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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在混乱之中过去了一晚。

    临近天明时,两道身影在黑暗中蹦蹦跳跳地往五湖客栈这边过来,他们鬼鬼祟祟地看清楚了周围的状况,才在附近的河道边上脱了衣服,将自己简单地清洗一下。

    秋日的凌晨河水颇凉,但对于这两道身影来说,都算不得什么大事。重点清理了身上以及衣服上沾的古怪粉末以及气味后,两道身影还做了一次反省。

    “大意了啊……”

    “嗯嗯,坏人那边也是有高手的……”

    “最后那个武功很高呀……”

    两人如此总结一番,俨然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随后简单地穿上衣服,才又一路鬼鬼祟祟地去到五湖客栈的侧面,翻了墙从窗户口进入二楼角落的小房间里。

    ……

    光芒从东面的天际渗出,江宁城里,是一个阴天。。。

    公平党五方都有参与的厮杀乱局中在城内渐渐平息,部分的街道上犹有火场在哔啵燃烧,但负责维持秩序的人渐渐多起来了。小队小队的士兵推着水龙车前去救灾,一些人在打捞起河面上漂浮着的尸体与布袋。

    一晚上的冲突,虽然说起来各方都有参与,但整个混乱的场面也主要集中在小半个城市里。部分早就摩擦激烈的地方成为了主战场,一些势力较为凝固的坊市并未受到波及。这里头也有公平党五方对于“开大会”的某种认知默契在。

    太阳升起后,明面上的厮杀平息下来,各方势力都在忙着汇总与评估自己在这一晚遭受到的损失、又或是取得的成绩。

    上午过半,一晚未睡的卫昫文才去到城市东头,去查看一片状况最为糟糕的凶案现场。

    “武林盟主龙傲天、齐天小圣孙悟空——到此一游。天杀,杀杀杀!”

    看到这歪歪扭扭的一排字时,卫昫文的眼角委实是抑制不住地抽动了几下。而院子里一排的尸体都在证明着入侵者的凶残,他着重查看了几人身上的刀口。

    凶案的现场还不止这一处,在来到这边之前,他已经去看过了另一片出事的现场。那是属于“阎罗王”名下的一个中型的地盘,就在凌晨接近天明的那段时间,发生的爆炸炸塌了三四间房子,造成了部分的损伤。

    “所以……事情是在这里开始的……”卫昫文将双手抱在胸前,神色抑郁地看着这一切,“这两个……叫做龙傲天、和孙悟空的……东西……冲进这里,首先杀了守在这边的……那个谁……”

    他指了指先前曾被插在墙壁上的小头目。身侧的人探过头来,道:“胡海。”

    “……所以他们首先杀了这个什么海,放了示警的烟花,过了一会儿,这个叫于成的,带人过来查看,骑了一匹马,然后被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用绳子套住了,扬长而去。在路上被石头磕到了头,直接磕死了……”

    “……再然后,这个武林盟主龙傲天,跟什么叫齐天小圣孙悟空的,仍然没有善罢甘休,等到咱们的黄万勇黄将军再过来查看了一遍,他们就跟着黄将军去了那边街上,悄悄埋伏,到了天快亮,估计大家都睡了,这两个……东西,就想要向黄将军出手,谁知道被黄将军发现了,出来追赶。”

    “……黄万勇没想到对方在后墙放了桶炸药,可能也不是为了炸他,只是被发现后点了就跑,黄万勇出来追赶,结果连他一起被炸药炸死。而因为黄将军住的那边也备了炸药,所以直接炸了四五间房……现在你们觉得,这两个人是冲我来的……”

    卫昫文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众人,又看了看那“天杀杀杀杀”的难看字迹。

    有人低头道:“这二人武艺高强,此时出现,我们恐怕他们是此次随长辈入城的大族子弟,家学渊源。”

    卫昫文伸出手,一巴掌挥在了对方脸上。

    “写出这种狗屁字,他家学渊源个屁啊!你们这帮狗东西今天就回去给我练字,用不着半个月你们就写得比这里好看!家学渊源!我让你们通通渊源一次!我呸——”

    目光又扫了扫扭曲的字迹,昨晚这边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应该也在城市的另一边准备抓人。此时虽然说不出来,倒油然有了一种“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的怪异心情。

    只不过有的深渊比较正经,有的深渊,极其扯淡……

    “让卢显安排人,抓住他们。”卫昫文挥了挥手,做出了布置,“我要教他们写字!”

    ……

    天空中降下来的光像是灰色的,原野之上,云飞雾走。

    “找陈三。”

    下午,城南的东升客栈,有人报出了这个名号。

    游鸿卓从楼上下来时,有些意外地看到了身上打着绷带的安惜福。

    “怎么回事?”

    “出了一点意外,边走边聊。”

    安惜福左边的手臂受了伤,身上散发着些微的药味,此时笑了笑,转身朝客栈外走去。

    天阴欲雨,路上的行人大都神色匆忙,有的是赶着回家的,有的收拾了包裹准备出城。

    “兵荒马乱。”安惜福微笑着说道,“本来以为,公平党这次开大会,向整个天下开放态度,跟西南的大会一样,会是一件好事,所以大家伙儿赶着来了,原本住在城里的人也不忙着出去。到了昨天晚上才发现,没有统一的公平党五方,个个都像是疯子,所以你看看,今天出城的几条路都堵住了。”

    “听说,打归打,今天早上这几方的人还是首先保证了城里城外的物资、粮食运送。这说明他们也不是想把所有人都吓跑。”游鸿卓道。

    安惜福点了点头:“这一次从晋地匆匆忙忙的过来,我们原本也把这件事想得简单了一些。你看,五方开大会,争取的都是天下各方的意向和帮忙,对于各方的代表,他们理所当然的不至于随便得罪……不过苗铮的这件事,让我们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些新的变动。”

    “苗铮找到了?”

    “他昨天下午发信跟我们联系,约了见面的地方。”

    “那我怎么……”

    游鸿卓微微有些犹豫,苗铮的这条线是梁思乙在跟,而这几天游鸿卓与梁思乙搭档探了“阎罗王”的几处地方,并无所获。理论上来说,对方既然找过来,这边应该继续让梁思乙去接头才对。

    “我觉得有诈,所以没通知思乙。”安惜福道。

    游鸿卓蹙起眉头,望向安惜福身上的伤,安惜福笑笑,用右手手指在左臂上点了点:“确实有诈……好在我做了准备。”

    “那苗铮……”

    “……他恐怕……要出事了。”

    街道上有稀稀拉拉的行人往来,两人穿过阴霾天色下的街道,此时都沉默了一阵,风吹过街道,刮起落叶起伏。

    “梁姑娘那边……怎么看这件事……”

    “游兄弟,你觉得,我们这边为什么会联络你帮忙?”

    “嗯?”

    “这次过来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我们来到江宁,跟以往摩尼教中的老同志联络,这样那样的帮手也能找到一些。我忽然找游少侠你帮忙,当中的理由,游少侠是不是也有过一些猜测?”

    安惜福转过头来,目光望着游鸿卓,他的这番话,说得就颇为直接了。江湖这么大,彼此都不是新手、菜鸟了,这种远距离的行动,吸收进来一个不可信的人,就可能导致全军覆没。为什么会直接信任你,找你帮忙,仅仅因为当年并肩作战过?就觉得你一定可信……这样的问题过于功利,并不礼貌,但游鸿卓当然是想过的。

    不过他看着安惜福,没有说话。

    安惜福顿了顿,这个时间里,天上滴下稀疏的水滴来,两人穿过街道,去往路旁的屋檐。

    “思乙是个很有责任心的姑娘。”

    “……但有些时候,她把自己逼得太厉害。”

    “……当然这也怪不得她,这些年在晋地的战场上,她送了很多的兄弟姐妹走。她年纪轻轻,未必能看得透这些事情……”

    秋雨渐渐的在长街上降下来了,两人站在屋檐下,安惜福说着这些话,游鸿卓听了一阵。看着雨。

    “我在西南的时候,听说那边有些叫做心理辅导的课程。说是大家在战场上成天杀人、或者看着兄弟姐妹牺牲了,心里头很容易不……不健康,对这些人,就可以做一些……心理辅导,实在是很厉害的事情……”

    安惜福笑起来,叹了口气:“北边这些年太苦了,王帅这个人性格极端,但又没钱没粮,很多时候顾不了那么多事情。当年为了筹钱筹粮,不得已的、甚至是对不住人的坏事,也是做过许多的……”

    他说到这里,扭头望了望游鸿卓,见游鸿卓只是仔细听着,方才继续道:“宁毅这人婆婆妈妈,从来都有些奇奇怪怪的瞎讲究,当年在杭州,便用那人人平等的理念将西瓜和陈凡骗得五迷三道的,如今你看这江南……”

    他说着,伸手指了指前方雨幕中在街上奔走的行人:“当年圣公要平等,今天公平党要平等,未来还有许多人要平等,但不管想法如何好,具体怎么做到,才是真正的大事……当今整个天下,只有西南那边,能够稍微讲究一些、婆妈一点了,至于我们,恐怕还得慢慢将就,慢慢来……”

    “……我能帮什么忙?”游鸿卓问。

    “帮忙看着一点思乙。”安惜福道,“卫昫文通过苗铮,想要抓人,这件事情很不寻常,照理说,如果真的指望向外头拉关系,不管是杀了还是抓住晋地来的人,都没有什么意义,横竖都把一个大势力得罪死了……这件事的理由,我们在查,但苗铮那边……估计不会好过。”

    “嗯。”游鸿卓想了想,理解清楚之后,点了点头,“知道了,我去杀了陈爵方……或者卫昫文吧……”

    “……啊?”

    屋檐下,安惜福蹙起眉头,这才用关怀的眼神看了对方一眼。

    “你也……需要心理辅导啊?”

    “我开玩笑的。”

    游鸿卓笑。

    屋檐外雨幕潇潇,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闲话,方才就此分开。

    ******

    八月二十一这天在江宁下起的秋雨在此后数日间断断续续地下,城内的湿润没有停下来过。

    这延绵的雨幕降低了人们出行的频率,若是没有明确目的的人们大都选择了躲在家中或是客栈里聊天吹牛了。

    从外地过来的各个势力的代表们与各方串联,节奏倒是不曾停下,八月二十二,“平等王”时宝丰入了城,然后是高天王与周商的陆续到达。一些大势力的代言人们合纵连横,向众人推销着他们的理念:譬如代表戴梦微过来的一群人提出的“中华武术会”的构想,一时间成为了江宁武术场上最为热闹的话题。

    当然,只是少部分人接受了戴梦微方面提出来的这一想法,首先站队参与,至于更多的人,则都在关注着长江以北刘、戴与邹旭势力的战局。

    “那邹旭啊,从西南出来的,姓刘的跟姓戴的,留得住性命再说吧……”

    对于此时的江宁众人来说,这是对江北局势相对普遍的看法之一。厮杀的双方之中,刘光世有钱有关系,戴梦微有名望,而邹旭那边,有的则是华夏军叛徒的身份,真要摆上战争的天平,这一身份的意义可大可小。而最重要的是,这是女真人去后整个天下第一轮大规模的势力对冲,就算是往日里自诩最懂天下事的儒生们,对汴梁战局的看法,基本也是保守的观望态度。

    当然,戴梦微早知人性如此,便也早早地说出了“待汴梁战局尘埃落定再行兑现此事”的话来,算是在为自己烧冷灶、抬气势。若是他在汴梁之战中失利,这些事情自然当做没有说过,而若是戴梦微真的为武朝重入汴梁,关于“中华武术会”的声势,会随之水涨船高,乃是赢家通吃的一番布局。

    延绵的秋雨降低了外头大规模火并爆发的频率,在随之而来的几天时间里,外头出现的,多是一些小规模发生的恶性事件。

    在五湖客栈这边,每至入夜,两道少年的身影便披着蓑衣鬼鬼祟祟地潜入雨幕之中。“武林盟主”龙傲天与“齐天小圣”孙悟空按照自己的步调寻找着卫昫文的下落。

    两名少年侠客很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他们的行动有时候会成功,有时候会失败。成功了往往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签名,签名的后缀从“天杀杀杀杀”逐渐发展到“卫昫文MA死了”、“周商是傻狗”、“污人清白太坏了”、“何文爱高畅”之类的恶心字句。

    ——在张村的学堂里,“XX爱XX”向来是非常令人难堪的羞辱,被写上名字的人往往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对于这种羞辱形式,小和尚也非常赞同,觉得大哥真是太坏了。当然,落在真正的坏人眼中,偶尔就会有些迷惘:你们不是来杀卫昫文的吗,说何文爱高畅干嘛……

    当然,有的时候也会因为遇上高手而导致行动失败。行动失败的后果往往鸡飞狗跳、一塌糊涂,两名少年人的武艺很高,而由于家人或者师父那边的打法侧重,他们对于逃亡的意识与手段更是出色。

    年纪大些的龙傲天各项发展均衡,不仅能打能跑,设下的各种陷阱、以及飞刀之类的暗器手段更是让人防不胜防,而那外号“齐天小圣”的孙悟空,则是将一击不中立刻远飚的思维发挥到了极致,部分高手即便防住了两人的刺杀,在随后的追踪里也总会无功而返,有的时候甚至还会折损好些喽啰。

    几天的时间里,秋雨笼罩了江宁的天地,将一处处房舍与棚屋打得湿润灰黑,由各个客栈、人群聚集点组成的舆论场中却是热烈非常,大部分客栈、茶楼、酒肆当中,酒水点心的消耗都要比以前多出不少。这样的舆论浪潮之中,在政治场之下的八卦圈里,关于“五尺YIN魔”龙傲天与“齐天小圣”孙悟空的流言,逐渐的浮出水面。

    “……听说啊,这两个人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最近在城里搅风搅雨,要说武艺也真是高强,跟卫昫文那边都连续打了好几次了……”

    “……何止卫昫文啊,你们不知道,如今在城里要找这‘五尺YIN魔’的,除了‘阎罗王’以外,还有‘转轮王’、‘平等王’那边,都在放出风声,要取他人头……”

    “……听说这‘五尺YIN魔’乃是西域高手‘百尺YIN魔’的弟子,入了中原之后无恶不作,卫昫文那边、‘转轮王’、‘平等王’那边皆有家中闺女折在他的手上,与‘平等王’的梁子,还是在通山结下的,是污了那谭公剑严家的闺女,这消息还记得吧?记得吧?”

    “……哎呀,你别瞎说,哪有什么‘百尺YIN魔’……”

    “……不懂了吧,这是人家西域的规矩,都是数字排下来,你看他的师弟,什么‘齐天小圣’……人家的名号,说不定是‘四尺YIN魔’……”

    对于绿林人而言,舆论场上的这些八卦,并不需要太过认真的对待,偶尔说起,绘声绘色,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是消息再传开一些,便难免会进入一些不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城市西北边,如今治安最好的由“公平王”何文掌管的地盘上,已经与何文有过正式接洽后回到客栈的钱洛宁,有一天便在吃早餐的时候,听到了这样的对话。这些天都在关心国家大事的他目光一时间便有些迷惑。

    坐在旁边桌子上的两黑一瘸以及几名过来的华夏军核心成员伸手捂住了侧脸。

    “怎么回事。”

    钱洛宁端着饭菜换了个桌子。

    黑妞低声地跟他解释了一番:“……现在听起来,小弟进城了。”

    “怎么一下子跟‘阎罗王’、‘转轮王’、‘平等王’三边都结了梁子的……”

    “谁知道呢。”一旁的宇文飞渡捏着嘴巴,声音极小,“不过要说搞事情,他毕竟是我们大家教出来的……”

    “你特么还引以为豪了!”钱洛宁瞥他一眼。

    “苦中作乐……”宇文飞渡叹气。

    小黑在那边捧着脸:“我们本来想,查清楚事情是谁干的,做了他们,封锁一下消息。不过那个‘猴王’李彦锋级别比较高,所以想跟你商量一下再说,我们以为三天五天的也不碍事,谁知道……这一下就传开了,我们也没想到他就在城里啊……”

    “现在有两件事,第一是找到他把他抓回去,让师父和宁先生教训他。”黑妞用筷子插着馒头,神色平静地说话,“第二件,既然事情已经传开了,就弄件更大的事情来淹了它,反正都是要打的,我们计划一下,把跟小弟有梁子的三方做掉一个两个,公平王在江宁打起来,人都死了,将来就没人记得了。”

    钱洛宁瞪着她:“你去杀啊?”

    黑妞拿筷子指了指前方:“让宇文去打黑枪,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桌面上的几人端着下巴,陷入了沉思。钱洛宁左右看看,随后道:“你们看那边……”伸出手一巴掌打在了黑妞头上。

    黑妞撇了撇嘴:“你有话好好说嘛。”

    “其实黑妞说的有点道理……”

    “钱老大英明,我就说黑妞欠打,我就一点都没有考虑过拿枪打人的事,你们怎么这么残忍,人黑心也黑……”

    黑妞瞪眼:“就你刚才说的……”

    小黑叹气:“今天晚上把瘸子炸死算了……”

    “行了。”钱洛宁那边也叹气,“你们这几天出门找一下他,尽量别让其他人捷足先登,真透了身份,丢一辈子人啊……还有那个‘四尺YIN魔’,什么人啊,遇上了也照顾一下……”

    “是‘齐天小圣’,钱老大,人家叫‘五尺YIN魔’,你不能也跟着叫啊……”

    “这下好了,城里所有人都在找他们的感觉,小弟这是四面楚歌了……”

    “嘿嘿,我觉得这次江宁的事情过了以后,‘五尺YIN魔’这个名头会跟着小弟一辈子……”

    “回去就不要乱说……”

    “你会乱说吗?”

    “我不会啊。”

    “反正我不会……都怪你们俩……”

    几个人吃饭、闲聊,一本正经。

    由于时间是上午,“武林盟主”与“齐天小圣”这两个话题人物正在客栈的房间里呼呼大睡,宁忌原本打算用卫昫文的人头来洗刷关于自己的不好的传言,这两天倒是觉得,杀周商也没关系。除了在昨晚的行动中见到了一位名叫卢显的厉害人物,双方交了一下手后逃开,此时的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多方追捕的境地里……

    同样的雨幕,属于“转轮王”“不死卫”名下的一处营地外,有三具尸体被高高地吊了起来,这是苗铮一家人受尽折磨后的尸身。

    他们原本与梁思乙接触,事败之后投靠卫昫文,此时这几人的尸体却又神奇地回到了“不死卫”的手中。

    梁思乙站在远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更远一点的地方,游鸿卓静静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天色在青濛濛的雨幕里亮起来。

    江宁城里,一些设施杂乱的坊市间,也早有人起床开始做事了。

    穿着朴素的妇人抱着柴禾穿过滴雨的屋檐,到厨房之中生起灶火,青烟通过烟囱融入细雨,附近大大小小的院落与棚屋间,也算是有了人气。

    拄着拐杖的老人在屋檐下询问早晨的吃食;厨房里的妇人抱怨着城里生活的并不方便,就连柴禾都无处去砍;早起的年轻人在附近能用的井里挑来了水,跟众人说起哪口井内被缺德的人投了尸体,不能再用;也有半大的小子依旧循着过往的习惯,在院子外头的屋檐下撅着腚拉屎,雨滴从屋檐落下,打在破旧的草帽上,撅着屁股的小子将屎往后拉,看着雨水超前方滴落。

    忙碌了一晚上,卢显从外头回来,又是一脚踩在了屎上。

    “狗子!跟你们说了不许在自己的屋外头拉屎,说了又不听!”

    他看着前方撅着腚的孩子,气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

    孩子被吓得跳了起来,顺手拉上了裤子:“那、那一泡不是我拉的。”

    “反正都是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干的!老子早就跟你们说了,进城里住要有进城里的样子,你……你别跑……”

    一番说教还没有开头,眼见对方转身就跑,卢显追赶上去。那孩子并不停下:“你莫打我!”

    “谁打你了,你个教不变的蠢货!”

    孩子提着裤子没能跑出多远,追来的卢显已是使出了八步赶蝉的轻身功夫,一把将对方揪住:“你个蠢货!屁股蛋子都没擦就提裤子,你家有几条裤子给你洗……操……”

    他一边骂,一边扯了孩子的裤子,从路旁折了几根小树枝塞给他:“给老子擦干净了!”

    “哦。”孩子接过了树枝,随后蹲下,见对方瞪着眼睛看他,嗫嚅道,“我、我拉完这一点……”

    “哎……以后再让我看见,我大耳瓜子抽你。”

    被气得够呛,卢显撂下一句狠话,眼不见为净地朝这边院子里回来。

    到的院子门外,边开始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显哥。”

    “显啊,回来啦。”

    “卢显,又忙到这时候。”

    “夜里该着家啊……”

    卢显在院外的水里洗了洗沾屎的鞋底,进来之后,不时的点头应话。

    原本是一处二进的院落,此时已经被改造成了许多户人杂居的大杂院,里里外外都是认识的人,也有年级相仿的中年人取笑他:“卢显,听到你骂狗子了。”

    “卢显,踩到屎了?”

    “卢显,你查一查那泡屎是谁拉的啊?”

    “我看就是你拉的。”卢显也就笑着反击一句,“你跟那屎一个气味。”

    “那是俺也踩到了,哈哈,你这个人,办案子不细致……”

    外头的院子住了几户,里头也住了几户,这样的早晨,便是一片闹腾的景象。待他回到屋里,婆娘便过来跟他唠叨最近粮食吃得太快的问题,之前办事受伤的二柱家媳妇又来要米的问题,又提了几句城里没有农村好,最近柴禾都不好买、外头也不太平的问题……这些话也都是例行公事般的抱怨,卢显随口几句,打发过去。

    在女人的帮忙下脱掉蓑衣,解下随身的长短双刀,随后解下放有各种暗器、药物的兜带,脱外衣、解下里头缀有铁片的护身衣,解绑腿、脱出绑腿中的铁板、小刀……如此零零总总的脱下,桌子上像是多了一座小山,身上也轻松了不少。。

    “去把端午叔叫过来,早食备两份。”

    脱掉了身上的这些东西,洗了把脸,他便让女人出去叫人。过得片刻,便有一名身材高大,大概五十岁年纪,头发虽半白参差、目光却依旧矍铄有神的男人进来了。卢显向他行礼:“端午叔,伤好些了没?”

    “手上的伤已全好了,今夜便能随你一道出去。”那男人点头道,“听小山说,你们这次接了个奇怪的活计。怎么样?有麻烦?”

    “说奇怪到是个奇怪的活,抓两个小孩子,一个十四五、一个十三四,年纪不大,功夫倒确实厉害,前天晚上打了个照面,险些吃亏。”

    “这个年纪有这等功夫,怕是有背景的。”

    “嗯,不过此事只是奇怪,并不麻烦,这两个孩子……想要行刺周商,嘿,这便不用顾虑太多了。其实今日找端午叔过来,是有些疑虑,想跟端午叔你这边商量一下。”

    “嗯。”对方点了点头,“说。”

    “端午叔你说这江宁……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卢显这句话说完,对面想了想,沉默片刻后方才抬起头来:“感觉到什么了?”

    “说不很清楚。”卢显走到门边,朝外头看了看,随后关上门,低声道,“当初公平党攻下江宁,说是要打开门做生意,要广邀八方来客,我又有些功劳,因此才叫了大伙儿,都往这边过来……当初是以为公平党五家俱为一体,可到了江宁数月,五方碰了一碰,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当初不是说,这次大会开完,便真要成一家人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卢显摇了摇头,“之前大家伙儿是说,彼此谈一谈、打一打,各自都退一退,终究就能在一口锅里吃饭,可如今看来,这五边的想法,都差得太远了。端午叔,你知道我这段时间都在给狗子、虎头他们跑学堂的事情……入城之初,各家各户都有想在这边安家的,到是护下了不少先生,可倒得如今,已经越来越少了。”

    “这两天……城里倒确实有不少人往外跑……”

    “何止是这几天……这几个月,城里除了公平王那边还保住了几个学堂,咱们这些人这里,读书人的影子是越来越少的……再上头的一些大人物,保下了一些读书人,说是幕僚,私下里只让先生教他们的孩子识字,不肯对咱们开门。我原本看上了南边一点那位彦夫子,想求他给狗子他们蒙学,之前不是有事,耽搁了一下,前几天便听说他被人打死了……”

    两人坐在桌边,卢显压着嗓音:“何双英那边,瞧上了人家的闺女,给自己的傻儿子说亲,彦夫子不同意,何双英便带人上门,打死了人。对外头说,这些读书认字的家伙,百无一用,偏偏眼高于顶,瞧大家不起,而今咱们公平党讲的是人人平等,那念过书的跟没念书的,当然也是平等的,他瞧不起人,便该打杀了……外头还有人叫好。”

    “端午叔,咱也是拿刀吃饭的人,知道这打打杀杀能干点什么,世道坏,咱们当然能砸了它,但是没听说过不读书不识字、不懂道理就能把什么事情办好的。就算是人人平等,拿刀吃饭,这手艺也得跟人学啊,要是这学手艺的跟不学手艺的也能平等,我看这平等,早晚要变成一个笑话……”

    “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也知道。”对面的端午叔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可是现如今大伙儿都过来了,又突然说要走,走得了吗?而且你如今在卫将军手下办事,突然走了,岂不是恶了卫将军这边……咱们去哪里,如果是跑回去,你别忘了,咱们村子那边,可也是‘阎罗王’的地盘啊。”

    “唉,当初若不是这样,咱们也不至于跟了这边,如今看看,若是能跟着公平王那头,或许能好些,至少狗子他们蒙学,总能有个地方……”卢显说到这里,随后又摇了摇头,“可惜,先前查‘读书会’的那些人,跟公平王那边也结了梁子,估计也过不去了。”

    两人说着这些话,房间里沉默了一阵,那端午叔手指敲打着桌面,随后道:“我知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找我说起这事,应该就有了些想法,你具体有什么打算,不妨说一说。”

    卢显点了点头:“咱们周大王这边虽然做得有些过,但是走到这一步,手底下的金银总是搜刮了一些。最近这城里的态势不太对劲,我觉得,咱们总得想个去处,让大家伙儿有条后路……”

    端午叔那边叹了口气:“你看最近入城跟周大王这边的,谁不是想搜刮一笔,而后找个地方逍遥的,可问题是,而今这天下乱哄哄的,哪里还有能去的地啊?而且,你跟着卫将军他们做事,手底下总是要用人的,咱们这里的青壮跟着你,妇孺便不好走,若是让大家护送家里人出城,不管是回家,还是到其它地方,恐怕都要耽误了你在这边的事情……”

    卢显摆了摆手:“端午叔,这些事情自然可以慢慢想,不过,自那彦夫子被打杀了以后,我心中便总觉得不安,咱们可以先想一想还有哪些地方可以去的……端午叔,你觉得刘光世刘将军那边如何?听说那边待民亲善,刘将军又是儒将出身……”

    清晨的秋雨蒙蒙,两人在房间里就这些事情讨论了许久,随后又聊了若是城里乱起来的一些后路。两人算得上是城里乡民之中的主心骨,这些事情谈完,端午叔那边才问起最近任务细致情况。

    “……两个孩子,很没有章法,一个自称是‘武林盟主’龙傲天,一个自称‘齐天小圣’孙悟空,但实际上年纪稍微大些的那个,也有个外号叫‘五尺YIN魔’,先前在通山犯了些事,如今其实好几家都在抓他……”

    卢显将整个事情介绍了一番,又包括最近被这两人伤了的数十人。端午叔蹙了蹙眉:“接触过火药,这事情可不简单哪……”

    “从口气上听起来,应该是从西南那边出来的,不过西南那边出来的人一般讲规矩讲纪律,这类孩子,多半是家中长辈在西南军中效力,一朝出门无法无天,我们觉得,应该是孤儿……”

    “那他们家中长辈,都是抗金的烈士……”

    “想杀卫将军、还想杀周大王……”卢显叹了口气,“这件事善了不得,不过我也心中有数,两个人年纪不大,前日交手,我嗅到他们身上并没有太大气味,必定在城里有固定的落脚点。这几日我会探查清楚地方,而后通知平等王或者转轮王那边动手袭杀,如此处理,卫将军那边也必定满意,当然,两人常在夜间行动、到处捣乱,因此每日夜巡,我还是得做做样子。”

    “嗯,这样处理,也算妥当。”端午叔点了点头,“今日夜巡,我陪你一道去。”

    “不,端午叔你这边……”

    “我的伤已经好了,咱们暗地里打听后路和出货,也不会误了事,倒是你这边,两个孩子若是孤儿,当然抓了杀了就是,若真有大背景,我陪着你也能为你压压阵。好了,不过是受点小伤,休息这一个多月,我也快闲出鸟来。总要做事的。”

    断断续续的细雨之中,青色天幕下的城池就像是一直落在黄昏的时节。忙碌了一晚上的卢显开始休息,院落附近人们进进出出,下午时分,有青壮运了一大车的木柴过来,顺便还捎带了一些肉菜米粮,也算是卢显在卫昫文手下办事为自己谋的一些福利。

    傍晚,一些青壮在院子里聚集起来,有着参差白发的李端午穿起黑色的衣服,背负长刀出现时,众人便都恭敬地向他行礼,有的人则欢呼起来。

    他是老派的绿林人,过去在江南有个偌大的名声叫做“断江龙”,这些年虽然老了,但手底下也教出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卢显。也是因为在乱世到来时聚集了村子里的青壮,众人才在这样的局面中杀出一条道路来,如今于城中有了一片落脚之地。这片地方如今看来虽然寒酸,但所有人的手底下其实都积攒了一些金银,过得比其他人要好上不少了。

    他们抱成一团,也有着自己的想法、立场、欲望……以及喜怒哀乐。

    这一刻,他们就要去找出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来。这是一年多的时间以来,他们所执行过的许多任务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在卫昫文的手下,总是能够办事的人最能生存、能够生存得好,他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在卢显于李端午的一番布置之后,众人在这片雨幕下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了。

    城市黑下来,随后在细雨之中逐渐漾起光芒,灯火在雨里,朦朦胧胧的就像是一幕油画……



    傍晚的雨淅淅沥沥,一阵一阵地落下来。

    阴霾的天空下破旧的院子,原本作为园林的假山已经坍圮,一颗颗青色的山石被雨水湿润,犹如沾上了菜油一般,原本着过火的地面也是一片黑色的泥泞。

    周围是大火之中坍塌了的房舍,只有几处破旧的屋檐仍旧完整,在这样的天色下,衬着不远处荒园的景色,一切便如同鬼蜮般阴森。

    纤细的身影无声地冲出屋檐,脚步踏上院子里湿润的石块,手中的剑光滑过雨幕,刹那间的几个腾跃,已经如同鬼魅般的穿入对面的檐下。

    过得一阵,那身影又以同样的速度穿行回来,脚步诡秘无声,挥剑凌厉而迅速。这个下午的时间里,也不知道她已经以同样的方式在这院落里来回冲刺了多少遍。

    再次冲入屋檐下之后,这一身黑衣、体形纤秀的身影脚步已经微微有些发抖,她站在那儿,缓缓舒了一口长长的气息,知道今天的训练已经到极限了。。

    这是谭公剑中已经相对极端的练剑方法,以这样的高速在雨中穿青石,比白日里已经熟练的桩功要更加危险数倍。在穿行挥剑时每一丝的心神都要被调动起来,只要稍有失误,轻则崴脚,重则伤残。将人至于这样的环境当中练习,其实也就跟悬崖上打拳的原理类似,都属于是“盗天机”的一种。

    严云芝收起手中双剑。

    这样极端的锻炼方式,可以让人的提升速度更快一些,但对于心神的耗费也是巨大,更别提中间还有可能受伤的恐惧感一直袭扰。但相对于最近困扰着她的其它事情而言,这些又只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身体的各个地方正在将疲惫陆续反馈上来,她咬着牙关,控制着气息的尽量平稳。家传的剑法讲究“藏如流水、动如雷霆”,即便已经疲倦了,也不能有所松懈。

    静静地站着,调息一阵,随后披上放在破旧屋檐下的蓑衣,朝这院落外头走去。

    在先前的锻炼里,里里外外的衣裳都已经湿了,披上蓑衣也只是聊胜于无。从这处废院子里出去,外头是阴冷的街道,连日里的秋雨早将路面泡成一片泥泞。傍晚的路上不过寥寥可数的几位行人,蓑衣下大都带有刀剑,一匹灰马踩着淤黑的污泥走在路上。

    或许是身上潮湿,破旧的街道、城池里远远近近青灰的院落,在雨幕与泥泞中都是森冷的感觉。

    严云芝低着头,挑选泥泞中相对易行的区域,谨慎而迅速地去往街尾的客栈。

    傍晚时分,客栈之中未有灯火,但杂乱的大堂之中三教九流汇集,仍旧显得颇为热闹。严云芝低头进来,与熟悉的店小二打了招呼,随后上楼回房,过得片刻,便有人送来一大盆热水。

    店小二关门出去了。严云芝在房间之中没有点灯,她已经脱掉了蓑衣,此时将湿透了的外裳也解开,准备脱下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房间的里侧走向门边。

    她的脚步轻盈,走到房门边,执起一支短剑,朝着房门的缝隙无声地刺了出去。

    门外便听得“哎哟”一声叫唤,随后有脚步声迅速远离。那人在走廊里出声:“嘿嘿,小娘皮真够带劲的……”

    那声音远去了,严云芝才默默地收回了短剑。她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仿佛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才能证明她此刻的存在。

    过得片刻,她找了一角破布,塞起房门上的些许缝隙,随后才去到热水盆边,脱去了衣物,擦拭了身体,待到身上干燥下来,穿起一身轻衣后,她从包袱中找出一小包药粉,倒了一些在水盆之中,然后将水盆放到凳子前的地下,脱了鞋袜将赤足浸泡进去。

    药物的刺激带来了脚上的些许疼痛,她俯下身子,用双手抱住膝盖,咬紧牙关,身体微微的颤抖起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哭出来。

    十七岁的严云芝,这一刻已是孤身一人,置身于离家千里之外的寒冷城池中了。

    一时的激愤,与时维扬之间彻底闹崩,她并不为此感到后悔。名节或许就此毁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死了之的事情。而这一次众人来到江宁,严家与时家的结盟,才是真正的正题,若是因为她的缘故,导致双方交易的失败,那么被影响的,就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而是整个严家堡上下的老老少少,这是让她内心难安的最大因素。

    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时刻在她的脑海中出现,十七岁的云水女侠在过去的人生当中已经杀死了两名女真士兵,但在关上门后的这一刻,负疚与茫然、孤寂与恐惧依然会令她难以自持。

    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外头敲门。

    “严姑娘,在吗?”

    严云芝坐起来。

    “平哥儿?在的。”

    门外传来的声音属于那日救她的两兄弟之一,大哥韩平的嗓音。这两兄弟武艺高强,大哥给人的感觉善解人意、温文尔雅,二弟一身怪力、拳劲无双,只是姓韩名云,有些像是女人的姓名。两人应该也是某个大族的子弟,到江宁这边谈合作的,平日里并不住在客栈这边,严云芝估计对方的姓名都可能是假的。但她身处异地,自然不会冒昧刨根问底。

    只听那韩平在门外说道:“我们从外头回来,听到了一些消息,晚上一道吃饭吧。”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是听到门内的水声,又道:“严姑娘,不忙。”

    “……哦,好的,那我……”

    “我和韩云在楼下等你。”

    这位名叫韩平的兄长行事看来总是面面俱到,只言片语的做好了安排,便已转身下楼。严云芝将足上的水擦拭干净,换上了衣裳,这才拿上双剑下楼。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楼下客栈外的院子里仍旧是断断续续的雨,大堂里则点起了灯火,各种三教九流的人物聚集在这里。严云芝从楼上下来时,正见到两道人影在外头的走廊上打架,参与的一方便是神行壮实的少年韩云,只见他一拳将对手砸飞出去,打入庭院内的泥泞之中。厅堂内的江湖人便是一阵欢呼。

    他的兄长韩平正坐在大堂里侧一张桌边,手中拿着一本小册子,正在看书,见到严云芝,朝她挥了挥手。

    “平哥儿,这是怎么了?”

    “年轻人热血气盛,想要活动一下,不用管他。”平哥儿轻描淡写,对于弟弟小云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

    也在这样的说话间,打架的年轻人摇晃着手臂过来了,面上带着爽朗的笑容:“我听小二说,这人跑到你房间那边去捣乱,实在不知死活。这就帮你教训他了。”

    严云芝蹙眉朝外头望去,这才知道被打进泥水里的,便是不久前到她门口偷窥的绿林人。

    “谢过云哥儿了。”

    “哎,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对方爽朗地摆手。

    “小云哥傻了吧唧的。”一旁看书的韩平笑了笑。

    这边韩云瞪起眼睛来:“不要叫我小云。”

    “你对小云有意见啊?让严姑娘怎么想?”

    “严姑娘,我对你的名字可没有意见……”

    两兄弟几句斗嘴,这边严云芝忍不住笑了出来。此时店小二过来上菜,落座后的三人几句寒暄,那韩平放下手中的小册子,严云芝好奇望去,只见那小册子上沾着血迹与污水,也不知是哪里捡来的东西,封面上的几个字却是《谈四民》。

    韩平注意到她的目光,此时笑了笑:“今日和你小云哥出去,途中见到不死卫的人在追捕犯人,有些好奇过去看了看,那人犯逃跑的时候将一些册子仍在地上,这是其中一本……”

    或许是觉得严云芝不懂,他又补充道:“这是从西南那边传过来的手抄本,原本是宁先生那批人搞的,却料不到公平党这里弄成这样,私下里竟还有人在传阅这种东西。你看这上头的批注,密密麻麻,底上写了读书会三个字……公平党的五位大王,取名都好威武、好杀气,却不知道这读书会又是什么东西……”

    “平哥儿对西南很了解吗?”严云芝问。

    “只是略知一二。”韩平斟酌了一下,“我知道严姑娘被西南出身的匪人陷害,或许对其观感不佳。但据我所知,华夏军终究还是以英雄居多的。”

    一旁的韩云闷声闷气地道:“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那个姓龙的家伙虽然是西南出身,但若是被华夏军的人知道了他的行径,也会处理他的。”

    严云芝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其实在这之前,说起西南华夏军,她又何尝不敬佩呢?

    “我们今日在外头,打听到了一些消息。”见严云芝神色不对,韩平错开了话题。

    严云芝微微点头,只听得对方说道:“我们听说了那龙傲天的消息。”

    “啊……”严云芝神色一怔。

    “他到江宁城了。”

    “……”严云芝沉默了片刻,“确实……他似乎说过,会来江宁的……”

    她对这件事情原本有印象,但连续几日里心中所想的,大都是如何去刺杀那指使报纸大肆传谣的李彦锋。而对于这口无遮拦的少年凶徒,则只是想着或许有一天找到了,要跟他同归于尽。

    对于这中间的区别,此时的她难以细想。或许是因为她原就知道在通山发生了一些什么,那少年本身也还算得上是行侠仗义,只是他最后那一句话,就此毁了自己的名节……又或者是因为他一招制住自己的回忆太过沉重,令的她甚至有些难以生出复仇的慷慨……

    这几日她甚至还在客栈当中花了些钱,找人为她调查“转轮王”那边的讯息。先前韩平说打听到了一些消息,她原也以为是关于李彦锋的。却想不到此时对方突然抛出的是那龙傲天的消息,一时间倒让她觉得有些难以归纳。

    “这小子虽然性格无法无天,但老实说,能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还真是挺带种的。简直不知死活了……”一旁的韩云如此说了一句,“当然,严姑娘,若是遇上了他,我们自然是帮你的。”

    严云芝看了看他:“他……做出什么事情来了?”

    “嘿。”韩云笑了笑,“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了一跳,这小子,把半个江宁的人都给得罪了,便是我们不找他,我估计他接下来也活不久。”

    严云芝蹙眉。

    这边作为兄长的韩平也点了点头:“江宁城里的小道消息,我们先前打听得不多,今日去见的人正巧谈到,便问了几句。早些时日……大约也就是八月十五过后,那位名叫龙傲天的小朋友入了城,在这些时日里已经先后得罪了‘转轮王’‘阎罗王’‘平等王’三方。”

    韩平道:“据说他最亮眼的成绩,起初是想要杀‘阎罗王’麾下的‘天杀’卫昫文,陆陆续续的挑了‘阎罗王’的好几个场子,没能找到,后方就放话要杀周商。虽然被他找到的都是‘阎罗王’这边中下层的头目,但这位小朋友艺高人胆大,陆续做掉了不少好手,将周商与卫昫文的脸打得啪啪响,如今闹得不可开交……”

    严云芝此时几乎也瞪起了眼睛,任她如何想象,也料不到对方入城之后,已经闹出了如此夸张的事情。自己还在筹划行刺“转轮王”这边的一名头目,对方竟是到处叫着嚷着要杀周商了。

    就如同在通山时一般,以一人对抗一个势力,对方是何等的厉害?却想不到他入了江宁,面对着公平党竟也打算做出这种事来?西南教出的,便都是这样的人么?

    韩平道:“至于他得罪‘转轮王’这边所为何事,严姑娘倒不妨猜上一猜。”

    严云芝想了想,不可置信:“他……他原本说过……要到江宁找李彦锋兴师问罪……莫非他还真的……”

    韩平笑起来:“虽不中亦不远矣,我们打听到的消息是,这位名叫龙傲天的小朋友,单枪匹马去挑了‘转轮王’的一处地盘,这地盘乃是‘转轮王’用于印刷新闻纸的一处据点,你猜怎么着?当时污蔑严姑娘的那份新闻纸,正是这边印刷出来的。也就是说,那‘猴王’李彦锋找人传讯污蔑姑娘,也同时将那‘五尺yin魔’的名头安在了对方身上,这小魔头当即便找了过去,挑了人家的盘子。这已经是与李彦锋下了战书了。”

    身形壮硕的韩云道:“照这种无法无天的作风看来,西南来的这小子,迟早也要找上李彦锋报仇。只不过他一开始将目标定为了卫昫文与周商,一时间没能腾出手来而已……嘿嘿,这种胆子,真想见他一见,当场与他打上一顿,也是快哉。”

    韩氏兄弟二人中,弟弟韩云明显更加热血、悍勇。前几日严云芝说出自己的遭遇,对方便表态若是见到了这位西南败类,必然要将他狠狠打上一顿,待到这一刻说起对方在江宁城内惹的这些事情,他再说起来时虽然也要打他,却显然已经有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大抵是觉得对方竟能如此作死而不死,便也有些向往。

    “那……平等王的那边是……”

    “那便是因为你的事情了。”韩平道,“城内的消息如今比较乱,大都是拼拼凑凑,我们今日打听一番,估计是这位龙小朋友砸了李彦锋的报馆后,李彦锋一边发动手下人追捕,一边将消息透露给了时家方面。严姑娘你在通山因此人沾上谣言,往后不管是时家还是你严家,想要善后最好的办法都要抓住此人,因此我们听说时家的时维扬,宝丰号的那位金掌柜,以及你严家的那位二叔,如今都已经暗地里派人或是悬出花红,要求抓住或是杀死这位‘五尺yin魔’……呵呵,都不知道李彦锋是如何想出这等外号的,着实缺德,这若是我,也必然不会放过他……”

    韩平几度说起这“五尺yin魔”的外号,此时忍不住为这外号的缺德而笑了起来。

    “总之呢,如今城内大事未定,便已经有三个大势力的人,在这里说要追捕那姓龙的小朋友的下落。你小云哥说得也没错,估计他迟早要被人抓住打死……哦,另外还有,如今他身边还跟着一位武艺高强的小和尚,比他的年纪更小一些,似乎是叫什么……孙悟空,被人安了个外号‘四尺yin魔’,严姑娘对此人可有印象么?”

    严云芝茫然地摇摇头。

    “此事急躁不得。”韩平道,“我们还会为严姑娘多留意一下。”

    “包在我身上了。”韩云拍打着胸脯,慷慨地说道。

    严云芝连忙道了谢。

    小雨还在一阵阵的浸,昏暗的客栈大堂里,人们的身影乱糟糟的。三人此后又说了一会儿话,晚餐吃完又坐了一会儿方才告辞离去。

    严云芝将他们送到客栈门口,看着他们在细雨渐歇的夜色间渐行渐远。两人乃是大势力的一部分,如今住在距离这边一条街外的院子里,每日里也有自己的事情,能够偶尔帮助她一番,已是极大的恩德了。这些沉重的恩德,她或许只能往后慢慢报答。

    一路折返上楼,她还在心中想着关于那龙傲天的讯息。

    他为什么会如此乱来呢?

    到底是怎样的家庭,教出的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情?

    他若是死在了这里,自己又该怎么找他报仇?

    一片乱纷纷的心事……

    回到楼上,正要进房间时,客栈里的店小二跟了过来,低声道:“严姑娘。”这客栈当中多是高天王麾下的人,也是因为私下里可能有关系的韩氏兄弟打过招呼,因此一直对她颇为照顾。她私下里其实也花了一些钱财,恳求对方为她购买一些讯息。

    此时她听得对方说道:“姑娘想知道的关于那李彦锋的消息,这里刚刚收到了一条。”

    对方将一张纸条递过来,随后转身离开。

    严云芝回到房间,点亮了油灯,细细地看过了纸条上的消息……

    ……

    这边,离开客栈之后,银瓶与岳云两姐弟一路回去自己的住所。

    途中岳云向姐姐抗议:“你往后不许叫我小云了。”

    银瓶蹙眉一笑:“你可以说你不姓韩,可你这辈子什么时候都只能叫云,我哪里叫错了。”

    “小云太像女人了,严姑娘那样的才叫小云,你要是不方便,可以叫我二弟,或者就叫云哥儿。”

    “不,我方便。”

    “……”

    岳云生气了,以敌视的目光看着姐姐。银瓶懒得理他,此时天上的雨暂时的停下,两人走在昏暗的街道上,银瓶手中仍旧拿着那染了血和污水的小册子,细细摩挲,似乎在想些什么。

    “你老是拿着这个册子干什么?”岳云生气无果,有些好奇。

    “觉得有意思啊。西南的‘四民’,有听说过吧?”

    “这些书从西南运来,福州那边也有许多啊。我自然听过。”

    “可你没看过,这一本《谈四民》……”银瓶斟酌了一下,“有过不少修改……”

    “那是什么意思?”

    “我要找左先生……聊聊这事。”

    两人在说话间,已进了此时他们与左修权等人一同居住的大院,银瓶便去找左修权聊这册子与“读书会”的事情。

    过得片刻,外头有人来,找到岳云,向他报告了一件事情……

    ……

    雨稍稍的停了。

    五湖客栈外水渠边的桥下,一阵阵的黑烟从这里冒出,升上雨停之后仍旧湿润的天空。被烟尘呛得咳嗽的声音偶尔响起在这片夜色里。

    “五尺yin魔”龙傲天与“四尺yin魔”孙悟空的组合在这边窜来窜去。

    两人在附近寻找搜罗,为居住在桥洞下的薛进、月娘夫妇艰难地寻来了一些柴火,由于连日里下雨的天气,在不持强抢夺的前提下,两名少年人寻来的柴火也都是湿润的。大家折腾了许久,方才在桥洞下点起火来,又将部分湿柴堆在火边烘烤。

    烟雾与蒸汽弥漫,其实让人异常难受,只比没有火堆的硬捱要好上一点点。

    两人如此做了一阵子善事,体力倒是无碍,主要是心累。善事做完后,待在路边的黑暗里休息。

    “卫昫文跟周商太狡猾了,他们这几日有了防备,不能再用之前的办法硬找,否则我们就要被他守株待兔了。”龙傲天分析战情,从前两天遇上那名叫卢显的刀客后,他就知道自己大概被对方分析出了行动规律。

    “嗯,守猪待兔太笨了。”五好跟班小和尚点头拍马屁,“猪比兔子大,有了猪为什么还要吃兔子。”

    “哈哈,你太笨了,守株待兔就不是那个意思,它是这个株的株,不是那个猪的猪……”

    龙傲天双手叉腰,哈哈大笑,随后开始给小跟班补习了一下文化课,过得一阵后方才编织了一下新的计划:“既然他们已经发现了我们,就先晾一晾这边,让他们白干几天活。这样,我们先去找‘转轮王’那帮坏蛋的麻烦吧……”

    “啊……”小和尚目瞪口呆,眨了眨眼,随后嗫嚅道,“大、大哥,我们是不是……还是要从一而终啊……”

    “什么从一而终!大丈夫要学会随机应变!”龙傲天拍打小和尚的头,准备教他一点人生道理,“嗯,搞邪教的这帮人咋咋呼呼的,就喜欢出风头,跟周商、卫昫文这些贱人就不一样,我们先去探一探李贱锋那边的情况,考虑一下能不能找个机会干掉他……”

    “呃……要杀李贱锋吗?杀不杀别人啊……”

    “当然先杀他,别的人我又不认识。而且我都跟你说过了,他在通山那边做的坏事,你说该不该杀?”

    “嗯,该杀……嘿嘿,我还以为你要杀那个……大胖子和尚呢……”

    “哈哈,林恶禅是我们的一生之敌,我们现在又打不过他,看见就跑知不知道,不要过去送!你傻乎乎的……”

    “嗯嗯嗯。”小和尚连连点头,松了一口气。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

    龙傲天双手叉腰:“杀李贱锋!留下名字!”

    “扬名立万,让……‘转轮王’,知道我们的厉害!”小和尚挥舞双拳,他想到师父可能知道自己名号后的反应,其实微微的也有些期待。

    从晋地一路南下,师父其实常常跟他分析某些事情善恶,与他说起这世道的复杂,但对于中间的选择,常常是让他自行做出来。“大光明教”内也有坏人,自己偷偷地替师父清理门户,师父知道以后,一定会非常欣慰吧?

    师父的内心之中,其实是个大好人。

    他一直是这样想的。

    ……

    秦淮河畔,“转轮王”许召南辖下,相对繁华的街道。

    雨幕已收,街边几处保存相对完整的楼宇之中灯火通明。

    这一天,“不死卫”首领陈爵方在这边设宴,款待最近才入城的统领“爱憎会”的领头人孟著桃,宴席包下了这片金楼的一整层,人来人往,敲锣打鼓,分外热闹。

    游鸿卓穿过人群,看到了坐在楼下一处不起眼摊位边的况文柏,这名不死卫副队长做的便装打扮,被一拳打断了的鼻子上还打着补丁,看起来凄惨而又低调。

    他是来观察陈爵方、谭正等人的行动规律的,此时看见了“四哥”,也不免有些欣慰。只要他没死,大家就总有将来的缘分。

    夜色迷离,城市中无数的乱流涌动,不知哪个时刻,会有交错的一瞬……



    江湖人喜爱热闹。

    夜幕方起不久,秦淮河畔以金楼为中心的这片区域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绿林人已经将热闹的气氛炒了起来。

    这是如今江宁城内最为繁华的几个点之一,沿河的长街归“转轮王”许召南派人管辖,街上诸如金楼等众多酒楼店铺又有“平等王”时宝丰、“公平王”何文等人的注资入股。

    由于牵扯了多方势力,这边成为了城内相对敏感的一片区域,平日里各方讲数,比斗撂话,会选在这里,对于不少大人物的招待宴请,也往往会选在这里。

    及至夜晚,这一片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想寻仇的、想出名的绿林人行走其间,一些英雄宴广开门户,遇上什么人都以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姿态笑脸相迎,也有陡然翻了脸的侠客,到庭院中、马路上捉对厮杀。

    部分交了保护费、又或是干脆从河里偷偷游过来的乞丐跪在路边乞讨一份饭食。偶尔也会有讲究排场的大豪赏赐一份金银,这些乞丐便连连夸赞,助其成名。

    以历史沿革论,这一片当然不是秦淮河过去的核心区域——那里早在数月前便在遭遇劫掠后付之一炬了——但这里在得以保存后被人以这座金楼为核心,倒也有一些特殊的理由。

    按照好事者的考据,这座金楼在十数年前乃是心魔宁毅在江宁建立的最后一座竹记酒楼。宁毅弑君造反后,竹记的酒楼被收归朝廷,划入成国公主府名下产业,改了名字,而公平党过来后,“转轮王”名下的“武霸”高慧云按照普通百姓的淳朴愿望,将这里改为金楼,设宴待客,此后数月,倒是因为大家习惯来此饮宴讲数,繁华起来。

    关于金楼与宁毅的关系,人们在公开的场合并不愿意说起,但私下里的舆论场上,这一消息自然是一直都在流通的。人们踏足宁毅当初建立的酒楼,指点江山、嬉笑怒骂,心中则俨然像是做到了对西南那位的一种羞辱,至少,似乎也证明了自己“不弱于人”,这是私下里的心理满足,偶尔有人在这里打一架,仿佛也显得格外大气些。

    这一晚,由“不死卫”的陈爵方做东,宴请了同为八执的“怨憎会”孟著桃做客金楼,接风洗尘。与会作陪的,除了“转轮王”这边的“天刀”谭正,“猴王”李彦锋外,又有“平等王”那边的金勇笙、单立夫,“高天王”麾下的果胜天以及众多好手,极有面子。

    而在公平党以外,这一天在金楼宴请各方的,还有肩负了使命而来的戴梦微使节团。这使团的领头者叫做吕仲明,乃是戴梦微最信任的一名弟子,其麾下几名副使“无锋剑”卫何、“花拳王”陈變、“断魂枪”丘长英等,都是过去名震一方的侠客。

    这使团入城后便开始兜售戴梦微有关“中华武术会”的想法,虽然私底下难免遭遇一些冷嘲热讽,但戴梦微一方承诺让大家看完汴梁大战的结果后再做决定,倒是显得颇为大气。

    这其实已经类似于后世宣传时的饥饿营销,戴梦微抛出的“中华武术会”一时间并不兑现,也并不要求众人立刻下注。但与此对应,只要参与其中,立刻便是花花轿子人抬人的局面。

    此刻诅咒发誓,先扬了名,异日里若戴梦微攻不下汴梁,那当然承诺作废,这边的参与者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可若是戴梦微真将汴梁拿下,此时的承诺便能带来好处,对于眼下身处江宁的好事者而言,委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买卖。

    在此之外,若是偶尔遭到部分人对戴梦微“卖国求荣”的指责,作为戴梦微弟子的吕仲明则引经据典,开始讲述有关华夏军重开道路的危险。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若是华夏军折腾五十年没有结果,整个天下岂不得在混乱里多杀五十年——对于这个道理,戴梦微治下已经形成了相对完整的理论支撑,而吕仲明雄辩滔滔,慷慨激昂,再加上他的文人气度、仪表堂堂,许多人在听完之后,竟也不免为之点头。觉得以华夏军的激进,将来调不了头,还真是有这样的风险。

    如此这般,戴梦微抛出个空头支票,一时间便在江宁城内卷起了偌大的声势。一众好事的武者们冲在前头,纷纷表示若戴公异日能复旧京,众人必定前去相贺,而这样捆绑式的舆论氛围又更加有效地宣传了戴梦微的思想。吕仲明每隔两日便在城内宴请宾客,恰到好处地引导这般舆论持续发酵,也实在称得上是可圈可点的操盘行为。

    他这一日包下金楼的一层,宴请的人物当中,又有刘光世那边派出的使团成员——刘光世这边派出的正使名叫古安河,与吕仲明早就是熟识,而古安河之下的副使则恰是今日参加楼上宴席的“猴王”李彦锋——如此,一边是公平党内部各大势力的代表,另一边则都是外来使节中的重要人物,双方上上下下的一番勾兑,当下将整个金楼包圆,又在楼下前庭里设下桌椅,广纳八方豪杰,一时间在整个金楼范围内,开起了英雄大会。

    自竹记在说书中推广武侠以来,这十余年里,天下绿林豪杰们最喜欢的便是这“英雄大会”。最近月余时日在江宁城,大大小小的聚会层出不穷,小到三五好友的路旁偶遇,大到一群绿林人在客栈大堂里的论辩,无不要冠上些英雄的名头。

    众人说一说北拳南传、学艺救国,又或是在空地上摆开阵势,切磋一番,只要稍有些样子的,便要在与会者口中传为一番“佳话”。

    到得这一晚,江宁城内除五大王级别外,次一等的实权人物在金楼几乎到了小半,委实称得上群英荟萃。消息传出后,走在附近的英雄好汉、有识之士们皆来拜会、参与,而“转轮王”、吕仲明等各方又派出人物在门口守卫。若遇上慕名而来的江湖人,便搭一搭手,报出名号,若遇上颇有名气的文士,只要有认得的,便也报出大名,相迎而入。

    如此这般,随着一声声包含厉害外号、来历的唱名之声响起,这金楼一层以及外头庭院间新增的席面也渐渐被各路英豪坐满。

    觥筹交错间,有比较会来事、会说话的英雄或是文士出面,或者说一说对“公平党”的尊重,对孟著桃等人的仰慕,又或者大声地抒发一阵对国仇家恨的认知,再或者恭维一番戴梦微、刘光世等人。众人的连声应和之际,孟著桃、陈爵方等人得了面子,吕仲明兜售戴梦微的理念,有了成绩,各路英雄打了秋风,委实是一片宾主尽欢、和乐融融的场面。

    当然,既然是英雄大会,那便不能少了武艺上的比斗与切磋。这座金楼最初由宁毅设计而成,大大的庭院当中排水、美化做得极好,院子由大的青石板以及小的卵石点缀铺就,虽然连日秋雨延绵,外头的道路早已泥泞不堪,这边的庭院倒并没有变成满是泥水的境地,偶尔便有自信的武者下场打斗一番。

    此时若是遇上艺业不错,打得漂亮的,陈爵方、孟著桃等人便大手一挥,邀其上楼共饮。这武者也算是因此交上了一份投名状,楼上一众高手点评,助其成名,随后当然少不得一番拉拢,比起在城内辛苦地过擂台,这样的上升途径,便又要方便一些。

    “鄙人,河东游明明,江湖人送匪号,乱世狂刀,兄台可听过我的名字么?”

    在周围道路上探查了一阵,眼见金楼之中已经进了不少三教九流之人,游鸿卓方才过去报名入内。守在门口的也算是大光明教中艺业不错的高手,双方稍一搭手,比拼角力间不相伯仲,当下便是满脸笑容,给他指了个地方,随后又让人大声唱喏。

    “河东路!乱世狂刀游明明——游大侠到!”

    这年月的大侠名字都不如书中那么讲究,因此虽然“乱世狂刀”叫做游明明,一时间倒也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顶多是二楼上有人向“天刀”谭正相询:

    “谭公当年威震河朔,正是以刀道称雄,对于这‘乱世狂刀’,可有印象么?”

    谭正便只是摇头笑笑:“名头中既有乱世二字,想必是成名不久的年轻英雄,老夫不曾听过,却是孤陋寡闻了。不过这些年河北河东战乱连年,能在那边杀出来的,必有惊人本领,不容小觑。”

    他如今也是一方诸侯、刀道宿老,深谙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对于并不认识的年轻一辈,给的评价大都不错。

    游鸿卓找了个地方坐下,眼见几名武者正在论辩天下刀法,随后下场比斗,供楼上众人品评,他只是鼓掌,自不参与。随后又籍着上茅房的机会,细细观察这金楼内部的岗哨、保卫情况。

    敢这样打开门招待八方宾客的,成名立威固然迅速,但自然就防不了有心人的渗透,又或是对手的砸场子。当然,此刻的江宁城里,威压当世的天下第一人林宗吾本就是“转轮王”一方的太上皇,眼下坐镇于此的陈爵方、孟著桃、李彦锋、谭正等人亦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再加上“不死卫”、“怨憎会”这两方的权势,若真有人敢来捣乱,无论是武艺上的单打独斗还是摇旗叫人、比拼势力,那恐怕都是讨不了好去的。

    对方也是明白这类事情的隐患,整个安防情况外松内紧,金楼内部,有大量的哨卡盯住了这边厨房、上菜等各个环节,避免投毒风险,而即便是借着机会到处走动的绿林人,也免不了要被多打量几眼。

    游鸿卓简单地走了走便折返回去,并不造次。他与谭正、况文柏有仇,可以慢慢报,并不着急,这一次是准备想办法做掉陈爵方,不过对方轻功厉害、警觉性也强,且得找到好的机会才行。

    如此坐得一阵,听同桌的一帮绿林混混说着跟某江湖泰斗“六通老人”如何如何熟悉,如何谈笑风生的故事。到戌时过半,场地上的一轮打斗平息,楼上众人邀胜者前去喝酒,正上下吹捧、其乐融融时,宴席上的一轮变故终于还是出现了。

    那是在与游鸿卓相对而坐的一张方桌旁,有看起来是同行的四人拿出了白麻布来径自穿戴上身。这四人乃是三男一女,为首的女子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身侧三名男子年纪稍稍大些,从随身的布兜里掏出几根钢鞭锏来。

    在这样的场合披麻戴孝,看着便是要生事,附近维持秩序的人员想要上前来阻拦时,倒已经晚了,当先那女子捧起一张牌位,走了出来,随行三名男子中年纪稍大的那人在庭前暴喝道:“孟著桃,你这欺师灭祖的畜生!我们来了,你可敢下楼来见——”

    另外一人喝道:“师哥,来见一见师父他老人家的灵位!”

    二楼的喧嚣暂时的停了下来,一楼的庭院间,众人切切私语,带起一片嗡嗡嗡的响声,众人心道,这下可有好戏看了。附近有隶属于“转轮王”麾下的管事之人过来,想要阻拦时,围观者当中便也有人打抱不平道:“有什么话让他们说出来嘛。”

    “我看这小娘子长得倒不错……”

    在“转轮王”等人做出主场的这等地方,若是恃强捣乱,那是会被对方直接以人数堆死的。这一行四人既然敢出面,自然便有一番说头,当下最先开口的那名男子大声说话,将这次上门的来龙去脉说给了在场众人听。

    却原来如今作为“转轮王”麾下八执之一,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原本只是北地南迁的一个小门派的弟子,这门派长于单鞭、双鞭的打法,上一任的掌门名叫凌生威,孟著桃乃是带艺投师的大弟子,其下又有数名师弟,以及凌生威的女儿凌楚,算是关门的小师妹。

    凌生威执掌的小门派名气不大,但对孟著桃却算得上是恩惠有加,不仅将门内武艺倾囊相授,早几年还动了收其为婿的心思,将凌楚许配给他,作为未婚妻子。原本想着凌楚年纪稍大些便让两人完婚,谁知孟著桃本领大,心思也不定,早几年结交各路匪人,成为黑道大枭,与凌生威那边,闹得很不愉快。

    后来女真人第四次南下,天下民不聊生,孟著桃纠合黑道势力为祸一方,凌生威数度上门与其理论。待到最后一次,师徒俩动起手来,凌生威被孟著桃打成重伤,回去之后在郁郁寡欢中熬了一年,就此死了。

    绿林江湖恩恩怨怨,真要说起来,无非也就是那么些故事。尤其这两年兵凶战危、天下板荡,别说师徒反目,就是兄弟阋墙之事,这世道上也算不得少见。四人中那出声的汉子说到这里,面显悲色。

    “……家师凌公尚在世时,对于此事有过一番遮掩,也曾阻止我们寻仇,令我们不得多生事端!我知道,他老人家是眼见大师哥声势浩荡,先是占山为王,随后跟随公平党,已成了许帅麾下堂堂‘八执’之一,我等找上门去,无异以卵击石,或许连他人都看不到,便要不明不白的让人埋了,至于喊冤,那是绝对不会有人听得到的。”

    “……但师长如父母,此仇不报,如何立于人世之间!家师仙去后,我等也恰巧听闻江宁大会的消息,知道今日天下英雄云集,以各方前辈的身份、德望,必不至于令孟著桃就此只手遮天!”

    “……各位英雄,各位长辈!”那汉子拱手四望,“今日孟著桃威势逼人,我等几人死不足惜,只希望诸位能记住此事,日后将这小人的所行宣扬出去,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相信天理昭昭,终有一日,是有人能还我那师父一个公道的。如此拜谢了!”

    他的这番话语说得慷慨激昂,到得后来,已是不求今日能有公道,只是希望将事情大白天下的姿态。这是激将之法,当下便有绿林人道:“你们今日既来讲理,未必就会死了。”

    “天下万事,抬不过一个理字……”

    又有人道:“孟先生,这等事情,是得说清楚。”

    “‘怨憎会’于‘八执’中掌的本就是刑责之权,这件事上若说不过去,公平党恐难服众!”

    如此一番舆论之中,游鸿卓匿身人群,也跟着说了几句:“孟著桃欺师灭祖,你们别怕!”

    “我雕侠黄平,为你们撑腰!”

    他武艺高强,此时躲在人群里蓄意煽风点火,声音发出之时,竟无人发现他在哪里。不过这也是因为没有太多高手注意的缘故,故意的说了两句,便即收敛,心中倒是佩服楼上的孟著桃沉得住气,这样的一番言论竟也是任由他们几人说完了,没有中途恃强打断。

    如此下方喧闹了一阵,楼上倒是安安静静的令人摸不清头脑,待到最初的这阵喧闹气势过了,才见到一道身影从楼上下来。

    这座金楼的设计阔气,一楼的大堂颇高,但对于多数江湖人来说,从二楼窗口直接跃下也不是难事。但这道身影却是从楼内一步一步的缓缓走下。一楼内的众宾客让开道路,待到那人出了厅堂,到了院子,众人便都能看清此人的样貌,只见他身形高大、眉宇轩阔、虎背猿腰。任谁见了都能看出他是天生的大力之人,即便不习武,以这等身形打起架来,三五汉子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一些在江宁城内待了数日,开始熟悉“转轮王”一党的人们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那“武霸”高慧云,对方也是这等金刚姿态,据说在战场上持大枪冲阵时,声势尤其凶猛,当者披靡。而作为天下第一人的林宗吾也是身形如山,只是胖些。

    这孟著桃作为“怨憎会”的首领,执掌内外刑法,面目端方,背后负有一根大铁尺,比钢鞭锏要长些,比棍又稍短。一些人见到这东西,才会想起他过去的外号,叫做“量天尺”。

    他就这样出现在众人眼前,目光平静,环视一周,那平静中的威严已令得众人的话语平息下来,都在等他表态。只见他望向了庭院中央的凌楚以及她手中的牌位,又缓缓地走了几步过去,撩起衣服下摆,屈膝跪地,随后是砰砰砰的在青石上给那牌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等郑重的行礼之后,孟著桃伏地片刻,方才起身站了起来。他的目光扫过前方的三男一女,之后开口道:“你们还没死,这是好事。只是又何苦过来凑这些热闹。”

    先前出声那汉子道:“父母之仇,岂能不来!”他的声音振聋发聩。

    孟著桃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俞斌,你是老二,我与师父去后,你便该护住这些师弟师妹,使他们远离危险。可叹你心思依旧如此龌龊,说话删头去尾,令人不齿。”

    众人方才知道,这出声说话的二师弟叫做俞斌。

    “我说话删头去尾?”那俞斌道,“大师哥,我来问你,师父是否是不赞同你的作为,每次找你理论,不欢而散。最后那次,是否是你们之间交手,将师父打成了重伤。他回家之后,初时还跟我们说是路遇流民劫道,中了暗算,命我们不得再去寻找。若非他后来说漏,我们还都不知道,那伤竟是你打的!”

    “这便是尔等删头去尾之处了。”孟著桃叹了口气,“你要问我,那我也且问你,师父他老人家每次找我理论,回家之时,是否都带了大批的米粮蔬果。你说不赞同我的作为,我问你,外头兵凶战危这么几年,俞家村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站在我这边,有多少站在你那边的?女真南来,整个俞家村被毁,大伙儿化为流民,我且问你,你们几人,是如何活下来的,是如何活的比旁人好的,你让大家伙儿看看,你们的脸色如何……”

    孟著桃的话语顿了顿,随后发出的声音犹如闷雷响起在庭院之中:“几位师弟师妹,你们知道,什么叫易子而食吗?你们……吃过孩子吗!?”

    他这个问题响彻金楼,人群当中,一时间有人面色煞白。其实女真南来这几年,天下事情惨绝人寰者哪里少见?女真肆虐的两年,各种物资被劫掠一空,此刻虽然已经走了,但江南被破坏掉的生产仍旧恢复缓慢,人们靠着吃大户、相互吞噬而活着。只不过这些事情,在体面的场合通常无人说起而已。

    此刻庭院的周围亮着火把,籍着摇晃的火光,众人再仔细打量寻仇的几人时,才发现这几人的身形果然并不瘦弱。按照孟著桃的说法,或许便是得了他的接济,一直过得不错。

    为师寻仇固然是义士所谓,可若是一直得着仇人的接济,那便有些可笑了。

    那俞斌脸色变幻几次:“这些便是你弑师的理由吗?”

    孟著桃厌恶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环顾四周,过得片刻,朗声开口。

    “今日之事,我知道诸位心有疑惑。他们说孟某只手遮天,但孟某没有,今日在这里,让他们说完了想说的话,但孟某这里,也有一番来龙去脉,供诸位品评,至于之后,是非曲直,自有诸位判断。”

    他面对众人,郑重抱拳,拱了拱手。

    “孟著桃自幼习武,从少时蒙学到如今,一共跟过三位师父,于最后这位凌老英雄,跟随最久,老英雄教我钢鞭打法,对于手中绝技,倾囊相授,孟某待其如父,此事不假。”

    他此时在转轮王麾下统领数万人,一番话语说出,自有堂堂气势,比之庭院前的几名师弟师妹,这容色气场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在场许多绿林人士听得他先后拜过三位师父,并不奇怪,均道以对方这等身形,正是习武的胚子,一般的武师见了,见猎心喜,将一身绝技相授,委实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

    又有人看看对峙的双方,想想那凌生威的门派寂寂无名,教出来的其余弟子也不过是平庸之辈。而孟著桃此时打出偌大声势,这并非是凌生威的鞭法助其成事,委实是孟著桃乃天生的英雄,他学了凌家的鞭法,更像是凌家的鞭法有幸到了他的手上,籍之有了光彩。

    只听孟著桃道:“因为是带艺投师,我与凌老英雄之间虽如父子,但对于天下局势的判断,平素的行事又有些许异同之处。凌老英雄与我常有讨论,却与这几位师弟师妹所想的不同,那是堂堂的君子之辩,并非是单纯师徒间的唯唯诺诺……好教诸位知道,我拜凌老英雄为师时,正值中原沦陷,门派南下,在场这几位不是少年便是孩童,我与老英雄之间的关系,他们又能清楚些什么?”

    “……女真人搜山捡海,一番大乱后,我们师徒在长江北面的俞家村落脚,之后才有这二弟子俞斌的入门……女真人离去,建朔朝的那些年,江南局面一片大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籍着失了田产土地的北人,江南阔气起来了,一些人甚至都在高喊着打回去,可我始终都知道,一旦女真人再度打来,这些繁华景象,都不过是空中楼阁,会被一推即倒。”

    “……凌老英雄是个硬气的人,外头说着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他便说南方人不欢迎我们,一直待在俞家村不肯过江南下。各位,武朝后来在江宁、镇江等地练兵,自己都将这一片叫做长江防线,长江以北虽然也有不少地方是他们的,可女真人大军一来,谁能抵挡?凌老英雄要待在俞家村,我敬其为师,劝说难成。”

    “……可居于一地,便有对一地的情感。我与老英雄在俞家村数年,俞家村可不止有我与老英雄一家人!那里有三姓七十余户人聚居!我知道女真人迟早会来,而这些人又无法提前离开,为大局计,自建朔八年起,我便在为将来有一日的兵祸做准备!各位,我是从北面过来的人,我知道家破人亡是什么感觉!”

    孟著桃的话语掷地有声,众人听到这里,心中钦佩,江南最阔气的那几年,众人只觉得反攻中原指日可待,谁知道这孟著桃在当时便已看准了有朝一日必然兵败的结果。就连人群中的游鸿卓也不免感到佩服,这是何等的远见?

    也难怪今日是他走到了这等地位上。

    “对于女真兵祸南来之事,凌老英雄有自己的想法,觉得有朝一日面对金人大军,不过奋力抵挡、仗义死节便是!各位,这样的想法,是英雄所为,孟著桃心中敬佩,也很认同。但这世上有仗义死节之辈,也需有人尽量圜转,让更多的人能够活下来,就如同孟某身边的众人,如同这些师弟师妹,如同俞家村的那些人,我与凌老英雄死不足惜,难道就将这所有的人统统扔到战场上,让他们一死了之吗!?”

    “对于此事,我与凌老英雄有过许多的讨论,我明白他的想法,他也明白我的。只不过到得行事时,师父他老人家的做法是直的,他坐在家中,等待女真人过来便是,孟某却需要提前做好诸多打算。”

    “那时候女真人尚未南下,我结交江北各路英雄,于山中占地,囤积米粮,这中间的手段,坦率来说有黑有白,孟某不做辩解。我在外头做事,偶尔回到俞家村,看到这些师弟师妹……他们天真地过日子,我心中也有安慰,包括我的这位师妹,凌楚姑娘,她是师父的女儿,与我也有婚约,因为我回去得少,她与我之间……并不熟悉,整日里与几位师哥在一起玩闹。她与这位四师弟关系极好,我也早就清楚。”

    孟著桃目光环视,这日过来的三名男子当中,年纪在中间的那人,或许便是凌生威的四弟子。孟著桃将目光看看凌楚,也看看他:“你们如今,已经完婚了吧?”

    那身着孝服的凌楚身形微震,这四师弟也是目光闪烁,一时间难以回答。

    孟著桃点了点头。

    “如此,也是很好的。”

    人群之中,便是一阵喧嚣。



    “……武建朔九年之后,女真人第四次南下,一路过来的场面,大伙儿都知道了。”

    孟著桃的声音响在宽阔的庭院里,压下了因他师弟师妹成亲而来的些许喧闹。

    “大军过徐州后,武朝于江北的军队匆匆南逃,成千上万的百姓,又是仓皇逃离。我在山间有寨子,避开了大道,因此未受太大的冲击。寨内有存粮,是我在先前几年时间里处心积虑攒的,后来又收了流民,因此多活了数千人!”

    “至于俞家村的百姓,我先一步唤了他们转移,百姓当中若有想做事、能做事的青壮,孟某在山寨之中皆有安置。当然,这中间也难免有过一些争斗,一些强人甚至是武朝的官儿,见我这边准备妥善,便想要过来抢夺,因此便被我杀了,不瞒大家,这期间,孟某还劫过官府的粮仓,若要说杀人,孟著桃手上血迹斑斑,绝对算不得无辜,可若说活人,孟某救人之时,比许多官府可称职得多!”

    他的话说到这里,人群当中不少绿林人已经开始点头。

    有人道:“官府的粮,即便留下,后来也落入女真人的手中了。”

    又有人道:“孟先生能做到这些,确实已经极不容易,不愧是‘量天尺’。”

    亦有人说:“莫非做了这些,便能杀了他师父么?”

    孟著桃对于这些年的救人举动,显然也是颇为自豪,此时顿了顿,目光扫过周遭。

    “孟某与家师的分歧,倒有两项,也不是不能说与大家听。”

    他道:“其中一项,乃是家师性子耿直,女真人南下时,他一直希望孟某能率兵出击,进攻金国军队,仗义死节……”

    这句话一出,人群中便又是一片轰响,均觉得这凌生威着实过于强人所难。金人杀来时,武朝百万大军尚且不断溃退,孟著桃一个小山寨,若真的杀出去,无非是在女真阵前死了,复有何用?

    孟著桃摇了摇头:“家师的理念,是极好的想法,孟某极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这世上各人的选择,在那等情况下,已经说不清对错了。孟某有自己的坚持,而且在这一点上,与几位师弟师妹的想法不同,凌老英雄虽然曾经有过劝说,但对我的想法,也是理解的……”

    “可与此同时,师父他……一直觉得孟某有些时候手段过重,杀人过多,其实事后想想,有时候或许也确实不该杀那么多人,可身处前两年的乱局,许多时候,分不清了。”

    女真离去之后,留下江南的这个烂摊子,随后是公平党的大规模起事,杀富民,夺吃食,在此期间,扬旗而起的各路枭雄又何尝不是勾心斗角、相互厮杀。这里头的腥风血雨,孟著桃虽然并不明说,众人几乎也能闻到那渗人的血腥味。

    只听孟著桃长长地叹了口气。

    “师父他老人家不愿随我上山,后来……江北情况恶劣,山下已易子而食了,我寨中的东西不多,手底下……出过一些乱子。师父他每次找我分说,大大小小的事情,已经搅合在一起,最后是没法说了……师父说,我辈武人,以武为道,既然嘴上已经说不清楚,那便以武艺来卫道吧。”

    “……我们打过一场,是堂堂正正的比斗。凌老英雄说,这是谢师礼,从此,送我出师。。”

    孟著桃在那儿静静地站了片刻,他抬起一只手,看着自己的右手。

    “诸位英雄,孟某这些年,都是在激流中打拼,手上的武艺,不是给人好看的花架子。我的尺上、手上沾血太多,既然如此,功夫必定暴戾极端。师父他老人家,使出钢鞭之中的几门绝艺,我收手不及,打伤了他……这是孟某的罪孽。可要说老英雄因我而死,我不同意,凌老英雄他最后,也并未说是我错了。他只是说,我等道路不同,只好分道扬镳。而对于凌家的鞭法,孟某从不曾辜负了它。”

    “杀了凌老英雄的,是这个世道!”

    孟著桃转身,缓缓走上屋檐下的台阶,随后又转过来,朗声道。

    “诸位,我与凌老英雄的分歧,是武道的分歧。老英雄他想要慷慨而死,孟某心中敬佩,可孟某的道路,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孟某让这些人,活下来了。”

    他将手指指向庭院中央的四人。

    “在山中,孟某让寨子里的人,活下来了……在俞家村,孟某让俞家村的人活下来了……女真人杀过来时,孟某让数千百姓,活下来了……此外还有公平党的数万人,孟某让他们活下来了。”

    “你若说着活下来的过程里有没有人无辜者死去,孟某想说,那不仅有,或许还很多……这样的世道,你让一些人活下来,另外便必然有一些人,活不下去。为什么?这是因为女真人肆虐之后,这天下的米粮,已经不够吃了——”

    “这样的时刻,有些人一人家中依然存了十人的口粮,你说他有罪吗?他无罪却又有罪!这无粮的十人眼看着就要饿死,我们便只能夺出这一人的口粮,令十个人能够活着。诸位英雄,公平党为不了无米之炊,整个江南,千百万人要死了!我们只能采取一些手段,让死的人能稍微少一些!等到事态稍微缓解,再尽力的,让更多人,甚至全部的人,活下来!”

    “我方才听人说起,孟著桃够不够资格执掌‘怨憎会’,诸位英雄,能不能执掌‘怨憎会’,不是以情理而论。那不是因为孟某会做人,不是因为孟某在面对女真人时,慷慨地冲了上去然后死了,而是因为孟某能够让更多的人,活下来,是因为孟某能在两个坏的选择里,选一个不是最坏的。”

    “各位啊,怨憎之会,只要做了选择,怨憎就永远在这人身上交汇,你让人活下来了,死了的那些人会恨你,你为一方主持了公道,被处理的那些人会恨你,这就是所谓的怨憎会。而不做选择之人,从无业障……”

    孟著桃望着下方庭院间的师弟师妹们,院子周围的人群中窃窃私语,对于此事,终究是难以评判的。

    若孟著桃自称是个道德无缺的君子,那或许还能指责一番。可对方自承手上染血无数,他是亦正亦邪之人,与凌生威因做事分歧分道扬镳,并非是完全说不过去。最重要的是,他方才这一番说话,表面上从容大气,实则内蕴强硬无比,一时间却没有几人敢就此开口,拿简单的道德来“审判”于他。

    几名师弟师妹面色变幻,那位去了师妹的四师弟此刻倒是咬着牙,憋出一句话来:“你如此巧舌如簧,歪理无数,便想将这等泼天仇怨揭过么?”

    “并非如此。”

    孟著桃摇了摇头。坦然道:“我与凌老英雄的分歧,乃是说给天下人听的道理,这对对错错,既不在凌老英雄身上,也不在我的身上,比武那日凌老英雄送我出师,心怀畅快,尔等何知?你们是我的师弟师妹,过往我将你们视为孩子,但你们已然长大,要来复仇,却是理所当然,情理之中的事。”

    他道:“俞斌,你们往日里想着过来寻仇,却又瞻前顾后,担心我指使手下人随随便便就将你们如何了,这也实在太小看你们的师哥。武者以武为道,你们若心性坚定,要杀过来,师哥心里只有高兴而已。”

    “那么,今日,此刻,你们要来寻仇,是一人来,还是四人其上,孟某也只一人接下便了……如何?”

    孟著桃说到这里,朝着前方摊了摊手。

    围观众人兴奋起来,知道虽然先前过了口舌,但孟著桃心底实则是动了怒,此刻终究还是会有一场打斗。

    这凌家的四人武艺或许并不高强,但若是四人齐上,对于作为八执之一的“量天尺”孟著桃的武艺到底有多高,大伙儿便多少能够看出些端倪来。

    孟著桃的话语落下,庭院当中沉默了片刻,那过来寻仇的四人虽然言语慷慨,但对于孟著桃直接的约架,却是微微的有些犹豫了。

    人群之中一时间窃窃私语,二楼之上,平等王麾下的大掌柜金勇笙开口道:“今日之事既然到了这里,我等可以做个保,凌家众人的寻仇堂堂正正,待会若与孟先生打起来,无论哪一边的死伤,此事都需到此为止。即便孟先生死在这里,大伙儿也不许寻仇,而若是凌家的众人,还有那位……俞斌小兄弟去了,也不许因此再生仇怨。大家说,如何啊?”

    “天刀”谭正道:“自该如此。”

    李彦锋、果胜天等人也随之出声:“我等也可作保,谁若是没完没了,便是不给今日过来的众多英雄前辈面子!”

    众人的话说到这里,人群之中有人朝外头出来,说了一声:“阿弥陀佛。”在场诸人听得心头一震,都能感觉到这声佛号的内力浑厚,仿佛直接沉入所有人的心中。

    只见此时出来的是一名胡须斑白,穿着破旧灰袍,持月牙铲的高大和尚。这和尚走出人群,朝着场地中央过来,场地中央的四人便仿佛找到了救星,各自合十见礼。只见这年纪在五十上下的和尚向着前方竖起单掌,笑道:“孟施主,可还认得我么?”

    “原来是昙济大师。”孟著桃抱拳行礼,“许久不见了。”

    “十年前见凌施主时,你的武艺已然不俗,老衲当时便断言,你必有一日能令凌家鞭法大放异彩,却想不到,十年之后你我再见,却是这样的状况了。”

    那和尚一笑之后,面容肃穆起来:“不久之前,你的这几位师弟师妹找到老衲,要老衲为凌施主的死主持公道,老衲忆及十年前所见,知道施主素有见识,因此今日让他们几位先行出面,激施主出来说话,辨明原委。此时看来,倒真是……一场孽债。”

    听他如此说完,那边的孟著桃也微微地吐了一口气:“原来如此,我本察觉几名师弟师妹行得此事,背后或许有人指使,担心他们为坏人利用。想不到是昙济大师过来,那便无事了。”

    “要说无事,却也未必。”

    “……大师此言何意?”

    孟著桃的神色,微微错愕。

    对面那位昙济和尚竖着单掌,微微叹息。

    “阿弥陀佛,老衲出家之前,与凌生威施主便是旧识,当年凌施主与我彻夜论武,将手中鞭法精义不吝赐告,方令老衲补足胸中所学,最终能杀了敌人,报家中大仇……孟施主,你与凌施主道路不同,但即便如此,你坦坦荡荡,老衲也不能说你做的事情就错了,因此对大道,老衲无话可说……”

    “可除此之外,之于私怨这样的小事,老衲却囿于因果,有不得不为之事……”

    ……

    老和尚的目光,略带疲惫地望向了那边的孟著桃。

    ……

    孟著桃目光复杂,微微地张了张嘴,如此持续片刻,但终于还是叹息出声。

    ……

    “……罢了。”

    ******

    夜色迷蒙,火光照耀的金楼庭院之中,一众绿林人朝着后方靠去,给预备生死相搏的两人,腾出更大的地方来。

    陈爵方、金勇笙、谭正、李彦锋等人此时也从楼上下来了。

    原本以为接下来的打斗便是孟著桃欺负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朋友,谁知那位老和尚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

    这位出身五台山的昙济和尚在绿林间并非寂寂无名之辈,他的武艺高强,而最重要的是在中原沦陷的十余年里,他活跃于黄河两岸敌占区,做下了不少的侠义之事。

    武艺加上名气,令他成为了在场一众豪杰都不得不尊重的人物,即便是谭正、金勇笙等人,此时在对方面前也只能平辈论交,至于李彦锋,在这里便只能与孟著桃一般自称晚辈。

    这一次凌家的三男一女抱着牌位出来,表面上看乃是寻仇和求个公道,但身处八执之一的位子,孟著桃担心的则是更多有心人的操纵。他以一番话术将俞斌等人推到比武决斗的选择上,本是想要给几名师弟师妹施压,以逼出可能的背后推手,谁知道随着昙济和尚的出现,他的这番话术,倒将自己给困住了。

    是他自己承认对方寻私仇的合理性的。

    此时的场地当中,谭正等人使用话术稍作劝说,或是说两位都是有用之身,要保留力量为抗金携手,或是说冤冤相报何时了,那凌生威老英雄毕竟也不算是孟著桃打死的……然而昙济作为和尚明心见性,平日里又是打惯了机锋的,如何会被这等简单话术说动,众人劝说间,也只是无奈地摇头笑笑。

    他与凌生威的交情太过特殊,凌生威死后,他也不得不为私仇就此出手了。这并非大义,却只能说是势在必行。

    孟著桃于场地之中站定,拄着手中的铁尺,闭目养神。

    他的身材高大健壮,一生之中三度投师,先练棍法、枪法,后又练了钢鞭的鞭法,此刻他手中的这根铁尺比一般的钢鞭锏要长,看起来与铁棍无异,但在他的体型上,却可以单手双手轮换使用,已经算是开宗立派的偏门兵器。这铁尺无锋,但挥砸之间破坏力与钢鞭无异,回收时又能如棍法般抵挡进攻,这些年里,也不知砸碎过多少人的骨头。

    昙济和尚转身与凌家的几人叮嘱一番,随后朝孟著桃这边过来,他握着手中沉重的月牙铲,道:“老衲练的是疯魔杖,孟施主是知道的,一旦打得起兴,便控制不住自己。今日之事只为私怨,却是不得不为,实在惭愧。”

    孟著桃睁开眼睛:“大师若是死了,我该将你葬在哪里?”

    “且烧做灰尘,随手撒了吧。”

    “……罢了。”

    孟著桃叹了口气。

    昙济陡然间执起月牙铲,在大喝之中,呼啸而来!

    ……

    夜幕之中的这一刻,金楼外头的街道上,严云芝穿着一身蓑衣,正看着聚集的人群朝前涌动。

    “要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有人激动地说道。

    “原本不就在打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次可不同,乃是昙济大师与‘怨憎会’的孟著桃做生死斗,要不死不休了——”

    街边的好事者都属于想要混进聚会却因为武艺低微资格不够的那些,此时的话语之中充满激动。

    严云芝蹙眉往前,她对于‘怨憎会’的孟著桃并无太多概念,只知道里头接风洗尘,为的是迎接他。但对昙济大师在中原所行的义举,这些年来却听父亲严泰威说过多次。

    正疑惑间,只听得那院子里头便是一声暴喝响起,呐喊之声震荡四周,随后便是“嘭——”的一声巨响,也不知是两根铁器以何等大力的互击,才能发出这样的响声来。街边的人群里,当即又是一片惊呼……

    ******

    同样的时刻,城市另一端,五湖客栈附近的街道,一队人马在夜色中靠近了这里。

    “……说的就是前头。”

    带路之人回头报告。

    这支队伍的领头者,便是背负长短双刀,卫昫文麾下负责抓人的小头领卢显,卢显身边的副手年纪稍大,乃是带着卢显出道,众人居住村庄里江湖最老的李端午。

    接了卫昫文的任务后,卢显每日夜间装模作样的巡查,白日里则放出人手四处打探寻找,如此过得几日,便找到了疑似那龙傲天与孙悟空居住的地点。

    从城市外头进来的人,想要照规矩寻个像样的住所,可供选择的地方毕竟不多。李端午乃是老捕头出身,带出来的弟子卢显也是经验老到,嗅到两名少年身上露宿的臭味不多,便就此缩小了排查的范围。

    “挂的是公平党下头农贤的旗子。”李端午仔细看了看,说道。

    “农贤赵敬慈是个不管事的,挂他旗子的倒是少见。”卢显笑了笑,随后望向客栈附近的环境,做出安排,“客栈旁边的那个桥洞下头有烟,柱子去看看是什么人,是不是盯梢的。传文待会与端午叔进去,就装作要住店,打探一下情况。两个少年人,其中小的那个是和尚,若无意外,这消息不难打听,必要的话给些钱也行,传文多学着些。”

    他如此说完,名叫柱子的年轻人朝着客栈附近的桥洞过去,到得近处,才见到桥洞下是一道人影正艰难地用湿柴生火——他原本的火堆可能是灭了,此刻只留下小小的余烬,这跪在地上衣衫褴褛的身影将几根稍微干些了小柴枝搭在上头,小心翼翼地吹风,火堆里散出的烟尘令他不停的咳嗽。

    另外还有一道虚弱的身影,躺在桥洞里的上风处,病恹恹的睡着。

    名叫柱子的年轻人走到近处,或许是搅乱了洞口的风,令得里头的小火苗一阵抖动,便要灭掉。那正在吹火的乞丐回过头来,柱子走出去抽出了长刀,抵住了对方的喉咙:“不要说话。”

    小小的火光抖动间,那乞丐也在恐惧地发抖。

    柱子仔细看过了这在长刀前颤抖的乞丐,随后前行一步,去到另一边,看那躺在地上的另一道身影。这边却是一个女人,瘦得快皮包骨头了,病得够呛。眼见着他过来查看这女子,吹火的乞丐跪趴着想要过来,目光中满是祈求,柱子长刀一转,便又指向他,随后拉起那女人破烂的衣服看了看。

    江宁城内如今的情况复杂,有的地方只是常人聚居,也有些地方外表看来寻常,实际上却是凶人聚集,必须谨慎。卢显等人目前对这边并不熟悉,那柱子观察一阵,方才确认这两人就是普通的乞丐。女的病了,昏昏沉沉的眼看快死,男的瘸了一条腿,发起声音来结结巴巴含糊不清,见他拿着刀,便一直流泪一直求饶。

    柱子看得心烦,恨不得直接两刀结果了对方。

    过得一阵,河道上方有人打来收拾,唤他上去。

    他小跑着跟随过去,却见卢显等人也在黑暗的街道之中奔跑,名叫传文的年轻人肩上扛了一个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众人行至附近一处破屋,将那昏迷了的身影扔在地上,随后点起火光,一番说话,才知道那五湖客栈当中发生了什么。

    “娘的……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客栈,里头的人也不多,谁知道这小二竟颇为警觉,我们问他两个少年人的下落,他说不知道,但看他的样子就有些问题……端午叔拉着我出去,然后就折返回来,看见这小二往里头去,便是要报讯。我们赶快在走廊上截住他,一拳打晕了,找了个带窗户的房间跳出来……”

    那名叫传文的年轻人口中絮絮叨叨,吐了口口水:“娘的,那里一准有事……”

    有人点起了灯火,李端午俯下身去,搜索那店小二的周身上下,此时那店小二也恍恍惚惚地醒来,眼看着便要挣扎,周围几名年轻人冲上去按住对方,有人堵住这小二的嘴。李端午翻找片刻,从对方脚上的绑带里抽出个小布袋来,他开打布袋,皱了皱眉。

    “瞎猫碰上死耗子,还真的捞着尖货了……”

    李端午喃喃说着,将手中的东西交给卢显,只见那布袋中掏出来的,却是两本手抄版的小册子。

    卢显蹙起眉头,望向地面上的店小二:“读书会的?”随后抽了把刀在手上,蹲下身来,摆手道,“让他说话。”

    堵住对方嘴的那名跟班伸手将小二口中的布团拿掉了。

    卢显与对方对视了片刻,那小二口中喘息着,目光惊疑不定。卢显叹了口气:“这次过来,本不是为了找你们……看了几本书而已,何必反应那么大,将那龙傲天、孙悟空两人的消息告诉我们,放你回去便是。何苦呢?”

    小二喘了一阵:“你……你既然知道读书会的事,这事情……便不会小,你……你们,是哪边的人?”

    “平等王派出来的。”卢显随口道。

    对方显然并不相信,与卢显对望了片刻,道:“你们……肆意妄为……随便抓人,你们……看看城内的这个样子……公平党若这样做事,成不了的,想要成事,得有规矩……要有规矩……”

    他说着这番话,仿佛是在对着某种切口,卢显皱了皱眉:“我们不是来抓你们的,我们打听的是那两个人,一个叫龙傲天,一个叫孙悟空,孙悟空是个小和尚,你若是知道,便告诉我们,这事情就结了,成不成?”

    “……我不知道什么小和尚……我以为、我以为你们是在抓我的……”

    卢显站起来,叹了口气,终于道:“……再多问问。”他望向一旁,“传文,过来学学手艺。”

    夜色中的街道上,过了一阵,有压抑得犹如鬼哭般的惨叫声发出。江宁城自大乱后废墟众多,这样的声音似真似幻,原也算不得什么出奇的事情了……

    ******

    金楼。

    庭院之中,昙济和尚的疯魔杖呼啸如碾轮,纵横挥舞间,交手的两人犹如飓风般的卷过整个场地。

    沉重的打击声不停的响起来,疯魔杖力大势沉,进攻当中几乎有进无退。而孟著桃手中铁尺爆发出来的威力也是超乎了一般人的想象,他双手持尺时,能够将对方月牙铲的猛砸正面挡开,而若是他单手持尺,如钢鞭锏般挥砸时,爆发出来的大力则更是惊人。

    双方交手的前半段,孟著桃似乎还有心想让,被昙济和尚追得以守势居多,但到的中期,打开了性子,他的钢鞭挥砸之势便愈发沉重。昙济和尚以疯魔杖进攻,孟著桃好几次竟挥舞铁鞭与其对攻,刚猛的挥砸之间,竟然几度将对方进攻的势头给生生砸退。

    场地边上一根装饰性的石柱被两人兵器打中,爆出漫天石粉来,一张摆放在旁边的桌子在随后的呼啸中也被直接砸成破烂。场地两旁围观的人一时间都忍不住朝后方退去,知道若是卷入这两人的刚猛打斗中,一般人的血肉之躯,绝对挨不了一下重击。

    这样的打斗里,众人也是暗暗心惊,均道偌大的名声果然名不虚传。昙济和尚成名多年,也就罢了,这孟著桃三十多岁,尚未至四十,竟能与对方比斗隐隐占据上风,也难怪他能成为一方枭雄。他虽入了凌氏门下,但包括凌生威在内,这整个门派加起来,恐怕都不够他打的,此时离开,也有道理。

    双方疯狂的对打看得围观众人心惊胆战。那昙济和尚原本眉目慈和,但疯魔杖打得久了,杀得兴起,交手之间又是一声大喊,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他以铁杖压住对方铁尺,扑将上去,猛地一记头槌照着孟著桃脸上撞来,孟著桃仓促间一避,和尚的头槌撞在他的颈项旁,孟著桃双手一揽,脚下的膝撞照着对方小腹踢将上来!

    这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昙济和尚挨了膝撞,当即便是一拳还击,两人在短距离压住兵器疯狂互殴,那昙济和尚嘴一张,照着孟著桃的脖子大口咬了上来,孟著桃挣扎脱身,避开了喉咙这处要害。他抽起铁尺,尝试拉开距离,老和尚抓起月牙铲凶猛地铲将过来,孟著桃的身形在疾退中猛地一旋,昙济和尚挥着沉重的铲子冲了过去,身体撞在对方肩上。

    老和尚挥舞铲子便要回击,然而孟著桃身体旋在空中,也是同样的一记回头望月,那铁尺的前端嘭的打上了老和尚的脑袋。

    老和尚没能回头,身体朝着前方扑出,他的脑袋在方才那一下里已经被对方的铁尺打碎了。

    孟著桃艰难地落地,也是踉跄几步退开,这凶猛的打斗几乎是在转瞬之间便停歇下来,孟著桃一时间也有些怔住了。按照他的想法,若是有可能,自然以不杀对方为好,可打到这等激烈的程度,他又哪里受得住手,就如同当初跟师父最后的那次比斗一般,他收不住出手,终究将对方打出了内伤来,这一次昙济和尚的武艺更高,他也愈发的控制不住局面了。

    围观的众人一时间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

    但也就在这一刻,已经有人影从孟著桃的背后跃了出来,却是先前被孟著桃点名的凌氏二师兄俞斌,他奋起双鞭,照着孟著桃的脑袋用力砸下。

    “住手——”

    “小心!”

    “竖子尔敢——”

    周围的场地间,有人霍然起身,“天刀”谭正“戗”的一声拔刀而出,“寒鸦”陈爵方朝着这边猛扑而来,李彦锋顺手挥出了一枚果子……孟著桃身影一晃,手中铁尺一架,众人只听得那双鞭落下,也不知具体砸中了哪里,随后是孟著桃的铁尺横挥,将俞斌的身体当空打飞了出去。

    “不要造次——”

    孟著桃口中大喝,此时说的,却是人群中正要冲出来的师弟师妹三人——这凌氏师兄妹四人性情也是刚烈,先前孟著桃主动邀约,他们故作犹豫,还被周围众人一阵看轻,待到昙济和尚出手未果,被众人视作胆小鬼的他们仍旧抓住机会,奋力杀来,显然是早就做好了的计较。

    然而一切,并不只是这样简单。

    当是时,围观众人的注意力都已经被这凌氏师兄妹吸引,一道身影冲上附近墙头,伸手猛地一掷,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朝着人群之中扔进了东西,那些东西在人群中“啪啪啪啪”的爆炸开来,顿时间烟尘四起。

    游鸿卓原本就在观察周围情况,此时陡然惊觉,那在人群中爆开的东西乃是过去名叫“霹雳火”的暗器,实际上是当量甚少的火药玩具,炸人不易,搅局倒是有些作用。这些霹雳火爆开的同时,一道身影从人群中窜出,口中叫到:“杀陈爵方——”

    陈爵方的长鞭舞过院落上空,空中有杀手坠下。

    那霹雳火的爆炸令得院子里的人群无比慌乱,对方高呼“杀陈爵方”的同时,游鸿卓几乎以为遇到了同道,简直想要拔刀出手,然而在这一番惊乱当中,他才察觉到对方的意图更为复杂。

    在那庭院的前方,谭正长刀挥出,挡下了飞来的一柄飞刀,“猴王”李彦锋抓起棍子,呼啸间连出数棒,封住了一名图谋不轨的武者去路。而在众人身侧不远处,又是一道身影趁着大乱忽然扑出,掠过了……刘光世使团正使古安河的身前。

    那身影掠过之后,古安河才捂着自己的喉咙,缓缓坐了下去。

    众人看见那身影高速蹿过了院子,将两名迎上来的不死卫成员打飞出去,口中却是高调的一阵大笑:“哈哈哈哈,一群可怜的贱狗,太慢啦!”

    “陈爵方!”这边的李彦锋放声暴喝,“不要跑了他——”他是刘光世使团副使,当着他的面,正使被杀了,回去少不得便要吃挂落。

    “谁也跑不了——”陈爵方号称轻功天下第一,此时呼啸着追将上去

    “一个都不能放过!”这边人群里还有其他浑水摸鱼的刺客同伙,“天刀”谭正亦是一声暴喝,走上前去,陈爵方离开后的这一刻,他便是院子里的压阵之人。

    眼见那刺客的身影奔跑过围墙,陈爵方飞快跟去,游鸿卓心中也是一阵大喜,他耳中听着“天刀”谭正的喝声,便也是一声大喝:“将他们围起来,一个都不能跑了——”

    他这句话一出,原本遭遇变故还在尽力保持平静的众多江湖老手便立刻炸了锅。大家都是道上混的,出了这等事情,等着公平党众人将他们抓住一个个盘问?就算都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谁能信得过对方的道德水平?

    当即便有人冲向门口、有人冲向围墙。

    围墙外的街道上,严云芝混在人群里,只听得墙内的打斗在平静一瞬后,陡然化作混乱爆发开来。她还根本弄不清到底是什么事情,有一道身影大笑着“……一群可怜的贱狗,太慢啦!”冲出围墙,随后顺手一撒,又以漫天花雨的手法洒出一波东西来。

    炸炮噼噼啪啪的在街道上的人群里爆开,这些人本就挤在围墙边听里头的动静,此时烟尘一起,便是数不尽的毫无头绪的呼喊声,那身影投入混乱的人群,将一名迎上来的“不死卫”成员打飞。后方的墙上,陈爵方也已经冲了出来,他的斗篷在黑暗中便如一袭寒鸦,穿梭过街道上空。

    那最先出来的人大笑着冲向远处,口中道:“来呀,小乌鸦,看是你厉害,还是周侗厉害!”

    围墙上,院门口随即又有人影扑出,其中有人高喊着:“看住这里,一个都不能跑掉——”

    街道两旁的不死卫成员此时都已动了起来,他们下意识地跟随着那个声音的呼喊试图堵住街道,阻拦别人的离开——不论事情的真相是怎样,这一刻控制住场面总是没错的。

    况文柏此时持单鞭在手,冲向街道的远处,试图叫长街两头的“转轮王”成员设置路障、封锁街口,正奔跑间,听到那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一个都不能跑掉!”

    他还以为这是自己人,转过脸朝着旁边看去。那与他并肩奔跑的身影一拳挥了过来,这拳头的落点正是他先前鼻梁断掉尚未恢复的面门。

    况文柏的脸上便是一黑,整个人咕嘟嘟的滚了出去,砸翻了路边的几张破旧桌椅,满脸的血,开始从碎了的鼻子后头浸出来……

    这一刻,“寒鸦”陈爵方似乎已经在前头与那刺客打斗起来,两道身影窜上复杂的屋顶,交手如电。而在后方的街道上、院落里,一片混乱已经爆发开来。

    严云芝在混乱的人群里抱头鼠窜。

    距离这边不远的一处街道边,名叫龙傲天与孙悟空的两名少年正蹲在一个卖煎饼的摊位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摊主给他们煎煎饼。

    滋啦啦滋啦啦。

    “师傅你煎饼煎得真好吃……你是武大郎变的吧?”

    龙傲天在发表着自己很没营养的观点……



    “师傅你煎饼煎得真好吃……你是武大郎变的吧?”

    夜幕渐深,街道上的煎饼摊前,两名少年人兴致勃勃地等待着食物的出锅。颇有学问的武林盟主龙傲天抒发着自己的博学与感慨。他们已经吃过一轮了,觉得非常好吃,这是二度光顾。。

    正在煎饼的摊主不知道少年口中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没有接话,倒是一旁的小和尚及时捧哏。

    “武大郎是什么啊?”

    “我爹说是天底下煎饼煎得最好吃的人。”

    “你爹吃那家煎饼的时候,肯定是饿了。”

    “嘿嘿,说不定也是。”

    两个人当然是准备出来找“转轮王”麾下“猴王”李彦锋麻烦的,只不过此刻夜市未歇,他们找了一阵,便有些烦了,觉得做坏事应该到深夜才好。这也是重开新局的麻烦。

    此时有烟花令箭飞上夜空。

    小和尚耳朵动了动,几乎与龙傲天一同望向不远处的秦淮河边街道。

    “出事了。”

    “师傅,那边是哪里啊?”

    煎饼子的师傅看了看:“那边……是金楼的方向吧。那里最热闹,估计谈判不成,又有人打架喽。你们这个年纪,可别过去。”

    “嗯嗯,师傅你快点煎。”

    过得一阵,他们拿起煎饼,拔腿就跑。

    跑在前方的龙傲天目光在平静中蕴含兴奋,而紧跟在后方的小和尚张着嘴巴,满脸都是遮不住的高兴。他过去在晋地行走,虽然跟着对他极好的师父,学了一身武艺,但自幼没了父母,又常常被师父扔到危险之中锤炼,要说多么的有趣,自是不可能的。倒是大部分时候精神紧绷,又被打得鼻青脸肿,偷偷地哭鼻子。

    也只有这次抵达江宁后,遇上了这位身手高强的大哥,两人每日里奔走间,才令他真正感到了一身功夫、到处凑热闹的快乐。他心中想,说不定师父便是让自己出来交上朋友,经理这些事情的。师父真是禅机深厚、老谋深算,哈哈哈哈。

    这样的心情中,两人朝着热闹的方向,一路狂飙。

    ……

    金楼内外,混乱蔓延开来。

    楼外街道上,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严云芝险些被骚乱的人群撞倒在地上,好在她迅速的反应过来,奔跑到一旁的街边靠强站住,观察着局面。

    最先从围墙中翻出来的几人轻功高绝,其中一人或许便是那“转轮王”麾下的“寒鸦”陈爵方,以这几人展现出来的轻身功夫看来,自己的这点微末功夫仍旧望尘莫及。

    街道之上有人在大喊着命令“不死卫”截人,也不知道那院子里到底出了怎样突然的火并。视野之中,远远近近有摊贩推起车子便跑,一些进来乞讨的乞丐、行人、凑热闹的绿林人士也在匆匆忙忙地散向远方,道路这边的店铺内有持刀的“不死卫”或是“怨憎会”成员出来,而店主与小二忙乱地插起门板,谁也不想轻易地卷入这样的大乱当中去。

    示警的令箭已经飞上天空,周围看见烟火的“转轮王”手下,恐怕会大规模地朝这里聚集过来。

    严云芝站在路边昏暗的地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思绪冷静。

    她能看得出来,眼前并非是势均力敌的大规模火并,最先逃出来的那人朝人群里投放霹雳火,目的是为了搅乱局势,令骚动扩大,但如今街道上的行人、凑热闹的绿林人足有数百,那金楼院子里人数也早已过百,只要初期的乱局被压下,“转轮王”也好“公平党”也罢,不可能对这么多的人兴师问罪。

    自己只要不被卷入一开始的乱局之中,理论上来说是没有危险的。

    然而,自己目前也正被时宝丰那边的人画图捉拿,附近的街道若是被人封锁,要检查入城时的文牒路引,那自己的情况,或许就会变得糟糕起来。

    她想到这里,看准了道路边上因光照问题而显得昏暗的区域,开始无声地去往长街的一端。此时身侧、周围都有人在奔跑,金楼那边的围墙上有绿林人陆续翻出,院落的大门处也有人冲向外头。

    严云芝忽然明白过来,此时在这数百人的大乱里,担心身份问题不清不楚,不愿意被盘查的,又何止是自己一人。

    她连日以来心情郁结,每日里练功,只想着杀传谣的陈爵方或是那始作俑者龙傲天报仇。此刻经历这等事情,看见众人狂奔,不知道为什么,倒是在黑暗中好气又好恼地笑了出来。

    也在此时,那边的围墙上,一道身影如奔雷般冲上墙头,手中棒影挥舞,将几名试图跃出围墙的绿林打翻下去,只听得那身影也是一声暴喝:“我乃圣教护法‘猴王’李彦锋!今日街上,谁也不许走!大光明教众!都给我把人截住——”

    如雷霆般的声音朝着长街两头传开,端的霸气无双。

    这边街上正在散开的好事者听得那声音,有人却并不买账,口中嗤笑:“什么‘猴王’,什么东西……”脚下步伐不停。

    那李彦锋目光望过去,身影在墙头飞快奔来,猛地跃起,朝街头落下。只见他手中长棍一番冲突挥打,棒影呼啸间,朝着街道那边奔去的人群竟被打翻一大片。人群里还有人不服,冲锋出去便被长棍打回来,又冲出去两人,又被打回在地上。李彦锋在那边握棍而立,棍棒前端点在地上,一时间竟无人再敢朝那边冲过去。

    这片刻间,又有一人冲上墙头,只见那身影手持大刀,也随着“猴王”开了口。

    “我乃‘天刀’谭正!今有数名凶徒行刺刘光世使节,意欲逃亡,无辜之人且靠墙站立,不要喧哗引乱,免中奸人之计,我等排查完后,自会送诸位离开!”

    “天刀”谭正成名已久,此刻发声,那内力沉稳浑厚、深不见底,亦在长街上远远传扬开去。

    如果说先前那“猴王”李彦锋出来,直接喝令所有人不许走,彰显的是自家的霸气,此刻“天刀”谭正的说话来龙去脉便都已经交待清楚,这雄浑的内力倒是将大光明教一方的霸道彰显得更加深刻了。

    而随着“天刀”的出面,随后便又有数道声音响起来。

    “我乃宝丰号金勇笙,听命行事,保诸位无事。”

    “我乃‘高天王’麾下,果胜天……”

    “我乃‘无锋剑’卫何,望诸位不要中了奸人诡计……”

    “我乃‘花拳’陈變……”

    此刻街道上烟雾飞散,一个一个大人物的身影出现在那金楼的墙头或是楼顶之上,一时间竟令得长街上下、金楼内外数百人气势为之夺。

    这些日子以来,众绿林人来到江宁,想要参与的,气势也就是各种故事、说书里令人心旌动摇的英雄时刻。甚至盼望着自己能够参与其中,成为这等豪迈大事的参与者或者见证者。

    而眼下的这一刻,各路英雄、巨头云集,在这混乱的场景里给人的冲击感和压迫感愈发真实与强大,那“猴王”李彦锋单人只棍几乎便封住了半条街,其余的豪杰陆续站出。“转轮王”、“平等王”、“高天王”连同戴梦微、刘光世等各路人马的意志降临于此,一些并未被卷入其中的绿林人明白,只需到的明日,眼下金楼这一刻的盛况,便会在满城绿林人口中传开。

    一些人在烟尘中冷静下来,开始去往街边等待、不再乱跑,同一时刻,自然也有少部分的人仍旧在四处奔跑找路。有人哈哈大笑,甚至报上自己的名字,冲向李彦锋,随后被打得鼻青脸肿。

    部分的行人正在开始朝街道两旁散开,街边的其中一段又有霹雳火被撒了出来,这是混在人群当中的刺客试图再次搅乱局面进行的努力,但在这一刻,只见高墙上的“天刀”谭正一声暴喝,从墙头冲下。

    这位刀道宗师犹如猛虎般扑入那霹雳火炸开的烟雾之中,只听叮叮当当的几下响,谭正抓住一个人拖了出来,他站在街道的这一头将那浑身染血的身体掷在地上,口中喝道:

    “大丈夫行事堂堂正正,今日能过得了谭某人手中的刀,放你们走又如何!”

    街道那头,“猴王”李彦锋又将一人打倒在棍下,威风凛凛,顶天立地。

    一众高手片刻间的威压摄人心魄,但长街之上自然还有些人不及躲开,正四处奔突。严云芝便注意两名手持钢鞭的男女正在街头奔跑,他们冲向其中一边,李彦锋却似乎是认得他们,举起棍子便指了过来,两人当即掉头,而周围从院子里出来的少量“不死卫”、“怨憎会”成员则朝他们围了过来。

    一名手持粗长铁尺、肩头染血的高大汉子从金楼的院门那边朝两人过来,那汉子一面走,也一面开口:“不要负隅顽抗,我保你们没事!”这汉子的话语铿锵稳重,似乎有种一字千钧的分量。

    严云芝自然并不知道这人便是“转轮王”麾下执掌“怨憎会”的孟著桃。他打死昙济和尚后,心神动摇,四名师弟师妹立刻便发动了偷袭,那二师兄俞斌动作最快,钢鞭砸下,打在孟著桃的肩头,那一瞬间孟著桃几乎也无法收手,将对方全力打飞。

    而此后的三名师弟师妹却没能占到便宜,其中娶了小师妹凌楚的老四被制住后,小师弟便拉了凌楚趁乱逃向外街。然而他们的武艺、轻功并不高强,在被众人盯住的情况下,又哪里真能逃掉?

    孟著桃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口中说话。

    “听好了,你们与我之间,只是私怨。这些刺客趁乱动手,并非你们的过错,四师弟被我制住,伤势不重,只要你们不再乱来,我保你们今日可以安全离开!”

    他的威严深重,这话语随着脚步逼近过来,周围又有不死卫围堵,委实令人有种难以反抗的感觉。

    只见那两人种持单鞭的女子“啊——”的一声吼了出来。

    她道:“大师哥,你说你跟爹爹论道,你还说是你将凌家的鞭法发扬光大,你不知道凌氏的鞭法,宁折不弯的吗——”

    严云芝站在路边的人群里,她也不清楚这些人的恩怨为何,只是听得这句话,一时间内心翻涌、为之动容。

    孟著桃的脚步微微的停了停,他站在那儿,看了两人片刻,随后朝着一旁道:“……拿渔网来。”

    两人似乎没想到孟著桃会冒出这句话来,一时间也是愣了愣。随后只见两人猛地调头,朝着不远处的“猴王”李彦锋冲将过去。

    李彦锋手中棍棒呼啸,转了一圈。

    “请尽量留手,不要伤了他们。”孟著桃朝那边说道。

    “有分寸。”李彦锋道。此刻他所站着的街道毕竟宽敞,待看到冲将过来的两人竟是并肩而上,一时间被气得笑了,棍锋一点:“分开跑啊!”

    两人冲将上去:“让开——”

    李彦锋无奈摇头:“真有病……”

    夜风吹拂过来,将长街上因霹雳火引起的烟尘横扫而过,远远近近的,小规模的骚乱,一阵阵的打斗正在持续。一些人奔向远处,与守在街口那边的人打在一起,朝更远的地方奔逃,有人试图翻入周围的店铺、或是朝着暗巷之中跑,部分人奔向了金楼那边的秦淮河,但似乎也有人在喊:“高将军来了……锁住河道……”

    刘光世派来的使者被杀,这在城内绝非小事,“转轮王”这边的人正试图全力补救、镇压现场、找回威严,不过人群之中,不愿意让“转轮王”或是刘光世好过的人,又有多少呢?

    严云芝尽量冷静思考着这一切。

    又是一阵霹雳火飞出,这边的人群里,一道身影扑向李彦锋与那持双鞭的师兄妹的战团,一刀朝着李彦锋斩下。这或许是先前藏身人群的一名刺客,如今看见了机会,与李彦锋交手两招,便要飞快朝远处逃亡。

    街道另一端,先前追逐第一名刺客远去的陈爵方正在呼啸而回。

    那一名刺客轻功高绝,身手也委实厉害,行刺得手后一番嘲讽,拖着陈爵方在附近的楼宇间打斗了一阵,眼下居然失去了踪迹,以至于陈爵方也在那边楼顶上呼喊:“封锁江面!”随后又召唤不知那一部分的不死卫成员:“给我围住这里——”

    ……

    烟火令箭一支接一支的响了起来。

    游鸿卓在楼宇间的黑暗中观望着一切。

    随着一位又一位绿林英雄的出面、出手,以及部分“转轮王”成员的赶到,长街前前后后的厮杀仍未平息,但已经有所降低。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或许持续半柱香左右的时间,那些在路上乱跑、四处翻墙的人就会被控制住。

    不过那也只是正常情况而已。

    金楼附近的状况复杂,各方势力都有渗透,这一刻“转轮王”的人闹出笑话,这笑话是谁做出来的,其余几方会是怎样的心思,那是谁也不知道。说不定某一方此刻就会拉出一拨人杀进来,公开宣布古安河是我做掉的、我就是看刘光世不顺眼,然后乒乒乓乓的打上一架更大的也未可知。

    那些没有背景的人在下头的街道上奔逃,而游鸿卓能够感觉到,有更多的人,正如他一般站在黑暗之中窥探着这一切。

    他在观望着陈爵方。

    先前那名刺客的身份,他目前并没有太大的兴趣。这一次过来,除了四哥况文柏算是个惊喜,“天刀”谭正是迟早要挑战的对象,他这两日非要杀死的,便是这“寒鸦”陈爵方。

    “转轮王”这边的苗铮因为梁思乙的牵连,不得不投靠卫昫文,随后卫昫文设下陷阱试图抓捕安惜福,在未果后不久,苗铮回到了陈爵方手上,被陈爵方杀死……这中间的关系耐人寻味,当然,游鸿卓也并不喜欢深究。

    但是按照安惜福的说法,梁思乙本身有些问题,需要开解。

    游鸿卓哪里会开解?

    想了许久,也只好过来做掉陈爵方了。

    按照先前的一番观察,自己的轻功是及不上对方的,眼下的情况复杂,或许也并不是刺杀的最好时机……最主要的是看不懂这条街上其他人的心思。以成功的可能性而论,这场行刺最好是等到今天晚上对方主持抓人,更为疲倦一些更好……

    他想着这些事情,看着陈爵方在前方木楼楼顶上发号施令后,飞速回奔的身影。

    而也在这一刻,他的眼角一动,注意到了那边二楼上黑暗中缓缓前行的一道轮廓。

    陈爵方长鞭一挥,在一处楼顶檐角上借力,身形飞荡下来。

    游鸿卓摇了摇头。

    但对面黑暗中潜伏的那道身影已经朝陈爵方迎了上去,长剑经天,反射火光。

    ——孔雀明王七展羽!

    游鸿卓的身形下蹲,猛地发力,朝着那边狂飙而出!

    梁思乙经历最多的是战场,她不曾像她的那些义兄弟们,曾经被外放出去,到江湖上厮混、劫掠钱财贴补军队,也是因此,她并不明白,类似陈爵方这种人,在眼下的环境里,警惕心仍旧是非常高的。甚至有可能是最高的一刻。

    长剑挥动,劈向陈爵方,随后半空之中发出的是金铁相击的猛烈声响,空中火光四射。陈爵方用随身的长刀封住了对方的这一剑,而他的另一只手拉着长鞭,身体在空中接力折转,撞向木楼的墙面,随后双腿在墙面上全力一蹬,投向了身在半空,正落向街面的梁思乙。

    这一刻,游鸿卓的身影已经从不远处全力扑来,沿途之中二楼檐角上的瓦片轰然碎裂。

    而在这一处房屋的另一边,正巡到这里的“断魂枪”丘长英几乎是下意识的被引动,奔跑过了屋顶。

    长街上方。

    陈爵方手中长刀照着梁思乙飞劈而下。

    游鸿卓的身影突入上空,手中的刀光犹如霹雳绽放,挥向陈爵方的头颅。

    一侧,丘长英的枪锋刺了出来。

    游鸿卓身在半空,左臂朝上一挥,打上那长枪的枪身,他的身形因此下坠,手中的刀与陈爵方刹那间拼了一刀,他在空中挥舞大圆,与刀锋、长枪又是两下交手……

    街道之上各种大小规模的骚乱还在持续,四道身影几乎是陡然跃出在长街上空,半空中便是叮叮当当的几声,只见那些身影朝着不同的方向砸落、翻滚。有两名躲闪不及的行为被大名鼎鼎的“寒鸦”陈爵方砸倒在地,一架来不及收摊的小车被不知名的身影砸烂了,街道边碎片、水花四溅。

    许多人的目光都被这一幕吸引过来。

    梁思乙、游鸿卓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几圈,卸去力道,站了起来。陈爵方在半空中受到的几乎是游鸿卓压箱底的凶戾一刀,险被断头,仓促抵挡落得也是狼狈,但他砸到两名行人,也就缓冲掉了大部分的力量。

    那丘长英在空中出了两枪,并不麻烦,因此落得也相对潇洒,只是就地一滚便站了起来,口中喝道:“我乃‘断魂枪’丘长英,两位是何方神圣、鬼鬼祟祟,可敢报上名来!”

    游鸿卓朝后方退了退,他的肩头被对方一枪刺破了,且身在半空强使大力,落地时砸破小车,受伤最重,此时尽力调息,低声道:“若要逃跑,不要选河那边,他们备了渔网。”

    梁思乙与他站到一起:“我来打,你尽量逃。”

    游鸿卓已朝着陈爵方冲了上去。

    生死攸关,他已留不得力了……

    ……

    四名高手从长街那头的空中落下的这一刻,正在尝试离开的严云芝,看到了道路前方不远处的宝丰号大掌柜金勇笙。

    先前在猴王棍下试图逃离的那名刺客放出的霹雳弹令得周围烟尘缭绕,路边不少人都被呛得咳嗽起来,有的人也在奔向远处。那逃跑的杀手被前方几名“不死卫”成员截住,正在厮斗,两名使钢鞭的男女当中,男的已经被李彦锋打倒在地,又让人扔了渔网兜住了,女的在呐喊之中奋力厮杀,李彦锋单手持棍,只是随手几下将对方钢鞭砸开,算是给孟著桃一个面子,逗着这女人玩。

    一些“不死卫”、“怨憎会”的成员喝令着路边的人群不许乱动,但事实上,命令发得相对混乱,又让人站着的,也有喝令众人蹲下的,一阵咳嗽当中,也有小规模的冲突发生。

    严云芝已经见识到了李彦锋的强大,这样烟雾弥漫的场合里,自己固然有一次出手的机会,但胜算渺茫,她想要趁着这个机会离开。一名不死卫的成员在前方堵过来,挥刀试图砍人,严云芝一步趋近,以猛烈却也尽量利落的手法将对方打翻在地。

    她朝着前方走出了几步,这一刻,听得街道另一端的夜空中有人在打斗中落下地面来,她没有回头去看,而走出下一步,她便看见了金勇笙。

    这位宝丰号的人字号资深掌柜负了一只手在背后,正带着有些深邃的笑容看着她。她明白过来,想要若无其事地转身,也已经晚了。

    严云芝的双手按住了剑柄。

    金勇笙开口道:“想不到严姑娘也在这里。这里乱,且随老朽回去吧。”

    严云芝摇了摇头。

    她的身影向后,隐没在烟雾中。

    金勇笙叹了口气。随即,呼啸而来。

    ……

    退入烟雾中的这一刻,严云芝有着些许的迷惘,她不知道自己眼下应该去倾尽全力刺杀旁边的李彦锋,还是与这位金掌柜做一番周旋,尝试逃亡。

    这样的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正要持剑冲出,只听得耳侧响起了一个声音:“这下,麻烦了……”

    这声音显得平静轻柔,随着声音的响起,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在她身体的一侧,有人将身上的斗篷掀开。

    出现在她身后与身侧的,正是当天救了她的那对兄弟,贺平与贺云,此时大平站在她的身后,而小云已经在旁边掀开了斗篷。

    金勇笙呼啸而来。

    等待着他的,是一记刚猛到了极点的

    ——拳头。

    (本章完)



    人群奔逃。

    街道这一段弥漫的烟雾正缓缓散开,周围赶来的“不死卫”、“怨憎会”成员与想要趁机离散的行人正发生小小的冲突。

    不远处的街道中央,李彦锋持着棍棒随手挡开前方女子的钢鞭锏。。一向眼观四路、心思敏锐的他也注意到了场面上情况的变化。

    长街的那一头,追凶未果后折返回来的陈爵方遭遇到了截击,四道身影从空中坠下,砸落街头。这突然出现的一男一女武艺高强,已不是这边持钢鞭的几个水货可比的了。

    而自己这边,也有值得注意的微小变故出现。

    “……哈,怎么了?金老?”

    “宝丰号”分天地人三大柜,每一柜上又有两到三名大掌柜主持,金勇笙乃是人字号辈分最深的掌柜,据说老谋深算、极为难缠。双方如今虽然在同一个宴席上照面,看起来立场也是一致,可具体是敌是友,那也还难说得紧呢。他这一刻忽然下场,目的为何便令李彦锋在意起来。

    严姑娘,那是谁……虽然周围的声音嘈杂,但李彦锋也将这些话语听入了耳中。

    只是心中还在思考,侧后方一些的街边,金勇笙陡然发力,身形如飓风卷舞,已经投入这烟尘之中。李彦锋本以为他年纪不小,做事多半慢慢悠悠,却料不到他的出手如此暴烈果决,人群中的这位说不得便要被这老头子抓住后糟蹋,自己没机会多做手脚了。

    这念头才在脑海中闪过。

    身侧的人群里,有人掀开了斗篷,迎上金勇笙,下一刻,拳风呼啸,连环而出。李彦锋眉头一挑,只是听这声音,他便能够听出对方拳法与破坏力的端倪来。烟雾之中,两道身影撞在一起。

    ……

    金勇笙忽然看见严云芝,乃是准备快刀斩乱麻地抓住对方,结束一切,却也没想到,身形才一冲上,雾气中的反击随之而来。

    呼啸的拳头挥至眼前,他倒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伸手朝背后一抄,一把黝黑而沉重的铁算盘猛地旋转,挥了出来。

    金勇笙手中的算盘名叫“泰山盘”,也是他纵横江湖多年,外号的由来。这铁算盘乃是偏门兵器,做得沉重而粗粝,在手中旋转如磨盘,挥舞打砸间,断骨碎头只是等闲,驾驭得好,也能作为盾牌抵挡攻击,又或是使用算盘缝隙夺人兵器。此时他算盘一抡,犹如磨盘般照着对方的拳头甚至脑袋磨了过去。

    那挥拳之人拳路沉重而迅速,前两拳避开了沉重的算盘挥砸,随后便是身形变幻,拳、肘、劈、撞连环而至。

    金勇笙的泰山盘攻势绵密,一般人见他年长,多以为他是慢条斯理的打法,然而他借着铁算盘的沉重与偏门,出手的攻势向来是趁着对方反应不及的连环抢攻。而面前这人身形灵动,拳出如电,刚猛的肘击与挥砸间,手臂上显然也有铁器保护,与那铁算盘撞出沉重而猛烈的响声来。

    双方这甫一交手,都在第一时间相互强攻,硬碰硬地试图夺得优势,这烟雾之中,转眼间几乎是雷鸣暴雨般的轰鸣之声响起,白烟翻滚鼓荡。

    手中算盘挥砸与对方的硬碰之中,金勇笙的脑海陡然闪过一个名字:翻子拳。

    这是“铁臂膀”周侗传下来的拳法,据说拳法中的“八闪翻”讲求的是身法的灵动,但出拳间的攻势讲究的是出拳如暴雨、脆似一挂鞭。周侗老年时武艺超凡入圣,往往只在理念上讲述这拳法的诀窍,至于在实际的比武之中,则已经很少有人需要他躲来闪去,更别提有谁经得起他的“出拳如暴雨,脆似一挂鞭”了。

    周侗在御拳馆坐镇时授徒众多,但后来成名者多以擅使枪棍等兵器为主,至于这些年江湖上有说擅长周侗拳法的,则往往得其皮毛,精髓难通。然而眼前这人不仅拳法刚猛、迅如暴雨,而且小范围内的跨步躲闪更是迅捷无比,已然将这正面抢攻的拳法与身法、步伐结合得天衣无缝,得了“铁臂膀”拳法理念精髓。

    “好——”

    金勇笙一声大喝,手中的算盘挥、砸、格、挡一时间更为迅猛起来。他如今也算得上是江湖上的一方豪杰,虽然平日里以勾心斗角处理实务为主,但在武艺上的修炼却一日都未有落下过。这一刻一是见猎心喜,二是心中傲气使然。双方都是全力出手,一片烟尘中片刻之间因这打斗爆发出来的破坏力堪称恐怖。

    如此交手只是短短几息,金勇笙喝道:“小单!”

    宝丰号这次过来的另一名掌柜单立夫已经在朝这里走来,不远处李彦锋手中棍棒一敲,一挑,径自打掉了那名叫凌楚的女子手中钢鞭锏,将她直接挑向孟著桃,也朝这边烟尘中的人群走来。

    肩头染血的孟著桃一把抓住踉跄倒来的师妹的肩膀,目光望定了这边烟尘里忽然爆开的打斗。

    烟尘之中人际影影绰绰。严云芝被“韩平”拉的朝侧后方走,对方平静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

    “他们的人太多……不可恋战……”

    “出手之后,你找准机会,朝前方第二条巷子跑……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们……”

    韩平道:“清楚了吗?”

    “……清楚了。”

    对方的话语平静,严云芝也冷静地点了点头。

    她听得“他”笑道:“好。”

    此时李彦锋提着棍子,朝这边走过来。道路之上虽然有烟尘四散,但以他的功夫,一瞥之间留下了印象,仍旧能够准确地留意到人群中某些身影的位置,他的棍棒在空中一挥,直接将挡在前头一名瞎跑的路人打得翻滚出去。

    这一边,就在韩平的话语落下之后,严云芝感到他松开了手,随后将身侧一根长条状的布兜,拉了下来,转身,迎向李彦锋。

    这一瞬间,前方单手持棒的李彦锋将棍棒一沉,转为了双手持握中段,烟雾之中,猛的有枪锋腾跃而起,无声冲出。

    李彦锋棍棒前端猛地一挑,格开长枪的刺击,接着后端朝着前方扫了出去。那枪锋犹如幻影般的收回。就在瞬间的空白之后,烟尘之中传来枪的低吟。

    只是交手的一枪过后,延绵的枪影犹如怒龙卷舞,奔腾呼啸而出。严云芝奔行于侧,只觉得周围的空间都开始咆哮而起。

    这边李彦锋挥起长棍,在那咆哮的枪影中几乎是同样的速度格挡回击。枪影与人影轰然间朝街心推展出来,李彦锋奔走格打,两人的交手在刹那间爆发至巅峰,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转眼间是无数的声音。街道上的烟尘被卷起,千万的龙与蛇在街道上疯狂腾跃搅开!

    街道上的众人看着这突然爆发出来的场景。

    激烈的打斗还在继续,一道身影无声而迅速地冲向李彦锋的后方,籍着烟尘的掩护,霎时间递出了手中的短剑。李彦锋感受到危险时,那短剑的剑锋几乎已经迫近了他的颈侧。

    这一瞬间,也算是身经百战的“猴王”“啊——”的一声,双足之上猛地用力,狼狈地朝后方脱出战团。他的身形在街头翻滚了几下,几乎滚到街道的另一边才停下来。雨后的道路上满是污水,站起来时,他的身形格外的难堪。

    使枪杀出的那道身影本欲追逐,但“宝丰号”掌柜单立夫手中梭子镖已经掠过夜空,梭子镖的后方系着链子,在烟尘中画出一个大圈,飞回他的手中。对这边做出了威慑。

    不远处,金勇笙与那名出手的使拳者在一轮激烈的对攻后终于分开。金勇笙的身影退出两丈之外,算盘一转,负手于后。口中吞入长长的气息,随后又长长地吐出,些许烟尘在他的周身弥散。

    街面两侧不相干的行人犹在奔走,正在逸散的烟尘里,李彦锋、金勇笙、单立夫、孟著桃以及那忽然出现的使拳、使枪的两人也各自走动了几步。这忽然出现的两道身影年纪算不得太大,但一人拳风凌厉,一人枪出如龙,纯以身手论,也已经是绿林间数一数二的好手。

    李彦锋先前立于街心,单人只棍阻人逃跑,好不威风。此时身体在路边的脏水里滚了滚,一时间却看不出喜怒,只是沉声喝道:“好身手!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姓名!?”

    烟尘中那使拳的年轻男子脚下踱步,笑了出来:“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在场之人都知道“猴王”李彦锋的父亲李若缺过去乃是被心魔宁毅指挥骑兵踩死的。此时听得这句话,各自神色古怪,但自然无人去接。接了等于是跟李彦锋结仇了。

    李彦锋只是一声冷笑。

    距离李彦锋不远处的人群里,方才递出了一剑的严云芝开始朝着不远处走去。

    街道另一侧看起来在与拳手对峙的金勇笙此时忽然将目光望过来,开了口:“小单,留下他们。”

    也就在这句话后,街道上的这几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动了起来。

    金勇笙朝着严云芝的方向扑去。

    看似被拳手话语激怒的李彦锋也是猛地发力,口中喝道:“逃得了吗?”竟然也将目光投向了严云芝这边。

    单立夫手中正在缓缓旋转的梭子镖猛地一动,沿着不规则的路径陡然扩大,照着两名敌人射来。

    孟著桃叹了口气,手挥铁尺,大步前进,口中喝道:“‘怨憎会’听令,留住这些人——”

    他的喝声如雷霆,而在这边,使拳的年轻人抱起街边的一只石鼓,“啊——”的一声怒吼,将那石鼓朝着金勇笙掷了出去,只见那石鼓轰然间掠过街面,随后以惊人的威势砸进道路那边的一家店铺当中,碎屑四溅。

    他吼道:“老东西,你跑得了!?”身影已冲突而来,犹如奔腾的战车。

    街心处使长枪的身影也在这一刻投向李彦锋,口中几乎是与孟著桃同样的喝声发出:“大家还不跑——”

    几个声音在街面上鼓荡而出。

    这长街前后,数以百计看热闹的人群又或是心怀鬼胎的绿林人本就是被一大群高手的威严所慑,渐渐的开始放弃反抗,到路边聚集。此刻街面上几名高手的突然杀出,场面已再度混乱起来。在孟著桃的那声“留住这些人”与使枪者“大家还不跑”的双重刺激下,这一段街道上的人群便又忽然炸开,一些原本放弃了反抗想法的、不愿意被检查身份的人又率先的沿着街边的昏暗处朝远处奔行。

    严云芝发足狂奔。

    这一刻她并不知道身在后方的韩平、韩云两名恩人是否能够顺利离开,但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先走,因为她明白,自己留在这边,也只是累赘。

    这一段街道爆发出大乱的同时,长街另一端,游鸿卓、梁思乙两刀一剑,正在街道上奔突。

    陈爵方、丘长英两人尝试着截击他们,街道周边,其余的喽啰也开始陆续的迎上来,几名“不死卫”被游鸿卓呼啸而凶戾的刀光砍翻在地,他们的厮杀也引得周围的行人们开始伺机逃跑。一时间,混乱扩散。

    激烈的厮杀中,几乎转眼便见血。梁思乙的孔雀明王剑大开大合,她也是早就适应了类似战场的环境,一面抵挡住丘长英等人的攻击,一面故意将敌人往路边人多的地方引去,掀起混乱作为降低对方人数优势的筹码——路边的这些人多数并非是普通的路人百姓,一旦受到战团冲击,绝不会傻傻的待在原地等死,而是如鱼群般散开,随后倒是破罐子破摔地跑向远处,不少人半途中就与“不死卫”、“怨憎会”的喽啰们打了起来。

    而到得放手厮杀的这一刻,梁思乙才发现,游鸿卓手中的刀,要远比他过去呈现出来的可怕。许多时候只见他单刀趋进如风,几乎是一人之力抵住了陈爵方与那丘长英两人的攻势,而路边杀过来的“不死卫”喽啰,往往是交手一刀便被他砍翻在地。

    与两人对敌的陈爵方与丘长英心中的感受更是深刻。与这名使单刀的汉子交手,最可怕的是他给人的节奏格外让人难受,往往是三四刀快如闪电般、不要命的劈出,到得下一刀上,前半刀仍旧迅速,后半刀却像是突兀地缺了一块,这边一枪或是一刀扑空,对方的攻势便到了眼前。

    众人习武半生,往往都是在千百次的训练之中将对敌动作打成条件反射,然而对方的刀在关键时刻往往时快时慢,给人的感觉极其扭曲古怪,犹如天上的月亮缺了一块,按照瞬间的反应应对,猝不及防下,好几次都着了道。好在他们也是厮杀多年的老手,交手片刻,双方身上都有见血,但都还算不得严重。

    这厮杀的战团随着游鸿卓、梁思乙二人的奔突朝着前方蔓延,“天刀”谭正看着这边,一路走来,到得近处时,方才哈哈一笑:“好刀法,这位朋友的刀中已明快慢、圆缺之道,假以时日,或能大成……可惜了。”

    他口中“可惜了”三个字一出,身影猛地趋进,犹如幻影般踏过数丈的距离,长刀经天而来,只听“乒——”的一声响,将游鸿卓连人带刀劈飞了出去。

    “圆缺之道,诀窍在于以抢攻之法将对手带入自己的节拍。”谭正淡然道,“虽然知易行难,但了解之后,倒也不难破解。”

    先前众人一轮厮杀,陈爵方、丘长英带着大量喽啰,也不过与两人战了个有来有往的局面,此时谭正一刀将游鸿卓劈飞,谈笑间委实霸气无双。那边梁思乙以孔雀明王剑将一人砍道,身上也中了一剑,溅起血光,她犹如未觉,转身攻向谭正。

    “几十个人轮流过来,亏你这老头有脸聒噪——”

    她平素面容冷峻、话语不多,此时一轮厮杀,却仿佛引起了血性,口中喝骂出来。

    谭正笑着叹了口气,挥刀架开对方攻势:“姑娘,你今日不死,那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几十个人、轮流过来。”

    说话间,梁思乙刀剑斩舞如轮,陈爵方从一旁攻上,后方,游鸿卓飞扑而回,口中道:“谭正,你的对手是我!”与梁思乙身形一转,换了位置,两人背靠着背,在刹那间迎向了周围数方的攻击。

    ……

    长街两头局面开始沸腾之时,仍旧有不少人站在战团外,看着这街道间混乱的情况。

    距离大乱场景不远的一处侧面暗巷之中,两道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检查着地面上男人的身体。

    “喔,这个人的鼻子烂了。”

    “我看看我看看……哇,好恶心啊……”

    “阿弥陀佛……”

    “人又没死,有什么好念经的,你快点,脱他裤子……”

    “阿弥陀佛不是念经,这是和尚的口头禅……他裤子穿得好紧……”

    “他们不死卫的衣服裤子都这样,乱七八糟的,不过这样显得气派啊……”

    “可是他是不是有点高了……”

    “之前那两个傻瓜更高,没事,高一点就我穿嘛……”

    两人鬼鬼祟祟,窸窸窣窣地给人宽衣解带,费了好一阵的功夫。

    黑暗之中,只见这两位少年英雄英气勃发,显然就是一路跑来凑热闹、给“转轮王”找麻烦的“武林盟主”与“齐天小圣”。他们这一路奔跑过来,将好吃的煎饼揣在了兜里,途中绕过几处坏人的聚集点,找了这处巷子潜行进来,到接近巷口时,还打翻了可能是“怨憎会”安排在这里堵人的两名暗哨。过得一阵,两人冲出巷口,只见街头上乱成一片,是有很多的热闹可以看了。

    他们在巷子口外的不远处,又发现了一名倒在地下的“不死卫”。那巷道之中光线黑暗,被他们打倒在地的两人是如何装扮的看不太清楚,此时光线更亮一些,经受过多种作战培训的龙傲天计上心来,与跟班小和尚一番合计。

    “……我以前学过乔装易容……今日反正要大干一场,咱们准备就得做得充分些……这样那样……我们将他的衣服脱下来,若是被追得逃不掉了,我就假装是不死卫,正好把你抓住,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坏人当中出去……我告诉你,华夏军跟金兵打仗的时候,就这样干过……”

    小和尚满眼崇拜:“大哥知道得真多。”

    “没错没错,我早就想这么干一次了……”

    他们便又将倒在地上的那名可怜的“不死卫”成员拖回了巷子里,扒掉他的衣服裤子。

    “外面好热闹啊,小衲方才听到那个李贱锋的名字了。”

    “果然是来对地方了,不过我们说好啊,这次要低调,不要打草惊蛇。”

    “嗯,外面坏人很多……”

    “所以要听我指挥。我们先偷偷装傻,混在人群里,等到看清楚了李贱锋那个猴子是谁,再到他回去的路上埋伏,嘿嘿……”

    “大哥,他武功很高,你说要不要等他回家,我们拿那个炸药桶炸他?”

    “炸药桶很难抢的……而且你把地方都炸塌了,就没办法在墙上写字了啊……”

    “阿弥陀佛,也是哦。”

    两人进行着若是被李彦锋听到必定会血冲脑门的对话。外头的街道上有人喊:“……来者何人?可敢报上姓名?”

    那边回答:“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亲啊!”

    这对话的声音听得两人眼前一亮,龙傲天佩服道:“喔……这个好这个好,下次我也要这样说……”格外的英雄相惜。

    也就是在这声对话后,街道上的吼声犹如雷霆交错,一番更加激烈的打斗已经开始。两人迅速地扒着那鼻子碎了的倒霉蛋的衣服裤子,还没扒完,那边巷口已经有人冲了进来,这些是逃散的人群,眼见巷口无人守卫,顿时五六个人都朝这边涌入,待见到巷子里头的两道身影,才顿时愣了愣。

    外头的人并不知道里头是哪一边的,若是“转轮王”的手下,自然免不了要打一场才能通过,而这边两人也跳起来,微微愣了愣,小个子开口道:“大哥,打不打。”

    大哥一巴掌打在小个子的头上:“他们又不是坏蛋……啊,我们也是好人,我们也是逃跑的……”拉起小个子转身就跑,一挥手,“自己人不打自己人啊。”

    许多时候,这样的狭路相逢打起来,倒不是立场问题了。而是因为巷子狭窄,两个身份不明白的人挡在这里,自然免不了跟对方打上一通。武林盟主已深谙世事,眼见大热闹在前,仍旧决定低调一点,免得在这边跟五六个傻瓜莫名其妙地打上一通,首先暴露掉自己。

    他一面跑,一面跟小和尚道:“我们到前头绕一圈再回来。”小和尚明白过来,对他的运筹帷幄分外崇拜。

    这处暗巷前头是一条砌了围墙的死路,但尽处的墙壁若是轻身功夫不错仍旧可以爬出去,围墙那边是一处院子,两人便是从这里偷偷过来的。此时混在这帮人中,又装作轻功平平、连滚带爬地翻了出去。他们混在这些人当中扮猪吃虎,感觉也颇为有趣。

    翻过围墙,到得那处院子后方,两人还帮着一个爬墙艰难的人翻越过来,随后咋咋呼呼的沿着房屋后的泥地朝前方跑。此时“不死卫”的烟火令又在空中炸开,不远处的屋顶上似乎有人交手,有人不慎踩破房顶掉进楼里,一切都格外热闹。龙傲天与一道身影并肩而行,热心地给他们指点道路:“你们朝那边跑,绕出去就能上大道了。”

    他笑眯眯地看了对方一眼,对方也扭头看了他一眼,两人一道跑出几步,随后,又对望了一眼。

    天空中烟火正化作余烬落下。

    跑在周围的人到一旁转弯,准备奔向不远处的院落出口。严云芝的脸色陡然间白了,她停了下来,龙傲天也停了下来,下一刻,只见严云芝的步伐陡然朝后窜出一丈,剑锋平举指了过来。

    小和尚跑到前方,又停住脚步赶了回来:“怎、怎么了?”

    那边的严云芝犹如见鬼一般,咬牙切齿:“你、你……”

    龙傲天也看着她,愣了片刻,跟小和尚解释:“她就是害我被污蔑的那个女人啊。你看她的弹弓剑,咚……就弹出去了。”

    “啊。”小和尚瞪了眼睛,“她就是那个……屎宝宝的女人?”

    “嗯,她是屎宝宝的姘头。”龙傲天小声说。

    “那怎么办?”

    “冷静,我要想一下。”龙傲天一手抱胸,一只手托着下巴,随后望了对方一眼:“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你含血喷人……”严云芝目光之中似乎带着泪光,“污我清白……”

    “污……我污你清白?明明你们是坏人!你跟屎宝宝是一伙的,跟通山的人也是一伙的!”龙傲天被人倒打一耙,几乎要跳起来,当下一番指责、控诉。

    “谁说我跟他们是一伙的——”严云芝的声音压抑地说道。

    “呃……不是吗?还想狡辩!你们明明是……”

    “你放屁!我杀了你——”

    女子咬紧牙关,便欲攻上。她在过去的数日当中,曾经许多次的想过与此人拼命时的场景,这时化作现实,竟有些不太适应。而也在这一刻,外头的院落前方,有人呼啸落地,几名跑在前方的人似乎被吓得够呛,一阵喧哗声,但那道身影手持长棍,径直朝这边来了。

    落入李彦锋眼帘的,便是这边三道身影对峙的情况。

    他的心思缜密深沉,先前由金勇笙的一句话引起疑惑,此时已迅速地回忆起宝丰号最近的行动,以及与“严姑娘”有关的一切。这严云芝背后代表的利益不小,今日若能将她拿下,异日便有了与宝丰号交易的筹码,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能做的买卖。

    那边街道上出现的两人身手厉害,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年轻了一些,虽然鼓动不少人趁乱逃跑,可即便尽力而为,顶多也只暂时性的拖住了孟著桃、金勇笙、单立夫等三人,他已提前一步翻上屋顶,抄近道堵截过来。

    这时见到这严云芝——想一想对方被侮辱的新闻还是自己这边放出,等于是一手操纵了整个局面,将宝丰号玩弄于鼓掌,说出去也称得上是一番壮举——不由得心怀大畅。

    时人纵横天下,武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真正令他觉得自豪的,还是在通山搅动风云、排除异己,短短数年前使李家成为了通山第一的这些运筹帷幄。心中憧憬的,其实也是如同仇人心魔那边操纵人心、局势的能力。

    绿林间的胜负格局,其实值得了什么呢?

    当下脚步放缓,收棒于身侧,步履稳健地走了过来。昏暗的光芒里,只听得这位绿林大枭朗声笑道:“本座今日高兴,不相干的人,且放你们生路。走了吧。”

    严云芝横起剑锋朝向了他。这边两道身影一时间有些迷惑,在这男子的气势面前,站着没动。无论是龙傲天还是小和尚都在想:不相干的人是谁?

    李彦锋蹙了蹙眉,随后或许也是发现了这个漏洞,棍棒在地上一顿。

    “本座‘猴王’李彦锋!今日只为留下此人。”他的手指微抬,指了指严云芝,“你们还不走!?”连目光都没有多望过那两道身影。

    两道身影还是没动,他们看着李彦锋,因为对方的抬手,一齐扭头望了望严云芝,随后又扭头看李彦锋。

    小和尚伸出手指戳了戳旁边的大哥:“他、他他……就是李贱锋哎。”

    “嗯嗯,我听到了。”

    “怎么办啊……”小和尚小声问。

    他们定好的计划,分明是今晚没人时再去找对方算账,免得今天在街上打起来,过于滥杀无辜,此时计划还没开头,又夭折了……

    李彦锋气势满满,本以为说完名字,两名围观者便要逃跑,然而呼吸过了两次,站在侧面的这两位路人甲没有动静。他将目光望了过来,虽后发现两人的目光也正盯着他。

    六目相对,一片诡异的尴尬。

    李彦锋脸颊抽动,心中嘀咕:“邪了门了,今晚上还真是什么傻子都有……”他先前拦在街上时,便有几个傻瓜明明没事,却非要冲过来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当时是打人立威,却也觉得这些人傻不拉几令人唾弃。此刻没了旁观者,对于这帮杂鱼就只剩厌恶了。

    接着,他见到对面那身形较高的少年伸出手来指了指这边:“你为什么要抓她啊?”

    这声音听来……竟有几分天真。

    我草你大爷。

    这关你卵事——

    院子后方静悄悄的,秋天的、雨后的夜晚,这一刻,李彦锋心中有一场海啸,但他的目光平静,没让任何人知道。

    (本章完)



    天色晦暗,传讯的烟火陆续在空中升起、落下,外间混乱的打斗声还在传来,将这处院落后方的气氛也衬得有几分焦灼。

    李彦锋不再理会突然出现的两名少年人,高大的身影走向位于墙角的严云芝。

    对于突然出现的外人,他已经出于仁慈地说了两句话,虽然对方的反应令他多少有些愤怒,但更多的聒噪,也已经变得没有必要。

    习武这些年来,李彦锋青出于蓝,罕逢敌手。他先前才在长街上单人只棍打倒了一大片武者,随后与那持枪的高手有过片刻过招,此时热身已毕、血行如汞,正是最为巅峰的状态上,便是再有一大群人扑上来,他也有信心随手打翻。

    倒是正事在前,拖延不得。

    他持棍往前,严云芝的身体也陡然在黑暗里紧绷起来。。一旁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走过来,犹然出声:“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李彦锋陡然一棍横挥了出去。

    他步履往前,手中的棍子陡然横挥,悄无声息却又迅如闪电,棍棒的锋端取的是对方的右侧太阳穴。这一棒犹如枪法中的凤点头,棍棒只需一触,便能将人的脑袋如瓦罐般打破,大部分人根本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会毙命。

    但偶尔也会有意外的情况出现。

    那少年怔了一怔,不知什么时候抬起的双手已经将砸向太阳穴的棍子扣住了。

    “你这样……”他的语气有些忿怒。

    夜色中像是有寒意涌起,下一刻,两人之间的棍子突然间完全,拱成了半圆形。

    李彦锋脑后汗毛炸开。

    “嘭——”的一声,那跟长棍在空中重新弹回一字,李彦锋的步伐猛地一沉,身形舞动如幻影,随后双拳如巨蟒般朝着对方呼啸而出,白猿通臂拳的发力,凶狠而大气。而在这边,松开棍子的少年步伐在地面上一踏,身体朝着对面的中路直冲而出,李彦锋连续两拳挥在空中,第三拳上,拳头已经狠狠地砸在了少年防御的手臂上。

    扑——

    周围淤泥溅开,少年反击的拳头照着李彦锋的胸口砸了过去。

    随后便是一轮刚猛到极点的对攻……

    ……

    秋风拂扫天际,夜空之中,雨云堆积涌动,犹如倒涌的山峦。

    金楼附近的街道上,混乱正在扩散。但远远近近的也都有响箭飞起来,这一刻,周围属于“转轮王”一系的力量正在被调动起来,呼应的声势仿佛从四面八方扑来的海潮。

    街道东段,谭正的步伐推开道路上弥散的烟雾,手中的大刀扬起,下一刻犹如霹雳般的落下。在他的前方,游鸿卓挥刀反击,两柄长刀在空中爆出火光来。

    全力搏杀的刀光沉重而凛冽。这一刻,步伐沉稳的“天刀”谭正乃是双手持刀,而另一边的游鸿卓半身染血,也已经将单手的快刀换成了双手持握,他的目光凶戾,全力挥出的刀锋迅速而又沉重,在街道之中与谭正的手中长刀的碰撞犹如飓风撕卷一般,噼噼啪啪的几乎形成一片外人难以进入的可怕区域来。

    如果说谭正手中的刀大气而稳健,已然有了如山一般的宗师气象,那这名暂时还没有多少人认识的年轻刀客手中的刀在这一刻便充满了野性与破坏的气息,如同初生牛犊一般冲向了这座大山。

    他先前在众人的围攻之下已然受伤,在与谭正最初的几度交手中也没有占到多少的便宜,但到得此时,带着半身鲜血的游鸿卓却像是越战越勇,一次次的改变着打法,眼下又与谭正正面的拼杀在了一起。

    两人双手持握的长刀在空中暴雨般碰撞,一时间谁也没有后退,稍许的挪移间,两人的步伐便在朝街道的侧面转移。这期间,路边的几张桌椅被这暴烈的刀光卷入,都如同爆开般的飞走,一名“不死卫”的成员从侧面杀来,手持长枪似乎是想要支援谭正,才刚刚进入厮杀的战团,手中的枪锋便被刀光斩断,随后刀光从他的大腿和身侧爆开,鲜血飞舞。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被刀光卷入的敌人却也打破了比拼中的平衡,游鸿卓的口中犹如困兽般的呐喊,仍旧试图前冲,然而前方的谭正目光如水,沉重的刀罡不断地从正面落下,将他的攻势劈开,又数刀后,游鸿卓踉跄后退。

    谭正的步伐如影随形,一刀接一刀的劈了过来。

    混乱的街道上,谭正在转眼间连劈五刀,游鸿卓狼狈飞退,到的第五刀上,已被劈得门户大开。正招架不及,梁思乙的刀剑从一旁硬生生地格挡过来,她挡了谭正的这一刀,手臂几乎发麻,陈爵方犹如鬼魅般从一旁杀来,一刀斩在她的身上,鲜血飚飞,梁思乙几乎是已换命的姿态朝陈爵方挥剑猛攻,陈爵方复又避开。

    “这是我的事!走——”

    梁思乙口中大喝,这女人是战场上、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浑身是血,犹在全力抢攻。游鸿卓还在后退,硬生生的咽下口中的一口鲜血,抓住附近冲来的一名“不死卫”,手上一带,已使出全力朝谭正冲去。

    双方的距离转眼拉近,谭正单手抓住那“不死卫”的后背,左手夺人,右手上的刀已朝这边斩来,那“不死卫”手舞足蹈还在反抗,游鸿卓口中鲜血朝谭正喷出,双方的刀光在血光中复又拼杀在一起。

    远远近近的旁观者看着谭正刀前的一男一女,几乎杀成两个血人,犹在全力搏杀,心中都不由得一阵唏嘘。

    ……

    长街西侧。

    路边部分店铺的二楼之上,激烈的打斗声正传扬出来。一些桌椅轰然间冲破木楼的门窗,砸向路上的行人,将局面变得愈发不可收拾,也有长枪的枪影冲出屋顶,挥洒间搅落漫天的瓦片。

    岳银瓶、岳云二人拦住了金勇笙、单立夫、孟著桃等人对严云芝的追赶。在岳飞的训练下,相处多年的姐弟俩配合默契,弟弟岳云天生神力,纵然并未使战场上善用的兵器,但得了周氏真传的翻子拳出手之间也隐隐有了陈凡当年在杭州街头刺杀包道乙般的威势,正合了“拳怕少壮”的古语;而姐姐银瓶平素最初擅长的是周侗当年的五步十三枪,她的身材高挑,枪法、腿法皆是凌厉惊人,弟弟在房间里以一身怪力乱扔东西,甚至蛮横地撞破墙板扑入下一处房间时,她跃上房梁甚至冲出屋顶在高处俯瞰大局,两人彼此呼应,一时间竟拖着战团四处肆虐,除了几名高手外,远远近近的喽啰竟都有些追赶不上。

    若是能够全身而退,只是这一番大闹,便足以令他们名满江湖。

    不过真要说局面,其实也算不得乐观。金勇笙、单立夫皆非庸手,平日里即便是姐弟俩与其单挑放对,胜负其实也颇为难说,而在三人之中,尤其是那看来肩头受伤的孟著桃,其武艺威势还隐隐在宝丰号的这两名掌柜之上,若非他在杀了长辈、抓了同门后杀意平息,兼且弄不清金勇笙等人的意图而有些消极怠工,姐弟两人之中或许已经有人受伤了。

    方才金勇笙、单立夫主要存的心思还是想要抓住严云芝,此时银瓶挥枪如雨,在一番搅合之后与弟弟堪堪拦住三人,实际上也已经到了能力的极限。

    此时在打斗之中,银瓶也在向一旁的岳云发出信号——必须尽快逃走。

    岳云在厮杀中也在焦急地传出讯号:有人追过去了。

    银瓶只是摇头。

    这一番搏杀,已经为对方的逃亡争取了一定的时间,此刻远远近近的夜色中呼喊如潮,“转轮王”麾下“武霸”高慧云的大队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有可能汹涌而至。能做的已经做完,此时不走,莫非还要把自己也搭上去么……

    ……

    距离街道不远处的晦暗院落里,严云芝看见那气氛从平静压抑到爆发开来,只用了短短的一瞬间。

    昏暗之中的两道身影,前一刻还在开口说话,但就在持棍角力的下一刻,属于真正高手的反应被引爆了。

    在这之前,严云芝也曾考虑过如何与李彦锋对抗的问题,但就在方才的那一刻,面对着那西南来的少年,这位通山的“猴王”身形晃动,随后大开大合的白猿通臂拳便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这或许是真正的武道宗师察觉到危险后的剧烈反应,严云芝甚至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是李彦锋的身形舒张,拳风凛冽呼啸。

    天空中有明明灭灭的微光落下,也是在这瞬间,最让严云芝觉得吃惊的,是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对着李彦锋的白猿通臂拳猛冲而上,如果说李彦锋的拳展开后就如同滔天扑击的海浪,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少年的身影在应激后的这一瞬间就如同一颗顽石,照着海浪的中心直扑了进去。

    两道身影的拳交错在一起,昏暗的光芒里,严云芝甚至看不清两人转眼间在小范围内的趋进躲闪,但“砰砰砰砰——”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拳头砸在肉上的响声。仿佛两只暴戾的凶兽在见面的第一时间便要在正面压下对方,竟是谁也不肯后退。

    下一刻,一道身影突兀而又无声地出现在两人的中间。

    那是跟随着“龙傲天”行动的那名小和尚,在双方拳风猛烈互击的刹那扑向了李彦锋。黑暗中李彦锋“啊——”的一声,澎湃的内息在这处院落的后方鼓荡,他的身体腾挪,拳法挥舞间风雷之声更盛,在烟火的微光中竟犹如展开了七八条手臂,而小和尚犹如跗骨之蛆跟随着他。

    纵然精研刺客之道的严云芝,此时也根本看不清那小和尚的手中使着怎样的招数,但以李彦锋此刻突然的反应来看,他也必然是感受到了棘手的威胁,一面应付前方的“龙傲天”,一面想要摆脱这死皮赖脸就要贴上来的小和尚。

    又有光芒绽放的一瞬间,严云芝看见李彦锋的身形朝后方旋了两个圈,他抓住了小和尚的手,而在他的前方,名叫龙傲天的少年跨步跃起,一只右拳已经挥起在空中。

    嘭——的一声,结结实实的一拳挥在了李彦锋的脸上,李彦锋的身形一矮,似乎将那小和尚朝远处抛飞了出去,与此同时,他的身形像是缩小了一圈,一记朝天脚斜挥而出,在脸侧中拳的下一刻,踢中了扑来少年的胸膛。

    三道身影都如同炮弹般的飞了出去。

    李彦锋的身体在地面上翻滚了几圈,一直滚到墙角边方才径直用力站起;那犹如幽灵般粘人的小和尚被李彦锋掷向了更远处的墙角,筐的砸烂了几个瓦罐,下一刻也站了起来;而这边飞扑出拳后被当胸踢了一脚的少年,脚步在地上的泥泞里踏了几下,他的双手在空中舒展,双足朝后方滑动,却已然拿住了身形,长长的气息从他的口中呼出,似乎有无穷的力量在这具身体里翻涌。

    类似的状况严云芝在通山时也曾经见过,也不知这少年修习的是怎样的内家功法,在全力舒张时会有这样的动作出现。但作为武者而言,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表象甚至连她都能感觉到热血沸腾。

    这三人之前的交手,不过发生在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里,李彦锋与这龙傲天刚猛至极的对冲、小和尚如跗骨之蛆般的凶险趋进,随后李彦锋甩开小和尚,被一拳打在脸上后又踢腿还击,整个过程凶猛而又利落异常。

    而实际上,即便是脸上中拳稍显狼狈的李彦锋,展现出来的也已经是异常厉害的拳法与应对。他一开始以白猿通臂与龙傲天对拼,待到小和尚冲过来,整个拳法的路数其实就已经在往猴拳的方向变化,跳跃腾挪间躲过了对方的两次扑击,随后拉起对方的手将人抛飞出去,而龙傲天虽然当面一拳砸在他脸上,他在抛飞小和尚的同时还能旋身踢腿,以一打二,已然是极为漂亮的对抗。

    ——如果他面对的是与他年纪相仿的武者,这样子看来其实是毫无问题的。

    但这一刻他面对的乃是一名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以及另一名看来年纪更小的少年人,这两人展露出来的身手便有如怪物一般了。

    严云芝在通山时,与这龙傲天仅仅是照面一瞬便被按倒,固然知道他相对自己而言武艺是高强得,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面对李彦锋这等武道宗师的时刻,与其展开毫不相让的正面对抗。

    而那被抛飞出去的小和尚,或许便是传闻中的“四尺yin魔”,虽然看着年纪更小,但在短短片刻间竟能激得李彦锋宁愿正面挨上一拳也要将他扔开,足以证明一旦被其近身,他的攻击手段可能是致命的。

    夜色迷离,不远处金街的喧嚣蔓延,严云芝的牙关紧咬,心中砰砰直跳。

    对面的墙边,李彦锋高大的身影已经直立起来,他的面上挨了一拳,此时一头长发都已经散乱开,身上因为在地上翻滚而有了不少的泥泞。他伸出手臂,抓住自己的衣服,径直将它撕了下来,昏暗之中露出轮廓如刀削斧凿般的上半身,沉默之中,杀气四溢。

    更远处的墙角,砸碎了几个瓶瓶罐罐的小和尚仿佛融入了那片黑暗里,只在这一刻,发出了“阿弥陀佛”的一声响:“施主出手太过狠毒,确实是坏人。”这话语老气横秋,语音却颇为稚嫩,令人听后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边名叫龙傲天的少年是唯一一个没有倒下的人,他的身形舒张随后缓缓而落,口中似乎有无比漫长的气息在吞吐。

    “今日江宁,看来确实风云聚会。”黑暗之中,李彦锋出了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都来了。”

    “我问你话,现在可以回答了?”这边的少年也开了口。

    “问了什么?”

    严云芝看见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将手指向自己这边:“你们,不是一伙的吗?闹翻了?”

    那一边李彦锋蹙眉,举步向前:“一伙的?你知道她是谁?”他走到掉落在地上的长棍边,伸腿一扫,那棍棒啪的弹上旁边的墙壁,随后弹回来,被李彦锋顺手一抓,干净利落地拿在了手中。

    名叫龙傲天的少年手落下了。

    更远处的黑暗中,小和尚朝这边走来,李彦锋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他的棍棒低垂,但这一刻即便严云芝也知道,众人要面对的,将是真正全力出手的,不带半点保留的本代“猴王”了。

    黑暗之中安静了片刻,龙傲天没有说话,他将指向严云芝的手放下了。随后道:“李贱锋,你全家老小在通山作恶,你知错吗?”他没有再追问李彦锋与严云芝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时,语气都像是微微低沉了几分。

    “通、山、作、恶……”李彦锋微微的笑起来,“原来,你就是那五尺yin魔……”

    “我不是。”

    少年走向前方,李彦锋沉下架势。

    “我就是你失散多年的父……爷爷啊!”

    下一刻,严云芝看见李彦锋手中的棍棒如龙卷呼啸而起,而在他的身形两侧,龙傲天与那小和尚身形突进,朝着两边环绕而来,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不同的方向向李彦锋发起了突袭。

    李彦锋“哇啊——”一声,于黑暗里狂舞的身影似猿、似猴、又似疯魔,他犹如雷霆般的一棒朝前方落下,龙傲天窜了过去,那地面之下的大堆杂物连同淤泥轰然爆开,随后那棍棒卷起漫天的污泥、碎屑溅向四面八方,李彦锋突进那飞散的污泥中,身后的黑暗中是无声滑过的刀芒。

    伴随着棍棒的狂舞,三道身影穿梭交错,随后,严云芝发现,李彦锋持棒的身形朝着她猛扑了过来。

    严云芝亦是武者,眼见这突然爆发的打斗,手中剑势一沉,挥手迎击。也是在下一刻,她听得前方传来“操”的一句骂声,身体才突然反应过来一般朝后方猛退,李彦锋手中的棍棒在黑暗中似乎失去了形迹,陡然出现时,砰的一声响起在她方才站立处的墙面上,石屑飞溅。

    李彦锋作为武道宗师的放手搏杀铺天盖地地朝着她席卷过来,她的身形已经在朝后飞退,但下一刻朝前方做出防御姿态的右手上仍是陡然一痛,随后棍棒横挥而来,扫中了她的身侧肋骨。

    身体还在半空中飞出去,严云芝看见李彦锋手中的棍子似乎在空中爆成了碎片,一道身影从侧面冲撞向李彦锋,随后轰隆隆地撞向院子侧面的一堵颓墙。

    严云芝从空中落下,在地面上翻滚,她知道肋骨或许已经被打断了,但李彦锋的那一棒似乎并未使出全力,她的身体在地面上一滚,又奋力地爬了起来。而就在她站立的不远处,一整堵土墙正轰隆隆地倒下去,连同周围的杂物、垃圾、坛坛罐罐,都在破碎开来,少年的身影抓起一只带水的陶罐,轰的一声砸在李彦锋的头上,漫天的瓦片、臭水飞溅,李彦锋同样猛烈的一拳将对方打倒在废墟之中,他身体的后方,小和尚扑了上来,挥手便朝李彦锋的喉间划了过去。

    李彦锋绑有细长铁尺的右手手臂便是猛地一格,空气中便是细微而清脆的金铁交击之声响起。那矮小的身影与他在空中纠缠,之后又是两记猛烈的刺击。李彦锋才将这难缠如鬼魅般的身影甩了出去,后方爬起来的龙傲天又已经扑了上来,拳头一挥,李彦锋几次格挡,都是清脆的金铁交击声。

    他才将那难缠的小和尚甩出去,此时面对着少年的攻击,却是在凶险之中踉跄后退,之后摔飞在泥水里,少年扑将上来,被他一脚踢开,他还没能爬起来,那少年抓起身侧废墟之中的一大块砖头,照着他的头脸砸了下来,李彦锋奋力格挡,这却是一块泥砖,虽然沉重,却也嘭的一声爆散在空中,李彦锋也没能爬起来,身形往地上一趟,使出地躺拳的路数,双脚猛踢威慑,随后朝后方翻滚起来,龙傲天与小和尚从两边冲上,三道身影又激烈地冲撞在一起,将附近一座已经坍圮的假山撞得飞散。

    严云芝站在那儿,一时间几乎感觉不到肋下的疼痛。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惨烈而毫无形象的打法——先前在那长街之上,李彦锋单人只棍,扫荡一片,宗师的身手展露无余,而在过往她所经历的诸多擂台比武切磋中,众人点到即止,即便有着武艺高下的分别,也都各自保持着风度。

    但这一刻,眼前呈现出来的一切俨如最为惨烈的战场厮杀,双方都爆开了杀意,要无所不用其极地置对方于死地,即便是李彦锋,在这样的打斗中竟都未能保持丝毫的宗师风度,他浑身沾满淤泥、臭水、一头长发凌乱飞散,说起来身法灵动腾挪有度的大小猴拳,此时竟连离地腾跃的机会都没有,双方互相拉扯殴打中几乎成了一只泥猴。

    这是……西南的打法?

    严云芝想起这少年的来历,想起那传说一般的地方,一时间心中火热。她的右手被李彦锋一棒打得鲜血淋漓,此时左手持剑,就要冲将上去。

    她也不知道要帮谁,但无论杀掉哪一个,感觉都没有关系。

    龙傲天正与李彦锋在碎石堆中纠缠殴打,手中的刀锋朝着对方面门刺过去又被格开,抬头一看,却见那名在通山有过往来的少女傻乎乎的提剑要过来,口中便骂:“我操!你还不快走——”身体便被李彦锋猛地踢开,一阵气闷。

    不远处的街道那边,有人朝这边奔跑过来,那是一名身着长衫,手拿算盘的老者。他的身形迅捷,原本在奔跑间籍着微光见到了这边的人,还颇为兴奋,口中远远地说道:“严姑娘……”内劲迫发、鼓荡而来。

    到得近处时,已然看到了这边一片狼藉的景象,一道狼狈的身影在大片碎石中站立,遍身泥泞、甚至还有鲜血,若不是多看几眼,他简直快认不出这是之前威势慑服整条长街的“猴王”了——事实上,倒也是因为李彦锋方才脱掉衣裳,才在这样的打斗里变得更为狼狈,龙傲天衣裳穿得严实,纵然受到些伤,外表显不出来,绝不至于像李彦锋一般浑身裹满泥巴臭水。

    李彦锋怎么了?这少年又是谁?怎么打成这样的?

    “泰山盘”金勇笙话才出口半截,顿时有些惊疑不定。而在这边,眼见对方有援手到来,龙傲天与小和尚也下意识地停了手,众人之间相互望望,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安静。

    “……李兄,你这是……怎么了?”

    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片刻之后,金勇笙语气平静地开口,问了一句。

    李彦锋看着他,随后抬了抬手,似笑非笑。

    “这女孩,归你了。”

    “……嗯?”

    金勇笙蹙起眉头。



    天色昏暗,夜色中的云层涌动,犹如倒悬在天空上的大海。

    橘红的烟火光芒在天与地之间缓缓升腾。

    破旧而混乱的后院当中,短暂而诡异的对峙正在发生。

    乍然赶到这里的金勇笙不动声色地扫视了周围的景状,也用谨慎而狐疑的目光打量着昏暗光芒里的几道身影。

    四道身影都诡异地显得狼狈不堪,一名少年人、一名年龄更小的小和尚,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此时正一前一后地包夹着李彦锋,先前威风凛凛的猴王此刻浑身泥泞,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也不知先前经历了怎样的阵仗。四人当中唯一衣衫、妆容整齐点的严云芝站立的姿态也有些奇怪,看来在之前的打斗中受了伤。

    周围的院子一片狼藉,几截土墙倒塌成一片,甚至于一座假山也被撞开了,看痕迹似乎还是新的。

    难以想象,这李彦锋在首先甩开他们,追上严云芝后的这短暂时间里,这整个院子里发生了一场怎样激烈的打斗,片刻间也难以分辨那少年人与小和尚都是哪一家的人。

    “这女孩归你了。”

    “……嗯?”

    简单的对话,李彦锋扶着半颓的假山而立,口中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金勇笙将这话听在耳中,一面回应,一面朝李彦锋使个试探的眼神,李彦锋的神情也是似笑非笑,他的右边眼睛被打肿了,一些污泥从肿起的眼皮上掉落下来,猴王伸手将污泥擦去,头发杂乱,目光淡定。

    方才经过了打斗的少年人与小和尚此时也在昏暗之中缓缓走动,趁着这片刻的对峙,调整着口鼻间的呼吸节奏。

    在金勇笙看不到的地方,少年人朝严云芝悄悄地摆了摆手。

    金勇笙拿着铁算盘,试探性地朝着严云芝这边走动过来,少年人步伐横走,隔断金勇笙望向严云芝的目光,小和尚环绕李彦锋,晃动着手臂,往金勇笙这里靠近了过来,一旦金勇笙继续向前,他与少年人又将对金勇笙形成包夹之势。

    四个人之间形成缓缓变形的四边形,这片刻间却是谁也没有展现出杀意来,李彦锋站立不动,金勇笙笑吟吟的,少年人缓缓走动,将手臂撑开做了几个舒展的动作,小和尚双手叉腰,脖子微微扭动。

    又一道橘红的烟火爬上了夜空之中,光芒浸润过来。

    少年人的手,朝后方挥了挥,五根手指在光暗之间弹开又收回。

    “……跑!”

    严云芝朝后方退去。

    金勇笙的目光望向李彦锋,这一刻,阴霾与杀意已经涌上这位猴王的表情,他的右臂之上肌肉贲张,抓起身侧修葺假山的一块青石,刹那间已经使出最大的力量要照着严云芝投掷出去。

    假山被掰断,石屑飞溅。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缓缓横走的少年人已经将手中的飞刀掷了出去,他的足尖挑起了地上被李彦锋落下的长棍,伸手抓住。。

    棒影便要呼啸展开,另一边金勇笙手中沉重的铁算盘已经被掷了出来。

    掷出的飞刀扎进了李彦锋的肩膀,令他掷出的石块瞬间失准,呼啸地掠过了少年身侧,同一时间,铁算盘“轰——”的一声砸上少年手中的木棍,棍棒断裂开来,少年的身影被砸得飞向后方。

    严云芝已经使出全部的力量向远处纵跃,在她回头的瞬间,少年的身影几乎被金勇笙的铁算盘向后方砸出丈余的距离。这铁算盘的全力一击几乎能将房屋外墙砸开,名叫龙傲天的少年结结实实地承受的这一击令她看来头皮都为之发麻,但这一刻,她也只能使出全力朝前方奔跑。

    视野的余光中,少年的身体在泥泞中朝后方翻滚,之后双腿落地,竟硬生生地站起了半个身子,黑暗中的那头,李彦锋犹如疯狂扑来的猛虎,白猿通臂顺着冲势如流星锤般的砸了过来,似乎要砸开沿途中的一切。但少年没有丝毫的犹豫,张开双臂朝着李彦锋迎了上去。

    嘭——的一声巨响,双方对冲在一起,李彦锋是顺势猛冲过来,沉重的一拳当中,将仓促迎上、试图阻拦的少年又撞得翻滚出去。

    黑暗之中,猴王的步伐跨幅巨大,凶猛追来。他先前受了少年人与那小和尚的围攻,狼狈不堪,此刻是含怒出手,夜色中的轮廓都显得疯狂起来,然而下一刻,他奔跃的身影陡然被拉住,从空中砸向了地面,少年人的身影在他的背后腾跃起来。

    “你爷爷……”

    严云芝奔出了这边院子,耳中听得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人身影沉闷地响在夜空中,口中像是含着鲜血,他的年纪虽然不如李彦锋,但这一刻展露出来的,却是睥睨一切的疯狂与霸道。

    “你爷爷……”

    “让你……”

    “……走了吗——”

    伴随着这吼声的,是后方不断传来的纠缠与打斗声。

    严云芝竭力奔跑。

    虽然双方在通山时有过过节,甚至于自己的清白名誉都被对方一句轻飘飘的话给毁去,但这一刻,她的心中也清晰地明白,在这样的夜色中拦在李彦锋与金勇笙的前头,到底有多么的艰难。

    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则只能以后再问了。

    昏暗的光芒里,李彦锋与龙傲天厮打在一起,又撞塌了旁边的墙壁。少年的口中满是鲜血,却是揪着他,几记头槌照着他的脸上没完没了地撞过来,眼中凶狠的颜色已经完全成了找人换命的模样。

    李彦锋纵横江湖数十年,也是自诩凶狠,却是极少遭遇这等武艺高强打起来却完全不将自己当人看的对手。但转念一想却也合理,对方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懂个什么人生的珍贵。这种小孩子最特么疯了!

    他习武成名多年,一身武学造诣、内力修为其实比对方要高出一截,然而在这打斗的时间里,竟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对方的这股疯劲。心中怒气沸腾,随后又被对方拖着滚进泥里。

    另一边,金勇笙乍然遭遇那小和尚的攻击,一时间也并不好过。

    他毕竟是刚刚抵达这边,面对着那矮小的身影,心中是有些托大的,然而随着那小和尚狂奔而来,这习惯了大开大合路数的老人才察觉到对方的棘手。那小小的身影双手挥舞小刀只攻膝盖之下的位置,令得他在狂奔躲闪中一阵左支右拙,最后几乎要俯下身体来应付对方的刀锋。

    江湖比武放对,有各种各样的路数,然而若论路数阴狠,地躺刀地躺拳绝对都排得上前几号。这类在地上翻滚砍杀的打法看起来并不入流,但事实上由于脚的灵动远不如手,真正难防的往往也就是这类下三路的攻势,甚至于部分军队当中都会专门训练地躺刀法,战场上阵型一乱,人往地上一趟,专砍人腿脚,大部分时候都能有不错的战绩。

    这小和尚的刀法明显是地躺刀的演化,却是配合他的身高专门设计的一路刀法了——金勇笙也不知道是哪家缺德的长辈干的这种事,一般人教导小孩子练武,年纪不大时通常都是打好基础,待到年纪大了再出来杀人,配合小孩子的身高教他一套打法有何用处?等到他长大之后变得没用么?

    他毕竟也是多年的老江湖,虽然往日里大开大合惯了,人老了腰又没那么好,俯着身子应付一个出手狠毒的小孩子,终究还不至于出什么事。只是一番仓促的应对间,竟也完全腾不出功夫去追逐那严云芝,一时间只好边在心中咒骂着小和尚长辈的缺德,一边认真地应付起这狠毒孩子的攻击来。

    而见到一旁李彦锋与那少年在废墟里砰砰砰的相互殴打,竟看得他都有几分头皮发麻。相对于那少年人出手的凶戾,眼下这孩子出手的狠毒给人的感觉竟又隐隐好过了几分。

    ******

    仿佛沸腾起来的厮杀中,刀锋划过身体,似乎又结结实实地带走了一部分的生命。

    人生变得残缺起来。

    梁思乙伴随着游鸿卓,在充盈着敌意的街头冲突,每一刻,都像是要被这敌意淹没下去……

    ……

    梁思乙记得,有过那样的一段时间,受伤犹如吃饭一般简单。

    或者毋宁说,那样的一段时间里,甚至于吃饭都是一件并不简单的事情。

    从十余年前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到中原沦陷,每一次掀起的战火里,首当其冲的,总是雁门关以南、晋地以北的那一片地方。

    梁思乙的家在太原,第一次女真南下时,这座古城在秦绍和的主持下固守了将近一年。汴梁第一次解围后,朝廷的援兵迟迟未至,终于太原弹尽粮绝,破城之后经历了报复性的大屠杀。

    那时候梁思乙的年纪还小,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从那一片尸体的泥泞中生存过来的。

    父母在大屠杀的混乱中死去了,太原付之一炬,再也没有重建起来。

    从那以后,她眼中的天与地,都是灰黑色的。

    不知什么时候,名叫王巨云的中年人来到那片绝望的土地上,接济乞儿,教授武艺,她几乎也忘了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跟在对方身后的了。没有出路的乞丐和饥民们聚集在那位背负双剑、穿着破旧灰袍的男人身后,有时候能够有一口吃的,许多时候,大家也都要饿着肚子。有人死去,有人离开。

    断断续续的饥饿与离散中,有过许多的苦楚。在兵祸肆虐的年月里,雁门关以南的那片地方,基础设施几乎被破坏殆尽,有能力南下的人们早已离去,留在这边的或是老弱病残,或是率兽食人的匪类,即便有想要好好过活的人们,种下一片田地,或早或晚的也要经历匪人的摧残。

    义父王巨云始终在那片废墟之中救人。

    他是能够南下的人,在聚集起一群人之后,也能够带着他们去往更好的地方重新开始。但一年一年的,他也始终没有离开那片废墟般的土地。多数的时候,他们与那片土地上的匪人相争,也与刘豫麾下的乌合之众般的军队厮杀,甚至伏杀过女真人的使节,也有的时候,他们在争斗中败下阵来,被附近的大小匪帮烧过寨子。

    那手持双剑的男人,始终没有倒下。

    身边的渐渐多起来之后,势力扩大了,但需要的物资也更加的多,时不时的有人会建议大家转移,时不时的,有人离开。每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头发迅速灰白、迅速变老的王巨云会聚集起身边的孩子或是年轻人,指着太原的方向对他们说:“你们是忠烈之后,你们的父辈,曾经在那片废墟里,首先抵抗过女真人,至死不渝!”

    梁思乙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不是参与过正面的抵抗,但偶尔听人说起这样的事情,她也会觉得这灰黑的天地里,还有着些许的光芒。

    被王巨云收做义子义女,其实并不代表在军中有多少的特权。陆续十余年的时间,被王巨云收做义子义女的人,成百上千,他们吃不饱穿不暖,但每一天仍旧要进行武艺上的练习,而练习出色的,能够多吃一点东西。

    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些义子义女当中,也有着相当的仇视与对立心理,他们在校场上厮杀,有些时候杀出火气来,甚至会闹出人命。

    但在那样混乱的年月里,每每他们并肩作战,对抗那片土地上肆虐的匪人与横行的军队时,却也能渐渐的积攒出一些亲情来。

    梁思乙是在那样的环境里杀出来的,她在校场上与自己的兄弟姐妹厮杀,有时候将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有时候被打得头破血流。那些时候,治伤的药很宝贵、吃食也不多,有几次负伤,梁思乙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到后来的。

    义父王巨云偶尔出现时,总是冷漠地看着他们相互厮杀,而后冷漠地教导他们如何改良杀人的技巧,他就是那样冷硬如钢铁般的男人。后来因为他以自己的“子女”为基础打下“乱师”的基业,一些读书人或是外界过来的人们总是以此诟病他的虚伪与冷血。

    部分孩子或是年轻人也曾经升起过这样怨恨的念头,待到有了一些能力之后,便愤然从“乱师”之中离开了,他们南下,寻找更好的生路,对于这些事情,乱师之中进行过一些整肃,但事实上总是没能收到多大的成效。

    由此而来,存在于那片废墟之中的那支乞丐军队,在整个天下的范畴里总像是一支寻常而又奇怪的存在。寻常的是,这支军队没能标榜出多少的仁义来,但整个天下,原本就没有多少仁义可谈了;而奇怪的是,那支乞丐般的部队,始终盘踞在那片废墟般的区域里,渐渐的驱逐了众多的匪人,将过去的残局慢慢的收拾起来,顽强地生存下来。

    在女真第四次南下的战火当中,他们再度首当其冲,遭遇天下最强的女真西路军部队……尽管在那之后他们开始与晋地的部队、与华夏军的部队合流,但仅有的一点家业也在那样的洪流中再度荡然无存。

    他们经历了持续的厮杀,与女真人、与廖义仁率领的晋地分裂部队陆续作战,“乱师”的武器并不精良,训练其实也算不得优秀,唯一值得称道的,或许也只有在每一次的战斗中,都由他们这些“王家军”的义子义女们坐镇战场、甚至首先发动冲锋。

    或许是因为已经煎熬了这么多年,仍旧留在乱师当中的这些义子义女们在面对战场时,罕有因畏惧而溃逃的。他们不逃,下头的士兵纵然战力不强,也常常能够鼓起勇气向前冲击。

    “你们是忠烈之后,你们的父辈,曾经在那片废墟里,首先抵抗过女真人,至死不渝!”

    晋地连续两三年的作战,她见过了太多同伴的死去,自己也数度倒在血泊当中。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在那样的战场上,人们能不能活下来,更多凭借的,往往只是运气,但在运气之外,却也有一部分年纪较大、更为成熟的兄姐,主动承担起了最为危险的任务,也有的在危险的战场上凭借殊死一搏,将她拯救下来,自己却慷慨赴死。

    在那样的战场上,陆续两年多的时间里,梁思乙不知道送走了多少的兄弟姐妹。而她自己也在一次次的负伤后醒来。

    有的人会认为负伤多了,人们会渐渐习惯这样的感觉,但事实上,没有人能真正习惯它,在每一刀每一剑的交错中,人的生命会变得残破,甚至于有些时候……活下来的人们会憎恨自己。

    ……

    “……走啊——”

    狼狈的身影在人群中冲撞奔突。

    鲜血从额头上流下来,将视野也染成了猩红色,刀剑挥过身体时带来的痛苦与虚弱感不断地持续着。

    路旁的人群奔散,有人逃跑,有人冲将过来,剑光挥退前方的敌人后,带着长柄的钩镰从背后呼啸而来,她凭借瞬间的反应,下意识地用后背靠向枪柄,那明晃晃的钩镰几乎扎进她的肩膀里。趁着对方还没能用力,梁思乙双手之中刀剑斩舞,将这钩镰长枪的木柄劈成了三截!

    浑身上下不知道挨了几刀几剑,夜色中的凉意伴随着身体的逐渐虚弱,似乎已经可以感受到了。但最让人难受的,却是无法慷慨去死的执念,这执念来自于身侧那名叫游鸿卓的男人。

    晋地两年多的战争,王巨云率领的“乱师”是伤亡最高的一支部队。

    在雁门关附近那片物资缺乏的土地上练出来的军队,过去物资匮乏,训练不够,谈到战场上的素质其实算不得高,只是由于其内部独特的“义子”“义女”带头制度,其中层又有着一定的“听命令”“不怕死”的将领,这样的组合最终造成的是一场场惨烈的大战。

    许多时候,那却是在部分专业将领眼中无谓的伤亡。

    两年多的大战结束之后,大量熟悉的人已经在战火中死去了,过去十余年生存的天地似乎都变得空荡起来。后来晋地平静下来,梁思乙在几场最为惨烈的大战当中都有建功,倒是受到了不少的封赏与赞誉,但她心中却是明白,这些所谓的功劳,其实却是死去的兄弟姐妹们用生命给她堆积起来的,无非是她还活着,因此得到了这些赞美而已。

    让她带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待到这次江宁大会,游鸿卓奉义父的命令带她过来“散散心”,她也听命来了。

    战场上的事情与江湖上的事情毕竟不同,让她联络苗铮,中途出了问题,害死对方一家,对梁思乙而言,这样的失败与无能让她感到痛苦,这些痛苦堆积在一起。

    但随之而来的补救,事实上也是简单的。

    刺杀陈爵方,尽力的让对方偿命,而倘若不成,那便自己偿命——乱师之中,从来就没有怕死的人——这素来便是军队中的逻辑。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名相处了几日,名叫游鸿卓的晋地侠客,也过来了。

    “走啊——”

    奋力厮杀,口中低吼着,对于见惯了生死的江湖人而言,这其实是很不光棍的行为。就如同在战场上眼见着那些兄姐的牺牲一般,所有人都知道哭泣是无用的,因此只能奋力杀敌而已。

    但这一刻,游鸿卓与那些兄弟姐妹终究是不同的,虽然希望渺茫,但梁思乙心中还是希望对方在某一刻转身奔逃,而自己就在这里豁出性命去,将那“天刀”谭正、“寒鸦”陈爵方等人阻拦片刻。

    但对方沉默不语,唯独那手中的长刀凶戾,与紧逼过来的谭正手中的刀在空中拼出无数火光来。

    “走……”

    “躲——”

    夜色之中,天空上的云层倒卷欲坠。某一刻,梁思乙的呼喊之中,游鸿卓转身猛冲,他一只手推起梁思乙的身体,另一只手上长刀朝后方挥去。

    天刀谭正大踏步而来,一刀斩在他的手臂上。

    鲜血飚飞的下一刻,两人的身影冲过路边的几名行人,径直撞向道旁一间紧闭房门的店铺。这本是一家食肆,眼见着外间厮杀蔓延,店主以木板将房门封了起来,此时砰的一声,两人撞破房门,朝屋内冲将过去。木屑横飞间,“寒鸦”陈爵方、“天刀”谭正追杀而入。

    梁思乙的身体撞入木门内,浑身剧痛,但仍旧勉力拿住脚步,想要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房舍的后方奔去,然而身后的游鸿卓以更为巨大的力量撞上来了,两人在冲撞间滚倒在地,梁思乙只感觉到对方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两人朝着黑暗的房屋深处翻滚过去。这样的翻滚中,游鸿卓似乎还踢翻了一张桌子,手中扔出了什么东西。

    低沉的夜色下,街道的这一侧,陈爵方与谭正追入路边的食肆房间,下一刻,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震动了地面,白色的尘埃带着气浪在那食肆中抖了一抖,喷薄而出。

    整条长街上的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

    木屑、石屑飞舞。

    有身影从房间里被那气流冲了出来,翻滚在街上。

    一片混乱……

    ……

    仿佛是被大地之上的骚乱惊动,翻滚的云层渐渐逼近大地,阴冷的秋雨又开始点点滴滴地降下来了。

    以金楼为中心,刺杀引起的巨大混乱在长街上持续了将近一刻钟的时间,激烈的暴乱朝着四面八方膨胀,随后被周围压过来的转轮王一系力量围剿、平息。但在这样的过程里,也有数股暴乱的支流一度冲破防线,去向远方。

    亥时一刻,位于金楼、秦淮河东南面百丈外的桂枝街,便有一股风暴卷过。

    这原本就是一条不起眼的狭窄小街,破城时遭过兵祸,附近的院墙坍圮,居住了不少流民。亥时过后,随着大量烟火令箭的升起,转轮王麾下的人们开始朝金楼靠近,桂枝街也过了几队人,随后,以小头目方锦文为首的十余人暂时的留在了这边,观望着远处骚动的波澜,同时喝令附近的流民躲回自己的棚屋或帐篷里,不得生事。

    一刻,稀疏的雨滴从天空中降下,路面上的火把也随之动摇,黑暗众的院落间,陡然有四道人影朝街头冲杀出来。

    这四道身影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互相追逐厮杀,为首的一名少年人冲上街头夺了一把长刀,随后几乎将半条长街化作了修罗般的杀场。

    方锦文一时间分不清楚这四人当中谁是好的谁是坏的,但那夺了长刀的少年人凶狠如猛虎,一名更为矮小的身影则形如鬼魅,冲入人群奔跑腾挪,时隐时现,而在这两人的后方,一名男子抢了一根长棍,挥舞如疯魔,与那手持长刀的少年拼杀最多,而第四道身影是一名老人,手持沉重的铁算盘挥舞砸打,附近街头的破烂桌椅被那算盘一碰几乎被砸成靡粉,甚至于半坍的土制院墙都被他扔出的算盘砸塌了一堵。

    四道身影在街头厮杀,将来不及跑开的几名转轮王麾下卷入其中,血流满地,随后冲入附近的棚屋区,朝着远处延伸过去。

    ……

    黑暗之中,严云芝朝远处遁去。

    胸口断掉的肋骨正持续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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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夜的雨熄灭了地面上大多数的光,暗地里谋算的人们,各自隐匿在黑暗里了。

    金楼附近,负责善后事宜的各路“转轮王”部下仍旧身披蓑衣、四处搜索。距离金楼十余里外的新虎宫中,被这场大乱惊动的许昭南、林宗吾、王难陀等人已经在大殿之中聚集起来。

    时间过了子时,各方面的信息基本已经汇总完毕,随后,“寒鸦”、“天刀”、“猴王”、高慧云、孟著桃等人也陆陆续续地过来了。

    阴冷的夜色之中,新虎宫内的气氛也显得冷冽。许昭南的目光阴沉,此时出现在殿内的部分高手,也在先前的那场混乱中受了伤,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令得转轮王这边面子、里子的受损都不小。

    “……先前在金楼行刺的那帮人,我们这边现在抓了有四个活口,第一轮已经审过了。”

    寒鸦陈爵方的身上缠了些绷带,他早些日子在与梁思乙、游鸿卓的厮杀中不小心中了石灰粉的暗算,本就伤势未愈,今天晚上因为冲得太快,在店铺之中遭遇了手榴弹爆炸,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很是狼狈,话语也是粗声粗气的。

    “审不出什么头绪来,我们现在知道,这些人是被雇佣的江湖人,彼此之间甚至不算认识,出钱的人让他们今晚动手,为的是让他们把水搅浑。真正动手杀人的只有一两个高手……得手的那一个,轻功极好,我身上有伤,没能追上……”

    陈爵方将这事交待完毕,沉默片刻,大殿之内也显得安静,各人的面色都有些阴郁,刘光世使节被杀的这件事,今天丢的是所有人的脸。

    许昭南环顾四周,冷冷道:“行凶之人武艺高强,轻功也厉害,具体是哪边的人,有谁那里有头绪么?”

    “这天下间,轻功能胜‘寒鸦’者,不过五指之数。”

    “我身上有伤。”陈爵方道。

    “此人嘴巴很坏,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大殿之中,谭正开了口,这一刻他的身上也有些绷带,却是在爆炸中受到的一些擦伤,并不严重,只是侮辱性极强,这令得他在眼下的一刻也显得颇为可怕。他将目光望向上方的林宗吾与王难陀:“教主与副教主,可还记得北地的一位和尚么?”

    王难陀蹙了蹙眉:“吞云。”

    谭正点了点头:“此人昔年的外号乃是吞云铁甲,看起来是以一身铁甲、铁袖著称,实则轻功了得,脱去铁甲后,周侗也抓他不住。他的武艺极高,但贪图享乐,并无大志,这十余年间,常常接受大户雇佣,帮忙做些脏事,也曾在江南出现过。此次出手的若然是他,古安河死得不冤。”

    王难陀点了点头:“那和尚的嘴巴是不好。”

    “问题在于,此次到底是何人雇的他。。”

    “吴启梅、铁彦那边很有可能。这次江宁大会,咱们公平党一整合,首当其冲的便是临安的小朝廷,这有事没事,杀人捣个乱,是他们能干得出来的事情。而且啊,这帮读书人,也最爱用这等小手段……”

    “邹旭也有可能……刘光世如今领兵北伐,要收复中原,正跟邹旭打得不可开交,若是邹旭雇佣了这吞云和尚,首先做掉刘光世的人,倒也说得通。”

    “另外,大伙儿可别忘了,此次的事情中,有西南那边的影子……”

    “只是西南的手榴弹而已,外头不是没有,老夫倒是觉得,不必多疑……”

    殿外大雨在下,众人你一眼我一语地说着这中间的可能性。到的某一刻,只听得大殿的角落当中有人突然出声:“这次的事情,孟先生要给我一个交代。”

    眼下在这大殿之中,能够出声议事的都是江湖上有数、有地位的高手,众人听得这般不客气的说话,扭头朝那边看去,只见双手抱怀、面色阴郁地站在那边的,果然便是“猴王”李彦锋。

    李彦锋今天晚上的遭遇极其诡异,旁人甚至都不太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一次江宁大会,乃是这些年来江湖上有数的盛会之一,从四处敢来的各路高手、新秀无数。但无论跟谁作比较,通山的猴王都是其中最出色的新人之一,不仅武艺高强,甚至在心性乃至背后的势力上,连“天刀”谭正这类老江湖都不敢对其有所小觑。

    以往在任何地方,李彦锋虽然心性傲岸,却也都保持着小辈的礼貌与谦恭,极为得体地与一种前辈打着交道。而在面对着外人时——就如同今日在金楼外的街道上——他的武艺施展,大气英武,也往往能够折服甚至压倒面对的无数敌人。

    但就在金楼外大街作战的后半段,这位以单人只棍的力量堵住半条长街的猴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与一些不明不白的人物展开了厮杀,有的人说这猴王吃了亏,追着几个孩子丧心病狂地杀发了性子,也有人说他被宝丰号的大掌柜金勇笙摆了一道,总之最后没能杀出什么结果来,最终被人殴打到鼻青脸肿,旁人问及来龙去脉,他也并不开口多说。

    这并不奇怪。

    今晚金楼的一番宴饮虽然看起来热闹,但是宝丰号与转轮王这边终究不是同志。“猴王”这位外来的过江龙到底跟金勇笙之间出了什么事情,一般人难以想得清楚,但不管是怎样的阴谋论,在这中间终究都是行得通的、有可能的,他不说,旁人自然不好多问。

    而在另一方面,这次刘光世派出的使节团当中,今晚被刺杀的古安河乃是正使,李彦锋担任的是副使之一。古安河被杀之后,李彦锋固然丢了一些面子,但他在街头的一番逞凶,基本上又将面子拉了回来。

    若是这样的事情能够持续,或许李彦锋如今也会是和和气气的,可是谁能料到有后来的离奇发展呢。正使被杀之后,他这个副使落入混乱之中,也被打成猪头,面子里子丢了个干净,或许也是因此,才导致了他此刻言语的不善。

    不过,无论心中藏着怎样的火气,此刻执掌“怨憎会”的“量天尺”孟著桃也绝非易与之辈。这位曾经亲手弑师的大汉一手铁尺的功夫出神入化,今日虽未在街头肆意逞凶,但论及武功造诣,他却算得上是殿内林宗吾之下最强的一列,再加上其在“八执”当中位置重要,权威深重,大部分时候甚至连许昭南都不敢随意呵斥于他。

    这时候李彦锋的矛头对准孟著桃,殿内的氛围就像是陡然间更冷了几分,孟著桃眯起眼睛来望定了李彦锋,大殿一侧,“天刀”谭正干巴巴地开了口:“哎,贤侄冷静一些。”算是帮忙拉了拉架,尽了长辈的义务。

    孟著桃缓缓道:“李猴王此言何指?”

    “今日古先生被杀,刘将军那边丢了面子,李某回去,这件事情难以交待。”李彦锋目光毫不相让地望着他——若是右边的眼皮没有肿起来,或许会显得更威武一些,“陈前辈说,他那边抓了四个人,但谁都不知详情,这件事情,莫非就这样算了?”

    “说说你的想法。”孟著桃道。

    李彦锋点点头:“今日在金楼,贼子伺机出手刺杀,寻的机会是如何来的,大伙儿可都还没有忘记。孟先生,是你那姓凌的几位师弟师妹闹事,后来才给了贼子行刺的时机,如今从四名贼子身上寻不到突破口,那总该问问你那几名师弟师妹,是否曾经与人勾结、勾结的到底又是些什么人,方才公道。您执掌‘怨憎会’,在公平党中主持的是刑律之责,我这番说法,可有问题吗?”

    面对着孟著桃,李彦锋的这番说话,已经称得上是咄咄逼人。孟著桃在那边看着他,过得一阵,却也淡淡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这件事情,本座会查一查。”

    李彦锋道:“但孟先生既然执掌刑律,此刻事涉亲人,您亲自去审,岂显公正?在下觉得,您这几位师弟师妹,该交给陈前辈这边审讯,才更显得公道。您说呢?”

    大殿之中又沉默了一阵,有的人已经皱起了眉头。孟著桃看着他,眼神未变,却是缓缓说道:“没有可能。”

    他这四个字说出来,没有辩论,也没有任何解释,李彦锋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已经与孟著桃对峙起来。这边天刀谭正正要说几句话缓和一下气氛,上头许久不曾说话的许昭南砰的一声将手掌拍在了座位扶手上:“够了!”

    “今日之事还没有丢够人吗?自己人之间还要内讧?”许昭南目光环顾四周,在李彦锋身上停留了片刻,“李先生今日的损失,本座应允,必会有所补偿,至于孟先生那几位师弟师妹,本座了解了,与此事确实瓜葛不大,请孟先生酌情处理吧。来来回回,这件事丢的都是我们自己的面子……教主,这件事情,您的看法是……”

    他将目光望向旁边的林宗吾。从一开始,这位圣教主对整个情况都有些似笑非笑,显得并不在意、又像是智珠在握,此刻自然是要询问一番的。

    只见林宗吾摇头笑了笑:“依本座看,你们只是被花迷了眼,原本很简单的事情,闹得好像很复杂,自己人还差点要打起来。”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许昭南道:“请圣教主示下。”

    林宗吾的目光微微垂下来:“自本座入城之后,帮忙打了几个擂台,咱们转轮王这边,声势正隆,可天下的便宜,哪有给一家占尽的道理?昨日占了便宜,今日就要有被人针对的准备,古安河在小陈、小孟的宴席上遇刺,打的是咱们的脸。而即便今日不是古安河遇刺,本座也觉得,该有其他的事情要发生了,其余四家不会看着咱们一家独大吧?这是第一个要知道的地方。”

    大胖子说到这里,微笑着顿了顿:“而第二件事,知道了有人打脸,至于是谁打的,很重要吗?诸位啊,城里是个什么状况,大伙儿如今都心知肚明。公平党有五家,如今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公平党之外,大大小小的各家各户,有几十家,眼看着谈判的日子近了,这几十家不管怎么样,总是要打起来的,今日就算查出了事情是吴启梅干的、是邹旭干的,又能如何?是杀回去吗?还是说不是那吴启梅干的,该打他的时候,就不打他了?”

    “城里的几十家,迟早要乱。”林宗吾道,“想要把所有事情都弄清楚,那是没意思的勾当的,咱们只是其中一家,需要分清楚的,无非是谁跟我们站在一块,谁不跟我们站在一块。既然是自己人,就要团结,而不是自己人的,明天找个由头打死他就是了,比如吴启梅的那帮人、邹旭的那帮人,接下来找他们谈一谈,能当自己人,这事情就跟他们没关系,若是谈不拢,他们杀了古先生,莫非还要让他们生离江宁不成?”

    “至于今天有多少人出手,背后有多少势力动了手脚,有哪几个高手出了手,分析来分析去,实在是没有意思。情况这么乱,将来的每件事情,都会有很多高手出来的,大家的脑子不要被这些事迷了眼睛。你们如今面对的不是一个江湖了,也不是一点快意恩仇的小事情,政治场上水深得很,都警醒些吧。许公,你说,话是不是这么说啊?”

    坐在大殿的上头,林宗吾身形如山,话语沉稳而缓慢。他如今接触的政治事件多了,对于诸多事情都有了更加深层次的理解,此时说出这些看法来,也委实给了众人一种运筹帷幄、稳如泰山的观感。许昭南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敬仰地拱手。

    “圣教主真知灼见、拨云见日,令人敬佩不已,我对教主的景仰,犹如滔滔江水……”

    当即也顺着林宗吾的说法,发出命令。

    “……便按圣教主的教诲,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追查还是要追查的,便由陈爵方、孟著桃二位全权负责,与此同时,召集城中吴启梅、铁彦、邹旭等各方代表过来坐一坐,问一问谁是凶手。刘光世将军与我等素来交好,他的使节在我方宴席上遇害,许某人是一定要追查到底的,告诉他们,有嫌疑的,谁也别想跑掉!此次谈判,就由高将军主持,谭先生为副手,如何?”

    下方陈爵方、孟著桃、高慧云、谭正等人当即尊令。

    “……另外,公平王就要入城了,接下来不管是打是谈,局势都会有很大的变化。诸位要凛尊圣教主的教诲,维持团结为第一要务。彦锋啊,你年轻气盛,有冲劲是好事,但无论如何,孟先生是我等同志,也是你的前辈,不该对他咄咄相逼……你今日的损失,本座会做主为你补上,你前几日曾经提起的关于通山的几项生意,本座做主允了,三日之内还有其它补偿,保你满意,你看如何?”

    李彦锋便也当即称谢,随后又向孟著桃道歉,再转过来对许昭南道:“古先生的公道、刘将军的面子,全赖许先生与诸位前辈主持了。”却是将为古安河讨债的名义,正当地交给了许昭南。

    许昭南与众人哈哈大笑,随后又道:“至于今日的街头出现了多少高手,是哪边哪边的,我觉得就不必再提了。那些给了面子,被拿下了的,咱们要表现得大气一些,待会本座亲自去见一见他们,然后就放了,不必咄咄逼人。至于今日与诸位结下了梁子,有恩恩怨怨还要说道的……”

    许昭南顿了顿,目光扫了扫众人:“……这些恩怨自己平,如何?”

    在江宁城鱼龙混杂的大场面之下,某个地方突然杀出几个高手,打死了谁打伤了谁,跟大局其实算不得有多少的关系。许昭南懒得去管,林宗吾也并不在意——他作为天下第一,既无时间也没有心情去了解某个或者某几个年轻高手的状况——众人听完,当即也表示合理。

    虽然今晚跑了几人,也因为各种状况,谭正、陈爵方、李彦锋等人都有受伤,丢了一些面子,可整体而言,出现的那几个高手,谁不是被他们压着在打,险些送了性命?作为这等层次的高手而言,对于接下来手刃仇人这件事,心中是既有迫切感、饥渴感,又是充满了自信心的。

    至于放到台面上来说被某某某某削了面子,甚至需要组织出手复仇,那才真是丢了老江湖的最后脸面。

    “最后还有,那位吞云和尚若是真在城里,将来遇上了……”临走,许昭南补充道,“……给他开个价,让他过来我们这里,咱们既往不咎。”

    “若他不肯呢?”

    “那便杀了,留他何用。”

    许昭南笑着,挥了挥手。

    雨还在下。

    一切都浸没在湿冷的黑暗里。

    新虎宫这边的会议开完,城内的其他地方,自然还有另外的一拨拨势力,在商量着对于整件事情的应对策略。一道道黑暗的身影在窃窃私语后复又分开。

    ……

    无尽的寒冷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淹没已经残破的身躯。

    阴雨之中,偶尔的清醒出现,目光里只有背负着她前行的身影。

    在不知道什么样的地方,那身影撕开她的衣裳,似乎在修补着她身体上的破口。

    他的身上,也受了严重的伤,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没有倒下。

    “醒醒……”

    “醒醒……”

    “给我醒过来!”

    恍惚之中也会感觉到自己挨了一个耳光。

    雨夜中,一个残破的身体正在艰难地修补着另一具残破的身体。

    “游、游鸿卓……”

    “嗯?”

    “你还记得……记得……”

    “什么?”

    “你记得……栾飞……还有秦湘吗……”

    “嗯,记得。”那残破的身影对于她提起的名字,并不觉得奇怪。

    “那是我的……义兄……和姐姐……你……你……”

    “……猜到了。”

    “雁门关……雁门关那里,太荒凉了……没有吃的,大家都要饿死……”

    “……”

    “年长一些的兄姐……他们出去找吃的,想办法……弄钱,把银子送回来……”

    “嗯。”

    “有些时候,他们也骗人……害了一些人……栾大哥何秦湘姐……你还记得吧……”

    “……三姐对我挺好的。”残破的身影回答了一句,闷声闷气的,“被谭正那帮人杀了……”

    “栾大哥回去以后,没有了腿,秦湘姐也去了……他、他过得不好……”

    “……”

    “后来你成名了,帮着女相,行侠仗义……他有时候会说起你……”

    “……”

    “说……可惜你们的兄弟之情,是假的,他……没能好好对你这个弟弟……”

    “……他还活着吗?”

    “乱师……好穷的……”

    “……”

    “没有吃的……”

    “……他……活着吗?”

    “他……没有腿啦……”

    “……”

    “乱师……好穷的……”

    “……”

    “女真快南下了,他没有腿……秦湘姐也没了……掉进井里,死掉啦……”

    雨不停下,沉默当中,游鸿卓抱着她,微微的怔了怔……

    “天杀的……女真人啊——”女人哭了出来,“中原……中原以前……好好的啊……”

    秋风秋雨阴冷得就像是刀子,从破旧的房檐下、从无尽的四面八方不断地削切过来。他心中犹然记得在昭德所见的那一幕,乱师的队伍一批一批的朝着敌人涌上去,一队人被打散了,又有一名名作为王巨云义子义女的将领带领着他们再度杀上,城墙破了,几队人马不断地冲向前方封堵着口子,那名从来面色冰冷的女将杀到力竭,终于在一片血泊中抱着兄弟的尸首,仰天哭泣。

    乱师的作战,没有太多厉害的章法,他们的物资太少了,锻炼也并不足够,他们只是……竭尽了全力而已。

    他于是也竭尽全力地,想让她,生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