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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喵的……死猴子……死猴子……嘶……喵喵的……”

    外头是夜雨,位于江宁城南一处不知名的物资仓库中,高高的货堆上点了小小的油灯,两道年纪不大的人影赤膊上身,正籍着些微的火光将药酒涂上彼此的身体,然后呲牙裂齿地拼命揉搓,倒是浑然不管身下便是易燃的麻袋。

    按照两个年轻人中年纪稍大那位的说法:“点着了就点着了,烧死那帮王八蛋。。。”

    反正这倒霉催的破仓库是宝丰号的。

    两人今天晚上挨打得够呛,小和尚的伤势稍轻,但浑身上下也已经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这一晚主要是被泰山盘金勇笙追打,对方年纪大了,力气仍旧,但灵动不足,小和尚仗着刁钻的打法攻其必救,吃的亏不多,但偶尔被打中几次,也免不了在地上咕噜噜地乱滚,内伤外伤都有出现,嘴巴上都被撞出了一道豁口,显得颇为可怜。

    但对比一旁的大哥龙傲天,小和尚的伤势就算不得什么了。作为阻挡李彦锋与金勇笙追杀的主力,在掩护严云芝逃跑的最初那段时间里,这霸气的少年人接下了那两名绿林豪强带来的大部分压力,不仅正面中了金勇笙掷出的铁算盘,而且与擅长拳法的李彦锋相互拉扯殴打了极长的一段时间。

    待到预计那姑娘已经跑掉,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拼命逃亡,负伤的状况才少了一些,但到得寻觅到落脚点的这一刻,脱下衣服,小和尚才赫然发现自己这大哥的上半身几乎没了一处好的地方,而且口中吐了不少血,内伤显然也是不轻。

    略作休憩调息,两人才找了药油给彼此处理伤势,小和尚被龙傲天搓得呲牙裂齿,也用双手在对方身上用力搓来搓去,揉散淤青红紫,顺便佩服地开始拍马屁。

    “龙大哥真厉害,挨了这么多下,骨头没事……真抗揍啊……”

    “嘶……他喵的死猴子……啊……那还用说,没练打人先练挨揍,我们家都是从小就开始练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嘶,痛痛痛……你没练过啊……”

    “师父教我练功的时候我还太小了,练抗揍没用,我都是靠躲的……”

    “长大些就有用了……可惜了,十三太保横练是童子功,从小练起作用最大……干,我迟早弄死那个猴子……还有那个老东西!”

    “那个老爷爷不知道是谁……”

    “拿算盘的,年纪又大,问一下就知道了……我带你报仇。”

    “阿弥陀佛……额,痛痛痛……”

    “啊,嘶,痛……你轻点……”

    两人搓来揉去,互相伤害。过得一阵冷静了些,便开始反省今晚的得失,眼下最大的问题似乎是运气有些差,说了要偷偷地窥探一下李贱峰的情况,再到私下里找机会把他做掉的,谁知地方还没到就跟正主迎头撞上,被打得狼狈逃窜,简直丢尽了二人绝代双骄的威名。

    “……不过我回头想了想,咱们跟人遇上,莫名其妙的就开始打起来了,我好像没有报名字,对不对?悟空你回忆一下是不是这样?”被打成猪头的龙傲天反应过来,回忆着关键的事情。

    小和尚想了想:“好、好像是的……”

    “那就没事。”龙傲天道,“还好没砸了招牌,否则要被那只猴子笑死……哼,他的武功也就那样,咱们两人联手,到时候多做几个陷阱,足够弄死他了。”

    “阿弥陀佛,小衲觉得,还是要谨慎一些。”

    “你怕什么!放心吧,我还有好多招数没有用出来呢,看我好好盘算一下,接下来一定行!哼,看我漂漂亮亮地把这件事情做了。”

    从西南来到江宁,好不容易收到这么一个意气相投的小弟,性格合得来、打起架来也有默契,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可惜联手之后,两人在做大事上每每受挫,想去找“天杀”卫昫文找不到地方,抓住人家的小弟不小心把人撞死了,说要揪出周商来,最后也没什么头绪,转过来要抓李贱峰,想要改变方针,先做调查徐徐图之,结果迎头就跟对方遇上,被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作为两人之中的主心骨,每每都将计划说得头头是道的宁忌委实也觉得有些丢脸。

    他龙傲天毕竟也是要面子的。

    当然,毕竟人还年轻,龙傲天的脸皮虽然比不得他那从小练过十三太保横练、又修习了太极的卸力功法、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的身体抗揍,但一番骂骂咧咧之后,也大可将些许的丢脸抛到记忆的另一边了。

    年轻人的些许挫折,当成没发生过就是。

    夜雨之中小半晚的疗伤,随后又吹了油灯,在仓库之中多休息了一阵,令一两天内无法痊愈的内伤暂时平复后,两道身影才找了蓑衣披上,在雨幕之中鬼鬼祟祟地穿过了黑暗的城池,回去暂居的五湖客栈。

    此时已是凌晨的丑时了。

    五湖客栈附近,原本接了卫昫文的命令,过来调查四尺、五尺y魔事件的卢显等人,此时还在对客栈进行盯梢。

    这原本是一个相对简单的事情,然而夜里动手探查时,抓来的店小二竟是读书会背景的人,却令得整个事件突然变得复杂起来。

    公平党中的这个所谓的“读书会”,是去年年底方才兴起的古怪事物,乍看这名头委实人畜无害,但私下里传播的,却是属于西南的一些讨论平等理念的小册子。

    这件事情在公平党中的性质可大可小,毕竟放在明面当中,何文建立“公平党”的理念源头便来自于西南,而至今也没有任何公平党人正式的否定这一论调——毕竟华夏军的虎皮实在好用。

    可对于公平党内部的中高层来说,公平党的起事与西南的理念探讨,又有着全然不同的意义。西南的理念探讨,在某些方面过于纯粹,在另外的一些方向上又过于保守,照搬是绝不行的,而且在某些近似公开的舆论之中,何文并不喜欢西南华夏军,也算不得多大的秘密。公平党扯着华夏军的虎皮建立起来,但到得五位大王分治的阶段,整个体系迟早将与西南华夏军产生分歧这已经是不难看懂的事情,而之所以是分歧而不是冲突,不过是因为双方距离太远了一些罢了。

    当然,公平党既然从一开始使用了华夏军的名义,那么虽然大部分的中高层随后接受了双方并非一路的现实,有少部分的存在开始变得倾向于西南、仰慕西南甚至于开始学习西南,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因为这些复杂的缘由,公平党中那些对西南颇为好奇的人们最初以“读书会”的形式传阅小册子,众人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但这样的敷衍没持续几个月,出于某些深层次的理由,公平党中的几位大王便开始调查和清理“读书会”的存在,这其中,“阎罗王”周商这边对读书会的清理力度是最大的,几乎一经发现,便要动手杀掉一大批的牵连者,这是因为周商的追随者们在五位大王之中最为狂热,他们以最极端的态度均贫富、分田地,在这样的团队里讨论如何理智的办事、如何切实可行的达成“公平”的目的,本身就等同于一种造反。

    而其余的几位大王,甚至于包括“公平王”何文在内,对于这个“读书会”的存在,也都在私下里选择了打压。他们的状况虽然与周商并不相同,但在半年多时间追查读书会的过程中,卢显却能够察觉到,这些“读书会”成员所传播的小册子,实际上可能并不是从西南传来的原版思维。

    也就是说,存在这某一个群体,从去年年底开始,便在公平党中借着“西南华夏军”的名义,暗地里传递自己的“私货”,这里头蕴藏的,或许也是某个能够动摇公平党根基的阴谋。

    对于公平党的任何一位“大王”来说,他们都不需要某个“正统”的公平思想存在于此,毕竟若是正统的“公平”出现了,自己的思想又该如何自处呢?江南公平党如今数千万人的规模,所谓的“正统”,本就得从头破血流中打出来的,任何人宣扬正统,也必然会被所有人打得头破血流。

    这整件事情即便在卢显看来也真是讽刺。当初“公平王”何文起事,假借西南的名义,实际上与西南却并不同路;而今有人要釜底抽薪搞些阴谋,明面上竟也要打了“西南”的名义,私底下却又将西南传来的思维修修改改,权做利用。

    而在这整个复杂的局势里,卢显也能够感受到,虽然对“读书会”不约而同地进行了打压,可背后的大人物们却始终怀了一种最坏的担忧,那就是……他们担心这“读书会”的幕后主使,还真有可能是西南的那位“心魔”派来的人。

    毕竟若这对手是公平党内部的人物,众人还能有所衡量,不至于太过惊奇。可若真是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将触手伸过数千里的距离,要凭借那些虚无缥缈的小册子,将江南公平党这个畸形的“孽子”捏死在襁褓中……平素说起天下英雄来都能目空一切的众人,还真是会感到害怕的。

    因为这些缘由,对读书会的打压从未浮出明面,但参与者们大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卢显本已暂时的脱离了这件事,抓住那店小二后,才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他集合了附近的手下,先做封口,随后派出队伍中江湖最老的李端午等人出去详细打探周边的情况。两个y魔的事情相对于“读书会”,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先前在阎罗王的地盘上抓捕读书会是一回事,如今到了江宁,五位大王势力错综复杂,读书会的某个后台冒出来,很可能就是他惹不起的爸爸。

    “……任务是任务,接了上头的命令,要查读书会,那没什么说的。可如今咱们没有这个任务,是突然碰上了,要不要惹,就得好好衡量。”

    夜雨之中,卢显隐匿在黑暗里,一面盯梢,一面与跟在身边的小弟传授着江湖上的经验。

    “……这五湖客栈外头,挂的是‘农贤’赵敬慈的牌子,虽然说起来,‘公平王’手下七贤,‘农贤’不惹事是出了名的,但不惹事不代表他没有能力惹……咱们公平党起事之后,在整个江南瓜分地盘,咱们这边杀豪绅地主最是果断,但分下来的地盘上,也都破破烂烂,‘平等王’经商,麾下金银最多,看来最是富庶,但真要说过得太平的,还是‘公平王’的那一头。”

    “……这是为什么啊?因为‘公平王’的地盘上,开荒、复农是最快的,咱们这争来抢去打了两年,很多地荒了,至今没人种,因为种了也会被烧光,倒只有公平王那边,几座大城庄稼都种了,今年收成还行……你们看吧,今年冬天,饿死人最少的会是他们……而这些事情,就归‘农贤’赵敬慈、‘章贤’沈黎两位管。”

    “……他们不惹事,是因为旁人若是惹到他们,根本不用他们自己动手,这些人就会被莫名其妙的做掉。尤其是在今年大家都缺粮的时候,赵敬慈,轻易惹不得。”

    卢显能够在卫昫文的手下站稳脚跟,靠的便是身边这些同村同族的手下,因此带着他们也都尽心竭力,当说的事情,都会仔细的说出来。待他说完这些,众人再看那五湖客栈时,目光也都复杂起来。

    一群小辈中相对年轻的卢传文先前参与了审讯店小二的活动,后来将那店小二做掉,找个地方埋了,此时的情绪倒是有些焦虑。

    “那怎么办?咱们已经把人杀了,不管怎么样,他们发现少了人,恐怕也要打草惊蛇。显哥儿,咱们莫非就这样掉头走?留在这边若是被发现了,那可就结下梁子了。”

    “遇上大事,要有静气。”卢显看了他一眼,“武林盟主和齐天小圣两位还没有回来,着急什么?”

    卢传文被这样瞪了一眼,不敢再说话,一旁有人道:“之前私下里传,‘读书会’的事情很可能便是西南那边指使的,这自称‘武林盟主’的孩子听说也是西南来的。显哥儿,若这五湖客栈便是西南人在这边的落脚点,这事情……可大可小啊。”

    “若是往上报,这波发达了。”

    “要是真的,咱们往上报了,事情接得起来吗?怕是有命收钱,没命享福……”

    “西南隔这边几千里呢,哪有那么玄乎……”

    众人在黑暗之中窃窃私语,各自都发表了一些看法。卢显没有再参与讨论,过得一阵,却是李端午带着人回来了。

    “城里出事了,上半夜烟火乱放,是金楼那边死了人,刘光世派来的使节被杀了,好多人在金楼那边,打得头破血流,这次事情要闹大……”

    大家在黑暗之中碰头,李端午首先说了些并不算直接相干的消息,随后才与卢显走到一边。

    “这五湖客栈的跟脚,找人打探过了。老板的旗子,是直接在‘农贤’那里拿的,不是乱打……这事情原也想得通,若是乱插旗,也没多少人会插农贤这一挂的。既然插了农贤,那多半是直系……可大可小……”

    公平党内部旗号混乱,但总的来说,直系的属下多半会有人罩,他们作为“天杀”的手下,真惹上了“农贤”,最后的结果也就难说。

    卢显点了点头:“方才还在说,那武林盟主、齐天小圣两位如此张扬,说不定便是有什么背景……龙傲天摆明是西南过来的,端午叔,这件事情背后若真查出来‘读书会’有西南的指使……咱们是一步天王、一步死亡,全村死光的可能,也是有的。”

    “是得谨慎些。”李端午点头,“好在,这次倒不是没有替罪羊,可以帮咱们投石问路。”

    黑暗里,卢显也随之点头。

    “还是先等等,只要确定这两位真在这客栈里……事情倒是好办了。”

    他们如此议定,随后又盯梢了一段时间,到得丑时过后,终于由李端午发现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周围绕了几圈,往客栈二楼悄悄的进去了。

    “所有的人先撤,今晚的事情封口,谁也不许说出去。这边的事,暂时由我和端午叔处理了。”

    整个事情已经被读书会弄得复杂起来,卢显不敢留下生手,当下打发了其余手下回去,留下自己和李端午在这边盯梢。

    两人并不打算进去抓捕那五尺与四尺的两位y魔,因为在此时的城内,有不少人对他们是更加感兴趣的。

    “先去宝丰号报讯。”李端午道,“不要告诉那位金掌柜,那是老江湖,做事有分寸。想办法将消息传给时宝丰的那位公子,好像是叫做时维扬的,年轻人,易冲动,这次被那五尺y魔戴了帽子,有他出面,才容易把事情搞大。”

    卢显也是这样想的。

    他穿过黑暗的雨幕,朝着众安坊“聚贤馆”那边过去了。

    这一日天刚刚亮,得知了惊天消息的时家二公子召集了人马,朝着五湖客栈这边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

    在昨晚厮杀中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两位小y魔这一刻犹然在床上呼呼大睡,并不知道,危险便要在清晨的雨幕之中降临。

    城市北端的客栈之中,严云芝坐在床前,看着晨曦从漆黑的雨幕中渐渐舒展起清濛濛的眉眼来。白天到来了,她已经包扎好了胸口的伤势,却是一宿未睡,脑子里乱哄哄的。

    “你爷爷……”

    “让你……”

    “……走了吗——”

    那少年搏杀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晃动,他的吼声,竟将那不可一世的猴王都压了下去。

    算不得多么美好的记忆。

    但从通山见到的第一眼开始,这西南过来的少年人便是这等的凶狠与霸道,他能走到人家的庄子上杀人,能够为了一个书生,肆无忌惮的对抗整个通山的势力,乃至于到了江宁这等群雄汇聚之地,他仍旧是这样不可一世地对抗李彦锋与金勇笙这等的绿林大豪……

    他还活着吗?

    原本……

    ……

    是希望他死的……



    天的东边浸润过来青色的光,持续了一晚上的阴雨,也渐渐变得柔和了一些。

    五湖客栈当中,有细微而谨慎的脚步声响起来,之后,有敲门声。

    “客官……客官……实在对不住,这个时候敲门……咱们店里有个小二,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

    “……”

    “对不住、对不住……是忽然找不到了,就是来问问您,有没有见过他……”

    “……”

    “嗯,客官您也知道城里不太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我们也怕……”

    “……”

    “不好意思,打扰了……您休息……”

    笃笃的敲门声、对话声逐渐延续,到得二楼通道的一端,稍稍有些犹豫。。。

    “这边是那两个孩子……是不是……”

    “……也问问。”

    穿着青衣小帽的男子敲响了们,而掌柜打扮的中年人退到一旁,过得一阵,一个小光头揉着眼睛开门了。

    “啊……啊……阿弥陀佛……什么事啊?”

    “实在对不住,这个时候敲门……是咱们店里有个小二,个子稍微矮一点的那个,不知道您有没有印象……”

    “啊……”小和尚张着嘴巴睡眼惺忪地呆了一阵,而后点头,“阿、阿青……是那个叫阿青的小二哥……”

    “没错、没错,就是他。城里兵荒马乱,从昨晚开始忽然找不见他了,咱们就有些担心,想来问问您有没有见过……”

    “昨晚……昨晚出去了,不知道啊……”小和尚揉眼睛,揉到身上青紫的地方,痛得呲牙咧齿。

    青衣小帽嗅着空气里的气味,也朝房间里多看了几眼。双方又是一些简单的询问,方才道歉离开。

    客栈掌柜与青衣小帽汇合。

    “奇了怪了……”

    “怎么?”

    “这俩孩子,昨晚当是跟人打了一场,你看那小和尚,鼻青脸肿的,房间里都是药酒的味道……阿青莫不是被他们……”青衣小帽蹙着眉头。

    掌柜也想了想,随后摇头:“……不见得,若真打得鼻青脸肿,动静一定大。要真是这两个孩子做了阿青,那也该是偷袭,不是三个人打成一团。而且你想,若真是他们干的,怎会带着药酒味直接开门?”

    “这两个孩子也不简单。”

    “这个时候待在城里的,几个人简单了?多少都有些背景,晚上还动不动的溜出去,都是麻烦……”掌柜想了想,“阿青折在他们手上的可能性不大,现在就担心,他是落在自己人手上……”

    “他昨天带回来的几份东西……唉……”

    窃窃私语的两道身影逐渐离开,小和尚回到床上继续呼呼大睡,另一张床上,个子稍高的身影倒是陡然间坐了起来,他的意识也有些迷糊:“奇怪,昨晚不见了,今天早上就这么着急敲门?”

    “唔?”小和尚在一旁侧头。

    “有猫腻。”五尺Y魔嘟囔了一句,过得片刻,便又躺了回去。

    此刻的江宁城里龙蛇混杂,不少人都有点这样那样的小秘密。不过,五湖客栈这边的事情,与自己和小光头能有什么关系?如此想通,酣然睡去了。

    外头的阴冷的细雨仍旧在下,城市之中某些区域的状况,则在一点一滴的发生着变化。

    城市东头众安坊,一列车队在这清晨的雨中驶来,进入了“聚贤馆”最为核心的院落之中。从车上下来进入主院大堂的,便是如今的“平等王”时宝丰。这位主宰着公平党大部分商贸事宜的掌权者身形颀长,样貌温和而不失威严,远远看去倒更像是一名儒生而并非商贾,不少人都说,他与西南的那位宁先生做派有些相似。而公平党这一系的许多动作,包括在众安坊兴建“聚贤馆”,类比西南的“迎宾路”,或多或少的也都透露着这样的痕迹。

    时宝丰进入城内已有数日了,作为平等王一系的首领,这几天时宝丰正在巡视周围的地盘,并且秘密的会见一部分人。昨晚金楼那边的事情发生,他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只是到得清晨方才过来众安坊,准备见一见昨晚亲历了事件的金勇笙。

    在召唤金勇笙过来的时间里,时宝丰询问了一下次子的踪迹,众安坊内其中一名管事便上前来回报,道二公子就在小半个时辰前召集人马出去了,坊内几名能打的客卿也被他带了出去。

    时宝丰皱起眉头:“这逆子又要去惹什么祸了?”

    “听人回报,似乎是有人找到了那两名Y魔的下落。”

    “……什么Y魔?”时宝丰愣了愣。

    “就是……与严家小姐有关的那两位……”

    “……哼。”

    入城之后的这几天,时宝丰对于时维扬这个“逆子”颇不满意,私下里给了孩子一个耳光。具体的理由便是因为时维扬的莽撞赶跑了严云芝,搅合了与严家堡的联姻。

    时宝丰与严家堡的严泰威相交于微末,虽然这两年的时间,时宝丰乘着公平党的东风,忽然成了这世上权力最大的几个人物之一,在外人看来严家堡的支持已经可有可无,但作为一个商人,他却深深明白蚊子再小也是肉的道理。

    在他看来,站在风口上猪都能飞上天,但若是飞上了天便失去谨慎,不再稳固根基,那便是这头猪离死期不远的象征——这个道理,尤其是突然发家的人必须谨记的。

    而在第二个层面上,他认为自己与西南的宁毅是有共通之处的。对于经商者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西南那边早已做在明面上。

    ——契约。

    一个经商的人若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守契约,哪怕乍看起来对方很弱小很好欺负,实际上损害的也是自己最重要的根基。往后谁还能跟这样的商人做生意?

    这个原则西南一直在守,他也并不含糊。这种不谋而合,也正是他与西南那位英雄所见略同之处。

    在这样的道理之下,虽然严家的那位姑娘在通山遭遇了一些事情,有了些不太好的传闻,可这能算是什么坏事?尤其是在对方出纰漏的情况下,自己这边反而可以大张旗鼓地为其澄清,予以接受,可以在这次各方汇聚的环境下,真正向众人展示“平等王”的肚量与豁达,这是何其理想的千金市骨的机会?

    别说通山的事情一听就是扯淡的,就算那严姑娘真的在通山遭遇了什么,她千里迢迢而来,自己这边应该表达的岂不也该是包容与善意?英雄大会这种事情,是在所有人面前表现自己形象的时刻,其它的小节,能有什么重要的?娶了以后不开心,出去玩就是了嘛。

    在抵达江宁之前,他早已做好了全套的准备:对严家表示同情和慰问,以最大的力度去渲染这场婚事,同时派人在私底下做出宣传——虽然严家的姑娘已经有了些许瑕疵,虽然严家堡本身对公平党这边也算不得强大,但时宝丰对于约定是绝不会反悔的,任何人千里迢迢地过来,时家都会对其作出最好的对待。

    结果,进来江宁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发现自己的这个儿子,因为精虫上脑把对方吓跑了。

    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严家的老二严铁和还跑到他的面前来声色俱厉地将他数落了一顿,时宝丰气得够呛,好不容易安抚了严铁和,当天就给了时维扬一个耳光,对其的称呼也直接变成了“逆子”。

    大清早的过来,逆子呼朋唤友又跑出去了,原本心中已经在酝酿对孩子的拳打脚踢,听得事关那两位Y魔,他才冷哼一声,平静了些许。

    严家的事情想要妥善解决,取决于两个方向。事情的主体自然是将严姑娘找回来,令这场亲事完成,弥合与严家堡合作的大局。而另一方面,对方来到这里,受了污名,自己当然也有责任为对方洗刷这些耻辱,如此方才算是将事情做得妥妥当当。那两个什么乱七八糟的Y魔若能抓回来,总还是有些用处的。

    “哼……这逆子,不要再搞出什么乱子来才是!”

    火气消退,口中还是要骂一句的。这句话骂完,厅堂外头金勇笙也过来了,时宝丰面容温和,叫声“金老”,迎了上去。

    金勇笙此时的面色并不太好。他的武艺泰山盘大开大合,向来是以力压人,打法刚猛,消耗也大,谁知昨晚遇上个蹦蹦跳跳的小不点,出手阴毒逃命也快,他以重手法压了对方几条街,好几次眼看要打死对方,最终却都被那小和尚一路狼狈地躲开,打得很累,对他这个年纪而言,更算是超高负荷的运动了。

    而那两名敌人之中最可怕的还不是那小和尚,与李彦锋放对的那名少年人在街头夺了一把长刀之后放手搏命的几个时刻,金勇笙才真正感受到了彷如实质的杀意。

    那是战场之上最为凶戾的打法,刀光展开之时,仿佛要跟李彦锋直接以一换一,杀得李彦锋都下意识的后退。而金勇笙在追赶之中也承受了这样的两次进攻,他们武艺自然高于对方,可面对那几个瞬间的进攻时,却都下意识的选择了保命——他们自然是不愿意真与一个孩子同归于尽的,后来也是在这样疯狂的厮杀中,对方最终窥准机会跑掉,令李彦锋与他,都有些灰头土脸。

    李彦锋此人性格阴险,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头到尾也没有说清这两人是谁,但汇集最近以来的一些消息,金勇笙对此事倒也有着一些猜测。

    他昨晚回来之后腰酸背痛,此刻经过了休息,打起精神与时宝丰相见,随后道:“老朽惭愧,昨夜在金楼附近,曾经见到严姑娘的踪迹,可惜被李彦锋与其余几人搅局,最终没能将严姑娘寻回,还望东主赎罪。”

    “哦?找到了严姑娘?”时宝丰拖着金勇笙落座,“金老详细跟我说说,究竟是怎样的事情。”

    金勇笙将昨夜金楼事情的后半段说了出来:“不知为何,这严姑娘离开数日,倒是与好几名年轻高手有了离奇的联系,长街之上首先出手掩护她逃离的,一人力大无穷,使翻子拳,一人使五步十三枪,承袭的显是当年周宗师的衣钵……至于后两人,一人是个身材不高的小和尚,另一名少年,刀法之中隐隐有霸刀的威势,对于这两人的身份,老朽只能猜测……”

    “……绿林江湖中,这少年英雄多有家学渊源,这四名年轻人,不论放在何处,都有一流高手的身手……老朽倒是想不到,严姑娘是如何能与他们一一结交的……”

    金勇笙说到这里,话语其实也有些复杂。严家的人来到江宁之后,因为市面上流传的谣言,他自然也有调查过严云芝的事情,当初他就知道这姑娘身家清白,乃是阴差阳错遭人陷害了。谁知道这次逃跑才几天,一下子与四名少年英雄有了联系,令得四人能够在那样的情况下为其殊死一搏。

    这说不通啊,她被人一番轻薄后翻脸,逃出去后立马就变坏了?这算是大彻大悟还是自暴自弃?

    听出金勇笙话语中的言外之意,时宝丰一时间也皱了皱眉头,道:“严家在江湖之上,其实颇有威名,或许这次过来,有其他朋友收留也说不定……”顿了顿之后,又道,“对了,金老觉得,后头的两个少年人,便可能是那四尺与五尺的……Y魔?”

    “老朽只是觉得有可能……”

    时宝丰道:“金老昨夜回来之后,可曾与那逆子聊过此事?”

    金勇笙微微犹豫:“其实……老朽睡下之时,二少尚在外头……”

    “……”时宝丰抿了抿嘴,过得片刻,“金老可能不知道,今日清晨,有人过来报讯,说是找到了那两位Y魔的下落,这逆子召集人马出去了……看来也是巧了。

    金勇笙点了点头:“……那两人虽然逃掉,但身上负伤颇多,或许因此露了行迹。二少若能将人抓回,事情自见分晓……嗯,说不定严姑娘的下落也能因此查明,一道带了回来。”

    “那就最好。”时宝丰一挥手,“此事便看那逆子的处理,不提了。倒是金老,对于金楼此次事情的影响,您怎么看?”

    “老朽正要说起此事。”金勇笙面色严肃起来,“东家,许昭南性情霸道,不是一个会吃哑巴亏的人,此次金楼的事,看来只是死了刘光世派来的使节,但若是许昭南借题发挥,我们不能不防。昨晚首先送过去的那些消息,老朽不曾说得清楚,方才仔细想起,事情得早做准备……”

    “哈哈,金老稍安勿躁,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时宝丰笑起来,“老许的性格我最清楚,他们这帮神棍,平日里没事都要搞个大场面,这次一定借势发疯,逼人站队,捞些好处。好在他能逼人,我们就能够示好,他要吓人,我们就能够保人,所以昨夜你让人递来消息,我这边就已做了安排,着人连夜向城内各个使者通风报信,道许昭南要动他们了,今日只要许昭南有动作,必定会有人向我等求助……”

    金勇笙昨晚打得腰酸背痛,回来之后只是让人给时宝丰送去金楼事件的基本消息,不曾做更多示警,此时听得时宝丰已经做了安排,惊讶之余也松了一口气。当下表示了一番对东主的敬佩,时宝丰也谦虚一番,两人随后又商议起接下来的一些安排。

    事实上,江宁城内的局面会愈演愈烈早已是各方的公式,这个阶段,众人也都在有意识地往中间添柴浇油、各自显圣。这些事情才商议了片刻,有报讯的士兵陡然从外头的雨里冲了进来,向他们报知某项变故的出现,而院落外头的街面上,隐隐约约的,似乎也传来了一些骚动。

    时宝丰与金勇笙站了起来,蹙着眉头去往临近街面外侧的阁楼。濛濛的秋雨中,隐隐约约的有大量的人群在远处的街面上动起来了,一些旗帜正在展开。

    “傅平波这条烂蛇,又要搞些什么事情?”

    街面上正在行动的,隐隐约约的,便是“公平王”何文旗下“龙贤”傅平波的人手。

    公平党五位大王,如今说起来分庭抗礼,但在明面之上,作为首领的何文仍旧是当中最特殊最超然的一个存在。而如今在城内的“龙贤”傅平波,也在名义上有着最高的治安管理的权限。城内其余四位大王打来打去肆无忌惮,各种手段使用也显得寻常,但只有隶属于何文的力量,动起来时似乎总有着一锤定音的意义。

    金楼出事的此刻,龙贤的人突然大规模动起来,没有人能够忽视这一动作背后蕴含的可能性。

    时宝丰与金勇笙在阁楼上看了一阵,城市的南端,便突然间有号角声响起,这期间,也有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军贤’林角九,率轻骑自南面入城,距离城门,只有五里了——”

    时宝丰皱了皱眉,随后一挥手:“去他的,一个林角九,不说清楚我还以为何文到了呢!”

    金勇笙想了想:“林角九此时突然入城,可能是想压一压金楼事情引出的乱子。”

    “我自然知道。”时宝丰平静地答道,“他昨天还扎在城外三十里,动都不动,这大清早的突然轻骑过来,当然是给傅平波助阵的。”

    金楼古安河被杀,城内的下一波乱局即将开始,傅平波多半镇不住场面,因此何文那边又紧急来了人……这些事情也并不奇怪。时宝丰说完,转身便要离开,走出一步后,倒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目光透过雨幕,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细雨那边的北方。

    城市当中,一拨一拨的人都在暗地里行动,傅平波的队伍开始清理街道时,许昭南那边已经在安排威胁各个使团的顺序了;城市的北面,左修权收到了时宝丰那边传来的示警,正召集昨晚闯了祸的银瓶与岳云等人开会;在城内各方当中最为弱势的吴启梅、铁彦一方派来的使节们更是连夜逃离了客栈,转移了地方……一些人观望着街面上的变化,讨论着“军贤”过来之后可能引发的变局。

    江宁城北面,城外的码头上,此时已经有不少工人在阴冷的秋雨中开始做事,一队队军队朝这边过来,随后,有人在细雨濛濛的码头木架上抬起头,望向了仿佛一片烟雨的长江江面。

    一列打着巨大旗帜的船队,已经穿过了江面,巨大的楼船,朝着这边缓缓驶来。

    有人认出了旗帜,跪倒在地上。

    “……救万民啊……”有的人开始磕头。

    “……公平王,救万民啊……”

    一则消息犹如敲击在江岸边上的石块,消息泛起的涟漪开始朝着整个江宁城,笼罩与扩散出去,不久之后,一些人带着消息,在城市里飞奔起来。

    公平王,何文,来了。

    ……

    时宝丰站在阁楼上,朝着北面江岸的方向看了一阵,远处的街面上,有人在雨中策马奔腾。

    他搓了搓手指。

    “一些小事情,随便了。”

    他道。

    “准备谈判吧。”

    ******

    时间倒回小半个时辰,五湖客栈二楼靠边的房间里,花名已经传开的五尺Y魔陡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太对劲……”

    他的眼睛还在闭着,耳朵动了动,听着周围的动静。

    雨在屋外下。

    客栈当中,掌柜与几名同伴寻找着名叫阿青的小二未果,有同伴从外头奔跑进来。

    “出、出事了……”

    “怎么了?”

    “有一大队人,朝这边过来,路上跟人打听了咱们这里的位子……”

    “是什么人?”

    “不不、不知道……看旗子像是平等王那边的。”

    “干,叫上周围的人,都过来,阿青昨晚才不见,现在就来人,事情要糟糕……你们手上的东西都拿过来,我先烧了!”

    外头是延绵的细雨,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的薛进披着破烂的蓑衣,从桥洞下上来,随后他站在路边,看到了悠悠闲闲过来的一大队人马,为首的是个年轻的公子哥,他们过了桥,要在五湖客栈前头展开队伍。

    “把周围的人都赶走,这里给我围起来。”

    公子哥儿下了命令。

    喽啰们往四周展开,有人朝薛进这边过来,喝道:“给我滚开!”薛进卑微地缩到河岸边沿,他有些结结巴巴的想说话,对方已经走近了:“走啊。”

    薛进想要回到下方的桥洞中,他朝这边走了两步,对方一脚朝他踢来:“叫你走你听不懂啊。”

    “我……回……”

    薛进跪在地上,开始磕头,那人将他踢翻在了泥水里。

    客栈那边、周围的一些建筑里,此刻有不少人开始涌出来,朝着时宝丰的这支队伍迎了过来,在街面上开始对峙。

    “干什么?”

    “‘平等王’的人过来闹事啊?”

    “……还有没有王法?”

    队伍前方,时维扬皱了皱眉头,包围受阻,他叫来身边人,过去交涉——按照他过去的脾气,是会叫身边的手下直接打人的,但眼下他长大了、成熟了、爹来了,要顾全大局,轻易倒是没必要将事情闹大,毕竟无非是搜两个跟公平党没关系的外来者而已。

    这边初步的交涉完毕,传讯者冲进客栈,跟掌柜报告,对方只是要抓两个得罪了他们的外来人,一个是五尺Y魔、一个是四尺Y魔,只要给他们搜一搜,对方抓了人就走。

    “……对面好像是时宝丰的公子时维扬,咱们得罪不起啊,若是真的,是不是给他们人就够了?”

    掌柜的面色阴晴不定:“阿青才失踪,人就来了,他说要抓人,你就给他搜啊,咱们这经得起搜吗?下次有人说家里的鸡丢了,你是不是也给他搜一遍?干,得罪不起也得得罪,咱们打的是农贤的旗子,不尿他平等王那一壶!想进来,跟他说没门。”

    鼻青脸肿的Y魔两兄弟悄悄地奔出了客栈主楼,他们在侧面观察了一阵,随后悄悄地攀向旁边的木楼。

    “这是什么人啊?出什么事了?”小和尚好奇而小声地问。

    “像是屎宝宝的人……”

    “是来抓我们的吗?”

    “不是吧。”龙傲天掰着手指想了想,“我们最近主要是得罪了卫昫文、周商,跟猴子那边也打了一架,屎宝宝那边,我们还没有开始得罪呢。”

    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不过……不管怎么样都是坏人,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们先从后面出去避避风头,免得被波及。”

    “什么是君子不立危墙啊?”

    “这是个成语。”

    趁着前方在对峙,两人朝着后方悄然攀爬而出,当然,出于看热闹的心理,他们也在屋顶上停留了片刻。

    五湖客栈前方的道路上,争吵愈发激烈起来。时维扬的脸色已经变得极为难看了,他带来的人既多且强,出于自身的善意给了对方一点礼貌,谁知道这帮打着农贤旗帜的东西竟然寸步不让,这是什么神经病?

    正要因此发飙,大打出手,城市之中不远处的主干道上,一些动静开始变得明显起来,大量的人马与旗帜在周围调动。

    不片刻,“军贤”林角九入城的消息传了过来。

    客栈当中的伙计与附近助拳的众人顿时兴奋起来,有的人甚至奔跑去了主街那边,开始向“龙贤”与“军贤”的人马告状和拉援手。一时间,即将发生流血惨案的五湖客栈前方,又恢复成了对峙的局面。时维扬保持住了理智。

    雨幕之中,便是闹哄哄的一片。

    从侧后方翻出的小和尚与少年人在屋顶上看了片刻的热闹,方才往后巷下去,准备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事情太乱了,真是太刺激了,若不是昨晚才打了一架,这一刻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傲天便要过去大喊一句:“听我一句劝……打一架吧。”

    “我跟你说,偷偷看他们打群架最有意思了。”

    他跟小弟传授着人生经验。

    长而脏乱的后巷,摆放着一些杂物,脚下是雨中的泥泞,某一刻,前行的两人看见了前方的一道身影,他们同时朝旁边躲避。走在后方的小和尚躲在了一堆垃圾后头,前方的龙傲天,微微的愣了愣。

    他听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哟,真是巧啊。”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来自于蓑衣下一个黑皮肤的丰满姑娘。

    她的下一句是:“……这不是咱们名震天下的五尺Y魔,龙傲天吗?”

    少年人的脸上原本有些慌乱,有些惶恐,到这一刻,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

    “……那!是!他!们!污!蔑!我!的——”

    混乱的城市清晨,有人在雨里,悲愤地呐喊了出来。这个时候,公平王正在入城,数不清的人在雨里磕头,街头正在对峙,薛进爬回桥洞下,瑟瑟发抖地哭泣,无数的勾心斗角正在交织,宁忌见到了不该存在于此的黑妞。

    他死了。



    “……那!是!他!们!污!蔑!我!的——”

    清晨,五湖客栈前的雨幕中,两拨人还在对峙,一部分武艺较高的人,听到了似乎是从不远处传来的悲愤呐喊。

    对峙的双方各有数十人,以时维扬为首的一边兵强马壮,高手云集,自然占着上风,不过他们赶来的初衷已经被客栈这边不怕死的众人打乱,对于些许意外的动静,眼下也顾不上什么了。

    这边互相施压对骂,客栈后方的巷道之中,发出悲愤呐喊的少年与前方身披蓑衣的黑皮肤姑娘也在对峙,一颗小光头从他身后的垃圾堆里探出来,迷惑地打量着这一幕。

    前方披着蓑衣的那道身影倒是显得颇为自在,听了少年的呐喊,有些似笑非笑。

    “真的啊?我看不是吧……大家手足,龙朋友在西南的行事作为,有谁不知道。你荒淫好色,无女不欢,这次怎么从家里跑出来的,你自己心里还有数不?”

    听着这番话,小光头的脑袋好奇地转来转去。

    冷雨之中,龙傲天双手握拳,脸都胀红了。。

    “黑妞我警告你,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喔,生气了。”名叫黑妞的女子眨了眨眼睛,“我哪里开玩笑了,我说的都是正经事,大家都知道的。对了……”

    “你再说我弄死你啊——”

    “弄死我?”对面原本在笑的女子偏了偏头,眼睛都瞪圆了,随后只见她在雨中晃了晃手腕,周围的雨滴哗的溅开,犹如鞭子抽上水面,她悠悠赞许道,“好……啊,果然是五尺y魔,混出了名头,有出息了,连姐姐都不放过。我倒想看看你打算怎么弄死我……”

    小光头在雨里转来转去,兴味盎然。

    这边原本已经有了中二少年拼命气息的龙傲天却是神色一滞:“我……我……你知道他们是污蔑我的!”

    “我不知道。”黑妞摇头,“世界上的事情,向来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龙朋友,你这次闯出来的名声要是传回西南,结果会怎么样心里有数吧?”

    “你……你们不要瞎说不就好了!”

    “这件事情,可由不得我们,毕竟大伙儿都已经知道了。”

    “大伙儿……”

    “但是现在呢,就有一个办法。你逃家四个月,名气闹得一塌糊涂,大事一件没成,今天被姐姐我抓住,也算是有缘分,这样,你乖乖的束手就擒,不要抵抗,让我揍你一顿把你抓回去,然后你的事情,我们这些当长辈的替你摆平,毕竟家丑归家丑,咱们在外头也是要面子的。你说好不好呀?”

    巷道之中秋雨沥沥,淋在女子的蓑衣上,那黑皮肤的女人笑吟吟的、缓缓的说出这些话来。少年人的气势被压得颇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待听完这番话,却是陡然爆发开了。

    “放你的狗屁!我事情没做完,才不要跟你们回去!”

    “唉,为了个姑娘出门三四个月,还没有找到呢……”

    “我迟早扒了她皮……”

    “一夜夫妻百日恩哪,小龙。来吧,让姐姐教你一点人生的道理。”

    双方你一言我一语的对峙,说到这里,已经互相表明立场,身披蓑衣的女子双手捏在一起,手指咔咔的响了响,举步向前。这边的少年人也是双拳在雨中一振,咬紧了牙关准备开打。

    “你别嚣张。”

    “我不嚣张,还等你弄死我呢。”

    黑皮肤的姑娘笑脸盈盈,走来的这一刻,倒是露出了唇间白白的牙齿。两人之间这样的对峙显然发生过不止一次了,彼此看来都很熟悉。探头在后方垃圾堆里的小光头这时候低声问道:“大、大哥,她是什么人啊?”

    “是敌人!”龙傲天的拳头在雨中摆动,抖了抖腿,“准备动手,咱们打死她!”

    小光头看着不太像,低声问道:“咱们两个打一个会不会不太好?”

    “……啊?”龙傲天偏了偏头,一时间表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秋雨那头的黑妞倒是听到了这句话,这时候笑得更是亲切了:“这位是齐天小圣孙小哥吧,看你跟小龙关系不错,来,叫声黑妞姐。”

    “不要理她!”龙傲天道。

    “阿弥陀佛。”小和尚双手合十,“黑妞姐。”

    “好乖的小和尚。”黑妞笑起来,“你帮他也没事,姐姐下手很轻,只会有一点点痛,哭一场就好了……”

    她的话说到这里,脚步却是陡然停了下来,这边一直在眼观四路的龙傲天似乎是见她分神,缓缓退了一步,随后却也停住了,将疑惑的目光望向了侧面的一条岔路。

    雨中有细微的动静出现。

    这一刻,惊动双方的本是这处岔口的细微响动,但首先使变化变得清晰的,却是距离这边十余丈外一处年久失修的屋顶。有两道身影陡然在那处屋顶上交了手,双方的动作诡异而迅速,但还是劈碎了屋顶上的部分瓦片,一道身影飞速后退,随后砰砰几声,落入下方的院子里,看起来已经用轻功卸了力。

    “有人盯梢。”

    一道声音从屋顶上传来,黑妞蹙起眉头,这边的少年也蹙了蹙眉。在那屋顶上发声的,很明显是此刻华夏军中最危险的狙击手——宇文飞渡。他显然是跑到周围习惯性的找制高点,结果不知道与哪边的人交上了手。这一句话,身影也迅速地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而黑妞和宇文飞渡都已经出现……

    少年的步伐往旁边走了走,朝不远处的岔道口望去,只见那边的一片杂物当中,缓缓的竟也有一抹刀光出现——这是一名早已埋伏在这里的人,而他之所以现身,不仅仅是因为黑妞与傲天同时关注到了这边,更是因为那岔道稍远一点的地方,另一名身披蓑衣的身影也静静地站在那里许久了。

    这人皮肤也相对黑一些,身材高瘦,蓑衣之下的双臂肌肉虬结犹如铁石。龙傲天咬了咬牙,冲黑妞道:“你真阴险!不要脸。”

    从小到大,他与黑妞不知道打过多少架,对彼此的实力都是知根知底。对方年纪稍微大些,女孩子发育又比较早,与嫂子初一是一个级别的人,一路过来,他被对方揍哭过许多次,所以即便此刻因为对方的言语表现出了些许狂怒,那也不过时短时间的虚张声势而已。

    一旦真打起来,侧面这条看来不太好走的岔道本就是他选定的逃跑路线,但现在看来,只要跑过去,说不得便要被躲在那边的小黑逮住了。

    简直最毒妇人心!

    相对而言,宇文在对付自己人时不可能随便开枪,反倒成了威胁最小的那个。

    当然,此时此刻,黑妞算是近乎平辈的师姐,就已经打不过了,小黑与宇文更是上一代的师兄,如今也都是得了红姨与陈叔、杜叔这些长辈真传的大高手,哪一个都打不过,更别说三个一起来了。

    倒是这节外生枝、突然出现的两个大坏蛋,或许可以变成自己的一线生机。

    “躲在暗处的又不是我,阴险和不要脸关我什么事。”黑妞笑着说了一句,顺便将那边的同伴与偷听者暗损了一下。

    岔道那头,小黑叹了口气,随后道:“这位躲起来的朋友,不知道是哪边的英雄啊?”

    那持刀出现的中年男人横刀而立,看来也是架势极有章法的高手:“大家都躲起来,老大说不得老二。我乃卫天杀麾下先锋卢显,诸位是哪里来的朋友,可敢报上姓名吗?”

    秋雨落下,一时间,三方在这边对峙在一起。龙傲天朝着后方摆了摆手,他知道,有机会了……

    ******

    发现五湖客栈的问题之后,卢显将两位y魔的情报偷偷递给了众安坊的时维扬,随后与师父李端午继续在附近盯梢了一个早上。

    理论上来说,如果时维扬保持着基本的警惕心,对于五湖客栈这类地方的搜查该以突袭为上。但一来时维扬对于麾下的队伍以及父亲的招牌都颇有自信,二来卢显也不可能将五湖客栈内里涉及读书会的情报交代出去,结果时维扬大摇大摆地过来,客栈方面却已然有了准备,双方在前方对峙,使得卢、李二人预想中“客栈被砸、一片混乱、各方显形”的想象落了空。

    在心中免不了对这类公子哥儿办事的不靠谱吐槽一番,但两人在客栈后方俯瞰全局的盯梢仍旧是起到了作用。当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后方潜行而出、甚至于在屋顶上不知死活地看着热闹的时候,卢、李二人以黄雀在后的姿态准备地捕捉到了他们的动向。

    眼下大的事情是五湖客栈与读书会的瓜葛,更大一些的事情,是读书会的背景到底与西南方面有没有瓜葛,对这两位y魔的抓捕,反倒并不那么重要。也是因此,两人爬出来时,卢显并没有着急对目标动手,只要跟随在他们后头,找到他们下一个落脚点是否与五湖客栈的这帮人有所牵连,或许就能将读书会的线索从这团乱麻里清理出来。

    结果,跟随到客栈后方的巷道之中时,还真的听到了一些了不得的信息。

    不过,自己螳螂捕蝉,对方也有黄雀在后,眼看着那身披蓑衣的女子便要与这边的五尺y魔动手,爬上附近屋顶高处盯梢的端午叔陡然被人发现,双手交手之后,李端午顺势下楼,远远听去,端午叔这边虽然选择退避,但并没有过分仓惶,这令得卢显多少有些放心,但稍一回头,这岔路后方另一面黑高个也已经站在那边了。

    卢显受李端午教导,刀口舔血多年,纵然遇上些许危险,这时候单对单、单对双的局面也并不会太过慌张,手中长刀一晃,站了出来,心中倒是隐隐约约的明白:这次是真的遇上尖货了。

    身前身后的这几人,多半都是正宗的西南华夏军背景。

    公平党成立的这两年,声势扩张迅速得厉害,藉由华夏军背景扯旗的同时,也已经将西南的力量渲染得神秘而强大。卢显的武艺高强,跟随卫昫文办事,在内部也有了一定的势力和声望,但往日里内部清理,面对最为凶险的情况也不过是清理一些疯子、又或是严肃对待部分读书会的成员。

    真正面对西南过来的人,这还真是上位之后的第一次。

    他调匀了呼吸。

    “……我乃卫天杀麾下先锋卢显,诸位是哪里来的朋友,可敢报上姓名吗?”

    口中的话语激将。

    冷雨之中,正面的巷道内,披蓑衣的女子道:“好人。”

    她对面名叫龙傲天的少年也在同时开口:“黑人!”

    卢显的侧面,那名发现了他且堵住去路的黑高个此时微微叹息一句:“哎……”

    各自的目光在雨中交互的这一刻,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微微摆手,似乎就要逃跑,卢显手中长刀一晃,左手深入怀中,掏出了一枚带响箭的烟火筒,雨幕中,黑高个目光一沉,身形狂飙而至,探手抓来!

    卢显手中刀光劈出。

    前方的巷道中,披蓑衣的女子身形“嘭——”的一声破开雨幕,口中喝了一句:“他交给你了——”自己直扑对面想要逃跑的少年人,那少年脚下一停,双腿在雨中陡然凝成马步,双手交错成员,摆开了大气的拳架:“来啊!”

    纵然过去被打哭过许多次,但与这等一生之敌的较量,他也从来没有真怕过!按照父亲的说法,毕竟自己年纪还小,等到大家都二十多岁,还不知道谁打谁呢!

    他是有志气的。

    就算要跑,也是挨揍之后的事情。

    黑妞的拳势破开雨幕,直冲而来,这边龙傲天的步伐犹如莽牛犁地,砰砰两下,也朝着前方趋进了两次,随后朝上支起的手肘尽全力将对方的直拳架开。

    飞溅的雨水在两道身影间爆开。

    下一刻,两人挥舞的拳头在空中交错,少年从下往上斜挥的拳头砸在黑妞的肋下,而黑妞一记摆拳几乎砸到少年的脸上,下一刻,她化拳为抓,揪住了少年颈项后方的衣服,另一只手也陡然抱了过来。

    双方从小打到大,谈不上多少的授受不亲,只是在不见兵刃的情况下,摔跤的技术有时候比拳头更为可怕,宁忌知道一旦被对方抱住,接下来多半会被打个半死,跑都跑不掉,当下“啊——”的一声,全力挣扎,一拳冲向对方面门,口中大喝:“猴子偷桃!”手中倒是没有相应的动作。

    “我打死你啊!”

    黑妞羞恼地低喝一声,两人的拳脚在雨中交错,转眼间都给了彼此几拳。

    另一边,卢显在掏出那烟火令箭的下一刻,手中的刀光已经劈了出去,那冲来的黑高个声势迅猛如雷,双手一封,陡然间将他手中的一柄宝刀直接用双臂钳住,拔都拔不出来。他心中一凛,当即明白对方使的是十三太保横练金钟罩。

    这十三太保横练固是硬功,但面对刀枪,也并不见得就让人直接用血肉之躯去怼,而更多的是以硬功去封、去夺。对方双臂这一封,卢显当即明白对方的横练功夫已然到了极高明的境界,即便真的挨上一刀,恐怕也不会受到太大的伤害。

    他知道这等敌人的难缠,但自己也非庸手,正要开始角力,耳中陡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小心!”

    只见远处雨中的屋顶上,一道身影猛地扬起长刀,朝着对面一道挽弓的人影劈将过去。却是李端午发现了屋顶上射手的意图,不得已又杀出来救人。

    箭矢穿过雨幕飞射而来,卢显猛地弃刀扑出,他的身形狼狈地在雨中打滚,才刚刚爬起来,那黑高个的拳脚已连环而来,刹那间,只见周围的地面、杂物、墙壁砰砰砰砰的连环爆开,这黑高个就如同战车一般,手脚挥舞俨然是凶猛的铁棒,转眼间砸碎了前方的一切。

    卢显在仓促间狼狈躲避,这千钧一发的局面中,几乎每一个动作都是下意识的所为,那如同铁棒一般的攻击从他的脸边擦过,一片火辣辣的感觉。在这仓促的时间里,他也陡然拉开了手中的烟火筒。

    这类的烟火令箭,在雨中有一定概率无法发射,但他这个在拔出后便感受到了冲出的气息。而在下一刻,那挥舞的拳头砰的砸了下来。

    雨幕里只听噗噗噗的几下转折,那枚已经激发的烟火冲撞在地上、墙壁上,乱弹了数次,随后嘭的一声在雨里爆开了。

    这令箭没能升上天空。

    不远处五湖客栈的前方,正在对峙的两拨人听到了后方雨里传来的怪异的动静。

    彼此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谈判到这时,完全没有进展,时维扬也已经失去耐性了。此时陡然察觉到对方店铺后方发生变故——尽管不知道是什么变故,但——想来是好事。

    “娘的!婆婆妈妈,不谈了,给我进去拿人!”

    时维扬对父亲的恐惧已经到达极点,知道今天的事情多半要砸,但无论如何,对方如此紧张地不准自己过去,若非这里便是那y魔的y窝,便是他们自己也有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与其无功而返,自己总得要挽回些面子。

    “抓住那两个祸乱江湖的y魔!谁敢拦我就打谁——”

    双方亮出刀兵,在桥头前方的道路上冲撞在一起。

    客栈这边的人一面抵挡,一面派出人手:“快去叫人!请军贤、龙贤主持公道!”时维扬这边也派出人手:“叫附近咱们的人都过来,能调多少调多少,今天一定不能无功而返!”

    双方的拼杀展开,乱成一片,有的人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时维扬被几名高手客卿拱卫着,便要往客栈之中强杀进去。也在此时,客栈的侧面道路上有几道身影冲将过来,跑在前头的是一名鼻青脸肿、衣衫破烂的少年人,跟在他后方的是一名光头小和尚,两人一边跑,一边在口中大喊。

    “救命啊——”那少年喊道,“强盗杀人啦——”

    在满街的厮杀呐喊之中,这样的声音其实并不突出,那两道身影混入人群,原本也并不起眼,甚至于偶尔夹杂几句“天塌啦!地陷啦!小黄狗不见啦!”之类的古怪话语,不仔细去听,原也听不出什么问题来。

    但时维扬的精神紧绷,此时的目光,倒是陡然被那名光头小和尚给吸引住了。

    他望着那冲入厮杀人群中如鱼得水,开始变得平平无奇的两道身影,某一刻突然反应过来,在原地猛地一跳脚,口中大喊道:“抓住他们!”

    “抓住那个光头,和前面那个东西——”

    “他们就是五尺y魔和四尺y魔——”

    时维扬兴奋不已,他虽然不曾见过两人的样貌,但连日以来被父亲耳光中冷暴力,对于这两个y魔的特征早已想过无数遍了,两个少年人,其中年纪比较小的那个是和尚——这还有什么分辨不出的!

    跟随着这两个y魔一路杀入人群的,此刻还有身披蓑衣的黑皮肤姑娘,以及跟在更后方一点的黑高个和瘸子,此时倒是引不起太多人的注意了。

    “天塌啦!地陷啦!小黄狗不见啦——”

    与小和尚联手,好不容易逃出黑妞追捕的龙傲天冲入这片打群架的人堆里,一时间如鱼得水,很是兴奋,待发现不远处客栈门口那蹦蹦跳跳的公子哥正指着自己大喊,顺便周围还有人围了过来,他才稍稍有些懵了。

    我明明还没有开始得罪你啊!

    人群之中,黑妞等人潜行过来。

    过得片刻,龙傲天悲愤地大骂起来。

    “屎宝宝你什么毛病,你爹死啦——”

    时维扬蹦蹦跳跳着大喊:“抓住他们!抓住他们!”

    几名平等王麾下的打手已经到了近处,少年骂完之后,在人群中往下一俯身,陡然间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下一刻,地躺刀展开,附近的几个人无声无息地便矮了一截……

    少年在悲愤之中冲向时维扬,在他的后方,黑妞等人也已经冲过来了。

    “怎么回事……”

    “怎么搞成这样……”

    “把人抓回去再说吧,我看事情要闹大……”

    几人窃窃私语中顺手打翻了来到身边的人,这等江湖斗殴不比战场厮杀,在没被盯上之前,他们应付起来,还是非常轻松的。

    更多的人从远处冲过来了,厮杀在长街上蔓延开去……

    城市的北端,何文在雨幕之中入城,看着在路边的雨里磕头的人群,他坐在马车里,并没有多少的表情。

    公平党的几位大王都已经到了,随着他的入城,对于外界而言似乎是一场盛会的展开,但对于公平党内部而言,整个谈判即将开始。它将决定公平党之后的面貌,甚至足以决定公平党的存续。

    他的内心之中早已有了拿捏,但是到事情必须做出的这一刻,他的心中也难免有着忐忑与不安,而对于路边磕头的这些人,他的内心,有着更为复杂的愧疚感存在。

    然而事到临头,需放胆。

    在这样的心情当中,某一刻,他察觉到了城市另一端的动静。

    “那边怎么了?”

    “……好像是时宝丰的人,在城里火拼。”地方隔得比较远,不多时有人带来初步的消息。

    “……”

    何文沉默片刻,其实这类事情,乃是如今公平党的常态,倒也没什么好出奇的。又过得一阵,有更为详细的讯息传来。

    “……是时家的二公子时维扬,与农贤下头的一些人发生了冲突,龙贤那边在介入了……何先生,您正好入城,这件事情是不是……”

    “真热闹。”

    何文一声感叹,摇头笑了起来。

    他没有再理会这件事。



    八月底,随着何文的进城,公平党的五位大王已经在江宁城里聚集起来。

    城内令人头疼的治安问题因此平静了几日,往日里打破狗脑子的火拼不见了踪影,“转轮王”许昭南已经准备好的发飙也按捺了下来。除时宝丰的次子时维扬在何文进城当日还掀起了一场大规模的群架外,其余各家都已经重新进入认知“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的严肃反思环节,因为在接下来的谈判里,这可能就要变成最重要的问题了。

    何文入城当日,五湖客栈附近的那场火拼,双方随后都出动了数百人,闹得声势浩大,但最终却没能打出个什么结果来。盖因太过混乱的火拼局面对于捕捉某个特定对象的行动其实并没有多少的加成,五尺和四尺的两位Y魔在人堆里窜来窜去,尽管时维扬一度看到几个不知名的高手将那两个东西围追堵截,打得抱头鼠窜,但最终也没人抓住这二人带到自己眼前来领赏。

    另一方面,五湖客栈这边的众人对于自身的地盘严防死守,在时维扬的关注重心改变之后,客栈前方的火拼便一直没能蔓延到客栈当中去。也是因此,这一次的行动,时维扬一没抓住人,二来也没能勘破这客栈之中隐藏的秘密,最终无功而返。。

    当然,能够在何文现身当日闹出这么大的一件事情来,这位二少在周围的朋友当中一时间成为了不折不扣的话题人物,小伙伴们见到他时都纷纷竖起大拇指,佩服他能够不给公平王面子,赞其为真的“猛士”。时维扬表面上自然得意洋洋,回过头去,被恼羞成怒的父亲执行军法,打烂了屁股,一时间只能在家里趴着了。

    几日之后,江宁城内“白罗刹”聚集的某个破院子当中,一群女人正围在一起,感叹着江湖上的风云变化。

    “这个……真是那个什么……英雄出少年啊……是不是这么说?”

    “怎么是英雄呢?这明明是个大坏蛋……”

    “那是大坏蛋……出少年?”

    “我的天,他这是做了什么坏事,进城才没有半个月吧,这赏格提了五倍……”

    “咱们要是抓住他,这辈子不愁了。”

    “没错没错,抓住他抓住他……”

    一群平素不怎么擅长打架的女子被新闻纸上的某个赏格冲昏了头脑,一时间摩拳擦掌、叽叽喳喳,颇为兴奋。一来自然是因为赏格的价位太高了,实在是很有吸引力,二来这被悬赏的对象犯下的事情也实在比较触动她们的神经。

    倒也有人间中的提醒几句。

    “我看你们别想多了,看看这赏格有多少?五千两!江湖上能被悬赏五千两的,那都是名气多大的坏蛋,武艺有多高,手段多厉害。你们还想去抓人家,当心抓不到人,反倒被人家给办了……也不看看人家犯的是什么事,羊入虎口……”

    新闻纸悬赏上的Y魔称号颇为显眼,再加上高额的赏格,象征着对方绝不是什么易与的简单人物。不过,面对着这样的忧虑,周围的一众女子许多都当场笑了起来。

    “那样不也挺好的,你们看,这五尺Y魔和四尺Y魔两人,只是说他们坏了人的名节,也没说他们把人姑娘给杀了,那咱们去抓他,不是正好吗?”

    “没错没错,你们看着画的图像,还挺漂亮的……”

    “年纪又不大……”

    “成功了咱们有钱,就算不成功,也丢不了命嘛……”

    “说不定他手段厉害,把人家弄得死去活来的……那人家就承认他是真正的小英雄……”

    “你们看阿香,娇滴滴的,要不然咱们就使个美人计……”

    “反正不吃亏……哈哈哈哈……”

    “白罗刹”当中都是女子,虽然平素做的坏事不少,但人生当中经历的坏事也多,此时说起那少年Y魔的事情,口中并没有太多的遮拦,反倒嘻嘻哈哈,很是轻松。这些女子当中也有长得漂亮的、秀气的,平素最擅长扮演被地主士绅侮辱的苦主,说起美人计来,更是头头是道,一片欢乐。

    各种虎狼之词的混杂当中,只有那负责读报的“小秀才”曲龙珺,此时仍旧捧着那载有悬赏和人像的新闻纸,将脸皱成一只包子,目光却有些茫然地晃动着。

    这怎么会呢?

    回想一下,在西南救过自己性命的那位龙小哥,不该是这样的人啊。

    然而看那图像上的人物,虽然样貌不过五分相似,但作为见过那龙小哥的人,她确实能够认得出来,这图像之上通缉的,的确就是那位龙少侠。

    而且,回忆西南变乱的那一晚,那位龙少侠在院子里以一敌众,犹如站瓜切菜般将十余人斩翻在血泊中的英姿依然历历在目,如果说自己从西南一路流浪到江宁,过得窘迫,并不出奇,这位龙少侠凭借过人的身手能够迅速成名,也并不奇怪,她是相信的。可怎么也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成了个这样的名声,借着这通缉令的发出,快名闻天下了吧……

    小半个月前龙傲天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那通缉的榜单上,曲龙珺的心中还是存疑的,那通缉令上说他在通山污了人家姑娘的名节,悬赏八百两,曲龙珺觉得必然是一个误会。可是这世间过去不过十余日,八百两突然翻到五千两,都与那些最为穷凶极恶的灭门大盗有得一拼了,而且通缉令上还特意强调了他的Y魔行径……

    难道是在入城十多天的时间里,他又做了许多起这样的事情么……

    曲龙珺在这世上有过几度的颠簸,不到十岁,父母死了,成了孤儿,被卖做瘦马。后来被闻寿宾抚养近十年,将对方暂时的视作了亲人。闻寿宾不是什么好人,在其死后,虽然她说起来是恢复了自由身,可同时也重归了一身孑然,再没有任何亲人了。

    在这样的节点上,唯独成都城内的顾大婶与那不知为何救下了她的这位龙傲天,在她心中,其实是有着特殊位置的。

    对于在成都城内救下她、照顾她,随后又为她安排了后路的那位龙少侠,她的了解一直不深。

    最初以为他救下她,是有些觊觎她的身子的——这并不是什么大的坏事,闻寿宾死后,有个人能够要她,令她能有一个归宿,其实已经是一件好事了,更别说对方的年纪也并不大,甚至于长得也颇为好看。

    即便他看起来有些霸道、喜怒无常,可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被当成瘦马养着的这些年,她学习的便是如何曲意逢迎、如何伺候夫家,世上的英雄人物大多刚愎自用说一不二,但只要找对了办法,活得好并不是太大的难事。

    ——这是她在西南那间卫生院里醒来之后短时间内的想法。

    但很快的她发现对方并没有这样的意思。

    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只是公事公办、甚至于不情不愿地每日给她检查身体,但肢体上的分寸其实保持得极好,许多需要上药的、隐蔽的事情都是顾大婶过来帮忙完成,甚至于他在私底下很不礼貌地叫她“小贱狗”,她是知道的,只是敢怒不敢言。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知道华夏军中规矩森严,他救下自己,似乎就得对自己负责到底。虽说将自己娶做妻妾也是负责到底的一种,可对方也没有这样的意思,他们的接触不多,对话不多,对方甚至在她的枕边放《妇女能顶半边天》这样的怪书。

    看完了书,再有顾大婶的引导,她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对世道有了新的看法,对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她依然所知甚少。

    这少年心狠手辣,可最终救下了自己,具体的原因说不清楚;他似乎在更早以前就已经认识了自己,私下里给自己取外号叫“小贱狗”,对于这些事的缘由,她也弄不清楚。她的心中有些好奇,可最终发生在两人之间的也只是一些破碎的交流,他突然的从成都离开,像是个简单的过客,一直到她也离开西南,没能再与对方见面。

    可即便两人的往来是如此的破碎,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愿意相信对方是一个好人的,他对于萍水相逢而且看起来颇不欣赏的自己都是那样的好心,帮了忙、救了命、给了钱还不求回报,怎么可能就变成……什么五尺Y魔了呢……

    已经没有了亲人的小秀才,此时捧着那份绘有图像的新闻纸,心乱如麻地想着这些事情。在这座危险的城池里,她很想能够再见到对方一面,证实一下这些事情并非是真的,她甚至想要光明正大地为对方辩解。不过,对方已经成了这种价值五千两的大人物,眼下多半又已经躲了起来,以自己的身份,又怎么可能与对方见得到呢?

    周围的女人嘻嘻哈哈,对于小秀才偶尔的恍神,倒是并没有太多的在意,一直到有人笑着说出“让小秀才去使美人计吧,她与这五尺Y魔的年纪倒是差不多的。”曲龙珺才微微的红了红脸,低下头去继续读起新闻纸上其它的内容来。

    旋即又想到,若是“白罗刹”的这些姐妹真的使起美人计来,将龙公子抓住了,自己是不是,就真能见他一面了呢……

    破院子这边的众人嘻嘻哈哈,多数倒只是放松心情般的开玩笑了。而与此同时,在城市的另一端,随着这新闻纸上悬赏的提高,另外的一拨人也重又聚集起来,开了短暂而临时的会议。

    “……怎么能没抓住呢!怎么就跑掉了呢!你们看看这个……闹成什么样子了,五千两……这下名气更大,遮都遮不住了……”

    “……八爷啊,说过了……能有什么办法,那小子性子野,从小是怎么教的……打不过没关系,重要的是能逃命,几个公子都是这样的路数,在张村单挑还没什么感觉,真到出来了,才知道他不肯投降的时候有多滑……”回答的人都无奈地气笑了。

    “……咱们的龙小少爷这是作死,这下图像都画出来了,将来回去……见不得人了。”

    “……会被打死的……”

    “……说起来,这个训练方针还是宁先生定下来的,去年仗打完,都知道他闲不下来,下半年跑到军营里去特训,还加强过这些……八爷,真是有用啊。”

    “别提宁先生。”被称作八爷的身影头已经疼起来了,“看看这个,想想这事情传回张村以后,他是什么表情吧!”

    “我觉得……哭笑不得?”

    “宁先生挺大度的,不会生气哦?”

    “他跟霸刀那位夫人,一准要把小龙来个混合双打……”

    “别给我在这里插科打诨!”钱洛宁用手拍打桌子,“你们几个都是红夫人教出来的,接过衣钵,是宁家自己人,快想办法擦屁股吧!要不然你们就指着回去不挨揍?”

    “小黑十三太保横练,我是残疾人,黑妞……虽然看着不像,不过她多半是个女的,宁先生下手,会有分寸。”

    “看那边!”

    这声音响起,宇文飞渡低头一躲,钱洛宁的巴掌还是啪的打在了他的头上。

    “打得好。”黑妞点头。随后在钱洛宁的目光中肃容,双手一拍桌子:“行了,这悬赏里头的八成,都是时维扬那个贱人给加的,这样,不盯梢了,我今晚去做了他,叫人把悬赏撤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是做了,恐怕作用不大,真想要洗掉五尺Y魔这个美名……咱们让时维扬再加点钱,就悬赏正义凛然的‘武林盟主’龙傲天,大家觉得怎么样?宣传这种事情,我最懂了,我有几个朋友就是那边的……”

    “我说你们就别太担心了,反正只要在江宁城里,下一次还能遇上的,到时候你给点劲啊,打断他的腿,慢慢的治上两个月,到家了……”

    “什么我们给点劲,就你个瘸子特么的最没用,你说,小龙那天是不是从你那边逃掉的。平时还吹牛,啊狙鸡手……你在小龙眼里就是个软柿子,你有种下狠手啊……”

    “我去……我拿着把枪我怎么下狠手,你人黑心也黑挑事是吧,来来来有种我们单挑,孙子不对你下狠手,你十三太保横练我打不死你……”

    “虽然小黑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这次我赞成他的话,八爷,都怪宇文这个软柿子,这件事我们上次没说,照顾他的面子,你现在就砍死他吧,来,手起刀落……”

    “老子手起刀落,砍死你们三个王八蛋——”

    “八爷你说笑了哪有三个,他们明明就两个王八蛋……”

    对于龙傲天就是宁忌的事情,即便在这次的队伍当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知道。少数的知情人在这边发泄了一阵焦虑,但最终也想不出太多的好办法,只能做些盯梢撒网的水磨工夫,等待着下一次变故的出现。

    吵吵嚷嚷、热热闹闹,对于此刻的江宁来说,无论是在五湖客栈发生的火拼,还是化名龙傲天的少年所带起的些许动静,都只能算作城市一隅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时间进入九月初,热热闹闹的江宁比武大会终于正式召开,先前在五大擂中崭露头角,也选定了东家的各路英雄、又或是以其它势力、甚至个人名号来到江宁报名的各方人物,开始正式进入一场场的擂台赛环节。城市的治安稍稍缓和,市面上进入看起来平静而兴奋的狂欢阶段。

    与此同时,以公平王何文为首,包括“高天王”高畅、“平等王”时宝丰、“转轮王”许昭南、“阎罗王”周商在内的扯起“公平党”旗帜的各路大小势力成员,于九月初一这天在城中召开了第一次的全面会议。

    在这场会议上,何文直接向众人抛出了几个公平党内的核心问题,包括如今公平党政出多门,怎么办;各方在攻城略地后的财物分配、策略方针都有不同,如何统一;公平党的章程、目的要不要更加的细致;目前各方都已经出现大量破坏规矩的享乐情绪,如何打击;公平党怎样走才能避免过去农民起义失败的结局……等等。

    公平党两年崛起,在过去曾经有过一次聚义大会,当时为了团结各方,只是定下了遵循《公平典》行事的各方都属于自己同志的这个大方针,于是在当时,整个聚义其乐融融、和谐无比,也基本奠定了此后一年时间公平党席卷江南的大基础。

    那一次的会议,何文一个尖锐的问题都没有提,然而到得这一次,他一开口,便是这些涉及公平党核心存续的基本难题了。在这些问题当中,他甚至带上了大量的支撑数据,几次做出了“再不改,公平党就会死”这样的论断。

    虽然许多东西听起来新潮,但这类的问题在公平党上层却已经算不得超前,这主要还是因为西南方面这些年来做了大量关于社会推演的理论工作,对于大量社会变革的推演,“农民起义走对第一步走不对第二步仍旧会死”的这些论断,至少在关心这些事情的体系上层,已经是能够理解的说法。

    何文发言完毕之后,引起了大量与会者的沉思。

    随后发言的其余四位大王以及各方代表,便也纷纷进行了大量插科打诨式的安慰,多半类似于“这个问题很复杂”、“事情还没那么严重”、“我们跟方腊比还是不同的”、“我们是正义的、正义必胜”之类的口水话,间中也有“打地主就是应该激进”、“矫枉必须过正”、“一时的腐败也没什么,比地主好多了”之类的言辞出现。

    于是九月初一的会议结束,与会各方进行了亲切友好的交谈、基本交换了意见,各方都没有生气,这是整个江宁大会谈判的伊始,在比武大会热闹的气氛下,倒是显得有些平平无奇了,城内百分之九十的人,甚至都不太清楚它的发生。

    真正复杂的暗涌已经在水面下聚集起来……



    “老何这次有备而来,是要图穷匕见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江宁城远远近近的浮现出点点光芒,灯火馨黄的茶楼上,几道身影看似寻常地碰了头,寻常地泡了茶,便也说起寻常的话题来。

    九月初一的大会才过去不久,聊起这些时事,自然算不得太过特殊,不过,考虑到此刻茶楼上几个人的现实身份,他们口中的每一个话题,其实也有着并不简单的涵义。。。

    “量天尺”孟著桃、“武霸”高慧云、“寒鸦”陈爵方,再加上一位武艺和地位都不低的作陪者“沱河散人”许龙飚,在场的四人,基本已经等同于此次江宁城内“转轮王”麾下的半数高层了。四人在晚饭之后,只是在这处茶楼上,简单的休憩。

    在随意的语气中首先开口的,还是身形高大、肩膀上仍旧缠着绷带的“量天尺”孟著桃,他在说话声中,给几人倒了茶水:“诸位怎么看?”

    “我看图穷匕见,倒也未见得。”陈爵方拿起茶杯,摇头笑了笑,“老何抛出来的这些东西,原也算不得无的放矢,公平党有些什么问题,大伙儿难道不清楚吗,五位大王,令出多门,古往今来,那都是长久不了的。事情要解决,我看也快到时候了,你们看他今天抛出问题,没有回答,这图就不算穷,刀子还没出来呢。”

    “老何心中肯定早有回答了。”一旁与孟著桃同样身形魁梧的高慧云笑了笑,“无非是先看看各方的意思,而后再选择时机抛出来罢了……许先生觉得呢?”

    “沱河散人”许龙飚五十出头,头发半白、颌下蓄有长须,见众人都已开口,便也笑了起来:“公平王提出的那些问题,说到底,最重要的一个,便是谁说了算,若要再细致些,无非是接下来怎么玩……这些事情,不早在大家的预料之中么。他既然抛出了问题,这次就是要解决问题,江宁的英雄大会开一个月,大家私下里讨论一个月,把接下来的玩法商量好,不同意的打一顿,诸位都看得懂的,简单。”

    “老许透彻,一语中的。”许龙飚说完,其余几人都拿起了杯子,笑着碰了碰。

    “不过呢……”过得片刻,陈爵方用小拇指掏着耳朵:“……问题既然是老何那边抛出来,大的方向上,也就是说,老何要收权……这事情以他为主,不对吧。”

    “他占了公平王的名头,有这样的做派,也不出奇。”

    “名头自然不出奇,可公平党五方,原本就是各打各的,谁也没有多吃他公平王的一口饭,名义上的便宜他已经占了,到了实际层面还要占,我看大家未必愿意。”

    “在会上不就看到了么。说句实在的,就好像老陈刚才的说法,咱们公平党发展到今天,是该想一想谁说了算、怎样说了算的事情,老何抛的问题,不算没有道理。但是这些问题,他不该抛,至少也该五家商量了以后,一起往外抛……现在他要出这个风头,其余几方不就各种敷衍,把水搅浑了么。说白了,手腕都没掰过,就要被他压一头,谁能甘心?”

    众人喝着茶水,缓缓了聊了几句,许龙飚蹙起眉头:“公平王这次的做派,确实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情,原本是应该五位大王私下里坐着聊清楚了,再到大会上说的,怎么这次……处理得这么不漂亮。往日里都说公平王很重大局,第一次聚义时,那可都是赞不绝口的……”

    “早几日那五位是碰了头,但好像谈得不怎么愉快……”

    “一年前是一年前,那时候大家都过得窘迫,当然礼贤下士。如今公平党阔气了,他何先生可是自比西南的宁先生的,书生做派,原本就是这样……”

    陈爵方、高慧云笑着说了几句,这边的孟著桃摆弄着茶水,也是笑了笑:

    “怎么可能谈得拢,诸位啊,谁说了算,是一个大问题,在这之下,还有怎么做的问题,那就小了吗?咱们公平党五方,攻下地盘之后分田分地,行事手段各有不同,高天王那边,就喜欢打仗,对于下头的地主士绅,打得反而最少,只要这些人肯帮忙,加入进来,真正破家灭门的事情反而少,公平王那边规矩森严,有些人说,与其他几家想比,那边打了地主,都不畅快……”

    他顿了顿:“此后到平等王,到我等、到周商,各自都有自己的一套做法……其他的不说,就说周阎罗,他那个做法,有钱人杀个干净,杀干净之后回过头来再杀一遍,谁受得了,神经病……可偏偏,这个神经病还听不得其他人劝。人家很有道理的,态度不坚决做不成事、矫枉不能不过正。我听说,西南那边传来的各种小册子,周商也一直在看,他比西南那位宁人屠厉害得多了,平素就说宁毅虚伪,成不得事,何文婆婆妈妈,也成不了事,当今天下能成大事的只有他……”

    孟著桃说到这里,摇头笑笑:“你们看,谁说了算的问题,未必不能解决,最后无非是咱们五方各派人手,商量着做嘛,可这怎么干的问题,怎么解决,周商不会同意的。退一步说,将来是照何文那样干,还是照咱们这样干。我们当然变不了周商那样的疯子,可照着何文的办法做,你们就甘心?”

    高慧云失笑摇头:“有得聊喽。”

    “怎么聊是个大问题。”许龙飚喝了口茶,“敞开门来说亮话,诸位都该收到邀请了吧。”

    其余三人相互看了看,高慧云并不在乎,笑道:“不说其他不着调的人,高畅和林角九,倒是首先请了我吃饭,我已经报上去了。许公说,吃一吃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也邀了不少人。”

    “何文那边规矩严,林角九统军,不拘小节,听说平素对公平王的规矩颇有怨言……老高也是统军的,觉得这件事情有机会吗?”孟著桃问道。

    “不好说。”高慧云摇了摇头,笑,“时间还早,先探一探嘛。老孟你这边呢?”

    孟著桃摊开手,一根一根手指地数:“何文、高畅、傅平波、时宝丰、金勇笙、陈言达……我比较奇怪的是,周商那边为什么也要跟我聊,卫昫文也送了一张请柬过来……”

    “还是老孟吃香。”众人笑起来,“风云人物。”

    “时间还早,这一次明面上开会,私下里的串联才是大头,老何图穷匕见之前,谁都逃不过的。”孟著桃淡淡地笑了笑:“倒是你们几位可别把持不住才好。”

    “我对许公忠心不二。”陈爵方表态。

    许龙飚笑:“许公是我本家。”

    “走着瞧吧。”高慧云道。

    “开玩笑。”孟著桃道,“开玩笑的。”

    此后众人又喝了几杯茶。

    高慧云将话题转移开去。

    “老孟,你那师弟师妹的事情,处理得如何了?”

    “问这个干嘛?”孟著桃挑了挑眉。

    “金楼的事情还没结案,私下里有人盯你啊……还是说你包庇凶手那事,毕竟古安河死了,明面上的涉事人,身份清楚些的也只有你那师弟师妹几人,再加上你又执掌怨憎会,所以最近有些流言,听着是冲你来的……”

    “什么人?还是那只猴子?”孟著桃似笑非笑。

    “不至于。”高慧云摆了摆手,“猴王虽然是后起之秀,有些野心,但分寸是有的,当日他借你的事情做文章,是他的不对,但在许公弥补过他的损失之后,不至于再没完没了……后来不是还专程找你道歉了吗。”

    一旁陈爵方搭话:“这次的事情,还是因为老孟你这边做得太过明显了些。方才说白了,接下来的江宁大会,无非是选出一个办法,决定谁说了算,咱们五方各自牵扯,何文想要只手遮天,是不可能的。那多半就是……在上头成立一个新东西,商量着来呗,到时候能进这个圈子的,才是真正的掌权人。老孟,你位高权重,现在留个话柄,一些人有事没事打你两杆子,也不奇怪。”

    许龙飚笑了笑:“这事情说到底,也还是怪猴王,若不是他起了个话头搞事,接下来恐怕也没人敢跟。”

    金楼出事当晚,折了面子的李彦锋借故向孟著桃发飙,随后由许昭南出面安抚,平息了事态,但他发飙时使用的理由,如今倒是成了新的问题了。孟著桃沉默片刻,手按在嘴边微微笑了笑:“李彦锋与谭天刀关系不错,我给谭正一个面子。”

    “你便是要找他麻烦,我也没意见。”几人当中与他关系较好的陈爵方笑道,“不过这事情不是我说你,孟兄啊,有些人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这话固然不对,可真要帮人出头,至少也得是自己女人吧,你看你那几个不成器的师弟师妹,订过亲的师妹,跟师弟乱搞,师弟就想着要杀你,你肩上这一鞭还是被他们打的,你这是……何苦来哉呢?”

    众人也是微微点头,孟著桃的目光扫将过去,随后似笑非笑:

    “……兄弟我就好这口。”

    前方沉默片刻。

    “……”

    “……行。”

    “……通透,会玩。”

    “……孟兄果然……能者无所不能。”

    几人嘻嘻哈哈,各自表示了对孟著桃的佩服。此后又喝了几杯茶,众人才准备离去,陈爵方最后倒还对孟著桃说了几句交心话。

    “外头议论你的流言,不管是谁放的,先抓住一批,打杀一批再说,就当是杀鸡儆猴,要快。权力这种事情,拖不得。你要是不想做,我帮你做也行。”

    “懂。”孟著桃点头,“我心里有数,自己来吧。”

    “行。”陈爵方拍了拍他的手臂。

    这简单的茶局本就是孟著桃的提议,此时结束,陈爵方、高慧云、许龙飚三人各自离开,只有孟著桃在茶楼上,看着三人离去的背影,在灯火的晃动中,又静静地坐了片刻。

    夜色流向深处,时间又过去一阵,孟著桃离开了这所茶楼,坐着马车去往城市当中正被“怨憎会”的力量拱卫的一处院子。在这院落深处的房间里,他探望了身受重伤昏迷未醒的二师弟俞斌。一名老医官正跟在旁边。

    金楼事发当日,俞斌趁着孟著桃分神,挥舞双鞭暗中偷袭,使得孟著桃肩上受伤,至今未愈,但出手偷袭的俞斌被孟著桃一鞭反打,差点就此死去,后来孟著桃虽然安排人全力救治,但情况仍旧不容乐观。

    “……不说他的下半身能不能恢复走路了。”在询问了医官片刻之后,孟著桃叹了口气,“就让他活过来,可以吗?”

    孟著桃的语气放低,那老医院心情也有些忐忑,犹豫了一阵:“其实医者父母心,该做的我们都已经做了,能不能醒过来……眼下还是只能看他自己……或者看运气……”

    这回答与之前数日的回答并没有太多不同,再问下去,顶多也是一些更为详细的病理解释。孟著桃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从这房间里出去,院落当中还有三个人正站在屋檐下看着他,那是他的师妹凌楚,以及其余两名师弟——当中的四师弟,已经是凌楚的丈夫。

    三人的身上,也都有未愈的伤势。

    “姓孟的,你什么时候放我们走?”

    三人对孟著桃的目光都无善意,但也只有小师妹凌楚,此刻仍旧敢问出这种话来,这或许是小时候对她太过纵容的缘故。孟著桃的目光冰冷地扫视过去。

    “等你们伤愈,送你们离开。”

    “我们用不着你好心,你现在就放我们走!”

    “外面兵荒马乱,接下来又要打仗,以你们的功夫和心性,带伤出去活得了几天?”

    “那也不关你的事!”

    “你们打得过我吗?”

    “你武艺高强不代表有理——”

    “打不过就给我跪下听话!”夜色之中,孟著桃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否则我叫上二十个人,当着你男人的面跟你玩一晚上,让你们知道什么叫世情险恶!”

    这话语撕开夜幕,屋檐下的凌楚眼睛瞪起来,嘴唇张了张,某一刻,脸色陡然变得煞白。她已经是嫁了人的女子,自然明白对方话语中的具体涵义是什么。

    在她说不出话来的时间里,孟著桃摆了摆手,转身离开了。

    走出这所院落,穿过长长的檐廊,便又有一名名报告事情的副手跟随上来。

    作为“转轮王”麾下怨憎会一系的首领,他每日里都要处理大量的事情,尤其是在九月的会议揭开序幕的时候,工作更多了,时不时的,甚至还有人秘密的过来会见。这样的事情处理了大半个时辰,在书房见到其中一名副手时,他还顺道询问起了不久前才被人提醒过的事情。

    “……外头放传言的那拨人什么路数,查清楚了没有?”

    “幕后的主使者还没有找出来,但是一些具体经手的,已经查出了一些名单,我们暂时……还没有打草惊蛇。”副手将一份名单递上来。

    孟著桃看了看,放到一旁:“幕后的是谁,继续查,这两天我会找个机会,跟猴王李彦锋过一过手。我打完他以后,不管你这名单上都有谁,照单抓人,拖到个敞亮的地方,做得漂亮些。”

    “是。”副手应诺,犹豫一下,又低声道,“不过按照这次打听的结果,跟猴王那边确实没有关系。”

    孟著桃点了点头:“嗯。”不再看他。

    副手下去了。

    夜黑得像墨。

    夜色之下,江宁城点点滴滴的光火,偶尔亮起、偶尔熄灭。这斑斑点点的火光距离这座城池繁盛时期的样貌,不知道萧条了多少,但在这火光之下的黑暗当中,无数的勾心斗角、暗中串联都在静悄悄的发生着,其涉及到的层面与可能出现的后果,已经越来越大……

    子时,夜风呜咽。

    江宁城外一处被征做军资仓库的破旧老宅附近,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趁着夜色显出了身形,他们籍着夜色的掩护,在草地上运动着身体。尽管月初的夜晚光芒暗淡,我们仍旧能够看出,出现在这草地之上的,便是如今江宁城内大名鼎鼎的五尺Y魔与四尺Y魔两位英雄。

    只是这一刻,两人都有头发。

    在草地上做了一套操,发泄掉些许体力之后,我们的龙傲天小Y魔双手叉腰,望向了远处的江宁城池。

    “哼哼,都以为我喜欢凑热闹,我跑到城外头来,看你们还抓得住我。悟空,等过两天……不,就明天,咱们的伤势痊愈了,就进去城里浪一波!”

    “阿、阿弥陀佛,大哥……这个头发,好难受啊……”

    “阿、阿米豆腐。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个道理你知不知道……而且现在城里都有我们的画像了,你的光头又那么显眼,不易容,咱们怎么进去,我告诉你,这易容的法子很高级的,没人认得出来!”

    龙傲天顶着两条很凶的眉毛,在夜色中叉腰说道。

    “哼,等我这次重整旗鼓进了城,什么李猴子、屎宝宝,一个都别想跑——都得死!还有你!悟空,不是我说你,谁是你老大?谁给你吃的?下次见到黑妞,不准再叫她姐!我的面子都被你丢光了知不知道……还有,对付那种江湖败类,根本不用跟她讲什么江湖道义,两个人一起上,你犹豫个什么劲,她那天看起来是单挑,实际上是三个埋伏我们两个,她们两个黑心肠,一个瘸子,真要杀起人来那个林胖子都拦不住,很凶的——”

    “另外还有……”龙傲天的话语絮絮叨叨,事实上在先前几天的时间里,这些话语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小和尚哭了,抱头鼠窜。

    “对不起……救命啊……”

    “你别跑,我还没说完呢——”

    两道身影都使出了此生最高的轻身功夫,一追一逃,迅速地进步着……



    时间进入九月,当天下人将多数注视的目光投射在长江以北刘光世与邹旭已经展开的厮杀、以及公平党于江宁举行的英雄大会上时,西南大地上,一场复杂的风暴也正在悄无声息地酝酿。

    这是第一届华夏人民代表大会的第二次会议,相对于去年第一次会议召开时的八方云集、场面盛大、天下瞩目,这一次的会议声势,显得相对寻常一些。

    因为真正具有代表性、充满仪式感的众多政治框架,已经在去年的会议上大张旗鼓地予以确定。时间过去才一年,今年的这场会议,乍看起来更像是对去年一些延续性工作的拾遗补缺,甚至于是完善各项框架的细节。这样的会议自然引不起大部分人看热闹的兴趣。

    而在去年,第一次会议是在八月初召开,到得今年,不知道是怎样的原因,这次会议的时间选在了与江南公平党类似的八月底九月初。如此一来,抛开代表大会上那些琐碎又难懂的提案内容,西南市面上更为有趣的八卦内容反倒成了无耻的公平党与华夏军抢热度的新闻。。

    在这个方向上,我们知道,自从何文宣布江宁英雄大会的消息起,在西南华夏军内部,就一直都有“何文白眼狼”、“蹭热度”、“借鸡生蛋”、“公平党实在龌龊”之类的吐槽,只是到得八月间,这样的吐槽变得愈发明显起来了而已。

    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中,似乎是意识到这波消息热度的价值,七八月间直到九月,成都城内的各种大型报纸都使用了一定的篇幅来介绍三千里外公平党的事情。这样的介绍当然并非详实的第一手资料,更多的还是从理论、纲领、大致做法进行了一些框架式的描述,一些胆大的报纸甚至还刊登了部分对比华夏军与公平党做法异同、理论差异的文章,虽然看起来是要描述华夏军框架的先进性,但在成都依旧有不少“异见者”的情况下,这类结论当然也谈不上能够服众。

    这一切舆论看起来,都像是顺理成章的自由讨论,而部分不正经的小报,也在这样的情况下刊登了一些因公平党消息而引出的花边新闻,甚至是杜撰的故事。例如五位公平党大王的华山论剑,转轮王欺男霸女,周商杀人如麻等等等等。

    这寻常的舆论氛围一直推进到第二次大会召开的八月底九月初,随着大会看似平静的召开,内行看门道,几个敏感的话题还是出现在了大会的提案表上,一股莫名压抑的气氛开始在成都城里聚集起来。

    几份关于“土地改革”的提案,被几个有着商人背景的代表抛了出来,随后,逐渐被列在了大会的重点讨论议题上。与此同时,成都的部分权威报纸,接续对公平党手段的议论风潮,开始集中讨论华夏军所谓“四民”中的“民生”理论。

    这是一只房间里的大象。

    对于看热闹的人们来说,这样的讨论并没有多大的意思。既比不了长江以北叛徒邹旭与刘光世的刀枪见红,也比不了决定整个江南未来的江宁大会。但在西南,部分特定人群的神经已陡然紧绷起来。

    至九月初三,大会召开的第六天,一些细细碎碎的事情开始在城内发生。这一天上午,有二十余名自各地而来的乡老、村长等人物聚集在成都城内的会议大楼前,跪地陈状喊冤,状告的是数名退役后分派下乡的华夏军老兵在村里作威作福、欺男霸女的事情,对这些事情的指控,都有着详细的证人、证词。

    同日傍晚,一名提出“土地改革”的提案代表在散会后,被凶徒刺杀在迎宾路旁的林荫道里,血溅满地。

    大量的游说、打听者,都已经在暗中行动起来。

    初四这天的议程结束后,宁毅在摩诃池旁的院子里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家宴,招待包括苏文定、苏文昱在内的少数亲友,而在晚饭过后,他又将作为代表的文定、文昱留了下来,三个人在湖边坐了一阵。

    晚秋的成都,气候怡人,晚风从摩诃池的那边吹过来,宁毅向两人开口,倒也开门见山。

    “……苏家好不容易成材几个人,就算要选个能说上话的,你们来一个也就行了。现在跑过来两个,干嘛,想挡住地球运转啊?”

    听到他的话语如此直接,如今手上都有一摊分管事宜的苏文定、苏文昱两人苦笑对望,随后苏文定道:“哪敢啊,姐夫,原本抓的壮丁该是文昱,只是我正好在附近,被一块拉上了。老实说,家里的几个人,心里紧张,叫我们两个一起来,打听到了什么再转述回去,让我们不好扯谎。”

    “小家子气惯了……”宁毅摇头笑笑。

    一旁的文昱道:“这次的事情听起来不小,姐夫,你想怎么做,我们当然没意见,不过也是心中好奇,想来打听一下是不是真要做,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

    “你们觉得呢?”宁毅反问。

    “原本不就是没有心理准备吗?”文昱苦笑道,“土地改革这个事情,你以前提起过两句,但这一次,外头确实一点征兆都没有。你看看外头那些人,多措手不及?大会之前,本来以为这件事不至于上台面,谁知道突然就上去了,而且私底下的手段根本压不住,所以心里面都没数,现在城里城外各种猜测都有,有的说是姐夫你这边突然要动手,有的说只是这代表大会的玩法,他们还不够熟悉……”

    “……措手不及。我倒是觉得他们的动作够快的。”宁毅笑了笑,“你后面那句话说的是对的,对代表大会的玩法,他们还不够熟悉,所以敏感度不足。但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昨天就有人反应快到组织了二十多个人告状,证据都准备好了,甚至于晚上还动手杀人。我都料不到他们有这么快……今天来的几个叔伯没参与吧?”

    文定摇头:“他们怎么敢。”

    “杀代表这件事,要死一群人,谁沾上了都跑不掉……外头的人确实还不太熟悉我们的玩法,或者说,当了两年的朋友,他们开始有恃无恐了。”

    坐在湖边的亭子里,宁毅望着水面,喃喃地说了这段话,一旁的文定、文昱头皮发麻,都沉默了片刻。

    文定道:“那……姐夫,这件事,我们要怎么配合?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是探一探他们的想法还是……已经决定了?”

    宁毅看他一眼:“……你们怎么看?”

    两人相互对望,苏文昱斟酌片刻:“……土地改革,看起来四个字,实际上,会决定西南所有人的根子,这个事情,实在是太大了。您突然把它抛出来,外头一般的看法,还是您想要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私下里打听、游说的,想知道您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他微微顿了顿:“另外,土地改革,细则才是真正的大问题,新闻纸上早两个月在介绍公平党,已经将收田地做了铺垫。但若是像公平党一样的杀人夺产,反对肯定是最大的,在此之外,大家关心的是有没有补偿,补偿有没有商量,是毫不含糊的直接收地,还是中间可以有变化,有空子可以钻……”

    宁毅笑了笑:“问的是你们的看法。”

    苏文昱想了想,一咬牙:“虽然外界都说您这边是突然抛出一个提议来试探大家的看法,可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我觉得,您是一定要做事了。这中间有一个信号,七月间您开始彻查军队问题,然后到八月,您让第七军跟第五军的二、五师换防,看起来是在应对第七军、第五军长期驻守一地的腐败问题,但事实上,第七军从来没有在西南内部执行过驻防任务,它在这里,还算是彻彻底底的外来者。”

    “……另一方面,四民当中的每一项,看起来都大而无当,说要推行,谁都觉得难到极点,可姐夫您不是一个说着玩玩的人。以前我们在小苍河、在凉山,地方不大,后来又是借住,没有这种改革的基础,从凉山出来,又一直在为西南大战做准备……可现在西南大战落幕,我们修整了一年多,再往前走,您说的既得利益者要开始在西南扎根,现在恐怕恰恰是一个还能撕破脸的最后时机了……”

    “我觉得……您是不愿意在等了。”

    苏文昱说到这里,一旁自称被抓了壮丁的苏文定点了点头:“其实我也隐约有这样的想法,只不过也有一些疑虑,所以文昱过来,我也想来问一问。”

    “什么疑虑?”

    “您之前谈起过资本的问题。”苏文定肃容道,“您说过,华夏军的发展,格物和资本会是一条主线,而这些资本的发展,它可能迟早会让大部分人失去土地,一方面您说过要促进这件事,但另一方面,如果真的要促进他的发展,这个时候搞土地改革,使耕者有其田,是不是又跟它有些背道而驰,毕竟大家要是都分了田地,会跑出来的人,是不是又要少一些?”

    他道:“我过来的路上,与文昱谈起八月的换防和报纸上两个多月以来的宣传,也觉得你是要动手落实民生的这一环。但您也说过资本是强规则,我们一定是要促进和利用好它的,那这个时候的土地改革,风险……是不是又有些过大……”

    当年苏檀儿正式掌家,宁毅做好上京帮助秦嗣源的计划后,开始将相对亲近苏家二房的苏文方、苏文定、苏文昱、苏雁平四人带在身边培养,早期有过深入的教导、也有过大量的交谈,这些年来四人各有自己负责的一面,交流少了一些,但待到文定、文昱这些话说完,宁毅倒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他斟酌了片刻。

    “资本和地主本来就会打起来。”宁毅笑着说道,“西南大战胜利之后,成都周围开始大规模开发,到了今年,寸土寸金,一些商人开始考虑往周边发展,部分地主加入进来,有好好合作的,也有坐地起价的……开会之前,我做了一些挑拨,所以有一部分商人觉得,华夏军政府是要大力支持建厂的,但很多手上有地的人顽固不化,导致地批不下来,那么……他们就怂恿代表,直接从土地改革的议程上入手……”

    “当然,他们主要还是想要投石问路,土地改革这四个字太大了,他们扛不起,但可以作为谈判的一个筹码,让几个地主妥协一下……但是提议送上来了,他们怎么可能还压得下去。我这边当是顺水推舟,所以事情也就浮上来了……”

    苏文昱找了眨眼睛:“所以姐夫确实从一开始就做了决定。”

    “事情才刚刚开始,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虽然意义不大,迟早是要刀枪见红的。”宁毅笑了笑,“土地改革这种事情,历朝历代只有几个开国的朝廷能推得下去,它带来的影响,不见得都是好的,就像文定你说的那样,明明大家都快穷死了,突然又给每个人发块地,我这工厂怎么招人啊?不过从长远来说,若是能成功,大部分就一定是好的影响,因为土地改革的本质,其实不在于民生……”

    他顿了顿:“……在于夺权。”

    夜风呜咽着吹起满湖的涟漪,凉亭内人不多,宁毅的话语低缓柔和,文定文昱的脑后,却陡然都有头皮发麻的感觉,周围似乎有火在烧。

    “从古至今,中央统治地方,说的是皇权不下县,官吏往下,最大区域的农村,稳定靠的是乡贤,这其实是把很大一部分的国家权力交了出去。当然,历朝历代的政治资源不足,这样做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走到开民智的这一步,我们可以考虑把新的变局做出来了。”

    “文昱说得很对,以前在小苍河、在大小凉山,我们虽然早就喊了口号,但是没有这样做的基础,到开始统治西南,一直在为大战做准备,没有开始推行这些政策……其实政策喊得再漂亮,有没有执行的前置条件才是真的……”

    “打赢了西南大战之后,我们复原了几千的军人,把他们派下乡里,陆陆续续的,给下面农村派出老师、派出医生、派出巡回法庭、开始组建民兵队伍,这些事情的本质,都是在为废除乡贤的权力基础做准备,而现在,这个准备……有些勉强,但确实可以发动了……”

    “继续维持土地私有,维护它的自由流动,从短期上来看,确实可以给资本、给工厂的发育提供温床,但这样的发育会死很多人……而一旦能够破坏掉乡贤的统治基础,掌握一个社会最末端的权力,我们将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能够顺利得多,能够有更多的选择,包括那些分了田产的农民,他们会站在我们这些,将来我们打出去,更多人会欢迎我们,对于所有地方的发展,我们可以统一规划,用不着看土地私有的脸色了……”

    他微微笑了笑:“我们打下西南之后,没有大刀阔斧的分地分产,主要是因为管理不到的地方,仓促分了田地意义也不大,这本身就是练兵和夺权的一部分。西南的一些人看我的态度温和,对于当初站在我们这边的一些地主,也很优待,以为可以讨价还价,其实如果只是一点经济利益,是可以有所补偿的,但是任何人还想当乡贤、或者有可能当乡贤……死路一条。”

    “至于文定说到的资本是强规则。”宁毅说到这里,微微的顿了顿,似乎有些感慨,“资本确实是强规则,我们现在还看不到它全部的威力,但迟早,它的高效率会横扫其余的一切,会走到最极端的地方去,它也会沉淀出自己的问题,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但是在找不出更好的规则替代它之前,抛弃它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

    “除了以后每一代人要不断给他打补丁、出疫苗,就只能我们先做一点不是退路的退路了……”

    “把土地收回来,一些人受不了的时候,至少……回去种地吧……”

    宁毅这些年都在促进格物和资本的发展,虽然偶尔也会谈及将来的一些问题,但并不深入,此时说到最后几句,文定和文昱已经不是非常能理解,但他们也早已习惯了姐夫偶尔会说些奇怪的言论了,这时候对望两眼,并未多话。

    凉风吹拂的亭台内,宁毅喝了一口茶。

    “……这次的事情很大,我不确定能不能成,但趁着华夏军还能在成都平原上杀人,一定要做。土改能成功,证明我们的夺权成功……告诉几位叔伯,不管最后是个什么样的章程,自觉一点,就不要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来……”

    他微微的,摆了摆手。



    在强硬的表态加直接的恐吓后,两个小舅子带着答案离开了。

    宁毅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

    亭台边的古木森森,摩诃池上水波安详,作为西南的中心,此刻的成都城正在夜色中漾起祥和而又繁华的光芒来。。。

    在击溃宗翰、希尹的金国西路军后,华夏政权与人为善,在这片地方已经休养生息了一年多的时间。虽然华夏军的核心理念听起来激进,包括其对儒家的态度使得天下大部分人都为之反感,甚至不断地有做出其刚强易折的预言,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华夏政权的步伐在任何人看来都算得上稳健。

    大量的工作队进入基层,稳定民心,支持农耕、兴修水利,敞开门户与天下各方做生意,强势地吸纳了无数的金银与物资,繁荣了市场。川蜀本就是天府之国,在这样稳健的修养之中,华夏军支起了人民代表大会的政权框架,用大气的动作吸引了天下各方的目光,甚至不惜枪毙大量女真战犯令得各路诋毁者都无话可说……

    而在这段时间里,西南之外的天下各方都显得焦头烂额。

    戴梦微竭尽全力地平稳治下局势,甚至靠着大量贩卖人口才能吃上一口饱饭,维持基本的体面;

    邹旭作为背叛西南者,处于风口浪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地发展自身,以期待在接下来的风暴当中能够存活下来;

    刘光世砸锅卖铁结西南的欢心,就想要收复汴梁,取了邹旭的人头一次性翻身;

    吴启梅、铁彦只是被公平党的其中一两系攻击,就已经变作强弩之末,眼下四面楚歌;

    东南新朝廷勇猛激进,各种政治、经济上的改革将原来的基本盘得罪了个遍,几乎是处于进亦死、退亦死的尴尬局面里难逢解脱;

    而即便是最为声势浩大的公平党,两年的时间席卷江南,内里却不过一身虚胖,隐患无数,因此何文才急着在江宁开大会,可是相对于去年西南大会的从容不迫,他这照葫芦画瓢的江宁大会,就委实令人茫然得多了,热闹有余、前路渺茫。

    无论如何,除了一个隔得太远的晋地外,此时的西南政权,在各个方面,都算得上是不折不扣的天下第一,无论是军事、经济、民生、稳定都显出了令人叹服的勃勃生机,即便是热衷于唱衰西南者,眼下这段时间也找不出太多的问题来予以抨击。

    因为真的是太稳健了。

    宁毅坐在亭子里,看着这平静的一切。

    关于土地改革这个概念的讨论,自从四民被抛出来后,它就一直镶嵌其中,相对于华夏军中一直存在的“灭儒”、“开智”、“格物”、“资本”、“人权”等等大框架的激进讨论,它在其中并没有显出巨大的重量来。

    这是因为华夏军前期摊子较小,宁毅用强势的态度就能维持住其中相对清廉的平均主义,到了凉山之后,华夏军借地而居,也不可能朝周围的尼族人宣扬什么土改,而在统一西南后,华夏政权对格物理念的宣传、对资本的推动更是占了其工作重心的最大头。

    大量的物资进入成都之后,无数工作组的下乡,其实也会给大家带去众多物质产物,人们在宣传中最多表达,也是格物发展后物质大丰富的展望,只要物质丰富了,在农村过不好的人们自然可以进入大城市的作坊、工厂中赚钱,成为人上人——在这个阶段,这一展望,本身就是相当靠谱的。

    成都、梓州这些大城市附近的工业集中发展,暂时延缓了其它非核心区域因土地带来的矛盾。虽然在华夏军出凉山之初,部分人还有过“华夏军人人平等,要杀富户”的担忧,甚至跑了许多人,但西南大战结束后,华夏军对当时相对配合的部分地主、乡绅的优待,则打消了大部分人的疑虑。

    只是在大城市附近地价飞涨后,部分商人与周边的地主才起过几次小规模的摩擦,眼下也并没有到不可开交的程度。

    但回过头来,不少人也都知道,华夏军中关于土地改革的讨论,多数都是与“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甚至于“土地国有”挂钩的,在学术的讨论上,甚至于“一条鞭法”、“摊丁入户”这些策略都被认为是小打小闹。

    这次代表大会上突如其来的苗头,令得许多人都有些懵。

    若是放诸后世的现代社会,不少人听到土改这个概念,大都是一方面觉得它光辉伟大,一方面又觉得它有些平平无奇,人们会觉得,只要将这样伟光正的概念抛售出去,自然而然就会得到大部分人的拥护。然而,这却是数千年的封建社会从未有人能够真正突破的一道关隘。

    甚至于在另一个世界轰轰烈烈的近代史中,由那位先行者孙先生首先提出平均地权的纲领,也得到了无数后来者的拥护,但在穿林北腿常先生领导果党于大陆呼风唤雨的数十年里,这样一个理所当然且光辉伟大的共识性概念,几乎没有取得过任何决定性的进展。

    因为组成果党的基础成员,就是盘踞于各地,掌握天下庞大的权力末梢的乡贤和精英。

    而当时另一支流淌着红色血液的政党,于24年与果党达成谅解,以为已经开始合作就能够将正确的事情义无反顾的推行下去,于是大刀阔斧地进行了土改,他们开始实现孙先生提倡的“民生”理论,而回过头,便在27年迎来了“四一二”与“七一五”的大屠杀。大革命失败。

    土地何止是土地。

    它是位于整个社会最庞大的权力末梢最核心的生产资源,也是象征着这庞大权力归属的最明显指标。土地改革能够成功,其前提是对这庞大权力体系细致入微的掌控,而一旦掌控了这样的权力,能够做的事情,又何止是将得来的土地分配给人民?

    这件事情所涉及的,已经是一张与儒家类似的大网了。

    自华夏军从凉山跃出,整个成都平原、川蜀之地,无人能够与其相抗;随着华夏军击溃女真西路军,遗留在西南之地的些许地主、乡贤,也没有任何人敢不臣服。相对于横扫天下的女真大军,那些所谓的儒生、地主、乡贤,看起来都是软弱的,明面上的敌人,对于华夏军而言,都是最容易处理的问题。

    然而土地,是关系着天下所有人生存方式的东西了,要改变这种生存方式、统治方式,就会受到每一个人心中“共识”与“潜意识”的反抗,侵蚀的巨网会反方向的扑过来,它会让不够坚定的统治构架从内部降低效率,会让民怨沸腾,甚至于当整个结构出现问题,人们都不会意识到它是因土改而来的。

    自己的准备够充分了吗?放到各地的基层官员、退伍军人,锻炼足够了吗?他们或许能够打败明面上的敌人,然而当土地化作利益开始实实在在的计算,他们能够抵御住其中的腐化吗?左和右的风潮能够遏制住吗?已经进行了如此多的整风,还能够更严格吗?

    甚至退一步说,眼下推行土地改革,有必要吗?

    一如苏文定所说,资本的强规则将自行走出一条道路来,土地的私有化和自由流动能够为它提供血腥生长的温床。跟着这条道路走,而后进行一定的操纵,促进民众的自觉、民权的出现,已经是一个相对妥帖的发展构架,资本的逐利性将在各个方面推垮封建制的生产关系,因为以利益为核心的大网会比那张网更为强大,它由规律编织,远胜于人力的强为。

    有必要在这之前就由自己先去触动乡贤那张网吗?

    真的有百分百的必要性吗?

    宁毅自己,其实也有着这样的疑惑。

    正反方向,都有着许许多多的理由。

    在正的方向上,土改的好处当然非常之多,一旦成功,华夏军对于底层的掌控将直接跃上一个新台阶,相对于外界的所有势力,华夏军都会像是进入了一个新维度的门槛,这样的一场战斗,核心的敌人仍旧在于遏制体系内部出现的扭曲,若是能够过去,将会变成未来应对儒家那张大网的可靠练兵……

    然而在反的方向上,一个大势力的前进必须要妥善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一旦这次土改当中诞生不可预料的问题,譬如左右路线的倾向加剧,内部打起来,改到半途落下病根,未来华夏军的力量就可能遏制不住狂奔的资本萌芽,一次失败的土地改革或许不会直接造成华夏军的失败,但假如将来失败,这样的一次动作,必然会是骆驼背上的一大捆稻草……

    在华夏军仅仅掌控西南的现在,手头上的兵力对川蜀这片地方有着压倒性的掌控,明面上的敌人翻不起太大风浪,短期内强推土改是可以落下去的,真正的顾虑在于长线和组织内部的变化,而一旦华夏军杀出西南,吞并天下,若是还没进行土地改革,未来可能就无法再正式的提起这件事情,这是它正面的迫切性……

    然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原生考量,在自己过去所生存的那个伟大时代,那个经历苦难的国家失去了资本和格物的先发优势,土地改革发动群众是追回优势的一大法宝,然而在这个时代,倘若已经具备格物与资本的先手,土地改革是否还是那样迫切与必要的一环呢?自己的行动,是否也在一定程度上被教条主义与纯粹致敬的感性思维支配着呢?

    这桩桩件件的考量,在它的脑海中,已经盘旋了极长的一段时间。

    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斩钉截铁的结果来。

    在这样复杂的一件事情里,苏家的几个人不过是这中间最无关紧要的一些细枝末节。

    长久以来无论是宁毅还是苏檀儿对这些家人的管束都非常严格,尽管到不了水至清的程度,但在西南范围内打点擦边球捞点土地好处也只是这一两年的事情。宁毅若是直接问,他们的名下甚至都不敢有明面上的利益,只是部分地主乡绅可能会在手头分出一些银钱上的好处,换他们在关键的时刻,打探或是偷听到一些消息。

    而即便是两名已经有了一定地位的小舅子,在接下来的这件事情里,也唱不起一个配角的重量。宁毅之所以会在这段时间里与他们展开这样的长谈,一方面固然是对身边人的培养,另一方面……则因为他心中也无时无刻的不在进行这样的演算与思考。

    这样的犹豫和疑问,或许还将持续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甚至于尘埃落定的未来,他都可能一次次的回问自己。但思考可以谨慎,他可以推演、可以总结、可以反省,事到临头,选择却必须坚定。

    暂时性的,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一如既往的,宁毅选择了比较难的那条路。

    在大会结束前,甚至于结束后一两个月里,或许还有反悔的机会。但他知道,叫停的概率,已经非常小了。

    深秋的摩诃池波光粼粼,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

    平静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偶尔间抬起头,他看着夜空的点点星辰,也会想到这片大地之上其它热闹的地方,打仗啊、英雄大会啊、刘光世与邹旭的交锋或许会很有趣、江宁何文想必遭遇到了很复杂的难题……

    时常有这样的消息传过来,对于他而言,已经是极为、极为轻松的消遣……

    真想把位置换一换。

    不管是跟谁,都像是重开一局的白手起家……

    那该多有趣啊……

    要是没跟秦嗣源认识就好了……

    ……

    又想到小宁忌的江湖之旅……

    不知道在哪里浪着,总之应该很开心吧……

    也罢,也罢。自己一时脑抽,搭上了一辈子……

    小孩子就多玩几天罢……

    将来,也不骂他了……

    ……

    名叫宁毅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



    淅沥的冷雨化作白日的暖阳,当九月初七的日头升上天空,江宁城内,已放晴了数日。

    天公的作美使得城内泥泞的路况得到暂时的改善,治安状况的回升以及英雄大会的正式召开让江宁的街面上又多了不少的行人,如今越是往江宁的城中过去,人群的汇聚越是密集。许多原本显得紧张的酒肆茶楼,此时也都显出了高朋满座、客似云来的景象,纵然时不时的还会有一些小骚乱的出现,但大规模的变乱,总归是暂时的停歇了。

    辰时左右,严云芝从居住的客栈里走了出来。

    刺客家的少女穿着一身相对朴素的灰衣,头上的长发用蓝色的头巾包起来,手持一柄已经有些年岁的宽鞘长剑,脸上做了些许易容。乍看起来,就像是一名初入江湖、平平无奇的桀骜少年。身材虽有些矮瘦,但这个年月,许许多多的人本就是吃不饱的。

    金楼混乱那晚被打断的肋骨接好已有数日,平日里的行动间已经没有太大的窒碍,只是若要剧烈活动,仍旧会感到疼痛。

    那混乱的一晚让她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了与绿林高手的真实差距,但在另一方面,生与死之间的经历倒也更为踏实地削去了她心中因愤怒带来的第一轮冲动情绪,转而能以更为冷静与理智的心态感受周围所处的环境了。

    这几日的时间里,她行走于附近的街道上,身上已经不再有早几日溢于言表的尖锐气息,更像是一个自然而然融入周围的普通人。。若是再发生一次金楼的事件,不说能够百分百的逃开金勇笙、李彦锋这类高手的观察,但至少,隐藏的概率是再加几分的。

    对于家传“谭公剑”的许多练习讲究,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在附近的街口的茶楼边买了几份当日的新闻纸,随后去到旁边的茶楼上一面看报一面吃早点。

    此时阳光和煦,清晨的茶楼上声音嘈杂,也多有看着新闻纸大声交谈的各路人物。江宁城的新闻纸小半年前才刚刚出现,过去几个月向来没有什么太过正经的报道,刊登的大部分或者是道听途说的花边消息,或者是西南传来的低俗,直到九月里英雄大会召开,不少篇幅转成了这次崭露头角的某某英雄的生平事迹,才稍稍变得有的放矢起来。

    这是跟去年西南学习到的宣传手法,多半是由公平党中的某一方花了钱的,但煽动性的言辞与杜撰的生平,再加上某些类似“降龙十八掌”的充满仪式感的绝技名词,仍旧能够让城内的好事者们沸腾不已。

    再加上某些报端尾末能够赚钱的悬赏通缉信息汇集的黑榜讯息,已经足以让此刻身处城内的绿林人们拼凑出一个个大大的江湖轮廓了。

    隔壁几张桌子上的人们,便都在议论这些事情。

    “……昨日下午,在丙六擂台上出现的这个王象佛,我跟你们说,那可了不得,去年在西南,他都是打出了名气来的……六通老人当年专门点评过他的武艺……”

    “……是极是极,这王象佛外号‘拳痴’,一身武艺那可真是厉害,已经到了宗师境界了……前些日子平等王那边不是有个‘铁拳’倪破,号称两只拳头练到化境,本是夺冠的大热门啊,结果遇上王象佛,被硬生生的打成了个血人……站不起来喽……”

    “……比武才开始,高手榜暂时排不出来,但是鸳鸯坊的赌牌上隐约透露,这王象佛在宗师榜上可列入前十,早几日列的那张以悬赏算的黑榜,老大无非也就是这个位子……”

    “……哎哎哎,黑榜未必做得了数,如今那上头排最前头的,是杀了什么……什么刘光世手下的那个凶徒,虽然新闻纸上说他的轻功可与‘寒鸦’比肩,可具体的名号都不清楚,这怎么比……空对空嘛……”

    “……那排第二的连山大盗可不空吧,这人一把血刀最爱屠人满门,绿林上可是说他的刀法隐追当年霸刀的……我看啊,王象佛未必打得过这连山盗……”

    “……一个使拳、一个使刀,当然啦,一看就是使刀的比较凶……”

    “……黑榜就是花钱上的啦,你们这些人就是无聊……作恶看的是心狠手辣,武艺高强的赏格不一定高,比如你们,要是杀了西南心魔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费不了多少劲吧,你悬赏肯定天下第一。而且这黑榜就列江南这点坏人,它也不客观啊……”

    “……是极是极,若是以赏格论,你们知道邹旭不?这两年刘光世刘将军费劲心力讨好西南,买了无数军资,花的钱何止千万两,西南那边跟他说,你干掉邹旭,这些钱返两成,我去……想一想邹旭值多少钱?你们难道能说邹旭就是黑榜天下第一?能跟林教主干?”

    “……哎,这个我有话说。真要这样谈花钱上黑榜,那黑榜第一,其实很能服众啊……你们想想,谁还能比西南的宁先生招人恨,他可杀了皇帝,当年为了悬赏他,中原是出了百万大军的。那你们看,心魔与教主,这搭得上了吧?‘铁臂膀’周侗当年与心魔,那可是忘年之交,据说第一次见面,就有过三拳之约,双方全力以赴,使出毕生最强的三拳,三拳之后,谁也奈何不了谁;后来‘凶阎王’陆陀,那多不可一世,也是遇上心魔,被一招‘番天印’直接打死了……”

    “……心魔跟教主,这在武艺上倒确实有得一比,不过宁先生这些年在西南主持政务,出手不多了,难免有些退步吧……”

    “……我来说句公道话……心魔只是特例,下头的确实是拿钱堆上去的嘛,就是看仇家钱多不多而已,黑榜无非就是招人恨……你们看那十多位的两个,五尺y魔和四尺y魔,年纪不大的,就是做的事情龌龊,采花嘛,用点蒙汗药,晚上偷摸进房,武艺能有多高啊……”

    “……话不是这么说,这五尺跟四尺,那不是一般的淫贼,他们的师门,很厉害的——”

    “……别瞎扯,天下间哪里会有淫贼的门派。”

    “……这你们就不懂了……要没有大y魔,怎么生出小y魔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人们叽叽喳喳,各抖机灵,茶楼中便洋溢着一片欢乐的气息。在这样的氛围中,严云芝大致地看过了新闻纸后对两位y魔的悬赏,不动声色地将散发着油墨味的纸张盖上了。

    这些新闻纸上得不到太多正经的消息,但只要悬赏还在,或许便证明着那个奇奇怪怪的家伙仍旧活着。

    过得一阵,先前约过的韩平、韩云两兄弟从楼下上来了。他们也是在江宁城中有自己任务的人,最近这段时间,三人每隔一两天碰一次头,也给严云芝带来了一些相对靠谱的消息来源。

    不过,从八月底公平王何文入城开始,江宁城官面上的讯息并没有太多离奇的变化,九月初一何文在公平党的内部大会上提出了接下来的几个关键问题,到初三第二次会议,各个势力开始陆续提出各自的诉求,随后私下里各方开始协商串联。

    在大的方向上,五方聚会,求同存异,将力量全部拧成一股绳的基本诉求还是存在的,解决方法当然是参考西南的经验,组成一个各方“商量着来”的代表大会,而五方的诉求各自都退一退,商量出一个大家都能忍受的基本玩法来。这是官面上的人之常情,也是接下来最可能发生的事情。

    一旦通过,公平党的凝聚力就会进一步上升,过去各自为战的五方甚至更多方的力量会暂时归结于一个统一的政权之下,他们就可能真正变成这个天下最强的力量之一,在数量上,甚至还要隐约凌驾于西南的华夏政权,而且战力上也并不虚弱。

    一些意外的暗流自然也是存在的。

    例如杀人如麻,行事最为极端的“阎罗王”周商势力,在这几次的会议上的表现,也是最为刺头。初一的大会上何文提出公平党的几个基本问题后,其余三家大都心怀鬼胎、插科打诨的用口水话和稀泥,但回过头来,却都还提出了自己的诉求,也隐约有着让步和协商的姿态,却只有周商一派直接在会上说‘矫枉必须过正’,甚至说其它几家的态度不行,做事不够纯粹。

    而在此后的几天里,也是“阎罗王”的一系,重复着这样的论点,据说私下里表现出来的态度也都颇为强硬,有的甚至说出“要合并就按我们的方法来”,成为五大派中最不讨喜的一方。

    过去的日子里人们诟病于阎罗王的极端,但私下里却也有冷门的消息传出来,据说周商此人平素对西南宁先生的理念也极为关注。他是经过了认真的思考之后,认为何文也好、宁毅也好都过于婆婆妈妈,对于人心人性太不了解,必然无法成事,因此才选择的这等极端的行事手段,而在此时看来,竟还真有了这样的可能性。

    当然,理念这样的东西在现实层面上最重要的考量是行不行得通。周商的极端为“阎罗王”的派系带来了首先的减分,到得初七这天,江宁城内的大会开过三轮之后,人们认为接下来的发展最可能的当然是五方各自妥协,而后组成一个政权,而倘若成不了,那可能就是何文、高畅、许昭南、时宝丰四方瓜分周商一方,把刺头打掉后再行结合。

    因为这样的推测,连续几日的时间里,部分原本投靠了周商的小势力都受到了其他方的拉拢,但周商不为所动,甚至于部分人坚信,一旦开战,他的人会越打越多。

    相对而言,在入城前曾经传出过各种传言的公平王何文这边,整个作风算得上四平八稳,除了在抛出问题时表现得稍微强硬一些,连日以来他都仔细聆听各方的看法,说些深得合纵连横精髓的话语。他这样的行为给了各方很大的踏实感,只要公平王自己不作死,公平党联合的大局,总是能够保住的,哪怕有周商这样的刺头,再糟糕无非是杀了他,但若是公平王本人真有些什么离经叛道的想法,整个公平党大旗四分五裂,那就是真有可能的恶果。

    “……不过公平王这边,眼下还没有把他的全盘打算扔出来,大伙儿想,可能还是要等到所有人态度明确之后,再抛出一个不太得罪人的办法,给大家讨论……”

    “兄弟”二人之中,化名韩平的“兄长”岳银瓶一面吃着早餐,一面清晰而有条理地跟严云芝说着这些讯息。

    “……至于你家中的情况,我们也特意打听了一下。严铁和严二侠经时宝丰的引荐,于公平党的第二次会议上,就已经参与到了其中……这样的情况下,不管是为了面子还是里子,我看时宝丰那边都不会让严家太过吃亏,只要严姑娘你不出现,他们时家都是理亏的一方,所以你也不用为家里太过担心了,安心看完这出好戏就是。”

    金楼那一晚的混乱之后,严云芝这边的心态,有了一定的变化。

    她今年年方十七,过去也经历了一些事情,从严家堡一路出来,总体上来说,心性当然是自傲的。然而通山的一番变故,再加上入城后的众多议论,令得她非常的难受,而后可能会嫁为夫婿的时维扬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轻佻令她难以忍受,一怒之下逃跑出来,便想要做些事情,杀了李彦锋又或是龙傲天报仇,解决掉这两个让自己身处难堪之中的罪魁祸首。

    但金楼的一战,终究令她看清楚了幻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李彦锋只是顺手的一棒,自己的肋骨被打断,几乎无法逃走,而那名叫龙傲天的少年与李彦锋的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煞气,乃至于长街之上一众高手所表现出来的种种姿态,都是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触及的东西,她才总算明白了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在哪里。

    过去在家中修习“谭公剑法”,父辈们常常说刺杀之道便是以弱击强,只要找准机会、观察敏锐,哪怕是武道宗师,猝不及防之下也不是不能杀。她在先前也是这样看待自己的武艺,然而那混乱而暴戾的局势之中,她才真正意识到,以自己眼下的见识和修为,即便想要以弱击强,那种老辣的时机,自己也是抓不住的。

    想要报仇、想要有个公道,自己需要更高的武艺,这样的武艺修为,并不是存在于脑中的一点想象可以增加的。

    意识到这些之后,她对于此次在江宁城的目标有了调整,对于李彦锋,她不打算急匆匆的前去刺杀了,对于那来自于西南的龙傲天,她想要找个机会质问他,但也已经明白,短期内是杀不掉他的。自己因为那一口气离开家,不再履行与时维扬之间的婚约,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但接下来需要面对的,恐怕就是一段更为长远的江湖之行。而未来的某一天,她会将这些公道,一一拿回来。

    想清楚这样的事情之后,对于谭平、谭云两位兄长,她做出了道谢,同时也为自己去到金楼看热闹的不成熟道了歉。

    而在对面,银瓶对于救下的这名少女,原本只是一种侠义心驱使下的举手之劳,金楼外长街上的出手,也不过是在能力之内的一种帮助。但在见到她的这番心性转变后,对她倒是变得更加欣赏起来。

    此刻年近二十的银瓶与岳云一般,在颠沛流离的军旅生涯中度过了整个少女时期。女子的心性本就成熟得早,她经历了战场的厮杀,也负责过不少军中庶务的处理,武艺之上,作为周侗衣钵正统的五步十三枪在年轻一辈中罕逢敌手,先前岳云曾经调侃过的将她送入宫中成为“王妃”的说法,原本就是因为以她的心性和见识,本就是成为君武的贴身护卫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一来因为岳飞这样的心腹将领需要避嫌,二来也是已然变得稳重的君武不愿意这样子损毁某个少女的人生,这样的想法并未落实。但相对于天生神力以至于满脑子肌肉的弟弟岳云而言,她这个姐姐,委实是称得上文武双全见识出众的女中豪杰。

    对于她来说,某个少女因为一时冲动展现出某种冲动或是勇气,那并非是足以让她刮目相看的东西,冲动和勇气致人死地的可能性比让人成熟的可能性要大的太多。

    但在这样的勇气和冲动后,能够再度平静下来,仔细地思考和丈量这个世界真实一面的人,她的未来,才有了真正做成某些事情的可能。于是到得这一步,银瓶对严云芝的态度,倒是从过去的旁观更多的变成了欣赏。

    她与岳云随着左修权过来,在明面上当然也有着与人结盟的任务,昨日在打探消息的过程中顺便打听了一下严家的讯息,此时说出来,让严云芝稍稍放心,随后三人又聊起一些大局之外的传言来。这中间,有关于“读书会”的极端言论,有五大派之外“大龙头”之类新兴派系的部分动作,随后,岳云倒也说起了一个与严云芝有一定关系的传言。

    “……昨晚听到的消息,是真是假眼下倒也不好说,说是昨日下午,转轮王那边,孟著桃与那猴王李彦锋打了一架厉害的。”

    “孟著桃……”严云芝蹙眉想了想,“他与李彦锋……为何要打?”

    “说是金楼那晚,刘光世的正使古安河遇刺,孟著桃的几个师弟师妹参与其中,后来抓不到凶手,李彦锋作为副使,借题发挥朝孟著桃发难,‘转轮王’许昭南这边承诺下不少好处才让李彦锋闭嘴,李彦锋占尽便宜,最近这些时日又是各方拉拢,声势很高。反观孟著桃,他一直未将几个师弟师妹交出来,私下里就有不少议论。李彦锋年轻气盛,可能也有些得意忘形,昨日可能说错了几句话,孟著桃便直接开口,讨教李彦锋的白猿通臂。”

    “‘量天尺’以兵器见长,李彦锋厉害的本身就是手上功夫。”严云芝道,“那后来呢?”

    “听说许昭南并未阻止,林宗吾也不表态,大家出来混,本身就是手上见真章,所以哪怕孟著桃是借题发挥,李彦锋也点头答应了,结果……双方空手放对,‘猴王’李彦锋,吐血倒地,败得很惨。”

    岳云说到这里,嘿嘿笑笑,严云芝瞪大了眼睛。她想起金楼外那一晚见到的孟著桃,对方肩上受伤,虽然能够看出他的威势,但此后的打斗中表现得一直都比较消极,也是因此,严云芝不曾从那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李彦锋一般的威胁与压迫感,却委实想不到,对方即便不用手中的那根长尺,还能空手将以猴拳称雄的李彦锋打到吐血。

    这人的功夫,高到什么程度了?

    “此事昨晚才发生。”岳云道,“眼下还不能完全确定这消息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今日下午就该在城里传起来了……嘿,金楼那晚,他先是杀了昙济和尚,后来又将一个师弟打成重伤,再后来总觉得他有些敷衍,若有机会,真该与他好好打一场……”

    岳云年轻气盛,一身拳法练了多年,浑身都是劲,这些天遇上了大高手都恨不能与其单挑一番,只可惜这次过来带着任务,又是岳飞的儿子,身份敏感,无法任性而为,眼下只得在各种议论里过过嘴瘾。

    他一边点评李彦锋,随后又点评孟著桃,过得一阵,话题展开,复又说起比武大会之上那名叫王象佛的大高手,道:“这人武艺不错。”叽叽呱呱地幻想了一番与其放对应当如何打的问题,显示出了高深的武学修为。严云芝便在一旁仔细地听着。

    如此这般,日头再高一些,茶楼内外气氛喧嚣,江宁城中便又是比武大会热闹召开的一天。此时城中的各方动作克制,八月里的矛盾与火拼都仿佛消失了一般,公平党的人们在等待着这场大会取得一个顺利的结果,而后凝聚出更大的力量,只有在此刻公平党中上层某些人的心中,某些忐忑与不安正在慢慢的酝酿。

    这日接近中午,一条不起眼的线索,正在某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地方,慢慢的朝前延伸。

    ……

    “娘的……滚!都滚——”

    日头快要上到中天,众安坊,聚贤居内的院落当中,传出了某个年轻人暴躁的声音。

    随着两名仓促穿好衣服的女子狼狈地逃出,院落房间里也显出了时维扬那张空虚、落寞而又愤怒的脸。

    远远近近的,周围这一片院子,这一刻都显得颇为安静。

    何文入城后,各方结束了前期的造势拉人,进入新的、更为激烈、也更为谨慎的博弈阶段。而在明面上,城市之中比武大会的大会场已经开始厮杀,每一日,不论是为了看热闹还是为了拉关系、搞串联,人们的舞台都已经聚集往更为热闹的公众区域,类似聚贤居内部的串联戏码,暂时已经告一段落。

    也是因此,随着日头的升高,原本入住这边、每日宴请往来的各路人马,眼下都已经去了城内以大会场为主的各个热闹场所——他们来到江宁,首先选择的自然是与平等王攀上关系,联络结盟,也相互之间更多的了解一番。

    而在这样的基本盘稳住之后,到下一步,人们自然也并不介意往更大的天地认识更多的英雄豪杰,说不定就有某方出价更高、某些生意更适合加入。反正至不济也能退回平等王这边,总之是不会亏的。

    但在另一边,自何文入城那天起,时维扬已经被关在家里数日的时间了。

    因为五湖客栈那次群殴事件,时宝丰震怒,当着众人的面将时维扬训斥了一番,随后打着给公平王出气的名义,对其执行军法,结结实实的打了二十板子。往外说屁股打烂了,人也下不了床,实际上当然只是一点小伤后关在了家中,令他不许再出去闹事。

    而自那天起,江宁城内的局势风云变化,各方的热闹一日更甚一日。旁人出得门去,回来之时说起外间精彩,擂台赛上的争锋,又或是某些暗地里的争端,兴奋不已。但原本一直处于风云中心的时二公子,此时只觉得自己被遗弃了一般,即便偶尔也有些吹捧之徒过来,赞其勇猛无畏,时维扬也总觉得对方在暗搓搓地嘲弄自己。

    宅家数日,到得九月初七这天,终于有些忍不了了。

    赶跑了两个不知他为何突然发怒的女子,处于贤者时间的时维扬感受着周围院子空落落的动静,心中一阵悲哀。随后叫来贴身的跟班:“这些人都出去了吧……外头的比武,就那么好看?”

    这样的送命题自然不好回答,好在那跟班也已经伴了他很长的一段时间,稍稍犹豫,方才说道:“其实,吴公子还在,这几日不知为何,没有出去。”

    “哦?”时维扬微微蹙了蹙眉,“琛南他……平日里朋友不少,为何没出去?生病了吗?”

    “那倒是没有,看起来好好的。”

    遭逢战乱、秩序崩坏的此时,社会各方的娱乐生活都比较贫乏。即便作为公平党高层二代这样的公子哥,平素要玩得比较开心,娱乐的基本模式也无非是呼朋唤友,聚众寻欢。这一来是气氛好,二来在这乱世中出门,弱肉强食,倘若寻欢作乐时遇上什么硬点子,大家聚在一块,也相互有个照应。

    时维扬口中的吴琛南,本就是与他相识多年的好友。幼时在一起玩得多,这两年时宝丰借着公平党的机会,从一个中等商人一跃成为天下顶尖势力的大头目,时维扬的地位便也水涨船高,身边吹捧者众,与这吴琛南在一起玩的时日,便少了许多。

    此时得知对方仍呆在这边,时维扬忙让跟班过去邀请对方。

    过得一阵,一位样貌清秀俊逸的年轻人便过来了,这人脸上带着微笑,身上有着一股出众的书卷气,与最近这些时间围绕在时维扬身边的各种玩伴都有些不同。

    “维扬。”

    “琛南。”

    吴琛南拱手行礼,时维扬便小跑过去,托住了对方的双手,道:“城内热闹,琛南为何没有出去玩耍啊?”

    “时兄还在家中禁足,琛南一人出去,又能有什么热闹好凑的。”

    “琛南……”

    时维扬当即感动了,他过去几个月里身份水涨船高,身边围绕的朋友越来越多,对吴琛南这种内向的昔日同伴,几乎忘在了脑后,此时大为内疚。

    “我过去这些时日,实在不该,回想起来,与琛南见面竟都没了几次……”

    “哎,不能这样说,时公对你寄望甚殷,到了这江宁,本就有诸多正事要你出面处理,与各种人物往来,乃是你的修行。你我手足,何言至此。”

    “琛南。”时维扬握住了吴琛南的手,随后又叹气,“唉,什么寄望甚殷,我爹对我,失望透顶才是,你看,我如今连出门都不行了……”

    吴琛南笑了笑:“其实……莫非真的出不去了吗?你看,门口又无人守卫,各人来去都自由,公子要做些什么,其实都无人阻拦,不是么?”

    两人手牵着手,往房内走去,在凳子上坐下,时维扬叹气道:“唉,那是因为我爹最近事情太多,忘了安排,可是他明明白白地说过了,若我还敢出去惹事,就打断我的腿……我看啊,从今往后,我这个二公子,在家中是没地位了,所有的东西,都是我那傻哥哥的了吧……”

    “公子此言差矣。”吴琛南笑道,“其实啊,公子是没能领会时公的意思,但凡大家大户,谁不会经历一些事情,出门办事,谁不会惹上一些麻烦,古往今来哪个大人物都不怕惹麻烦,怕的只是没能把麻烦变成好事。公子过去几次,遇上的事情,确实是有些楞了……”

    临近正午的阳光从门外透进来,吴琛南文士气质,在时维扬的眼中,一时间竟有了些羽扇纶巾、挥斥方遒的气派。他微微的愣了愣,感动之余,禁不住道:“琛南有以教我。”

    “琛南敢问公子,你上次出去,遇上了什么事情?”

    “我上次……”时维扬犹豫了一下,“无非是……想要抓那什么……五尺y魔,然后被那客栈的人阻住,又正好遇上了何文进城,结果……就闹大了……”

    “那琛南想细问公子,那客栈的人,为何要阻你。”

    时维扬想了想,压低了声音:“我们后来怀疑……那客栈的人有问题,但是事情闹大了,没能冲得进去……再后来隐约听说,可能跟读书会那帮疯子有关系……”

    “那公子为何没能跟时公说清楚?”

    “不是没能冲进去吗,没抓住把柄啊……”

    吴琛南面带微笑,静静地看着他。时维扬被看得有些不太自在:“这个事情,唉……本来也是我……唉……”

    “公子啊,证据重要吗?”吴琛南缓缓地说道。

    房间里安静了片刻,随后,听得吴琛南再度开口:“证据,重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得有,有了证据,时公就能跟所有人有所交代;不重要,在于它不必是真的,而今公平党五方并立,你提出来的证据,人家认不认,本就是两说,上了台面,各方靠的是嗓门跟实力,从来就不是靠公理。公子啊,时公并不会怕你惹事,他怕的是你惹了事平不了,你既然已经知道那客栈与读书会有关系,做点证据不就行了吗,老爷只要下得来台,他拿着证据去质问公平王就是,又何必朝你动手……”

    吴琛南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时维扬瞪着眼睛,陡然一巴掌拍在了吴琛南的手背上:“悔……悔不当初啊……当日若是带了琛南去……”

    吴琛南嘴角抽了抽:“公子主要是……心性太过良善了……”

    时维扬站了起来,双手叉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遍,随后又在吴琛南面前坐下了,握住吴琛南的双手:“而今,而今这事,我该怎么办……往琛南不要顾忌,教一教我。”

    吴琛南看着他:“公子想要如何?”

    “我……”时维扬迟疑一下,伸手指了指周围,“你看看如今这场面,我反正是禁足了,那些帮闲的,最近受了警告,也不来了,我知道院里院外的人,可能就看着我这二公子要失势,就都去巴结大公子了,我……我反正这样了,怎么才能把事情挽回来,琛南你说,你就说这个……”

    “其实事情倒也不至于那般严重,二公子你就是暂时的做错了一些事情,你毕竟是时公的亲生儿子,哪怕过得一段时间,也总会是他最信任的人……”

    “可我想把事情做好,我不想让人觉得我这么窝囊。”时维扬道。

    吴琛南又看了看他:“……其实,权力之为物,看似虚无缥缈,倒也不是全无凭依。如二公子所说,今日大家伙儿对二公子的信心是下降了一些,是因为公子确实栽了跟斗,大家失了信心,若是要拿起来,其实也简单,无非就是在栽跟斗的地方再爬起来,告诉大家伙儿,你是记事的。前头栽了,只要找补回来,那总是会让大家记住的。”

    “找补回来……”

    时维扬瞪着眼睛,已然想到了什么。在对面,吴琛南的面上有从容的微笑,他平静地说道:“去那个客栈,把得罪你的人都抓了,证据都补上,堂堂正正,大张旗鼓,那所有人就都知道,二公子您这边,是不容轻侮的,也就是了。”

    “……可是,事情过去了这么些天,若是里头的人都已经跑了……”

    “跑得了和尚,难道还跑得了庙吗?而且,和尚就算跑了,先烧他的庙,再慢慢抓回来,又有何妨?”

    这一刻,面前文弱书生表现出来的气势摄人心魄,时维扬几乎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位好友一般,分外感动,他拉起了吴琛南的手。

    “琛南,真吾之子房也!”

    吴琛南也拉着他的手:“此事,我们细细绸缪一番。”

    他们细细绸缪了一番。

    到得这天下午,时维扬便调动了人马,朝着五湖客栈的方向再度过去,要将自己丢掉的面子,再度捡起来。

    天光黯淡了一些。

    一场大火,便要在这样的天光里,烧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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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的天色阴了下来,灰色的云层随风飘过。

    江宁城内,比武大会的下午场正在进行,会场附近的酒楼茶肆之中人群汇聚,街道上也有各种来头的人物往来,一场场令人关注的比赛结束后,负责传递消息的人们奔跑在街道上,为附近一处处的赌局带来或杀获赔的凭据,有人押中赌局,兴高采烈,也有人哭丧着脸被扔上大街,众人追踹围殴,各方大小势力、谈生意的人们便在这样热闹的氛围里碰头接洽,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城市的东头,离开了众安坊“聚贤居”的人马不久之后便在街头分散开来。对于此时发生在城市中央的热闹比赛,时维扬稍稍有些关注,但随后也便收敛了心神,与吴琛南一道,低调而自然地朝五湖客栈的方向过去。

    他第一次跑来五湖客栈抓人时,没有料到这客栈也并非善茬,居然会负隅顽抗,大张旗鼓地杀来结果坏了事,这一次在吴琛南的提醒下便汲取了教训,先着手下做好必须的准备,又选了探路者,悄悄的朝客栈这边围堵过来。

    出来之后,心情终究还是有些忐忑的。

    “我爹那边……真不会因此事而生气吗……”

    见他犹豫,吴琛南倒也并不奇怪,笑道:“若然时公真的不允,公子,你是绝不可能将这些人带出来的。”

    “……这倒也是。”时维扬对宝丰号这边的人员调动,这次虽然不曾直接呈报父亲那边,却也经过了聚贤居方面几名掌柜的点头,如此想想,稍微放下心来。只是随后又道:“可若是……那客栈当中真有猫腻,会不会又闹得不可收拾……我是说,我爹那边,他大概会想要个怎样的结果……”

    “我觉得,公子不必太过担心。”吴琛南道,“你是时公的儿子,将来的成就,不在于一件两件的小事上,你出来做事,是为了跟大家显示,你手上仍旧有权力,也有驾驭权力的手腕。时公想看到的,是公子你的进取,未必会是这一件两件事情上的细枝末节……”

    公平党的发迹不过两年时间,宝丰号趁势而起、再到后来时维扬出来扛事,时日更短。他初时手握大权,各方吹捧,自然免不了膨胀,这次因严云芝的事情遭遇一系列的碰壁之后,心思又变得忐忑不安起来。

    吴琛南是个读多了书,自比公瑾、武侯的书生,先前时家发迹,他被冷落许久,此时终于得到了被时维扬信任的机会,便一面思考,一面安慰这位性情并不大气的儿时同伴。

    “当然,对于如何细致处理这五湖客栈,时公心中,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不过这些想法,便非琛南所能揣测的了。维扬,你我大丈夫生逢乱世,说起来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遇上了事情,便该锐意进取,处理掉事情,时公你对先前行事虽有斥责,但我想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还是你真的禁足于家中,垂头丧气、长吁短叹的情景,你想一想,是不是如此啊?”

    时维扬浑身一震:“还是琛南透彻。”

    两人骑马前行,如此说得一阵,时维扬的意志便也渐渐坚定起来,更加明确了这次出门的目的。如此穿过几条长街,又在闲聊时说起城市中心的比武大会,吴琛南随意摆手:“那边的擂台,不过是吸引外人注意的些许噱头,于我公平党而言,真正重要的事情,都不在那里。此次开会是否顺利,才是将来这天下的重中之重。”

    随后又细细介绍了最近几日的会议进展,谈了谈最为尖锐的周商与众人之间的矛盾,又提到大龙头等几个小势力,之后不免提及与五湖客栈有关的“读书会”。

    时维扬道:“私下里倒是听说,这读书会与西南黑旗,可能有牵扯。”

    吴琛南摇头笑道:“不过是些有心之人,借西南之名,暗中搞事罢了。如今的公平党,若说阎罗王一方概括起来,是‘走极端’三个字,读书会概括起来,便是‘立规矩’。他们借着西南的名义,说公平党内部规矩过于涣散,最近发出的小册子上,说连同公平王何文在内,五方都难以长久,可那册子里的内容,据说也不是西南那边的原版,都是被有心人改过了的。”

    “然而这背后之人,可能是谁呢……”

    “公子不必在乎。”吴琛南笑,“公子可知,咱们公平党起事,扯的是谁的虎皮?”

    这个问题太过简单,时维扬一挑眉:“自然是西南。”

    “是了。咱们起事,扯的便是西南华夏军的虎皮,可走到今天,咱们内部谁都清楚,公平党与华夏军,全然是两回事。咱们扯着虎皮做了大旗,方有五位大王当权,可此时若还有人要扯西南的虎皮,他想要做的,是什么事?最犯的,又是谁的忌讳?”

    吴琛南摇头笑道:“自古皇帝为天子,他称了天子,还会准别人称天子吗?何文冒名华夏军,始得权柄,若还有人敢称华夏军,那他的野心,无非就是夺权了……公子,自古这权力场上,分权尚有商量,夺权,那必是你死我活。”

    “也是因此,公平党五位大王之后,尚有大龙头等势力可以慢慢起来,甚至于坐在一起商量事情,但只有读书会,过去半年,五方皆杀……这背后之人啊,野心太大了,羽翼未丰,就敢说自己是华夏正统。可笑世面上还有无识之人,说读书会背后指使乃是公平王本人,真是笑话……哈哈,陛下岂会造反……”

    吴琛南侃侃而谈,挥斥方遒,时维扬心中疑惑尽解,对着儿时同伴又是一阵刮目相看。两人到得五湖客栈附近一处街巷,找了个茶馆坐了,等待各方安排妥当的时间里,时维扬便深入地询问起吴琛南的志向来,方才明白这位过去喜欢宅在家中读书的伴当一身饱学,也正想要趁着乱世,做出一番事业来。

    时维扬心中惭愧,此时方才觉得,自己过去一两年的得志,被人吹捧,更像是游戏一场。当下便也向吴琛南剖白心事,道:“……小弟过去轻浮孟浪,往后再遇诸多事情,请吴兄务必在小弟身旁,提点于我,甚至我若再荒唐,吴兄便是骂醒我都是应当的。我辈男儿,果然要在这世间做些大事,方才痛快……”

    吴琛南也拉着他的手躬身下拜:“你我兄弟,何必如此,都是该当的……”做出诸葛亮遭逢明主时的姿态来。两人都还年轻,一逢明主、一遇靠山,当下整个茶楼当中几乎都要迸发出奋进的光芒来。

    如此一番“宾主相得”的过场,再聊起事情来,看问题的眼光,都更加广阔而踏实了。此时准备炮制五湖客栈的准备陆续做得妥当,先头之人也陆续回来报告了客栈那边的信息,这样的运筹当中,吴琛南便又向时维扬献上投名状一般的计策。

    “……其实不说五湖客栈,这些时日以来,公子身边的事情皆源自那严姑娘的出走。但在琛南看来,严姑娘走得虽然坚决,但若是要找回来,未必就真有那般难办。”

    “哦?”时维扬瞪着眼睛,“其实……前些日子在金楼那边,金掌柜他们险些就抓住了那严云芝,可是后来还是让她跑掉。金掌柜的手腕尚不能抓回她……琛南有何妙策,便不要卖关子了吧?”

    时维扬一面说,一面笑着抱拳作揖,吴琛南便也笑:“公子的性情太过于良善,金掌柜那边,或许该说是灯下黑,维扬,你们忽略了一件事情。严姑娘虽然不管不顾地从众安坊离开,可她本身并非孤家寡人,此时的江宁城中,她还有亲人在呢,我敢与公子打赌,严云芝虽然走了,可她私下里,一定在关心严二侠的动静,也会关心……严家与你时家的生意,会不会受到真正的影响。”

    “琛南是说……”时维扬眨了眨眼睛,“……可这严家,毕竟还算是我时家的客人啊……”

    “公子对严家人照顾有加,初时孟浪吓走了严姑娘,事后还大张旗鼓地道歉,努力促成时、严两家的结盟……这样的情况下,严二侠在这鱼龙混杂的江宁出了一些小意外,又有谁能挑出公子的错来呢。”

    吴琛南缓缓地说出这番话,随即退后一步:“当然,这些计策,或许太过于剑走偏锋,唉,公子宅心仁厚……”

    他话没说完,时维扬两只手抓了过来,沉声道:“不!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是吴兄提点了我呀,想不到这般难办的事情,经吴兄三言两语,便已指出路来。吴兄往后若有想法,务必坦率直言,我若妇人之仁,哪能办得了大事。”

    他语气慷慨地进行了自我批评,这番话说完,便又有人过来报告,对围剿五湖客栈的准备已经完全做好,虽然看起来上次在客栈当中的那帮刺头已经跑掉,但这原本也是有了心理预期的事情,想要在这边做一场秀,恢复他时二公子的威严,已经没有问题了。

    时维扬大手一挥:“走,先处理掉今日的五湖客栈,再慢慢的将上次那帮家伙抓回来,一一炮制。吴兄,你我既然决定了要做一番大事,便不必在乎太多小节了!动手吧!”

    只是片刻,时维扬与吴琛南走出茶楼,沿着街道走向五湖客栈前方的那座石桥,天已经阴了下来,一拨拨的人马从四面八方朝客栈这边汇集,只片刻时间,先头的高手便已破门破窗而入。

    江宁的局面本就不太平,眼见众人来势汹汹,客栈当中的人们第一反应也并非束手就擒,便是拔刀厮杀,这第一批的人随即便被砍倒在血泊中,接下来,周围才响起了:“抓捕‘读书会’凶徒。”的呐喊。

    一批一批的人被抓了出来,人们从倒在血泊中的尸体上搜出了一些“读书会”的小册子,而后又在客栈内部的墙壁里搜出了大量的证据。时维扬、吴琛南大踏步的走进客栈里,点了第一把火,随后才出来在桥头的街道上直接对一部分的人进行了大声的审问,询问他们上次过来时守在这边的“读书会”凶徒跑到哪里去了。

    有人高声呐喊:“我们是‘农贤’赵敬慈的人,你岂能如此!”

    吴琛南道:“上次的人,也都是‘农贤’赵敬慈的人,他们前些天还在,出了一点事情便走了,分明心中有鬼!你们,也是与他们一伙的——”他与时维扬喊着,便将搜出来的“读书会”小册子扔在了对方脸上。

    火焰渐起,声势渐大。

    时维扬道:“上一次我过来,周围这些家里看热闹的,也分明是这客栈当中众人的帮凶,把他们也给我揪出来,一一的给我询问清楚了,他们是不是与读书会有牵连!”

    宝丰号这一次的行动有心算无心,准备得极为妥当,时维扬命令一下,围在周围的打手们便冲向各方开始抓人。时维扬记得清清楚楚,上一次他之所以被挡在客栈前方的路上未能得逞,这些人可也是帮了对方大忙的。当场便有许多在周围看着热闹不及逃跑的人们被抓了过来,一面质问,一面被打得倒在地上。

    客栈中火势渐旺,时维扬朝着周围大喝:

    “你们这些人,不管是不是跟读书会的凶徒有牵连,今日之后就给我转告那些过去在这五湖客栈当中的匪类,他们就算今日侥幸跑掉了一些,本公子会将他们一个一个的揪出来,一个不剩——”

    风助火势,火光之中,一本本古怪的小册子在街头起舞。宝丰号的众人在周围搜捕了一阵,又搜出了部分“证据”来。时维扬着手下将客栈当中的掌柜、跑堂之类全部抓走下狱,其余人做了一番审问,打得一顿后方才陆续离去,附近属于“公平王”那边的几个小头目过来,也都被时维扬强硬地赶走,他指着一地的“证据”,道上次若真是一番寻常的口角,那些掌柜为何要离开,分明有大问题。对方一时间竟也辩驳不过。

    时二公子的面子,便就此捡起来了。

    ……

    天有些阴。

    聚贤居内,时宝丰坐在阁楼上有凉风吹过的阳台,双手交握,闭目养神。

    脚步声响起,大掌柜金勇笙从楼下上来了,在一旁告见。

    “金老请坐。”时宝丰往一旁摊了摊手,“怎么样了?”

    “会议上还是一样的情况。”金勇笙道,“以老夫看,东家不去,那会开不出什么结果来。”

    初七这日是公平党大会的第四天开会,上午时宝丰还是参与了的,谁知道中午回来一趟,下午便懒得去参加了。此时会议上的各方还在针对何文提出的几个问题谈各自的想法和条件,时宝丰的突然缺席,令得“平等王”一系无法再拍板说话,这一边的进展,也就停了下来。

    “开不出结果就开不出吧。”时宝丰笑了笑,随后笑容敛去,“开会谈判,总是你一言、我一语才好,第一次开会何先生抛了问题,第二次第三次咱们谈了想法,倒是咱们的何先生稳坐钓鱼台,好像就要等着别人把牌出完了再表态……我是觉得有些不对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而且……我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东家觉出什么来了?”

    “……太正常了。”时宝丰道,“何文抛问题,周商跟何文杠上,大家各自表态,最后商量出结果,我总觉得太正常了。何文……他不像是一个这么正常的人……”

    凉爽的秋风从远处吹来,阳台上安静了一阵,金勇笙并不答话,时宝丰想了片刻,偏过头去一笑:“金老快坐……若只是大会的进展,不至于要金老过来报一次讯。孽子那边,没出问题吧?”

    金勇笙这才往前方走了一步,到旁边坐下:“二公子还是担得起责任的,安排都妥妥当当。”

    “扯,若非金老你打了招呼,一步步盯着,他知道安排个屁。”

    “那边动手了,当无大碍。”

    “再有大碍我扒了他的皮!”时宝丰道,“然后,那个……琛南呢?”

    “年轻人,有冲劲,有野心,我看不错。”

    “先让他冲一段时间吧,金老也说了,年轻人有冲劲有野心,那往后……烦金老在适当的时候再教他一点分寸。”

    “这个……”金勇笙犹豫一下,随后点头,“好。”

    阳台上沉默了一阵,见时宝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金勇笙便起身,准备告辞,却见对方又偏过了头来,面容阴郁而严肃。

    “金老。”他道,“读书会这个事情,你怎么看?”

    “还是往日的那些看法……终究没能真拿住人,到底是哪一边,太难说了……”

    “外头说是何文搞的,那怎么说?”

    “……那就是翻了天的大事了。”金勇笙斟酌着,“但这样的可能,终究是小的,何先生他何苦呢,说是西南宁毅亲自做的都可信一些,而最大的可能,无非是哪个投机派,或者是大龙头这些想上位的野心家使的法子……其实照我说,就连大龙头这样有可能上台面的,都不至于剑走偏锋至此了,这不是到处树敌,自寻死路吗?”

    “周商顶在前头,他是最有可能跟何文干起来的,反倒让很多人忘了读书会了……而何文这慢吞吞的步调,也让我觉得不对,他再不表态,我不去开会了。”

    “嗯。”金勇笙点头。

    “另外,老二这么往五湖客栈一闹,明面上打的是‘农贤’赵敬慈的脸,虽然他栽赃嫁祸,有了借口,但两边扯皮,也不是那么好办,金老你帮忙多照看一下,当然,一方面锻炼一下他跟琛南,一方面,也别真的搞砸了,这件事可大可小……但比起大局来,就算不得什么。”

    “是。”

    “‘读书会’的借口,我拿来试探一下何文……多半不会有什么结果……没有结果是最好的……再接下来……”

    时宝丰坐在椅子上,双手的拇指相互旋转着,说到后来,已经是自言自语的状态。金勇笙点了点头,无声地退下去了。他从阁楼这边出去,天色阴了,似乎快要下雨,城市中的远处似乎还在持续着热闹,那些热闹都不是什么大事,真正的大事,往往都在水底之下静悄悄的发生……

    时维扬在五湖客栈做足了姿态,抓人、打人之后,指挥着手下有序地开始撤离,他甚至还安排了水龙车过来,要令得五湖客栈的火只烧掉这间客栈,不波及它处,免得再遭到更多的指责。

    经历了这些事情,又有吴琛南的辅佐,他决心要成为一个面面俱到的人,这边的人群撤走,他已经在开始关心之前客栈里跑掉的那些人的讯息了——这些人是一定要抓回来的。而后,对于吴琛南给他设下的,关于抓回严云芝的安排,他也已经有了初步的构思。

    等到将严云芝抓回来,他不会再拘泥于些许的儿女私情,在场面上,他一定会对对方做足姿态,面面俱到,但当然,中间的一些手段,也不过是无毒不丈夫的人之常情。

    阴云翻涌过来,做大事的人们,都在关注着更大的远方。五湖客栈这边,火焰还在烧,一些被打得头破血流的小人物们从地上爬起来,哭哭啼啼地回家,过得一阵,也有大夫被请过来,看了部分人伤情,用廉价的伤药给人们包扎了。

    大夫将要离去的时候,路边摇摇晃晃的奔跑过来一道人影,这人腿有些瘸,身体虚弱,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他跑到大夫身前,便跪地磕头。大夫听他结结巴巴的说话,随后跟着他一道往旁边石桥的桥洞那边过去。

    桥洞里有一名头破血流的虚弱女子正倒在那儿,进出的气息断断续续的,已经颇为微弱了。大夫给那女子看了片刻,无奈地摇头,对方这次收到的伤,实际而言算不得太严重,但过去身体的虚耗,再加上这一次的受伤,他这种赤脚大夫的本事,就没有法子了。

    瘸腿且结巴的男子抱着他磕头,不许他走,他黑乎乎的脸上染了血,鼻涕与口水几乎混在了一起,大夫被纠缠不过,最终给了他一包廉价的金疮药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小雨来。

    名叫薛进的男子抱着妻子躲在桥洞里,他生不起火来,周围变得很湿润,妻子的头上被缠了绷带,然而对他的任何呼喊,都已经没有了反应,他不知道该让对方休息还是该做点什么,他抱着没有反应的妻子在雨中嚎啕地大哭起来,犹如被打断了腿,在路边奄奄一息等死的野狗,呜咽地舔舐着已经无法愈合的伤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雨绵绵的下,轰轰烈烈做大事的人们,不会关注这些即将熄灭的小事。

    到得深夜,有人来了……



    雨降在黑暗中的江宁城,午夜时分,有奔跑的身影穿梭在雨里。

    城市南端的凌晨,有两家已然关闭大门的医馆陆续传出骚乱来。

    此时能够在江宁城内立足的各类店家,或者托庇于公平党的某一方势力,买旗保身,或者便是本身有着不俗的艺业、背景,足堪自保。尤其是在八方绿林豪客汇聚的此时,打架斗殴的情况众多,城内郎中、大夫便也颇受优待,生活状况比上不足,比下却是绰绰有余。

    持刀的少年人强行敲开两家医馆索取药物,态度强悍而凶狠,其中索要的甚至还有有价无市的贵重药材,第一时间自然便被人拦住,医馆中的学徒或是护院手持刀枪棍棒冲将出来,随后被打翻一地,坐镇的大夫便知是遇上了强人,说上几句漂亮话后恭迎对方入内。

    这样的骚乱在此时的江南算不得出奇之事,骚乱短暂的出现后便又平息。武艺地位的莽夫惹不起医馆中的大夫,武艺高强的侠客医馆中的大夫们惹不起,只要对方尚有分寸,与其报官找人,寻个“公道”,倒还不如结个善缘。

    陆续打了两家医馆,凑齐了勉强堪用的续命药物,黑夜里掀起的波澜就像是被洋洋洒洒的秋雨淹没了一般,夜又在这样的氛围中安静了下去。

    五湖客栈前方潮湿的桥洞下,戴着可笑假发的小和尚升起了火堆,持刀出去抢药的大哥回来之后,他们架起了瓦罐,熬煮药物。名叫薛进的瘸子磕了许多的头,想要帮着这两名深夜出现的小侠客救治弥留的妻子。

    桥洞之外的江宁城淹没在黑色之中,人们像是被这黑暗隔绝起来,就如同少年抢夺药铺激起的涟漪几乎无法扩散一般,城市内的人们并不知道这黑暗里的小小桥洞下,人们的心情有多少的焦灼,而从桥洞往外看,也看不见任何清晰的事物,白日里被打了的人们,周围的各家各户,也都在各自的桥洞下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当然也有更多的事情在黑暗中酝酿着。

    位于城市东南的众安坊,“聚贤居”内的某个角落里,白日里被抓起来的“五湖客栈”成员们正在被严刑拷打,烙铁焚烧人的皮肤、竹签翻开指甲,连夜用刑的审讯者们一遍一遍地让他们承认自己作为“读书会”成员的罪行。

    时维扬没有睡着,甚至在吴琛南的陪同下过来刑房亲眼看过了这血淋淋的场景。两人的第一反应都有些反胃,但某种特殊的兴奋感令得两人都没能睡下去。

    从五湖客栈回来之后,父亲时宝丰那边对这次的行动并未多做评价,但他表情中的赞许已经令时维扬知道,自己做对了事情,洗刷掉了月前的耻辱。而后在大掌柜金勇笙的隐约透露下,时维扬更是明白,自己的行动触及了某个更大层面的事物核心。

    最重要的是,在吴琛南的辅佐下,自己已经抓住了大人物行事的核心。

    五湖客栈跟“读书会”有没有关系,重要吗?

    抓回来的人是不是无辜,重要吗?

    自己对严云芝一直以礼相待,可是,重要吗?

    自己一直想以君子之道待人接物,可重要吗?

    真正到了自己父辈,包括金勇笙这些长辈的层次,衡量事物更多的只是面子上过不过得去,里子能不能落得了好。严云芝的事情上,自己做得不漂亮,五湖客栈的那次冲突,自己以为是过去抓贼,对对方并无恶意,对方必然也会大开方便之门——委实太过于幼稚了。

    宝丰号跟随着公平党发家迅速,时维扬作为时宝丰的二公子,年纪轻轻,也长得风度翩翩,素来被夸天资聪颖,也被大多数人视为时宝丰最宠爱的儿子。。这次来到江宁,他跟随着金勇笙等掌柜在聚贤居接待各方,说起来应对潇洒,实际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是觉得有些忐忑不安的。

    担心自己被那些老江湖视为纨绔子弟,担心自己能力不够,对方表面上和乐融融,心中看不起自己,尤其在出了些纰漏之后,他内心之中更是焦虑不安。然而,待到吴琛南给他点破这些事,他才终于把握住了这些大人物为人处世的核心。

    真是有一种“朝闻道,夕死可也”的豁然开朗感。

    五湖客栈的面子轻轻松松地捡回来,“读书会”的这把刀转手交给父亲,时维扬心潮澎湃,这一晚与吴琛南又就严家、严云芝的事情聊了半宿,抓住矛盾,定下计划,到得凌晨时分,将一个计划的雏形大致敲定,两人推演一次,感觉颇为可行,时维扬几乎便要立刻叫人做好准备,但吴琛南端着茶水制止了他。

    “二少。”吴琛南道,“每逢大事,要有静气,您昨晚才得了时公赞许,这天还未亮,咱们就急吼吼的叫人,落在旁人眼中,怕是会觉得您急于表现。况且江湖之事,你我毕竟还有些纸上谈兵,要针对严家做事,这等算计咱们不妨再找金老他们商议一番,一来给足前辈面子,二来,也是让他们知道,二少您今日的心思……”

    听得吴琛南说完这些,时维扬反应过来,握住对方的手道:“还是琛南提醒得是,确实是我毛躁了,唉,这些事情若无琛南……”

    两人在房间里四手交握,当下又是一番相互勉励,待到天快亮时,才在一张床上沉沉睡去。

    ……

    桥洞之下的动静到得天将明时已停了下来。

    “……已经尽力了。”

    化名龙傲天的少年是这样说的,说完之后,带着小和尚从雨幕里走了出去,随后又回头,扔下一句话。

    “也许能活下来……”

    他的话语之中,有着自己都觉得多余的犹豫。

    桥洞下的女子没有醒来,她头上缠了绷带,身体软软的瘫着,鼻间的气息有如游丝,薛进触碰她,长期以来桥洞下的居住令得她身上带着腐臭的气息,而且一如往昔般瘦骨嶙峋。由于少年说她还有可能活着,薛进并不好去抱着她,他朝着桥洞外磕了头,并不明白这两名小恩公为什么会过来发善心,也想不动了。

    他浑浑噩噩地在雨里坐着,想要照顾妻子,但更多时候只是长时间的呆滞与空白,临近天明时,他在清濛濛的雨色里跪趴在那儿睡了一阵,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怔怔地醒来了。月娘躺在那,伸手探在鼻间犹如死了一般,但长久下来,仍能感觉到丝丝的气息。

    要去挣钱、要去讨吃的……

    他心里想着。然而雨还在下,白日里讨不来什么吃食,倒是城中正在比武,热闹些的地方或许能有些剩余的潲水,只是不知道,这腿能不能走到。

    他挣扎着起来,昨天到今晨的那番折腾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令得他爬了好一阵,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雨幕中翻上河堤的台阶又是一个巨大的阻碍,他尝试着过去,翻了一下,从上头摔下来,又抖抖索索地爬起。

    有身影穿过雨幕,朝这边过来,一道身影搀起了他,将他拖回桥洞之中,这是昨天那位小恩公,他在说着些什么。或许是因为耳朵里进了雨水,薛进什么也听不清楚,他跪在地上开始磕头,过得一阵,另一名小恩公过来了,将一碗稀粥放在他的面前。

    薛进颤抖着嘴唇,开始喝粥。

    他看见两名小恩公又生起火焰来,起锅熬药。妻子月娘已经吃不下药汁了,那些汁水,是捏开她的嘴后,在她的舌头上一点点的浸下去的。

    ……

    聚贤居。

    清晨的厅堂内,准备了简约的几样粥饭,时宝丰坐在首座上,与过来的单立夫等几名大掌柜吃着早餐,聊些琐事。

    金勇笙从外头进来,手中拿了一份布袋装好的卷宗,交给了时宝丰身旁的亲随。

    “金老辛苦,大清早的便在办事……不会是一晚没睡吧?”单立夫笑着打了招呼。

    “给东家请安,单掌柜好,诸位掌柜好……”金勇笙笑着摆了摆手:“年纪大了,不如当年,哪还能天天熬夜。近来啊,不到子时,必来瞌睡,只是醒得早些……嗯,二少抓回来的那帮人,审结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在时宝丰身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下人给他盛上热腾腾的碎肉粥,一旁的时宝丰将身前的咸菜碟推给他:“来,金老,今天的腌菜不错。”

    “那我不客气了。”金勇笙笑着夹了一筷子。

    “审的结果如何?”时宝丰随口道。

    “都是读书会的,二少上次说那边有蹊跷,没有说错,里头的供词,都签字画押了。”

    “那个客栈听说都是农贤的人哪。”单立夫道,“读书会不会是……”

    “西南的名头下,谁都想占点便宜,哪一家的手下没有读书会的人,不要瞎猜。”时宝丰道。

    “不过供词上说,他们是听公平王的命令,成立的读书会。”金勇笙喝了一口粥,随意道。

    厅堂里的众人安静了一下,时宝丰笑了笑:“又是瞎攀扯。”

    众人便也跟着笑:“没错、没错,金老,我看要接着审。”

    金勇笙点头:“确实让他们在接着审了。”

    “不过,二少昨天捣了那五湖客栈,今天傅平波与公平王那边,未必会忍气吞声吧。”

    “昨夜就有人说,恐怕农贤要发难……”

    “那这些供词倒是可以用一用了……”

    众人议论一番。

    时宝丰放下手中的调羹,抹了抹嘴。

    “昨天查五湖客栈,是因为老二前次在那边就发现了问题,昨天出手虽然鲁莽,但看来倒也不算闯祸。最近一段时日,表面上周商跟公平王吵得厉害,但他们的争论摆在台面上,乃是君子之争,私下里不安分的‘读书会’才真正搞得大家人心惶惶,这流言可厉害啊,说这读书会是宁立恒做的,是那什么大龙头搞的,说是许昭南、何文、周商又或者是我搞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有,这种暗地里的野心家,才是大家真正的敌人。”

    他顿了顿:“也好,就趁着这次的事情,把读书会摊到台面上,大家一五一十谈一谈,有人说何先生指使的读书会,就让何先生说一句不是,也有人说是我们指使的,我们也正好说一句不是。如今是谈联合的时候,大家都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嗯,是个好事……”

    时宝丰这样一说,几名掌柜便也都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读书会’先前总是在暗地里搞事,藏着掖着,反而要出大事……”

    “摆在台面上,读书会散布的这些流言,反倒没用了……”

    “东家果然深谋远虑……”

    “二少也不错啊,上个月底便察觉到问题,硬是暗中调查了这么久,方才一网打尽。沉得住气啊……”

    一群人加以附和,待说到时维扬的时候,时宝丰才往旁边看了看:“老二呢,怎么没出来吃东西?”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过得片刻才有一名亲随过来道:“二公子昨晚与人商议事情到深夜,似乎才睡下不久。”

    众人沉默片刻,有人道:“二公子勤勉起来了……”

    时宝丰摆了摆手:“不理他了……今日不开会,不过下午我与何、高、许、周几位会碰头,农贤的事情他会提起,我也正好,把事情抛出来问一问他……”

    他想了一想,随后道:“事关公平党的将来……他会表态的。”

    众人随即也点头赞成。

    ……

    到得正午时分,时维扬与吴琛南方才醒来,此时时宝丰已经离开聚贤居去处理其他的事情,包括下午与何文等几方开小会的各种安排,令得他失去了给父亲请安的机会。

    忆及昨晚定好的针对严家、严云芝等人要设的局,时维扬倒也将请安的想法暂时推开,稍作洗漱后,与吴琛南一道邀了大掌柜金勇笙共进午餐,待到听完了两人的计划,金勇笙倒是反复打量了这两名小年青一阵,对他们的胆大进取有些赞赏起来。

    “按照这个思路,事情……是可以做的。”他细细地想了一阵,“不过,具体的细节方面,还有许多可以斟酌之处……譬如二少与吴少年考虑到了严云芝的心性,却有没有考虑过,严铁和此人,也是一名老江湖呢……”

    “我看啊,对于此事,有几点可以斟酌……”

    老掌柜针对两名年轻人的计划,一一予以了修正。

    待到这件事情大致谈完,时维扬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方才问及昨天晚上的事情,以及父亲那边今晨表现出来的态度。金勇笙便将读书会的问题更多的谈了一下,这个由头给了时宝丰之后,今天下午,时宝丰便会趁机向何文等人发难,而后便有可能将“读书会”这个阴谋派系拉上台面,彻底灭除。

    这是关系到整个公平党未来的大事,此刻已然交给时宝丰,那时维扬这边便再无忧虑了,午饭过后,他与吴琛南便开始着手安排起针对严云芝的布局来。

    雨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许许多多运筹的轨迹,正伴随着一位位大人物的操作,在城内延伸,这些轨迹,迟早会拨动无数人的生命。而在同样的时间上,因被大火烧毁的五湖客栈废墟正静静地矗立在那处桥头的路边,五湖客栈附近,一名名在昨日受到了波及的居民也都有着自己微小的轨迹,他们有的包扎好伤势,开始了新一天的挣命,有的则因为缺医少药,伤痛逐渐开始恶化起来。

    桥洞下的瘸子正浑浑噩噩地守护着自己那只有些微星火般生命的妻子,他没有真正能做的事情,也睡不下去,直到被两名小恩公打晕之后,才在安静当中休憩了一段时间。

    披着破烂蓑衣的两名少年在附近询问着昨天的事情,由于对方做事本就是为了面子和扬名,不久之后,他们也从周围人的口中打听到了时维扬的名字与有关“读书会”的讯息,以及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

    “先杀屎宝宝吧。”

    进入江宁城后数度定下计划又数度更改的“武林盟主”龙傲天再度改变了他的打算,他口中的“屎宝宝”,也不知指的是时宝丰还是时维扬,但似乎并不重要了。

    他的脸上,已经积累起浓重的怒意来。

    雨已经停了,这一刻,他们坐在潮湿而残破的河堤边,不远处的桥洞下,瘸子似乎微微的动了一下。

    ……

    “欲成大事,讲究的是雷厉风行。”

    城市的中心处,时维扬与吴琛南在茶楼上泡好了茶水,他们看着街道另一边店铺内的动静,正在闲聊。

    这边已经靠近了比武大会所在的场地,街道之上人头攒动,两边的酒楼茶肆都颇为热闹。时维扬对于比武大会的些许喧嚣已经不在乎了,他与吴琛南观察着的店铺当中,一场规模不算大的“英雄小会”正在进行——此次过来的严家二爷“追风剑”严铁和,参与其中,正在结交各路豪杰。

    靠近窗边的位置,一名手持长剑、面带伤疤的高瘦男子回头看了看,他能够看见街道对面时维扬对他的示意。而更令他在意的,是在侧面稍远一些一处酒楼窗户上挂出的金勇笙的暗号——他是宝丰号早前安排好的暗子,当的是双面谍,日子过得还算滋润,有金勇笙的这个命令,代表着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叹了口气,他提着剑,站了起来,走向前方。

    “严二爷,诸位英雄当面,有礼了。”他大声地打过了招呼,“……今日英雄聚首,堪为盛事,肖某看诸位聊得这么开心,原也不欲扫兴,怎奈胸有块垒,实在不吐不快啊……严二爷,我听说你严家堡此次入城,有些事情,实在做得,不是很地道……”

    他持剑往前,每前行一步,话语中的内劲便增加一分。

    街道对面,时维扬与吴琛南随后也听到了那边传来的说话和响动声。

    “……开始了。”

    吴琛南笑道。

    ……

    城北。

    时宝丰带着几名手下走进宽敞的厅堂时,许昭南与周商已经到了,两人坐在相邻的椅子上,也不知是在聊些什么,见到时宝丰,倒是停止了交谈,起身迎接。

    许昭南身材颇高,满脸笑容,周商是个矮子,脸上没什么好气色,只是冷着脸拱手,做到了礼数。三人落座,只听得许昭南笑道:“听说,时老板昨天着人砸了农贤赵敬慈的场子,如此不给何先生面子?果然是……好样的。”

    “许公不要乱说。”时宝丰笑道,“犬子无状,行事鲁莽,方才惹下这等祸事,时某就是个做小本生意的哪里敢捋公平王的虎须,一会儿是要与何先生请罪的……”

    他微微顿了顿:“不过此事说起来,也是错有错着,抓住的几个人,现在已经确定是‘读书会’那边的野心家,穷凶极恶,很是可恶,他们招了自己的来历之后,还心存妄想胡乱攀扯,说‘读书会’背后就是何先生指使的,他们便是何先生的御林军……这是要乱我公平党根基的丑恶之言,一会儿,如何处理这几个人,还得交由何先生定夺。”

    旁边的周商冷冷笑了笑:“时老板就不担心,他们说的是真话?”

    “何先生已经是公平王了,何苦造自己的反啊。”时宝丰手一挥,在茶几上敲了敲,“我确信!何先生待会,就会给我们大家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他手指敲打,一字一顿,房间里倒是在他的话语之中安静了些许。许昭南与周商露出沉思的目光,时宝丰喝了口茶,又笑道:“倒是周爷,怕不是在盼着何先生做这种事吧,您行事最是极端,若何先生也是这样的性情,动不动要砸锅,说不定您私下里与何先生反而更谈得来。”

    周商皱了皱眉。

    旁边的许昭南摆手:“好了好了,咱们几个就不要瞎揣测了。你们看啊,说是碰头聊一聊,咱们三个先来,高将军跟何先生迟迟未至,你说他们两个是不是也像咱们三个一样,正在哪里闲聊交心啊?”

    周商看了他一眼:“你为何将高将军说在何先生的前头?”

    许昭南便愣了愣。

    时宝丰笑:“许公就爱瞎说,按照您这说法,我方才第三个过来,您与周爷不也是在私下里交了心吗?”

    “我与周爷情同手足,与时老板也是一样,从来都是交心的呀。”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人一阵笑,一旁的周商看着他们,道:“若是待会何先生过来,真的认下了‘读书会’的事情,那你们怎么办?”

    “……”

    “……”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周爷真会说笑……”

    “没错没错……”

    “哈哈哈哈……”

    “那可是会……打起来的啊!”

    “四个!打一个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淡青色的天光里,时宝丰与许昭南笑得前仰后合,过得片刻,周商也看着他们,笑了起来……

    ……

    “大哥。”

    河堤上,忙碌了一晚的两名少年站在那儿,易容后的小和尚望着远处的天光,开口说话,“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嗯?”

    “我跟随着师父这次南下,见过了很多的惨事,北方有惨事,南方也有,城里有,城外也有……这些年,突然遇上事情就断手断脚的,甚至活生生饿死的人,也见了很多,桥下头的瘸子叔叔是很惨,可是大哥,你看这城里的家家户户,又有多少人,不是这个样子的呢?”

    他们能够看到河堤下凄惨的身影,而在视野的前头,残破的城池中仍有重重叠叠的黑瓦灰墙,一道道的身影在这当中行走,浑浑噩噩地生存。小和尚问。

    “大哥,为什么偏偏这个瘸子叔叔的事情,就那么让你生气呢?”

    宁忌站在河堤上沉默了片刻。

    过得一阵,他低声道:“他过去跟我家里人,有些交情。”

    小和尚想了想,稍微明白了一些,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河堤下,瘸子已窸窸窣窣地醒来,他茫然了一阵,随后便去看女人的状况。

    “大哥,他的娘子……能活下来吗?”

    ……

    雨停后,厚厚的云层依旧泛着淡青的颜色,那些云翻滚着,被扯开了几道口子,光从云的空隙中坠下来。没有人知道,是云层翻滚着要去遮蔽那些破口,还是天光会将那破口撕得更大。

    这光与云的下方有无垠的大地,大地之上有灰黑的城池,城池里有鳞次栉比的房舍与纵横的河流,在其中一条不起眼的河流边残破的河堤上,微不足道的宁忌面无表情地站着。

    他看着桥下的人,低声道:

    “阿弥陀佛。”

    ……

    不久之后,公平王何文与高天王高畅走进那处宽敞的厅堂,公平党的五位大王相互寒暄,说笑了一阵,随后,时宝丰向何文抛出了那个关键的问题,与其余四人一道,等待着一个简单的回答。

    城市之中,风的方向,云的颜色,就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