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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过巷道、穿过长街、奔行过逐渐浮动旳城池。

    周围是兵荒马乱的景色。

    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步伐转缓,最后在一处窄巷边的院落前停了下来。

    外头的木门早已不见,院子里房屋坍圮,亦有主人家仓促离开留下的痕迹,或许也已经遭了乞丐或是小偷的光顾。

    “没有人。”负伤的少年如此陈述。

    身旁在脸上擦了灰泥,犹如乞丐般的身影便扶着他进去了。

    检查院落和坍圮的房舍,寻找可以用的东西。锅碗瓢盆早已去无踪影,房舍里能剩下的只有些许木柴。浑身染血的少年动作并不迅速,但小乞丐的手脚麻利,在墙角的污泥里找出半个瓦罐来。

    院子里一口破井还有些水,但只有井绳,桶子没了,小乞丐解下的包袱皮,做成个小网兜兜住瓦罐,然后用井绳放下去,打上来一些水,清洗瓦罐准备烧水。少年在坍圮的房舍架子下生火,口中说着接下来需要处理伤口的步骤。

    由于要参加战斗,东西不曾多带,此时身上仅剩下几把小刀和些许伤药。战斗中受的比较厉害的流血伤已经有过应急的处理,此时便要做相对精细的收尾,内伤不用说了,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在西南时关系便比较奇怪的少年少女,此时没工夫叙旧,少年摆着高冷的态度说疗伤的步骤, 小乞丐低头做事, 虽然不知道她懂了还是不懂,但看着倒也没什么差错。

    火焰升起来,将瓦罐中的水烧开,少年尝试着撕开染血的衣服, 小乞丐在他的吩咐下去洗了手, 便过来帮他,少年将手中的手术刀递给她时, 微微的愣了愣。

    “怎、怎么了……”

    知道身上沾了泥灰的小乞丐, 跑去洗手时顺便将脸上的黑泥也都洗掉了,此时蹲在他的面前, 那瓜子般的脸蛋素雅文静, 脸侧的发丝上沾了些许水滴,不知道为什么,让他想起春天原野里的小花, 或是风里漂浮的蒲公英。

    啊,是那个小……小贱狗的样子……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撕不掉的就切开。”

    “嗯。”

    她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开始做事。

    院落外,城市的鼓噪声远远地传来,但或许是兵荒马乱,大家急着出城的缘故, 这处房屋都已坍圮的院落在下午的阳光里显得安静,少女撕开他身上染血的衣服, 有些地方甚至已经结痂,又不可避免的流出了鲜血。她时不时的看看他, 但他目光冷静,不为所动。

    痛当然是痛的,但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眼前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 他有些不想说话。

    又在一些伤口中挑出了破碎的竹签来, 看着颇为凄惨, 少女的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再度处理伤口,止血、上药,有几处伤口少年烧红了小刀, 往上头灼烧, 随后才铺上一层药粉。少女撕开了随身包裹里带着的破衣服, 给他包扎——她这段时日以来, 扮成乞丐回到江南, 随身带着的, 也就两件破破烂烂的乞儿服,此时一件撕开, 另一件准备给少年穿上。

    “你不是要去太湖那边吗?怎么到江宁来了?”伤口快包扎完,他随意地问起。

    “啊……”少女愣了愣, 随后低头, “走、走到这里,便走不过去了。”

    “嗯。”少年点了点头。

    从西南出来之后, 几度想起过在成都遭遇的这名少女,但仅仅是对方的形象划过脑海, 真正的推演,无从做起。毕竟遭逢乱世,即便是习武之人,行走起来也极为艰难, 成都的“小贱狗”只是一介弱女子, 出了西南, 要说活着的概率有多少……他不愿细想。

    毕竟以天下之大,无论对方死活,双方这辈子多半都是见不到了。

    但在内心深处,其实又存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念想,许多年后想起来,那是少年人对青春的憧憬和寄托,是内心之中初次萌动后留下的看似模糊却又深刻的痕迹……

    “……那你怎么会,跑到战场边上去的啊?”

    他问了一句。

    少女低着头。

    “我……我这些天在报纸上看到了你的名字,莪知道你在城里……”

    “报纸……唔……”

    少年的脸上神色变幻了一下,随后, 红色的白色的颜色交错涌起,过得片刻,他“哇”的一声, 吐出血来。少女神色顿时变得着急, 手忙脚乱:“你……你你你……你怎么了……”

    “噗……内、内伤……没事……没事……”

    他将血吐到院子里,大口大口地喘息,平复心情。院落外头,似乎有人群正慌慌张张地过去。他按住少女的手,一脸严肃。

    “没事……不要慌……不要慌……”

    过得一阵,院子外头的人过去了,少女给他穿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两人一道在坍圮的房屋下坐着。游目四顾,天边的太阳正放出些许的暖意,院子里衰折的秋草在一处处土疙瘩、青石块中生长出来,秋风正缓缓抚动它们。两人坐在倾倒的房舍下头,少女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自离开西南之后发生的一切。

    从顾大婶的安排,再到跟随华夏军商队一路之上的学习,到她渐渐的离群单走,遇上过打劫,学会了扮乞丐,后来又遇上过“贵人”,被名叫霍青花的大娘收留,在“白罗刹”的院子里当了个读书读报的“小秀才”,如此颠簸而坚韧地生存到现在。

    她自顾自地说话,跟西南过来,好不容易重逢的小恩公讲述着这一路以来的艰难与困苦。在成都的那段时间里或许还有些看不出来,但直到离开成都之后,少女才能够清晰地意识到,西南的那位“小恩公”虽然性情看起来有些冷漠,实际上对她是非常好的,他给自己《妇女能顶半边天》这种书,或许是因为看不惯自己太过娇弱,但出于华夏军的包容,他还是如拯救小猫小狗一般顺手拯救了自己。

    就连这一刻,她对于这“龙小恩公”仍旧是有些敬畏的,因为对方仍旧是板着一张脸的样子,虽然他的样貌并不吓人、偶尔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可爱,但在自己面前的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华夏军战士,甚至于流那么多血、用烙铁烙伤口都面不改色,可爱的外表下,实在是比自己厉害太多了。

    她来到江宁,身上的银两基本已经没了,只留有从西南带出来的数张地契,在眼下的乱世,也已经明白没有了兑现的可能。但即便如此,在这一刻,她如同面对同龄人又像是面对长辈一般的陈述着自己的进步,内心之中却有着数月以来不曾感受到的宁静。

    说到霍青花、说到小院子,说起那些“白罗刹”的生生死死,说到最后,小院子也没有了,霍大娘也死在了公平党的内讧里,这里没有秩序,没有好人与坏人,少女抱着双膝,说到最后,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了,只是听说华夏军到了江宁,便想要来看一看……

    “……不过,你……你怎么出来的啊。你怎么……不去跟那些人汇合啊……”她说到最后,低声问。

    宁忌沉默了片刻:“我还有些事,不能回去。”

    “哦。”少女点了点头。

    “……你不知道去哪的话,接下来我们一起吧。”又是一阵沉默,终于宁忌将面孔变成铁板,尽量平静地说出这句话来。

    “好啊。”

    “……我是说,如果你不是……如果你想要跟着他们……嗯,算了。”

    “……嗯。”

    “……报纸上都是骗人的。”

    “嗯,我早就知道的。”

    “好。”

    少年抿着嘴,点了点头。

    之后就改名字……

    他在心中做出了决定。

    疗伤告一段落,曲龙珺开始准备将随身携带的些许干粮煮成一小锅粥,忙碌起来。秋风拂过这处院落,即便在深秋的衰草中,也有小小的黄花摇曳,宁忌看着少女的身影,终于渐渐的开始回想薛进死在道路之上的那一幕。

    战斗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陈凡大叔他们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压制林宗吾,这残破的江宁或许要变得更加残破了吧,但也无所谓了,过去的苏家大院,早已变成一片残垣断壁,再经过一轮洗刷,大概连那些痕迹都不会留下,而父母曾经认识的那些人,或许也如薛进一般,零落在了这混乱的年岁里。

    将来回去,与父亲、大娘、母亲他们说起这一段时,他们大概也会觉得伤感吧。或许……自己能少挨一顿揍?

    还有小光头,料不到他竟然会是林大胖的弟子,这下真够阴差阳错的了,他的本性不差,估计会哭上一段时间,但未来……说不定要被胖子教成一个坏人,他日重逢,不知道说些什么话才好。打上一顿是肯定的,但自己倒也不怕他,到时候打他半死,饶他一次,也就算仁至义尽。

    另外,就是真正关于陈凡大叔他们的事情了,钱八叔、七姨、黑妞、小黑、宇文飞度,再加上陈凡大叔这边……都来了、都来了……他想到这里,都有点想不下去的感觉。

    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自己的名誉,这次要被他们糟蹋透了。原本从西南逃出来就是因为那样可耻的污蔑,现在于潇儿那个贱人没有一点消息,钱八叔他们回去,就要带会自己在江宁的壮举:

    “他叫五尺Y魔啦。”

    “五尺是一二三四五的五啦……”

    “他到了外头,立刻又糟蹋了一个姑娘……”

    “陈凡都亲眼见到啦……”

    “你家儿子不会是真的有这方面爱好吧……”

    ……

    想一想,都觉得西南要变成人间地狱。

    在自己打出天下第一这等级别的名气之前,恐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当然,或许也该让钱八叔他们,给自己带个平安……

    夕阳变幻,他在心中想着这些事情,看着一旁在瓦罐边忙碌的那道身影,对于并不回去这个决定,倒也没有太多的迷惘。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行走江湖,也没什么不好的。或许等到父亲挥师江南,拯救天下的那一刻,自己健壮结实、天下无敌,到时候就能够帮助父亲与兄长,做出一番真正的大事了。

    这一刻,他是这样想的。

    当然,过得不久,天色入夜,城市北面的一处院落里,陈凡、钱洛宁、小七、黑妞等人也就如他所料的聊起了他这一路过来闯出偌大名气的问题。

    城市西面的另一处地方,身形庞大的和尚面对着篝火,也在静静聆听徒弟讲述他这段时间以来、与华夏军少年龙傲天一道行走江湖的故事。他们的前方不远处,大光明教教众们正面对着王难陀的灵堂,颂念浩荡的经文。

    嘈杂而浩大的声响中,小和尚哽咽的嗓音犹如浩瀚大海激流当中的一缕波纹,林宗吾安静地听完了这一切……

    在这世上,一切的人生都像是这浩瀚海洋中无足轻重的点滴,这一刻,乌云密布的大海汹涌澎湃,暴雨就要在飓风中降临,有谁能注意到这大海之中的渺小点滴呢?

    就如同师姐司空南、师弟王难陀,在短暂的飞舞之后,他们也终于去到被人遗忘的深渊里了。

    眨眼之间,曾经充满未来的人生,在这世道的大雨里零落无踪。

    他想到这里,悲不自胜。

    “阿弥陀佛。”

    庞大身形摸了摸小小秃驴的肩膀,微微叹息。

    “这是人生的历程。”

    他道。

    知道等着看,先更一截吧。

    (本章完)



    混乱的烽烟若星火飘飞,夜渐渐的变深。

    城市西北端旳院落,大战之后的晚餐是一场火锅宴。

    相对清水的锅中杂烩入各种各样的食物,辅以自三千里外带来的口味独特的酱料,每十余人围坐一桌,作为胜利的犒赏,每人分得些许醪糟,再加上场地中央以各种香料佐味烤制焦黄的马肉,皆是西南传来的邪道,令人沉醉。

    城市在夜色中的鼓噪犹如怪异的背景乐,外围的岗哨换了一轮,热闹的院落里,华夏军与背嵬军的将士走来串去,打成一片。

    待到夜色渐深,众人之间的应酬渐渐结束,热闹散场,陈凡方才回到屋檐下的圆桌边,吃上几口正经饭菜,此时钱洛宁、小七等人也已巡场结束,黑妞、小黑、宇文飞度等人打完了架,到桌边作陪,也才能说起一些更加私人也更加机密的话题。

    “龙……这个,那什么龙少侠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作为华夏军二十九军的实际主事人,陈凡如今在这天下间的地位已经颇高,许多绿林间的小事,身边人已不会轻易拿来烦他。早几日他决定以霸刀的身份对林宗吾出手,在左修权等人看来,已经是纡尊降贵、毫无必要的举动,对于宁忌的离家出走,他有所听闻,待到与钱洛宁等人沟通,也知道了对方化名龙傲天的行为,但这些事情,他不会跟身边的人多说,身边的人也绝不会有事没事跟他介绍“五尺Y魔”龙傲天这种绿林新秀的传闻。

    也是因此,今日了解到后续,便颇有些惊奇。

    听得这个问题,钱洛宁、小七等人有些失笑,黑妞等人则是神色各异,相互望望。

    “这个事情很复杂……”钱洛宁道。

    “复杂才有意思嘛。”陈凡往嘴里扒饭,“一个好好的年轻人,离家出走不到半年,名字上了黑榜,居然还得了五尺Y魔这么个外号,我是有些想不到,以宁忌这孩子的性格,怎么会呢……他离家出走的那个事情,就已经很扯淡了,听说还跟秦维文争风吃醋来着……”

    “那个于潇儿是个贱人,可惜没有找到她。”说起这事,对面的黑妞面色冰冷地开了口。

    一旁小七道:“是往日里的一些遗留问题,小……小龙性格单纯,算是无妄之灾,他跟维文之间的问题,已经处理好了。但是严家的这个事情,闹得这么大,的确有点始料未及,早几日小黑他们带队出去调查过,到后来救下了严家的这位姑娘,我们才大致的弄清楚来龙去脉……这件事黑妞参与得多,你来跟陈帅说一下。”

    她如此说着,交由黑妞开口,将宁忌自通山县过来的几件大事一一叙述清楚。黑妞谈到后来的这番结果,众人都有些哭笑不得,当然,其余几人先前对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已经听过了,只有陈凡一面吃饭一面听着,最后表情复杂,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严肃。

    “其实呢,具体事情,也就是这个样子……”黑妞最后做陈结,“龙……咱们的龙少侠呢,在通山县以一人之力面对整个李家的追兵,交换人质,起的是对敌的心思,他可能觉得,一句话让人焦头烂额,洋洋得意,这个我觉得吧……唉,也算情有可原。”

    陈凡夹些剩菜,扒了两口饭,筷子敲打一下碗沿,沉默了片刻。

    “情有可原……倒也可以这样说,不过那都是在明事理的人眼里,小龙他……身份特殊,在张村,是因为一个女人离家出走,到了江湖上,第一个闯出头来的名头是Y魔,还带了尺寸,这在将来,怕是要闹出问题。”

    他说完这些,黑妞那边面容严肃,道:“这个事情,我们有过讨论,好在他用的是化名,对外说自己是什么‘武林盟主’龙傲天,外头因为李彦锋这些人瞎传,虽然也有怀疑他是西南过来的人,但只要真实身份不暴露,应该引不起太多的注意。咱们这边,八爷已经说了,便不做正式记录。”

    这是正事,陈凡便点了点头,停顿片刻后,方才笑道:“……武林盟主?”

    “嗯,他吹嘘自己的门派叫‘武林盟’,所以他是武林盟主。”小七忍着笑,“到了江宁之后,他跟许昭南、周商、时宝丰这三方都有作对,可能是想要扬名立万,闯出名头来,几次出手,教训一些坏蛋,留下了自己的外号……可惜没人搭理他。”

    “……武林盟的老大叫武林盟主,这笑话老宁以前说过。”

    陈凡忍不住笑出声来,其余几人便也笑成了一片,屋檐下一时间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如此笑得片刻,陈凡收敛了神情,他看看前方的几人,伸手向黑妞指了指:“秀秀……跟小龙是一块长大的吧,上次去张村,宁曦跟初一成亲的时候,宁忌被谁追杀来着?老宁说,你们的感情很好,我上次以为小姑娘只是武功高,这次看来,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啊……”

    黑妞大名靳文秀,先前与陈凡的几次见面,其实多是以红提弟子的身份,这次经历过战场的并肩厮杀,观感显然更加具体起来。他这样一说,黑妞的脸上倒是露出罕见的羞恼神色来,旁边的小黑跟宇文哈哈大笑,拍打桌面。

    事实上,陈凡说得含蓄,黑妞的年纪比初一稍小,乃是师姐妹的关系,宁曦与初一成亲前后,她偶尔会被人认为是宁忌的童养媳,这中间也有着复杂的因由。

    一旁的小七笑道:“是这样的,秀秀一开始是跟随我那红提嫂子学武,后来二姐那边看她聪明,又将她留在张村身边,学过两年管账。她文武双全,现在可是个香饽饽,将来要不然进总参,要不然留在张村秘书处,就连西瓜嫂子都馋她好久了,说要挖她去当军师。另外,我姐夫那张嘴在这些事情上也有点瞎开玩笑,严姑娘车鉴在前,陈帅您可别跟着瞎说了。”

    “嗯,有道理有道理。”陈凡笑着点头。

    几人说起这些,那边黑妞撇了撇嘴,倒是伸手拍在了桌子上:“我可没姓严的小姑娘那么娇气,不过我跟初一她们是一辈的,在张村的时候,教训小龙那也是婵儿夫人和宁先生拜托我我才做的。哪有那么多事。”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一旁小黑摆了摆手,“早年呢,宁忌那小子便热衷习武,陈帅你是知道的,他天分高,又常年在红提夫人、西瓜、咱们这些人身边长大,很快打起来就没什么紧迫感了,尤其是西南大战前后,他的武艺进展迅速,到军队里待过之后,一般的比武,就成了儿戏……”

    “这样子进展快,其实也不算好,红提夫人武艺高,但性格太温和,在小孩子面前给不了什么紧张感,我们这些年也板不下脸真把他往死里揍,但老实说,如果不出全力,这个时候他滑不溜手,还真的留不住他。包括军队里的一些战士,虽然说起来要尽量真打,但真上了手,多少都有所顾忌,这个时候……年轻一辈里头,最下得了手的,就是文秀,经常叫上一帮孩子一拥而上,把宁忌打成死狗。”

    “所以我说句公道话。”他说到这里,手指点了点桌子,“真的……有点像童养媳的感觉。”

    话音落下,那边黑妞脸一横,左手抓起一根筷子刺了过来,小黑以竹筷挡住,一旁的宇文飞度正要朝后方避开,脱离战圈,黑妞右手上的一颗蚕豆啪的扔出来,打在了他的头上。他愣了愣,叹一口气:“……这王八蛋说的坏话关我什么事。”

    黑妞叉腰:“我就是顺手!”

    “唉……”宇文飞度叹了口气,搬起凳子朝桌边靠了靠,“陈帅我跟你说,你别看黑妞现在很正常,她其实就是神经病,去年西南大战打完,小忌从战场上回来,黑妞打他,其实就不怎么抓得住他了,有一次……我记得是十月底,她偷偷摸摸地摸到茅房边,往里面扔炮仗,药量很足,像小半个手榴弹的那种,然后我就看见……”

    他说到这里,黑妞一拳打在他肩上,他忍着笑不以为意,随后又挨了第二拳、第三拳:“……然后我就看见,小忌提着裤子从茅房里窜出来……他战场上回来,警惕性高,把门都撞破了,身法那叫一个灵活……那整个茅房,里面上上下下被炸得全都是屎,周围的人吓坏了,当时……哈哈,杜杀还去看了,问清楚来龙去脉以后,愁眉苦脸的,说……这个……这个卫生可怎么搞啊,再后来说,不能用了,算了重新建一个吧……哈哈哈哈哈哈……”

    宇文飞度一时间笑得直拍大腿,旁边的小黑也笑,小七捂住嘴,拿了颗蚕豆打过去,那边陈凡叹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饭碗,哭笑不得。黑妞涨红了脸:“说了都是婵儿夫人她们拜托我的,那个……那个是为了训练他被手榴弹偷袭时候的反应!你看杜老大都没说莪不能炸——”

    黑妞说到最后,自己也噗嗤笑了出来,她又狠狠打了宇文飞度两下,坐在那儿双手抱胸,过得一阵,笑道:“好吧,我承认那个时候……我也有点懵了,那个茅房……那个茅房四处都是……都是那个东西,房梁上还在往下头滴……差点掉在杜老大的头上,我当时想,这要是罚我把茅房复原,我可真的……活不下去了……噗噗……呼呼……”

    桌边几人都在笑,陈凡也憋不住笑,过了好一阵方才收拾起表情,看着面前的饭碗:“行了我算是知道了,你们这纯粹是过来折腾我的,我还没吃完呢。”

    宇文飞度举起手,表示不再说了,黑妞道:“瘸子一肚子坏水,陈帅你打死他得了。”小黑道:“我也没意见。”陈凡那边笑了笑。

    “然后,咱们的龙少侠,平时接受的到底是多险恶的训练,我也算是听懂了,他从战场上下来,又一直被文秀这边追杀了大半年,也难怪……他打死王难陀以后,被林宗吾追杀的一路,应对都很好,你们这是……光教了他武艺厮杀,没教他人情世故,不过这算是老宁的锅了,他自作自受吧。”

    他微微顿了顿:“那现在这里其实就有两件事要想一想的,第一件,严家不算坏人,严泰威带领的严家堡势力不算大,但是抗金的立场一直都很明确。严铁和带着这位严姑娘来到江宁,家中的子弟都折了,对这件事……当然可以说是李彦锋、时宝丰这两方的问题,但归根结底,小龙的一句话,功不可没……”

    “……而且,这里比较麻烦的一件事是,今天你们也看到了,那位严姑娘,对小龙这边,似乎并不单纯是恨意,她其实最关心的是小龙的安危。这件事,如果老宁在这里,会怎么算?恐怕不是随便推掉就好。”

    他说到这,周围的人沉默片刻,钱洛宁道:“这件事情,严铁和方面,其实不难安抚,严家最初下注时宝丰,是想要给严家堡谋一条出路,他们既然秉性不错,咱们西南这边跟他结个善缘,对他们会是意外之喜。但麻烦的是严姑娘和小龙这里,这严姑娘我看了,对一般人家而言,算是良配,可小龙那边观感如何,咱们这里找不到人,就不好表态……”

    说到“小龙”的去向,众人相互看看,又有些无言。小黑吃了颗蚕豆:“他干嘛要跑啊,陈帅都到了……你们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宇文低下头叹了口气:“扯淡呢,追杀林宗吾,谁有空跟他说什么话,按照他那个十四五岁的别扭劲,不跑才怪了。他要是不跑,今天晚上还不是你们这些坏蛋轮流过去取笑他,问他在江湖上打出名头来的心得体会。”

    黑妞打了宇文飞度一拳,以示赞同。

    对面小七笑了笑。

    “我看这样,一开始没有料到严姑娘的事情,他跑了也就跑了,但现在既然还有事情要交代,待会小黑、宇文……你们三个就再出去找一找他,趁着大家现在都还没离开江宁,这件事情最好能有个答复。咱们预定返程的时间是后天早上,一天的时间,能把他找回来,尽量找回来。陈帅觉得如何?”

    陈凡点了点头:“我估计他会殊死抵抗,既然秀秀这边有经验,你们三个去也好。”

    三人起身哭笑不得地接受了命令。

    陈凡补充道:“下手要注意分寸,他吃了林宗吾一招,受伤不轻,你们打个半死就行。”

    “是。”

    “那方才陈帅说的第二件事呢?”小七问道。

    “第二件事啊。”陈凡笑起来,“我在想,你们回去要怎么跟老宁交代这个事情。其实在西南这么久,你们应该都知道,老宁……你姐夫这个人,对江湖生涯还是有向往的,先前成都那场比武大会,给外头来的高手设局,我跟他在摩诃池等了一晚上,外头的人不争气,没能杀过来,他还一直感慨,他有一招翻天印好久都没用了,再这样下去,江湖人快要不知道他的赫赫威名……那次得知二少一个人在院子里杀了十多个敌人,他嘴上骂人,私底下还有些羡慕。”

    “这一次,二少这边搞出事情,离家出走,老宁嘴巴上肯定没好话,但在心里,他恐怕还是会觉得,是这个孩子继承了他对江湖的向往……你们看二少这一路过来,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对绿林的野心,在和登三县打得鸡飞狗跳,后来又加入军队,上了战场,作为父亲,老宁当然不会希望孩子出事,但既然挡不住,这一直以来,他其实也在培养这孩子在江湖上抗风浪的能力。”

    “十五岁,东走三千里,在通山县以一人之力,把李家、严家几百人耍得团团转,到了江宁,又是刺杀卫昫文,又是跟李彦锋火并,当着林宗吾的面杀了王难陀,被林宗吾一路追杀,居然还跑掉了。老宁若是在此,听说这些事情,必定欣慰。但是啊……”

    陈凡敲了敲桌子:“但是呢……这位少年英雄名震天下后的外号,叫做‘五尺Y魔’……老钱,我就是很好奇,你们跟老宁那边说起这些事情以后,他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老钱,我一时半会去不了西南,要不然干脆我替你去报告这件事情,所以你到时候要记得,呵呵,你注意一下他的脸色,我下次过去还要跟他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哈哈哈哈……”

    陈凡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他第一件事说得稳重,到得这第二件事,便显得狭促起来。钱洛宁哭笑不得道:“你就不怕下去过去宁先生找你单挑。”

    “我不怕,他跟西瓜一起上都行,哈哈……”

    “他一招翻天印打在你脸上……”

    陈凡、钱洛宁、宁毅相识已久,过去平辈论交,这时候说起来,也只是属于大佬之间的逸闻,两人咕哝了几句,其他人不好插嘴。如此又过得片刻,陈凡敲了敲桌子,才道:“哦,其实还有第三件事……”

    众人看着他。

    “按照大家的说法,咱们的龙少侠那边,在张村是受了那个……什么萧儿的陷害,通山县是因为对敌不慎,到了江宁,‘五尺Y魔’这个名声也是因为坏人泼脏水,咱们姑且认为是这样,但是……他今日在河上遇见,拖走的那个人是谁,你们有谁知道吗?”

    “拖走?”黑妞想了想,看看宇文飞度,“还有这回事?”

    宇文飞度也想了想:“撑船的那个?”

    在场几人之中,对于河边的那一幕,只有陈凡和宇文飞度在现场目睹,此时陈凡提起这突然出现的角色,宇文细细一想,才觉得有些奇怪。一旁钱洛宁皱了皱眉:“你们说的是什么?那位四尺Y魔?”

    陈凡摇了摇头:“如果我没想错,四尺是那位小光头吧,他一开始与咱们的人一道追杀李彦锋,后来折返回去,正好看见小龙击杀王难陀的那一幕,两人曾有对话,说林宗吾是他的师父。后来林宗吾追杀小龙一路,我觉得小龙那一路上的应对,可圈可点,因此受伤不重,然而到得河边之后,他纵身上船,其实应对不好,林宗吾趁他凌空时的那一竹竿,将他伤得不轻。”

    宇文飞度想了想:“当时……咱们几个已经开始合围林宗吾,小卓那边是第一个赶到的,在前方院子上架了枪,我随后赶到。小龙的一路逃亡,实际上是领着林宗吾进了口袋,当时……他若再往回折返,冲进附近的院子里,应该是更合理的。”

    陈凡道:“他看见撑船过来的那个人,换了方向。后来他将小船往另一边靠岸,趁着咱们没法追赶,牵着那人的手跑了。”

    黑妞靠过来:“会不会是如那‘四尺Y魔’一般,是龙少侠在江宁新交的朋友?”

    陈凡笑了笑:“是个少女。”

    “……”黑妞瞪大了眼睛。

    “……”一旁众人也瞪大了眼睛。

    宇文飞度想了想:“我当时记得……那人衣衫破烂,应该……像是个少年乞丐……”

    “她的装扮不论,当时惊鸿一瞥,咱们也看不仔细,但后来小龙拖着她上了道路,转身往巷子里跑过去那一程的身段,我很确定,是未曾习武的少女的步伐……所以你们想想,这一位,又会是谁?”

    “又……又来一个?”

    “会不会是于潇儿?”

    “有那么巧吗?”

    “小龙……不是这个性格吧……”

    “他出门的时候跟秦维文扬言,要把于潇儿的头砍回去当球踢的……”

    “年轻人……食髓知味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觉得没这么巧……”

    “会不会……他闯下这五尺的名头……还有其它咱们不知道的事情……”

    “他变坏了?”

    “想一想,他被于潇儿这种坏女人玩弄……”

    “你不要用玩弄这么下流的词……”

    “别下结论……冷静。”

    院子里的火光仍在燃烧,巨大的震惊笼罩了这片屋檐下的区域,桌边的几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过得一阵,黑妞从桌边霍然起身:“得去找到他,好好问一问!陈帅,钱队,那我们就……”

    钱洛宁看着她:“现在就去?”

    “事关华夏军的脸面,不能再拖了。”

    说话间,小黑与宇文也相继起身,充满了刨根问底的好奇。随后小七也站起身来:“城里的情况瞬息万变,我也去问问,还有什么人能帮忙找些情报。”

    陈凡点了点头,待到几人相继离去,他拿起桌边的饭碗,方才笑了起来,冲钱洛宁道:“还说跟小忌之间没事,你看看,多紧张。”

    钱洛宁也笑:“差着年纪呢,当初是婵儿夫人和宁先生拜托文秀多照顾小忌,打打闹闹这几年,姐弟之情总是免不了的。不过河边的事情我晚到一步,还真有这么个女孩子?”

    “撑船的那位确实是,不过倒也不用太担心,白日里的那一战,王难陀死后,林宗吾有些失控。他的修为确实在我之上了,若非待武道至诚,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逃不过这轮追杀。”

    “我也是这么个看法。”钱洛宁点了点头。

    两人都已是层次更高的武者,久经风浪,对于宁忌的事情,便也有着更为简单直接的看法。此时几个年轻人业已离开,陈凡吃完几口饭,方才对钱洛宁说起更复杂的话题。

    “从这次的事情开始,江南大乱,要吸引整个天下的目光,你出来时,西南那边如何了?”

    “出门之时,第二次大会已经在准备,按照过去的几轮推演,第一轮会议是定口号和大方向,第二轮会议,要动真格了。全天下人都在盯着江南的现在,宁先生那边应该已经通过了土地改革的决议,开始推动落实土改方案了。”

    “真的要开始做?”

    “他有些犹豫,但是跟这些年来很多大事前的犹豫,是一样的。操心的太多,怕准备不足,哪怕往前看了十步,他也总能找到担心的问题。”钱洛宁道,“但越是这样,说明他对这件事想得越深……想得这么深了,又怎么可能不往前推呢?”

    “老宁确实有些生而知之了……”

    “另一方面,由于江南公平党的这一轮瞎搞,屠杀式的均平富之后,也算是给西南的土改方案,做了一轮背书,各方的接受度也许能好一点点。外人都说何文心机深沉,这次借着华夏军的东风开了江宁大会,抢了咱们的风头,其实宁先生那边何尝不是拿着他们当了一块垫脚石?若是没有这边的热闹,西南突然提出土地改革,恐怕立马就会面对整个天下的反对,如戴梦微、吴启梅之辈,不知道又要写多少文章暗示西南要因暴虐而亡了。”

    说着这个话题,陈凡吃完了饭,两人起身沿着屋檐,慢慢散步往前。

    “老宁的土地改革,跟我聊过几次,想要把所有土地收回国家,天下有土地者,可能都会变成我们的敌人。”陈凡道,“我知道他跟你们、跟西瓜、还有跟那些年轻学生的推演,在你们的推演当中,所有问题都能解决了吗?”

    钱洛宁摇了摇头:“推演能发现一些问题,但发现不了所有的问题,能够考虑一些问题的解法,但能不能解决,还是要看具体办事的时候。”

    “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要杀多少人吗?”

    钱洛宁再度摇头。他沉默片刻,随后叹息。

    “……是对官员的制约。”

    他道。



    “怎么说?”

    篝火的燃烧里,陈凡与钱洛宁低声交谈,走过或明或暗的檐下拐角。

    “很简单,过去这片天下,以乡贤治理地方, 纵然有知府、县令,但皇权不下县,在地方上,皇权跟乡贤相互制衡。对百姓而言,虽然皇权跟乡贤都有可能迫害他们,但乡贤毕竟扎根于当地, 哪怕盘剥害民,会有个底线。但如果让这个制衡消失, 通过对土地的争夺将所有的权力收归政府,那么受不到足够制衡的地方官员对百姓的盘剥,会是没有底线的。那个时候,从地主手里收回的土地,很难说是归了国家,还是归了县太爷……”

    “那有没有……先只收土地,暂时不全面夺权的可能呢?”

    “收土地这种事情,又不是国家要拿了土地来发卖,中饱私囊。而且,土地这种东西,是那些地主的命脉,权力拿不住,各地阳奉阴违, 名义上的收,也没有实质意义,而倘若土地能收上来, 实际上就证明华夏军的权力在地方已经彻底压倒乡贤。不收权而收土地,收了土地没收权,这种事情根本不会有。”

    “……接着说。”

    “而且按照宁先生那边的构想,土地和权力的回收,实际上是为了对底层百姓的掌控和动员能力,有了这种掌控和动员能力,就能驱使他们去读书、去明事理,当他们读了书、懂了道理,也会实际上提升一个国家对底层百姓的动员。这些东西相辅相成,互相促进,是平等实现的可能道路。”

    “……”

    “按照那边的说法,土地、权力,实际上也是责任。这个权力在那里,你可以把它从乡贤的手里夺过来,夺过来之后,你就必须做出承诺,你会比乡贤地主做得更好,必须在实质上有具体的方法来保障所有百姓的利益。如果没有这种具体的方法论,哪怕高喊人人平等是世上的真理,那也不如把权力还给乡贤,更加稳妥,没有方法论的人人平等,并不比乡下地主的盘剥更正义。”

    两人行走向前,钱洛宁说着从宁毅那边听来的话语,陈凡静静地听着。

    长久以来,华夏军当中由于宁毅的推动,存在各种思潮的流派。这期间,由西瓜作为支撑的民主派系对于平等的探索最为纯粹与深入,而作为苗疆一系的元老,陈凡也早就知道,长久以来,宁毅都会坦诚地跟西瓜等人讨论各种平等的实践手段。

    而在西瓜的身边,悟性最高的左右手钱洛宁对这些东西的理解也最为深刻,包括老牛头的实验当中,由于西瓜无法过去坐镇,也是派出钱洛宁作为观察员仔细看完了实践的整个过程。也是因此,他此刻谈起来的这些想法,实际上也就类似于宁毅推动这件事情的基本构想。

    “……各种推演进行了很多次。”钱洛宁平静说道,“在绝大部分的情况里,派驻各地的地方官员,腐化的可能性,以及应对上头检查、甚至把检查人员拖下水的可能,都高于一个危险值,我们可以多开会,靠人自觉,或者实行酷刑……但结果都算不上乐观。当然,没有实际动手之前,我们也不能确定,是不是有些杞人忧天,因为在这种推演里,大家肯定会冲着最坏的结果去……”

    “老宁那边有办法?”

    “现在我也说不清。”钱洛宁摇了摇头,“按照宁先生的看法,这些推演最大的问题,是距离的问题……华夏军当初在小苍河,宁先生一个人,就能让它转起来,内部出事,他能第一时间反应,到了和登三县,反应比较慢,有时候会出问题,现在我们占了整个成都平原,地方宽了,很多外地传来的消息,复核比较麻烦,尤其是地方乡下的,很容易会出各种纰漏……”

    “如今我们打败女真人,又有第五军、第七军的精兵强将坐镇,明面上没有人能翻得起大波澜,强推土改,虽然有风险,应该也还做得到。但如果将来放眼整个天下,从汴梁到岭南,派出一个工作组,十天半个月。查证一件事情,几个月。到他们回来,如果出问题再做第二轮查证,证据基本已经没有了。那这样一来,如果一个官员要在外地做些坏事,中枢根本反应不过来,与地方百姓有共同利益的乡贤地主,反而会是正义的。”

    “一切在于信息。”钱洛宁说道这里,摇头笑了笑,“有一次他说了这句话,后来建议我们去格物院找找答案,说有些时候新技术的出现也许能推动世界的发展。我们去看了看,有几个想法,说不太准……但我们觉得,土地改革还是被定下来了,虽然放眼天下条件不够,但还是准备在西南走一走钢丝,探一探路,而且你想得到,对这件事情,西瓜肯定是最支持的……”

    此时周围的夜色沉潜、星繁如炽,躁动的城池正在浮起的烽烟中煎熬。这是象征着江南又一次大动荡启幕的时刻,两人平静地交流着这些话语,又对西南的未来讨论了片刻。也是这个时候,夜色中黑暗的院墙上,面带刀疤的女子正静静地眺望远处城池间起伏的光火。

    过去江宁的痕迹,正在这焚烧的烟火中消磨殆尽,曾经走过的街头巷尾,物是人非,居住的深宅大院,也已经化为废墟,将来有一天再来,恐怕连痕迹都难以找到了。

    这是她的故乡,此时远远近近的也只有偶尔响起的呼喊与惨叫声,那是这片严苛的天地,仍旧在咀嚼世人的声音。

    这声音还将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

    ……

    同样的午夜,炽烈的光火,笼罩了白日里经历了厮杀的一条条街道,大光明教的庄严法事正在这些长街上延绵,诵经声、祝祷声、巫祝的舞蹈、祈神的仪式混杂成一片,在为白日里死去的副教主王难陀以及众多英勇教众,指明通天的道路。

    而距离这片街道很远很远的地方,在城市北端黑暗而宁静的角落里,才能看到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将手中的白色骨灰洒向前方河水的景象。而在这安静的气氛里,体型庞大的那道身影也正在缓缓地说着一个老旧的江湖故事,关于大光明教的过去,关于几名师姐弟起起伏伏的人生与命运,关于王难陀与司空南已然沉入黑暗之中的那段旅程。

    在小和尚的面前,那体型庞大的身影话语亦是平静而坦然,不带悲戚。

    “前几日……曾与你的师叔说起关于你的事情,说你来到江宁,混出了一个名头,叫做‘四尺Y魔’,他很是为你担心,为师倒觉得有趣……这次南下,为师担心你性格温软,过得不够精彩,你师叔操心得倒是更加琐碎一些,他年轻时外号‘疯虎’,临到老了,婆婆妈妈,但我将你收为弟子,他也是将你作为亲子侄一般看待,对你的关心,做不得假。”

    “你须记得这些。但是呢,为你师叔报仇的事情……你不要管。”

    黑暗之中,林宗吾将手中的骨灰一点点地洒出,一旁的小和尚嗓音哽咽:“师父……”

    “平安呐。”林宗吾道,“你的师父和师叔,一生纵横绿林,得过许多人的敬重,但同样的,既然有朋友,也结下过许多的仇怨,这些事情,有时追根溯源,能够说问心无愧,也有一些,因果纠缠,说不清了。你的师叔,还有十余年前去世的师伯,一生之中快意恩仇,哪怕算不得英雄,也总算是枭雄一世,你师叔的死,是战阵上厮杀的结果,没有善恶,只是因果,你要懂得这些。”

    “可是……他是我的师叔,对我好,那也是因果啊……”

    “你师叔若听见这番话,必定欣慰。”林宗吾笑了笑,“但是平安啊,你知道,为师是这大光明教的教主,你师叔是大光明教的副教主,可这次入城,为什么为师没有带着你进来,你师叔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找你呢?”

    平安哽咽地擦了擦眼泪:“我还小……”

    “因为为师跟你师叔,希望你能放开一些不必要的因果,能有一个,跟我们不一样的将来。”胖和尚拍了怕弟子的肩膀,“人到老来,一生因果纠缠,很多事情的来龙去脉,分不清、抛不开了,大光明教启自摩尼教,天南地北教众千万,但这中间,有好的东西,也有不好的东西,为师一生也没有将它理清过……”

    “也如同与华夏军,与西南宁立恒之间的恩恩怨怨,是因当年的方腊而起,而我等与方腊的恩怨,又跟多年前的摩尼教主贺云笙有关系……”

    夜空之中繁星游走,夜色下流水悠悠,这一晚,林宗吾已与小和尚说了好些过往,此时再说起当年的贺云笙,说起过去的摩尼教,也并不急迫。

    他道:“……方腊永乐之乱过后,这宁毅表面上为那右相秦嗣源做事,私底下却已经在暗通刘西瓜、陈凡等匪人。方腊死后,方七佛被抓,由六扇门的捕头们押解上京,方百花、刘西瓜、陈凡等人伺机营救,我与你师叔伯已收回教权,便受京中大员所托,清理这些旧怨。而宁毅赶到,为了救下刘西瓜与陈凡,这才结下梁子……他是个狠人啊,眼见方七佛拖累众人,当时便亲手剁掉了方七佛的脑袋……”

    “……后来,是为师游离天下,遍访各路高手,也尝试寻找周侗切磋的时候,在吕梁山上……才发现他当时借着右相府的力量,于边关已然有了第二轮的布局……”

    “……再后来,金人第一次南下,右相秦嗣源守汴梁,虽守住了,但损失惨重……外人皆知,秦嗣源是权相,说一不二、刚愎自用,凡有与其为敌者,没有好下场,他在位之时,甚至连当年的蔡京、童贯、李纲都不敢捋其虎须……待到当年皇帝幡然醒悟,将其罢相流放,我等应江湖上的呼声,入京锄奸,由此便有了第三轮冲突……教中的许多高手,便是在当时……被军队追杀,付之一炬……”

    “秦嗣源死后,他入金殿弑君……当时他面对满朝文武,就说了一句话……”

    “……一群废物。”

    “平安。”黑暗中的林宗吾背负双手,“过去你年纪不大,对华夏军有所向往,为师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情,但对于这宁毅的事情,当年的恩怨纠葛,为师也不曾跟你多说。可听过了这些,你觉得,这宁毅,到底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呢?”

    黑暗中的小和尚没有说话,河边安静了片刻,林宗吾方才微微叹息。

    “这几年里,为师不担心你打听那华夏军的事情,是因为在小苍河抗金三年,他确实踏踏实实地做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待到西南之战尘埃落定,他击败宗翰与希尹,对于咱们汉人来说,也是了不得的功业。这么些年来,女真南下,天地沦亡,但凡有血性者,必得争一口气。领兵打仗,师父做过,战场上不如他,却不至于不认他。可是忆及前事,他是好人吗?”

    “……倘若他是好人,当年他就不该接着右相府的权力,为反贼张目,与反贼私通。若他是好人,当年他就不该在太平盛世偷偷经营西北青木寨这样一个匪寨。若他是好人,他与右相府勾结,为了权利,党同伐异、中饱私囊,这些事情,他也都做过……”

    “……平安,如今西南的那一位大英雄,实际上只是一个凡事只想着自己、自私自利却也霸道无双的枭雄,皇帝挡他的路,他会一刀砍了皇帝的头,满朝大员让他不高兴,他会对着所有人,说他们是废物。可他杀死皇帝之后,他北上小苍河,以万余人独据西北数年,先是击垮西夏,然后杀娄室、堵住女真人乃至天下百万大军数年,斩杀辞不失,扬长而去。他瞧不上其他人做的事情,口出狂言,外人说他杀了周喆因此导致靖平之耻,可他确实把事情做到了。他霸气无双,这一点,为师却又不能不认……”

    “……那平安你来想想,当年结下的这番仇怨,到底又该怎么算呢?他击败女真人之前,为师可以说是为了天下人,诛一独夫,可是他毕竟击败了女真人……那些叫着仁义道德的朝堂贤达没能做到,这样一个刚愎自用的人,他却终究做到了。倘若为师去杀了他,女真人再来时,没有人再能打败他们,那又怎么办呢?”

    林宗吾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沿着黑暗中的小河,负手往前,缓缓而行。

    “世上有些事情,很是复杂,宁毅是好是坏,当年的秦嗣源是好是坏,百十年后,自有人来评说,但到得如今,难以追索了。为师也好,你师叔也好,与华夏军有仇怨,往上追寻,说不清、也解不开了,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来时,我与其为敌,他迎战女真,我与其合作,倘若没有碰头,我不去寻仇,这是有血性之人应守的道义。但是平安啊,这是我与你师叔这一辈留下的无谓的因果,他没有。”

    “但是平安啊,这是我与你师叔这一辈留下的无谓的因果,他没有那么明明白白的对错。当日得知你的事情,与那华夏军的‘五尺Y魔’交了个朋友,我有些担心,但你师叔却开导我说,咱们上一辈的恩怨,不必再留到你的身上了,平安啊,这是你师叔的想法,他希望你走出清清白白的一生,不要在这个时候,就整天想着要去报仇。杀了你师叔的、你的那位‘大哥’,为师抓住他,会杀了他,但是,你不能动手。”

    林宗吾说着这些话,一直以来都缓慢而平静,只有说到这一段话的最后,方才变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起来。黑暗之中,夜里的凉风拂过,平安眼中的眼泪又落下来了,他正要伸手去擦,前方庞大的身形停了一停,随后师父将他抱起来,放到了肩膀上坐着。

    一直以来,林宗吾为师颇有威严,对于武艺的要求也非常严苛,这种事情仅在他年纪还小的时候有过几次,但此时他坐在林宗吾的肩膀上,看见这如佛陀一般威严的身影指向远处。

    “平安,你看看这世间,睁大眼睛看着它。”

    他道。

    “从这次南下的时候起,为师就曾经跟你说过,你要想清楚,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你要看到自己心里的善和恶,我执既是善,我执也是恶,问问你的心底,你到底想要在这片天地间,做些什么。你想要杀人,还是想要救人,你想要行侠仗义,看人一时的笑脸,还是想济世救民,开永世的太平,你跟着那位华夏军的少年在城里追来打去,想要杀周商、杀卫昫文、杀李彦锋甚至杀时宝丰、许昭南,你觉得他们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吗?那么为师支持你,将来去杀光他们,还是说你想要扬名立万,为师也支持你,放手去做。”

    他感到下方师父的身形渐渐奔跑起来,他冲上墙壁、穿过屋顶、冲上更高的楼阁,小和尚在老和尚的肩膀上感受着风声呼啸。

    “你看看这片天地,它正在吃人,它津津有味,就要大快朵颐,江南要大战了,无数人会死,大家要流离失所,而中原也在厮杀,背叛了黑旗军的那位跟刘光世、戴梦微之流勾心斗角,要打得头破血流,晋地虽然太平了一阵,但匪人横行,北面女真人仍然虎视眈眈,不会放过整个天下……也迟早有一天,华夏军会从西南跃出,争霸世间。这样的大争之世,会有无数精彩的东西,你要去看,你要去感觉,你要找到自己最想做的那件事,然后去把它做好……”

    漫天的星河如水波缓缓流淌,世界在动,体型庞大的老和尚带着他,飞向最高处的楼宇。

    “……杀人也好,救人也罢,为名可以,求财亦可,倘若想要找回你的父亲,你可以回到晋地继续打探,若是见不得天下众生受苦,又不想麻烦,你也可以归隐深山。但是平安啊,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只有你心底的那份平静,能够证明你好好的活过了你的一生。”

    他们冲上了最高的楼顶,天空中的星河笼罩下来,视野前方城市斑斑点点的焚烧,远处的大河奔流。不知道为什么,小和尚大声的哭了起来。

    “……平安,你是林宗吾的弟子,王难陀的师侄,你要活过最潇洒快意、无愧无悔的一辈子,然后记住他们,这就是……”

    “……你师叔最最期待你做到的事情。”

    楼宇上的夜风滚滚而过,犹如轰隆的雷鸣,天地在眼前旋转,林宗吾的话语如灌顶的纶音,在他的内心深处清晰地翻涌。这一刻,林安平无可抑制的大声哭泣,这哭泣并非悲哀,也绝不难受,那是如世界初次在他面前展开一般的婴儿的啼哭,是开悟一刻心神剧烈动摇后又收束的感动。

    仙人抚我顶。

    结发受长生。

    ******

    夜色变幻,滚滚的流云,在星空下走。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渐渐的出来了,化名龙傲天的少年与扮做小乞丐的少女在城市之中休息了一晚,随后尝试着往城外离开。

    又过了一天,他们才真正找到机会,离开了破败而厮杀的江宁城,跟随无数流民,朝未知的方向过去。

    江南的大战,已经开始了,世面上的流言渐渐变多,有的流民饿死在路旁,有的躲进了山里。结伴而行的一对小儿女犹如两个普通的乞儿,躲躲藏藏、停停走走。

    关于华夏军的消息,也渐渐变得遥远起来,他们也离开了江宁城,回去了三千里外的西南,要直到数年之后,宁忌才会知道,黑妞等人当时在江宁城内,又多找了他们一天,未能找到才遗憾的随队返回,黑妞扬言要好好的打他一顿。

    “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回去呢?”曲龙珺问起过这件事情。

    “我还有事情要做啊。”少年这样的回答。

    他留在外头的唯一理由,仍旧是找到当初的于潇儿,洗刷自己身上的冤情,更进一步或许是扬名立万摆脱“五尺Y魔”这种羞辱。但这些事情,他也没有跟曲龙珺多做解释。

    被林宗吾掷出的那一竹竿打在身上,受到的伤势其实不轻,离开江宁城后,江南的战火已经延绵起来,他们能够找到的药材不多,宁忌虽然医术不错,但身体方面,却也有些时好时坏。他决定拿着曲龙珺的房契,带着对方回到太湖边上真正的走一走,但在养伤的阶段,两人在途径的山里找到了一间小破屋,暂时的安顿下来。

    山间仍有些小动物,附近的河里有鱼,身体好些时,宁忌能够出去弄些食物回来处理,也有一次被路过的流民打劫,宁忌的身手不错,反抢了一点米粮。曲龙珺自重逢宁忌之后,内心安稳下来,对于接下来去到哪里,没有了太多的担忧,两人便如同小夫妻一般的在这边安顿,曲龙珺心灵手巧,捡些破烂物什、藤条树皮,竟也将小小的破房子打理得颇为温馨。

    这是小冰河时期的气候,江南的冬天来得有些早。这一日下了一场小雪,宁忌的内伤稍有些反复,精神不算好,家中储备的粮食也不多了,曲龙珺在旁边拾些柴禾回来,到家时发现房间里来了一个身穿灰袍的小光头,正与宁忌距离不远地坐着,折柴烧火,宁忌的身前,横放着他的钢刀。

    曲龙珺警醒过来,陡然拔出怀中的短刀。那边宁忌抬起头,随后似乎反应了过来,将钢刀放到一旁:“没事的没事的,他不是坏人。”

    小光头站了起来:“阿弥陀佛,小衲法号悟空。”

    “悟、悟空……”曲龙珺想了想,记了起来,“你……你便是那四尺……”

    “小衲正是齐天小圣。”小光头笑了笑。

    曲龙珺便也微微一福,她知道两人是杭州城里的好兄弟呢。

    时间已至中午,她找到藏起来的鱼干,便准备去做饭,宁忌道:“要多做一些啊,他是个饭桶。”小和尚也只是“嘿嘿”默认。

    曲龙珺知道待客的礼数,她自幼学习的便是这些要维持男人体面的事情,此时虽然心疼,也量了不少的米,煮了一大锅饭。煮饭和做菜的时候,她听到两人聊天,多数时候都是那小光头在说话,他缓缓地、慢条斯理地说着多年前一个脾气不好的“侠客”的故事,偶尔听得这个侠客的名字叫“王难陀”,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宁忌并无反应,她便也没有更多的表达。

    三人随后吃饭,小和尚从背后的袋子里拿出一只烧鸭来:“小衲在路上带了烧鸭。”这样的天气和战乱的环境,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东西,但宁忌把它接过去,撕成两半,两人分而食之,没有给曲龙珺吃。

    小和尚的饭量果然很大,这一顿宁忌也敞开了吃,过得一阵便将一锅饭都给吃完了,那烧鸭也被两人大口大口吃得一点都不剩下。在吃饭的过程里,小和尚慢慢的说完了关于王难陀的那个故事,说到了对方突然的死去,两人坐了一会,然后宁忌站起来,活动了手脚,抄起了钢刀:“话说完了,是不是该打了?”

    小和尚却站在那儿,没有动作。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双手合十:“我师父的大光明教,我不知道是好是坏,我的师叔,我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是他对我很好,我要记住他的事情,我也想把他说给你听,你杀了我师叔,我想让你知道,你杀了对我很好的人。”

    “那又怎么样呢?”

    小和尚的眼中流了眼泪:“我们做不了兄弟了,可这不是谁的过错,我很伤心的,也想让你知道这件事。”

    “呃……”

    “师父不让我报仇……我还想不清楚这些事情,但是过不多久,我就要回晋地了,我的父母有一天忽然没了,那时候我还小,记不清太多事情,我找了他们几年了,要继续回去找……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把事情想清楚了,有办法了,龙……龙公子,我也许会去西南找你,了结这些恩怨,到时候,我们也许要打一场。”

    “呃……”随着小和尚话语中的信息在脑海里消化,宁忌高兴起来,他双手叉腰,“哈,那有什么不行的,你随时过去,告诉你,我龙傲天这辈子,还没有怕过谁跟单挑!嗯,你是林胖子的徒弟,我是……嘿嘿,反正到时候我们应该就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了,那这样吧,你想清楚之后,就去成都参加天下第一比武大会,我看见你去了,就也去参加,咱们就好好比一比,看看到时候,谁真正有资格成为天下第一。”

    “唔……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当天下第一……”

    “好了,就这么决定了,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宁忌斩钉截铁,伸出一只手来,“来吧,拉钩!”

    小和尚挠着后脑勺,有些为难地过去,跟他打了勾勾,他虽然做了决定暂时不来寻仇,但面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为难,大概是不太明白这交谈的氛围竟突然变得轻松而诡异起来。

    “你的伤怎么样了啊?”他问道。

    “那有什么关系,打你这样的还是可以轻轻松松!”

    宁忌随后,又趁机说了几句林宗吾的坏话,小和尚抗议道:“你别说我师父的坏话了啊……你现在知道他是我师父了,就不该说他坏话了……”

    宁忌撇了撇嘴:“你这样的性格,出门总还是要被欺负的。”

    “我跟别人也很凶的。”

    两人随后又聊了一阵,宁忌叮嘱了他一番去到险恶之地的行事法则,总之各种阴招必须自己先出云云,平安过去听到这些,觉得大开眼界,此时只是道:“你比我师父坏多了……”再如此这般的交谈了一阵,他终于起身便要告辞。

    去到屋外,不久后又搬了一袋米粮进来。

    “相识多日,我总是吃掉你的东西,这一袋米,算是我补给你的。我要走了,附近兵祸要来,你们……你们注意保重啊。”

    宁忌走过去,张开双臂,陡然将小和尚抱住了。

    “你也保重!”他的话语沉稳,随后放开了对方。

    “阿弥陀佛。”平安双手合十,“小衲走了。”

    他转身走出破旧的房间,屋外是青灰与银白交织的冷漠天地,风雪渐渐起来,他们看着那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中了。

    宁忌与曲龙珺肩并肩站着,他们的手握在一起,由于方才心情的紧张,曲龙珺的手心温软温软的。两人很久都忘了要将手放开。

    辞去旧的过往,不久之后,人们都要踏上新的旅程。而这个时候,半个天下,都已卷入炽烈的火海当中了。

    这是武振兴二年的冬天,宁忌的江湖历程仍在继续。同一时刻,远在西南的宁毅,也已经在焦头烂额的工作之余,得知了次子在外头闯下的丰功伟绩。

    宁家的名声已经被败坏了一半,摇摇欲坠,与此同时,翻天覆地的波澜,也正在这里,一刻不停地酝酿与聚集……



    西南一隅,文普县。

    天尚未亮,巡夜的更夫走过黑暗的长街,一些零散的身影,也在这样寂静的街头活动起来了。

    挂着小小的、橘黄的灯笼, 推着小车穿过街巷的,是一些衣着破旧、朴素的妇人,她们的身影大多岣嵝,有的打着赤脚,踩过了凌晨泛着污水的街道。这些妇人各有自己的路径,她们在熟悉的屋檐下或是道路边停留, 于约定好的、不起眼的角落提起一个个的木桶, 挂上小车后,便继续推车启程。

    这些在天未亮时第一批起来的,是小城之中的夜香妇。

    古旧的城镇并没有给粪便排放的下水系统,倒夜香是个人们忌讳多谈的贱业,但老实说,收入倒并不算少,一些家境贫寒或是守寡的女子走投无路时出来操持这件事情,也能赚取足够自己乃至家人生存的钱物,在部分地方,夜香妇承揽业务也有固定的“势力范围”,有时候甚至会因为争夺客源引发矛盾。

    但在天明之前的此刻,推着小车收集夜香桶的女人们大多安静,她们在昏暗的城池中照着预定的路线走过一遍,随后朝着城市南门外一处破旧的院落中陆续聚集。

    一名戴着斗笠的男人会一桶一桶地收走她们运来的夜香,并给予铜钱作为报酬。

    粪便是不雅之物,但在过去,亦有人集中揽收,但自华夏军过来之后,由于过去收夜香的人被吓跑, 这边的业务便由华夏军的人接手过来——虽然闹不清家大业大的华夏军为何要接手这种事,但持续一段时间之后,收卖夜香的妇人们也大都知道这边成了“公家”的产业,甚至于收夜香的这人,似乎也是华夏军的成员。

    华夏军收夜香,比之过去无赖泼皮们收夜香,其实又要好一些,他们对于夜香妇没有太多的刁难,给钱清楚又爽快——过去并不是这样的,收夜香的多是妇人,买夜香的则大都有着下三滥的泼皮背景,夜香妇的“资格”、“势力范围”他们往往也有插手,偶尔看人不顺眼,给钱时便诸多克扣、刁难,有时候看见姿色尚可的小寡妇,还会调戏一番。屎匪屎霸这种事,说来荒唐、听来可笑,却也是社会底层切切实实发生着的事情。

    华夏军来后, 这些事情便没有了。过去似乎是华夏军在这里负责收粪的人看不上这一块的利益,无心插手这些事,到得最近两個月, 随着这处夜香站换了一名新的管理人,竟连着破旧的院子,都渐渐变得有条理了起来。

    各种物品的拜访井然有序,夜香妇们凌晨过来时,闻着周围的环境竟也没有平时那般臭了。这名新来的华夏军成员加固了院子一侧支起巨大粪桶的架子,每天还会用水冲洗一番道路,妇人们倒夜香不用像平时那般吃力,偶尔的他还会帮助妇人们倾倒夜香桶,虽然并不熟练,但看起来性情却算得上随和,不难说话。

    一两个月的时间里,夜香妇中性情老练的便很快地跟对方搭起话来,询问一番对方的来历啊、是不是正式的华夏军成员啊、华夏军的老爷们为何要收粪啊……等等问题,这名叫汤敏杰的中年男人便也并不忌讳地做出了解答,他原是北方人,自然不是华夏军的正式成员,至于为何要收粪,乃是华夏军在附近的小叶村那边建了个农庄,需要囤积粪便研究肥地之类的事情,他便拿了工钱,过来打杂。

    “哦……”夜香妇们便也听懂了这些事,点一点头:“那……你先前那个管事的,应该是你们华夏军的正式工……我就说,他原是不会多做的……”

    相对而言,过去夜香站的那位“正式工”,并没有全心奉献于这个岗位的热情,“公家人”态度倨傲,即便是过去与粪匪粪霸打多交道的妇人们也有些害怕,没有过多少的交流。此时来了个“临时工”,双方的地位相近,话语倒是更多了些,这临时工时不时的也会问及她们这些年来的生活与经历,一些年老的妇人便在哈哈大笑中说起生活上的事情。

    倒夜香的工作虽不光彩,但习惯之后,生活倒也算不得太过窘迫。或者也可以说,这年月里,窘迫原本就是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妇人凌晨收夜香大多沉默,到得这夜香站,见有人好奇,说起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倒快意起来,凌晨的夜香站里,偶尔竟也能听到妇人们的笑声。

    待到在夜香站倾倒完粪便,推着小车的夜香妇们便会去到附近小河的支流中清洗夜香桶——这也是夜香工作的一部分,将夜香桶清洗干净些,往往也会得到主人家的加分。一些妇人们在河边延续着话题,偶尔提及夜香站的这位“临时工”。

    “年龄上看不太准……”

    “三十……四十多吧?”

    “说话老练啊,见过世面的人……”

    “人挺好……”

    “身体好像不咋样……”

    “嗯,看他咳嗽,有次差点喘不上气,香桶掉他身上……”

    “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

    “不是痨病鬼,你看他没有一直咳……”

    “吃公家饭呢……”

    “看他做事……我看将来说不定能转正……”

    “我看着也不错……你们说要不然把小青说给他?小青模样不错啊……”

    “小青结实,能生养……”

    大龄妇女对男性表达欣赏后,话题大多来到此处。

    众人口中的小青是新进的一名夜香妇,二十七岁,姿色尚可,丈夫去世之后带着个女儿过活,不愿意去勾栏揽活,便来干了收夜香的活计,一开始固然磕磕绊绊,但女人性格坚韧,很快也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

    如此说上几轮,觉得颇为靠谱,尤其是那名叫贺青的妇人在时,众人调笑一番,见对方只是红着脸沉默,没有泼辣地开骂,便知道女人多少觉得那临时工“还行”,于是过得几日,便由最擅交际的一名老妇人私下里跟对方提了提意思。

    汤敏杰在沉默一阵之后,叹息连连,随后向对方表示自己的身体不好,尤其去年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死了,如今托关系找了这么一件事情,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做不下去,怎能连累好好的对方呢?

    他话语诚恳,说到后来,老妇人除了温言安慰几句,倒也觉得两人的结合并不合适起来。回头与众人报告,提及这“小汤”的身体问题,忍不住落泪,名叫贺青的妇人在得知对方“身体太虚”“时常生病”的问题后,倒也是沉默地不再关注这件事了。

    存在于各处的人们皆有自己的生活。

    天色渐亮之后,夜香站的周围恢复了平静。

    汤敏杰开始收拾杂物,对院子内外进行简单的清洁,随后架起骡车,将院子后方用木架支起来的巨大粪桶转移到骡车上。由于木架高低差的设置,这个工作倒也并不费力。

    每日里用来运粪的骡车是夜香站的主要财富,也是华夏军“财大气粗”的一个表现,骡车每天会将一到两大桶的夜香拖回近十里外的试验性农庄当中,用于验证各种沤肥技巧的优劣,并且有选择性地实验各种物质的特性——当然,这一切其实都算不上成熟,尤其是在肥料的这一块,即便在华夏军里,也属于“贱业”,宁毅提过一些想法,也有不少人提出思路,但实验周期长,整体头绪算不上清晰,参与人员也不多,并不如“良种选育”的方向显得有条理。

    位于这边的农庄被起名叫做“华夏军223农业研究所”,临近一个数百人居住的村庄,它明显不是华夏军农业实验版图中的重点项目。人数少、地方小、研究方向模糊、成员战斗意志也不强,是汤敏杰过来时一眼便能看到的事情,研究所所长叫陈辞让,不知道是华夏军什么时候吸收进来的同志,识文断字,应当是读过书的儒生,安排事情还算有章法,性格相对温吞——当然,或许也只有这等性格,才适合操持农业上的实验。

    上午拖回夜香,倒入大的化粪池,根据农庄的工作安排,也会有不同的沤肥实验。由于农庄的工作节奏,这些事情大多是脏,对于汤敏杰而言,倒算不得非常累——当然,作为在金国腹地工作了数年的人,他的精神中有已然扭曲的部分,对于是否累的标准与普通人已经不太一致,也很难说清楚是否客观。

    由于凌晨便起,常常下午就没有太多的事情了。

    虽然说起来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收夜香这件事,终究难免让人的身上染上臭味。来到农庄的一两个月,汤敏杰并没有结交什么朋友——这也是他自己的意愿。工作会议时,他会注意坐得离旁人稍微远些,路上遇见同事简单招呼,到食堂吃饭,自然也没有什么人想主动坐到他的身边,不谈歧视,味道也倒胃口。

    从北面带回的伤势并没有完全的恢复,他的身体依旧虚弱,偶尔会觉得做起体力活来力不从心,被发配到这里之后,在适应工作的过程里,他找了陈所长借了一些农业研究的书籍和资料来看,整体的理解倒是算不上吃力。

    在天色放晴而又无事的下午,他常常会越过农庄边缘的小树林,坐在池塘边上看对面村庄里的状况,池塘对面是小叶村里晒谷场的所在,晒谷场边上有一方石磨,村庄里的男女老少常常会在那里聚集,有的人在那边磨东西,有人聊天,有孩子嬉戏打闹。

    阳光照下来落在他的身上,深秋了,但阳光中的温暖仍然会晒出他满心的寒意,寒意迸发出来,与阳光在他身体中冲突,在皮肤上煎熬,在骨骼中咔咔作响。

    他的眼中会闪过每一个夜晚他仍旧能够看到的北地光景,那些在皮包骨头中死去的人、那些在各种虐待中死去的人、那些被剥下皮肤的奴隶们发出的疯狂惨叫,相隔数千里,它们仍旧清晰可见、触手可及。它们常常会与眼前的一切交融在一起。

    对面晒谷场的村民们偶尔倒也会好奇地看看他,有过那么一两次,村子里的老员外沿着池塘散步过来,似乎想要跟他搭讪一番,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也就走开了。

    抵达文普县之后的人生,并没有在他此前的任何预期里存在过。这段时间,他的精神是杂乱的,许多时候他在半夜之中醒来,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还在云中,他倾听外头的动静,甚至冲出院子,寻找兵器,要过好一阵才能察觉出自己到底在哪里,有时候夜香妇们哈哈大笑,他头晕目眩如在梦中,阳光下晒谷场那边的人们也总让他想起北面那一个个汉奴聚集的村庄。他会习惯性地摸索领口,然而里面不见毒药。

    将他安置在这里之后,外头的人似乎完全地将他忘记掉了,如此到得十月里的一天下午,有三名华夏军的战士骑马来了一趟小叶村,为首的是彭越云。

    “师兄。”

    此时的彭越云已经算得上是军中少壮派的代表之一,又有继承西军衣钵的代表意义,大校职衔,前途无量,但对着戴罪的汤敏杰,他依旧是用力地行了一个军礼。汤敏杰看了他片刻,从梦中醒来。

    “看来现在不能叫小彭了。叫什么好啊。”

    “大家自己人,那就随意一点。”彭越云道,“就叫我一声父亲吧。”

    “……哎。”

    下意识的回答过后,汤敏杰迟疑一下。一脚踹了过去。

    (本章完)



    鸟语鸣啭,晴天的下午,走在农庄与小叶村之间的树林里,彭越云跟汤敏杰说起了将要成亲的事。

    “……前段时间,开大会, 成都那边,事情都很忙,所以来不及过来看你,稍微安排好之后,去提了亲,我和静梅……主席那边点头了,我们大概会在明年开春办婚礼。”

    “静梅?”汤敏杰皱起眉头看他。

    “嗨,她也就比我大半岁。”彭越云背负双手,秋日的光芒中,虽然已是身形挺拔、军装肃穆的战士,但此时看来倒又显出了几分青春的稚气,“我也不可能一直叫她姐吧。”

    “……都是好事。”汤敏杰也笑起来。

    时光荏苒,他当年被调往北地时,依稀还是彭越云如今的年纪,当年的彭越云、林静梅则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当时的彭越云苦大仇深、整天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同龄人中,也只有林静梅能骂他训他,倒是也想不到,两人竟然走到了一起。

    步伐前行,彭越云道:“成亲不会大办,应该是在张村,请长辈们坐一坐,到时候哥你过来一趟吧。我和静梅姐,特别希望你能过来。”

    汤敏杰摇了摇头:“我不方便。”

    “哪有不方便,你救过我的命的。”

    “我是戴罪之身……”

    “哪有, 就算有错也已经罚了啊,而且这是私人的事情,不论其它,你是我的学长、师兄,多论一点,我欠你一条命,我成个亲,你过来没关系的。”

    脚步踩在积陈的落叶上头,沙沙的响,彭越云的话语诚恳真挚,颇有说服力。但汤敏杰笑望着他,似乎有些赞许,随后摇了摇头,拍拍他的肩膀:“这个就不说了吧……会让人带礼物过去。”

    “你这……”

    如今二十五岁的彭越云家学渊源,成年之后经历的又是最为激烈的打磨,如今算得上身居高位,说起事情来既有说服力又有威严、杀气。他的成亲宴说起来不会大办,却象征着华夏军宁氏主脉与西军一系的结合,汤敏杰救过他的性命,即便老师那边不肯原谅他,或者将来不肯重用他,得了西军众人的照拂, 也足够支撑起他将来的一片天地了。

    这是彭越云的想象与设计,无论如何,拉着他到众长辈面前转上一圈。他原想对方即便拒绝,也该找点理由,思考了各种说法,谁知汤敏杰只是这般简单地挡了回来,他的气势与威严,也没能起到分毫作用。

    微微叹一口气,他只好小跑着跟随上去。

    “知道了、知道了,不去就不去吧。”他选择妥协,“那这样,找个时间,我陪你相個亲,怎么样?”

    “……啊?”

    “是这样,我家呢,有个堂妹,跟我一样西北那边过来的,家学渊源,不光会琴棋书画,还会舞刀弄枪,今年十七,长得也挺不错,家里人就说,我如果有空,帮忙找个对象,要好的。这是……我那边最拿得出手的了,我觉得配得上你,那你找个时间,我带着你们两个看一看。”

    汤敏杰笑起来:“那我觉得你这个哥哥当得实在不靠谱,小彭你怎么这样了,当年你看起来很严肃,这次怎么这么不着调……”

    “也不是啊。”彭越云面色平静自然,“她不错的,跟我说要找个华夏军的大英雄,我说这些大英雄未必会是好丈夫,她说没关系,她会包容,一定做好贤内助……你知道,咱们西北过来的,心里带着恨,她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所以我觉得,你们能行。”

    “……我心里恨,伱知道吗?”仿佛有细微的声响从林子的深处传来,汤敏杰揉了揉额头。

    “……所以你打算把她介绍给一个拖粪的老男人。这人还带了一身伤病。”

    “你这都是有理由的啊……”

    “怎么告诉她?”

    “呃,我点一下她,我点一下她就懂了啊……哥……”

    “别叫我哥,没你这么不靠谱的弟弟……”

    彭越云一面说话一面伸手过来点了几下,汤敏杰笑着挥了一拳:“亏得你这样也被老师安排去搞情报了,还点一下……算了,别提那些不靠谱的,最近外头的事情怎么样了,有什么能说的吗?邹旭如何了?”

    “刘光世军队大举过河,中原方面,邹旭收缩主力战线到汴梁,安排了几支疑兵在外围骚扰刘光世的联军。这个在我们看来,有点诱敌深入、请君入瓮的意思,也有人说,他可能想要集中精锐兵力到汴梁打决战,拉长刘光世的战线,然后一次解决,弄出个护步达岗来……”

    说到外部的事情,彭越云口若悬河起来:“另外,何文的江宁大会破产,公平党五系在江南全面内讧,可能吴启梅、铁彦这帮人又可以多活几天……现在局势不太明朗的是东南的情况,福建小朝廷想要抓舆论,搞尊王攘夷,这一方面是要集权,与儒家争权,一方面做海运,跟商人夺利,虽然岳飞、韩世忠的几支军队都塞在那一片地方,兵强马壮好像是有声有色,跳梁小丑不敢动弹,但我们觉得,或许迟早,还要出点问题……”

    “这些东西都算不上机密。”彭越云笑道,“不过最近我这边操心的主要也不是外头的事情了,大会过后,咱们这边最大的事是要土地改革,老实说,工作压力很大,能用的人手不够,所以我被调过来了,刀口向内。哦,土地改革的事情,这边应该也传过来了吧?”

    “村子里的动静不是非常清楚,我每天上午回来,晚上又去文普那边了,县城里倒是听到一些风声,大户有点人心惶惶。”说到土地改革,汤敏杰皱起了眉头,“真的做好准备了?”

    “老师已经下了决心,下半年,差不多你回来的那段时间,第七军做了整风,大会期间,第七军跟第五军换防了六千多人,这是武力上的保障。然后对公平党那边,杀富人、灭人满门的情况,大小报纸一直有渲染,然后主要是依靠竹记那边三天一次的读报日,往底层渗透……对了,小叶村这边三天一轮的读报,应该是一直在做吧?是老兵传达还是竹记派人?”

    “这边应该是竹记,在路上遇见过过来的人,不过……看起来很累。”汤敏杰道。

    华夏军中,竹记的商贩巡回模式一直是底层接触华夏军的基本渠道。从华夏军跃出凉山开始,最初的兵力并不能完成对底层的接管,便是以竹记贩卖生活用品的小车为基础,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流动巡视地方,这期间,小车往往配一名说书人,召集群众,在听书之余,宣扬华夏军的政策,有时候搭配大夫看病,有时候也搭配巡回法庭或是执行士兵,在巡回当中,对民众提出的告诉做出处理。

    时至今日,华夏军对整个地盘的管理已经完全接管了各个大型城镇,对于诸多乡村,则尽可能地安排退伍老兵进行下沉,将治安以及恶性犯罪的治权首先拿过来,而竹记的商贩依旧巡回,说书模式则在报纸流行后演化为读报制度,在讲述一定的故事当中,向村民介绍外界发生的事情或是华夏军要推行的政策。

    “……还是人手不够。”彭越云道,“拿下成都平原,又打出去之后,大城十九、县城破百,辖下村落,上次统计,是三万七千二百六十八个,但咱们华夏军呢,军队和官员加起来,不过十万人,把所有人平均摊下去,一个村子占不到三个。读报人这边尽量三四天一个巡回,哪怕只是卖货和读报,两个人管十个村,这里就要七千人……竹记没这么多人,真能说书的有多少个?但如果不说故事,只让其他人读一轮,又没有多少人愿意来听……”

    彭越云絮絮叨叨,汤敏杰那边笑道:“若是有人读书读报都挺好,脑子好用,说不定还会让你们抢走吧?”

    “哈哈,这倒也是。”彭越云笑,“哪里都缺人,打败女真人之后,到处招人,说是老带新,一年多的时间,能带出多少可以用的?哥,我这边还说是家学渊源,从小读书,但是十七八岁的时候,做起事来懂些什么啊?那个时候让我分田地,杀人就完了,无非就是杀人。”

    穿军装的年轻人摇了摇头:“招人,又不能大范围招、不能没完没了的招……老实说,在执行上最能用的,基本上上手就能把事情干好的,是那些读过书、甚至当过官的老儒生,啊……师爷、幕僚,有些商贩也不错,但是这些人,有些有陈腐想法,有些没想法,但是有陈腐习气,吸纳又不能大肆吸纳,我这边查过好几拨了,很麻烦,焦头烂额的……”

    “……有时候,跟老师那边诉苦,华夏军用人的标准到底是什么,说不准。我们过去说华夏两个字,其实主要针对的是女真人,我们要团结、要清廉、要无私,要证明华夏之人不会输给蛮夷……西南大战打完了,标准忽然有点模糊,不能无休止的大规模招人,招太多,思想会乱,又不能不招。你招一个老学究,人家也清廉正直,只是偶尔提些质疑,能不能用?能用多少?度在哪里?标准在哪里?他贪腐我可以处理他,但我们中间就没有贪腐吗?有时候,他们私下里串联,也许危害更大……我们也不能只盯着他们……”

    两人的脚步走向林地的边缘,沙沙声中初冬的日光如梭落下,彭越云的话语中,汤敏杰叹了口气:“所以也到时候了……”

    “是啊……老师说,华夏这个提法,包含我们对女真人的仇恨,支持大家走到这里,已经没有办法再往前了。四民……主要是人民这个核心,到了必须由虚转实的关键点,这件事做起来之后,我们就能说,一切在实际上对人民好的事情,就是我们要做的事情,一切能够在这件事上起到助力的,就是我们要的同志,这个衡量标准,就能变得更加实际起来,而到底怎么样对人民好,实践四民的道路,就是答案……这样一来,所有的东西,也就连起来了……”

    彭越云说着这些话,两人渐渐走出树林,到了汤敏杰时常坐着晒太阳的池塘边。年轻的军人笑道:“也是这些原因,招人不易,真正能懂老师这些想法的人,中上层也没有多少。最关键的时候,哥,要不然你这边……”

    “打住……你还真是把死皮赖脸、不达目的不罢休学到位了……”

    “都是为了工作嘛,哥你知道的,谍报线上的事情没有规矩也没有章法,只要做成了怎么样都好,做不成事情,一万个理由都是错的……”彭越云道,“你在北边的事情,是我我也那样做。”

    汤敏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那边的具体情况,这样想很危险……不过你还年轻,慢慢你会懂的。”

    “当年要不是你狠得下心,我恐怕已经死了。”

    平素的彭越云并非是幽默跳脱的性格,他大抵只在林静梅面前表现得温柔,在汤敏杰面前,表现出短暂的年轻稚气来,到得此时,两人并排而立,望向池塘对面的破旧乡村时,他的脸上又显出冷冽而平静的气息来。汤敏杰看他一眼,华夏军大多苦大仇深,对于年轻人偶尔的严肃和偏激,他倒也并不陌生,只要不是身处如自己那般极端的环境,其实大都不会走错路。

    “你会懂的。”他笑道,“成亲以后,大概就懂了。”

    说到成亲,彭越云便又笑了起来。

    两人并排站在那儿,朝前方看了片刻,汤敏杰道:“土地改革这件事,人手不足,接下来怎么弄?”

    “老规矩,由点破面。”彭越云道,“大的地方,第一波舆论宣传做了铺垫,如今整个江南乱起来,反面教材也有了……在三万七千多个村子中间,首先确定人数多的,有大地主存在的,地主方面,首先协商,统一收回田地,这次不答应不行,难处主要是在价格协商上。群众方面,工作组入驻开始进行宣传和上课,一共大概有十节课,上完课、考试、然后分田,这么个流程……”

    “上完课……考试?”

    彭越云偏了偏头,笑:“写出自己的名字,和华夏两个字,就能过关……考试不难,但是给他们设置一个门槛,立下奖励,他们才会更加认同民族、民生、民权、民智这四民的说法,哪怕是为了能拿到手的地,他们也会对地主那边的反抗形成的制约,与此同时,在这十节课的时间里,分辨和吸纳可以用的积极分子,相对于那些外头吸纳进来的人,这一批人基数大,而且更加纯粹,也许会成为未来的中坚力量……”

    彭越云说着这些事情,汤敏杰静静地听着,他们随后又聊了不少的事情,甚至包括汤敏杰如今的工作细节,包括那些夜香妇的生活,彭越云也是安静地听。临近傍晚时,两人一道吃了简单的晚餐,汤敏杰架起骡车要回去文普镇等待第二天的收夜香,彭越云则预定去往其它的地方,他过去负责对外的谍报工作,这一次刀口向内,许多的工作也仍旧需要保密。

    “……我在文普那边有一个挺好的朋友,在县城里做事,来的时候,我跟他提了你这边的事情,若是有什么事一时间办不好的,哥你可以去找找他,他叫做……”

    临分别时,彭越云说起这些安排,汤敏杰笑着摇头:“用不着的,别搞这些事情。”他道:“我已经回家了,还能有什么大事。”

    “若是你想要联系我也方便嘛。”彭越云如此说道。

    两人挥别之后,汤敏杰架起骡车,照惯例朝文普镇那边过去,其时夕阳渐渐的落山,在天地间洒下宏伟的苍白色,他能够看见蜿蜒山道边一处处村落的痕迹,这边的村落大多孤单而破旧,衣衫褴褛的人们过着平静的生活,这些生活并未因为华夏军的到来,产生太过热烈的变化,纵然偶尔有小车巡回,偶尔有人过来读报、行医,生活本身依旧寻常而乏味。

    成都、梓州等地的天翻地覆,暂时并未渗入到这片大地的行政末梢中来。

    道路行至半途,他的粪车与挂着竹记旗号的简陋小车擦肩而过,小车上的商贩与读报人也一如往常的惫懒和疲倦,他们日复一日地在这条道路上的破旧村庄间穿行,说书人简简单单地说上几个吸引人的故事,读上一些机械的新闻,有时候他心情好起来,会与村庄里的富户或是老儒扯淡一番。

    夕阳沉入天际犹如沉入大海,而在老师那边,他手中锋利的手术刀已然在向这片大地上最细微的肌理沉落下来,这下许多人都要发出尖叫了,于是他的心中,似也有热血在翻涌。

    骡车前行,他哼着歌谣,在落日的余晖中,想象着这一切。

    这个时候,老师在干什么呢。

    能做这些事情,一定很快意吧?

    想要参与进来。

    可惜啊……

    人生已消磨在了它处。

    嗯,知道了知道了,昨天有点短……

    (本章完)



    入夜了,成都城内逐渐亮起灯火,先是零星的点滴,随后变成一片一片浸润开去的光湖。

    自宁毅到来之后孕育了十余年的格物学成果,在成都大规模爆发两年之后,已然令这里成为了整个时代最为特殊的存在之一。

    城市外围的工业区正在朝着远方铺展。点点滴滴的灯火说明了许多工场即便到得夜间仍未停工的事实。以华夏军的军工为核心,大量的外来涌入者也引爆了城市的内需,水泥、砖石、泥沙、木柴……种种与建筑、民生有关的行业都在蓬勃发展,而随着华夏军大量开放的技术共享,无数的外来商人开始在这里扎下根来,学习与推动着各种工业、手工业的技术。

    川蜀自古天府之国,但在太平时节时,由于中原的繁华与兴盛,这边顶多也就是不错的养老之地。但在中原与江南尽皆沦陷、战火四起后,华夏军击溃女真西路军的战绩,终于引来了大量豪绅、商贩的进入。

    过去武朝的商业便颇为发达,到得如今,只要是还有些心气、有些家当的商贩,大多都会想着来西南看一看,而一旦他们看到了华夏军公开的技术,人们或多或少地也会在这边付出一笔投资,扎下根基来。因为只要是有眼光的商贩都会知道,哪怕在西南赚不到钱,这边的技术积累与效率探索,都会决定一个行当未来的生死。

    两年时间的高速发展,城市外围圈层上一块一块的工业区域仍旧显得杂乱,部分地方棚屋拥挤,但大量人口汇聚的景象,在夜色里融成的点点光斑仍旧显出奇异的热闹氛围来。

    而在一块块工业区划间,即便入夜也有大量路人通行。在城市的南北两端,形成奇景的是两条光芒点点蔓延的通路,这是今年年中方才修通的马车轨道,它以原木铺成车轨,砂石为基,将车轮改造过的大型车厢置于其上,以驮马为动力拖运重物,这些大型货运马车厢支起的灯笼会在夜里延绵成一片点滴前行而又分外有序的光路,令人望之心怡。

    而这种木轨拖车,最初被城内的批评者们认为是漂亮而无用的“古怪之举”,有的人认为这不过是宁毅的“怪癖”。然而运作数月后,这些大车在运货数据上表现出来的效率却震惊了所有人。

    在使用同等驮马数量的情况下,轨道马车甚至能够以两倍的速度轻松拉动两倍的货物;眼下在新近上马且出现了数次故障的情况下,轨道车的运货效率仍旧达到普通货运马车的三倍以上,这样的数据一度令得效率的讨论成为城内几个月来的热门话题,也大大缓解了城外各个行当效率及数量发展之后的货物吞吐难题。

    外围厂区光芒顶多是来自于工厂的加班加点,而穿过古朴的城墙,到得城市内围,部分繁华街道上灯笼的光芒变得更为密集起来。各种各样的吃食、戏剧,一座座的酒楼、茶肆,汇成这片城市夜生活的纷繁。一名名穿着长衫的老儒、新儒们在楼宇间高谈阔论,新的文化人们在茶楼的厅堂间读报交流、谈论时政,这是变革的城市,每一天都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可以交流。

    而在一处处热闹的街道之间,泛舟水路上的楼船,行走于各个重要街区间的公共马车,带起着光芒的流动,犹如城市间重要的血管,血液川流不息。道路上的部分行人提着灯笼,在古老的树木间一面交谈一面雍容前行,也有行色匆匆的商贾,或是初到贵境的旅人……或衣衫褴褛、形单影只,或三五成群、呼朋唤友,望着城市中夜色的繁华,或是街道上的古怪景象,震惊不已。

    文化的冲突正在这里激烈的发生。

    而作为这文化冲突的两极,其中的一端自然是城市里以儒生为代表的群体。这既是旧文化也是实质上的主流文化孕育出来的精英,他们的基本特征通常是穿着雍容的长衫,对于年高德劭、之乎者也,思维已极难变化的社会上通常称其为老儒;

    与老儒对应的则是相对年轻的“新儒”,许多的年轻人常常是大儒们的弟子,他们读圣贤书,也期待着某一天货与帝王家、为万世开太平,但在与华夏军的论辩之中,他们也渐渐的接受了一部分效率思维、格物思维的影响,就外在特征而言,“新儒”们在穿着长衫之时常常也会穿华夏军制式的靴子或是鞋子,他们中的一些人也会随身携带相对方便的石墨硬笔、携带笔记本方便随时书写,而与之配套的是在长衫之中缝制更为方便的口袋;

    与儒家对应的思维,自然便是华夏军一直提倡的格物、四民以及没有多少人能够清晰掌握的辩证唯物思维。格物讲究效率与实证,人人平等淡化尊卑,辩证唯物论要求目的论与方法论配套,简而言之,即孔子的言论是他对于春秋时代如何到达大同社会的设想,有此一时彼一时的局限,任何看不到目的论,觉得至圣先师说的全是真理的人,觉得一个方法论放诸万事皆准的人,都是大傻逼……

    文化观点的冲突当然复杂,而属于华夏军一方思维外在的呈现,则大多体现在那一身缝满口袋的短打装扮上。

    在过去的文化当中,雍容的长衫是尊贵的象征,而短打的装扮大多属于低贱的体力劳动者。这一方面因为文化人可以慢下来,可以好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织造业的发展决定了软趴趴的布料往往只有做成长衫才比较好看。

    宁毅造反之后,首先是在军装上提出了大量的新要求,而苏家的织造业底蕴迎合了这些要求的需要,在经过了十余年的革新与改良后,如今华夏军的军服笔挺而帅气。这种发展逐渐进入民用服装行业,便又催生出大量干净利落并且方便工作、不至于被机械钩挂的“短”装扮来,又成了文化对抗的一种象征。

    如今在成都城内,拥护宁毅这边四民思维、效率思维的年轻人们,主轴上来自于参与过华夏军培训班的一系列军官,他们或者是军队中的成员,或者是政府的公务人员,对于服装的象征倒不见得执着。但在这些之外的社会层面,大量识文断字、会书写算术的工人以及管理人员开始迅速成为了华夏军这边思维对抗的主力军。

    这些人当中,有部分过去是落魄的寒士,更多的是家境贫困的普通人,又有少量地位低下的商贾、账房。在华夏军跃出凉山之后的数年里,办各种培训班,吸收社会底层人士进工厂,令得这些人能够简单的识文断字、学习算术,这个过程里,许多聪明人在工作或者学习当中被发掘出来,随后又有了主动学习的过程,开始理解这个世界的现实。

    华夏军的培训班重视实绩,脱颖而出的人们智商超群,在华夏军工业基础迅速发展的过程里,这些人渐渐的在自己的领域中成为独当一面的人物,他们有的对于流水线、对于统筹效率的理解深刻,有的在数学领域有着迅速的突破,也有的自己摸索出了管理学的道理,这些人开始自发地为华夏军的“理论合法性”添砖加瓦。

    他们的学问是相对偏科的,在态度上也是相对偏激的,但在一次次的议论与争吵之中,这些在工作和生活中“速成”的文化人们也在迅速地加固着自己的三观和逻辑构架,而他们统一的象征,便是挂满口袋、适合工作的华夏军短打制服,其中的大部分,则都会为了工作和打理的方便,剪去“受之父母”的长头发,转而留寸头甚至光头,这也是城内舆论争端中,他们常常受到诟病的一些问题。

    在激烈的书面辩论过程中,宁毅在数篇匿名的文章里刻意地输出私货,将这些人定义为了“新文化人”,如今这个名词已渐渐被大众接受,但我们尚无法知晓,在这个时代里,这个名词最终将成为贬义的、还是褒义的概念?

    基于这两极的争端而来,也有更多的奇装异服在城内出现。

    文化的冲突激烈而又混沌,它被撞离了儒家的轨道,却也没有进入到宁毅熟悉的方向上,新的思维跟老的文化相互撕扯,它们中的一部分却也渐渐融合,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也都在陆续地出现。

    但无论如何,在这样激烈的文化辩论与日新月异的建设发展当中,整个成都此刻都呈现出了一种“天地之中”的风貌来,即便是最为反对宁毅的守旧老儒,也不能不承认,如今这里已然成为整个天下的政治文化中心。

    十月的夜晚,一场政治与文化的风暴正在这座城池上空酝酿,它令得无数的人交头接耳,惴惴不安。

    城北,最为金贵的用膳园子名叫“瀛洲”,园里的灯笼早已在一棵棵古松翠柏、一片片院廊假山间巧妙地亮起来,戌时一刻,马车从园子隐蔽的侧门进入,林丘带着酒气,从车上跑下来,寻了个角落,扶着墙干呕了几声。

    阆苑间有数人正预备过来迎接,见此场面,为首的也是赶紧过来,而跟随林丘一道下车的中年胖子摆了摆手:“林处喝多了,这可是第二场,被我从胡海文那帮孙子的饭局上拖过来的,给足面子,大家悠着点。”

    “第二场了就改日再约嘛。”为首迎接的那人轻轻去拍林丘的肩膀,痛心疾首,“老谭你怎么不爱护一下林处。”

    迎接的众人便附和:“没错,改日,改日嘛!”

    “我错了,这还不是你们急着见林处嘛。”中年胖子一边道歉,一边还口。

    身体变差了……

    扶着墙,林丘感受着身体的变化,有着片刻间的失神,但随后摆摆手回过头来:“还是我陈哥爱护我。”他脸上带着些许笑容,“不过也不用说老谭,一来,陈哥召见,我一个处长,怎么敢不来呢,二来,姓胡的请的那地方,吃烦了,我也想到这边坐坐。”

    他有点皮笑肉不笑,话语也算不得非常善意,对方当即抱拳:“不是不是,林处的地位,跟咱们这些人,那就不是在一个位置上的,这不是都仰仗林处吗,最近大动作啊,就特别想见一见,这不才让老谭……”

    “到办公室见不到吗?”林丘看着他,过得片刻,才转成笑脸,一把在对方肩膀上拍了拍:“行了行了,吃饭、吃饭,其实……陈哥啊,最近真的特别忙,但对你们都是好事啊,我都不知道你们在紧张个什么劲,走走走,让我吃口好的……”

    他的面色缓和,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当下簇拥着他朝里头去,过得片刻,一行人上了二楼的大包间,于阔气的圆桌前落座,各式菜肴随即如流水而上。众人之中的陈姓头领夹了一块金黄黄的豆腐到林丘的碗里。

    “知道林处喜欢吃豆腐,这边的新菜,八珍豆腐,用了山里的、海里的八样珍馐,突出的就是一个朴素!对了,酒咱们还上吗?”

    “倒上,不能在各位兄弟面前摆架子。”

    “林处过来就是最大的面子。那就喝一点点。”

    带着笑,倒上酒,林丘对着豆腐动了一下筷子,对方才道:“林处,不是咱们沉不住气,这两个月来,心潮澎湃啊。眼看着华夏军真的要动手,要开——千年未有之壮举,咱们能帮忙的也都想帮忙啊,这不是等着林处和上头发号施令嘛——”

    珍馐养眼、灯火醉人,布置雍容的房间之中,众人便是一阵附和,林丘举了举杯,便也笑了起来……

    ……

    “风云聚会。山雨欲来。”

    林丘在抽出百忙空闲赶赴一个又一个饭局之时,城市西南端相对安静的一处院落间,于和中正拉开窗边的帘子,看着城池中交织的灯火。

    在他后方的不远处,李师师正坐在书桌边伏案完成手头上的一篇作文。华夏军近来工作极为繁忙,土改迫在眉睫,宣传工作是其中的大头,她手下的人手有大半都已经被抽调到各个工作组帮忙。再加上过去她执行的外交工作,这次华夏军说要收地,不少过去由她招安的士绅地主便也轮流上门找她,令她最近这段时间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用:一半用来工作,一半用来找宁毅诉苦。

    于和中的拜访算是她不需要费太多精力去应付的事情之一,许多时候还能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些旁人不敢对她说的八卦。

    当然,相对于重逢之初这位朋友的拘束与不自信,在成都当了一年多的风云人物之后,此时的于和中正处于他人生中最巅峰的一段时间,如今他的气度言语,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甚至要比十余年前更为沉稳,他常常之乎者也,又总是带了许多时尚的新词在口中,在成都城内,他有了几名固定的红颜知己,据说其谈吐气度,还令得不少外来的名媛为之心折。

    而从实质上来说,他如今也已经是城内最重要的几名关系掮客之一,这是因为他一方面背靠戴梦微,可以支使严道纶,另一方面又与宁毅、李师师算是旧识,在实际办事上交好林丘。如此一来,无论是新旧儒家,还是华夏军的文化新锐,他作为中人都能够联系上、说上话,并且由于他的工具人性质,哪一方面都没有过度的去提防他,反倒令得他在整个环境之中地位超然,获得了无数好处。

    “……现在市面上,人心惶惶。”看着那些灯光,于和中道,“外头那些老儒,都说宁毅失心疯了,想成千古霸业,也不是这样干的。”

    “他哪次不失心疯。”听了于和中的说话,师师笑了起来,“从当年的弑君,到后来打西夏,然后打女真、杀娄室,再到小苍河那几年、到上一次的西南大战,他就是隔几年就发一次失心疯。习惯了就好了。”

    “话不是这么说,这一次,大家觉得可惜了。”于和中道,“你看看外头这光,师师,你有没有觉得,它已经比当年的汴梁更漂亮了?你看……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两百年汴梁,没有了,大家才都觉得可惜。”

    “数字上说……”师师停了停笔,“确实已经超过了。”

    “就是这个意思吧。两年成都,已经超过两百年汴梁……最近在外头,那些老儒新儒,心情很复杂,师师你知不知道,大儒何荣超,前两天说要跟弟子朋友一起上书,请宁先生收回成命,国家夺人田,说要打地主,为了公平,听起来很漂亮,但是当这国家到了二世三世,谁来阻止这国家的败坏?何荣超这人,一向是反对新文化的,有点不食周粟的意思,但是宁毅要做这件事,他慌了,怕的是好日子没得过,居然就要上折子。”

    “这倒确实是。”师师抿了抿嘴,笑,“最近往上头递折子的人不少,很多过去都不想跟我们说话的,这次都忍不住要来规劝一番。这是好事啊,宁先生那边说,这是对我们过去两年工作的肯定。”

    “肯定自然是肯定的,最近两年成都的状况,尤其是格物学的效率之说,那些儒生私下里说,宁先生确实有远见。就算是不愿意承认宁毅的功劳,现在儒生那边不也是大推墨子,说墨子要与孔孟并列,成千古圣人……但他们担心也是真的担心啊,这一次都不算是梗着脖子说硬话了,人家居然开始跟宁毅服软了,你折腾归折腾,别把成都给折腾没了……”

    于和中说着,忍不住失笑,只过得一阵,方才道:“师师,宁毅那边,就真的没有一点害怕?人家这些老儒新儒,用新词来说那可是一辈子搞教育的,我看过最近的宣传,说是让启蒙后的民众来制约政府,但是……这就是漂亮话啊,君子德风小人德草,那些乡下农民他们懂什么?要教到他们懂理、而且是大范围懂理才行,但是你看那些大儒,自己家的孩子都没办法教成大多数懂理,成材的不过那么几个,他们就是最懂教育的,所以才怕……”

    师师停下笔沉默了片刻,于和中也顿了顿:“而且……说白了大家需要的是什么?不就是这么个太平盛世吗?师师,我生性愚钝,但最近听来听去,我也听懂了,那些儒生啊,说起来反对宁毅,因为宁毅说要灭儒,他灭儒是因为要发展格物,可是格物已经发展起来了。他现在兵强马壮,将来那些火箭什么还能发展,有朝一日他打败女真人,收服天下,将成都的盛景铺开,我看他喊着灭儒,那些儒生也就真能忍了。宁毅对他们有意见,有意见就有意见,可以妥协的,但是土改这一步,何必呢?所有分田地的,你看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而且……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啊,师师,我也害怕……这成都的繁华,会忽然像汴梁那样没了。能做到现在这里,已经可以了,真的非常可以了……”

    话说到这里,房间里安静下来,师师想了想,在纸上写了几笔,随后笑道:“你这到底是帮谁打探的消息?”

    “严道纶啊,还能是谁。”于和中并不避讳,“这件事情,按照你们的宣传,要是真做到了,那当然是千古未有之伟业,就跟天下大同一样,做到了谁不是千古一帝?万世圣人?但是做不到会死的啊,你看宁毅这样孤注一掷,把那些反对他的酸儒都给吓傻了,其他人当然也怕……严道纶他们最近在忙着开厂搞钱,他也希望成都的发展能千秋万代,我看他快忘记刘公给他的使命了。此间乐,不思中原喽。”

    “……所以严道纶想要知道些什么事情?”

    “他就是想看看,你们这边能有多坚决。然后,要是地真的收上来了,将来是怎么个用法,大家能不能从中分一杯羹……还能有什么?”

    师师这边想了想。

    “土地使用的方面,确实是这次工作的重点,但是和中你知道,这个章程肯定是根据收地的状况,要有变化的,所以目前是个理想化的基本框架。如果收地顺利,接下来会带动大量新规划的出现,哪些地分给村民,哪些搞商业发展,哪些通路,这都需要整体计划,所以暂时我也想不到找谁能拿到好处。当然如果他指的是在收地过程里能钻什么空子,这个事情,我们现在也很想知道。”

    “严道纶主要想弄清楚的,大概是这次收地会有多坚决,会不会妥协,能不能谈,甚至于会不会杀人,会杀多少人。这么说吧……当年在汴梁,任何人处于宁毅的位置上,恐怕都不会选择杀皇帝,但他说杀就杀了……”

    “……后来到小苍河,西夏人入侵,华夏军不过区区万人,据我所知,左端佑劝过他,但他说打,还是打了……接下来是女真第三次南下,娄室为帅,希尹派人到小苍河劝说宁毅,名义上归顺,结果你们也知道……到后来包括小苍河的几年大战,包括西南大战之前,整个天下都已经沦亡,希尹还是派人,说大家可以谈,宁毅只说,你们来了西南,我埋了你们……”

    “和中,华夏军每一次休养生息时的态度,都非常温和,宁毅做生意,秉承的是与人为善的态度,这几次大的抉择之前,华夏军都像成都这两年一样,努力发展、努力做生意……包括成都的这两年,我们敞开大门接纳所有人,宁毅甚至让这些大儒在报纸上随便发言,很多人是反对的,但最后迎来了大发展……现在那些儒生很珍惜成都的发展,就好像成都的发展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一样,也好像发展成都的这两年,宁毅的心是跟他们站在一起的,其实不是,宁毅的态度一直都在做他想要做的事,这些人偶尔理解他,偶尔理解不了他,理解不了的时候,其实并不是宁毅的态度发生了任何变化……”

    “其实有些时候,我也理解不了他,过去有过争论……”师师笑了笑,“但是这么多年,很多事情,证明他是对的。和中,你可以告诉严道纶,让他看看这个城市里政治的运作,八月里代表大会正式通过推动四民思想落地的提案,中旬过后,六百多个代表举手通过土地改革的基本思路,接下来七个部门陆续开会,架起基本框架,通过发令,研究办法,然后开始从中低层调集工作组,宣传部这边整理宣传材料,制定宣传策略,工作组开会之后进行训练,宁毅参与到了每一次实际训练里……”

    “两个月的时间,成千上万人的运作,三天前公布了第一批一百个村子的名单,第一批人员已经派出去了,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已经有了预案。从第七军调来的六千人在各个节点上换防早就完毕了,负责这次领兵的,是宁毅的那位刘夫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年她一直是最支持四民的人,为什么让她上?”

    “这段时间过来成都的大地主,有威胁说要上山的,我们这边有收集信息,但是军队一概不动,没有采取任何措施,不做预防。接下来你可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在这件事上,预案的安排非常明确,任何人敢行动,华夏军就会行动的。”

    “外头的大儒给宁毅那边递折子,希望他收回成命,宁毅觉得好笑,你知道他怎么说这件事的?这就是一个……发动了的机器,成千上万人都是这个机器的部件,有人挡在这个机器的前面,机器会碾碎他,有人要在内部给机器弄点问题,会有人来维修它、清理它。成都两年的繁荣,让外头的人以为他很温和,以为华夏军是个温和的……大市场……”

    “但是在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上,和中,华夏军从十多年前起,就比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更坚决。如果要用敌人的说法来形容,华夏军做事,可以比公平党人,更加凶残。何文他在西南听了几年课,出去之后搞得一塌糊涂,却仍旧成了一方枭雄,但你可别忘了,宁毅在这件事上,已经念念不忘地推敲十多年了。”

    坐在书桌后头的话语柔和,即便是凶残二字,轻盈得像是在跟小孩子说童话故事一般,带着奇特的温柔。于和中倒是愣了愣,两年的时光,处于成都这个温柔乡之中,他在恍然间也以为华夏军成了一个与人为善,接下来似乎是阔气了,想要穿上鞋、走上岸的团体,但师师这一刻才真的提醒了他,这是一个在逆境中做了多少让人匪夷所思事情的存在。

    他想了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回想十余年前,见过立恒,居然与他一道高谈阔论,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师师想了想,也笑:“只要想见,接下来也可以见得到啊,于兄,华夏军……有自己的理想,这些年来,也都在踏踏实实地做事。最近虽说地方大了,但人手是急缺的,你若是……”

    她的话说到这里,于和中摆了摆手:“唉,我知道的,但是……我这一生愚钝,师师啊,你……这个……咱们不说这个了,好吧。其实在你面前,我也不想瞎说了,你说,要是这次刘公中原大战顺利,抓了邹旭,我是不是能升个官什么的,我现在也就是这件事犯嘀咕……”

    师师扶了扶额头:“这个我可就不懂了。”

    她口中说不懂,实际上对于和中的苦恼自然是理解的。最近一年他作为刘光世与华夏军之间的中人在成都享尽清福,拥有了从未有过地位,但这也是刘光世想要交好华夏军,而华夏军这边又有她在托底的结果。而一旦中原大战出现结果,双方的关系恐怕就要有新的变化,作为本事并不高强的他而言,自然难免感到焦虑。

    但事实上,师师为他所做的打算早已存在于前段话语当中,他做出了拒绝,作为朋友身份,师师也就不再好多言了。作为四十不惑的中年人,许多的抉择,终究需要他自己承担后果。

    她低头写字,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于和中错开话题:“你说宁毅……他现在都在忙些什么呢?每天应该是开不完的会吧?”

    师师抬起头来想了想,微笑:“最近确实都比较忙,不过今天这个时候,难说,大概忙也不忙吧……”

    “嗯?这是什么哑谜?”

    “也不是哑谜啊。”她笑道,“大夫人过来了,可能在陪着逛街呢。”

    说罢,便又低头写起作文来。

    于和中长吸了一口气,扭头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城池光影迷离,他回忆起民间对宁家这位大夫人的各种说法,尤其是在最近接触的众多商人口中,对于哪一位的可怕,有着更多、更为具体的形容:“苏氏的那位当家,那可是个厉害角色,一般人想见都见不到的……”

    回过头来,口中一时间有无数担心的话语想要说,但最终,求生欲还是制止了他的这种行为。

    “那……我先告辞了?”

    “去吧。”

    灯火下,师师摇了摇笔尖,笑着说道,随着她这微笑的动作,灯影间刘海晃动,被灯光染成黄色,依稀竟还像是当年矾楼中的黄毛丫头。然而时光飞逝,于和中知道,他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

    流转的灯火倒映在天上,像是在与漫天星光交相辉映。就在于和中走出师师居住的院落,并且为某位人物的到来感到惴惴不安时,城市西北端的一片城墙上,正有一行人在高处眺望远方的城市夜景。

    远远的,城市外围轨道马车亮起的灯盏,俨如点点滴滴排队前行的蚂蚁长列,置于眼中,令人啧啧称奇。而在城市的内围,无数的光芒铺展,水路上的楼船、道路上的马车、一处处院落间的雕梁画栋犹如精致的模型尽收眼底。

    如今在许多传闻中已经被人们视为可怕存在的宁家大夫人苏檀儿此时一袭简单的素白衣裙,正站在城墙上瞪大了眼睛观看着这一切,她向来是江南水乡女子的瓜子脸、骨架并不大,比一般的江南女子稍显高挑,但比之北方人又显得柔美,虽然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情令她在大部分人面前显得雍容沉静,但在面对宁毅时,却仍旧有着相对活泼外放的一面。

    “已经比江宁漂亮了啊……”

    她站在城墙边,望着远处感叹。

    华夏军尽收成都平原后,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成都观光,相对于上次,一切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宁毅从旁边将一个望远镜递给她。

    “已经比汴梁都漂亮了!你看看那边,轨道马车,我跟你说过的,没见过吧?以后轨道和车厢都换成铁的,吓坏你们这些乡下人。”

    檀儿便笑:“曦儿每次回家,都要跟我说上一大通成都的事情,有什么稀奇的。对了,他上次回去,跟我说了你偷吃他烤鸡的事情……”

    “啊……逆子。”

    “你偷吃他的东西,还倒打一耙。”

    “行了,咱们不说这个逆子的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宁毅拍拍她的肩膀,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我给你看看另一个逆子的壮举。”

    “什么?”

    “钱老八那帮人从江宁传回公平党的消息,大队走得慢,但是让人先传了几份报告回来,中间夹了几张新闻纸,我看了两遍,还没怎么看懂,昨天看到半夜,才慢慢懂了。这字里行间都是对我无情的嘲笑啊。”

    宁毅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折叠的小报纸来,檀儿接过去,让人将灯笼再靠近些,在光下看。

    “这个……什么啊,比武大会,邪派高手……这些都是悬赏啊,这五尺Y魔什么的……嗯,这个外号很有意思,别人乍一听,还以为是无耻Y魔呢,仔细想想是一二三四五,哈哈……这有什么不对吗?”

    檀儿将新闻纸举起来,对在光下,看有没有夹层。

    “唉……”

    宁毅看着她的动作,叹了口气。

    过得片刻,忍不住笑了笑,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造……孽……啊……”

    檀儿看着他的表情,蹙眉思考了片刻,随后看着通缉悬赏,面色也是数度变化,终于道:“另……另外一个逆子……你、你的意思不会是……忌儿他……他被这个Y魔给……”

    “啊?”宁毅愣了愣,随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脸颊抽着笑,“你、你这个……倒也不失为一种观点……回来以后我要帮他宣传一下……”



    “……说隐居结束,回到凉山以后的那段时间,要给几个孩子树立一下正确的人生导向,鼓励他们热爱生活、强身健体,就给他们讲点武林上的故事嘛……那在这件事情上, 我又比较低调,不能说是自己,所以一般是编造几个厉害的名字……”

    温和的光路蔓延,几道身影行走在城墙上,于和煦的夜风中,听着某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出来混的,名字当然要霸气一点,有什么东方不败, 听起来就很厉害……东方不败的弟弟西方失败,是个配角,他不重要……还有独孤唯我,唯我独尊的意思,啊这個名字也不错,我很喜欢……然后天下三大高手,就有一个……叫龙傲天……”

    穿着帅气大衣的宁毅一面走,一面伸手,点了点妻子手上的新闻纸。苏檀儿见他长篇大论,满嘴成语,便知道事情不太对,此时面上表情已变幻了数次,又张开那写着悬赏的新闻纸看了看。

    “所以……在相公你说的那些厉害的武侠故事里……这个龙傲天……天下第三高手龙傲天的外号叫做……五尺Y魔?你怎么跟孩子说这个……”

    “是天下第一高手。”宁毅揉了揉额头,“惨的是天下第一高手不可能叫五尺Y魔啊,我怎么可能跟一帮孩子说,天下第一高手叫Y魔。第一,天下第一高手不能叫Y魔, 第二,我不可能跟孩子说Y魔——檀儿你这思维怎么回事……”

    他扭头去看一旁的妻子,却见对方也是好笑又好恼地看着他,随后手上便挨了对方一拳。

    “唉……”宁毅叹了口气。

    一旁的檀儿也揉了揉额头,苦笑:“所以这是他自己挣回来的名声,老二这……嗯,这个事情得按下去,不能让小婵知道,让小婵知道了我不放过你……好在他用了化名……”

    “用化名也没用,曦儿、小河、雯雯、小珂、霜、凝……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龙傲天的名头,黑妞他们一帮孩子也听说过……大意了,我看这孩子回来就得社死……唉,我堂堂心魔,生出来一个孩子叫Y魔……那个悬赏后头还成群结队,五尺Y魔还有个狐朋狗友叫四尺Y魔,神经病,人家一个小和尚, 特么缺不缺德……”

    檀儿憋着笑,神色变幻间又忍不住打了宁毅两下,她这些年来掌家做事、沉稳端庄,即便在宁毅跟前,也少有这样忍不住打打闹闹的时候,但随即又皱起眉来。

    “那怎么办啊……小忌这孩子,你说他怎么闹成这样……应该是误会吧……”

    “谁知道呢?钱老八他们还没回来,来龙去脉闹不清楚。但是人心鬼蜮江湖险恶,也说不定不是误会,被于潇儿那个贱人玩弄之后,他痛定思痛,决定报复整个天下的女人,出门之后,通过不懈的努力,闯下了偌大的名声……你看,还收了个小弟,一定是特别仰慕他……”

    “才怪呢。要真是这样,八爷他们就不至于寄回来这几张没头没尾的纸了。这事情不小,小婵可怎么办啊……”

    “有什么怎么办的,年轻人,出门在外三千里,闹个笑话比被人弄死了要好。”

    夜色里月明星稀,被灯火簇拥的城墙上夜风习习,两人散步的过程里,檀儿又将那新闻纸看了几遍。随后再看身边的丈夫:“你看起来倒是挺高兴的。”

    宁毅微微笑了笑:“天地辽阔,精彩纷呈,他年纪轻轻,走了三千里,去看了父母的老家,弄出这么个名声,一准也经历了很多鸡飞狗跳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他去看到的江宁,是什么样子的了?苏家大院、咱们的点东西还在不在……另外听说这次在江宁,陈凡过去,跟林恶禅讨债,两边打了一架。巅峰对决啊,恨不能亲至现场,手刃此獠。”

    他心情开朗,檀儿也笑了笑:“我看宁老爷你就别去添乱了。你跟陈凡联手,咱们就败了。”

    “什么叫跟陈凡联手,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肯定是带了左右跟班去……”

    “这跟班一个姓陆一个姓刘吧?”

    “嗯,让她们打打下手,砍死那个死胖子。”

    他如此说着,望向城外:“唉,这是年轻人才能有的风光了,不像我们现在,天天开会天天开会,要不然就是一群这样那样的人过来说情,苦口婆心的,要你收回成命,一个个说得又不够精彩,比起左端佑来差远了。我看啊,这帮大儒一代不如一代……”

    在最亲近的几个家人面前,他这等“久在樊笼,不得自由”的感叹倒也不是第一次了,苏檀儿被他的话语勾起思绪,望着城外也回忆了片刻江宁的景色,随后偏了偏头,道:“张村那边也是人心浮动,军方的、各部门的,一些夫人太太轮番上门,套些交情,然后问起这次土改的事情,我看啊,都能想到,要是把地收回国家,接下来她们的利益有多大,而且,搞和平赎买,咱们要出多少钱才能把这些地买完,这中间能动的手脚,能占的便宜,也不是一分两分,包括在这中间的议价环节,也不会顺利的。”

    她顿了顿,随后笑:“当然,也有些姐妹比较狠,问为什么不推动一次江南那样的杀地主,然后我们再来拨乱反正,我记得你以前提过这种办法。”

    “大会在整体上倾向于用和平的方式推进这件事。”宁毅偏着头低声说道,“从本质上来说,这是因为平等的提法并没有成为华夏军精神上的主轴,在过去这个顺序首先是跟复仇和抗金对应的华夏两个字,然后是格物对应的发展,接下来才是民生民权民智以及对应的平等,但老实说,能不能真正的平等,很多人是犯嘀咕的,甚至于包括我在内,我的信心不足。”

    檀儿扭头看着他,随后勾了勾他的手指:“这个……我觉得慢慢来也可以的……”

    “嗯。”宁毅意思并不明确地点点头,“我们只挨了十多年的打,很多人相信过去的老办法是很好的,包括今天的成都,大家看见它发展的繁荣,不愿意再多做折腾了,发动华夏军从底层去推动一场失控的均地活动,我们暂时已经没有这个选项。如果我强行这样做,华夏军可能会内部解体。”

    苏檀儿点了点头:“你过去说起来的时候,我觉得你更想用这种办法。我也不是很明白,但你要做,我都会支持。”

    “我是有一些奇怪的执念。”宁毅笑,“但是事情总会在运动中变化,就华夏军的情况来说,推行这种事情,最方便是在杀出凉山的时候,直接煽动整个成都平原打土豪分田地,而在我们这边也有了十多二十万的基本盘,可以在整片地方循序渐进地收拾残局,简而言之,也就是复制今天江南的状况,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保证了内部的纯洁性,可以一步一步的消化别人,而何文那边,内部的纯洁性堪忧……”

    他拉着妻子的手,转身前行。

    “……但是这样一来呢,统一成都平原的过程会大规模延长,这边地主大族的抵抗会加剧。而且接下来我们的工作重心基本只能放在整肃和引导农民运动上,格物的发展会滞后……而在当时重要的考虑有两点……”

    “第一,是在眼下的社会层面,对于格物发展后的繁荣,大家终究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平等的思考和渴望,并没有那么普遍,也没有思想层面的理性积累……而第二点考虑是,如果格物学的发展没有形成规模,没有找到切实的、长期发展的可能性,那么对民众的启蒙很可能是一场空谈,儒家在孔子时期其实是激进的豪迈的,他想要用几代人的努力来让天下大同,后来的人发现做不到,所以把民可使知之,变成了不可,使由之,其实如果没有物质大发展的可能,这其实是非常科学的一种处理办法。”

    “无论如何,我们这边,总之也是做出了选择……”

    夜色之中,宁毅的话语平静,更像是私下无人时所作的自我反省与总结,苏檀儿静静地听着,这是在张村之中偶尔也会出现的景象。宁毅习惯在亲近的几个人面前整理自己的思维,檀儿能够听懂一些,但大部分的时候,她并不像西瓜一样热衷参与讨论。

    此时也是一般,她握了握宁毅的手:“这样说,有把握?”

    “啊,可以做了。”

    宁毅望向成都。

    工业革命的可能性已经开始萌芽生根。

    有这个成果打底,还有什么不能去尝试的?

    微凉的夜风中,夫妻俩携手前行,随后又聊了一些琐碎的家事,檀儿说起几个孩子的功课,之后又谈了谈宁忌的问题。

    他们从城墙上下去,上了马车,马车渐渐驶入林荫遮蔽的街道,穿行向前,原本看风景的人,也渐渐化作旁人眼中的风景。

    这是土地改革已进入倒计时的成都夜晚。

    从座位上起身,“瀛洲”的饭局也到了尾声了,一群人呼呼喝喝地从楼上下去,林丘搂着陈姓头领的肩膀。

    “陈哥,真的,不要轻举妄动,这次的事情,老大盯着的,跟老大作对的,那可没什么好下场,当年在狮岭,完颜宗翰、高庆裔在他面前被骂得跟孙子一样,儿子被杀了还要说谢谢,我可在场。弟弟救你一命、救你一命……”

    他一面走,一面拍对方的胸口:“但是地,收回来总是要放出去的,怎么分,有弟弟帮伱盯着,你怕没有好处吗?我怕你到时候没钱……所以啊,陈哥,这里发展都靠你们,现在上头的策略,拉动内需,什么是内需?你们把外头的人多多地接进来,进来以后,他们要住房子,他们要娶老婆,他们要读书,要吃喝拉撒,他们就是内需了嘛。要多招人,多招人,人多力量大、人多消费足,这都是老大说的道理,老大什么时候错过?你说老大什么时候错过……”

    陈姓的商人笑着附和,林丘这边问了两遍,没有得到回答,朝旁边挥挥手:“老谭,老谭,你来说,老大什么时候错过?”

    “……啊?”名叫老谭的胖子眨着眼睛。

    “你说,老大什么时候错过?你说啊……”

    “老大没错!”被搂着的陈姓商人连忙解围,“老大怎么可能错呢,对吧。但是林处啊,现在外头的人,那是越来越难往里接了,你们政策那么多,福利也高,还得安排孩子上学,还有体检住宿这些,咱们投入也大啊……”

    “什么投入大,你们在我面前哭穷,那是花你们的钱吗?白纸黑字,人家钱是借你们的,要打工还的,那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借得越多,那不是要多做事吗?帮你们多做事,你们就多赚钱,你看,他们借得多,那就花得多,然后也做得做,大家好处都多,这不是三赢吗?这是人权!”他扭头望向众人,“这是人权你们懂不懂?”

    众人乱糟糟的回话。

    林丘摆手:“人权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讲人权,国家为什么要收地?国家不收地,将来有你们什么好处?啊?要是没有人权,他们凭什么要借你们那么多钱?不借你们那么多钱,人干嘛要努力工作还债?你们啊,白眼狼,不懂老大的苦心孤诣……眼光要放长远一点,长远,风物长宜放眼量!懂不懂?”

    酒气熏天。

    “……所以啊,多招人,多找人多做事多赚钱,赚钱了再招人。什么人不好招,别特么糊弄我,外头在干嘛,那都在打仗呢,刘光世打邹旭,公平党内讧,吴启梅铁彦就快死了,东南小朝廷呜呼哀哉。老陈,老谭,那是人呆的地方吗?不是,乱世里的人都是牲口,谁不想来咱们这里。老谭你说,谁不想来咱们这里?”

    “——都想。”老谭连忙回答。

    “没错。都想来咱们这里,那还有什么不好招人的?都别给我叫苦叫累,华夏军的人从不叫苦叫累,华夏军吃苦耐劳,加班加点……对了老谭老陈,上次给你们拉那么多订单,你们拖拖拉拉的怎么回事,姓龙的昨天都跟我说了,你们做快点,别让我丢面子……我看,就你们特别不吃苦耐劳……”

    离别的场景鸡飞狗跳,待林丘磨磨蹭蹭的到了院子里,一旁便有人提了个紫檀木雕花的食盒过来,那老陈道:“一顿饭光顾着跟林处聊天,你也没吃几口东西,这不,让厨子做了饭菜,都是你喜欢的豆腐,老谭,来,这样,咱们给林处送回去。”

    此时马车也已经驶了进来,林丘手一摆:“送什么送,家离这不远,吃的给我,我走回去,锻炼一下。”

    “林处这喝了酒……”

    “哪里喝了酒,就没喝几口,行了,盒子给我,不要叽叽歪歪……这几步路。”

    他说着,伸手用力在脑袋上拍了几下,随后便去抢那盒子,盒子入手,倒还挺沉,但他随即面不改色地上下动了动:“正好,还挺称手,行,不用送了!”

    拿出官场上的霸气来,一群人没能留得住他,过得片刻,他提着盒子出了“瀛洲”的侧门,沿着林荫的街道缓缓前行,酒的影响令他感到晕乎乎的,眼中倒是褪去了浮夸的威严,变得平静起来。

    几个月的酒场,身体变差了,意识到这一点,他用左右手轮换着将食盒提上放下,权做锻炼。身旁的道路上有行人走过,叮叮当当的车马带着橘黄色的灯笼驶过身边,太平盛世的夜景,他想起过去在秘书处工作室的情景,那时候和登很小,宁毅自律甚严,每天早上起身打拳,众人也都跟着锻炼,到如今,身体尚未走形,但肉明显变得松弛了一些。

    土地改革将要开始,无数的蚂蚁闻风而动,但他倒是不想让身边的人死在这波风潮里,许多的脏事还是让他们去做,如果在买卖土地上赚到钱,谁还去压榨那些外来的卖身工人?

    最近的饭局,倒是变成救人的好事了。

    走到离家不远的小河边,夜风的吹拂令得脑袋渐渐的清醒,他便站在那儿,吹了片刻的风,视野的另一端,以前共事过的徐少元带着另一名年轻军人走了过来。

    “林处,怎么在这里思考人生?一身酒味。”

    “徐公,你们这是散步呢?”

    “刚刚开完会回来。”徐少元被称作“徐公”倒不是什么正经称为,乃是他长得高大帅气,经常被人调侃“吾与城北徐公孰美”后得到的外号,此时指了指身边的年轻人:“工作组的方诚,方圆的方,诚恳的诚。方诚,林丘,就是跟你说过,有幸跟着宁先生在狮岭给完颜宗翰下马威的那个,他现在在商业部工作,因为是处男,一般叫他林处。”

    “得,不知道谁是处男。雍锦柔成亲我去过。”

    林丘面不改色的回敬对方,笑着与方诚握手后,又指了指徐少元:“他,有宁先生的出谋划策,仍旧追不上自己喜欢的女人,宁先生甚至根据他发明了一个成语,叫十动然拒。十分感动,然后拒绝了他——就他。”

    “啊,我们组长……”名叫方诚的年轻人一时间兴趣盎然。

    徐少元一巴掌将他拍向后方:“少跟这家伙聊些有的没的,你也想当处男?”

    林丘露出胜利的微笑,随后道:“行了,不膈应你。吃不吃东西?我这里有豆腐。”

    “林处很朴素嘛,行啊。”

    徐少元笑着,两人走向一旁河边的青石凳,回头唤方诚时,这年轻人倒表示不吃了,留在那边等着。打开食盒,分作三层的盒子里果然是以豆腐为主的几叠菜肴,筷子倒只有一双,林丘将两根筷子从中折断,两人坐在那儿,便尝了一下菜肴的味道。徐少元挺喜欢,林丘倒是腻了。

    吃了几口,林丘道:“说起来,我比较喜欢吃和登家属院外头的那家陈记豆腐,豆干炒肉你记得吗?他们家的肉特别多。”

    “那你到底是喜欢吃肉,还是喜欢吃豆腐啊?”

    “不知道啊……”

    “而且陈记那边的肉根本就不多好吧,每次都是一点点。你看,他家一碗菜的肉,还不如你这块酿豆腐里酿得多……唔,好吃,这家厨子有一套啊。”

    “好吃你就多吃点。”

    “那还用说,看你有点积食,你别吃了,剩下全我的。”

    凉爽的夜风下,河边的石凳上,徐少元狼吞虎咽,林丘倒是笑了起来:“徐公注意点形象,搞得跟饿死鬼投胎一样,人家看见还以为华夏军缺伙食了。”

    “我都十动然拒了还要什么形象?倒是你,受重用又升了职,今年……五月的时候不是听说你跟一个姑娘提了亲?额……左家留在这里的一个女的,叫左静是吧?漂亮又优秀,七月里,你又把亲给退了。人家人如其名,很冷静,没有揍你,但你怎么回事?是真想保留林处这个头衔呢?还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有其他对象了?”

    徐少元说起这事,林丘目光平静地望着前方,沉默了片刻,方才压低声音,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突然发现了一件事情。”

    徐少元将酿豆腐往嘴里塞:“什么?”

    林丘声音更低,一字一顿:徐少元靠过来,听到他说道:“……还是男人好。”

    徐少元愣了愣,欣然附和:“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可惜你太丑了……”

    “你有点矮……”

    宁毅身边出来的人从不畏惧任何没格调的玩笑,两人相互恶心,随后都没好气地笑起来。如此过得一阵,徐少元吃完了所有的食物,打了个饱嗝,他将筷子在盒子上敲了敲。

    “华夏军进成都以后,摊子大了,各有各的去处,有些时候,相互见不到,也不知道你在忙些什么,但是哥哥有句话,要教育一下你。”

    “哥,你说。”

    “豆腐虽然好吃,你特么也不能一盒子全弄豆腐啊,你看你,吃了积食,今天没有我,你就浪费了,所以人啊,做什么开心的事情,都要节制,没有章法,是要出问题的。”

    他说着,将筷子仍旧食盒里。

    林丘笑着:“懂,还是徐公爱护我。”

    “徐公不爱你,徐公的心已经碎了。”

    两人坐在那儿,看着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儿,徐少元起身,林丘便也起身,道:“土改什么时候开始,你们要启程了吧?”

    “前期的舆论宣传已经在做了,我们刚刚开完最后一个会,明天早上,全体动身。”徐少元指了指天空,“土改倒计时……”

    他顿了顿。

    “……五个时辰。”

    “保重。”

    林丘敬礼。

    徐少元便也敬了一个礼,他随后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笑。

    “有朝一日,革命成功,与诸君痛饮。”

    这是华夏军中不少人从宁毅那边学来的话,他们有的懂它的意思,也有的不懂,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最郑重的约定。

    ……

    星月流淌。过得一阵,徐少元与方诚离开了夜风轻抚的河边。

    林丘提着紫檀木的食盒返回自己居住的院落,他将盒子里的碗碟收拾起来,劈开木盒,将夹层中铺垫的金条扔进了财物杂乱的库房当中。用热毛巾醒酒之后,又在院子里静静地坐了好一阵。

    到临睡前,方才记起应该锻炼一下身体,打了自己一巴掌。

    过了不久,土地改革开始了。

    (本章完)



    冬日的成都平原,天气算不得寒冷,却有厚厚的云层在飘荡,将一切都染上一层冷硬的颜色。于是云灰蒙蒙的,原野上的树也是。

    成都以西百余里外,山南坝,是左近有名的大村庄,村内居民两千八百余,共五百多户。

    依山傍水,由东往西的官道早早地便修到了这里,到得今年,华夏军又将这条官道加以拓宽,运来了砖瓦木材。在官道一侧平整土地,开始建设一处学校。到得十月下旬,随着均田地的传闻愈演愈烈时,华夏军的工作组便浩浩荡荡地进驻了这里。村落周围的气氛,立马就变得紧张起来了。

    作为均地行动第一批动手的百大村庄之一,来到山南坝的工作组共八支,一百零二人,各组人数十二到十三不等,再加上随行的护卫士兵,成员总共一百三十六。在抵达山南坝的第二天,整个工作便已经按部就班的展开。

    在占领成都平原之后,华夏军做的首要工作,便是对整个辖地的土地及户籍进行了一轮大致摸排,而在击溃女真西路军后,这一工作又进行了更为细致的一轮,这是土地改革的前期准备。

    而自今年六月起,随着平等思维的渲染,对于蜀地各个大地主、大宗族针对土地政策的约谈就已经陆续展开。及至八月中下旬大会通过进行土地改革的决议后,就改革的细节问题,亦有大量的士绅、地主去到成都或是张村与华夏军进行协商。

    相对激烈的协商期约为两个月,并没有出现实质上的结果。

    而在此期间,大会在通过决议后,便开始在各个部门有条不紊地抽调人手,确立核心诉求,制定具体计划,拆分执行步骤。随后组织律法、宣导、民政、土地、财政等各个方向部门的成员进入实操模拟阶段,并且根据协商当中的进展,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对抗演练。

    在宁毅的直接负总责的情况下,没有任何外界的波澜,能够延缓这些准备工作的进展。

    十月二十五,一共九百二十三个工作小组,连同部分武官组成的一万二千余人完成最后的集结与誓师,被同时投向整个西南大地上的一百处节点。

    土改开始。

    ……

    山南坝,跟随着老练的竹记掌柜以及过去驻山南坝的退伍华夏军老兵,宁曦进行了两天的实地走访及认人工作。

    他如今是一百个工作小组当中编号第十七工作组的三名宣导员之一,这是整个土地改革工作中的重点。按照华夏军的正式安排,想要获得土地均分的权利,当地居民首先要进行的是七堂正式讲课、三次民兵操练以及一次简单的考核,宣导员需要负责的便是这些讲习以及最后的考核。

    从如今华夏军的政治体系里一次抽调上万人的规模进入到这次必然周期漫长的行动当中,此时的各个小组尽量执行的也是老带新的策略。担任第十七工作组的组长,也是整个山南坝总队长职责的,乃是过去担任竹记首脑之一的康竹铭。

    这是自女真第一次南下前便跟随在竹记的资深掌柜,陪同过坚壁清野,参与过夏村之战,属于华夏军中最为出色的执行人员之一。在肩负总队长、组长职责的同时,他也是第十七工作组中三名宣导员之一,负责将必要的宣讲技能,传授给开始接触这种具体群众工作的宁曦。

    山南坝的近三千居民,根据住所所在早已被分为八份,当中的两百余成年人归第十七小组负责,因此最初的两天,康竹铭便带着宁曦等人在村内认地方和人数,并且登门了解基本情况。而除三名带班的宣讲员与驻村老兵外,跟在几人身后的还有一名负责后勤也兼来学习的少年人,这少年身形偏瘦,但眼神灵动,眉宇硬朗,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乃是在北地生活了十二年后方才被接回西南的秦绍和的遗腹子。过去的小名石头,如今已取了大名叫做秦维钧。

    “……从北边的溪水到南边的路,这一片,地方好记……尽量记清楚每户有几个人,初期的记录不麻烦,怕的是中途出变故……这两百多个人,再分作六个班,每天六轮宣讲,如果每天都有几个人不肯来,后期就很麻烦,甚至于多出一些冒名的、捣乱的,我们初来乍到分辨不出来,就要丢脸,虽然说起来捣乱的我们就不给他们分地,但咱们第一轮做事,还是尽量要漂亮,没必要搞得鸡毛鸭血……我过去记人样貌啊,有一些心得……”

    一面向前走访,康竹铭一面跟宁曦、秦维钧说着这些要点。宁曦便仔细地听着,也在笔记本上做了记录,背了一个包袱的秦维钧凑在旁边看。

    十月底的农村已是农闲时节,灰、黑相间的房舍间,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在道路上呼喊奔跑,一些土墙上已经刷起了“平均地权”、“平等”、“民权”之类的标语,大人们在屋檐下、房屋里以警惕、迷惑又或是蠢蠢欲动的神态打量着行走在村庄里的华夏军成员们。

    昏暗之中,眼神交换、窃窃私语。

    衣着破旧却也整齐的康竹铭等人便在驻村老兵的带领下,一间一间院落的登门。进门之后,康竹铭便首先敬礼,然后打招呼。

    “是刘三五刘叔家吧,老叔好啊,我是华夏军来的宣讲员康竹铭……”

    第二名宣讲员报上姓名后,宁曦也在一旁敬礼,大声道:“叔,俺叫狗蛋!”

    秦维钧道:“俺叫猫蛋。”

    两人都取了令人感到亲切的名字。

    “……咱们是过来办分地事情的,不知道老叔清不清楚这个事……对了,冒昧登门,有点小礼物,各家都有的,老叔不要客气……”

    说话间,由秦维钧呈上一小包印有平等宣传图的糖果,待到对方不好意思地收下,便开始讲述过两天将要讲课的事情,顺便将这户人家的实际人数及姓名再做印证。

    天色阴冷的村庄当中,八个小组的宣导成员都在走访着村内的居民,打招呼,递宣传糖果,介绍之后的课程事宜。而眼见华夏军的成员态度温和,不少的居民在稍许的沟通后便也小心地询问起是否真能有地分、那考核难不难之类的问题来,康竹铭等人便也耐心地做出一番讲解。

    国家说要分给人土地,说要人人平等,这是千百年来未曾有过、未曾实现过的事情,它的开端也就这样平静地进行着,听说了的人们或有憧憬,但也充满了不安与质疑。

    亦有部分居民,对此事表现出了巨大的抗拒,冬日里的交头接耳与窃窃私语中,偶尔会夹杂村中老人的骂声。

    这一日康竹铭带着宁曦先后走访了村内的五十余户人家,到得傍晚,双方才分开,他在食堂匆匆扒了几口饭,便去到村内另一处战线上。这是由土地、财政、律法方向的组员们,与村内的宗族宿老、大地主们进行土地赎买沟通的现场,地点位于村内的刘氏宗祠当中,他到来时祠堂内已点起油灯,气氛压抑而沉闷。

    来到这里的组员与村内地主、宿老们已经进行了一整天的宣讲与沟通,车轱辘话都已经来回说到。但随着康竹铭的抵达,祠堂内的气氛仍旧爆发出了一波热烈的高潮,所有白日里已经抛出过的话题再度展开——但这也是先前的推演里就曾有过的预计——康竹铭对各种话题又做了一次回应,从天下大势到华夏军的思想再到对每一个人利益的安排,再之后,自然又是一轮早已说过的话题。

    “……此地田产乃我祖上传下,从未巧取豪夺……你华夏军仗势欺人、倒行逆施,你就不怕万民哗变吗——”

    康竹铭在回应之余,也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们希望,还是不要哗变。”

    古往今来,土地的利益,以及人们对于私产正义性的维护,从来都不是平静的口舌之争能够改变的。一如对方所言,他祖上一代一代地积攒田产,在他眼中也未曾巧取豪夺,你突然要收他的地,说是为了人人平等,为了将来更好,这样的事情便是再好听的道理说上三年五年,恐怕都不可能让人心悦诚服。

    但无论如何,在经过华夏军前期一个多月的宣传之后,分地流程下第一个正式的招呼,就此打到了。

    按照预定工作计划,整个分地工作便是从这两个方向展开,当对普通民众的宣讲工作彻底完成,考核结束的那一天,所有土地的赎买工作,也即行结束。

    这天夜晚,星火微茫,刘氏宗祠当中的灯火燃至半夜,家中多有土地的人们在其中愤慨、谩骂,商议对策,村落之中的各处,并无田产的佃农们亦在黑暗之中窃窃私语,有人怀抱微末的期待,也有人认为,或许就是华夏军要抢夺老爷们田地的一种借口。

    第二日上午,康竹铭有更多的正事需要主持,化名狗蛋的宁曦与另一名宣讲员继续将昨日拜访过的村民进行分配,对其中有可能缺席或是看来较为麻烦的成员进行了新一轮的拾遗补缺。下午时分,则以“猫蛋”秦维钧为听众,在学堂后方的小木棚里,就接下来要宣讲的内容进行了又一轮的排练。

    “咳咳,各位乡亲父老、各位叔伯婶婶、兄弟姐妹,俺是华夏军的宣讲员,陈狗蛋……嘿嘿嘿,接下来的几天呢,就是我会跟各位乡亲父老一道讨论清楚,华夏军这次过来分田地,到底是为了什么……”

    猫蛋用力地鼓掌……

    ……

    十月二十九清晨,晨雾还在冬日的平原上集结飘荡,山南坝的新学校之中敲起了集结的锣声,不久之后,宣讲员们去往村内召集已经吃过早饭的民众。大约半个时辰的鸡飞狗跳之后,第一批民众在学校的操场上集结,分批进入摆放了几排矮凳的教室。

    宁曦在教室外整理了衣服,深吸一口气,朝里头走进去——

    ……

    按照预定的流程,华夏军的室内课程共七节。

    从华夏军的战绩、四民的理念到朴素的人人平等,再从人人平等引申到没有文化、不会思考的人很难真正与他人平等的事实,宣扬华夏军希望在实质上实现平等所准备采取的各种手段,随后以一些极其通俗的、甚至类似志怪传闻的方式,陈述格物学在战场上的巨大威力以及在成都已经展现出来的新鲜模样,讲述部分律法常识,最后教每一个人认清楚“华夏”两个字、尽可能学会自己名字的书写并且初步认识十个阿拉伯数字。

    ——而最后的分地考核,实际上也就是对自己名字以及华夏二字的简单书写。

    在整个讲课的过程里,根据具体情况穿插一节“佃农诉苦”的环节,再配合三节室外操练,将简单列阵,“令行禁止”概念灌输给所有参与的民众。进行完这一轮的人,便开始分配耕地。

    事情的轮廓并不复杂,在整个西南的千里之地上,根据远近的不同,史载第一批授课的时间,分别为十月二十九、三十、十一月初一、初二不等,课程的简单展开是按部就班的。

    但反抗随即而来。

    在山南坝一地,十月二十九下午,便有五名村中老人开始在村内哭喊谩骂,他们或是向祖坟的方向磕头喊冤,或是挡在去往学堂的大路上,咒骂预备去听课的村民是白眼狼,要有报应,村内一名七十九岁的老人在学校的操场上将额头撞出鲜血来。

    过去在山南坝,刘氏宗族的势力尚算强大,目睹这一切的村民们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便有人决定不再去听课。此时分批次的第一堂课尚未完全覆盖山南坝整村,情况眼看僵住,人们等待着华夏军的应对。

    半刻钟的时间,华夏军的士兵将挡在道路上、操场上的老人以棍棒架开,再半刻钟,华夏军的士兵带着之前早已搜集好的罪状名单,入村索人,将这五名老人家中的五名年轻男子上枷擒拿,在公布怀疑的罪名后,将五人直接关进校园一侧的房屋内。

    五名老人当日的喊冤与哭闹,不再理会,只以棍棒架至一旁,对额头出血的老者出动了军医进行救治,在对方拒绝后,亦不再理会。

    第二日,又有两名老者加入喊冤,同日,村中下狱七名青壮,其中甚至有一名妇人,罪名是过去曾伙同仆人打死家中的一名小妾,罪名坐实,便是死刑。

    当日下午,刘氏宗族族长刘棠拜访康竹铭,尝试进行谈判,在论及这十二人如何可以免罪的事情上,康竹铭拿出了手中搜集的部分名单。

    “这中间尚未抓捕者,可酌情在私下予以调查,已经公布的十二人涉及的桉情,华夏军必定全力追查,在得到证据后,秉公执法,该放的必然会放,该杀的必定会杀……此事已无转圜,还请刘公不必多言。”

    刘棠一时间骇然,因为已然抓捕进去的那名女子,便是他族兄的正妻,他的亲嫂嫂。

    同日,山南坝课堂内的文化课程,直接进入诉苦环节。

    这是于整个事情推展过程中,在山南坝泛起的小小波澜,而在其他的地方,各式各样的冲突都在展开。

    按照后来的记载,一百个大的村庄,其中的九十三个,在面对这等突如其来甚至匪夷所思的大动作时,都掀起了或大或小的摩擦与反抗。

    这其中,动静最大的乃是成都西面三百余里外的一处俞家村。这边的俞氏宗族老族长去世不久,新族长俞天泽自幼习武,在民风彪悍的俞家村中极有威望,收到华夏军分田命令之后,俞天泽带领村中近两千人揭竿而起,他们围困华夏军过来的九十八人工作组,试图在击溃整个工作组的人员后,入山为寇。

    而华夏军工作组成员踞地固守,以枪械、火雷等物使围困的千余人不敢上前。在三个时辰后,华夏军第一批应急响应的两百名军人穿过山道迅速赶来,将围困工作组的俞天泽等人击溃。俞天泽朝山区转移。

    八个时辰后,华夏军三千人集结俞家村,随后入山、清剿,俞天泽等人试图据地利周旋,但在西南多年的华夏军也早已习惯了这边的山地,在击溃俞天泽心腹主力后,第三日将其生擒,而在山中的清剿一直进行到第七日方才收兵。

    所有扇动暴乱的俞氏首脑,三日后即行公审,随后,悉数枪毙。

    事件汇总、登报,广传四方。

    这是单独列出后近乎暴戾的一幕。

    长久以来,在入主川蜀后,华夏军一直都还保持了与人为善的姿态,包括八月里通过土改命令,协商的两个月内,它对于所有的地主、富户也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态度,甚至于一百个工作组入驻各大村庄,拜访与协商都还算得上平静而充满礼貌。

    这使得许多人认为,土改的问题,还是可以谈判,可以拒绝的。

    谁也没有料到,只是如此寻常的一轮博弈手段过后,华夏军的整个反应,会是这般迅速、坚决甚至于暴戾。宁毅一方几乎是以对抗女真人般的态度——甚至于超越于此的态度——朝着整个西南大地,落下了超乎想象般凶狠的一刀。

    整个西南天地都在震动。

    短短数日,所有人就完全明白了华夏军在推动土改这件事上的坚决。

    十一月,平原上的雾依旧是寻常的模样,冬日里的天色也依然带着青灰的阴霾。西南新一轮的改革正在泛起波澜。

    从后往前看,最为关键的历史节点正在这一刻出现,但身处于现实中的人们并不会意识到自己存身的那一刻会在后世留下多么重大的影响。

    因为现实本身,在每一刻都有激烈的变化出现,自景翰十三年女真第一次南下至今,数次足以灭国的灾殃、无数次的屠城、屠杀、哀鸿遍野的灾难都已经在这片大地上陆续出现,这些激烈的变故大多最终都呈现出了负面的结果来。人们在这样的环境里厌倦了这样的变故,却也渐渐的习惯了这样的变故。

    一百个村庄,涉及二十余万人的一场变化,虽然充满了对光辉未来的描述,但即便是乐观的人们也难以真正接受“耕者有其田”的“大同”理想可能实现的现实。但那又如何呢,即便失败,这也不过是在此等乱世之中一支军阀势力经历的颠簸罢了。纵然在过去两年,这支军阀势力表现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强大,但就此挑战“耕者有其田”这样的大理想,人们在激烈争吵之余,响在心底的,恐怕也就是一声低沉的叹息。

    不过,就好像是在浩浩荡荡的历史大潮中截取某个片段加以俯瞰的情景一般,乱世的浊水在险弯当中轰散出无数混乱的流体,它们有的在大潮之中交错向前,有的扑成巨浪,有的结成漩涡,有的随时被抛开轨道、冲向高空。它们有的会先一步发现真相,也有的心怀忐忑、踟蹰不前。无数的思潮变乱。

    这也是大时代当中能呈现出来的魅力。

    一百个村庄当中,九十三个村庄都爆发了或激烈或温和的对抗行为,但也总有那极少数的存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选择了不一样的道路。

    成都东南面的西鼓村是既存在大地主却又迅速谈妥了收地事宜的极少数村庄之一,十一月初二,来到这里的宣导员秦维文正被某些事情搅得头疼。

    “嗯,有道理,有道理……”

    时间刚刚入夜,回到临时住所房间的这位新一代秦家二公子,便听到了外头熟悉的脚步声以及这仿佛在咀嚼什么美食的说话声,啪嗒啪嗒的脚步在门外停下,之后便是毫无礼貌的踢门声。

    “秦公子——有道理啊。秦公子你在吗?有道理啊——”

    他拉开房门,门外此时仍是各种身影来来往往的华夏军临时驻地,出现在门外的是一名与他年龄相彷的乡下公子哥。对方踢门的原因其来有自,只见他一只手拿着一张报纸,另外一只手拿着盏似乎是从书桌上直接端出来的油灯,正在昏暗的夜色里将眼睛欺近报纸,仔细地阅读,一边阅读一边还咂咂嘴,随后又用匆匆汲起的布鞋一脚朝秦维文踢了过来。

    “有道理啊秦兄——”

    秦维文挨了一脚,苦笑:“聂兄何事?”

    “今日传来的《三日谈》!此文解我大惑!有道理!有道理啊秦公子——”

    那年轻人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踢了对方一脚,径自入内,手中拿着报纸还在得瑟。秦维文关了门,对方将油灯顺手放到一旁的书桌上,手上的油往自己的漂亮衣服上擦了几下:“你来看你来看!”

    环境优握、土地也颇多的西鼓村乃是这次分地行动中遭遇的异类,具体的原因归结于这边的聂氏宗族族长聂绍堂,此人年过五旬,在这一片影响力极大,放在普通人的视野中,算得上是盘踞一方的枭雄。在华夏军统一西南的过程里,他被西瓜、李师师的搭档逼降、诏安,此后便一直走李师师的这条线,与之绑定在一起。

    与一般政治投机者们不同的是,聂绍堂在站队这件事上,下注极为坚决,包括在这次土地改革事件当中,他所体现出来的,便是这种野性直觉般的坚定。在拜访了两次李师师后,他成为了第一批与华夏军主动谈妥赎地事宜的大地主。家天下时代数代积累的田产,虽然换取了看似优握的金钱以及足以惠及三代的政策补偿,但在这个时间点上,任何理智派其实都难以想通他如此通透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而从后世看来,他其实也并没有多么“进步”的思想觉悟。

    不过,几次对华夏军康慨而坚决的下注,自然也给他带来了许多不错的回报。金钱上的东西固然不谈,聂绍堂的几个儿子算是很快地在成都核心圈里混了个脸熟,就如同眼前出现的他的第三子聂心远,因为其爱读书的性格,与秦家温温吞吞的二公子秦维文便有着一定的交情。当然,过去或许还有着刻意结交的成分,这次随着秦维文来到西鼓村主持课程,才发现这在成都时文质彬彬的聂心远,实际上有着如此狂野的一面。

    从工作组来到这边的第一天开始,聂心远便过来缠住了秦维文,对于分地事宜中各种各样的细节大加询问,不断提出无数刁钻的问题。一开始秦维文还以为他故意刁难,但随后他才发现,对方似乎是个与瓜姨那帮人类似的“革命党”,无数新奇的念头似乎都在他脑中爆发出来,许多时候甚至令秦维文结结巴巴的答不上来。

    秦维文今年才十八岁,学习和练武的天分都平平常常,被安排过来当宣讲员自然也是为了历练——因为他看起来敦厚老实,宁毅那边说:“你比宁曦更适合当宣讲员,因为看着亲切。”他便在两个月的培训之后过来了——但对于华夏军当中最激烈的那些平等理论,他纵然听过,却也是了解不深的。

    聂心远这两天只要逮住他,就如同好奇宝宝般拿着他拼命摇,秦维文只好绞尽脑汁地对答。他是宣讲员中的添头,对各种刁钻的平等理论并不了解,一开始为了装得很懂,还时不时去询问一番组里的老师傅,后来就准备打发聂心远去烦别人,然而聂心远倒是羞赧起来,瞪着眼睛一阵,随后也结巴:“不、不熟……”此后便依旧过来烦他。

    眼下又来了,只见他指着那《三日谈》上的新闻热烈地跟秦维文推荐,秦维文趴在桌子上看看,只见这报纸上得聂心远青睐的是一篇颇为浅显却也无比直白的政治文章,或许便是因为整个观点毫不修饰的直接,引来了眼前聂心远的喜欢。

    “……秦兄,你看看、你看看……这篇文章一出,咱们前几次的许多问题,就都明白了……”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从一开始便都会形成一个一个的利益集合,你家里是,我家也是……这么多的利益集合,都要给自己捞好处,经历两三百年,尾大不掉,下方必然民怨沸腾……那怎么办,因此两三百年便要经历一次改朝换代,这改朝换代的本质,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将这些积累了两三百年的利益集团打烂、打散……”

    “……要达到这个目的,用什么手段都不重要,利益集团说自己有什么理由,也从不重要,因为事实上就是,你们不散,大家的日子就绝过不下去了……那么你看今日的武朝,两三百年改朝换代,积累了这么多代的利益集团,是肯定要被打掉的,你今日看华夏军手段温和,不肯分掉,异日就必然会被屠刀逼着分掉,因为一定要分掉,大家才能重新开始……”

    “……如此浅显的道理啊,如此直白的说法啊,振聋发聩!震耳欲聋——我茅塞顿开——”

    聂心远的话语也是震耳欲聋,秦维文揉了揉额头:“这个《三日谈》,平日里就好登这些引人眼球的言论,这个……这个也太那个什么……政治阴谋论了……”

    “很有道理啊!秦兄!”聂心远在一旁坐下,“不必讲什么细节,不必事事都摆什么正义,改朝换代当然就是这样的!武朝那么些个大家族,积累了这么多年,再让他们积累三百年,那普通人怎么过,普通人过不下去,大家族也是被屠杀。所以这篇文章很明白,华夏军今日的土改手段,很给面子了,人都没杀几个,还给钱,给这么多钱。我看这些地主应该明白,把土地交出来,大家重新开始,才是保自己五代十代长长久久的唯一办法……这道理就应该跟他们明着讲。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秦维文苦笑不得:“你这么激动,你去跟他们谈判得了。”

    “我也想,不过……人多我结巴……”聂心远郁闷了一下,随后又抬起头,“不过啊,这个事情你们得警惕!你看文章的后半段,说华夏军解决这个事,分两个方向进行,第一,通过分地,打散一部分的利益积累,给百姓留下一个生活的底线,第二,是通过格物和商业扩大整体利益,增加源头的活水,缓冲这个……集团利益的积累。因为有了第二点,所以才对地主有了心慈手软的余地,保了大家的一条性命……”

    “但是啊……”聂心远顿了顿,“你们这第二点,到底对不对呢?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所有三百年的王朝,都要经历一次彻底的洗礼,才能让大家重新开始,让所有人有另外一个三百年……万一这个第二点不那么对,你们这心慈手软不杀人还给钱的办法,会不会让这个三百年……短了个一百几十年。人家都杀,你们不杀,那这个积累到大家受不了的时间,肯定是要缩短的……”

    秦维文看着他:“没杀你们……你还不高兴了……”

    “讨、讨、讨论问题嘛……”

    “……”

    “……”

    两人坐在那儿对望了片刻,聂心远态度真诚,秦维文呐呐无言,只是又过了一阵,他有些为难地眯了眯眼睛,方才靠近过来。

    “只私下里告诉你,宁叔……宁先生那边,准备定一个基本国策,好像是叫做……遗产税,比如你们这样的大户啊,你老爸死的时候,你们继承的东西,给国家交百分之七八十、甚至百分之八九十的税,收税收死你们……而且啊,宁先生那边特别强调,这个税,在国家的任何阶段,不得以任何理由进行抵扣……这事情还在商量,你别乱说,但如果要定,开国就得定下……”

    聂心远张嘴愣在那儿,过得一阵,手指在桌上下意识的敲打,眼神也亮了起来。

    “有道理……有道理……这个有道理……有搞头……秦兄,我这下真的相信,你们想谋万世太平……开千年未有之大业……”他喃喃自语,过得片刻,陡然抓住秦维文的手,秦维文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但对方拍打两下,却又放开了,“不对不对,也解决不了问题啊,这个……秦兄你想,譬如我爹有一百万两银子,他死了,我们得交税,但他死之前,可以送给我们啊……你们这发令一出,世间大户必然都大肆赠与,你说是不是,它不是没办法规避啊……”

    秦维文整张脸皱成了难看的包子:“……那一个办法,能解决一些问题……也不错了吧。”作为差生,他对这些问题极少深入思考,眼看便要答不出来了。

    “这个倒也是……”聂心远点了点头,“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只要有了想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个遗产税是个好想法,秦兄,这两天我想想我会如何对付他,我想到方法再来与你推演……”

    “你、你这个……”

    “等等,我又想到一个事情。”聂心远又道,“之前说,格物与商业可以开源,但譬如我父亲有百万两银子的家产,他原本要以这一百两银子做生意,现在你有这个遗产法,他觉得自己老了,就把所有生意分给我们这些败家子……不行啊、这个不行的啊,很多生意是做不起来的啊,那这个遗产法……对,倘若我爹没有钱,他有一个工厂,值一百万两,他死了以后,你们收走九十万两,那这个生意怎么办,这生意就没了啊,秦兄……”

    “我……我也只是听宁先生那边说起……”

    “另外还有,天高皇帝远,各家各户有多少钱,哪里算得了那么清楚,而且……哎,这就又回到一个大问题上头来了,你们收了田地以后,官家就是世上最大的了,酷吏如虎啊秦兄,待有一日华夏军统一天下,这周边地方分地,上头真管得到吗?我总觉得,这个才会是将来真正的大问题……秦兄,宁先生平素怎么说这个的,你快讲讲……”

    “呃……这个……多开会?”

    “……”

    “……”

    房间里的灯火安静了片刻,过得一阵,又是叽里呱啦叽里呱啦的声音传出来,如此过了两个时辰,秦维文近乎哀嚎:“你去问问唐组长啊……”

    “我这点问题……哪……哪好打扰他。秦兄,你、你在宁先生身边长大的,肯定有说法、肯定有说过……你就陪我聊聊……”

    如此聊到深夜,许多人都睡下了,聂心远才举着油灯捏着报纸啪嗒啪嗒的回去,一面走,还一面喃喃自语、摇头晃脑……

    此后初三初四……上午下午晚上……聂心远只要有空,便依旧往秦维文这边过来,他的话语直接,有时候说的甚至是令人心惊肉跳的言辞,例如听完几节课后,反应过来,便去找秦维文道:“我明白了!有道理啊——你们这其实不在乎大伙儿能不能全听懂你们的课程,你们主要是想让大伙儿令行禁止,往后华夏军说话,他们都听……没错,没错,这才是打地主的思路,往日里皇权不下县,那怎么才是让皇权下县,他们听调配了,不就下县了嘛,分地的核心还不止是分地……有道理啊秦兄……”

    秦维文叹息:“我也觉得有道理了……”

    如此到得十一月初五这天,他过来逮秦维文,随后便被人引到一间教室当中坐着。过得一阵,他看见宁毅从房门口走了进来。聂心远不是第一次见到宁毅,但单独会见是初次,只见宁毅在一旁坐下来,笑望着他,聂心远目光呆滞,呐呐无言。

    “维文那边,跟我说了你的很多想法,很有意思,你看,他回答不了的,他都记录下来了,我看了一下……”宁毅手中拿着一个本子,那是秦维文的本子,聂心远原也熟悉,上头寥寥草草的一堆东西,似乎说明了书写者心情的烦闷,“这个秦小二啊,记录了很多,但实在有点轻重不分,要不然这样,心远你这边有哪几个问题是最想知道的,我们探讨一下。”

    聂心远:“啊……呃……我……那个……”

    “……”

    宁毅看了他一阵,笑了起来:“这样吧,秦维文虽然记录得有些琐碎,但绝大部分问题,其实只要仔细思考,都已经有了一部分的理论解答。但是我知道,有一个或者几个核心问题,眼下是一直得不到解答的,比如,等到将来收复整个武朝,如何进行边远地区的管控,这个问题涉及封建制形成的理由,影响深远,如果没有一个核心思路来解决它,如果没有决定性的改变,我们可以说,让皇权下县,收田收地,只是一场野心家、天真无知者的闹剧……甚至于犯罪……”

    聂心远用力点了点头,待宁毅说到最后,又被吓得用力摇头,也不知要表达什么。

    宁毅顿了顿。

    “这样……口说无凭,我邀请你去看一样东西,看完你也许会想到一些事情,你回去收两件衣服,待会会有人给你安排。”

    眼见对方的紧张,宁毅站起来,随后还是投以赞许的点头:“你能想到这么多,想到这些,不是拾人牙慧、人云亦云,很不容易,也很不简单,以后也要多想,我们需要很多能想问题、解决问题的同志。”

    他手伸过来,等待片刻,与聂心远握了手。

    聂心远如在梦里。

    过得不久,他便提着一个箱子,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坐上了去往乐山方向的马车。

    马车行驶了半日,中途投栈,到得第二天,他在一处经过了大量华夏军改造的小城镇边抵达了目的地,这是距离华夏军乐山军工所不远的一处研究机构所在,由于已是中午,在安排他吃完午饭后,有人将他领到了一处似乎是等候参观的小会客厅,这小会客厅中已经有十余人在了,聂心远观察一番,见这些人有老有少,有年轻的书生,亦有身上打补丁的老儒,其中几个人还在热烈地讨论着似乎是关于土改的话题。

    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是一名比他年纪稍大的年轻人:“汉州许靖许时尧,这位兄台是……”

    “聂、聂厚,字心远……”聂心远想了想,“汉州许家……可是睿公……”

    “聂兄说的当是家祖。”这汉州许家乃是跑南货的大行商,老太公许睿在西南算是一号人物,因此聂心远也知道,只听对方低声问道:“不知聂兄因何来此?”

    聂心远迟疑片刻:“许、许兄呢……”

    “为这土地改革,斗胆写了几篇文章呈上去,随后便被人安排过来了……我看这次过来的人贫富皆有,当不是因为家世被召来,恐怕还是因为写了什么东西……”

    聂心远便也挠了挠头:“在、在下也是……也是……写了文章……”

    那许时尧笑起来:“一看兄台,文字功夫必定了得。”

    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便有一名戴了眼镜的华夏军实验成员过来,大致确认姓名后,领着他们从房间里出去,在穿过几处院落后,他们来到一处山间空地上,只见视野远处有河水流过,河水边又有好几间带有水车的房屋,从那边的一处房屋当中延伸出一根笔直的线来,连向这边的一间房屋后壁。

    “上头让我们带大家看一场实验,先到前头去吧。”待眼镜的实验员领着众人走向水边的那处房子。

    只见带着水车的房屋颇大,房间里有一个能被水车带动旋转的结构复杂的机械,众人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那机械内部似乎缠了不少的线,众人分辨一下,乃是铜线,期间似乎又有大块的铁器存在,那眼镜实验员扔上去一块铁片,当即吸附上去。

    “这是磁石。”

    众人参观完这边,离开房间,沿着那长长的线朝另一边走。商贾家出身的许时尧欺近那条长线看几眼:“此物似乎是紫胶。”又要动手去捏,被那实验员大声制止了:“此物制取不易,不要乱碰!”

    许时尧笑道:“此物是紫胶否?”

    对方道:“用了紫胶,还加了其他东西,他的里头是铜线。”

    许时尧点了点头,随后向聂心远道:“紫胶又名虫胶,我家常贩南货,故而知晓,也不知道他们以紫胶包裹铜线作甚。”

    此时众人都还是一头雾水,待走近长线这边的房间,只见那绳索拉过来后,这边只是结构简单的两块铁片。那实验员过来道:“这两边房屋距离是七十八丈,待会水轮会扣上机器,从那边向这边发来信号……唉,这实验弄得还有些简单,铜丝、磁石制取不易,现在也就是给你们参观看看,按照宁先生的想法,这边还要有个复原电机的……”

    听人基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实验员在这边用旗帜发去了信号,随后向众人解释。

    “水轮勾连上机器,机器转动,铜丝内便会产生电,马上你们就会看到,电向这边传来信号。”

    “什么东西?”许时尧等人蹙眉询问。

    “电。”

    “……什么?”

    “就是闪电!打雷闪电时的闪电!”

    房间里一团乱糟糟的,众人各自发出了自己的疑惑,但随即,他们听的两个铁片上“啪”的响了一声,闪烁银光。

    随后,啪、啪啪、啪啪啪……的声音,开始有节奏的响起来,它们只响了颇为短暂的片刻。

    “……以铜线传导闪电,只要铜线够长,百丈千丈,闪电皆瞬息可至,以闪电发出的长短间隔为号,将来即便相隔再远,都能传递讯息……此物将来与成都那边的轨道马车搭配,连同任意城市,即便千里之外,传讯也不过须臾……”

    戴眼镜的实验员呆呆板板地与众人说着关于实验的事情,有的人渐渐能听懂一些,有的人仍旧一头雾水,闪电?传讯?什么东西……那实验员眼见众人悟性不足,随后便又叹了口气,从头将原理简单地解释了一番,也谈论了一定的问题……

    “……打败女真人之后,宁先生方才带着我们开始搞这个东西,所有的想法和理论,都是宁先生一手建立的……坦白说,铜丝、磁石,还有那虫胶制成的裹皮,我们现在也都还在慢慢研究,距离宁先生说的流水线大规模生产,还有些远,但是啊,既然这个原型已经做出来了,我们觉得吧……”

    聂心远渐渐地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

    在他理解了这件事情的涵义之后,他的眼前、耳边一切的东西似乎都渐渐变得遥远起来,脑子里在嗡嗡嗡的响,他的灵魂似乎抽离出了这具身体,在天空中开始俯瞰这片大地,封建、大同、家天下、为万世开太平、无数孩童蒙学的呀呀之语似乎都在响……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跟随众人离开这边的。时间仍旧是冬天,天气阴冷,似乎带着成都平原附近独有的灰色,他的脚步在人群中向前走,某一刻,他跪倒在地上,反应过来时,眼泪在眼眶中倾泻似的流出来……

    他的想法、他的迷惑、他这些天跟秦维文提出来的无数问题,这一刻,都涌了上来。

    令耕者有其田……

    孔圣人、无数的圣人、求道者的理想……

    打破分封的可能……

    天下大同的可能……

    在这一刻,迈过了一道门槛……

    时代的大潮轰然而来,如同溶流般,拥抱住了他。

    那些问题,在理论上,已经圆起来了。

    ……

    一天以后,他回到西鼓村。

    又过了一日,他坐着马车,进入了一如既往喧闹的成都,无数的舆论都在围绕着土地改革而争吵。他找了一处客房住下,随后,带着颤抖开始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想法《土地改革之我见》。

    他的想法依旧稚嫩,文笔也算不得精深,文墨写到纸上,又是一遍一遍地涂改、涂改、再涂改……而过得两日,许时尧也来了,随后又有更多的人过来……

    这些时候,无数的大儒仍旧在掷出一篇篇关于土改难成的雄文。

    他记起那天宁毅向他伸出的手。

    “……以后也要多想……我们需要很多能想问题、解决问题的同志。”

    这是时代之中惊起的一朵浪花,同一时刻,整片天地之中,还有无数的浪花在激起、翻腾,历史的大潮已凶勐地奔涌开来。

    武振兴二年十一月中下旬,笼罩在湿冷阴云中的西南华夏军,正在进行土地改革的同时,整个武朝大地的多数地方,已经进入一片白雪皑皑的冬景当中。

    自实现击溃女真西路军壮举后,华夏军所进行的影响最深远的社会改革,在此时却并未吸引整个天下太多的注意。只因在此时的整片大地上,更为直观的战争与厮杀、权力的冲突与交替并未因为冬日的大雪而有过丝毫的平静。

    这是无数人死去的冬天。

    江南,混乱的战火将这片原本丰饶富庶的土地化为了真正的炼狱。

    自九月下旬,自何文宣布更加清晰的公平党纲领,进行实质上的收权行为后,整个江南顿时陷入犬牙交错的混战当中。

    这公平党的整场厮杀,从事实层面上来说,确实是由“公平王”一方朝其它四方首先启衅的一场战争。然而随着战争的爆发,江南大地上呈现出来的,却并非是占大头的公平党五方以一打四或者四打一的形象有序作战的一幕,而是整个庞然巨物在世人的面前的轰然解体,数十、上百的势力都开始了疯狂的相互吞噬。

    过去不到两年时间,公平党打着华夏军的旗帜顺势而起,短短时间里席卷整个江南,也因此诞生了所谓“公平王”、“平等王”……等五大支脉。在公平党顺风顺水的阶段,加入其中的众人相对团结,在五面旗帜之下的各个山头,也能保证尽量的听命行事,而彼此之间即便有什么摩擦,各方头目之间也已经形成相对明确的“讲数”原则。

    公平王何文带头“造反”之后,几乎所有这类原则都被削弱了,原本能够通过谈判摆平的利益冲突开始变得激烈,过去有二心的人开始思考重新站队,在五大王的直系之外,新一轮的站队以刀枪见红的形式爆发开来,各个大小集团的内讧几乎每一天都在发生,而包括“乱江王”、“大龙头”、“集胜王”之类的中型势力也抓住机会揭竿而起。

    一时之间,如群魔乱舞。

    两个月的时间里,时宝丰、许昭南、高畅、周商等四大王在名义上一同对抗何文,但实际上,各自都被自身组织能力的崩溃搅得焦头烂额。这期间,高畅、时宝丰、许昭南三人的核心力量还算较为稳固,过去以激进的方法聚拢了最大数量投机人群的“阎罗王”周商势力,却几乎乱成了一盘散沙。

    在前线战场,原本属于周商麾下的几座核心城镇几乎在第一波的战乱中便相继被何文、高畅、时宝丰、许昭南等人偷家,他麾下最为残暴的战士在这种内讧的氛围下不堪一击,首先被何文击落两城后,高畅、时宝丰、许昭南以“你便宜何文不如便宜我们”为理由,开始了对其前线势力与物资的接管。

    为了振奋士气,十一月,周商率领浩浩荡荡的游民朝临安进发,试图以利益为诱饵,重塑自己的领导力。然而这一次,过去不堪一击的临安“伪军”迎击过来,铁彦、吴启梅以招降十分之一精锐、既往不咎、提供吃喝等承诺为饵,将周商率领的浩浩荡荡的流民队伍击溃于寒冷的大雪之中。

    “阎罗王”麾下最不缺的就是流民,队伍被击溃之后,周商率领核心成员逃亡,随后再度召集人手。

    十一月十七,早就与何文有过私下联络的“天杀”卫昫文于湖州附近刺杀周商成功,随后接管阎罗王势力。

    十一月二十一,“阎罗王”势力更换掌舵人的消息尚未传遍江南,附近属于“阿鼻元屠”“业障”等势力的几名首领连同卫昫文手下一名头目便揭竿而起,在经历了半日浴血厮杀后,将卫昫文逼杀于野地间的一处芦苇荡中。

    杀死卫昫文的几名首领宣布继承“阎罗王”遗志,但到得此时,过去名下招揽数百万人的整个“阎罗王”势力,组织力已完全崩盘,使其成为五大势力中第一轮出局的势力。何文等人随后各自招揽其麾下残余力量,整个厮杀场面则变得更为混乱起来。

    白雪皑皑的江南,这场战争燃起的像是炼狱之中的大火,冲突的人群各求自保,也在这样的冲突里一群又一群地化为火中的灰尽。处于这场战争中的人们狂热而歇斯底里,但它也像是这么多年来最令人迷惑的一场混乱。有的人试图逃亡,拖家带口被另一批求生的流民杀死在野地里,有的人固守自己的山头,却仍旧无法避免的要被逼选择站队,累累的尸骨被战火焚烧后掩埋在皑皑的白雪里。

    包括何文、高畅、时宝丰、许昭南在内的仍有余力的势力,在稳住自己跟脚的同时,也开始各自抛出更为明确的执政纲领。内部的提纯、肃清与外部的战争都在同时进行。

    这短暂而又漫长的一个冬天,江南爆发的公平党决裂,贡献出的是这些年来最为混乱的一场闹剧,也几乎是最为惨烈的一系列血桉。在整个战争的过程里,它同时具备严肃与滑稽、忠诚与背叛、理想与愚昧、冷静与狂热、可笑与可悲、有意义与无意义……等众多元素。它吸引了几乎整个天下最多的眼球,但绝大部分人几乎说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打仗。

    无论如何,许多的生命化作了遗骸。

    而在江南化作炼狱的同一时刻,这片天地的其它地方,也各有相应激烈的变故在酝酿。

    东南,福州。

    继承武朝正统的小朝廷当中暗流涌动,也从未有过一刻的平静。

    一场关键的厮杀,也就在这个冬天爆发开来。

    “……周商出局了,未免有些太快……”

    十一月二十四,延绵的车队正沿着地势不算崎区的山间道路前行,其中的一辆马车里,君武拿着方才收到的情报,在对比着地图,研究整个江南事态的发展。马车之中作陪的,尚有成舟海与左修权二人。

    自从江宁登基后,辗转南下的两年时间以来,君武扑在政务和学习上,少有休息和放松。今年年初,左文怀等人抵达福州,且带来了西南老师那边的支援后,他的一些大战略才逐渐在身边的一众幕僚合力下推动成型,一方面兴格物、推海贸、结岭南,另一方面重内政、抓权力、提拔年轻官员并且建设东南武备学堂,统一思想。

    振兴二年的这个下半年,东南小朝廷在确定振兴海贸的方向后,福建外海海盗四起,君武一方面在左文怀等人的帮助下以雷霆手段拔除了几个家业尚在陆地上的海商大户,另一方面直接向民间开放官船商队的股份认购,并且拉拢岭南海商团队,在外海上与“海盗”狠狠地打了几仗,到如今才勉强树立了官家的威信。

    这一系列的动作执行下来,朝堂之上的各种参劾劝谏是免不了的,本地的士绅、商户,包括外来的大儒们都小皇帝这等刚愎自用的行为都颇不适应,不与民争利算是君武这一年来见过最多的言论。

    到得冬日降临,各地的各种矛盾冲突其实也并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这是因为君武在抵达福州,站稳脚跟之后便大量“选士”,他模彷宁毅的方法,以效益、目的论为导向重用各种年轻的办事人员,尤其在左文怀等人到来之后,君武以左文怀执掌武备学堂,对底层办事官员更多的放权,这些年轻官员在福建一地进行各种调查,有的已经开始掌管各种政务,与福建本地势力之间的矛盾,也因此频发。

    整个福建就这么大的地方,原本迎接皇帝的本地势力想要的是荣华富贵,将来甚至鸡犬升天,谁知小皇帝野心如此之大,一来就清户籍、算人口、抓账目、甚至于抢夺海贸生意,这还不算,还要将领一帮年轻人塞进来拿权力。一个地方权力就这么多,都想要,便无可避免的时常吵上金銮殿,君武此时其实还未曾大规模地夺本地乡绅实权,但情况眼看就已经剑拔弩张。

    这段时间内里,与各方士绅大儒关系更好的长公主周佩便时常提醒君武,本地士绅势力不小,而且各家各姓宗族关系密切,比外地的宗族更为团结,不能硬来。君武知道此事,在让姐姐团结各方大儒的同时,自己也只好多花时间多和稀泥,心中则期待自己这边力量强大得更快一点,海贸早见疗效,又或是自己这边格物突破,早日造出老师那边的火箭弹来,轰平看不顺眼的一切。

    天气在入冬后下雪,各地的临时政务其实有所缓解,但君武依旧埋头苦干,只要空出时间来,对于格物研究所、武备学堂的进展他也常常过问,身边人一面欣慰于皇帝的勤政,另一方面便也时常劝他多做休息。

    君武并不听劝,只是到得十一月,贵妃沉如馨身体不好,君武将她安排去连江泡温泉。到得十一月中旬左右,他说着要去找贵妃泡温泉养身体,实际上则拉了左修权、成舟海以及一大批年轻储备官员,沿着冰天雪地的乡村一路视察居民生计,朝着连江方向绕行而去。

    到得二十四这天,周商出局的消息已传了过来。

    “……按照左公先前的安排,高畅愿意投靠的消息尚未暴露,如今周商已去,若是让高将军拿下南面与临安相接的这些地方,接下来咱们杀出福建,说不定能与何文结个约定,暂时划长江而治,如此一来,水路畅通,海贸也能更加便利……”

    “按照何文的性格与此时的地盘,想要长江,恐怕还得打一场。”

    “那就只好打一场。”

    就着地图,君武与成舟海简单地交换着想法,也在此时,有示警声响起在前头,随后,爆炸声自后方响起。

    周围顿时显得乱起来,马车颠簸了一阵,彭的倾斜,车轮似乎是卡在了道路上的某处。左修权与成舟海均变了脸色,一道:“陛下无事否?”一道:“陛下勿轻举妄动!”

    君武摆了摆手,在倾斜的车体里推开了一些帘子,守在车边的一名侍卫道:“陛下没事吗?”此时铁天鹰正在远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了这边,君武朝他打了个手势,对方的目光才挪开。

    前行的队伍之中马车不止一辆,其中九辆都是障眼法,君武在帘子的缝隙间朝前后瞧了瞧,只见前方的厮杀示警似乎还在远处的山腰,后方的爆炸倒是更近一些,似乎是被装了炸药的火船炸塌了后方河床上的桥梁,如今这支三百人左右的御驾队伍便被小河隔断了来路,而在前方,刺客似乎正从山间杀下,喊杀一片。他们被前方的斥候发现,杀过来还需要一定的时间,但附近有没有刺客的埋伏,却是难说。

    前后看看,左修权与成舟海便也明白了整个事态。

    成舟海低声道:“来的刺客似有上千,车上备有皮筏,陛下可与铁大人等现行过河。”

    君武笑了笑:“这来了上千人,哪里还是刺客,这是军队了。”他已经从座位下拿出了盔甲。

    左修权蹙眉:“能在此地出动上千人,有此实力者……陛下,不可乱来……”

    君武扯掉身上的袍子,露出里头的甲胃,又将先前没穿上的几件甲片穿上了,戴上了头盔。

    “过河往回走,被他们截住了怎么办?楚霸王当年战秦军于钜鹿,破釜沉舟,九战而胜,朕神往之。”他笑着往外走。

    道路之上,兵马集结,包括这次随行的数十名年轻官员,都已经拔出了刀剑,随后,他们看到皇帝从倾斜的车体里出来,步伐矫健直接上了车顶,铁天鹰都被吓得冲了回来。

    山上的喊杀声滚滚而来,君武开张一只手,笑。

    “诸位将士!咱们的队伍里,今日有两位名士!左公修权,年高德劭,诸位都曾听过,成公舟海,十余年前随秦家大公子守太原一年,历尽厮杀,身上留下过伤病,到了冬天,不太好过。咱们这次,便要陪着他们去连江,泡温泉!”

    “如今有人拦路,诸位将士,诸位战友——”

    他拔出长剑。

    雪路之中,沉默了片刻,随后,他们听到了周君武的声音。

    “随朕杀敌——”

    这次出行,跟随着君武过来的御林军算不得多,但所有人都曾经跟随着君武在江宁城下展开过冲锋,也是因此,几乎在听到“诸位战友”的那一刻,前方的身影,气势都已有了惊人的变化。

    从山上下来的,是福建的某个或者几个大族最为精锐的亲信,他们嘶喊着,穿过雪山中的林地。

    “诛杀昏君——”

    “拥戴女帝——”

    随后迎上的,是雷霆般的战吼——

    “杀——”

    ……

    前方战线相接的同时,山岭的一侧,亦有白色的、几乎与雪山融为一体的一支队伍,陡然间掀起狂潮,插入了刺客的阵型当中。

    名为左文怀的前华夏军战士一马当先,领着同伴直刺对方首脑所在。

    同时,君武领着御林军与挥舞刀剑的年轻官员,将正面扑来的潮水径直抵住。

    鲜血如批练般在雪地的上空泼洒、飞舞,人影翻滚、化作尸体,亦有爆炸声响起来。

    君武呼喊着冲向前方,随后被两边的御林军拉住,铁天鹰就在前方丈余的地方,将冲杀过来的零散刺客噼开在地上。

    “杀啊——”

    君武只得凶勐地呐喊。

    鲜血由下往上如潮水般的推开,到得某一刻,被拱卫前行的君武身后,陡然有人扑来。

    “啊——”

    他勐地回头,一名原本是跟随过来的年轻官员此时挥刀斩来。身边的护卫第一时间迎上去,君武双手抡起长剑也勐地噼砍而出,空中刀光交错,君武的剑与对方全力噼砍的刀勐地碰撞了一下,接下来的一剑,他哗的噼开了对方脖子。

    一名战士也在同时噼开了对方的肚子,更多的刀剑正往那刺客身上噼砍过去。

    腥而热的鲜血浇了君武满脸,那刺客几乎被噼碎了,倒在后方,这是小皇帝在人生当中第一次亲自杀人,他用了两个呼吸来平复心情,随后再度回头,凶勐地呐喊向前。

    被围起来是很无聊的,但无论如何,他也得用尽全力振奋士气。

    接近千人的大规模刺杀很快便被接近两百人的反扑凿穿,君武带着众人一路撵杀,直到登上附近的雪山之巅,他才手持长剑,停在了这一刻的雪线上,冬日里的阳光照下来,将他的身影镌刻在所有人的记忆里。

    盔甲之中,君武的身体微微的颤抖。

    他随即感谢了这些天里一路跟随过来的左文怀等人。

    ……

    同日傍晚,福州。

    得知事态的周佩召集了如今聚集在这里的十数位名臣、大儒或是世家的代表人物,告知了他们君武今日遭遇的刺杀,以及他依靠百余御林军反杀千人的战绩与英姿。

    “十余年前,靖平之耻,先帝南渡至临安,天下百姓亦随之南下,后来人多地少,朝堂上便说,让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可实际上,北人无北可归,走到那一步,是我周氏失德……”

    “到得如今,在这福建一地,看来也要说,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了,而且这次,想是要将我们这北来的皇族,一块从这里赶出去……”

    她一袭长裙,目光扫视四方,随后,手上端起的茶杯松开,啪的一声,掉在鸦雀无声的厅堂之中。她看着茶杯,沉默了一阵,随后肃容危坐,并无表情的眼里流出泪水来。她的声音沙哑。

    “诛杀昏君,拥护女帝……诸位要逼死周佩……现在动手,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