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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澈的夜色下,江宁城内杂乱的夜市间烟火缭绕,一处处摊位上都是嘈杂的人声。

    卖素卤食物的木棚下,几名穿灰黑衣服的“不死卫”成员叫来饭食酒水,又让附近相熟的摊主送来一份肉食,吃喝一阵,大声说话,颇为自在。

    公平党发展至今,膨胀太快,各方建制也乱。“转轮王”麾下,战场争锋的主体是所谓的“无生军”,而当中的精锐组成便是“不死卫”,原本的定位乃是精锐打手、护卫、执法队乃至于斥候的角色。但到得后来,人员数量膨胀太快,各种沾亲带故的、找关系的、随便插旗自封的人手也参与了进来。

    这其实是转轮王麾下“八执”都在面对的问题。原本出身大光明教的许昭南分派“八执”时,是有过分工合作安排的,例如“无生军”自然是核心军队,“不死卫”是精锐打手、特务组织,“怨憎会”负责的是内部治安,“爱别离”则属于民生部门……但女真人去后,江南一锅乱粥,随着公平党起事,打着各种名号肆意抢夺求活的流民遍地开花,根本没有给任何人细细收人后安排的余暇。

    例如隔着数百里距离,一个村子的人号称自己是公平党,随手插了转轮王“怨憎会”的旗,待到将来某一天他搭上这边的线,“怨憎会”的某个中层人员不可能说你们旗子插错了,那当然是保护费收过来旗子给出去啊。毕竟大家出来混,怎么可能把保护费和小弟往外推——这都是人之常情。

    如此这般,“八执”的部门在中上层还有互补之处,到得中下便开始混乱,至于下层每一面旗都算得上是一个大势力。这样的状况,往更高处走,甚至也是整个公平党的现状。

    当然,眼前几个“不死卫”单从穿衣级别上看起来,层级就相当高,算得上是正儿八经的核心成员。这些人平日里没有巡街看场之类的固定工作,此时天已入夜,白日里的事情大抵也已经做完,一番快意的吃喝间,口中说起的,也已经是晚上到哪里逍遥、哪一家半掩门的最是知情识趣之类的成人话题。

    如此过得小半个时辰,又有两名穿灰衣的不死卫成员自街道那头过来,与几人碰面后,也不知说了什么,众人脸色微变,有人低声骂了一句:“晦气。”当下匆匆扒完饭,一道起身往街道另一头走去。

    早已换了摊位喝茶的游鸿卓悠闲起身,跟了上去。

    经历数次战乱的江宁早已没有十余年前的秩序了,离开这片夜市,前方是一处经历过火灾的街道,原本的房屋、院落只剩残骸,一批一批的流民将它们拆分开来,搭起棚子或是扎起帐篷住下,黑夜之中这边没什么光芒,只在街道当头处有一堆篝火燃烧,以宗教起家的转轮王在这边安排有人讲述一些宗教故事,居住在这边的人家以及一些小孩便搬了凳子在那头听课、玩耍,其余的地方大都黑乎乎的一片,只走得近了,能看见些许人的轮廓。

    这样的街市上,外来的流民都是抱团的,他们打着公平党的旗帜,以帮派或是乡村宗族的形式占据此地,平日里转轮王或是某方势力会在这边发放一顿粥饭,令得这些人比外来流民要好过许多。

    偶尔城内有什么发财的机会,例如去瓜分某些大户时,这里的众人也会一拥而上,有运气好的在过往的时日里会瓜分到一些财物、攒下一些金银,他们便在这破旧的房舍中收藏起来,等待着某一天回到乡下,过上好一些的日子。当然,由于吃了别人的饭,偶尔转轮王与附近地盘的人起摩擦,他们也得摇旗呐喊或是冲锋陷阵,有时候对面开的价格好,这里也会整条街、整个派别的投靠到另一支公平党的旗号里。

    这样的街市上,许多时候治安的好坏,只取决于这里某位“帮主”或者“宿老”的压制。有一些街道夜里进去没有关系,也有部分街市,普通人晚上进去了,可能便再也出不来,身上所有的财物都会被瓜分一空。毕竟生逢乱世,许多时候光天化日下都能死人,更别提在无人看到的某个角落里发生的凶案了。

    几名“不死卫”对这周围都是熟悉非常,穿过这片街区,到当口处时甚至还有人跟他们打招呼。游鸿卓跟在后方,一路穿过黑暗犹如鬼魅,再转过一条街,看见前方又聚集数名“不死卫”成员,双方碰头后,已有十余人的规模,嗓音都变得高了些。

    “来的什么人?”

    “现在不知道,抓住再说吧。”

    “只有一个人,要咱们去这么多啊?”

    “出事的是苗铮,他的武艺,你们知道的。”

    “都给我惊醒些吧,别忘了最近在传的,有人要给永乐招魂……”

    能够进入不死卫中高层的这些人,武艺都还不错,因此说话之间也有些桀骜之意,但随着有人说出“永乐”两个字,黑暗间的街巷上空气都像是骤冷了几分。

    对于在大光明教中待得够久的人而言,“永乐”二字是他们无法迈过去的坎。而由于过了这十余年,也足够变成传说的一部分了。

    传说中的“圣公”方腊、“云龙九现”方七佛当年是多么的英雄霸气、横压一世,甚至根本不需要借着女真人的捣乱,他们都能掀起规模巨大的起义,席卷江南……

    传说若是当初的永乐起义便是看到了武朝的软弱与积弊,大祸在即,因此奋力一搏,若然那场起义成功,如今汉家儿郎早已打败了女真人,根本就不会有这十余年来的战乱不息……

    传说如今的公平党乃至于西南那面霸道的黑旗,继承的也都是永乐朝的遗志……

    也有传闻说,当初圣公留下的衣钵未绝,方家后人一直存身于今日的大光明教中,正在默默地积蓄力量,等待有一天振臂一呼,真正实现方腊“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去恶锄强、为民永乐”的志向……

    大光明教承袭弥勒教的衣钵,这些年来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人,人多了,自然也会诞生各种各样的话。关于“永乐”的传闻不提起大家都当没事,一旦有人提起,往往便觉得确实在某个地方听人说起过这样那样的言语。

    一行人沉默了片刻,队伍当中却是况文柏冷哼一声:“当年的永乐四分五裂,人都死绝了,还有什么招魂不招魂。这便是最近圣教主过来,有心人在私底下做文章罢了,你们也该提点神,不要乱传这些市井谣言,若是一个不小心让上头听到,活不了的。”

    此时众人走的是一条偏僻的巷子,况文柏这句话说出,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澈。游鸿卓跟在后方,听得这个声音响起,只觉得心旷神怡,夜里的空气一时间都清新了几分。他还没想过要干点什么,但见到对方活着、手足俱全,说气话来中气十足,便觉得满心欢喜。

    以他这些年来在江湖上的积累,最怕的事情是天南地北找不到人,而一旦找到,这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轻轻松松地就摆脱他。

    况四哥在这队人当中大概是副手的位置,一番话说出,威严颇足,先前提起永乐的那人便连连表示受教。领头的那人道:“这几日圣教主过来,咱们转轮王一系,声势都大了几分,城里城外到处都是过来参拜的信众。你们瞧着好吧,教主武艺天下第一,过得几日,说不得便要打爆周商的五方擂。”

    如今执掌“不死卫”的大头头乃是外号“寒鸦”的陈爵方,先前因为家中的事情与周商一系有过大仇,此时众人说起来,便也都以周商作为心中的假想敌,这次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来到江宁,接下来自然便是要压阎罗王一头的。

    有人便道:“圣教主的武艺,真的如此厉害?”

    况文柏道:“我当年在晋地,随谭护法做事,曾有幸见过教主他老人家两面,说起武艺……嘿嘿,他老人家一根小指头都能碾死你我。”

    他口中的谭护法,却是当初的“河朔天刀”谭正。不过谭正当年是舵主,看来什么时候又升职了。

    有人道:“谭护法对上教主他老人家,胜负如何?”

    “据说谭护法刀法通神,已能与当年的‘霸刀’比肩,就算不胜,想来也……”

    “当年打过的。”况文柏摇头微笑,“不过上头的事情,我不方便说得太细。听说教主这两日便在新虎宫调教众人武艺,你若有机会,找个关系托人带你进去瞧瞧,也就是了。”

    为首的那人道:“这几天,上面的大头头都在教主面前受过指点了。”

    “结果如何?”

    “咱们老大就不说了,‘武霸’高慧云高将军的身手如何,你们都是知道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战场冲阵所向披靡,他手持长枪在教主面前,被教主手一搭,人都站不起来。后来教主许他披甲骑马冲阵,那匹马啊……被教主一拳,生生打死了,照现场的人说,马头被打爆了啊……”

    “……高将军如何了?”

    “教主他老人家指点武艺,怎么好真的冲人动手,这一拳下来,彼此称量一番,也就都知道厉害了。总之啊,按照老大的说法,教主他老人家的武艺,已经超过普通人最高的那一线,这世上能与他比肩的,或许只有当年的周侗老爷子,就连十多年前圣公方腊全盛时,恐怕都要相差一线了。所以这是告诉你们,别瞎信什么永乐招魂,真把魂招过来,也会被打死的。”

    众人大点其头,也在此时,有人问道:“若是西南的心魔出头,胜负如何?”

    为首那人想了想,郑重道:“西南那位心魔,醉心权谋,于武学一道自然免不了分心,他的武艺,顶多也是当年圣公等人的的程度,与教主比起来,难免是要差了一线的。不过心魔如今兵强马壮、凶狠霸气,真要打起来,都不会自己出手了。”

    众人便又点头,觉得极有道理。

    这些人口中说着话,前行的速度却是不慢,到得一处库房,取了渔网、钩叉、石灰等围捕工具,又看着时间,去到一处建筑设施仍旧完整的坊间。他们盯上的一所临着水路的院落,院落算不得大,过去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居所,但在此时的江宁城内,却算得上是难得的馨宁宝地了。

    按照这些人的说话内容推测,犯事的乃是这边名叫苗铮的房主,也不知道私下里是在跟谁会面,因此被这些人说成是为“永乐招魂”。

    况文柏等人抵达时,一位盯梢者确定了目标正在里头会面。为首那人看了看周围的状况,吩咐一番,一行十余人当即散开,有人堵门、有人看管后巷、有人注意水路,况文柏是老江湖,知道这边要么是一次得手抓住了敌人,要么附近最可能让狗急跳墙的或许便是眼前这道不到两丈宽的水路,他领着两名同伴去到对面,让其中一人上到附近房屋的屋顶上,拿着面小小的旗子做盯梢,自己则与另一人拿了渔网,守株待兔。

    屋顶上盯梢那人手中的旗帜呈灰黑色,夜色之中若不是有心注意,极难提前发现,而这边屋顶,也可以稍稍窥见对面院子之中的情况,他趴下之后,认真观察,全不知身后不远处又有一道身影爬了上来,正蹲在那儿,盯着他看。

    如果过得一阵,院落当中的屋子里,一道黑色的身影走了出来,正要走向院门。屋顶上监视的那人挥了挥旗子,下方的人早就在注意这面小旗,当下提起精神,互相打了手势,盯紧了院门处的动静。

    游鸿卓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手中的刀照着屋顶上那哨卫腰眼刺了进去,膝盖跪上对方后背的同时,另一只手抓起瓦片,无声地朝对面抛飞。

    院落边的众人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院门,陡然听见侧后方的夜色里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却是附近院落中一位居民莫名其妙地被东西砸破了头。这一刻,院落内、外的身影都同时停留了一瞬,这边的领头人陡然做了好几个手势,猛然前冲,在一名同伴的背上踩了一下,拔刀跃入院墙,而院落里的黑色身影早已朝侧面奔跑过去,在墙上猛地借力,翻过侧面的围墙。

    门口的两名“不死卫”猛地撞向院门,但这院落的主人可能是安全感不够,加固过这层木门,两道身影砸在墙上落下来,狼狈不堪。对面屋顶上的游鸿卓几乎忍不住要捂着嘴笑出来。

    被众人抓捕的黑色身影越过院墙,便是靠近水路这边的狭窄过道,甫一落地,被安排在这两侧的“不死卫”也拔刀堵截过来。这下两头围堵,那身影却并未直接跳向脚下的小河,而是双手一振,从斗篷后擎出的却是一刀一剑,此时刀剑卷舞,抵御住一边的攻击,却朝着另一边反压了过去。

    游鸿卓微微皱了皱眉。对面水路边出现的这道身影,他竟然感到有些眼熟。

    江湖上的侠客,使刀的多,使剑的少,同时使用刀剑的,更是少之又少,这是极易分辨的武学特征。而对面这道穿着斗篷的黑影手中的剑既宽且长,刀反而比剑短了些许,双手挥舞间陡然展开的,竟是过去永乐朝的那位尚书王寅——也就是如今乱师之首王巨云——惊艳天下的武艺:孔雀明王七展羽。

    当年的孔雀明王剑多在江南绽放,永乐起义失败后,王寅才远走北方。后来世事的变化太快,令人措手不及,女真数度南下将中原打得支离破碎,王寅跑到雁门关以南最难生存的一片地方传教,聚起一拨乞丐般的军队,济世救民。

    他所在的那片地方各种物资贫乏而且受女真人侵扰最深,根本不是聚众的理想之所,但王巨云偏偏就在那边扎下根来。他的手下收了不少义子义女,对于有天分的,广授孔雀明王剑,也派出一个个有能力的属下,到各地搜刮金银物资,贴补军队之用,这样的情况,待到他后来与晋地女相合作,双方联手之后,才稍稍的有所缓解。

    数年前在金国军队与廖义仁等人进攻晋地时,王巨云带领麾下军队,也曾做出顽强抵抗,他手下的众多义子义女,往往带领的就是最强方的冲锋队,其舍身忘死之姿,令人动容。

    游鸿卓由于栾飞的事情,在晋地之时与王巨云一系的力量未曾有过太深的接触,但当时在几处战场上,都曾与王巨云的这些子女并肩作战。他犹然记得昭德城破的那一战中,距离他所守卫的城墙不远的一段城内,便有一名手持刀剑的女子几度冲锋浴血,他也曾见过这女子抱着她已经死去的兄弟在血泊中仰天大哭时的情形。

    梁思乙……

    这应该是那女人的名字。

    此时双方距离有些远,游鸿卓也无法确定这一认知。但随即想想,将孔雀明王剑改为刀剑齐使的人,天下应该不多,而此时此刻,能够被大光明教内众人说出为永乐招魂的,除了当年的那位王尚书参与进来以外,这个天下,恐怕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如今盘踞荆湖南路的陈凡,据说乃是方七佛的嫡传弟子,但他已经隶属华夏军,正面击溃过女真人,杀死过金国大将银术可。即便他亲至江宁,恐怕也不会有人说他是为永乐复辟而来的。

    他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对面的黑色身影剑法高超,已经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倒在地,冲杀出去,而这边的众人明显也是老江湖,围堵过来毫不拖泥带水。双方的结果难料,游鸿卓知道这些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疯女人的厉害,短时间内倒也并不担心,他的目光望着那倒在地下的“不死卫”成员,想着“不死卫成员当场死了”这样的冷笑话,等待对方爬起来。

    也在此时,眼角一侧的黑暗中,有一道身影霎时而动,在不远处的屋顶上高速飚飞而来,转眼间已迫近了这边。

    游鸿卓在晋地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在埋伏、斩杀想要行刺女相的刺客,因此对于这等突发状况极为敏感。那身影或许是从远处过来,什么时候上的屋顶就连游鸿卓都未曾发现,此刻或许察觉到了陡然发动,游鸿卓才注意到这道身影。

    对面下方的杀戮场中,被围堵的那道身影犹如猴子般的左冲右突,片刻间令得对方的围捕难以合口,几乎便要冲出包围,这边的身影已经高速的狂飙而来。游鸿卓的脑中闪过一个名字。

    “不死卫”的大头头,“寒鸦”陈爵方。

    号称:轻功天下第一。

    游鸿卓双唇一抿,“啾、啾”吹起两声口哨,对面道路间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陡然转折,这边疑似“寒鸦”陈爵方的身影越过院墙,一式“八步赶蝉”,已直接扑向水路对面。

    游鸿卓叹了口气,从屋顶上朝况文柏与他的喽啰飞扑而下。

    接住我啊……

    他砰的落下,将手持渔网的喽啰砸进了地里。



    八月十四明亮的月色下,发生在江宁城内小院外的这场抓捕方才开始,便已混乱成一片。

    被众人围捕的黑衣人手中孔雀明王剑大开大合,将一名不死卫成员砍翻在地,左右疾奔便要突围,负责围捕的不死卫成员追将上来,那边的院子里也已经有人持枪杀出,显然便是这院落的主人苗铮。

    从远处狂飙而至的身影刷的掠过院墙,随即冲过水路,便已猛扑向尝试突围的黑影。他的身法高绝,这一下狂飙而至,配合不死卫的围捕,想要一击擒敌,但那黑影却提前收到了示警,一个折身间手中刀剑呼啸,孔雀明王剑的杀招展开,趁着对方狂奔不止的这一刻,以气势最强的斩舞奋不顾身地砍将过来。

    水路这边,游鸿卓从屋顶上跃下,砰的一声将况文柏身边持渔网的喽啰砸在了地下。那喽啰与况文柏原本聚精会神注意着对面,此时后背上陡然降下一道百余斤的身体,籍着巨大的冲力,整个面门径直被砸在水路边的青石上头,犹如西瓜爆开,场面惨不忍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身侧,况文柏却也是老江湖了,手中单鞭一挥便照着前方砸了下去。那身影却是就地一滚,照着他的腿边滚了过来,况文柏心中又是一惊,连忙后退,那身影冲了起来,下一刻,况文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闷响,口鼻之中泛起甜味,整个人朝后方倒飞出去,摔落到后方一堆泥土瓦片里。

    这边喽啰被砸下地面,游鸿卓照着况文柏身前翻滚,起身便是一拳,也是早已练了出来的条件反射了,整个过程兔起鹘落,都未曾耗费一次呼吸的时间。

    当年在晋地七人结义,况文柏的武艺当然是高过游鸿卓的,但这么几年的时间过去,他的动作在游鸿卓的眼中却已经幼稚得不行,下意识的出拳打脸是不想用刀伤了他。谁知这一拳过去,对方径直往后倒在泥瓦堆中,令得要作势再打的游鸿卓微微愣了愣,随后猛地转身,拎起地面上那带着各种倒钩的渔网,双手一抡,在狂奔之中呼啸着舞动了起来。

    “啾、啾啾啾、啾啾……”

    眼下的变故已由不得人犹豫,这边游鸿卓挥舞大网沿水路狂奔,口中还吹着当年在晋地用过一段时间的绿林暗号,对面使孔雀明王剑的那道身影一边砍断列在旁边的竹子、木杆一边也在飞快奔逃,之前冲杀过来的那道轻功高绝的身影追赶在后方,紧被砍断的竹竿干扰了片刻。

    使孔雀明王剑的身影朝着这边猛地加速,朝水路对面游鸿卓这边飞扑过来。

    她此时也已经没有更多选择了,游鸿卓手中牵起的大网乃是对付绿林高手的利器,上头缀满倒钩,任何人一旦被网住,倒钩入肉,当即便会失去反抗能力。若游鸿卓乃是敌人,她这一下的飞扑便等同于自投罗网。

    游鸿卓挥起渔网,照着水路这头撒了出来,他在华夏军中专门训练过这门手艺,大网撒出,网子的下沿刚刚高过扑来的身影,对于水路对面追赶的众人,却俨如一道屏障兜头罩下。

    说时迟那时快,后方追赶的那名不死卫队长抄起一根竹竿,已照着渔网掷了过来。竹竿截住渔网,落向水中,那飞跃过来的身影松开手中长刀,握刀的手抓向水路这边青石河岸,游鸿卓冲过去,顺手拽了她一把,视野之中,那轻功高绝的敌人也已经跃了过来,手中长刀照着两人斩下。

    游鸿卓拉着那女子的手往前翻滚,手中长刀虚斩,那女子的战斗意识也是极为出众,被拉拽上岸,手中剩下的长剑便在挥斩护身。而那飞跃过来的敌人一刀斩出,只发出极细的“叮”的一声响,这是籍着他高超的身法、擅使暗杀刀的标志,而这一刀未竞全功,游鸿卓见他左手呼啸挥下,一道鞭影霎时间横过夜空,朝下方劈来。

    游鸿卓与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都下意识的躲了一下,长鞭掠过两人身侧,落在地面上溅起碎屑横飞。

    他心中骂了一句,眼前这人右手持刀、左手长鞭,以对方的轻功以及使鞭的手法论,贸然后退拉长距离尝试逃跑便颇为不智了,当下合身而上,刀光斩出。

    狭窄的河岸边,只见那人挥舞长鞭犹如巨蟒横挥,将道路便的院墙,墙上的瓦片砸得砰砰作响,手中的刀还与砍杀过来的游鸿卓以及使剑女子换了几招。水路对面,那队不死卫成员呼喊着便朝两头合围而来。

    长鞭擅于远及,一旦与对方拉开距离,等于是以己之弱攻敌之长,而且按照对方的轻功,想要把距离拉得更开直接逃跑无异痴人说梦。双方几下交手,游鸿卓奈何不得对方,对方一时间也奈何不得游鸿卓与这使孔雀明王剑的女子,但“不死卫”的成员皆已奔袭而来,这人稳操胜券,口中一笑。

    “哈哈,小辈武功不错,本座‘寒鸦’陈爵方,你是——!”

    漫天的石灰粉爆开。

    游鸿卓将那女子往后方一推,操刀便朝前方劈砍进去,要趁着这一刻,直接要了对方的性命。

    那河道边上灰雾腾开,那陈爵方手中刀光挥舞,鞭影纵横,整个身体裹了斗篷几乎旋舞成疯魔,踏踏踏踏的也不知退了多少步才退出石灰粉的笼罩。只见他此时半身白色,斗篷、衣裳被劈得破破烂烂的,身上也不知道多了几道刀口。

    石灰粉中那道凶戾的身影眼见没能一次劈死他,又呼啸一声抽刀后撤,这才与先前的女人朝侧面巷道逃去了。

    “寒鸦”陈爵方站在那儿,一时间浑身发抖,他上一刻已觉得自己是稳操胜券,谁知下一刻险些连命都丢了,此时身上连中数刀,自然无法再去追赶。过得片刻,那些“不死卫”的手下也已经飞奔过来,他手中刀光一振。

    “发信号,叫人。就算掀了整个江宁城,接下来也要把他们给我揪出来——”

    他的怒吼如雷霆,之后费了不少菜油才将身上的石灰洗干净。

    ……

    追凶的火箭信号飞上天空,点缀了江宁城的夜色。

    游鸿卓与手持长剑的女子奔行过几条暗巷,在一处桥洞下稍作停留。

    “梁思乙。”游鸿卓指了指对方,然后点自己,“游鸿卓,我们在昭德见过。”

    对方看着他,听了他名字后,又看了他两眼,点了点头,转头往桥洞外看:“我听过你的名字。”

    “你们怎么来这边了?”

    “你是怎么来的?”

    “开英雄大会,凑个热闹。”

    “嗯。”女人点了点头,却看着桥洞外,不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此时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遭了。”便要冲出去。

    游鸿卓一把拧住她的手:“要出去你现在过去也晚了。”

    女子挣了一挣,横他一眼:“你知道什么!”

    “那个叫苗铮的是吧?”

    “……”

    女子目光一沉,又扭头望向开始变得热闹的夜空。

    “他要是不能自保,你去也没用。”

    “也许有办法。”似乎是被游鸿卓的言语说服,对方此时才在桥洞中坐了下来,她将长剑放在一旁,伸长双腿,籍着微光,游鸿卓才稍稍看清楚她的面容,她的样貌颇为英气,最富辨识度的应该是左边眉梢的一道刀疤,刀疤截断了眉毛,给她的脸上添了几分锐气,也添了几分杀气。她看看游鸿卓,又道:“早几年我听说过你,在女相身边出力的,你是一号人物。”

    游鸿卓自然不能夸奖自己,女人又道:“不能把我来的目的告诉你。”

    她的目光坦诚,游鸿卓点头:“知道,无非也就那么些事。这边要开英雄大会,王将军是永乐朝的老人,大光明教、摩尼教、弥勒教、永乐朝,都是一个东西。那个叫苗铮的……”

    他说到这里,点到即止地闭了嘴,名叫梁思乙的女人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眉宇间虽有英气,但戾气已经褪去了。游鸿卓道:“有地方去吗?”

    梁思乙道:“有。”

    “我最近几天会呆在城南东升客栈,什么时候走不知道,如果有需要,到那边给一个叫陈三的留口信,能帮的我尽量帮。”

    “好。”梁思乙坐在那儿,做出还要休息一阵的样子,朝外头摆了摆手,游鸿卓便收起长刀朝外头走去,他走出几步,听得梁思乙在后头说了声:“谢谢。”游鸿卓回头时,见女人的身影已经呼啸掠出桥洞,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奔跑而去的,大概还是信不过他,怕他背后跟踪的意思。

    游鸿卓笑了笑,眼见着城内信号连发,大量“不死卫”被调动起来,“转轮王”势力所辖的街道上敲锣打鼓,他便稍稍换装,又朝最热闹的地方潜行过去,却是为了观察四哥况文柏的情况如何,照理说自己那一拳砸下去,只是把他砸晕了,离死还远,但当时情况紧急,来不及仔细确认,此时倒稍稍有些担心起来。

    若是那一拳下去,对方后脑勺磕砖头,就此死了,大仇得报,自己才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此这般,他在夜色当中一番观察,这晚倒是没有再见况文柏,只是听说与梁思乙接头那苗铮眼见事情败露,转头就带着家人冲进了“阎罗王”周商的地盘。当晚两边便是一阵对峙、扯皮,差点打起来。

    由于到得凌晨也没有真打,游鸿卓这才意兴索然地回去睡了。

    ……

    江宁城在喧嚣之中过了大半晚,到得接近天明,才沉入最温馨的安静当中。

    天边露出第一缕鱼肚白时,城市西面二十余里的山坡上,少年龙傲天与光头小和尚便已经起来了。光光头小和尚在溪水边打拳,做了一轮晨练。

    他的拳法高明,在这个年纪上,着重的是温养气力、保持柔韧、适度拉伸,跟自己当年类似,很明显是有高明的师父专门传授下来的法子,当然其中也有一些非常霸道的法子,令龙傲天觉得对方的师父不够中正大气。

    他现在的角色是大夫,比较低调,面对着这个懂行的小光头,当初在陆文柯等书生面前使用的锻炼方法倒也不太适合了,便干脆练习了一套从父亲那里学来的绝世武功“广播体操”,令小和尚看得有些目瞪口呆。

    “龙哥,你不是打五禽戏的吗?”

    “看不懂吧?”

    “嗯。”

    “龙哥打的当然是绝世武学,你看不懂就对了……你看,这个跳跃运动,它……它就会让人变得很灵敏……”

    嘿哈、嘿哈……

    龙傲天在小和尚面前认真地跳跃,小和尚张开嘴巴看着,最后举起双手有些崇拜也有些复杂地拍了拍巴掌。

    早餐是到前面集市上买的肉包子。他分了小和尚几个,走得一程,又分了几个。待到包子吃完,双方才在附近的岔路口分道扬镳。

    虽然一见投缘,但彼此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小和尚需要去到城外的寺庙看看能不能挂单或是要口吃的,宁忌则决定早一点进入江宁城,好好游览一番自己的“老家”。当然,这些也都算得上是“借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彼此都未知根知底,路上吃一顿饭算是缘分,却不必非得同路而行。

    当然,日后若是在江宁城内遇上,那还是可以愉快地一起玩耍的。

    “悟空啊。”

    临别之时,宁忌摸着小光头的脑袋道:“往后你在江湖上遇到什么难题,记得报我龙傲天的名字,我保证,你不会被人打死的。”

    “好啊,哈哈哈。”小和尚笑了起来,他天性纯良、性格极好,但并非不晓世事,此时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两人朝不同的道路走去,如此前行一阵,又都回过头来,朝对方挥了挥手。这才大步朝前方行去。

    这边挥别了小和尚,宁忌步履轻快,一路朝着朝阳的方向前行,随后迈开步子奔跑起来。如此只是小半个时辰,越过蜿蜒的道路,古城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了视野当中。

    带着桂花的香气与露水的味道,清爽的晨风正吹过原野……



    江宁城犹如巨大野兽的尸体。

    城池西面城墙的一段坍圮了大半,无人修葺。金秋到了,野草在上头开出朵朵小花来,有白色的、也有黄色的。

    宁忌站在城门附近看了好一阵子,年仅十五的少年人难得有多愁善感的时候,但看了半天,也只觉得整座城池在城防方面,实在是有点放弃治疗。

    城门附近人群熙攘,将整条道路踩成破破烂烂的稀泥,虽然也有士兵在维持秩序,但时不时的还是会因为堵塞、插队等状况引起一番谩骂与喧闹。这入城的队伍沿着城墙边的道路延绵,灰色的黑色的各种人,远远看去,俨然在野兽尸体上聚散的蚁群。

    他想起去年在成都,兄长跟他说起的正在随父亲学习的东西,城市里的一条路,同一时间只能通过多少人,如果让路上的行人保持最大的通行速度,在道路不够的时候,如何扩建如何分流,宁忌听得无聊,道:“再修一条、一条不够再修一条。”

    兄长只是摇头以看傻小孩的目光看他,背负双手俨然什么都懂:“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瞧不起谁呢,嫂子一准也不懂……他当时想。

    ……

    “唉,城市的规划和治理是个大问题啊。”

    宁忌在人群之中叹了口气,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往日里常常是最性急的那个孩子,讨厌慢吞吞的排队。但这一刻,小宁忌的心中倒是没有太多急躁的情绪。他跟随着队伍缓缓前进,看着原野上的风远远的吹过来,吹动田地里的茅草与小河边的柳树,看着江宁城那破破烂烂的高大城门,黑乎乎的砖头上有经历战乱的痕迹……

    在家中的时候,详细说起江宁城事情的通常是母亲。

    父亲乃是做大事的人,时常不在家,在他们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还传出父亲已经去世的传闻,后来虽然回到家中,但跟每个孩子的相处大多零零碎碎的,或是说些有趣的江湖传闻,或是带着他们偷偷吃点好吃的,回忆起来很轻松,但这样的时日倒并不多。

    大娘支撑着家边的许多产业,常常要看顾巡视,她在家中的时候最多关心的是所有孩子的功课。宁忌是学渣,往往看见大娘微笑着问他:“小忌,你最近的功课如何啊?”宁忌便是一阵心虚。

    大娘倒是从不打他,只是会拉着他苦口婆心地说上许多话,有时候一边说话还会一边按按额头,宁忌知道这是大娘太过劳累导致的问题。有一段时间大娘还尝试给他开小灶,陪着他一道做过几天作业,大娘的学业也不好,除了数学以外,其余的课程两人商量不成,还得去找云竹姨娘询问。

    当然,到得后来大娘那边应该是终于放弃非得提高自己成绩这个想法了,宁忌松了一口气,只偶尔被大娘询问课业,再简单讲上几句时,宁忌知道她是真心疼自己的。

    红姨的武功最是高强,但性格极好。她是吕梁出身,虽然历尽杀戮,这些年的剑法却愈发平和起来。她在很少的时候时候也会陪着孩子们玩泥巴,家中的一堆鸡仔也往往是她在“咯咯咯咯”地喂食。早两年宁忌觉得红姨的剑法愈发平平无奇,但经历过战场之后,才又突然发现那平和之中的可怕。

    由于工作的关系,红姨跟大家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她有时候会在家中的高处看周围的情况,常常还会到周围巡视一番哨位的状况。宁忌知道,在华夏军最艰难的时候,常常有人试图过来抓捕或是刺杀父亲的家人,是红姨始终以高度警惕的姿态守护着这个家。

    她常常在远处看着自己这一群孩子玩,而只要有她在,其他人也绝对是不需要为安全操太多心的。宁忌也是在经历战场之后才明白过来,那经常在不远处望着众人却不过来与他们玩耍的红姨,羽翼有多么的可靠。

    瓜姨的武艺与红姨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极,她回家也是极少,但由于性格活泼,在家中常常是孩子王一般的存在,毕竟“家中一霸刘大彪”并非浪得虚名。她偶尔会带着一帮孩子去挑战父亲的权威,在这方面,锦儿阿姨也是类似,唯一的区别是,瓜姨去挑衅父亲,常常跟父亲爆发唇枪舌剑,具体的胜负父亲都要与她约在“私下里”解决,说是为了顾及她的面子。而锦儿阿姨做这种事情时,常常会被父亲捉弄回来。

    母亲是家中的大管家。

    她并不管外头太多的事情,更多的只是看顾着家里众人的生活。一群孩子上学时要准备的饭食、全家人每天要穿的衣裳、换季时的被褥、每一顿的吃食……只要是家里的事情,大都是母亲在操持。

    一帮孩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又或是有些假期在家,便时常跟母亲聚在一起。春天里母亲带着他们在屋檐下砸青团、夏天他们在院子里玩得累了,在屋檐下喝酸梅水……这些时候,母亲会跟他们说起全家人在江宁时的岁月。

    白墙青瓦的院子、院子里曾经精心照料的小花圃、古色古香的两层小楼、小楼上挂着的风铃与灯笼,阵雨之后的黄昏,天青如黛,一盏一盏的灯笼便在院子里亮起来……也有佳节、赶集时的盛况,秦淮河上的游船如织,游行的队伍舞起长龙、点起烟火……那时候的母亲,按照父亲的说法,还是个顶着两个包包头的笨却可爱的小丫鬟……

    当然,母亲自称是不笨的,她与娟姨、杏姨她们跟随大娘一道长大,年纪相仿、情同姐妹。那个时候的苏家,许多人都并不成材,包括如今已经非常非常厉害的文方叔叔、文定叔叔他们,当时都只是在家中混吃喝的小年轻。大娘从小对经商感兴趣,因此当时的老外公便带着她经常出入店铺,后来便也让她掌一部分的家业。

    当时的大娘与母亲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便已经接触这些事情。有一年,大概是她们十五岁的时候,几车货物在城外的大雨中回不来,她们主仆几人冒雨出来,催促着一群人上路,一辆大车滑在路边凹陷的坡地里,押车的众人累了,呆在路边消极怠工,对着几名少女的不知轻重冷嘲热讽,大娘带着母亲与娟姨冒着大雨下到泥地里推车,按排杏姨到一旁的农家买来热茶、吃食。一帮押车的工人终于看不下去了,帮着几名少女在大雨之中将车子抬了上来……从那以后,大娘便正式开始掌管店铺。如今想想,名叫苏檀儿的大娘与名叫婵儿的母亲,也正是自己今天的这般年纪。

    母亲也会说起父亲到苏家后的情况,她作为大娘的小探子,跟随着父亲一道逛街、在江宁城里走来走去。父亲那时候被打到脑袋,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但性格变得很好,有时候问这问那,有时候会故意欺负她,却并不令人讨厌,也有的时候,即便是很有学问的老爷爷,他也能跟对方谈得来,开起玩笑来,还不落下风。

    然后父亲写了那首厉害的诗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渐渐的成了江宁第一才子,厉害得不得了……

    宁忌脑海中的模糊记忆,是从小苍河时开始的,然后便到了凉山、到了张村和成都。他从未来过江宁,但母亲记忆中的江宁是那样的栩栩如生,以至于他能够毫不费力地便想起这些来。

    他离开西南时,只是想着要凑热闹因此一路到了江宁这边,但此时才反应过来,母亲或许才是一直惦记着江宁的那个人。

    母亲跟随着父亲经历过女真人的肆虐,跟随父亲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颠沛流离的生活,她看见过浴血的战士,看见过倒在血泊中的平民,对于西南的每一个人来说,那些浴血的奋战都有毋庸置疑的理由,都是必须要进行的挣扎,父亲带领着大家抗击侵略,迸发出来的愤怒犹如熔流般宏伟。但与此同时,每天安排着家中众人生活的母亲,当然是怀念着过去在江宁的这段日子的,她的心里,或许一直怀念着那时候平静的父亲,也怀念着她与大娘冲进这路边的泥泞里推动货车时的模样,那样的雨里,也有着母亲的青春与温暖。

    宁忌不曾经历过那样的日子,偶尔在书上看见关于青春或是和平的概念,也总觉得有些矫情和遥远。但这一刻,来到江宁城的脚下,脑中回忆起这些栩栩如生的记忆时,他便多少能够理解一些了。

    想要回到江宁,更多的,其实来自于母亲的意志。

    他抬头看这残破的城池。

    母亲如今仍在西南,也不知道父亲带着她再回到这里时,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排了许久的队,他才从江宁城的西门进去,进去之后是城门附近杂乱的集市——这里原本是个小广场,但眼下搭满了各种木棚、帐篷,一个个眼神诡异的公平党人似乎在这里等待着兜售东西,但谁也不明着说话,屎宝宝的旗帜挂在广场中央,证明这里是他的地盘。

    小广场再过去,是遭遇过兵祸后破旧却也相对热闹的街道,一些店铺修修补补,在成都只能算是待修缮的贫民窟,一切的颜色以脏乱的灰、黑为主,路边肆流着脏水,店铺门前的树木大多枯萎了,有的只有半边发黄的叶子,叶子落在地下,染了脏水,也当即化为黑色,三教九流的人在街上走动。

    宁忌打听了秦淮河的方向,朝那边走去。

    在凉山时,除了母亲会经常说起江宁的情况,竹姨偶尔也会说起这里的事情,她从卖人的店铺里赎出了自己,在秦淮河边的小楼里住着,父亲有时候会跑步经过那边——那在当时实在是有些怪异的事情——她连鸡都不会杀,花光了钱,在父亲的鼓励下摆起小小的摊子,父亲在小车子上画画,还画得很不错。

    竹姨在当时与大娘有些嫌隙,但经过小苍河之后,双方相守相持,这些嫌隙倒都已经解开了,有时候她们会一道说父亲的坏话,说他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但许多时候也说,若是没有嫁给父亲,日子也不一定过得好,可能是会过得更坏的。宁忌听不太懂,因此不参与这种三姑六婆式的讨论。

    竹姨说起江宁,其实说得最多的,是那位坐在秦淮河边摆棋摊的秦爷爷,父亲与秦爷爷能交上朋友,是非常非常厉害也非常非常特殊的事情,因为那位老人确实是极厉害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与当时只是入赘之身的父亲成了朋友,按照竹姨的说法,这可能便是慧眼识英雄吧。

    当然,若是父亲加入话题,有时候也会提起江宁城内另外一位入赘的老人家。成国公主府的康贤老爷爷下棋有些无耻,嘴巴颇不饶人,但却是个令人敬佩的好人。女真人来时,康贤爷爷在城里殉国而死了。

    秦淮河、竹姨的小楼、苏家的老宅、秦爷爷摆摊的地方、还有那成国公主府康爷爷的家便是宁忌心里估算的在江宁城内的坐标。

    他首先照着对明显的坐标秦淮河前进,一路穿过了热闹的街巷,也穿过了相对偏僻的小路。城内破破烂烂的,黑色的房子、灰色的墙、路边的淤泥发着臭味,除了公平党的各种旗帜,城内比较亮眼的颜色点缀只是秋日的落叶,已没有漂亮的灯笼与精致的街头点缀了。

    他来到秦淮河边,看见有些地方还有歪歪扭扭的房屋,有被烧成了架子的黑色残骸,路边依然有小小的的棚子,各方来的流民占据了一段一段的地方,河水里发出些许臭味,飘着古怪的浮萍。

    一时间看来是找不到竹姨口中的小楼与适合摆棋摊的地方。

    他摆出良善的姿态,在路边的小吃摊里再做打探,这一次,关于心魔宁毅的原住处、江宁苏氏的老宅所在,倒是轻轻松松就问了出来。

    “……要去心魔的老宅游玩啊,告诉你啊小后生,那边可不太平,有两三位大王可都在争夺那里呢。”

    “为什么啊?”宁忌瞪着眼睛,天真地询问。

    “哦,这个可说不太清楚,有人说那里是龙兴之地,占了可就有龙气啊;也有人说那边对做生意好,是财神爷住过的地方,拿走一块砖头将来做镇宅,做生意便能一直兴隆;另外好像也有人想把那地方一把火烧了立威……嗨,谁知道是谁说了算啊……”

    宁忌一时间无言,问清楚了地方,朝着那边过去。

    抵达苏家的宅子时,是下午的申时二刻了,时间渐近黄昏但又未至,秋天的太阳懒洋洋的发出并无威力的光芒。原本的苏家老宅是颇大的一片宅子,本院旁边又附有侧院,人数最多时住了三百人,由几十个院落组成,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层次不齐的院墙,外围的墙壁多已倒塌,里头的外围院舍留有残破的房屋,有的地方如街头一般扎起帐篷,有的地方则籍着原本的房子开起了店铺,其中一家很明显是打着阎罗王旗帜的赌场。

    没有门头,没有牌匾,原本院落的府门门框,都已经被彻底拆掉了。

    宁忌站在外头朝里看,里面许多的院落墙壁也都显得参差不齐,与一般的战后废墟不同,这一处大院子看起来就像是被人徒手拆走了许多,各种各样的东西被搬走了大半,相对于街道周围的其它房舍,它的整体就像是被什么奇怪的怪兽“吃”掉了大半,是停留在废墟上的只有半截的存在。

    而周围的房屋,即便是被火烧过,那废墟也显得“完全”……

    他想起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坐在院落当中与他们一群孩子说起江宁时的情景。

    小婵的话语温柔,说起那段风风雨雨里经历的一切,说起那温暖的家乡与归宿,小小的孩童在一旁听着。

    那一切,

    已不复存在了。



    在街头拽着路上的行人问了好几遍,才终于确定眼前的果真是苏家当年的老宅。

    苏家人是十余年前离开这所老宅的。他们离开之后,弑君之事震动天下,“心魔”宁毅成为这天下间最为禁忌的名字了。靖平之耻到来之前,对于与宁家、苏家有关的各种事物,当然进行过一轮的清算,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靖平之耻后,康王周雍上位,改元建朔,在江宁这片所谓龙兴之地,苏家的这片老宅子便一直都被封印了起来。这期间,女真人的兵祸两度烧至江宁,但即便城破,这片老宅却也始终安安静静地未受侵扰,甚至还一度传出过完颜希尹或是某个女真大将特地入城参观过这片老宅的传闻。

    整个建朔年间,虽然那位“心魔”宁毅一直都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反贼之首,但对于他弑君、抗金的厉害,在部分的舆论场所仍旧隐约保持着正面的认知——“他虽然坏,但确有实力”这类话语,至少在坐镇江宁与长江防线的太子君武看来,并非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言辞,甚至于当时主要掌管舆论的长公主府方面,对这类事情,也未抓得太过严厉。

    宅子当然是公平党入城之后破坏的。一开始自是大规模的劫掠与烧杀,城中各个富户宅邸、商铺库房都是重灾区,这所已然尘封许久、内里除了些木楼与旧家具外并未留下太多财物的宅子在最初的一轮里倒没有经受太多的损伤,其中一股插着高天王麾下旗帜的势力还将这边占据成了据点。但慢慢的,就开始有人传说,原来这便是心魔宁毅过去的居所。

    好几拨散碎的势力便都将目光往这边投了过来。

    周商手底下的一群疯子首先便舞着大旗,尝试冲进宅子后放火,试图将这“心魔”宁毅的象征付之一炬,以壮声威,被高天王的人打出去后,时宝丰的人、许昭南的人甚至于打着“公平王”何文麾下旗帜的人也都来了,一时间这边爆发了数度谈判,而后又是火拼。

    血腥的杀戮发生了几场,人们冷静一点认真看时,却发现参与这些火拼的势力虽然打着各方的旗帜,事实上却都不是各方派系的主力,大多类似于胡乱插旗的莫名其妙的小帮派。而公平党最大的五方势力,即便是疯子周商那边,都未有任何一名大将明确说出要占了这处地方的话语。

    背后是否有五方势力的操盘或许难说,但在明面上,似乎并没有任何大人物明确出来说出对“心魔”宁毅的看法——既不保护,也不敌对——这也算是长期以来公平党对西南势力表露出来的暧昧态度的延续了。

    察觉到这种态度的存在,其余的各方小势力反倒积极起来,将这所宅子当成了一片三不管的试金地。

    最初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时不时的便有过江猛龙试图占领这边,以期待在公平党五方的高层眼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例如最近名声鹊起的“大龙头”,便曾派出一帮人手,将这边占领了三天,说是要在这边广开门户,随后虽被人打了出去,却也博了几天的名声。

    此后又是各方混战,直到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几乎搞出一次上千人的火并来。“公平王”震怒,其麾下“七贤”中的“龙贤”带队,将整个区域封锁起来,对不论打着什么旗帜的火并者抓了大半,随后在附近的广场上公开行刑,一人打了二十军棍,据说棍子都打断几十根,才将这边这种大规模火并的趋势给压住。

    这之后,苏家老宅这一片的打斗规模小多了,多数出现的只是几十人的对峙,有打着周商旗号的小团体过来开赌场,有打着时宝丰旗帜的人到里头经营黑市,有些过江猛龙会跑到这边来占下一个院子,在这里盘踞十天半个月,有人拆了砖墙拿出去卖,过得一段时间,发现苏家的墙砖无法防伪也无法证伪,要么是彻底的造假,要么便带了卖家过来实地挑选,也算是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生意。

    “小后生啊,那里头可进去不得,乱得很哦。”

    在街头拖着位看来面善的公平党老奶奶询问时,对方倒也好心地对他进行了劝说。

    “我想去看西南大魔王的老宅啊。奶奶。”

    “魔头老宅啊?个个都说是老宅,到底是哪个,找不到喽……”

    老奶奶如此说着。

    但当然还是得进去的。

    时间已是傍晚,宁忌在大宅子的其中一处入口花了十五文钱,跟一名江湖人买了张据说可以通行入内的破旗子,旗子隶属于“转轮王”麾下的“无生军”,是无生军下头的一个小派系叫做“恶煞”的,自称非常厉害。

    “拿了这面旗,里头的大道便可以走了,但有些院子没有门道是不能进的。看你长得面善,劝你一句,天大黑之前就出来,可以挑块喜欢的砖带着。真遇上事情,便大声喊……”

    宁忌安安分分地点头,拿了旗子插在背后,朝着里头的道路走去。这原本苏家老宅没有门头的一侧,但墙壁被拆了,也就显出了里头的院子与通路来。

    苏家的老宅建设与扩充了近百年,前前后后有四十余个院落组成,说大大不过宫殿,但说小也绝对不小。院落间的通道上铺着陈旧厚实的青砖,似乎还带着往日里的一丝踏实,但空气里便传来便溺与些许腐臭的气息,旁边的墙壁多是半截,有的上头破开一个大洞,院落里的人倚靠在洞边看着他,露出凶恶的神色。

    宁忌倒并不介意这些,他朝院子里看去,周围一间间的院落都有人占据,院子里的树木被劈掉了,大概是剁成柴火烧掉,有着过去痕迹的房屋坍圮了许多,有的张开了门头,里头黑黝黝的,显出一股森冷来,有些江湖人习惯在院子里开火,遍地的狼藉。青砖铺就的通道边,人们将马桶里的秽物倒在狭窄的小水沟中,臭气挥散不去。

    这道路间也有其他的行人,有的人指指点点地看他,也有的或许与他一样,是过来“参观”心魔故居的,被些江湖人拱卫着走,见到里头的混乱,却不免摇头。在一处青墙半颓的岔道口,有人表示自己身边的这间便是心魔故居,收钱二十文才能进去。

    宁忌便也给了钱。

    里头的院落住了不少人,有人搭起棚子洗衣做饭,两边的主屋保存相对完好,是呈九十度直角的两排房子,有人指点说哪间哪间便是宁毅当年的住房,宁忌只是沉默地看了几眼。也有人过来询问:“小后生哪里来的啊?”宁忌却并不答他。

    这一出大宅之中如今鱼龙混杂,在五方默许之下,里头无人执法,出现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宁忌知道他们询问自己的用意,也知道外头巷道间那些指指点点的人打着的主意,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些。他回到了老家,选择先礼后兵。

    如果这个礼不被人尊重,他在自家老宅之中,也不会再给任何人面子,不会再有任何顾忌。

    或许是因为他的沉默过于高深莫测,院子里的人竟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得一阵,又有人被“心魔故居”的噱头招了进来,宁忌转身离开了。

    日光渐渐的倾斜。

    只有几片树叶老树枝干从院墙的那边伸到通道的上方,投下昏暗的影子。宁忌在这大宅的通道上一路行走、观看。在母亲记忆当中苏家老宅里的几处漂亮花园此时早已不见,一些假山被推倒了,留下石头的废墟,这昏暗的大宅延伸,各种各样的人似乎都有,有背负刀剑的侠客与他擦肩而过,有人鬼鬼祟祟的在角落里与人谈着生意,墙壁的另一边,似乎也有古怪的动静正在传出来……

    里头有三个院子,都说自己是心魔以前居住过的地方。宁忌一一看了,却无法分辨这些话语是否真实。父母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过去有两栋小楼相对而立,后来其中的一栋小楼烧掉了,他们便都住在另一栋两层小楼里。

    他当然不可能再找到那两栋小楼的痕迹,更不可能见到其中一栋烧毁后留下的地面。

    母亲的这些回忆,竟都已是他出生之前的故事了。

    自那之后,春雨秋霜又不知道多少次降临了这片宅院,冬日的大雪不知道多少次的覆盖了地面,到得此时,过去的东西被淹没在这片废墟里,已经难以分辨清楚。

    也有些微的痕迹留下。

    宁忌在一处院墙的老砖上,看见了一道道像是用于测量身高的刻痕,刻痕只到他的肩膀,也不知是当年哪个宅院、哪个孩子的父母在这里留下的。

    一张老旧到只剩三条脚的桌子上,有人留下过古怪的涂鸦,周围不少的字,有一行像是在写“小七是笨瓜”。又有人刻了“老师好”三个字。涂鸦里有太阳,有小花,也有看起来古古怪怪的小船和乌鸦。

    太阳落下了。光芒在院落间收敛。有些院子燃起了篝火,黑暗中这样那样的人聚集到了自己的宅院里,宁忌在一处院墙上坐着,偶尔听得对面宅子有男人在喊:“金娥,给我拿酒过来……”这死去的宅子又像是有了些生活的气息。

    他在这片大大的宅院当中转过了两圈,产生的伤感多半来自于母亲。心中想的是,若有一天母亲回来,过去的那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到了,她该有多伤心啊……

    如此一轮下来,他从宅子另一边的一处岔道出去,上了外头的道路。此时大大的圆圆的月光正挂在天上,像是比往日里都更加亲近地俯瞰着这个世界。宁忌背后还插着旗子,缓缓穿过行人不少的道路,或许是因为“财神爷”的传闻,附近街道上有一些摊位,摊位上支起灯笼,亮起火把,正在揽客。

    宁忌行得一段,倒是前方杂乱的声响中有一道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我当年,是打过那心魔宁毅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啊……”

    摇曳的火把中,那是跪在路边的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正在唠唠叨叨地向路边人说着这样的故事,其中一行人似乎对他的说法非常感兴趣,为首的老者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你说……你当年打过心魔的头?”

    “求老爷……赐点吃的……赐点吃的……”那乞丐朝前方伸手。

    老人从怀中拿出几文钱来,先给了他一文钱:“你说,说得好了,我再给你。”

    “我、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嘿嘿,我……我叫做薛进啊,江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薛家的‘大川布行’,那当年……是跟苏家平起平坐的……大布行……”

    这乞丐头上戴着个破毡帽,似乎是受过什么伤,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但宁忌却听过薛进这个名字,他在一旁的摊位边做下,以老者为首的那群人也在一旁找了位置坐下,甚至叫了小吃,听着这乞丐说话。卖小吃的摊主嘿嘿道:“这疯子经常过来说他打过那心魔的头,我看他是自己被打了头是真,诸位可别被他骗了。”

    老人却只是笑笑:“图个热闹嘛。”

    “当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为什么打他呢……当年啊,这苏家的那位姑娘……苏檀儿,她长得可漂亮,又有本事,将来……是要继承苏家生意的,我啊……嘿嘿,就想娶她,谁知道……后来是那书呆子入赘了……”

    “那心魔……心魔宁毅当年啊,就是书呆子……就是因为被我打了一下,才开窍的……我记得……那一年,他们大婚,苏家的小姐,嘿嘿,却逃婚了……”

    乞丐断断续续的说起当年的那些事情,说起苏檀儿有多么漂亮有味道,说起宁毅多么的呆呆傻傻,中间又时不时的加入些他们朋友的身份和名字,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的认识,如何的打交道……纵然他打了宁毅,苏檀儿与他之间,也并未真的交恶,随后又说起当年的纸醉金迷,他作为大川布行的少爷,是如何如何过的日子,吃的是怎样的好东西……

    周围的众人听了,有的嗤笑他发了失心疯,宁毅若真是傻子,岂能走到今天。

    有人嘲讽:“那宁毅变聪明倒是要谢谢你喽……”

    有人也道:“这人当年确实阔气过,但世道变了!现在是公平党的时候了!”

    这些话语倒也没有打断乞丐对当年的回忆,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那晚殴打心魔的细节,是拿了怎样的砖头,如何走到他的背后,如何一砖砸下,对方如何的呆傻……摊位这边的老者还让摊主给他送了一碗吃食。乞丐端着那吃食,怔怔的说了些胡话,放下又端起来,又放下去……

    “心魔……”他道,“说那心魔被人称作是江宁第一才子……他做的第一首词,还是……还是我问出来的呢……那一年,月亮……你们看,也是这么大的月亮,这么圆,我记得……那是濮……濮阳家的六船连舫,濮阳逸……濮阳逸去哪了……是他家的船,宁毅……宁毅没有来,我就问他的那个小丫鬟……”

    “我问她……宁毅为何没有来啊,他是不是……没脸来啊……我又问那个苏檀儿……你们不知道,苏檀儿长得好漂亮,但是她要继承苏家的,所以才让那个书呆子入的赘……我问他,你选了这么个书呆子,他这么厉害,肯定能写出好诗来吧,他怎么不来呢,还说自己病了,骗人的吧……然后那个小丫鬟,就把她姑爷写的词……拿出来了……”

    “我还记得那首词……是写月亮的,那首词是……”

    乞丐跪在那碗吃食前,怔怔地望着月亮,过得好一阵子,沙哑的声音才缓缓的将那词作给唱出来了,那或许是当年江宁青楼中常常唱起的东西,因此他印象深刻,此时沙哑的嗓音之中,词的旋律竟还保持着完整。

    “明月几时有……”他缓缓唱道。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月光如银盘一般悬于夜空,杂乱的街市,街市一旁便是废墟般的深宅大院,衣着破烂的乞丐唱起那年的中秋词,沙哑的嗓音中,竟令得周围像是凭空泛起了一股渗人的感觉来。四周或笑或闹的人群此时都禁不住安静了一下。

    名叫左修权的老人听得这词作,手指敲打桌面,却也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首词出于近二十年前的中秋,其时武朝繁华富庶,中原江南一片歌舞升平。

    到得二十年后的今日,再说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句子,也不知是词作写尽了人间,还是这人间为词作做了注解。

    他是昨日与银瓶、岳云等人进到江宁城内的,今日感慨于时间正是中秋,处理好几件大事的头绪后便与众人来到这心魔故里查看。这中间,银瓶、岳云姐弟当年得到过宁毅的救助,多年以来又在父亲口中听说过这位亦正亦邪的西南魔头诸多事迹,对其也颇为崇敬,只是抵达之后,破破烂烂且散发着臭气的一片废墟自然让人难以提起兴致来。

    此时那乞丐的说话被不少人质疑,但左家自左端佑起,对宁毅的诸多事迹了解甚深。宁毅过去曾被人打过脑袋,有过失忆的这则传闻,虽然当年的秦嗣源、康贤等人都不怎么相信,但信息的端倪终究是留下来过。

    这时候听得这乞丐的说话,桩桩件件的事情左修权倒觉得多半是真的。他两度去到西南,见到宁毅时感受到的皆是对方吞吐天下的气势,过去却不曾多想,在其年轻时,也有过这般类似争风吃醋、卷入文坛攀比的经历。

    天上的月色皎如银盘,近得就像是挂在街道那一头的楼上一般,路边乞丐唱完了诗词,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关于“心魔”的故事。左修权拿了一把铜钱塞到对方的手中,缓缓坐回来后,与银瓶、岳云聊了几句。

    他挥手将这处摊位的摊主唤了过来。

    “此人过去还真是大川布行的少东家?”

    “……他何以变成这样啊?”

    左修权陆续询问了几个问题,摆摊的摊主原本有些支支吾吾,但随着老人又掏出银钱来,摊主也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出来。

    那却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公平党入江宁,初期当然有过一些劫掠,但对于江宁城内的富户,倒也不是一味的抢夺杀戮。

    按照公平王的规定,这天下人与人之间乃是平等的,一些富户聚敛大量田亩、财产,是极不公平的事情,但这些人也并不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因此公平党每占一地,首先会筛选、“查罪”,对于有诸多恶迹的,自然是杀了抄家。而对于少部分不那么坏的,甚至于平日里赠医施药,有一定名望和善行的,则对这些人宣讲公平党的理念,要求他们将大量的财富主动让出来。

    这样的“说服”在实际层面上当然也属于威逼的一种,面对着浩浩荡荡的公平运动,只要是还要命的人当然都会选择破财保平安(实际上何文的这些手段,也保证了在一些大战之前对敌人的分化,部分富户从一开始便会谈妥条件,以散尽家财甚至加入公平党为筹码,选择反正,而不是在绝望之下负隅顽抗)。

    薛家在江宁并没有大的恶迹,除了当年纨绔之时确实那砖头砸过一个叫宁毅的人的后脑勺,但大的方向上,这一家在江宁一带竟还算得上是良善之家。因此第一轮的“查罪”,条件只是要收走他们所有的家产,而薛家也已经应承下来。

    财物的交割当然有一定的程序,这期间,首先被处理的自然还是那些十恶不赦的豪族,而薛家则需要在这一段时间内将所有财物清点完毕,待到公平党能腾出手时,主动将这些财物上缴充公,然后成为洗心革面加入公平党的模范人物。

    然而,第一轮的杀戮还没有结束,“阎罗王”周商的人入城了。

    他们在城内,对于第一轮不曾杀掉的富户进行了第二轮的判罪。

    时间是在四个半月以前,薛家全家数十口人被赶了出来,押在城内的广场上,说是有人举报了他们的罪行,因此要对他们进行第二次的问罪,他们必须与人对质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阎罗王”周商做事的固定程序,他毕竟也是公平党的一支,并不会“胡乱杀人”。

    其中一名证明薛家作恶的证人出来了,那是一个拖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她向众人陈述,十余年前曾经在薛家做过丫鬟,随后被薛家的老太爷J污,她回到家中生下这个孩子,而后又被薛家的恶奴从江宁赶跑,她的额头上甚至还有当年被打的疤痕。

    这妇女说得声泪俱下,句句发自肺腑,薛家老太爷数次想要发声,但周商手下的众人向他说,不许打断对方说话,要等到她说完,方能自辩。

    薛家人等待着自辩。但随着女人说完,在台上哭得崩溃,薛老太爷站起来时,一颗一颗的石头已经从台下被人扔上来了,石头将人砸得头破血流,台下的众人起了同理心,各个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他们冲上台来,一顿疯狂的打杀,更多的人跟随周商麾下的队伍冲进薛家,进行了新一轮的大肆搜刮和掠夺,在等待接收薛家财物的“公平王”手下到来前,便将所有东西扫荡一空。

    “那‘阎罗王’的手下,就是这样做事的,每次也都是审人,审完之后,就没几个活的喽。”

    月光之下,那收了钱的摊贩低声说着这些事。他这摊位上挂着的那面旗帜隶属于转轮王,最近随着大光明教主的入城,声势愈发浩大,说起周商的手段,多少有些不屑。

    “每次都是如此吗?”左修权问道。

    “那自然不能每次都是一样的手段。”摊主摇了摇头,“花样多着呢,但结果都一样嘛。这两年啊,凡是落在阎罗王手里的有钱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只要你上去了,台下的人哪会管你犯了什么罪,一股脑的扔石头打杀了,东西一抢,就算是公平王亲自来,又能找得到谁。不过啊,反正有钱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我看,他们也是活该遭此一难。”

    “小哥在这里摆摊,不想当有钱人?”

    “我想当有钱人,那可没有昧着良心,你看,我每天忙着呢不是。”那摊主摆摆手,将得了的银钱塞进怀里,“老人家啊,你也不用拿话挤兑我,那阎罗王一系的人不讲规矩,大家伙儿看着也不喜欢,可你架不住他人多啊,你以为那广场上,说到一半拿石头砸人的就都是周商的人?不是的,想发财的谁不这样干……不过啊,这些话,在这里可以说,往后到了其他地方,你们可得小心些,别真得罪了那帮人。”

    摊主如此说着,指了指一旁“转轮王”的旗帜,也算是好心地做出了忠告。

    此时在一旁的地下,那乞丐手臂颤抖地端着被众人施舍的吃食,缓缓地倒进随身带着的一只小布袋里,也不知是要带回去给什么人吃。他当乞丐的时日还算不得长,过去几十年间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此时默默听着摊主谈起他的遭遇,眼泪倒是混着脸上的灰落下来了……

    左修权叹了口气,待到摊主离开,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沉吟片刻。

    “公平王何文,在哪里说起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可为何这江宁城里,竟是这副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一旁的桌子边,宁忌听得老人的低喃,目光扫过来,又将这一行人打量了一遍。其中一道似乎是女扮男装的身影也将目光扫向他,他便不动声色地将注意力挪开了。

    他知道这一行人多半有些来历,估计又如严云芝那帮人一般,是哪里来的大族,此时此刻,他并不打算与这些人结下梁子,倒是老人的问题,令他心中也同样为之一动。

    他固然不是一个擅长思考总结的人,可还在西南之时,身边各种各样的人物,接触的都是全天下最丰富的信息,对于天下的局势,也都有着一番见识。对“公平党”的何文,在任何类型的分析里,都无人对他掉以轻心,甚至于大部分人——包括父亲在内——都将他视为威胁值最高、最有可能开拓出一番局面的敌人。

    然而,就靠着眼前的这些,真能开拓出一番局面?

    他微微的感到了一丝迷惑……

    ……

    当然,对这些严肃的问题刨根问底并非是他的爱好。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来到江宁,想要参与的,总归还是这场混乱的大热闹,想要稍微追索的,也无非是父母当年在这里生活过的些许痕迹。

    此时月亮渐渐的往上走,城市昏暗的远处竟有烟火朝天空中飞起,也不知哪里已庆祝起这中秋佳节来。不远处那乞丐在地上乞讨一阵,没有太多的收获,却缓缓地爬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跛了,此时穿过人群,一瘸一拐地缓缓朝街市一头行去。

    宁忌便也买了单,在后头跟了上去。

    乞丐的身影孤孤单单的,穿过街道,穿过黑乎乎的流淌着脏水的深巷,然后沿着泛起臭水的水渠前行,他脚下不便,行走艰难,走着走着,甚至还在地上摔了一跤,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最后走到的,是水渠拐弯处的一处小桥洞下,这处桥洞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至少可以挡风遮雨。

    宁忌看见他走进桥洞里,然后低声地叫醒了在里头的一个人。

    他摇摇晃晃地搀着那道人影出来,人影的步伐看来也是异常虚弱,两道人影既是搀在一起,又像是挤在了一起,两人就这样缓缓地爬上水渠边缘,坐在那既是水渠沿又是路沿的地方,相互靠着。

    “月、月娘,我……我带了吃、吃……吃的……”

    乞丐扯开身上的小布袋,小布袋里装的是他先前被施舍的那碗吃食。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毛病或许是因为被打到了脑袋,而旁边那道身影不知道是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从后方看宁忌只能看见她一只手的手臂是扭曲的,至于其它的,便难以分辨了。她倚靠在乞丐身上,只是微微的晃了晃。

    “月、月娘,今……今天是……中、中秋节了,我……”

    “我刚才看到那……那边……有烟花……”

    “就在……那边……”

    “你吃……吃些东西……他们应该、应该……”

    “他们应该……”

    “还会再放的……”

    两道身影依偎在那条水渠之上的夜风当中,黑暗里的剪影,虚弱得就像是要随风散去。



    同样的中秋。

    江宁城西,一座名为“新虎宫”的殿堂当中,灯火通明。

    江宁原本是康王周雍居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自他成为皇帝后,虽然前期遭遇搜山检海的大浩劫,后期又被吓得出海流窜,最终死于海上,但建朔一朝中间的八九年,江南吸收了中原的人口,却称得上兴旺发达,当时不少人将这种状况吹嘘为建朔帝“无为而治”的“中兴之像”,于是便有好几座行宫、园林,在作为其故乡的江宁圈地营造。

    这“新虎宫”是其中的一座,它原本名叫“长御苑”,公平党入江宁后两度转手,落入许昭南的手中后改了这个名字,乃是将这边当成了“转轮王”势力的一处据点。

    这一刻,宫殿正殿当中金碧辉煌、群英荟萃。

    坐在殿堂最上方的那道身影体型庞大、状如古佛,正是几日前已抵达江宁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

    而在林宗吾下方左首边坐着的是一名蓝衫大汉。这人天庭广阔、目似丹凤、神态肃穆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边是如今割据一方,作为公平党五大王之一,在整个江南名头极盛的“转轮王”许昭南。

    许昭南在起事前原是大光明教的一名舵主,他借着大光明教的底子起事,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到得此刻,“转轮王”麾下从者何止百万,即便是精锐的兵马,都数以十万计,从结构上来说,他的势力已经稳稳地压了结构松散的大光明教一头。。但是与晋地那边狠辣奸猾、欺师灭祖的“降世玄女”不同,眼下只从这座次安排上都能看出,这位如今位高权重的“转轮王”,对过去的老教主,仍旧保持着绝对的敬重。

    与左首许昭南对应,在右首边的,仍旧是作为大光明教副教主、林宗吾师弟的“疯虎”王难陀。

    王难陀年轻时成名于拳脚,方腊起义失败后,他与林宗吾、司空南卷土重来,手上功夫犹能与作为当时年轻一辈中最强之一的陈凡分庭抗礼,只是前几年在沃州参与的莫名其妙的一战当中却伤了手臂,再加上年纪渐长,实际的身手已不如从前了。

    不过人在江湖,许多时候倒也不是功夫决定一切。自林宗吾对天下事情心灰意冷后,王难陀勉力撑起大光明教在天下的各项事务,虽然并无开拓进取的能力,但终究等到许昭南在江南成事。他居中的一番过渡,得了包括许昭南在内的许多人的尊敬。而且眼下林宗吾到达的地方,即便凭着过去的情谊,也无人敢轻侮这头迟暮猛虎。

    王难陀再往下,“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武霸”高慧云、猴王”李彦锋、“五罗斩”唐清花、“沱河散人”许龙飙……等等众多在绿林上享有盛名的高手、大光明教成员以及公平党“转轮王”一系的成员在厅堂内排开。

    这些人或者在江湖上已经是德高望重的、享誉一方的宗师,或者年纪轻轻却已经有了一番惊人艺业,有的盘踞一方势力惊人,也有的已经在战阵之上证明了自己的本领,往日里皆是桀骜不驯、难居人下之辈。他们之中只有少部分曾在过去接受过林宗吾这位老教主的指点。

    但这是林宗吾来到江宁的第四天。之前三天的时间内,他对此地众人的艺业一一点评,稍作切磋,而只是这样的一番表露,那庞大身形下恐怖的身手已经结结实实地惊骇了众人。即便是这些人当中号称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且更加专心于军务的转轮王大将“武霸”高慧云,也切切实实地理解到了什么叫做“咫尺之内人尽敌国”。

    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加上众人纷纷说起大光明教这些年在晋地抗金的付出,以及无数教众在教主领导下前仆后继的悲壮,即便是再桀骜不驯之人,此时也已经承认了这位圣教主一生履历的传奇,对其奉上了膝盖与敬意。

    事实上,公平党如今辖下地域广大,转轮王许昭南原本在太湖附近办事,待听说了林宗吾到达的消息方才一路星夜兼程地赶回江宁,今天下午方才入城。

    待见到林宗吾,这位如今在整个天下都算得上有数的势力领袖口称怠慢,甚至当即下跪赔罪。他的这番恭敬令得林宗吾非常喜欢,双方一番和乐融融的交谈后,许昭南当即召集了转轮王势力在江宁的所有重要成员,在这番中秋觐见后,便基本奠定了林宗吾作为“转轮王”一系几近“太上皇”的尊荣与地位。

    一番盛会,开始严肃,随后渐渐变得和乐融融起来。待到这番觐见结束,林宗吾与许昭南相携去往后方的偏殿,两人在偏殿的院落里摆上茶桌,又在私下里交谈了许久。

    许昭南告辞去后,王难陀走进了偏殿这边。这边院落间还摆放着林宗吾与许昭南方才落座交谈时的桌椅和茶水,一旁却有一处向上的平台,平台那边对着的宫墙已坍圮,此时走上这边,透过残破的围墙,却俨然成了眺望半个江宁的小露台。他看见体型庞大的师兄正背负双手站在那儿,对着一轮明月、往前蔓延的满城灯火,沉吟不语。

    “……师兄。”

    王难陀说了一声,站在林宗吾的身侧,与他一道望向城内的点点火光。他知道林宗吾与许昭南之间应该已经有了第一次交底,但对于事情发展如何,林宗吾做了怎样的打算,此时却没有多做询问。

    “师弟。”过得一阵,林宗吾方才开口,“……可还记得方腊么?”

    “……自然是记得的。”王难陀点头。

    林宗吾站在那儿,望着前方,又是一阵沉默后方才开口:“……三十年前,他武艺超凡、一统圣教,此后英雄八方云集,横压当世。当时的那些人中,不提那位惊才绝艳的霸刀刘大彪,去掉方百花,也不说石宝、厉天闰这些人物,只是方腊、方七佛两兄弟,便隐有当世无敌之姿。我曾说过,必有一天,将取而代之。”

    林宗吾的话语平静却也缓慢,跟这天下最后一位交心之人说起当年的这些事情。

    “你说,若今日放对,你我兄弟,对上方腊兄弟,胜负如何?”

    王难陀想了想:“师兄这些年,武艺精进,不可估量,无论是方腊还是方七佛重来,都必然败在师兄掌底。不过若是你我兄弟对阵他们两人,恐怕仍是他胜我负……是师弟我,拖了后腿了。”

    林宗吾扭头望着一头乱发如狮的王难陀,却是笑着摇了摇头:“老啦,方腊、方七佛皆在盛年去世,他们哪一个都没有活到我们这把年纪,照此而言,倒是你我胜了。”

    王难陀蹙了蹙眉:“师兄……可是那许昭南……”

    “与许昭南无关。我想起周侗了。”

    小小的露台前方,是残破的宫墙,宫墙的豁口那头,一轮朗月便从广袤的天空中落下来。豁口前方,体型庞大的和尚背负双手,抬头望向天空中那轮明月。他先前说的是方腊,却不知为什么此刻说想起的,已是周侗。语气中微微的有些萧索。

    王难陀看着这一幕,心中不自觉地泛起一股复杂的感受,突然浮现在心头的,却也是这些年来在江湖颇为流行的一段诗句,却叫做: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余年灯火散落,他们师兄弟面对的,也就是眼前这一城破落而已了。说起来地位崇高,实际上他们心中的憾事又有谁能知晓。

    ……

    “许昭南是个好苗子,我也知道,师弟你这次叫我南下的用意。”

    两人看了一阵前方的景色,林宗吾背负双手转身走开,缓缓踱步间才如此地开了口。王难陀蹙了蹙眉:“师兄……”

    林宗吾将一只手扬起来,打断了他的说话。

    “来到江宁的这几天,最初的时候都是许昭南的两个儿子招待我等,我要取他们的性命易如反掌,小许的安排算是很有诚意,今日入城,他也不顾身份地跪拜于我,礼数也已经尽到了。再加上今日是在他的地盘上,他请我上座,风险是冒了的。作为小辈,能做到这里,我们这些老的,也该知情识趣。”

    “师兄,这原是他该做的。”

    “世间的事情,看的是谁有力量,哪有什么就注定是他该做的。但师弟你说得也对,若是想要我大光明教的衣钵,这些事,便是他该做的。”

    “师兄……”

    林宗吾踱步往下,王难陀在后方跟随,此时理解了对方说的意思,本想驳斥,但一句话到得喉头,终究是噎在了那里。其实他这次寻找师兄南下,虽然不曾多想,但内心的深处,有没有这些想法,还真是难说得紧,但此时意识到,便只觉得难受了。

    林宗吾在茶桌前坐下,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王难陀走过来:“师兄,我其实……并没有……”

    “我知道。你我兄弟,何须说得那么多。其实啊,这件事,大多还是我自己想的。”

    他摆了摆手指,让王难陀坐在了对面,随后清洗茶壶、茶杯、挑旺炭火,王难陀便也伸手帮忙,只是他手法笨拙,远不如对面形如如来的师兄看着从容。

    “……景翰十四年,听说朝廷处理了右相、取缔密侦司,我带队北上,在朱仙镇那里,截住了秦嗣源,他与他的老妻服毒自尽,对着我这个随时可以取他性命的人,不屑一顾。”

    “似秦老狗这等读书人,本就傲岸无识。”

    “他说起周侗。”林宗吾微微的叹了口气,“周侗的武艺,自坐镇御拳馆时便号称天下第一,那些年,有绿林众好汉上门踢馆的,周侗一一接待,也确实打遍天下无敌手。你我都知道周侗一生,向往于军旅为将,带队杀敌。可到得最后,他只是带了一队江湖人,于忻州城内,刺杀粘罕……”

    “他因此而死,而过往都瞧不起江湖人的秦嗣源,方才因为此事,欣赏于他。那老头……用这话来激我,虽然用意只为伤人,其中透出来的这些人一贯的想法,却是明明白白的。”林宗吾笑了笑,“我今晚坐在那位子上,看着下头的这些人……师弟啊,我们这辈子想着成方腊,可到得最后,或许也只能当个周侗。一介武夫,最多血溅十步……”

    “我也是这些年才看得清楚。”王难陀道,“习武练拳,与用人、御下,终究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

    “是啊。”林宗吾拨弄一下火炉上的茶壶,“晋地抗金失败后,我便一直在考虑这些事,这次南下,师弟你与我说起许昭南的事情,我心中便有所动。江湖英雄江湖老,你我终究是要有走开的一天的,大光明教在我手中这么些年,除却抗金出力,并无太多建树……当然,具体的打算,还得看许昭南在此次江宁大会当中的表现,他若扛得起来,便是给他,那也无妨。”

    王难陀看着炉中的火焰:“……师兄可曾考虑过平安?”

    “哈哈……哈哈哈哈。”说到平安,林宗吾笑了起来,那笑声倒是渐渐变大,“师弟莫非以为,我原本打算将大光明教传给他?”

    “……他终究是师兄的关门弟子。”

    “平安会有自己的路,他要自己去想,去找。我对他的期待,远不止大光明教这点抱残守缺的东西,他将来若有兴趣,自己夺去玩玩就是,若是没有兴趣,他的眼前,就该是自由的,他应该做到我辈做不到的事情,或出将入相……”林宗吾说着这话,话语激昂,到得此时,才又微微顿了顿,拿起茶杯给对方斟茶,然后给自己斟,“……或平安喜乐,过此一生。”

    话语落尽,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王难陀拿起茶杯,林宗吾也拿起来,举杯之后喝了一口。

    过得一阵,王难陀才道:“许昭南与师兄,交过底了?”

    林宗吾点头:“小许说的事情……很有意思。”

    “可有我能知道的吗?”

    “你我兄弟,哪有什么要隐瞒的,只不过中间的一切关窍,我也在想。”林宗吾笑了笑,“这几日入城,听旁人说得最多的,无非是五方聚义,又或者哪一家要牵头火并周商、火并时宝丰,当然,大的局势不定这是有的,但总的来说,仍旧是公平党理清分歧,清理掉一些渣滓,而后合为一体的一个契机。”

    “我也是这样想的。”王难陀点点头,随后笑道,“虽然似‘寒鸦’等人与周商的仇恨难解,不过大局在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仇怨,终究也还是要找个办法放下的。”

    “不过,小许跟我谈了一个可能,虽然未必会发生,却……颇为耸人听闻。”

    “……”王难陀皱了皱眉,看着这边。

    “小许说……这次也有可能,会变成公平王何文一家对四家,到时候,就真的会变成一场……大火并。”

    王难陀想了想,难以置信:“他们四家……商量了要清理何文?谁就真这么想上位?”

    “不是。”

    林宗吾摇了摇头。

    “是何文一家,要清理他们四家,不做协商,不留余地,全面开战。”

    “怎么可能。”王难陀压低了声音,“何文他疯了不成?虽然他是如今的公平王,公平党的正系都在他那边,可如今比地盘比人马,无论是咱们这里,还是阎罗王周商那头,都已经超过他了。他一打二都有不足,一打四,那不是找死!”

    “我也这样想。”林宗吾拿着茶杯,目光之中神色内敛,疑惑在眼底翻动,“本座这次下来,确实是一介匹夫的用处,有了我的名头,或许能够拉起更多的教众,有了我的武艺,可以压服江宁城内其他的几个擂台。他借刀本就是为了杀人,可借刀也有堂堂正正的借法与心怀鬼胎的借法……”

    “他若是堂堂正正,跟我说他想要什么,我考虑之后,点了头,那东西自然便是他的。可若是他心怀鬼胎,有更大的野心却藏着掖着,不愿意说清楚,那这次江宁之行……也就没那么简单了。”

    林宗吾的话语平静而低缓,他在世间的恶意当中辗转数十年,到得如今虽然在顶层的政治场合上并无建树,却也不是谁随意就能蒙蔽的。江宁的这场大会才刚刚开始,各方都在拉拢外来的助力,私底下合纵连横,变数极多,但即便如此,也总有一些发展,在此时看来是显得荒谬的。而许昭南说出如此荒谬的推测,虽然也有了一些铺垫和陈述,但其中更多的包含的是什么,无法不让人深思。

    王难陀也想着这一点,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缕凶光:

    “我私底下会去打探一番,若证明小许这番说法,只是为了诓骗你我袭杀何文,而让他走得更高。师兄,我会亲自出手,清理门户。”

    “时间还早。且看吧,真到要出手的时候,倒也用不着师弟你来。”

    林宗吾微微笑了笑:“更何况,有野心,倒也不是什么坏事。咱们原就是冲着他的野心来的,这次江宁之会,只要顺利,大光明教总归会是他的东西。”

    这一刻,月光静静地照亮大地,城市之中,火把的光芒、油灯的光芒,一点点的延伸,一道道的身影在微光下或是在黑暗里聚集,因循着各自的欲望,留下各自的痕迹,有的如群魔乱舞,也有的影影绰绰、耐人寻味……这里有着太多的欲望,也有着太多的谜题。

    新虎宫的月色中,林宗吾与王难陀从茶桌边站起来,微微笑了笑。

    “总之,接下来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明日上午,你我叫上陈爵方,便先去踏一踏周商的五方擂,也好看看,这些人摆下的擂台,到底受得了别人,几番拳脚。”

    “有师兄的出手,他们的擂,大概是要塌了。”

    “呵呵,不过,今日陈爵方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他轻功卓绝,可我今日看时,竟似全身都有刀伤……”

    两人的声音缓缓的,混入这片明月的银辉当中。这一刻,喧闹的江宁城,公平党的五位大王里,其实倒只有许昭南一人因为林宗吾的关系,提前入城。

    “转轮王”的抵达激荡了私底下的暗潮,部分“转轮王”的部属得知了这件事情,也变得愈发张扬起来。在不死卫那边,为了抓捕住昨夜闹事的一男一女,以及逼着周商的人交出叛变的苗铮,“寒鸦”陈爵方在新虎宫的夜宴后,便带着人扫了周商的好几个场子,游鸿卓行走在城市的阴影中,无奈却又好笑地窥探着发生的一切……

    月光行于天际,出了江宁城的范围,大地之上的灯火却是愈发的稀少了,这一刻,在距离江宁城数里之外的长江北岸,却有一艘亮着黯淡灯火的两层楼船在水面上漂浮,从这个位置,能够隐隐约约的望见江南远处的那一抹灯火聚集的光芒。

    “公平王”何文,便坐在船舱之中看书,这个时候,有人已经告诉了他许昭南入江宁的信息,夜深之时,却有小船靠过来,船上的侍卫走进来,向他低声说出某人上船来了的消息。

    片刻,一道身影从外头进来,这身影罩着黑色的斗篷,在门口向侍卫交了随身的长刀。进来之后,面对着起身拱手的何文,也是一礼。

    “公平王有礼了。”

    “钱八爷别来无恙。”

    斗篷的罩帽放下,出现在这里的,正是霸刀中的“羽刀”钱洛宁。事实上,两人在和登三县时期便曾有过来往,此时见面,便也显得自然。

    “从西南过来数千里,日赶夜赶是不容易,好在终于还是到了。”钱洛宁看着楼船外的大江与夜色,微微笑了笑,“公平王好兴致,不知这是在赏月思人呢,还是在看着江宁,策谋大事啊?”

    “实不相瞒,中秋月圆,实在睹物思人。”何文一身长衫,笑容坦然,“好教钱八爷知道,我何家祖籍苏州,家里原有妻儿父母,建朔十年时,已悉数死了。我如今孑然一身,今日见到月亮,难免睹月伤怀。”

    何文在当年便是有名的儒侠,他的样貌俊逸、又带着书生的文气,过去在集山,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与华夏军中一批受过新思维熏陶的年轻人有过多次辩论,也每每在这些辩论中折服过对方。

    钱洛宁是霸刀八侠中最年轻的一位,年纪甚至比宁毅、西瓜等人还要小些。他天资聪颖,刀法天赋自不用说,而对于读书的事情、新思维的接受,也远比一些兄长来得深入,因此当初与何文展开辩论的便也有他。

    当年双方见面,各持立场必然互不相让,因此钱洛宁一见面便讽刺他是否在谋划大事,这既是亲近之举,也带着些轻松与随意。然而到得眼前,何文身上的侠气似乎已经完全敛去了,这一刻他的身上,更多显露的是书生的单薄以及阅尽世事后的透彻,微笑之中,平静而坦率的话语说着对亲人的思念,倒是令得钱洛宁微微怔了怔。

    他看着何文,何文摊了摊手,示意他可以在一旁坐下。钱洛宁迟疑片刻后,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来哉呢……”

    “钱兄弟指的什么?”

    钱洛宁没有说话,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看着何文也坐下,为他斟茶,目光又扫了扫窗外的月色与江宁,道:“怎么搞成这样?”

    “钱兄弟指的什么?”何文仍然是这句话。

    “你的公平党。”钱洛宁道,“还有这江宁。”

    何文倒完了茶,将茶壶在一旁放下,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抬起头来。

    “宁先生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他夸你了。”

    钱洛宁看着他。

    “你信吗?”



    “宁先生那边,可有什么说法没有?”

    “他夸你了……你信吗?”

    长江东逝,楼船外的江水反射着月光,遥望远处大地上的江宁灯火。这是八月中秋的深夜了,没有多少人知道,作为公平党这一已然席卷江南的庞然大物的主事人,如今整个天下都在注视的核心人物,此刻会在这黑暗的江波上放舟,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会有这样的一次会晤,就在这片月光下的江面上进行。

    相对于这场会晤蕴含的意义,楼船房间中的设施,简陋得出奇,碰面双方对话的方式,也极为随意。

    “……不要卖关子了。”

    何文伸手将茶杯推向钱洛宁的身边。钱洛宁看着他笑了笑,无所谓地拿起茶杯。

    “他还真的夸你了。他说你这至少是个进步的运动。”

    “我知道进步的意思,这个至少的意思,便跟他过去说的,至少爱国一样吧?”

    钱洛宁微微笑了笑,算是承认了,他喝了口茶。

    “不开玩笑了。。”钱洛宁道,“你离开之后的这些年,西南发生了很多事情,老牛头的事,你应该听说过。这件事开始做的时候,陈善均要拉我家老大入伙,我家老大不可能去,所以让我去了。”

    何文道:“霸刀的那位夫人,是令人钦佩的人。”

    “一早就料到那边会失败。”钱洛宁道,“但是在老牛头的两年,虽然看着它失败了,却至少让人觉得慷慨激昂……这两年对公平党的事情,西南有关注,但这次来到江宁,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至少是个进步的运动吧。”何文笑。

    钱洛宁看着他:“过去在西南的时候,宁先生带着大家做推演,对于社会革新的方式,他在兴趣班上推演过几百遍,那些东西,你没有看啊?还是看过以后,你都忘记了?”

    他的目光平静,语气却颇为严厉:“人人平等、均田地、打土豪,了不起啊?有什么了不起的!从两千年前奴隶社会开始造反,喊的都是人人平等,远的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黄巢喊‘天补均平’,近的圣公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还是做出声势来了的,没有声势的造反,十次八次都是要平等、要分田。这句话喊出来到做到之间,相差多少步,有多少坎要过,这些事在西南,至少是有过一些推断的啊,宁先生他……让你看过的啊。可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指向江宁:“确实,用一场大乱和肆无忌惮的杀人狂欢,你至少告诉了原本的这些苦哈哈什么叫做‘平等’。这就是宁先生那边调侃的至少进步的地方,但是有什么意义?花两年的时间一顿狂欢,把所有东西都砸光,然后回到原地,唯一得到的教训是再也别有这种事了,然后不平等的继续不平等……别人也就罢了,起义的人没有选择,公平王你也没有啊?”

    钱洛宁的话说得重,其实却也是当年论辩时的姿态了。这话语落下后,船舱里静悄悄的,何文转着茶杯,目光在钱洛宁与窗外的江水上打转,过得好一阵,方才点了点头。

    他郑重道:“当年在集山,对于宁先生的那些东西,存了对抗意识。对纸上的推演,以为不过是凭空想象,有机会时不曾细看,虽然留下了印象,但终究觉得推演归推演,事实归事实。公平党这两年,有许多的问题,钱兄说的是对的。虽然江宁一地并非公平党的全貌,但叶落知秋,我接受钱兄的这些批评,你说的没错,是这样的道理。”

    钱洛宁话语转缓:“我说得错没错于事无补,至于你说并非全貌,公平党的全貌是什么,我倒是等着你来告诉我。”

    “宁先生真就只说了这么些?”

    “他对公平党的事情有所讨论,但没有要我带给你的话。你当年拒绝他的一番好意,又……始乱终弃,这次来的人,还有不少是想打你的。”

    “我与静梅之间,不曾乱过,你不要瞎说,污人清白啊。”说到这里,何文笑了笑,“静梅她,人还好吗?我原本还以为她会过来。”

    “跟你没关系了……华夏军不做这种让人带着感情出任务的事,她若过来了,跟你谈感情,还是谈事情?她怎么做?”

    船舱内微微沉默,随后何文点头:“……是我小人之心了……这里也是我比不过华夏军的地方,想不到宁先生会顾虑到这些。”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双手举起向钱洛宁做道歉的示意,随后一口喝下。

    “你在西南呆过,有些事情不必瞒你。”

    见他这样,钱洛宁的神色已经缓和下来:“华夏军这些年推演天下局势,有两个大的方向,一个是华夏军胜了,一个是……你们随便哪一个胜了。基于这两个可能,我们做了很多事情,陈善均要造反,宁先生背了后果,随他去了,去年成都大会后,开放各种理念、技术,给晋地、给东南的小朝廷、给刘光世、甚至中途流出给戴梦微、给临安的几个家伙,都没有吝啬。”

    “这里是考虑到:如果华夏军胜了,你们积累下来的成果,我们接手。如果华夏军真的会败,那这些成果,也已经散布到整个天下。有关于格物发展、信息传播、民众开悟的各种好处,大家也都已经看到了。”

    “宁先生一向是有这种气魄的。”何文道。

    “等到你用这种办法席卷整个天下,把整个天下都打烂,你们死了以后,我们捡起来,至少不用再去说一遍为什么要人人平等了。这是宁先生那边说的进步,但这种进步,要人说看法,无非就是可怜可悲。”

    钱洛宁顿了顿:“狗被逼急了会咬人,种地的农民活不下去了会杀人,但这不过是起初的本能,它成不了事情。能够成事的,是符合天地道理的规矩,是冷静的观察、摒弃自私的理智和对规矩的客观改良……宁先生在小苍河和西南的时候,经常说到一个词,叫做‘革命’,还记得吗?”

    “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何文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易经有载,革新天命、改换朝代,谓之革命,不过宁先生那边的用法,其实要更大一些。他似乎……将更加彻底的时代变革,称之为革命,只是改朝换代,还不能算。这里只好自行领会了。”

    钱洛宁也点了点头。

    “……我早两年在老牛头,对那里的一些事情,其实看得更深一些。这次来时,与宁先生那边说起这些事,他说起古代的造反,失败了的、稍微有些声势的,再到老牛头,再到你们这边的公平党……那些毫无声势的造反,也说自己要反抗压迫,要人人平等,这些话也确实没错,但是他们没有组织度,没有规矩,说话停留在口头上,打砸抢以后,迅速就没有了。”

    “……宁先生说,是个人就能狂热,是个人就能打砸抢,是个人就能喊人人平等,可这种狂热,都是没用的。但稍微有些声势的,中间总有些人,真正的怀抱远大理想,他们定好了规矩,讲了道理有了组织度,然后利用这些,与人心里惰性和狂热对抗,这些人,就能够造成一些声势。”

    “……在老牛头,陈善均聚集了一批人,他们自己有很崇高的理想,也学到了华夏军的组织度,但他们想要的是最纯粹的平等……他们真的想实行生产资料的平等,但整个过程里,周围那些没那么崇高的人,其实都在方方面面的拖他们的后腿,甚至于加速的腐化他们。最后是失败了。这些人都没办法成功地完成一场革命,开过往未有之新局。”

    “……对于你们这边,宁先生还没有很具体的判断,但他说了两句话,大概是说给你听的。”

    他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何文正襟危坐起来,听得钱洛宁说道:

    “第一句是:一切狂热而且激进的运动,如果没有强有力的核心随时加以钳制,那最后只会是最极端的人占上风,这些人会驱逐反对派,进而驱逐中立派,接下来进一步驱逐不那么激进的派系,最后把所有人在极端的狂欢里付之一炬。极端派只要占上风,是没有别人的生存空间的。我过来以后,在你们这边那位‘阎罗王’周商的身上已经看到这一点了,他们现在是不是已经快变成势力最大的一伙了?”

    何文微笑:“人确实不少了,不过最近大光明教的声势又起来了一波。”

    “林胖子……早晚得杀了他……”钱洛宁咕哝。

    何文道:“第二句话是什么?”

    “第二句话是……”

    钱洛宁看着他。

    “一切不以人的自我革新为核心的所谓革命,最终都将以闹剧收场。”

    “……”

    钱洛宁的话语一字一顿,方才脸上还有笑容的何文目光已经严肃起来,他望向窗边的江水,眼底有复杂的心思在涌动。

    如此过了好一阵,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钱兄啊,你知道……女真人去后,江南的这些人过得有多惨吗?”

    “生逢乱世,整个天下的人,谁不惨?”

    何文伸手拍打着窗棂,道:“东南的那位小皇帝继位之后,从江宁开始拖着女真人在江南打转,女真人一路烧杀抢夺,等到这些事情结束,江南上千万的人无家可归,都要饿肚子。人开始饿肚子,就要与人争食。公平党起事,遇上了最好的时候,因为公平是与人争食最好的口号,但光有口号其实没什么意义,我们一开始占的最大的便宜,其实是打出了你们黑旗的名号。”

    他回过头望了一眼钱洛宁。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对于一个这么大的势力而言,最重要的是规矩。”他的目光冷厉,“纵然当年在江南的我不知道,从西南回来,我也都听过无数遍了,所以从一开始,我就在给下头的人立规矩。但凡违反了规矩的,我杀了不少!可是钱兄,你看江南有多大?没饭吃的人有多少?而我手下可以用的人,当时又能有几个?”

    “……打着华夏的这面旗,整个江南很快的就全都是公平党的人了,但我的地盘只有一块,其它地方全都是趁势而起的各方人马,杀一个富户,就够几十上百个无家可归的人吃饱,你说他们怎么忍得住不杀?我立了一些规矩,首先当然是那本《公平典》,然后趁着聚义之时收了一些人,但这个时候,其余有几家的声势已经起来了。”

    “……不到半年的时间,大半个江南,已经烧起来。钱兄,你知道这个速度有多快?就算其余几家彻底归顺于我,我也管不好他们,所以只能在这面旗帜下虚与委蛇。因为这个时候,我觉得至少我还是老大,我会有机会慢慢的革新他们。我组建了一些执法队,四处巡视,查他们的问题,然后跟他们交涉施压,一开始的时候当然没什么用,等到大家终于连成一片,事情稍微好一些。但更多的地方,其实早就已经形成了他们自己的游戏办法。因为这个摊子的铺开,真的是太快了。两年,我们快踏平江南,打到徐州了。”

    夜风从江面上吹过来,他看着那边的江宁,稍微顿了顿。钱洛宁也就一旁过来:“公平王,你在跟我说,你把事情搞砸了,有多少苦衷吗?”

    何文摇了摇头:“我做错了几件事情。”

    他道:“首先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发出《公平典》,不应该跟他们说,行我之法的都是我党兄弟,我应该像宁先生一样,做好规矩抬高门槛,把坏东西都赶出去。那个时候整个江南都缺吃的,如果那时候我这样做,跟我吃饭的人会心甘情愿地遵守那些规矩,如同你说的,革新自己,而后再去对抗别人——这是我最后悔的事。”

    风声呜咽,何文微微顿了顿:“而即便做了这件事,在第一年的时候,各方聚义,我原本也可以把规矩划得更严厉一些,把一些打着公平党旗号肆意作恶的人,排除出去。但老实说,我被公平党的发展速度冲昏了头脑。”

    他深吸了一口气:“钱兄,我不像宁先生那样生而知之,他可以窝在西南的山沟沟里,一年一年办干部培训班,没完没了的整风,即使手下已经兵强马壮了,还要等到人家来打他,才终于杀出大小凉山。一年的时间就让公平党遍地开花,所有人都叫我公平王,我是有些飘飘然的,他们纵然有一些问题,那也是因为我没有机会更多的纠正他们,怎么不能首先稍作谅解呢?这是我第二项大错特错的地方。”

    “……等到大家伙的地盘连成一片,我也就是真正的公平王了。当我派出执法队去各地执法,钱兄,他们其实都会卖我面子,谁谁谁犯了错,一开始都会严格的处理,至少是处理给我看了——绝不回嘴。而就在这个过程里,今天的公平党——如今是五大系——实际上是几十个小派系成为一体,有一天我才忽然发现,他们已经反过来影响我的人……”

    何文的声音清冷,说到这里,犹如一条黑暗的谶言,爬上人的脊背。

    “……今日你在江宁城看到的东西,不是公平党的全部。如今公平党五系各有地盘,我原本占下的地方上,其实还保下了一些东西,但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从今年上半年开始,我这边耽于逸乐的风气越来越多,有些人会说起其它的几派如何如何,对于我在均田地过程里的措施,开始阳奉阴违,有些位高权重的,开始***女,把大量的良田往自己的麾下转,给自己发最好的房子、最好的东西,我查处过一些,但是……”

    “但是你的执法队也开始腐化了,对吧?”钱洛宁接过了这句话。

    “……”何文微微沉默,“过去就有人说,宁先生为什么要杀皇帝,为什么不先虚与委蛇,慢慢积蓄力量,甚至于认为以宁先生的能力、功绩,将来有一天做到宰执也不是没有可能,到时候他再杀皇帝造反,或许不会走得如今天这般艰难,可是啊……当你在过去武朝的那片地方成了宰执,你手下的人,又有几个能洁身自好呢?那些本已腐化的武朝官僚,可都是你的兄弟啊,既然是你的兄弟,你就免不了要跟他们吃饭、喝酒……”

    “……宁先生说的两条,都非常对……你只要稍微一个不注意,事情就会往极端的方向走过去。钱兄啊,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他们都是跟着我,慢慢的补充公平典里的规矩,他们没有觉得平等是天经地义的,都照着我的说法做。但是事情做了一年、两年,对于人为什么要平等,世界为什么要公平的说法,已经丰富起来,这中间最受欢迎的,就是富户一定有罪,一定要杀光,这世间万物,都要公正平等,米粮要一样多,田地要一般发,最好妻子都给他们平平等等的发一个,因为世事公正、人人平等,正是这世上最高的道理。”他伸手朝上方指了指。

    “……大家说起来时,很多人都不喜欢周商,但是他们那边杀富户的时候,大家伙儿还是一股脑的过去。把人拉上台,话说到一半,拿石头砸死,再把这富户的家抄掉,放一把火,如此我们过去追查,对方说都是路边百姓义愤填膺,而且这家人有钱吗?起火前原本没有啊。然后大家拿了钱,藏在家里,期待着有一天公平党的事情完了,自己再去变成富人……”

    何文冷笑起来:“今日的周商,你说的没错,他的人马,越来越多,他们每天也就想着,再到哪里去打一仗,屠一座城。这事情再发展下去,我估计用不着我,他就快打进临安了。而在这个过程里,他们当中有一些等不及的,就开始过滤地盘上相对富裕的那些人,觉得之前的查罪太过宽松,要再查一次……互相吞噬。”

    钱洛宁笑道:“……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何文顿了顿:“……所以,在今年上半年,我错过了第三个机会……本来在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就该做点什么的。”

    “那现在呢?”

    “现在……其余几个派系,已经越来越难对付了。周商、许昭南手下的人,已经超过我,高畅带的兵,已经开始适应大规模的战场作战,时宝丰勾连各方,已经足以在商贸上跟我叫板。而在我这边……公平党内部开始对我的规矩有些不满。我仿照宁先生开过一些班,尝试过整风,但总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成效不大……”

    “所以你开江宁大会……”钱洛宁看着他,一字一顿,“是打算干什么?”

    江风飒沓,轻轻摇晃着楼船,何文站在窗前,看着远处江宁的微茫夜色。过了好一阵方才摇头,语声悠悠。

    “……我……还没想好呢。”

    ……

    “……要不我现在宰了你得了。”

    “钱八爷水性这么好?逃得掉?”

    “是这样,我先用一只手就这样宰了你,然后把船抢过来,威胁船工或者收买他,直接沿着长江开回成都,跟宁主席复命,说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死了,心情也舒畅了。这个计划怎么样……”

    “很难不觉得有道理……”

    “公平王我比你会当……另外,你们把宁先生和苏家的老宅子给拆了,宁先生会生气。”

    “……老钱,说出来吓你一跳。我故意的。”

    “……”

    “……”

    “算了……你没救了……”

    “哈、哈。”

    “死定了……你叫作死王吧……”

    明月清辉,天风横掠过夜空,吹动云,排山倒海的滚动。

    长江的波涛之上,两道身影站在那晦暗的楼船窗口间,望着远处的江岸,偶尔有叹气、偶尔有摇头,像是在上演一出和谐却有趣的戏剧。

    八月十五即将过去。

    在他们视野的远处,这次会发生在整个江南的一切混乱,才刚要开始……



    天黑了,外面在放烟火,邪门的庚子年即将过去,就用这个充满回忆与正气的传统艺能来跟它告别吧。

    在这整个农历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上半年痛风持续了两三个月,下半年吃了半年中药,其余的还有各种各样的大事,有方便谈的有不方便谈的,未来或许会有一番总结,今天咱们还是先除夕快乐就好。

    最近更新不错,有目共睹。

    那么我是这样想的: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人可以踩在我的头上说我更新慢了……

    算了,说点正经的。

    每次赘婿快更以后呢,会引来各种各样的猜测,譬如是不是受到现实影响,要草草结尾,故事是不是会迅速的滑向大结局,香蕉的想法是不是改变了……

    各位同学,赘婿结尾的整个构架,其实在写完第七集之前,就已经在我脑子里盘旋过无数遍了,关于每一个重要人物的一生,我也反反复复地修正了许多次,这些东西酝酿了很多年,它们对我而言有着无与伦比的意义,我每天所做的,是将这个过程的每一步,尽量做到妙趣横生,这需要极大的脑力消耗,也是我过去几年面对的主要问题。

    它不会遭遇草草结尾的可能,所有人都不必担心这点。

    并且在整个写作的过程中,我一直在避免它受到现实的困扰。。最简单的,譬如今天要更新,所以马马虎虎也就发了,你们看到,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当然我并不喜欢修改错别字。

    我一般都是神完气足地写完一章,然后激动地想“真有趣,实在想让它更快的被人看到”,再立刻发布。好的文字会催促作者,也只有它给我这样的信号时,我会让它跟你们见面,倘若它还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准备好,它通常会变成一篇废稿。

    今天是这样,我想以后也会一样。

    十多年前写《异域求生日记》的时候,我跟人说“宁太监,不烂尾”,我不追求平庸的收线和结尾,如果是看过《隐杀》的,你们会发现,结尾是要升华主题的。赘婿也是一样,最后一集的升华,绝对会在各种意义上超越第七集,这个升华,也绝非那种少数人才能察觉的“深刻内涵”,我保证,它写出来后,绝大部分人都能感同身受。

    接下来,你们会看到它。

    还有两个多小时,除夕就要过去,新春即将到来。这本书快进入它的第十一个年头了,感谢你的一路相伴,这真是不容易。

    还有许多絮絮叨叨想说的话,但我意识到再说下去会没完没了。

    这里就谨祝大家除夕快乐,在新的一年事业有成、身体健康吧。

    就这样。

    我们牛年见。

    ^_^



    月亮从东边的天际渐渐移到西面,朝视野尽头黑暗的地平线沉落下去。

    随着夜色的前行,点点滴滴的雾气在江岸边的城池里聚集起来。

    夜雾湿寒,水路边的桥洞下,总是要生起一小堆火,才能将这湿气稍稍驱散。每日临睡之前,薛进都得拖着病腿一瘸一拐地在周围捡拾木头、柴枝,江宁城内林木不多,如今三教九流聚集,内外贸易、物流混乱,这件事情,已变得愈发辛苦和艰难。

    睡下之后,总是担心火焰会渐渐的灭掉,起来加了一次柴。再后来终究是太过疲累了,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在梦中见到了许许多多仍旧活着的家人,他的正房妻子、几名妾室,家里的孩子,月娘也在,他那时候将她赎出青楼还不算久……

    他在梦里见到她们,他们聚在桌子边、房子里,准备吃饭,孩子骑着竹马摇晃。他笑着想跟她们说话,但心里隐隐的又觉得有些不对,他总在担心些什么。

    回过头去,黑压压的人群,涌上来了,石头打在他的头上,嗡嗡作响,女人和孩子被打翻在血泊之中,她们是活生生的被打死的……他趴在角落里,然后跪在地上磕头、大喊:“我是打过心魔脑袋的、我打过心魔……”好奇的人们将他留了下来。

    此后是……

    ……他从寒意之中醒了过来。天灰白灰白的,不远处的水路上晨雾萦绕。。

    薛进怔怔地出了会儿神,他在回忆着梦中她们的面貌、孩子的面貌。这些时日以来,每一次这样的回忆,都像是将他的心从身体里往外剐了一遍般的痛,每一次都让他捂着脑袋,想要嚎啕大哭,但顾虑到躺在一旁的月娘,他只是露出了恸哭的神色,按住脑袋,没有让它发出声音。

    那些回忆,其实也越来越模糊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感觉到脑海里翻涌的疼痛,似乎是那疼痛,已逐渐变成具体的形象,而取代了他脑海中的所有人……

    抹掉眼角湿润的东西,他回过身来,开始小心翼翼地往火堆的余烬里加柴。月娘就躺在一边,昏昏沉沉地睡。

    那打着“阎罗王”旗号的众人冲上台的那一天,月娘因为长得年轻貌美,被人拖进附近的巷子里,却也因此,在受尽凌辱后侥幸留下一条性命来,薛进找到她时……这些事情,这种活着,谁也无法说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的精神已经失常,身体也极度虚弱,薛进每次看她,内心之中都会感到煎熬。

    但每次还是得仔细地看上她一眼,他看见她胸口微微的起伏着,嘴唇张开,吐出微弱的气——这些痕迹要非常仔细才能看得清楚,但却能够告诉他,她还是活着的。

    每活一日,便要受一日的煎熬,可除却这样活着,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知道月娘的煎熬尤甚于他,可她若去了,这世上于他而言就真的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他生着火,用眼睛的余光确认了月娘仍旧活着的这个事实,于是今天,仍旧没有太多的改变……他想起昨夜,昨夜是八月十五,曾有过烟火,那么今天早上,或许能够乞讨到稍微好一点的食物——他也并不确定这点,但往日里,天下还算太平时,乞丐们似乎是这个样子的……

    如此朝火中放了几根柴,薛进的目光越过了月娘的身体,他怔怔地看到,月娘身体那边的地方,似乎放了一些什么东西。

    他缓缓地朝那边爬过去,然后终于发现,那是用纸张包着的一些药,这些药材一共有十包,上头写了一日的次数,这是用来给月娘喝了调理身体的。

    昨天夜里,似乎有人过来这桥洞下,看过了月娘的状况,然后留下了这些东西。

    薛进从地上爬起来,在桥洞下一瘸一拐、茫然无措地转了片刻,然后从里头走出来,他身体颤抖着,朝不同的方向看,然而哪一边都是迷茫的雾气。他“啊、啊”的低声叫了两句,想要说话,然而被打过的脑袋令他无法顺利地组织起恰当的言语,一时间,他在雾气中的桥洞边茫然地转圈,许久许久,竟是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

    清晨时分,宁忌已经问清楚了道路。

    他从苏家的老宅出发,一路朝着秦淮河的方向小跑过去。

    这是父亲当年做过的事情,如此重复几次,或许就能找到当年秦爷爷摆棋摊的地方,能够找到竹姨和锦姨当初住着的河边小楼。

    他这等年纪,对于父母当年生活虽有好奇,实际上自然也有限度。但如今抵达江宁,毕竟还没有太多具体的目的,眼下也无非是做做这样的事情,顺便串联起一切而已,在这个过程里,或许自然而然地也就能找到下一步的目标。

    乳白的晨雾如山峦、如迷障,在这座城池之中随微风悠然游动。没有了难堪的远景,雾中的江宁似乎又短暂地回到了过往。

    时间还太早,路上并没有多少的行人,奔跑到秦淮河岸边时,只见那雾气流淌在平静的水面上,朝前方奔跑过去时,房屋的屋檐、轮廓就从雾气之中逐渐的“行驶”出来,犹如漂浮在水面上的大船。

    这种祥和的景象只是短暂的,奔跑得一阵,便能感觉到城市之中的违和之处:没有鸡犬之声,城市之中的这类活物已然绝迹了,道路两旁,原本栽种在河边的树木大多都被砍掉,有的只留下太过难挖的树桩,不少帐篷支起在道路边,有时候能够听到雾气中的咳嗽声,有人在清晨的帐篷边升起了火堆,抵御着这浓重的湿气。

    他沿着河边破旧的道路奔行了一阵,差点踩进泥泞的水坑里,耳中倒是听得有古怪的音乐传过来了。

    又前行一阵,雾气中古古怪怪的人与幡旗从前头迎面而出,有人吹着喇叭,有人吹着笛子,队伍之中不少人穿得奇奇怪怪,犹如天上神明或是地府中的阴差——这是一队“转轮王”旗帜下的朝圣者,大清早的便已经开始了他们的游行。林恶禅抵达江宁之后,这些信众便愈发的多了,宁忌知道他们眼下气焰嚣张,正在跟其它四家抢地盘。

    他跑到一边站着,掂量这些人的成色,队伍当中的众人嗡嗡啊啊地念什么《明王降世经》之类乱七八糟的经书,有扮做怒目金刚的家伙在唱唱跳跳地走过去时,瞪着眼睛看他。宁忌撇了撇嘴,你们打出狗脑子才好呢。不跟傻子一般计较。

    这队伍大概有百多人的规模,一路前行应该还会一路收集信众,宁忌看着他们从这边过去,再行得一阵,雾中隐隐约约的传来声音。

    “哇啊……”

    “这里有坑……”

    “哪里……”

    “当心……”

    噗——

    “不要踩我……”

    “你娘……”

    一片混乱的声音后,才又渐渐恢复到吹喇叭、吹笛子的音乐声当中。

    宁忌笑出猪叫声。

    复又前行,对于哪里可能摆了棋摊,哪里可能有栋小楼,倒是一直没有心得,或许父亲每天早上是朝另外一边跑的吧,但那当然也不是大问题。他又奔行了一阵,河边渐渐的能够看到一片被火烧过的废屋——这大概是城破后的兵祸肆虐相对严重的一片区域,前方河边的路上,有几道人影正在烤火,有人在河边用长棍子捅来捅去,捞着什么。

    见到宁忌缓缓地奔跑过来,有人起身伸手,拦在了前头。

    “哪……座山的……”

    这人一口蛀牙,将“哪”字拉得特别长,很有韵味。宁忌知道这是对方跟他说江湖切口,正轨的切口一般是一句诗,眼前这人似乎见他面目和善,便随口问了。

    “这里不让过?”宁忌朝前方看了看,河边的道路一片荒凉,有几个帐篷扎在那边,他反正也不想再过去了。

    有人过来,从后方拦着他。

    “这小哥,穿得挺好啊,哪家的公子哥,找不着北了吧。”

    “这也叫穿得好?”

    宁忌瞪着眼睛,扯了扯身上带着补丁的衣服。

    “我看你这鞋就挺好……”前方那人笑了笑,“你小子多半……”

    轰——的一声巨响,拦路的这人身体犹如炮弹般的朝后方飞出,他的身体在路上滚动,随后撞入那一堆燃烧着的篝火里,雾气之中,满天的柴枝暴溅开来,火光砰然飞射。

    这一刻,宁忌几乎是全力的一脚,狠狠地踢在了他的肚子上。

    前方的道路上,“阎罗王”麾下“七杀”之一,“阿鼻元屠”的旗帜微微飘扬。

    宁忌的目光冷漠,脚步落地,偏了偏头。

    在后方拦住他的那人微微一怔,随后猛地拔刀,“哇啊——”一声响彻晨雾。

    他前冲一步,这边宁忌退后一步,一个转身,刀夺在手上,铸铁的刀背已经砰的挥在这人的脑门上,这人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倒地,前方,其余的人已经冲锋过来,冲在最前方的那人也是嘭的一声变作滚地葫芦,冲散了附近的雾。

    这截河道旁,雾气变得狂乱起来。有人被打进旁边的火场废墟里,有人冲进秦淮河,水雾里一阵扑腾,有人撞开了帐篷,惨叫声与嘶喊声在附近响起来,一道身影在地上往后爬。

    “你是什么人……有种留下姓名!有种留下姓名……我‘阎罗王’门下,饶不了你!寻遍天涯海角,也会杀了你,杀你全家啊——”

    宁忌提着刀往前走,看见前方帐篷里有衣衫褴褛的女人和小孩子爬出来,女人手上也拿了刀,似乎要与众人一道共御强敌。宁忌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这一切,脚步倒是就此停下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看着有人从废墟中爬出来,有人犹然在地上打滚、哀嚎,他走向一边,从地上捡起一根还在燃烧的木棍,走到那“阿鼻元屠”的旗杆下,一刀劈倒了旗杆,然后伸出木棍开始点起火来。

    周围的人眼见这一幕,又在哀嚎。他们真要拿到能在江宁城里光明正大打出来的这面旗,其实也不算容易,只是没想到地盘还没有壮大,便遭遇了眼前这等煞星魔头而已。

    “回去告诉你们的爸爸,从今往后,再让我见到你们这些作恶的,我见一个!就杀一个!”

    “小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就叫做——龙!傲!天!”

    火焰烧上了旗帜,随后熊熊燃烧。

    ……

    更多的“阎罗王”人马赶过来时,宁忌已经回头跑掉了。

    他口中“龙傲天”的气势说的气势还不够强,最主要是一开始不该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这句话说了之后,突然就有些心虚,于是回过头来反省了好几遍,以后不能再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就报龙傲天便是。

    但无论如何,自己这帅气的大名,终于还是要在江湖上杀出来了!

    这就是他“武林盟主”龙傲天在江湖上横行霸道的第一天!

    没错,他已经想好了外号,就叫“武林盟主”,如果别人有意见,他就说自己的门派叫做“武林盟”,作为武林盟的老大,叫做武林盟主,岂不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情。到时候谁也无法反驳这一点,想一想就觉得很有意思。

    当然,先前之所以非常暴戾地出手,最主要的原因自然不是为了出名,而是在昨天晚上,看过那薛进以及他身边女人之后积蓄的一些戾气需要发作。

    在来到江宁之前,他首先便想过要做掉何文这个大傻叉,当然,这个属于一个阶段的人生理想,能不能杀掉,并不强求。而在这一路上,他也跟“宝丰号”的屎宝宝结了梁子,又想过要干掉跟大光明教有千丝万缕关系的“猴王”李贱锋,但到得这一刻,却是“阎罗王”周商麾下的这一批人,尤其激起了他的愤怒。

    有机会的话,做掉周商,或者把他麾下的所谓“七杀”干掉几个,总归不会有人是无辜的。

    而在此之外,才属于龙傲天扬名立万的范畴。

    他想了想在城外遇上的小和尚。

    再过一段时间,小和尚在城里听到了“武林盟主”龙傲天的名头,一定会格外震惊,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有武功的,嘿嘿嘿,待到有一日再见,一定要让他磕头叫自己大哥……

    等到再再过一段时间,父亲在西南听说了龙傲天的名字,便能够知道自己出来跑江湖,已经做出了怎样的一番功绩。当然,他也有可能听到“孙悟空”的名字,会叫人将他抓回去,却不小心抓错了……

    哈哈哈哈哈哈——

    插着腰,宁忌在晨雾之中的道路上,无声地大笑了一阵子。由于雾气外的不远处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路边睡着,因此他也不敢真的笑出声来。

    大魔头的肆虐即将开始,江湖,从此多事了……(龙傲天在心里注)

    ……

    晨光消解着浓雾,风推开波浪,使得城市变得更亮堂了一些。城市的西门那边,托着饭钵的小和尚赶在最早的时候入了城,站在一家一家早餐店的门口开始化缘。

    他的兜里其实还有一些银两,乃是师父跟他分开之际留给他应急的,银两并不多,小和尚很是吝啬地攒着,只有在真正饿肚子的时候,才会花销上一点点。胖师傅其实并不在乎他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获得银钱,他可以杀人、抢掠,又或是化缘、甚至乞讨,但重要的是,这些事情,必须得他自己解决。

    这一刻,他确实非常怀念前天见到的那位龙小哥,若是还有人能请他吃烤鸭,那该多好啊……

    另外,也不知道师父在城里眼下怎么样了。

    不过,过得一阵,当他在一家“转轮王”的善台前化到半碗稀粥时,便也听到了有关于师父的讯息……

    ……

    城南,东升客栈。

    “找陈三。”

    女扮男装的身影走进客栈里,跟店里的小二报出了来意。

    过得一阵,游鸿卓从楼上下来,看见了下方厅堂之中的梁思乙。

    梁思乙看见他,转身离开,游鸿卓在后头一路跟着。如此转过了几条街,在一处宅子当中,他见到了那位深受王巨云倚重的副手安惜福。

    “安将军……”

    “游大侠,久仰了。”两人互相拱手,安惜福笑道,“思乙说她在城中见到你,因为一些原因不能向你透露太多讯息,但我与史大侠他们有过往来,史大侠曾说起过你,说你虽未入军旅,却是值得信任的人。”

    游鸿卓点了点头,在晋地时,八臂龙王对他有过指点的恩德,许多事情说得也多,此时倒不必矫情。

    “此次江宁之会,听说情况复杂,我本以为晋地与这边相距遥远,因此不会派人过来,所以想要过来打探一番,回去再与楼相、史大侠她们细说,却想不到,安将军竟然亲自来了。莫非咱们晋地与公平党这边,也能有这么大的牵扯?”

    游鸿卓虽然行走江湖,但思维敏捷,见的事情也多。这次公平党的大会说起来很重要,但按照他们往日里的行为模式,这一片地方却是封闭而混乱的,与其接壤的各方派人来,那都有重要的理由,唯独晋地那边,与这里相隔老远,即便搭上线,恐怕也没什么很强的关系可以发生,因此他确实没想到,这次过来的,竟然会是安惜福这样的重要人物。

    安惜福倒是笑了笑:“女相与邹旭有了联系,如今在做军火生意,这一次汴梁大战,若是邹旭能胜,咱们晋地与江南能不能有条商路,倒也说不定。”

    “哦。”游鸿卓想起中原局势,这才点了点头。

    双方随后坐下,就江宁城中的复杂状况,聊了起来。



    “江宁城中的状况,我只一人过来,如今尚有些看不清楚,接下来咱们究竟帮谁、打谁,还望安将军明告……”

    房间里,游鸿卓与安惜福、梁思乙坐下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出了心中的疑问。他是直来直往的江湖性子,决定了要帮人便并不含糊,安惜福自然也是明白这点,此时笑了笑。

    “城内的局面究竟会如何发展,眼下其实谁都说不明白,但究其大势,还是能看懂的……”他道,“这两年公平党在江南崛起迅速,说是共尊何文,实际上最初不过是几十股势力,都打了何文的名头而已,他们在这两年内,其实就有过大大小小的几次会盟,最初的几十股势力,如今变为最大的公平党五支。而今日的江宁之会,也就是新一次的会盟。”

    安惜福道:“公平党先前几次的会盟,谁的势力都没有扩张到整个江南,因此那时是内部盟会,几十个山头,任意两个结合,都是一次壮大。但今日公平党最大的这五支,已经变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彼此之间摩擦也是不少,说白了,便要规规矩矩的排座次。这便是今日整个江宁大会的目的。”

    游鸿卓点了点头。

    安惜福道:“若只是公平党的五支关起门来打架,许多状况或许并不如今日这般复杂,这五家合纵连横打一场也就能结束。但江南的势力瓜分,如今虽然还显得混乱,仍有类似‘大龙头’这样的小势力纷纷起来,可大的趋势已然定了。。所以何文打开了门,其余四家也都对外伸出了手,他们在城中摆擂,便是这样的打算,场面上的比武不过是凑个热闹,实际上在私底下,公平党五家都在摇人。”

    游鸿卓笑了笑:“这便是内里分不出胜负,就先叫来帮手,场面上看看谁的拳头大,帮手多,之后再行火并。或者某一方兵强马壮,明面上都看得懂,那就连火并都省了。”

    “就是这等道理。”安惜福道,“如今天下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许多都已经派出人来,如我们现在知道的,临安的吴启梅、铁彦都派了人手,在这边游说。他们这一段时间,被公平党打得很惨,尤其是高畅与周商两支,迟早要打得他们抵挡不住,因此便看准了时机,想要探一探公平党五支是否有一支是可以谈的,或许投靠过去,便能又走出一条路来。”

    说起临安吴、铁这边,安惜福微微的冷笑,游鸿卓、梁思乙也为之发笑。梁思乙道:“这等人,说不定能活到最后呢。”

    游鸿卓想了想,却也不由得点头:“倒确实有可能。”

    “吴、铁两支跳梁小丑,但毕竟也是一方筹码。”安惜福摇头笑道,“至于另外几方,如邹旭、刘光世、戴梦微这些人,其实也都有队伍派出。像刘光世的人,我们这边相对清楚一些,他们当中带队的副手,也是武艺最高的一人,乃是‘猴王’李彦锋。”

    “……游兄弟或许并不清楚,当年最初的‘猴王’头衔,乃是出自摩尼教,原是摩尼教十二护法中的一支。早几代的摩尼教只在江南贫户间流传,信众不少,却是一盘散沙,至上上代教主贺云笙时,私下里还与江南大户有所牵连,前代教主方腊看不过去,因此连同当初的‘霸刀’刘大彪、方氏众兄弟,杀了贺云笙,取而代之。那一代的‘猴王’李若缺因此离开了摩尼教。”

    江湖豪侠最爱听这些绿林传闻,安惜福说起这些过往,游鸿卓瞪着眼睛,连连点头。

    “后来圣公的永乐起事失败,司空南、林恶禅两人再出来接掌摩尼教,待到京城右相失势,密侦司被取缔,他们得了当时河北大族齐家的授意,辗转召集了什么‘猴王’李若缺、‘快剑’卢病渊这些老臣子,便打算北上汴梁,为大光明教打出轰轰烈烈的声势来。”

    游鸿卓笑起来:“这件事我知道,后来皆被西南那位的骑兵踩死了。”

    安惜福点头:“当时大光明教众多精锐、护法,去到朱仙镇时,被骑兵悉数踩死。那之后不久,西南那位在金銮殿上一刀杀了皇帝,林恶禅惊骇难言,此后半生,再不敢在西南那位的身前露面,十余年来,连报仇的心思都未有过,也算得上是因果迁延。而当初的齐家,后来叛入金国,前几年逃不过报应,卷入一场金国大乱,齐家死伤过半,齐砚老儿与他的两位孙儿被关在水缸里,一场大火将他们老老小小生生煮熟……”

    “竟有此事?”游鸿卓想了想,“黑旗做的?”

    “都猜测是,但外头自然是查不出来。早几年那场云中惨案,不光是齐家,连同云中城内众多豪强、权贵、百姓都被牵扯其中,烧死杀死不少人,其中牵连最大的一位,乃是大汉奸时立爱最疼的孙儿……这种事情,除却黑旗,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豪杰才能做得出来。”

    “大快人心……若真是华夏军中哪位英雄所为,实在要去见一见,当面拜谢他的恩德。”游鸿卓拊掌说着,心悦诚服。

    安惜福将云中府的这件事情一番叙述,无形中便拉近了与游鸿卓之间的距离,此时便又回到正事上。

    “先前说的这些人,在西南那位面前固然只是跳梁小丑,但放诸一地,却都算得上是不容小觑的豪强。‘猴王’李若缺当年被骑兵踩死,但他的儿子李彦锋青出于蓝,一身武艺、计谋都很惊人,如今盘踞通山一带,为当地一霸。他代表刘光世而来,又天然与大光明教有些香火之情,如此一来,也就为刘光世与许昭南之间拉近了关系。”

    游鸿卓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刘光世暂时是站到许昭南的这边了。”

    “目前看来,确实已经有了这样的端倪,至少李彦锋虽在刘光世麾下任职,过来后又接受了大光明教的护法之位,但这样的接触,往后会不会有变数也很难说……至于其它几个大些的势力,邹旭、戴梦微两方的人与我们一般,算是初来乍到,仍在与各方打探、接洽,东南那位小皇帝有没有派人尚不清楚,但估计会派。而西南方面……”

    安惜福的手指敲打了一下桌子:“西南若是在这边落子,必然会是举足轻重的一步,谁也不能忽视这面黑旗的存在……不过这两年里,宁先生主张开放,似乎并不愿意随意站队,再加上公平党这边对西南的态度暧昧,他的人会不会来,又或者会不会公开露面,就很难说了。”

    “……而除了这几个大势力外,其余三教九流的各方,如一些手下有上千、几千人马的中小势力,这次也来的不少。江宁局面,少不了也有这些人的落子、站队。据我们所知,公平党五大王之中,‘平等王’时宝丰结交的这类中小势力最多,这几日便有数支抵达江宁的队伍,是从外头摆明车马过来支持他的,他在城东头开了一片‘聚贤馆’,倒是颇有古代孟尝君的味道了。”

    安惜福如此桩桩件件的将城内局势一一剖开,游鸿卓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也就大致清楚了。”他道,“只是这般局面,不知道咱们是站在哪边。安将军唤我过来……希望我杀谁。”

    安惜福笑着点了点头:“咱们这次过来,大的方向上,其实并不打算站队。晋地与江南毕竟相隔甚远,江宁的消息传到之后,女相那边插手的意思并不强烈,反正谁上位跟谁谈最是稳妥,我们也同意这一想法。不过,王帅与大光明教有旧,这点游兄弟应该是知道的。”

    游鸿卓点点头。

    “实不相瞒,王帅与我,都属永乐旧人。圣公的起事虽然失败,但我们于江南一地,仍有几个活着的朋友,王帅的想法是,考虑到将来,能够顺手落子的时候,不妨落下一些棋子。毕竟早些年,我们在雁门关、太原一带自身难保,谈不上庇护别人,但如今大家已归晋地,算是有家有业,有些老朋友,可以找一找,说不定未来就能用得上。至于到底是选哪家站队,还是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都可以看过事情发展,以后再说。”

    “不过,早两天,在苗铮的事情上,却出了一些意外……”

    他提到的苗铮的意外,本就是游鸿卓参与过的事情,一旁的梁思乙微微低了低头,道:“这是我的错。”

    游鸿卓看着两人:“这位……苗兄弟,如今状况可还好吗?”

    “前天晚上出事之后,苗铮立刻离家,投靠了‘阎罗王’周商那边,暂时保下一条性命。但昨日我们托人一番打探,得知他已被‘七杀’的人抓了起来……下令者乃是七杀中的‘天杀’卫昫文。”

    游鸿卓眯起眼睛:“……七杀之首?”

    安惜福点了点头:“根据我们打听,这位‘天杀’卫昫文绝不简单,他是‘阎罗王’麾下的智囊人物,性情乖戾心狠手辣,被他盯上的人很难落得好下场。苗铮既然被他注意到,接下来我们估计事情不容易了结……这边距离晋地太远,召人不易,因此听说游兄弟在这,便让思乙厚颜相召,希望之后行事之际,能有个照应。”

    “但有所命,义不容辞。”

    两边先前在晋地未有过太多直接接触,然而与王巨云的“乱师”在战场上的并肩早非一次两次了。安惜福话语说到这里,游鸿卓不做多想,拱手应承下来,却是分外自然。

    安惜福笑了笑,正要细说,听得后方院子里有人的脚步声过来,随后敲了敲门。

    从外头进来自然是安惜福的一名手下,他看了看房内的三人,由于并不知道事情有没有谈妥,此时走到安惜福,附耳转述了一条讯息。

    这讯息也并非大的秘密,因此那附耳转告也是做做样子。游鸿卓听到之后愣了愣,安惜福也是微微蹙眉,随后望了游鸿卓一眼。

    “这胖子……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安惜福低喃一句,随后对游鸿卓道,“还是许昭南、林宗吾首先出招,林宗吾带人去了五方擂,第一个要打的也是周商。游兄弟,有兴趣吗?”

    “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确实想见识一下。”游鸿卓道。

    “他未必是天下第一,但在武功上,能压下他的,也的确没几个了……”安惜福站了起来,“走吧,我们边走边聊。”

    游鸿卓、梁思乙相继起身,从这破旧的房子里先后出门。此时阳光已经驱散了早晨的雾气,远处的街市上有着杂乱的人声。安惜福走在前头,与游鸿卓低声说话。

    “我知游兄弟武艺高强,连‘寒鸦’陈爵方都能正面击退。不过这卫昫文与陈爵方作风不同,是个擅使人的。若是擂台放对,人与人的差别或许不大,但若以人数总量而论,江南公平党治下人群何止千万,‘阎罗王’治下以‘七杀’分置,每一支的人数都极为庞大,卫昫文既然得了擅使人的名头,那便绝非陈爵方一般易与,还望游兄弟不要掉以轻心。”

    “安将军提醒的是,我会记住。”

    游鸿卓拱手应下。他过去曾听说过这位安将军在军队之中的名声,一方面在关键的时候下得了狠手,能够整肃军纪,战场上有他最让人放心,平日里却是后勤、筹谋都能兼顾,乃是一等一的稳妥人才,此时得他细细提醒,倒是稍稍领教了些许。

    名叫梁思乙的女子走在后方,她倒是从头到尾都在板着个脸、面无表情,也不知是嫌安惜福啰嗦还是一直在为苗铮的事情感到内疚。

    三人走过街巷,朝着“阎罗王”五方擂的方向走去,一路之上,过去看热闹的人已经开始云集起来。游鸿卓笑道:“入城数日时间,放眼看来,如今城内各方势力不管好的坏的,似乎都选择了先打周商,这‘阎罗王’真是众矢之的,说不定这次还没开完,他的势力便要被人瓜分掉。”

    他想起自己与大光明教有仇,眼下却要帮忙过来打周商;安惜福联络的是大光明教中的永乐一系老人,突然间敌人也变作了周商;而“转轮王”许昭南、“大光明教主”林宗吾、“寒鸦”陈爵方这些人,首先出手打的也是周商。这“阎罗王”周商人品委实太差,想一想倒是觉得有趣起来。

    安惜福却是摇了摇头:“事情却也难说……虽然表面上人人喊打,可实际上周商一系人数增加最快。此事难以公理论,只能算是……人心之劣了。”

    “安将军对这位林教主,其实很熟悉吧?”

    “小时候曾经见过,成年后打过几次交道,已是敌人了……我其实是永乐长公主方百花收养大的孩子,后来跟着王帅,对他们的恩恩怨怨,比旁人便多了解一些……”

    三人一路前行,也随口聊起一些感兴趣的琐事来。此时的安惜福已是近四十岁的年纪了,他这一生奔忙,早年曾有过家室,后来皆已离散,未再成家,此时说起“永乐长公主方百花”几个字,话语平静,眼底却微微波动,在视野之中仿佛显出了那名红衣女将的身影来。此时人群在街道上聚集,曾经发生在江南的那场惊心动魄的起义,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

    视野前方的广场上,聚集了汹涌的人群,各种各样的旗幡,在人潮的上方随风招展。

    那道庞大的身影,已经踏上五方擂的擂台。

    周围的人声嘈杂,犹如烧开了的沸水。

    “让一下!让一下!开水——开水啊——”

    广场一侧,衣着毫不起眼的小侠龙傲天此时正操着古怪的西南口音,一拱一拱地往人群里挤,偶尔抬头看看这片毫无秩序的围观场景,心下嘀咕:“这待会打起来,岂不是要踩死几个……”

    但为了凑这场热闹,眼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真要乱起来,自己便往人身上跑。反正连这么危险的地方也要来看热闹的,估计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亡命之徒嘛,踩死了也就踩死了,全是活该……

    “开水!让一下!让一下啊——”

    他脚底用力,展开身法,犹如泥鳅般一拱一拱的飞快往前,如此过得一阵,终于突破这片人群,到了擂台最前方。耳中听得几道由内力迫发的浑厚嗓音在围观人群的头顶回荡。

    这当中最为浑厚的那道内力令得龙傲天的心中一阵激动,他抬头望向擂台上的那尊弥勒佛一般的身影,感动不已。

    红姨啊、瓜姨啊、爹啊、陈叔叔……我终于看到这只天下第一大胖子啦,他的内功好高啊……

    武林盟主大人并不托大,他这些年来在武学上的一个追求,便是打算有朝一日拧下这个大胖子的脑袋当球踢,此时终于看到了正主,差点热泪盈眶。

    仔细听听他们的说话,只听得“阎罗王”周商那边的人正在指责“大光明教主”林宗吾辈分太高,不该在这里以大欺小,而林教主则表示他不是来欺负人的,只是见他们设下擂台,打过三场便给人发匾额、发称号,因此过来质疑他们有没有给人发匾额和称号的资格罢了,若是比武招亲,那固然你情我愿,若你说打过擂台就能称英雄,那么擂台的幕后人物,便得有令人信服的资格才行,因此为这擂台压阵的大人物,便该出来,让大家掂量一番。

    这些话说得漂亮,并且压倒了下方一大片杂音,又让龙傲天为他的内功感动了一番。

    呜呜呜,不愧是我的一生之敌,内功真高……

    “不要吵啦——”

    他在人群前方跳跃起来,兴奋地大喊。

    “都听我一句劝!”

    “打起来吧——”

    龙傲天的手臂如面条狂舞,这句话的嗓音也分外嘹亮,后方的众人一时间也受到了感染,觉得分外的有道理。

    “打他、打他——”

    “打死他——”

    “喔喔喔——”

    “死光头!死光头——”

    便是一阵分外混乱的呐喊……

    擂台之上,那道庞大的身影回过头来,缓缓扫视了全场,随后朝这边开了口。

    “安!静——”

    这两个字伴随着奇特的韵律,犹如佛寺的梵音,转眼间,犹如海潮般推开,压倒了小半个场内的杂音,一时间,场地前方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眼见他一人之力竟恐怖如斯,过得片刻,场地另一边属于大光明教的一队人俱都热泪盈眶地跪倒在地,叩拜起来。

    呸!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名叫龙傲天的身影气不打一处来,在地上寻找着石头,便准备偷偷砸开这帮人的脑袋。但石头找到之后,顾虑到场地内的人山人海,在心中恶狠狠地比划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能真的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