抗进行得相当顽强,这一点并不出乎两面进攻者的预料。其一山势的地形相对狭窄,一时间难以突破,其二,也是在战斗爆发后不久,人们便认出了山上华夏军的番号——其它的女真人或许看不太懂,但华夏军杀了讹里里之后又有过一定的宣传,金兵当中,便也有人认出来了。
这是个大功劳,必须拿下。
做好了这个打算之后,围攻者们一开始选择完全封死了这座山头周围的去路,随后逐步地增加了攻势的烈度。
陆续进行了十余次的进攻。第十三次进攻时,尹汗露出了破绽。
他的破绽,并没有对着山上。
……
山的另一侧,奔行到这边的郑七命与宁忌等二十余人,已经在树丛里蹲了小半个时辰。
他们一开始只有十余人,从今天一大早开始,便遇上了前进的女真部队,之后这支还抬着伤员的队伍便辗转逃跑,与女真斥候捉着迷藏,中途汇合了一支七人的斥候队,直到下午发现这一处山头上的鏖战。
“女真人怎么回事?”
“有大动作了吧。”
“为什么咱们今天老碰见……”
“咱们太靠前了……”
“女真人有阴谋……”
一路上众人议论纷纷,遭遇到战场之后,才停留了下来。他们点着身边的人数,知道这是一场极度的冒险,一部分成员对于宁忌的存在亦有顾虑,但宁忌坚决地参与了进来。
“杀起人来,我不拖大家后腿吧?就这么几个人,多一个,多一分机会,看看山上,救人最重要,是不是?”
机会出现在这一天的申时三刻(下午四点半)。尹汗将稍微薄弱的后背,暴露在了这个小队伍的面前。
“杀吧。”
众人匍匐而出。
纵然是军阵的薄弱点,尹汗身边的人数,仍旧要比宁忌所在的这支小部队要多,但这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这一刻,山下的宁忌也好、山上的毛一山也好,都在全神贯注地为了眼前的几十条、几百条性命而搏杀,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他们眼前经历的,便是眼前这场西南战役最大变故的起始点。
在梓州,这一天中午时分,宁毅便已经收到了女真人出现大规模异动的消息,前敌指挥部在第一时间集中兵力,朝对方的几条兵线迎了上去。
宁毅没有对这一消息指手画脚,有些事情早几天就已隐隐察觉,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他就知道,必然存在某个时刻,某些事物要全面地运作起来,这一天,他也已经为一些事情,做好了准备。
梓州城内,不多的兵力正在集结,一些东西正在从军备库里移出来。
雷岗、棕溪一线,是梓州城前方的无形线条,过了这一条线,山林开始减少,适合大军团腾挪的地形将开始出现,女真人将重新取回他们的兵力优势。
过了这一条线,他们要重新回到剑门关……
——就更加艰难了。
宁毅,走向军队集合的操场。
……
郑七命、宁忌杀向尹汗所在的军阵。
狙击的枪声响起,在同一时刻,试图完成斩首。
片刻,山头上有人注意到了南面这处军阵的变化。
有人奔向毛一山,大喊。毛一山举起望远镜,看了一眼。
营长从他的身边冲过去:“快!突围——”
“一营……三营,都有!南边的——冲锋——”
山的另一侧,热气球上的士兵也发现了这边的变故,女真人的军队疯狂地集结。
“二营二连!随我断后——”
“冲——”
毛一山没有婆婆妈妈,山上的战士犹如出柙的猛虎,朝着山下猛烈地冲锋,毛一山奔出了一段,回过头来:“喂——”
身边还有战士在冲下去,在山的另一侧,女真人则在疯狂地冲上来。山头之上,营长站在那儿,向他挥了挥手,他的手里,提着毛一山忘了穿上的军大衣。
营长看着毛一山,将他那舒服、而且漂亮的军大衣给穿上了,别说,穿上以后,还真有些神气。
“我断后。”
终此一生,营长没有将军大衣再还给他。
我最后还是觉得,这个标题最适合2018年。
感谢在过去的一年里所有为这本书疯狂过的书友,我们拿到了五月份的月票冠军,打破了起点有史以来的月票记录,这个记录或许现在还在保持。这是在《赘婿》的写作过程里我始终没想过会拿到的一样东西。
我时常通过后台的订阅去看这本书的状态,《赘婿》到目前为止起点平台高订九万八,均订三万九,二十四小时订阅数一万一。也就是说,断更成这种状态,依然有一万一千人等着第一时间看它的更新,七年的时间快八年了,它上架的时候是八千,后来一度到一万,到如今,是一万一千多人。
唯一的遗憾是,我不能从这个数字里知道,谁是谁。
我偶尔想起最初在网络上发书时遇上的一些朋友,刚用“愤怒的香蕉”笔名时的一些朋友,我想,他们还有多少今天还在这里呢?今天的这一万一千人,我们又会一起到哪里呢?
这是个有趣的幻想,我一贯跟人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从十多岁的时候看到过文学上的“完美”,从此我再也没有放下过它,这一辈子写文,都是为了到某个程度,去看一眼。大家也许会期待这样的东西,也许无所谓,我想会一起走到最后的,应该是少数。
想象一下,我五十岁的时候,在絮絮叨叨地跟人说起这一路以来的过程与感悟,一直在看或者忽然回来看一眼的读者会想到什么呢?
我们习惯于用每一年每一年的数字来记录一个阶段,最近有一场采访,记者问你2018年的关键词是什么呢?我说是卡文,其实17年也是,16年也是……那场采访提到过很多问题,记者甚至问,你这个年纪,有这个成绩,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经历是一段“传奇”。我脸都红了。
我就是一个喜欢写书的人,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喜欢,写在草稿本上,有一天忽然有了网络,我把草稿上的东西发到网络上,又有一天忽然出现了付费的模式,有人竟然愿意为我写的东西花钱,我因此养活了自己。但从头到尾,有关写作的事情,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于我而言其实就没有过变化。
当然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更容易获得愉悦感,我才刚刚起步,我掌握的技能是零分,每进行一次尝试,我就能进步一分,然而我进步越多,退步的可能性就越大,我可能走错路,可能需要突破的都是一些艰难险阻——因为我已经突破了容易突破的。我常常一个月几个月才能感受到一次进步的愉悦。
现实生活中我偶尔获得一些东西,譬如月票第一,但之于写书都是一份意外附加值。我有时候一厢情愿地想,大家花钱养着我这么一个只会写书的饭桶,我就有义务带着大家到某个很少见的地方去看一看,看看这门手艺最终能做到的了不起的东西是什么。
还有十六年的时间。
毫不出奇的一八年就要过去了,卡文、卡文、卡文,在写作上也没什么新事,其实整个过程里我也一直在调整自己的写作状态,有时候能够成功,有时候不能。
年底这些天换了一种新的方式——当然也或许是长期的酝酿到了一个关口——成果还不错,所以你们看到了这几天的更新。
我希望19年也能有个好的开始,希望能神完气足地完成《赘婿》,我对新书也有灵感、有很多很多想法,有时候会写点存稿,有时候又推翻了,于是驻足不前,但写作总是令人开心的。
《赘婿》在完成之前,应该不会再凑月票之类的热闹了,当然如果有空,我也会出来跟大家絮叨一下,随笔什么的,因为不管写什么,写作总是令人开心的。
希望在19年的第一天就能见到你们。
希望到2035年也是。
许多年后,李师师常常会想起武朝景翰十三年的汴梁。
那是女真人南来的前夕,记忆中的汴梁温暖而繁华,眼目间的楼宇、屋檐透着太平盛世的气息,矾楼在御街的东头,夕阳大大的从街道的那一端洒来。时间总是秋天,温暖的金黄色,街市上的行人与楼宇中的诗文乐声交相互映。
那样的繁华,总在雨打风吹去后才在记忆里显得更为深刻。
对于这样的回忆,宁毅则有其它的一番歪理邪说。
“都是颜料的功劳。”
显得没有多少情趣的男人对此总是信誓旦旦:“从古到今这么多年,我们能够利用上的颜色,其实是不多的,比如说砌房子,大红大紫的颜料就很贵,也很难在乡镇农村里留下来,。当年汴梁显得繁华,是因为房子至少有些颜色、有维护,不像农村都是土砖牛粪……等到工业发展起来以后,你会发现,汴梁的繁华,其实也不值一提了。”
说这种话的宁毅在审美上其实也有些不值一提,他后来常常要求人们把墙刷成一整堵白的,让人看了像是到了与山山水水格格不入的另一个地方。他会诗文,但很显然,并不懂得作画。
记忆中的汴梁总是秋天,也总是傍晚,大大的夕阳暖得很漂亮。那是武朝两百年繁华的夕阳,在另一个角度上,或许是因为当时李师师的那段生活也走到了末尾。她作为矾楼花魁倚在窗户边上打盹的日子即将过去了,她在心中犹豫着将来的选择。
没能做下决定。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一个巨大的、变乱的时代,就那样突兀地推到了她的眼前,也推到承平两百年的武朝百姓的面前。
她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想起矾楼中来来往往的那些人、想起贺蕾儿,人们在黑暗中颠簸,命运的大手抓起所有人的线,粗暴地撕扯了一把,从那以后,有人的线去往了完全不能预测的地方,有人的线断在了空中。
当视线能够稍稍停下来的那一刻,世界已经变成另一种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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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另一个角度上来看待,她偶尔也会想起在江宁与宁毅再见的那个片刻。
无论之于这个世界,还是于她个人的人生,那个名字都是数十年间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她一度为之倾心,后来又为之感到迷惑,甚至感到愤怒和不解……在时间流转和世事变迁中,人们的儿女私情有时候会显得渺小,在那个男人的身边,她总是能看到一些更加巨大的事物的轮廓。
回想最后在矾楼中的那段时日,她正面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选择,这对许多人来说都是这样。女人们选择一位夫婿,与他结为夫妻,并且在此后数十年里相濡以沫、相夫教子……如果这一切顺利地发展,女人们将拥有一段幸福的人生。
如李师师这般的清倌人总是要比别人更多一些自主。清白人家的姑娘要嫁给怎样的男子,并不由她们自己选择,李师师多少能够在这方面拥有一定的自主权,但与之对应的是,她无法成为别人的大房,她或许可以寻找一位性格温和且有才情的男子寄托一生,这位男子或许还有一定的地位,她可以在自己的姿色渐老前生下孩子,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并且享有一段或者一生体面的生活。
这样的选择里有太多的不确定,但所有人都是这样过完自己一辈子的。在那如同夕阳般温暖的时日里,李师师一度羡慕宁毅身边的那种氛围,她靠近过去,随后被那巨大的事物带走,一路上身不由己。
很难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此后十余年的时间,她看到了这世道上更加深刻的一些东西。若说选择,在这其中的某些节点上当然也是有的,例如她在大理的那段时间,又例如十余年来每一次有人向她表达倾慕之情的时候,如果她想要回过头去,将事情交给身边的男性去处理,她始终是有这个机会的。
在小苍河的时候,她一度因靖平之事与宁毅争吵,宁毅说出来的东西无法说服她,她一怒之下去了大理。小苍河三年的大战,他面对中原百万大军的进攻,面对女真人始终都在猛烈地抗争,李师师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死讯传来了,她终究忍不住出去,想要寻找一句“为什么”。
宁毅并没有回答她,在她以为宁毅已经去世的那段时日里,华夏军的成员陪着她从南到北,又从北往南。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看到的是已经与太平年月完全不同的人间惨剧,人们凄凉哭喊,易子而食,令人悲悯。
但是在这不仁的天地之间,如果人们的心中真的没有了反抗的意志、嗜血的兽性,光凭着让人怜悯,是活不下来的。矾楼的歌舞只是太平时节的点缀,令人悲悯的小姑娘,最终只能变成冻饿而死的枯骨。
需要多少人的觉醒和反抗才能撑起这片天地呢?宁毅的回答一度让人感到非常的天真:“最好是所有人。”
当年的李师师明白:“这是做不到的。”宁毅说:“如果不这样,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呢?”没有意思的世界就让所有人去死吗?没有意思的人就该去死吗?宁毅当年稍显轻佻的回答一度惹怒过李师师。但到后来,她才渐渐体会到这番话里有多么深沉的愤怒和无奈。
一个人放下自己的担子,这担子就得由已经觉醒的人担起来,反抗的人死在了前头,他们死去之后,不反抗的人,跪在后头死。两年的时间,她随卢俊义、燕青等人所看到的一幕一幕,都是这样的事情。
她仍旧没有完全的理解宁毅,大名府之战后,她随着秦绍和的遗孀回到西南。两人已经有许多年未曾见了,第一次碰头时其实已有了些许陌生,但好在两人都是性情豁达之人,不久之后,这陌生便解开了。宁毅给她安排了一些事情,也细致地跟她说了一些更大的东西。
“矾楼没什么了不起的。”有时候显得机灵,有时候又格外不会说话的宁毅当时是这样嘚瑟的,“这世上的女子呢,读书之人不多,见过的世面也少,总体上说起来,其实是无趣的。男人为了自己享受啊,创造了青楼,让一些读书识字会说话的女子,出售……爱情的感觉。但我觉得,在独立的两个人之间,这些事情,可以自己来。”
宁毅说起这些并非大言炎炎,至少在李师师这边看来,宁毅与苏檀儿、聂云竹等家人之间的相处,是极为令人羡慕的,因此她也就没有对此进行反驳。
“将来不论男孩女孩,都可以读书识字,女孩子看的东西多了,知道外面的天地、会沟通、会交流,自然而然的,可以不再需要矾楼。所谓的人人平等,男女当然也是可以平等的。”
“当然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人跟人之间平等的基础,实际上在于承担责任,担不起责任的人,实际上是拿不到任何权力的。女人要跟男人平等,前提条件是她们有了自己的能力,条件满足之后,接下来其实还会有一个证明能力、争取权力的过程。”
“这个过程现在就在做了,军中已经有了一些女性官员,我觉得你也可以有意识地位争取女性权力做一些准备。你看,你见多识广,看过这个世界,做过很多事情,如今又开始负责外交之类事务,你就是女性不比男性差、甚至更加优秀的一个很好的例证。”
这是师师在宁毅手上要来一些外联事务后,宁毅跟她详谈时说的话。
师师担起了与川蜀之地士绅望族交流谈判的众多事情。
人们在这世界上,有时候会渐走渐近,有时则渐行渐远。当然,远与近的标准,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明确。
想要说服各地的士绅望族尽量的与华夏军站在一起,许多时候靠的是利益牵扯、威逼与利诱相结合,也有许多时候,需要与人争论和解释这世上的大道理。此后师师与宁毅有过许多次的交谈,有关于华夏军的施政,有关于它未来的方向。
在这些具体的提问面前,宁毅与她说得更加的细致,师师对于华夏军的一切,也终于了解得更为清楚——这是她数年前离开小苍河时不曾有过的沟通。
“……人与人天生是平等的,或者说,我们认为人与人最终是应该平等的。但理想化的平等需要有实际条件的支撑,一个聪明人跟蠢人会平等吗?一个努力的人跟懒惰的人会平等吗?一个读书人跟一个目不识丁的人会平等吗?我们要尽可能地拉近先决条件……”
“……格物的技术已经在给我们普及书本的可能性,人从书本获取智慧,普及书本、普及最基本的识字教育,每个人就都有了提升自己的可能性。我们还要改进教育的方式,不仅仅是让人摇头晃脑地读之乎者也,而是尽可能地研究出适合大众的教育和启蒙方式,要把大道理通过更通俗的方式让更多的人理解……”
“……格物之道也许有极限,但暂时来说还远得很,提粮食产粮的那个家伙很聪明,说得也很对,把太多人拉到作坊里去,种地的人就不够了……关于这一点,我们早几年就已经计算过,研究农业的那些人已经有了一定的眉目,譬如说和登那边搞的养鸡场,再譬如之前说过的选种育种……”
“……但最重要的是,公孙先生那边研究炸药的实验室,近期已经有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成果,我们做出了一些肥料,也许能几倍地提升稻子的产粮……目前来说我们还没有找到量产的可能,但至少农业那边已经有了一定的方向……其实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太平的环境,这些事情才能安安心心地做,我们现在很缺人手……”
“……皇权不下县的问题,一定要改,但暂时来说,我不想像老牛头那样,抓住所有大户杀了了事……我不在乎他们高不高兴,未来最高的我希望是律法,他们可以在当地有田有房,但只要有欺压他人的行为,让律法教他们做人,让教育抽走他们的根。这中间当然会有一个过渡,也许是漫长的过渡甚至是反复,但是既然有了平等的宣言,我希望人民自己能够抓住这个机会。重要的是,大家自己抓住的东西,才能生根发芽……”
宁毅的话语,有些她能听懂,有一些听不懂。
时代的变迁浩浩汤汤,从人们的身边流过去,在汴梁的夕阳落下后的十余年里,它一度显得极为混乱——甚至是绝望——敌人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不可挡,真像是秉承上天意志的巨轮,将往昔天底下一切得利者都碾碎了。
大光明教的教义里说,人们在太平的日子里过得太舒服了,骄奢淫逸,因此上天会降下三十三场大难,才能复得光明——这样的话语,显得如此的有道理。即便是部分反抗者饱含绝望抗争,最终也显得渺茫和无力。
在李师师的回忆中,那两段心情,要直到武建朔朝完全过去后的第一个春天里,才终于能归为一束。
西南大战,对于李师师而言,也是忙碌而混乱的一段时间。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她始终都在为华夏军奔走游说,有时候她会面对讥讽和嘲笑,有时候人们会对她当年妓女的身份表示不屑,但在华夏军兵力的支持下,她也自然而然地总结出了一套与人打交道做谈判的方法。
宁毅的那位名叫刘西瓜的妻子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川蜀境内的一些用兵、剿匪,大多是由宁毅的这位夫人主持的,这位夫人还是华夏军中“平等”思维的最有力呼吁者。当然,有时候她会为了自己是宁毅夫人而感到苦恼,因为谁都会给她几分面子,那么她在各种事情中令对方退让,更像是来自宁毅的一场烽火戏诸侯,而并不像是她自己的能力。
因为这样的原因,西瓜很是羡慕李师师,一方面在于李师师很有文绉绉的气质,另一方面在于她没有身份的困扰。这一年的时间里,两人相处融洽,西瓜一度将师师当成自己的“军师”来对待。
秋末过后,两人合作的机会就更加多了起来。由于女真人的来袭,成都平原上一些原本缩着头等待变化的乡绅势力开始表明立场,西瓜带着人马四处追剿,不时的也让师师出面,去威胁和游说一些左右摇摆、又或是有说服可能的士绅儒士,基于华夏大义,弃暗投明,或者至少,不要捣乱。
西瓜的工作偏于武力,更多的奔跑在外头,师师甚至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那位圆脸夫人浑身浴血时的冷冽眼神。
师师的工作则需要大量情报和文事的配合,她有时候会前往梓州与宁毅这边接洽,大部分时候宁毅也忙,若有空了,两人会坐下来喝一杯茶,谈的也大都是工作。
前线的厮杀极为惨烈,许多时候师师在宁毅的话语中能够察觉出他掩藏起来的东西——她以往就是干这个的——前线的惨烈对于宁毅造成的,其实也是巨大的压力。宁毅显得从容。
这样的时间里,师师想给他弹一曲琵琶或是古筝,但事实上,最后也没有找到这样的机会。专注于工作,扛起巨大责任的男人总是让人着迷,有时候这会让师师再度想起有关情感的问题,她的脑子会在这样的缝隙里想到过去听过的故事,将军出征之时女子的献身,又或是吐露好感……这样那样的。
但她没有说出来,并不是因为她不再期待这些事了,在有关于自己的很小很小的时间缝隙里,她仍旧期待着有关感情的这样那样的故事。但在与宁毅接触的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将军出征时女子的献身,是因为对女人来说,这是对对方最大的激励和帮助。
如今她有更实际的事情可以做。
华夏军的兵力数量一直很紧张,到得十二月末,最大一波的叛乱出现——这中间并不仅仅是自发的造反,更多的其实早有女真人的预谋,有完颜希尹的操纵与挑拨在内——西瓜领兵追剿镇压,梓州的部分兵力也被分了出去,师师这边则配合着情报部门分析了几家有可能游说策反回来的势力,准备出面将他们说服、放弃抵抗。
这些势力的分析,师师从头到尾都有参与,由于危险的可能较高,情报部原本不打算让师师亲自出面,但师师这边还是选择了两家有儒士坐镇,她的说服可能有效的势力,划到自己的肩膀上。
正月初三,她说服了一族造反进山的大户,暂时地放下武器,不再与华夏军作对。为了这件事的成功,她甚至代宁毅向对方做了承诺,一旦女真兵退,宁毅会当着大庭广众的面与这一家的儒生有一场公正的论辩。
事情谈妥之后,师师便去往梓州,顺道地与宁毅报讯。抵达梓州已经是傍晚了,指挥部里人来人往,报讯的战马来个不停,这是前线战情紧急的标志。师师远远地看到了正在忙碌的宁毅,她留下一份陈结,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她希望节约时间,最快的速度解决第二家,马车趁夜出城,离开梓州半个时辰之后,变故发生了。
对马车的攻击是突如其来的,外头似乎还有人喊:“绑了宁毅的姘头——”。跟随着师师的护卫们与对方展开了厮杀,对方却有一名好手杀上了马车,驾着马车便往前冲。马车颠簸,师师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看了一眼,片刻之后,做了决定,她朝着马车前方扑了出去。
这是用尽全力的撞击,师师与那劫了马车的凶人一道飞滚到路边的积雪里,那凶人一个翻滚便爬了起来,师师也奋力爬起来,纵身跃入路边因河道狭窄而水流湍急的水涧里。
冬日里的河水冰寒刺骨,如水的瞬间师师便感到心脏猛地一收,脑中晕了一晕。那河水湍急往下,到得一处拐弯,师师的身体在石头上撞了一下,她又醒来了片刻,奋力挣扎。她是在一处满是卵石的河滩边奋力挪上岸的,身体已经感觉不是自己的了,思维很想就此停下来。
但她没有停下来。那不知多长的一段时间里,就像是有什么并非她自己的东西在支配着她——她在华夏军的军营里见过伤残的士兵,在伤兵的营地里见过无比血腥的情景,有时候刘西瓜背着大刀走到她的面前,可怜的孩子饿死在路边发出腐臭的气息……她脑中只是机械地闪过这些东西,身体也是机械地在河床边寻找着柴枝、引火物。
河床边上一处凹陷进去的石壁救了她的命,她找到些许的枯枝,又折了些柴禾,拿出火石用颤抖的手艰难地引火……她脱了衣服,放在火上烤干,夜里的山风呜呜地走,直到临近天明时,来回找了两遍的华夏军士兵才在这处视野的盲区找到了她。
她被抬到伤兵营,检查、休息——风寒已经找上来了,不得不休息。西瓜那边给她来了信,让她好生将养,在别人的诉说之中,她也知道,后来宁毅听说了她遇袭的消息,是在很紧急的情况下派了一小队士兵来寻找她。
这本该是她这一生最接近死亡、最值得诉说的一段经历,但在伤病稍愈之后想起来,反倒不觉得有什么了。过去一年、几年的奔波,与西瓜等人的打交道,令得师师的体质变得很好,一月中旬她伤病痊愈,又去了一趟梓州,宁毅见了她,询问那一晚的事情,师师却只是摇头说:“没什么。”
她又联系上西瓜、情报部,回到了她能够负责的工作里。
参与到整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华夏军工作之中,有时候师师能够感觉到一张若有似无的计划表像是在无形地推进。成都平原上的问题每少一点,便能有多一点的有生力量投入到梓州前线中去。
进入二月下旬,后方的工作看起来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棘手,师师随着一队士兵来到梓州,抵达梓州时是二月二十三的上午,梓州城内一如往常的戒严、肃杀。由于宁毅一时间没有空,她先去到伤兵营探望一位早先就有交情的医官,对方恍然大悟:“你也过来了,就说有大动作……”
“什么?”
“……你不知道?”对方愣了愣,“那算了,你自己慢慢看吧。”
长期在军队中,会遇上一些机密,但也有些事情,细心看看就能察觉出端倪。离开伤兵营后,师师便察觉出了城中军队集合的迹象,随后知道了其它的一些事情。
下午,她与情报部、总参方面已经接洽完毕,见到了穿着军装过来的宁毅,打头的军队正从外面的街道上过去。
“他们说你来了,过来看一下。最近没遇上什么危险吧?”
“……你要上战场啊?”
“宗翰很近了,是时候去会一会他了。”
“在……外面决战?他们说……不太好啊,我们人少。”
师师绞尽脑汁,回忆着过去这段时间听到的军事消息,在这之前,其实谁也没有想过这场大战会全都在梓州城的前方打。宁毅是要将所有兵力都投进去了……
“打仗嘛,就是想不到的计划才好用。不用担心,小苍河我也是在前线呆了很久的。”宁毅笑了笑,“辞不失我都是亲手杀的。”
“我一直觉得你就是诗写得最好……”她这样说着话,觉得词不达意,眼泪都要出来了。在这一刻她倒是又感受到了将军出征前恋人献身的心情——比说话其实要好受得多。
“哈哈,诗啊……”宁毅笑了笑,这笑容中的意思师师却也有些看不懂。两人之间沉默持续了片刻,宁毅点头:“那……先走了,是时候去教训他们了。”
“宁立恒……立恒。”师师叫住他,她一向是额头有点大,但极有气质的模样,此时睁着很大的眼睛,许多的思维就像是要在眼睛里化为实质,害怕、焦虑、复杂,为自己词不达意而感到的着急……她双唇颤了几下。
“那个……我……你要是……死在了战场上,你……喂,你没什么话跟我说吗?你……我知道你们上战场都要写、写遗书,你给你家里人都写了的吧……我不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你的遗书都是给你家里人的,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要是死了……你没有话跟我说吗?我、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她没能找到更好的表述方式,说到这里,眼泪便流下来了,她只能偏过头去,一只手用力揪住了大腿上的裙子,一只手撑在旁边的桌子上,让自己只是微微屈膝而不至于蹲下去。泪水啪嗒往下掉。
宁毅看着她,目光复杂,手指也在腿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过了许久,才说道:“我如果能回来……我们再讨论这件事,好吧?”
过得片刻,想要转身,又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吉利,伸手在桌子上敲了一下:“放心吧……多大的事……我一定能回来。”
如此这般,转身走了。
这是李师师记忆里的二月二十三,至少在那一刻,前途未卜,命运的狂澜卷到这里,正卷起风萧萧兮易水寒一般的悲壮气息来。
在这一刻,西南、天下、包括女真三十年来纵横天下来,面对的所有抵抗,正要走到尽头。如果失败,那就该是天下的终局了。
师师从房间里出来时,对于整个战场来说数量并不多的士兵正在薄薄的日光里走过城门。
由于颜料的关系,画面中的气势并不饱满。这是一切都显得苍白的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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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振兴元年、金天会十五年的春天,二月二十三。
西南的山岭之中,参与南征的拔离速、完颜撒八、达赉、完颜斜保所部的数支军队,在相互的约定中陡然发动了一次大规模的穿插挺进,试图打破在华夏军殊死的抵抗中因地形而变得混乱的战争局势。
穿插展开的同一时间,梓州前方的华夏军指挥部做出了反应,集中部队对女真人前移的弱势兵线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分割截击,试图在女真人的强势兵线反应过来前吞下一定的战果。双方进行了一天时间的厮杀。
二月二十三日夜、到二月二十四的这日早晨,一则消息从梓州发出,经过了各种不同路线后,陆续传到了前线女真人各部的主将大营之中。这一消息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干扰了女真各路军队随后采取的应对态度。达赉、撒八所部选择了保守的防御、拔离速不紧不慢地穿插,完颜斜保的复仇军部队则是忽然加快了速度,疯狂前推,试图在最短的时间内突破雷岗、棕溪一线。
二月二十三,宁毅亲率精锐部队六千余,踏出梓州城门。
——压向前线。
从古至今,基于人类的客观属性,为了追求更加美好的生活,人们给自己划定各种各样的规则。
从风俗、到律法、到各种不言而喻的基础道德,人们为自我设限,划定一条又一条不该轻易逾越的边界。可以说,是这些边界,保护了人们生活的基础,它使个体力量孱弱的人们不会轻易地遭受损害,而又能恰到好处地利用起每一位孱弱个体的力量,聚沙成塔,最终创造强大而又辉煌的国家与文明。
由此往上,人类所创造的规则会渐渐地失去它的适用范围,国与国这样的大群体之间,弱肉强食的本质开始更加明显地展露它的獠牙。它会提醒我们这个世界最本质的真理,它会清晰地告诉我们人与人之间相互尊重的基础只在于两点本质上的规律:
其一、人与人之间互相能够利用。
其二、人与人之间互相存在威慑。
当两个模型之间某条规则失衡到一定程度时,一切人造的规则、一切看来天经地义的真善美,都随时可能脱缰而去、荡然无存。战争,由此产生。
那是人类社会间真正无所不用其极的表现形式。一切习俗与道德都无法阻止它的碾进,一切被物理规则允许的事情都有可能在眼前发生,它使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拉大到帝王与畜生的尺度,使无数人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使人们意识到人间是可以比地狱更加恐怖的场所。
但它也在另一方向上穷尽了人们的想象力,它逼迫着想要活下来的人们不断地前进,它提醒人们一切的美好都不是上天的给予而是人们的创造与捍卫,它提醒人们自强的必要,在某些时候,它也会推动这个世界的汰旧更新。
武振兴元年、金天会十五年,岁月已经战争中轮换交替了几十个年头。
曾经有过一场又一场的决定了天下兴亡、决定历史大潮走向的战争,在过去的几十年间,这些战争决定了金人成为这个天下舞台上最为亮眼的角色,它也推动着历史的车轮碾碎了无数人的未来。
二月底,一场这样的战争正要在梓州前线一处名叫望远桥的地方爆发。此时,金国西路军与华夏军在西南的一战已经进行了四个月的时间,人们意识到会有这样的一个节点出现,它必将出现然后为一切划下一个暂时的标点。
只是当它出现时,整个战斗的过程又是如此的令人感到诧异。
诚然在宏观的层面,望远桥之战时整个西南之战的大局充满了宏大而又热血的画面,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争夺那一线的胜机,但当整个战斗落下帷幕时,人们才发现这一切又是如此的简单与顺利成章,甚至简单得令人感到诡异。
这场战争在表层的战斗层面,甚至没有任何的奇谋发生。它乍看上去就像是两支军队在短暂的腾挪后径直地走到了对方的面前,一方朝着另一方全力地扑了上去,如此奋战直到战斗的结束。许许多多的人甚至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以至于目瞪口呆,难以喘息……
当然,在整个大战的内部,自然存在更多的千丝万缕的因果,若要看清这些,我们需要在以二月二十三为转折点的这一天,朝整个战场,投下宏观的视野。
以西南这一年的二月二十三为节点,梓州前方二十余里的广袤山野里,参与南征的金军部队,实质上已经分为了五束,正一面稳住本阵,一面倾泻南下。
此时金军位于锋线上五股大军主力约有十五万之中,其中最南侧的是完颜斜保率领的以两万延山卫为主体的复仇军,延山卫的稍后方,有多年前辞不失率领的万余直属部队,他们虽然稍稍落后,但两个月的时间过去,这支军队也渐渐地从后方送来了数千战马,在山路崎岖之时顶多弥补一下运输之用,但只要抵达梓州附近的平坦地势,他们就能再度发挥出最大的破坏力。
与延山卫相呼应的,一直是行走在中路,脚步稳健的拔离速大军,他的军队核心是两万余人,但前前后后的斥候、有生力量拉得最多。这位攻破了黄明县的女真将领在战场上看起来有些残暴恣意,并不将人命放在眼中,但整个用兵的手法其实最为稳健,也最让喜欢浑水摸鱼的华夏军感到棘手。
拔离速大军稍稍往北,从雨水溪下来的达赉、撒八军队乃是并行的最大兵力集团,由于兵力太多——整个群体有五万余人——他们的步调反而显得有些臃肿。元月之后,一度在雨水溪露面的西征主帅完颜宗翰消失不见,部分华夏军参谋便猜测他在这支军队中与最习惯运用的左膀右臂完颜撒八同行。
当然,也有部分的参谋部人员认为宗翰有可能坐镇在位置居中的拔离速阵内。事后证明这一推测才是正确的。
再往西北面一点,仍有三万左右的汉军部队,正朝着战场的边线穿插——军队过了雨水溪、黄明县一线后不久,金国部队终于完成了中原、江南归附过来的汉军部队的剥离。或者是在战场上溃败,又或者是派往并不重要的边线位置集中推进。
如今这支三万左右的部队由汉将李如来率领。女真人对他们的期待也不高,只要能在一定程度上吸引华夏军的目光,分散华夏军的兵力且不要败退到主战场上捣乱也就是了。
战争进行四个月,女真能够派到前线的主力,大概便是这十二万的样子,再加上后方的伤兵、留守,总兵力上或许还能提高不少,但后方兵力已经很难往前推了。
反观华夏军这一面,开展之初是四个师五万余人的主力,后来也曾加入两万左右的新兵,打到二月底的这个时间点,第一师的剩余人数大概是八千余,二师经历了黄明县之败,后来补充了一些伤兵,打到二月底,剩下四千余人,四师渠正言手上还带着七千人,五师八千余,再加上军长何志成直属了特种旅、干部团等有生力量六千,棕溪、雷岗前线参与阻击对方十五万大军的,实际上便是这三万四千余人。
西瓜在后方剿匪,手上领了一支特种作战部队,实际上并不多,进入二月后,宁毅终于把原本准备好的人手抠出来。他手上的六千人,包括了警备团、剿匪部队、部分参与了前线作战的特种作战人员以及少量的技术兵。
集结于前线的三万四千余人,实际上并不集中。依靠棕溪、雷岗之前山岭的道路崎岖,大兵团展不开的特性,大量的兵力都被放了出去,分散作战。
二月二十三这天清晨,女真人的几支部队就已经展开了大规模的穿插突袭,华夏军这边在反应过来后,第一时间集结起来的大约是一万五千的部队,首先以四千、五千、六千人的三个集团迎击斜保、拔离速、撒八麾下各一路薄弱力量,战斗从中午开始便在山中打响。
华夏军的力量随后还在不断调集。
宁毅从梓州的出发,与女真人选择的,倒是“不约而同”的一个时间点。但随着他的这一步动作,二月二十三这天,对整个西南战局而言,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所有人都能够知道,战局到了极关键的节点上。但没有多少人能理解宁毅做出这种选择的动机是什么。
对于女真人而言,进入剑阁时主力是二十万大军,如今搞到前线只有十二万,能用的汉军几乎消耗殆尽,从历史上来说,是极为难堪的一幕。但战争并不遵循简单的交换比,要用几万人的力量将金兵这样耗下来,华夏军承受的是更加巨大的压力,当兵力渐渐减少,会在某一刻崩溃的,更可能是如今拼拼凑凑只剩下了四万的华夏军。
对于华夏军主动出击籍着山路搅混水的目的,女真人当然理解一部分。守城战需要耗到进攻方放弃为止,野外的运动作战则可以选择攻击对方的首脑,譬如说在这边最复杂的山地地形上,奇袭了宗翰,又或者拔离速、撒八、斜保……只要击溃一部主力,就能获取守城作战无法轻易拿下的战果,甚至会造成对方的提前败退。
为了应对这一可能,宗翰甚至都选择了最谨慎的姿态,不愿意让华夏军知道他的所在。与此同时,他的长子完颜设也马也并未出现在前线战场上。
真正被放出来的诱饵,只有完颜斜保,宗翰的这个儿子在外界以鲁莽著称,但实际上心底细腻,他所率领的以延山卫为主体的复仇军在整个金兵当中是仅次于屠山卫的强军,即便娄室死去多年,在雪耻目的下一直接受训练的这支部队也本是女真人进攻西南的核心力量。
如果华夏军要进行斩首,斜保是最好的目标,但要斩首斜保,需要把命真的搭上来才行。
女真人在过去一个多月的前进里,走得极为艰难,损失也大,但在总体上并没有出现致命的错误。理论上来说,一旦他们越过雷岗、棕溪,华夏军就必须转身回到梓州,打一场不情不愿的守城战。而到那个时候,大量战斗力不高的部队——譬如说汉军,女真人就能让他们长驱直进,在成都平原上尽情地糟蹋华夏军的大后方。
这样会让华夏军很难受,但对方必须这样选择——当然,宗翰等人也一度预测了越过雷岗、棕溪一线的另一种可能,那就是宁毅意识到困守梓州只是坐以待毙,于是壮士断腕放弃成都平原,折回凉山山中继续当他的山大王。那也算是西南之战走到尽头的一种方式。
谁也没想到,宁毅出来了。
壮士断腕到这个程度?一旦过了线,就以四万人展开全面作战?
破釜沉舟哀兵必胜的故事宗翰也知道,但在眼前的情况下,这样的选择显得很不理智——甚至可笑。
因为这样的迷惑,女真军中二十三到二十四过度的这一晚显得极不平静,高层将领一面故作寻常地做出前线调动,一面与拔离速这边的核心指挥群进行商议。
达赉、撒八等人自然都认为有诈。完颜斜保按照他的“设定”开始疯狂前推,做出要抓住第一刻战机的姿态,在后方早已蓄势待发的万余部队也在迅速地挤过来。高庆裔一度提出谏言:“宁毅此人孤注一掷,盘算必然极不寻常,不如勒令宝山大王速速停住,另派军队前去试探。”
完颜设也马持同样的谨慎态度,但宗翰一时间并未作出决定,拔离速则一如既往地做着他稳健的工作——令中路大军沉稳向前,即便有什么事情,也不至于与斜保军队完全脱节。
“……宁毅的六千人杀出来,即便战力惊人,下一步会如何?他的目的为何?对所有踏出雷岗、棕溪的兵力以迎头痛击?他能击败几人?”
半个晚上的时间,宗翰等人都在地图上不断进行推演,但无法推出结果来。天尚未全亮,斜保的使者也来了,带来了斜保本人的书信与陈词。
“……我方十五万人出击,儿子携两万人先出雷岗、棕溪,即便华夏军再强,不过以四万总数相迎,若是如此,儿子即便摆阵,其余各军皆已得出,西南战局已定……若华夏军不能以四万人相迎,仅仅宁毅六千兵力,儿子又有何惧,最不济,他以六千人击败儿子两万,儿子收拢军队与他再战就是……”
“……两军交战,战机稍纵即逝,宁毅既骄其战力,正是儿子迎头猛击之时。唯一可虑者,是宁毅以六千人诱敌,集结正面队伍,余先以包围之策彻底吞下吾手上大军,正是伤十指不如断一指之策,但此事亦不难应对……”
宁毅这般目空一切地杀出来,最大的可能,无非是看见雷岗、棕溪已不可守,想要在十五万大军全部出来之前先集中优势兵力吃下己方一部。但这样又何尝是坏事,作战之中,不怕对方有企图,就怕对方没有,那才难以捉摸。也是因此,宝山道,宁毅想吃,我撑死他就是了。
至于后方,只要拔离速、撒八、达赉等人的军队死死地压住山间的华夏军,使他撤不下多少人,华夏军火中取栗的企图,实现的可能性就不大——若还能撤下兵力,本身就很匪夷所思。
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如果宁毅领着六千人过来,说想要吃斜保手上的两三万主力,而斜保的反应不是“让他吃、请一定吃完”,那女真人其实也不必再争霸天下了。
即便四到五倍于宁毅的力量,率领女真最强军队之一的斜保也做了战败的打算,顶多是“收拢军队与他再战就是”,事实上,女真人口中对对面军队的称谓,也已经不知不觉地从“黑旗军”改成了“华夏军”,这也是过去四个月时间里,华夏军在女真人脸上打出来的尊重。
二十四,宗翰做出了决断,认可了斜保的计划,与此同时,拔离速的大军稳健地前压,而在北面一点,达赉、撒八的军队保持了保守态度,这是为了对应华夏军“宗翰与撒八在一起”的猜测而故意做出的应对。
值得一提的是,取得了父亲的首肯之后,斜保虽然命令后路军不断加快前行的速度,但在前线上,他只是保持了快速的姿态,而令队伍尽量投入到与华夏军主力一支的作战中去,将所有部队过棕溪的时间,尽量拉长了一天。
两万人他还觉得不够保险,因此他要集结三万大军,然后再冲向宁毅——这个动作也是在试探宁毅的真正目的,如果对方真的是试图以六千人跟自己决战,那他就应该等一等自己。
二十六的凌晨,斜保的第一支队伍踏过棕溪,他原本以为会受到对方的迎头痛击,但迎头痛击没有来,宁毅的军队还在数里外的地方集结——他看起来像是要取迎击正当中的女真主力,往旁边挪了挪,摆出了威慑的姿态。
——威慑你麻痹啊!
这个时候,在拔离速的中阵里,已经打出了宗翰的帅旗,正面压迫前线的华夏军主力。山间的厮杀进一步升级,攻防战已经打成阵地模式,华夏军以炮阵封锁山口不断地占便宜,但女真人也确定要死了华夏军的主力让其无法离开。事实上所有人却都在等待着战局的下一步变化,宁毅这边的反应诡异到让人懵逼。
二十八,斜保接近三万人力量都已经陆续集结起来,甚至拉来了三千骑兵。宁毅不紧不慢地挪向前方,斜保也跟着挪向前方,他始终认为对方是该在某个时刻耍诈的,但一直没有,两拨人之间的互动看起来像是两个小孩子的喊话。
“有种你砍啊!”
“我砍了!”
“你砍啊!”
“我砍了!”
“不砍是孙子——”
总要砍一刀的,否则就成司马懿了。
二十八这天下午,前方山间战火连天。望远桥附近,完颜斜保一刀砍了下去。
(本章完)
二月二十八,午时,西南的天空上,风卷云舒。
山麓之上有一颗颗的热气球升起来,最大规模的阻击战发生在名为秀口、狮岭的两处地方,已经集结起来的华夏军士兵依靠火炮与山路,抵御住了女真拔离速部、撒八部的两路强攻。因战争升起的烟尘与火焰,数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狮岭战场东南侧十里,视野中有小丘起伏,但多是平地,一条溪流聚成的小河流淌而过。离开梓州后路过这里,过石桥后入山,便都是崎岖的道路了。商人们年年月月的通过剑门关将外界的物资运来梓州,再将川蜀的物件运出这片大山,因此河道上的石桥,以望远为名。
战争的双方已经在石桥南侧聚集了。
只率了六千人的宁毅没有耍花样,也是因此,手握三万大军的斜保必须向前。他的军队已经在河岸边列阵,三万人、三千骑兵,旌旗凛冽。抬起头来,是西南二月底难得的晴天。
对面的丘陵上,六千华夏军近在眼前,包括那听闻了许久的人物——心魔宁毅,也正在前方的丘陵上站着。完颜斜保舒了一口气,三万打六千,他不打算让这人还有逃跑的机会。
“周围的草很新,看起来不像是被挖过的样子,可能没有地雷。”副将过来,说了这样的一句。斜保点点头,回忆着过往对宁毅情报的搜集,近三十年来汉人之中最出色的人物,不光擅长运筹帷幄,在战场之上也最能豁出性命,博一线生机。几年前在金国的一次聚会上,谷神点评对方,曾道:“观其内蕴,与宝山相似。”
六千人,豁出性命,博一线生机……站在这种愚蠢行为的对面,斜保在迷惑的同时也能感到巨大的侮辱,自己并不是耶律延禧。
当然,这种侮辱也让他格外的冷静下来。对抗这种事情的正确方法,不是生气,而是以最强的攻击将对方打落尘埃,让他的后手来不及发挥,杀了他,屠杀他的家人,在这之后,可以对着他的头骨,吐一口口水!
跟随在斜保麾下的,目前有四名大将。奚烈、完颜谷麓二人原本战神娄室麾下大将,娄室去后,延山卫便以这两位将领为主。此外,辞不失麾下的拿可、温撒二人亦是当年西北之战的幸存者,而今拿可率步兵,温撒领骑兵。
麾下的这支军队,有关于屈辱与雪耻的记忆已经刻入众人骨髓,以白色为旗帜,代表的是他们永不退却投降的决心。数年以来的练兵就是为了面对着宁毅这只可耻的老鼠,将华夏军彻底埋葬的这一刻。
这一天清晨,意识到对决已在眼前的将领们请出了女真昔日两位大帅的衣冠,三万人向着衣冠沉默,随后额系白巾,才拔营来到这望远桥的对面。宁毅不肯过河,要将战场放在河的这一边,没有关系,他们可以成全他。
正午到来的这一刻,士兵们额头都系着白巾的这支军队,并不比二十余年前护步达岗的那支军队气势更低。
将军们在阵前奔跑,但没有呐喊,更多的已无需细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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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最关键的……最麻烦的,在于怎么教孩子。”
“我觉得,打就行了。”
“所以说你们……不懂教育,这是很讲究的事情,打坏了怎么办?小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怎么办?逆反起来离家出走怎么办?不能随随便便就打,这对他们的将来,都是有影响的……”
“我家两个,还好啊……”
“我家也是。”
风轻柔地从山上吹过,接到一条信息后,宁毅正轻声地与旁边的杜杀等人说话。
战场的气氛会让人感到紧张,过往的这几天,激烈的讨论也一直在华夏军中发生,包括韩敬、渠正言等人,对于整个行动,也有着一定的疑虑。
“六千打三万,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您是华夏军的主心骨,这一败,华夏军也就败了。”
又或者是:
“就算有一定的把握,耗在完颜斜保的身上,是不是有些浪费,要不然等到宗翰完全出面的时候,再正面进行一次会战。毕竟……也不一定能全歼斜保。”
到得前两日,宗翰在拔离速军中出现,渠正言也提出过要不要修改战略的想法,宁毅考虑了一阵,也都否决了。宗翰的出现就是为了替斜保分散注意力,会冲在最前方的,始终还是斜保的这支部队,假如自己不打,宗翰也不会给出另一个理想的战机的。
在这些议论与疑虑的过程里,另外的一件事始终让宁毅有些挂心。从二十三开始,前线方面暂时的与宁忌失去了联系,虽然说在女真人的第一波穿插下暂时失联的队伍不少,但如果关键时刻宁忌落到对方手里,那也真是太过狗血的事情了。
他顾虑和谋算过许多事,倒是没想过事到临头会出现这种关键的失联情况。到得今天,前线那边才传来消息,宁忌等人斩首了辽东将领尹汗,救了毛一山团,其后几天辗转在山中寻找战机,前天突袭了一支汉军队伍,才又将消息连上的。
在这几天的辗转中,据说宁忌心狠手黑,先后斩杀了两名敌军将领……这委实是让人感到操蛋和闹心的消息,家里这帮人把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练成什么样子了。
要快点结束这场大战,不然家里就要出一个杀人魔王了……
他的心思在大的方向上倒是放了下来,将确认宁忌平安的消息放入怀中,吐了一口气:“不过也好。”他抬头望向对面气势汹汹,旌旗如海的三万大军,“就算我今天死在这里,最起码家里的孩子,会把路继续走下去。”
“我们家两个孩子,从小就是打,往死里打,现在也这样。懂事……”
“……粗人。”
简短的对话在宁毅无奈的神色中结束了。他问了问时间,午时二刻,鼓声轰鸣而起,对面的阵地上,女真军队中担任试探任务的第一拨大约五千人的军队开始往前,步兵在前,火炮在侧。另一边,三千精骑朝战场南侧缓缓绕行。
后方的大军本阵,亦徐徐挺进。
三万人的动作,大地犹如响起雷鸣。
宁毅举起手,下了命令,军队同时挺进。
这一刻,双方兵力锋线距离是一千二百米,三万人的庞大军阵后延,又有将近一里的宽度。
弓箭的极限射距是两百米,有效杀伤则要压到一百二十米以内,火炮的距离如今也差不多。一百二十米,成年人的奔跑速度不会超过十五秒。
亦有床弩与大将们特制的强弓,杀伤可及三百米。
通常来说,百丈的距离,就是一场大战做好见血准备的第一条线。而更多的运筹与用兵方法,也在这条线上波动,例如先徐徐推进,随后猛然前压,又或者选择分兵、固守,让对方做出相对的反应。而一旦拉近百丈,就是战斗开始的一刻。
相隔一公里的距离,列阵前行的情况下,双方还有着一定的时间做出调整和准备。三万人的战阵在视野中逐渐扩大了,华夏军的锋线在前方排成长长的一条线,三排三排的列阵彼此交错,手上拿的皆是长条状的火枪,最前列的火枪上装有刺刀,没有刺刀的士兵背后背大刀。
执火枪的一共四千五百余人,队列之中,兼有铁炮并行。
队列的侧面,被一拨火枪对护卫着前行的是打着“华夏第一军工”旗帜的队伍,队伍的主体有十余辆箱形四轮大车,如今华夏军技术方面担任总工程师的林静微、公孙胜都身处其中。
随队的是技术人员、是士兵、也是工人,不少人的手上、身上、军装上都染了古古怪怪的黄色,一些人的手上、脸上甚至有被烫伤和腐蚀的迹象存在。
华夏军第一军工所,火箭工程研究院,在华夏军成立后长期的艰难前行的日子里,宁毅对这一机构的支持是最大的,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也是被他直接控制和指导着研究方向的机构。当中的技术人员许多都是老兵。
宁毅很早以前就将军中部分动手能力强的、思维能力强的士兵转向这个方面,在基层启蒙还显得不够、人手也吃紧的如今,让这些参与了制造过程的士兵亲手操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培训新人产生的损耗。当然,如果战况吃紧,他们也将进一步的投入到战斗里去。
宁毅跟随着这一队人前行,八百米的时候,跟在林静微、公孙胜身边的是专门负责火箭这一块的副总工程师余杭——这是一位头发乱而且卷,右侧脑袋还因为爆炸的烧伤留下了秃顶的纯技术人员,外号“卷毛秃”——扭过头来说道:“差、差不多了。”
车辆停了下来。
“有把握吗?”拿着望远镜朝前看的宁毅,此时也不免有些担心地问了一句。
“毕、毕竟做的试验还不算够,照、照宁老师您的说法,理论上来说,我们……我们还是有出问题的可能的。宁、宁老师您站远、远一点,如果……如果最意外的情况出现,百分之一的可能,这里突然炸、炸、炸了……”
“行了,停,懂了。”
宁毅表情木讷,手掌在空中按了按。一旁甚至有人笑了出来,而更多的人,正在按部就班地做事。
有五辆四轮大车被拆解开来,每两个车轮配一个格栅状的铁架子,斜斜地摆在前方的地上,工人用铁杆将其撑起、固定,另外五辆大车上,长达三米的铁制长筒被一根一根地抬出来,放置于有数个凹槽的工字发射架上。
战阵还在推进,宁毅策马前行,身边的有许多都是他熟悉的华夏军成员。
为了这一场战争,宁毅准备了十余年的时间,也在其中煎熬了十余年的时间。十余年的时间里,已经有许许多多如这一刻他身边华夏军军人的同伴死去了。从夏村开始,到小苍河的三年,再到如今,他埋葬了多少原本更该活着的英雄,他自己也数不清楚了。
作为一个更好的世界过来的、更加聪明也更加厉害的人,他本该拥有更多的优越感,但事实上,只有在这些人面前,他是不具备太多优越感的,这十余年来如李频般许许多多的人认为他傲慢,有能力却不去拯救更多的人。然而在他身边的、那些他尽心竭力想要拯救的人们,终究是一个个地死去了。
小苍河的时候,他埋葬了无数的战友,到了西南,许许多多的人饿着肚子,将肥肉送进研究所里提炼不多的甘油,前方的士兵在战死,后方研究所里的这些人们,被爆炸炸死炸伤的也不在少数,有些人慢性中毒而死,更多的人被毒性腐蚀了皮肤。
一次爆炸的事故,一名士兵被炸得两条腿都断了,倒在血泊里,脸上的皮肤都没了,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够他们受的……”他指的是女真人。这位士兵全家老小,都早已死在女真人的刀下了。
如今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将这些成果搬上架子。
在科研推进的过程当中,宁毅首先想要突破的是硝化甘油,实验室制法成功之后,想要工业化量产,基础始终无法达到,甚至引起不少的意外。后来选取的方向是苦味酸,但至今仍旧没有铺平大量工业生产的道路。
整个体量、人手还是太少了。
那就只好慢慢地改良和摸索手工制法,制成之后,他选择运用的地方是火箭弹。事实上,火箭弹基本的设计思路在武朝就已经有了,在另一段历史上,宋朝的火箭辗转流入印度,后来被欧洲人改良,成为康格里夫火箭弹,宁毅的改良思路,实际上也与其类似。更好的炸药、更远的射程、更精准的路径。
这么些年来,到这一年望远桥与完颜斜保对阵的这天,这种带着三米平衡杆的铁制火箭,总产量是六百一十七枚,一部分使用TNT炸药,一部分使用苦味酸填充。成品被宁毅命名为“帝江”。
两军前锋相距七百米,完颜斜保举起望远镜,看到了摆开的架子:“就知道他们有阴谋……”但无论是什么阴谋,多么厉害的东西,这一刻,他能拥有的选择只是以三万大军推垮对方的一切。
同一时刻,整个战场上的三万女真人,已经被完完全全地纳入射程。
女真人前推的锋线进入五百米线,三万人的本阵也进入到六百米左右的范围。华夏军已经停下来,以三排的姿态列阵。前排的士兵搓了搓手脚,他们实际上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了,但所有人在实战中大规模地使用火枪还是第一次——虽然训练有许多,但能否产生巨大的战果呢,他们还不够清楚。
天空中流过浅浅的白云,望远桥,二十八,午时三刻,有人听到了背后传来的风声鼓舞的呼啸声,有光芒从侧面的天空中掠过。红色的尾焰带着浓重的黑烟,窜上了天空。
工字发射架每一个具有五道发射槽,但为了不出意外,众人选择了相对保守的发射策略。二十道光芒朝不同方向飞射而出。看到那光芒的一瞬间,完颜斜保头皮为之发麻,与此同时,推在最前方的五千军阵中,将领挥下了战刀。
“冲——”
有两道光芒朝着这处军阵之中落下,炸药的主体是新近制备的苦味酸。尾焰在人群中贯入的一瞬间,轰鸣的爆炸挟着超过三千度的高温火焰朝着人群之中倾泻开去……
轰轰轰轰轰——
声浪伴随着火焰,在天空之下相继绽放了一瞬。
人的身体被推开,鲜血飚射在空中,火焰的气息燎过人的面庞,有残破的尸体砸在了士兵的脸上,战鼓还在响,有人反应过来,在呐喊中冲向前方,也有人在突然的变化里愣了愣。未知感令人汗毛竖起。
二十枚火箭弹的爆炸,聚成一条不规则的曲线,划过了三万人的军阵。
然后是沙哑的呼喊声与战马的嘶鸣。
爆炸的那一刻,在近处固然声势浩荡,但随着火焰的冲出,质地脆硬的铸铁弹头朝四面八方喷开,仅仅一次呼吸不到的时间里,关于火箭的故事就已经走完,火焰在近处的碎尸上燃烧,稍远一点有人飞出去,然后是破片影响的范围。
周围还在前行的士兵身上,都是斑斑点点的血痕,有的是因为沾上了飞洒的鲜血,有的则是因为破片已经嵌入了身体的各处。
物理学的规则破坏到这里之后,生物学的规律才随之接手,痛楚并不会在中弹的第一时间升起来,由于爆炸发生得太快也太过诡异,还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士兵是在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势的,有人从地上坐起来,火焰燎黑了他残破的右半个身躯,破片则破坏了他的手、脚、腰、腹,他用左手迷茫地拍打身上的焦黑,然后内脏流了出来……更多的人在周围发出了惨叫。
对于这些还在前进途中的士兵来说,这些事情,不过是前后眨眼间的变化。他们距离前方还有两百余丈的距离,在袭击从天而降的一刻,有的人甚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这样的感觉,也最是诡异。
正排着整齐队列沿河岸往南面缓缓包抄的三千马队反应却最大,火箭弹转瞬间拉近了距离,在队伍中爆开六发——在大炮加入战场之后,几乎所有的战马都经过了适应噪音与爆炸的前期训练,但在这片刻间,随着火焰的喷薄,训练的成果无效——马队中掀起了小规模的混乱,乱跑的军马撞向了附近的骑士。
将领奚烈率领的五千延山卫前锋已经朝前方冲锋起来。
这片刻间,二十发的爆炸尚未在三万人的庞大军阵中掀起巨大的混乱,身在军阵中的女真士兵并没有足以俯瞰战场的广阔视野。但对于军中身经百战的将领们来说,冰寒与未知的触感却已经如同潮水般,横扫了整个战场。
奚烈在回首四顾、完颜谷麓立起在稍稍受惊的战马上,将目光摆向周围,帅旗下的斜保回首往了一圈,察觉到了战场上爆开的花朵——其中两声爆炸都在距离他数丈外的人群里发生,反应敏锐的亲兵们已经靠了过来,他的视野之中先是黄色的火焰,然后是黑色的焦尸,接着就是红色的鲜血。更远处还有混乱在发生。
冰凉的触感攥住了他,这一刻,他经历的是他一生之中最为紧张的一瞬。
周围安静下来,心脏狂跳,鲜血的涌动在为他计数。举起望远镜,朝着后方看,然后转向前方,视野的远处,仍有那长筒撞的物体被华夏军搬出来放上架子,而军阵的后方,最远的一处爆炸几乎已经超过最末尾的士兵,桥梁在身后的尽头。
延山卫前锋距离华夏军一百五十丈,自己距离那阵容古怪的华夏军军阵两百丈。
十余里外的群山之中,有战争的声音在响。
这一年,完颜斜保三十五岁,他并非骄奢淫逸之人,从战场上一贯的表现来说,长久以来,他并未辜负完颜一族那睥睨天下的战绩与血统。
也是因此,苍狼一般的敏锐直觉在这片刻间,反馈给了他无数的结果与几乎唯一的出路。
“传令全军冲锋。”
勒着战马的缰绳,他望着前方,这样说了一句。某个恐怖的可能性在他的脑海沸腾,以至于他甚至无法听到自己的声音,下一刻他拔出战刀,朝着周围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呐喊:
“传令全军——冲锋!”
相隔两百余丈的距离,如果是两军对阵,这种距离全力奔跑会让一支军队气势直接走入衰弱期,但没有其他的选择。
华夏军阵地的工字架旁,十名技术员正飞快地用炭笔在本子上写下数字,计算新一轮轰击需要调整的角度。
更前方,火炮上膛。士兵们看着前方发力奔来的女真士兵,摆正了火枪的枪口,有人在大口大口地吐出气息,稳定视野,一旁传出命令的声音:“一队准备!”
在女真前锋的队伍中,推着铁炮的士兵也在全力地奔行,但属于他们的可能性,已经永久地失去了。
完颜斜保的身边,负责下令的士兵全力吹响了巨大的号角,“昂——”的声浪扫过三万人的阵型,军队之中身经百战的中层将领们也在游目四顾,他们意识到了方才不寻常的爆炸会带来的影响,也是因此,听到号角声的一瞬间,他们也理解和认同了斜保的选择。
这是超出所有人想象的、不寻常的一刻。跨越时代的科技降临这片大地的第一时间,与之对阵的女真军队首先选择的是压下疑惑与潜意识里翻涌的恐惧,昂扬号角扫过后的第三次呼吸,大地都震动起来。
骑着战马的完颜斜保并未冲锋在最前方,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呐喊,士兵如蚁群般从他的视野之中蔓延过去。
人的脚步在大地上奔行,黑压压的人群,如海潮、如巨浪,从视野的远处朝这边压过来。战场稍南侧河岸边的马群迅速地整队,开始试图进行他们的冲锋,这一侧的马军将领名叫温撒,他在西北一度与宁毅有过对阵,辞不失被斩杀在延州城头的那一刻,温撒正在延州城下看着那一幕。
在上战场之前的数年时间里,他可以找出许多的理由,用鄙薄或者仅仅是平等的态度看待前方的那名汉人。而在这之前的数天时间,面对着六千人迎向三万人的倨傲举动,他也可以说服自己这名狂傲的汉狗终于疯了,但在那爆炸的物体横穿过近三百丈的战场距离落入马队之中的一瞬间,此时这名已有半头白发的女真老将清晰记起了当年在延州城头对方那睥睨而又冷漠的眼神。
纵横半生的女真大帅辞不失被华夏军的士兵按在了延州城头上,辞不失大帅甚至还在挣扎,宁毅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手举大刀的种家士兵将刀锋照着那位女真英雄的脖子上斩落,那一刻他们砍下辞不失的头,是为祭奠宁死不降的西军将领种冽。
这一刻,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温撒能看到那冷漠的眼神已经朝这边望过来了。
马队还在混乱,前方手持突火枪的华夏军阵型组成的是由一条条直线队列组成的半圆弧,一部分人还面对着这边的马群,而更远方的铁架上,有更多的钢铁长条状物体正在架上去,温撒带领还能驱使的部分前锋开始了奔跑。
步兵锋线拉近三百米、接近两百米的范围,骑着战马在侧面奔行的将领奚烈看见华夏军的军人落下了火把,火炮的炮口喷出光焰,炮弹飞上天空。
“苍天护佑——”
奚烈放声呐喊,冲锋中的将领同样放声呐喊,声浪之中,炮弹落入了人群,爆炸将人体高高地炸起在空中。
从火炮被大规模运用之后,阵型的力量便被逐步的削弱,女真人这一刻的大规模冲锋,实际上也不可能保证阵型的紧凑性,但与之对应的是,只要能跑到近处,女真士兵也会朝前方掷出点燃的火雷,以保证对方也没有阵型的便宜可以占,只要越过这不到百丈的距离,三万人的进攻,是能够吞没前方的六千华夏军的。
一部分士兵在奔行中被炸飞了,有人摔倒在地,绊倒了正在奔涌的同伴——但即便这样,被干扰到冲锋步伐的士兵仍旧是少数。
距离继续拉近,越过两百米、越过一百五十米,有人在奔跑中挽弓放箭,这一边,火枪阵列的华夏军军官举旗的手还没有动摇,有士兵甚至朝旁边看了一眼。箭矢升上天空,又飞过来,有人被射中了,摇摇晃晃地倒下去。
“不许动——准备!”
呼喊声中蕴着血的、压抑的味道。
一百米,那令旗终于落下,人声呐喊:“放——”
第一排的士兵扣动了扳机,枪口的火焰伴随着烟雾升腾而起,朝向中路的士兵一共是一千二百人,四百发铁弹冲出枪膛,如同屏障一般飞向迎面而来的女真士兵。
鲜血绽放开来,大量士兵在高速的奔行中滚落在地,但锋线上仍有士兵冲过了弹幕,炮弹呼啸而来,在他们的前方,第一队华夏军士兵正在烟尘中蹲下,另一队人举起了手中的火枪。
“第二队!瞄准——放!”
另外四百发子弹扫荡过来,更多的人在奔跑中倒下,接着又是一轮。
发量稀少但身材魁梧结实的金国老兵在奔跑之中滚落在地,他能感受到有什么呼啸着划过了他的头顶。这是身经百战的女真老兵了,当年跟随娄室南征北战,甚至目睹了灭亡了整个辽国的灭亡,但在望远桥交战的这一刻,他伴随着右腿上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滚落在地面上。
手中的盾牌飞出了好远,身体在地上翻滚——他努力不让手中的钢刀伤到自己——滚了两个圈后,他咬紧牙关试图站起来,但右边小腿的整截都反馈过来痛楚与无力的感觉。他抓紧大腿,试图看清楚小腿上的伤势,有身体在他的视野之中摔落在地面上,那是跟着冲锋的同伴,半张脸都爆开了,红黄相间的颜色在他的头上溅开。
华夏军的炮弹还在飞舞过去,老兵这才想起看看周围的状况,混乱的人影当中,数不尽的人正在视野之中倒下、翻滚、尸体或是伤兵在整片草地上蔓延,只有寥寥可数的少量前锋士兵与华夏军的人墙拉近到十丈距离内,而那道人墙还在举起突火枪。
同一时刻,他的头顶上,更加恐怖的东西飞过去了。
这一次,整片大地都绽放出了密集的轰鸣声。
仍旧是午时三刻,被短暂压下的恐惧感,终于在部分女真士兵的心中绽放开来——
……
第二轮火箭弹首先装好的,是面对着温撒率领的骑兵方向三个发射架,这一次是满装的十五枚。与此同时,其余七个发射架标定了三万女真大军中路以三十丈为间隔的不同距离区域。
此时,试图绕开华夏军前方锋线的骑兵队与华夏军阵地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一百五十丈,但短暂的时间内,他们没能在彼此之间拉开距离,十五枚火箭相继划过天空,落在了呈斜线前突的骑兵冲阵当中。
火焰与气浪席卷地面,烟尘轰然升腾,战马的身形比人更加庞大,炸弹的破片横扫而出时,附近的六七匹战马如同被收割一般朝地上滚落下去,在与爆炸距离较近的战马身上,弹片击打出的血洞如开花一般密集,十五枚火箭弹落下的一刻,大约有五十余骑在第一时间倒下了,但火箭弹落下的区域犹如一道屏障,转眼间,过百的骑兵形成了连锁滚落、踩踏,无数的战马在战场上嘶鸣狂奔,一些战马撞在同伴的身上,混乱在巨大的烟尘中蔓延开去。
步兵的方向上,更多的、黑压压的士兵朝着两百米的距离上汹涌而来,无数的呼喊声震天彻底地在响。同时,三十五枚以“帝江”为名的火箭弹,朝着女真步兵队中进行了一轮饱和发射,这是第一轮的饱和发射,几乎所有的华夏军技术兵都攥了一把汗,火焰的气浪纵横交错,烟尘弥漫,几乎让他们自己都无法睁开眼睛。
三十五道光芒犹如后世密集升空的烟火,扑向由女真人组成的那嗜血的海潮上空,接下来的景象,所有人就都看在了眼睛里。
三万人在歇斯底里的呼喊中冲锋,黑压压的一幕与那震天的喊声喧嚣得让人后脑都为之升腾,宁毅参加过不少战斗,但华夏军城里之后,在平原上进行如此大规模的冲阵交锋,实际上还是第一次。
他脑海中闪过的是多年前汴梁城外经历的那一场战斗,女真人冲杀过来,数十万勤王军队在汴梁城外的野地里溃退如海潮,不管往哪里走,都能看到亡命而逃的自己人,无论往哪里走,都没有任何一支军队对女真人造成了困扰。
如今,是三万这样的女真精锐,从眼前歇斯底里地扑过来了。
“……你说,他们这么大声都在喊什么?”
“杀你全家吧。”
“……哦”宁毅点点头,“这一轮射过之后,让两个发射架对准完颜斜保的帅旗,他想走,就打死他。”
爆炸的气浪正在大地上铺展开来,在这种全军冲锋的阵型下,每一发火箭几乎能收走十余名女真士兵的战斗力——他们或者当场死亡,或者身受重伤滚在地上呼号——而三十五枚火箭的同时发射,在女真人海当中,形成了一片又一片的血火真空。
完颜斜保已经完全明白了划过眼前的东西,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他并不明白对方的第二轮发射为什么没有冲着自己帅旗这边来,但他并没有选择逃跑。
就在三万军队的整个前锋全部进入百米范围,华夏军枪炮全面响起的时间里,完颜斜保做好了亡命一博的准备。
他是女真人的、英雄的儿子,他要像他的父辈一样,向这片天地,夺取一线的生机。
这个时候,十余里外名为狮岭的山间战场上,完颜宗翰正在等待着望远桥方向第一轮战报的传来……
(本章完)
空气里都是硝烟与鲜血的味道,大地之上火焰还在燃烧,尸首倒伏在地面上,歇斯底里的呼喊声、惨叫声、奔跑声乃至于哭声都混杂在了一起。
不再敢绕弧线的马队奔向华夏军的人墙,他们的前方,整排整排的烟雾升腾起来。
战马在奔跑中滚落了,马上的骑士落向地面,上千斤重的战马将骑士的身体砸断,骨骼断裂挤压血肉,鲜血冲出爆开的皮膜,后方的同伴相继摔落。
全面交锋的一瞬间,宁毅正在马背上眺望着周围的一切。
如果是在后世的影视作品中,这个时候,或许该有宏大而悲壮的音乐响起来了,音乐或者名为《帝国的黄昏》,或者名为《无情的历史》……
找不到主人的海东青在天空中飞翔。
温撒摔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他是被火箭弹的第二轮发射间接绊倒的,盔甲摔在地上,让他晕厥了一瞬,醒过来时,嗡嗡嗡的无数声响都在脑子里转。
腿骨折断的战马在一旁嘶鸣挣扎,远处有战马被炸得焦黑的景象,残余的火焰甚至还在地面上烧,有负伤的战马、负伤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他扭头望向战场的那一端,汹涌的马队冲向华夏军的阵地,随后犹如撞上了礁石的海浪,前头的战马如山一般的倒下,更多的如同飞散的浪花,朝着不同的方向混乱地奔去。
他的脑子里甚至没能闪过具体的反应,就连“完了”这样的认知,此时都没有降临下来。
作为女真的宿将,他经历过无数的战阵,经历过胜利,也经历了失败,在一片同伴的尸体中爬起来的经历也早已有过,但在这一刻那似乎真实又显得虚幻的无力感,他这一生都不曾体验过。
那个名叫宁毅的汉人,翻开了他匪夷所思的底牌,大金的三万精锐,被他按在手掌下了。
这样的认知其实还夹杂了更多的隐隐约约能够察觉到的东西,在开战之前,对于宁毅会有诈的可能,军中的众人并不是没有认知——但最多最多,他们会想到的也只是三万人败阵,撤退之后重整旗鼓的模样。
三万女真精锐被六千黑旗硬吞下去,即便在最恶劣的想象里,也没有人会与同伴讨论这样的可能。
但如果是真的呢?
烟雾与火焰以及充血的视野已经让他看不清华夏军阵地那边的状况,但他依然回想起了宁毅那冷漠的注视。
这个在西北斩杀了辞不失大帅的汉人,在这一天,将之化为了现实。
那么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的脑中闪过了这样的东西,随后身上染血的他朝着前方发出了“啊——”的嘶吼之声。自护步达岗过去之后,他们肆虐天下,同样的呼喊之声,温撒在对手的口中听到过许多遍。有的来自于对阵的杀场,有的来自于家破人亡战争失败的俘虏,那些浑身染血,眼中有着泪水与绝望的人总能让他感受到自身的强大。
这一刻,是他第一次地发出了同样的、歇斯底里的呼喊。
……
人墙在子弹的前方不断地推进又化为尸首剥离,轰炸的火焰一度形成了屏障,在人群中清出一片横亘于眼前的焚烧之地来,炮弹将人的身体炸成扭曲的形状。
这一天的望远桥,并不能说参战的女真部队缺乏勇气又或者选择了多么错误的应对方式。若从后往前看,渡河而战任由宁毅选择战机固然是一种错误的选择,但在三万对六千的情况下,完颜斜保的这一分让步,也只能算是非战之罪。
面对着跨越了一道门槛的科技进步,不管是谁,总归有人会在头顶挨上这一刀。面对着巨大的变故,斜保第一时间的判断与反应是够得上名将的标准的,他不可能做出开战第一时间让三万人掉头的命令,唯一的选择只能是以快打快,突破对方组成的古怪屏障。
而绝大部分金兵中的中低层将领,也在号声响起的第一时间,收到了这样的紧迫感。
至少在战场交锋的第一时间,金兵展开的,是一场堪称万众一心的冲锋。
然而部分人的恐惧感,在第二轮火箭轰炸后的片刻,也已经产生了。
火箭弹第二轮的饱和发射,以五枚为一组。七组一共三十五枚火箭弹在短暂的时间里拍成长排落于三万人冲阵的中轴上,升腾的火焰甚至一度压倒了女真大军冲阵的声音,每一组火箭弹几乎都会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曲线来,人群被清空,人体被掀飞,后方冲锋的人群会陡然间停下来,随后形成了汹涌的挤压与踩踏。
有一组火箭弹更是落在了金人的炮兵弹药堆里,形成了更为狂烈的连锁爆炸。
冲锋的中轴,陡然间便形成了混乱。
一些人甚至是下意识地被吓软了脚步。
而在锋线上,四千余把火枪的一轮射击,更是吸收了饱满的鲜血,短时间内上千人的中枪,近两千人的翻摔滚倒,也委实是犹如大坝决堤、洪水漫卷一般的宏伟景象。这样的景象伴随着巨大的烟尘,后方的人转眼间推展过来,但整个冲锋的阵线实际上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通常来说,久经沙场的人会习惯一种说法。战场之上,普通的军队损失过一成就会崩溃,能承受两成损伤的已经是精兵,能承受三成以上损失而不崩溃的,则是可以纵横天下的强军。但这样的说法,实际上也有他的适用范围。
一成、两成、三成损伤的分别,主要是指军队在一场战斗中一定时间内能够承受的损失。损失一成的普通军队,收拢之后还是能继续作战的,在连续的整场战役中,则并不适用这样的比例。而在眼前,斜保率领的这支复仇军以素质来说,是在普通作战中能够损失三成以上犹然能战的强军,但在眼前的战场上,又不能适用这样的衡量方法。
第一时间的损伤,太大了。
作战第一时间激发起来的勇气,会令人暂时的忘却恐惧,不顾一切地发起冲锋。但这样的勇气当然也有极限,如果有什么东西在勇气的巅峰狠狠地拍下来,又或者是冲锋的士兵突然反应过来,那看似无限的勇气也会陡然跌落谷底。
三排的火枪进行了一轮的射击,随后又是一轮,汹涌而来的大军风险又如同汹涌的麦子一般倒下去。这时候三万女真人进行的是长达六七百米的冲锋,抵达百米的锋线时,速度其实已经慢了下来,呐喊声固然是在震天蔓延,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士兵们仍旧保持着昂然的斗志,但没有人真正进入能与华夏军进行肉搏的那条线。
穿沉重盔甲的女真将领此时或许还落在后头,穿着轻薄软甲的士兵在越过百米线——或者是五十米线后,实际上已经无法抵抗火枪的穿透力。
火枪机械般的进行了数轮射击,有少量士兵在飞来的箭矢中受伤,亦有数杆火枪在射击中炸膛,反而伤到了射手本人,但在队列当中的其他人只是机械地装弹、瞄准、射击。此后第三轮的火箭弹发射,数十火箭弹在女真人冲锋的百米线上,划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恐惧,便再也压不住了。
一些滚落地面的士兵开始装死,人群之中有奔跑的士兵腿软地停了下来,他们望向周围、甚至望向后方,混乱已经开始蔓延。完颜斜保横刀立马,呼喊着周围的将领:“随我杀敌——”
之后又有人喊:“停步者死——”这样的呼喊固然起了一定的作用,但事实上,此时的冲锋已经完全没有了阵型的约束,军法队也没有了执法的余裕。
华夏军的阵地当中,宁毅指挥火箭弹的方阵:“准备三组,往他们的后路划一下,告诉他们,走不了——”
此后,部分女真将领与士兵朝着华夏军的阵地发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锋,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午时未尽,望远桥南端的平原之上无数的烟尘升腾,华夏军的火枪兵开始列队前进,军官朝着前方呼喊“投降不杀”。火箭弹不时飞出,落在逃散的或者进攻的人群里,大量的士兵开始往河边溃退,望远桥的位置遭到火箭弹的陆续集火,而绝大部分的女真士兵因为不识水性而无法下河逃生。
平原之上一群又一群的人扔掉武器跪了下来,更多的人试图往周围溃散奔逃,韩敬率领的千余人组成的马队已经朝这边增援过来了,人数虽不多,但用于追捕溃兵,却是再合适不过的事情。
完颜斜保英勇的冲锋,并没有对战局造成太大的影响,事实上,属于他的唯一一次下注的机会,只是在战局开端时的“攻”或“逃”的选择。而在眼见局势崩坏之后,他并未第一时间选择逃亡——他至少要进行一次的努力。
或许——他想——还能有机会。
许多年前,仍无比孱弱的女真军队起兵反辽,阿骨打在出河店以三千七百人对决七千人取胜,其实他们要对阵的又何止是那七千人。此后在护步达岗以两万迎战七十万而取胜,当时的女真人又何尝有胜利的把握。
“没有把握时,只好亡命一博。”
女真的这许多年辉煌,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他在心中向战歌祈祷,光芒照耀着冲锋的军队。在冲锋的过程里,斜保的战马首先被飞来的子弹打死了,他本人滚落地面,随后晕厥过去。不少的亲卫试图冲过来救他,但许多人都被射杀在冲锋途中。
……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他随后也醒来了一次,挣脱身边人的搀扶,挥刀大喊了一声:“冲——”随后被飞来的子弹打在盔甲上,倒落在地。
迷迷糊糊中,他想起了他的父亲,他想起了他引以为傲的国家与族群,他想起了他的麻麻……
……
南方九山的太阳啊!
东方刚直不屈的祖父啊!
注视我吧——
……
华夏军的士兵过来了,抓起了他,有人稍作检查后,拖起他往前走,斜保心中的热血稍稍的褪去,在这从未尝试过的处境中想到了可能的后果,他奋力挣扎起来,开始歇斯底里地大喊。华夏军的士兵拖着他穿过了一处处黑烟升腾的爆炸点,斜保抬起头,一名身穿长长军大衣的男子朝这边走过来。
这是宁毅。
这也是他第一次正面面对这位汉人中的魔头。他面容如书生,唯有目光凛冽。
……
注视我吧——
……
“我……”
斜保吼叫起来!
“……我杀了你!你使邪法!这是巫术——”
他的双手被绑在了身后,满口是血,朝外头喷出来,面目已经扭曲而狰狞,他的双腿猛地发力,脑袋便要朝着对方身上扑过去、咬过去。这一刻,纵然是死,他也要将面前这魔头吓个一跳,让他明白女真人的血勇。
白虎神与先祖在为他歌唱。但迎面走来的宁毅脸上的神色没有半点变化。他的步伐还在跨出,右手举起来。
几乎在斜保扑出的下一刻,宁毅的重拳呼啸而出,轰在了斜保的侧脸上。
脑中的歌声嗡的停了下来。斜保的身体在空中翻了一圈,狠狠地砸落在地上,半张嘴里的牙齿都掉落了,脑子里一片混沌。
艰难转身,宁毅站在他的前方,正冷漠地看着他的脸,华夏军士兵过来,将他从地上拖起。
“不要让他死,我要在完颜宗翰的面前,当场处决他。”
在斜保再度疯狂挣扎起来之前,有人卸掉了他的下巴,随后将他五花大绑起来。
望远桥的交战,始于二月二十八这天的午时三刻,未时未至,主体的战斗实际上已经落下帷幕,后续的清理战场则花去了一两个时辰。未时过去后,宗翰等人在狮岭大营之中收到了来自望远桥的第一份情报。完颜设也马大喊:“这必是假的,绑了那传讯人!”
确认情报实际上也用不了多久。
接下来,都是从未体验过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