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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adx;ps:看这章时听听《精忠报国》,也许是很奇特的感觉。

    景翰十四年春,三月中旬,阴沉的春雨降临龙城太原。

    闪电偶尔划过时,显出这座残城在夜幕下坍圮与嶙峋的身躯,即便是在雨中,它的通体仍旧显得焦黑。在这之前,女真人在城内放火屠杀的痕迹浓重得无法褪去,为了保证城内的所有人都被找出来,女真人在大肆的搜刮和劫掠过后,仍旧一条街一条街的放火烧荡了全城,废墟中触目所及尸体累累,护城河、广场、集市、每一处的井口、房舍各处,皆是凄惨的死状。死尸汇集,太原附近的地方,水也漆黑。

    巨大的尸臭、弥漫在太原附近的天空中。

    如果是多愁善感的诗人歌者,可能会说,此时春雨的降下,像是老天也已看不过去,在洗涤这人间的罪恶。

    但实际上并不是的。

    雁门关,大量衣衫褴褛、如同猪狗一般被驱赶的奴隶正在从关口过去,偶尔有人倒下,便被靠近的女真士兵挥起皮鞭喝骂抽打,又或是直接抽刀杀死。

    太原十日不封刀的劫掠过后,能够从那座残城里抓到的俘虏,已经不如预期的那般多。但没有关系,从十日不封刀的命令下达起,太原对于宗翰宗望来说,就只是用于缓解军心的道具而已了。武朝底细已经探明,太原已毁,他日再来,何愁奴隶不多。

    十天的屠杀过后,太原城内原本幸存下来的居民十不存一,但仍有上万人,在经历过惨无人道的折磨和虐待后,被驱赶往北方。这些人多是女子,年轻貌美的在城内之时便已遭受大量的侮辱,身体稍差的已然死了,撑下来的,或被士兵驱赶。或被绑缚在北归的牛羊车马上,一路之上,受尽女真士兵的肆意折磨,每一天。都有受尽凌辱的尸体被队伍扔在路上。

    就算侥幸撑过了雁门关的,等待他们的,也只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屈辱。他们大多在此后的一年内死去了,在离开雁门关后,这一生仍能踏返武朝土地的人。几乎没有。

    雨仍在下。

    南方,距离太原百余里外,名叫同福的小镇,小雨中的天色晦暗。

    女真人的到来,劫掠了太原附近的大量城镇,到得同福镇这边,烈度才稍稍变低。大雪封山之时,小镇上的居民躲在城内瑟瑟发抖地度过了一个冬天,此时天气已经转暖,但南来北往的商旅仍旧没有。因着城内的居民还得出去务农砍柴、收些春日里的山果充饥,因此小镇城内还是小心地开了半边,由士兵心中忐忑地守着不多的进出人口。

    女真正在太原屠杀,怕的是他们屠尽太原后不甘心,再杀个回马枪,那就真的生灵涂炭了。

    小雨之中,守城的兵丁看见城外的几个镇民匆匆而来,掩着口鼻似乎在躲避着什么,那士兵吓了一跳,几欲关闭城们。待到镇民近了,才听得他们说:“那边……有个怪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怕是绿林好汉……”

    “臭死了……背着尸体……”

    雨天里背着尸体走?这是疯子吧。那士兵心中一颤,但由于只是一人过来。他稍稍放了些心,拿起长枪在那儿等着,过得片刻,果然有一道身影从雨里来了。

    那身影骑马,步伐不快,马上汉子披着黑斗篷。身上衣衫褴褛,显然受了伤,手中提了一根棍子,背后则是大大的黑色包袱,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仔细嗅嗅,在小雨里,空气中也隐约散发着臭气。他看不清那人样貌,只隐隐觉得犹如鬼怪一般。壮了壮胆,方才说话。

    “你是何人,从哪里来!”

    “绿林人,自太原来。”那身影在马上微微晃了晃,方才见他拱手说了这句话。

    “太、太原?”士兵心中一惊,“太原早已沦陷,你、你莫非是女真的探子——你、你背后是什么——”

    “在下并非探子……太原城,女真大军已后撤,我、我护送东西过来……”

    “什么……你等等,不许往前了!”

    “人头。”那人有些虚弱地回答了一句,听得士兵大喝,他停了胯下瘦马的脚步,然后身体从马上下来。他背着黑色包袱驻足在那儿,身形竟比士兵高出一个头来,颇为魁梧,只是身上衣衫褴褛,那褴褛的衣衫是被锐器所伤,身体之中,也扎着表面污秽的绷带。

    此时城上城下,不少人探出头来看他的样子,听得他说人头二字,俱是一惊。他们位于女真人随时可来的边缘地带,早已担惊受怕,随后,见那人将包裹缓缓放下了。

    “女真人屠太原时,悬于城门之首级。女真大军北撤,我去取了过来,一路南下。只是留在太原附近的女真人虽少,我仍然被几人发现,这一路厮杀过来……”

    他身体虚弱,只为解释自己的伤势,然而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所有人都在往远处看,那士兵手中长矛也握得紧了几分,将黑衣汉子逼得后退了一步。他微微顿了顿,包裹轻轻放下。

    “女真斥候早被我杀死,你们若怕,我不进城,只是这些人……”

    他放下棍子,跪倒在地,将面前的包裹打开了,伸手过去,捧起一团看来不光沾满粘液,还污秽难辨的东西,缓缓地放在城门前,随后又捧起一颗,轻轻放下。

    这些人早被杀死,人头悬在太原城门上,风吹日晒,也早已开始腐烂。他那黑色包裹稍稍做了隔离,此时打开,恶臭难言,然而一颗颗狰狞的人头摆在那里,竟像是有慑人的魔力。士兵退后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人,皆是为守太原而死的忠臣义士,我伤势不轻,不能再送,就此劳烦诸位了。忠臣热血,但求不令他们化为……野鬼孤魂。”

    那人缓缓说完,终于站起身来,抱了抱拳,随即随后几步。上马离开了。

    同福镇前,有春雷的光芒亮起来,摆在那里的人头一共七颗,长时间的腐烂使得他们脸上的皮肉皆已糜烂。眼睛也多已消失了,没有人再认得出他们谁是谁,只余下一只只空洞可怖的眼眶,面对城门,只只向南。

    过了许久。才有人接了上官的命令,出城去找那送头的义士。

    *****************

    汴梁城外军营,阴天。

    营地里的一块地方,数百军人正在演武,刀光劈出,整齐如一,伴随着这虎虎生风的刀光而来的,是听着颇为另类的歌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在这另类的歌声里,宁毅站在木台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片演练,在演练场地的周围,不少军人也都围了过来,大家都在跟着歌声应和。宁毅许久没来了,大伙儿都颇为兴奋。

    他倒也没想过这样的歌声会在军营里传起来。并且,此时听来。心情也颇为复杂。

    当初在夏村之时,他们曾考虑过找几首慷慨的军歌,这是宁毅的提议,后来选择过这一首。但自然。这种随性的唱词在眼下实在是有点小众,他只是给身边的一些人听过,后来流传到高层的军官里,倒是想不到,随后这相对通俗的歌声,在军营之中传开了。

    众人一面唱一面舞刀。待到歌曲唱完,各队都整齐划一的停下,望着宁毅。宁毅也静静地望着他们,过得片刻,旁边围观的队列里有个小校忍不住,举手道:“报!宁先生,我有话想问!”

    宁毅看了他一眼,略想了想:“问吧。”

    “先生,秦将军是否受了奸臣陷害,不能回来了!?”

    他这话一问,士兵群里都嗡嗡的响起来,见宁毅没有回答,又有人鼓起胆子道:“宁先生,我们未能去太原,是否京中有人作梗!”

    随后有人道:“必是蔡京那厮……”

    这话却没人敢接,众人只是看看那人,随后道:“宁先生,若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话!”

    “是啊,我等虽身份低微,但也想知道——”

    “我等誓死不与奸人同列——”

    军营之中群情汹涌,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武瑞营被规定在军营里每日操练不许外出,但是高层、中层乃至底层的军官,大都在私下开会串联,议论着京里的消息。此时高层的军官虽然觉得不妥,但也都是昂然站着,不去多管。宁毅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众人停止了询问,气氛便也压抑下来。直到此时,宁毅才挥手叫来一个人,拿了张纸给他。

    “这是……太原城的消息,你且去念,念给大家听。”

    太原城沦陷,而后被屠杀的消息京中的人们早已知道,军营之中当然也是知晓的,那人微微一愣,然后站在那儿,低头大声念起来。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宗翰下令,太原城内十日不封刀,其后,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女真人紧闭四方城门,自四面……”

    密侦司的消息,比之普通的线报要详细,其中对于太原城内屠杀的顺序,各种杀人的事件,能够记录的,或多或少给予了记录,在其中死去的人如何,被强暴的女子如何,猪狗牛羊一般被赶往北面的奴隶如何,屠杀之后的情景如何,都尽量平静冷漠地记录下来。众人站在那儿,听得头皮发麻,有人牙齿已经咬起来。

    “歌是怎么唱的?”宁毅陡然插入了一句,“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嘿,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唱啊!”

    众人愣了愣,宁毅陡然大吼出来:“唱——”这里都是饱受了训练的士兵,随后便开口唱出来:“狼烟起——”只是那调子分明低沉了许多,待唱到二十年纵横间时,声音更明显传低。宁毅手掌压了压:“停下来吧。”

    他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上后方等待将领巡视的木头台子,伸手抹了抹口鼻:“这首歌,不正规。一开始说要用的时候,我其实不喜欢,但想不到你们喜欢,那也是好事。但军歌要有军魂,也要讲道理。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嘿,现在只有恨欲狂,配得上你们了。但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个感觉,我希望二十年后,你们都能堂堂正正的唱这首歌。”

    宁毅顿了顿:“至于秦将军,他暂时不回来了,有其他人来接手你们,我也要回去了,最近看太原的消息,我不高兴,但今天看到你们,我很欣慰。”

    他的目光扫视了前方那些人,然后举步离开。众人之间顿时哗然。宁毅身边有军官喊道:“全体立正——”那些军人都悚然而立。只是在宁毅往前走时,更多的人又汇聚过来了,似乎要挡住去路。

    有人大喊:“是否朝中出了奸臣!”有人喊:“奸臣当道,陛下不会不知!”“宁先生,不能扔下我们!”“叫秦将军回来——”“谁作梗杀谁——”这声音浩荡而来,宁毅停了脚步,陡然喊道:“够了——”

    那声音随内力传出,四方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有我的事情,你们有你们的事情。现在我去做我的事,你们做你们的。”他如此说着,“那才是正理,你们不要在这里效小女儿姿态,都给我让开!”

    军营之中,众人缓缓让开。待走到营地边缘,看见不远处那支仍旧整齐的队伍与侧面的女子时,他才微微的朝对方点了点头。

    红提也点了点头。

    天阴欲雨。

    随着女真人撤离太原北归的消息终于落实下来,汴梁城中,大量的变化终于开始了。

    第二天,谭稹麾下的武状元罗胜舟正式接替秦嗣源位子,调任武胜军,这只是无人知道的小事。同天,皇帝周喆向天下发罪己诏,也在同时下令严查和肃清此时的官员系统,京中群情振奋。

    知错能改,此即为振作之始……(未完待续。)

    readx;ps:看这章时听听《精忠报国》,也许是很奇特的感觉。

    景翰十四年春,三月中旬,阴沉的春雨降临龙城太原。

    闪电偶尔划过时,显出这座残城在夜幕下坍圮与嶙峋的身躯,即便是在雨中,它的通体仍旧显得焦黑。在这之前,女真人在城内放火屠杀的痕迹浓重得无法褪去,为了保证城内的所有人都被找出来,女真人在大肆的搜刮和劫掠过后,仍旧一条街一条街的放火烧荡了全城,废墟中触目所及尸体累累,护城河、广场、集市、每一处的井口、房舍各处,皆是凄惨的死状。死尸汇集,太原附近的地方,水也漆黑。

    巨大的尸臭、弥漫在太原附近的天空中。

    如果是多愁善感的诗人歌者,可能会说,此时春雨的降下,像是老天也已看不过去,在洗涤这人间的罪恶。

    但实际上并不是的。

    雁门关,大量衣衫褴褛、如同猪狗一般被驱赶的奴隶正在从关口过去,偶尔有人倒下,便被靠近的女真士兵挥起皮鞭喝骂抽打,又或是直接抽刀杀死。

    太原十日不封刀的劫掠过后,能够从那座残城里抓到的俘虏,已经不如预期的那般多。但没有关系,从十日不封刀的命令下达起,太原对于宗翰宗望来说,就只是用于缓解军心的道具而已了。武朝底细已经探明,太原已毁,他日再来,何愁奴隶不多。

    十天的屠杀过后,太原城内原本幸存下来的居民十不存一,但仍有上万人,在经历过惨无人道的折磨和虐待后,被驱赶往北方。这些人多是女子,年轻貌美的在城内之时便已遭受大量的侮辱,身体稍差的已然死了,撑下来的,或被士兵驱赶。或被绑缚在北归的牛羊车马上,一路之上,受尽女真士兵的肆意折磨,每一天。都有受尽凌辱的尸体被队伍扔在路上。

    就算侥幸撑过了雁门关的,等待他们的,也只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和屈辱。他们大多在此后的一年内死去了,在离开雁门关后,这一生仍能踏返武朝土地的人。几乎没有。

    雨仍在下。

    南方,距离太原百余里外,名叫同福的小镇,小雨中的天色晦暗。

    女真人的到来,劫掠了太原附近的大量城镇,到得同福镇这边,烈度才稍稍变低。大雪封山之时,小镇上的居民躲在城内瑟瑟发抖地度过了一个冬天,此时天气已经转暖,但南来北往的商旅仍旧没有。因着城内的居民还得出去务农砍柴、收些春日里的山果充饥,因此小镇城内还是小心地开了半边,由士兵心中忐忑地守着不多的进出人口。

    女真正在太原屠杀,怕的是他们屠尽太原后不甘心,再杀个回马枪,那就真的生灵涂炭了。

    小雨之中,守城的兵丁看见城外的几个镇民匆匆而来,掩着口鼻似乎在躲避着什么,那士兵吓了一跳,几欲关闭城们。待到镇民近了,才听得他们说:“那边……有个怪人……”

    “不知道是什么人,怕是绿林好汉……”

    “臭死了……背着尸体……”

    雨天里背着尸体走?这是疯子吧。那士兵心中一颤,但由于只是一人过来。他稍稍放了些心,拿起长枪在那儿等着,过得片刻,果然有一道身影从雨里来了。

    那身影骑马,步伐不快,马上汉子披着黑斗篷。身上衣衫褴褛,显然受了伤,手中提了一根棍子,背后则是大大的黑色包袱,不知道装了些什么。仔细嗅嗅,在小雨里,空气中也隐约散发着臭气。他看不清那人样貌,只隐隐觉得犹如鬼怪一般。壮了壮胆,方才说话。

    “你是何人,从哪里来!”

    “绿林人,自太原来。”那身影在马上微微晃了晃,方才见他拱手说了这句话。

    “太、太原?”士兵心中一惊,“太原早已沦陷,你、你莫非是女真的探子——你、你背后是什么——”

    “在下并非探子……太原城,女真大军已后撤,我、我护送东西过来……”

    “什么……你等等,不许往前了!”

    “人头。”那人有些虚弱地回答了一句,听得士兵大喝,他停了胯下瘦马的脚步,然后身体从马上下来。他背着黑色包袱驻足在那儿,身形竟比士兵高出一个头来,颇为魁梧,只是身上衣衫褴褛,那褴褛的衣衫是被锐器所伤,身体之中,也扎着表面污秽的绷带。

    此时城上城下,不少人探出头来看他的样子,听得他说人头二字,俱是一惊。他们位于女真人随时可来的边缘地带,早已担惊受怕,随后,见那人将包裹缓缓放下了。

    “女真人屠太原时,悬于城门之首级。女真大军北撤,我去取了过来,一路南下。只是留在太原附近的女真人虽少,我仍然被几人发现,这一路厮杀过来……”

    他身体虚弱,只为解释自己的伤势,然而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所有人都在往远处看,那士兵手中长矛也握得紧了几分,将黑衣汉子逼得后退了一步。他微微顿了顿,包裹轻轻放下。

    “女真斥候早被我杀死,你们若怕,我不进城,只是这些人……”

    他放下棍子,跪倒在地,将面前的包裹打开了,伸手过去,捧起一团看来不光沾满粘液,还污秽难辨的东西,缓缓地放在城门前,随后又捧起一颗,轻轻放下。

    这些人早被杀死,人头悬在太原城门上,风吹日晒,也早已开始腐烂。他那黑色包裹稍稍做了隔离,此时打开,恶臭难言,然而一颗颗狰狞的人头摆在那里,竟像是有慑人的魔力。士兵退后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幕。

    “……这些人,皆是为守太原而死的忠臣义士,我伤势不轻,不能再送,就此劳烦诸位了。忠臣热血,但求不令他们化为……野鬼孤魂。”

    那人缓缓说完,终于站起身来,抱了抱拳,随即随后几步。上马离开了。

    同福镇前,有春雷的光芒亮起来,摆在那里的人头一共七颗,长时间的腐烂使得他们脸上的皮肉皆已糜烂。眼睛也多已消失了,没有人再认得出他们谁是谁,只余下一只只空洞可怖的眼眶,面对城门,只只向南。

    过了许久。才有人接了上官的命令,出城去找那送头的义士。

    *****************

    汴梁城外军营,阴天。

    营地里的一块地方,数百军人正在演武,刀光劈出,整齐如一,伴随着这虎虎生风的刀光而来的,是听着颇为另类的歌声。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在这另类的歌声里,宁毅站在木台前,目光平静地看着这一片演练,在演练场地的周围,不少军人也都围了过来,大家都在跟着歌声应和。宁毅许久没来了,大伙儿都颇为兴奋。

    他倒也没想过这样的歌声会在军营里传起来。并且,此时听来。心情也颇为复杂。

    当初在夏村之时,他们曾考虑过找几首慷慨的军歌,这是宁毅的提议,后来选择过这一首。但自然。这种随性的唱词在眼下实在是有点小众,他只是给身边的一些人听过,后来流传到高层的军官里,倒是想不到,随后这相对通俗的歌声,在军营之中传开了。

    众人一面唱一面舞刀。待到歌曲唱完,各队都整齐划一的停下,望着宁毅。宁毅也静静地望着他们,过得片刻,旁边围观的队列里有个小校忍不住,举手道:“报!宁先生,我有话想问!”

    宁毅看了他一眼,略想了想:“问吧。”

    “先生,秦将军是否受了奸臣陷害,不能回来了!?”

    他这话一问,士兵群里都嗡嗡的响起来,见宁毅没有回答,又有人鼓起胆子道:“宁先生,我们未能去太原,是否京中有人作梗!”

    随后有人道:“必是蔡京那厮……”

    这话却没人敢接,众人只是看看那人,随后道:“宁先生,若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话!”

    “是啊,我等虽身份低微,但也想知道——”

    “我等誓死不与奸人同列——”

    军营之中群情汹涌,这段时间以来虽然武瑞营被规定在军营里每日操练不许外出,但是高层、中层乃至底层的军官,大都在私下开会串联,议论着京里的消息。此时高层的军官虽然觉得不妥,但也都是昂然站着,不去多管。宁毅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众人停止了询问,气氛便也压抑下来。直到此时,宁毅才挥手叫来一个人,拿了张纸给他。

    “这是……太原城的消息,你且去念,念给大家听。”

    太原城沦陷,而后被屠杀的消息京中的人们早已知道,军营之中当然也是知晓的,那人微微一愣,然后站在那儿,低头大声念起来。

    “二月二十五,太原城破,宗翰下令,太原城内十日不封刀,其后,开始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女真人紧闭四方城门,自四面……”

    密侦司的消息,比之普通的线报要详细,其中对于太原城内屠杀的顺序,各种杀人的事件,能够记录的,或多或少给予了记录,在其中死去的人如何,被强暴的女子如何,猪狗牛羊一般被赶往北面的奴隶如何,屠杀之后的情景如何,都尽量平静冷漠地记录下来。众人站在那儿,听得头皮发麻,有人牙齿已经咬起来。

    “歌是怎么唱的?”宁毅陡然插入了一句,“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嘿,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唱啊!”

    众人愣了愣,宁毅陡然大吼出来:“唱——”这里都是饱受了训练的士兵,随后便开口唱出来:“狼烟起——”只是那调子分明低沉了许多,待唱到二十年纵横间时,声音更明显传低。宁毅手掌压了压:“停下来吧。”

    他吸了一口气,转身走上后方等待将领巡视的木头台子,伸手抹了抹口鼻:“这首歌,不正规。一开始说要用的时候,我其实不喜欢,但想不到你们喜欢,那也是好事。但军歌要有军魂,也要讲道理。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嘿,现在只有恨欲狂,配得上你们了。但我希望你们记住这个感觉,我希望二十年后,你们都能堂堂正正的唱这首歌。”

    宁毅顿了顿:“至于秦将军,他暂时不回来了,有其他人来接手你们,我也要回去了,最近看太原的消息,我不高兴,但今天看到你们,我很欣慰。”

    他的目光扫视了前方那些人,然后举步离开。众人之间顿时哗然。宁毅身边有军官喊道:“全体立正——”那些军人都悚然而立。只是在宁毅往前走时,更多的人又汇聚过来了,似乎要挡住去路。

    有人大喊:“是否朝中出了奸臣!”有人喊:“奸臣当道,陛下不会不知!”“宁先生,不能扔下我们!”“叫秦将军回来——”“谁作梗杀谁——”这声音浩荡而来,宁毅停了脚步,陡然喊道:“够了——”

    那声音随内力传出,四方这才渐渐平静下来。

    “我有我的事情,你们有你们的事情。现在我去做我的事,你们做你们的。”他如此说着,“那才是正理,你们不要在这里效小女儿姿态,都给我让开!”

    军营之中,众人缓缓让开。待走到营地边缘,看见不远处那支仍旧整齐的队伍与侧面的女子时,他才微微的朝对方点了点头。

    红提也点了点头。

    天阴欲雨。

    随着女真人撤离太原北归的消息终于落实下来,汴梁城中,大量的变化终于开始了。

    第二天,谭稹麾下的武状元罗胜舟正式接替秦嗣源位子,调任武胜军,这只是无人知道的小事。同天,皇帝周喆向天下发罪己诏,也在同时下令严查和肃清此时的官员系统,京中群情振奋。

    知错能改,此即为振作之始……(未完待续。)

    冬天的积雪已经完全融化,春雨潇潇洒洒,润物无声。

    三月中旬,随着女真人终于自太原北撤,经历了大量伤痛的国家也从这猝然而来的当头一棒中醒过来了。汴梁城,政局上层的变化点点滴滴,犹如这春日里解冻后的冰水,逐渐从涓涓细流汇成浩荡江河,随着皇帝的罪己诏下来,之前在酝酿中的种种变化、种种激励,此时都在落实下来。

    在这场战争中的有功官员、军队,各种的封赏都已确定、落实。京城内外,对于众多死者的优待和抚恤,也已经在桩桩件件地公布与实行下来。京城的官场动荡又肃然,一些贪官污吏,此时已经被查处出来,至少对于此时京城的普通百姓,乃至士人学子来说,因为女真南下带来的伤痛,武朝的朝廷,正在重新整肃和振作,桩桩件件的,令人欣慰和感动。

    政局的肃清,加上京城一整个冬天被围,此时大量商贩、南来北往的旅客涌入,一时间,整个京城中的氛围,生机盎然。文人们依旧开诗会,主题大都变成了知耻后勇、奋发振作的精神,间中夹杂着抨击女真人残暴,犹如禽兽猪狗的控诉诗词。也有些大文人洋洋洒洒、高屋建瓴地写下文章,详述人与畜生的区别,论证女真鞑子性情野蛮,有悖天理人伦,迟早不得好死,在文人圈子里流传出来,也不免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让人心甘情愿地赞美此公此翁的词锋凌厉。

    这是普通人眼中的京城局势,而在上层官场,明眼人都知道。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酝酿了许久,即将爆发开来。这是关系到守城战中立下大功的臣子能否一步登天的大战,一方是蔡京、是童贯、是王黼这些老势力,另一方,是被皇帝重用数年后终于找到了最好机会的李、秦二相。一旦过去这道坎。两位宰相的权力就将真正稳固下来,成为足以正面硬抗蔡京、童贯的巨头了。

    这风暴的酝酿,令得大量的官员都在私下活动,或求自保,或选择站队,即便是朝中小吏。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于和中、陈思丰便是这当中的两人。

    作为师师的朋友,两人的起点都不算太高,籍着家中的些许关系或是自行的经营走动,如今两人一在户部、一在吏部。任个小吏员,最近这段时间,不时的便被大量的政局内幕所包围,其中倒也有关于宁毅的。

    京城之中,要说政局与民间的接轨点,往往便是如同矾楼一般的青楼楚馆了。官员来到矾楼,偶尔透露些东西,再通过青楼的消息渠道传入民间上层的富贵人家里去。这些消息大多模棱两可,有真有假,于、陈两人偶尔也会过来一趟。说说这些事情。

    “……早两日城外武瑞营,武状元罗胜舟前去接手,不到一个时辰,受了重伤,灰溜溜的被赶出来了,如今兵部正在处理这件事。吏部也插手了。旁人不知道,我却知道的。那武瑞营乃秦绍谦秦将军麾下的部队,立恒也身处其间……老实说啊。如此跟上头对着干,立恒那边,也不聪明。”

    矾楼师师所在的小院里,陈思丰压低了声音,正在说这件事。师师皱了皱眉,为他斟茶:“现在闹出什么问题了吗?”

    “罗胜舟是谭稹的人,出了这等事情,谭大人的面子怎么可能挂得住。而且此时京城内外风声都紧,尤其兵部一系,如今是重中之重了,出了这等事,一定是要严查的,武瑞营在守城时有大功,桀骜不驯,说不定童郡王都要被惊动。”

    于和中道:“立恒毕竟没有官身,以往看他行事,有意气任侠之风,此时难免有点不管不顾,唉,也是不好说的……”

    两人平素与宁毅来往不多,虽然因为师师的缘故,说起来是儿时旧友,但实际上,宁毅在京中所接触到的人物层次,他们是根本够不上的。或者是第一才子的名声,或者是与右相的来往,再或者拥有竹记这样庞大的商贸体系。师师为的是心中执念,常与两人来往,宁毅却不是,如非必要,他连师师都不太找,就更别说于、陈二人了。因此,此时说起宁毅的麻烦,两人心中或许反有些坐观的态度,当然,恶意倒是没有的。

    师师便问道:“那军营之中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陈思丰摇了摇头:“对那罗胜舟是怎样受伤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师师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立恒虽与武瑞营有关系,他又不是真正的主官,哪里会要他来担如此之大的干系。”

    他对于武瑞营的事情毕竟不是很清楚,说了可能与宁毅有关,待到仔细想想,眼下这关键时刻,宁毅又岂能掀动这么大的事情。随后几人也就转开话题,说起一些其他的八卦来,例如唐恪等主和派最近的活动,种师道似乎遭到了冷落,蔡京麾下大佬们的聚集等等等等。

    师师消息灵通,却也不可能什么事都知道,此时听了武瑞营的事情,多少有些担忧,她也不可能因为这事就去找宁毅问问。其后几天,倒是从几名将军口中得知,武瑞营的事情已经得到解决,由童贯的亲信李柄文亲自接手了武瑞营,这一次,终于没有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那罗胜舟重伤的事情,这期间倒也打听到了。

    “……那罗胜舟乃是武状元出身,自负武艺高强,去武瑞营时,想要以武力压人,结果在军中与人放对……第一阵两人皆是赤手空拳,罗胜舟将对方打倒在地,第二阵却是用的兵器,那武瑞营的士兵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哪里是好惹的。说是两边换了一刀,都是重伤……”

    那过来的将领说起武瑞营的这事,虽然简单。却也是惊心动魄,随后却是出乎师师意料的补了一句:“至于你口中那宁毅,是竹记的那位吧,我倒是也听说了一些事情。”

    “嗯?”师师瞪圆了眼睛。

    能够在师师面前表现,那将领便也颇为得意:“说那罗胜舟进了武瑞营后。虽然有些不知自量,最后落得灰头土脸,但毕竟是谭大人倚重的亲信,跟他过招的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兵。姓罗的重伤之后,武瑞营是接不下了,他那一口气。又哪里咽得下去。兵部一系要以军法将那小兵严办,听说罗胜舟也放出话来,定要那小兵性命。先前几日,便是那竹记的宁立恒出面奔走,找了不少关系。求爷爷告奶奶的,也拜托了几位大人出面,最终才将那小兵保下来……”

    “私下里,也听说那罗胜舟使了些手段,但到得如今,终究是未有成事。”那将领说着,“说起来,这位宁先生为了区区一个小兵。如此出面奔走,最终将事情办下来,有古代侠客之风。我也是颇为佩服的。此时童郡王已出面接手,想必不会有更多的麻烦了。”

    对方的话是这样说,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后,师师心中却感到有些不妥。此时京中的形势变化里,左相李纲要上位,蔡京、童贯要阻止。是众人议论得最多的事情。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喜欢看到奸臣吃瘪。忠臣上位的戏码,李纲为相的几年当中。性格正气耿直,民间口碑颇佳,蔡京等人结党营私,大伙儿都是心中清楚,这次的政治斗争里,虽然传出蔡、童等人要对付李相,但李纲堂堂正正的作风令得对方无处下口,朝堂之上虽然各种折子乱飞,但对于李纲的参劾是几近于无的,旁人说起这事来,都觉得有些欢欣雀跃。

    李纲之后是种师道,越过种师道,秦嗣源的身影才出现在众多人的眼中。秦家毁誉各半,唱盛与唱衰的都有,但总的来说,武瑞营于夏村迎击郭药师大胜,秦绍和太原殉国,这使得秦家目前来说还是相当为人看好的。可……既然如此看好,立恒要给个小兵出头,为何会变得如此麻烦?

    她在京城的消息圈子里这么些年,早已有些秋风未动蝉已先觉的本领。每一次京里的大事、党争、朝上的勾心斗角,虽然不会第一时间就准确地反应在矾楼的消息系统里,但在混乱而复杂的消息中,只要有心,总能理出些这样那样的端倪来。

    其后两三天,各种各样的消息里,她心中不安更甚。秦家在这次的女真南侵中,长子殉国,二公子眼下又被夺了兵权,莫非这次在这混乱漩涡中的一刀,竟要砍到右相府头上?

    这天夜里,她遇上妈妈李蕴,闲聊之中,却听得李妈妈说了一句:“宁立恒那织燕楼,还不如卖给我呢。”

    李师师愣了愣:“什么?”

    宁毅创办竹记,酒楼一间间的开过去,这织燕楼便是京里的酒楼之一。李蕴看她一眼:“我倒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无意中听人这样说起,道那织燕楼似是抵给了别人,你既然都不知道,或是假的。嗯,你最近未去找他?”

    师师的目光疑惑,口中道:“他事情太忙,我也不可能老去寻他,况且矾楼与竹记……”她说到这里,想起年初时李妈妈做的决定,对于竹记对于战争事迹的大肆宣传和搜集,李妈妈并未让矾楼配合,虽说也不阻止师师等人帮忙,但实际上,却是有置身事外的态度的。想到这里,师师望着她道:“妈妈,莫非你……早就猜到……”

    “猜到什么?”李蕴眨了眨眼睛。

    “猜到……右相失势……”

    “我哪里知道。”李蕴迟疑了片刻,“不过,你也在猜这件事?我是最近才觉得风声有些不对,若是真的,你那冤家便是在准备南撤抽身了……可惜啊,老身一直觉得他实在是个厉害角色。”

    师师沉默下来,李蕴看了她一会儿,安慰道:“你倒也不用想太多了,官场厮杀,哪有那么简单,不到最后谁也难说胜者是谁。那宁立恒知道内幕绝对比你我多,你若心中真是好奇,直接去找他问问便是,又有何难。”

    师师点了点头。

    这天夜里。她在房间中想着这件事情,各种思绪却是纷至沓来。奇异的是,她在意的却并非右相失势,盘旋在脑海中的念头,竟始终是李妈妈的那句“你那冤家便是在准备南撤抽身了”。若是在以往。李妈妈这样说时,她自然有诸多的办法娇嗔回去,但到得此时,她忽然发现,她竟很在意这一点。

    他可能要走了?

    回想起来,与宁毅的重逢。直至现在,两人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有些奇怪,细细咀嚼,甚至有些不真实的味道。他们说起来是旧识。但即便是年幼之时,也未曾有过多少接触,重逢之后,一开始她将他当成没有本领而入赘了的男子,后来逐渐发现其中的古怪,他诗词写得好,是江宁第一才子,性情也奇怪。相处起来,没有与于和中、陈思丰在一块的感觉。

    后来他来到京城,他去到山东。屠了梁山匪寇,配合右相府赈灾,打击了屯粮豪绅,他一直以来都被绿林人士追杀,却无人能够得逞,随后女真南下。他出城赴战场,最后九死一生。却还做成了大事……她其实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有个这么厉害的朋友,而忽然间。他可能要走了。

    这一切并不是没有端倪,一直以来,他的性情是比较直接的,梁山的匪寇到他家中杀人,他直接过去,剿灭了梁山,绿林人来杀他,他毫不留情地杀回去,各地豪绅富商屯粮害人,势力何其之大,他仍旧没有丝毫畏惧,到得此次女真南侵,他也是迎着危险而上。前次见面时,说起太原之事,他语气之中,是有些沮丧的。到得此时,若是右相府真的失势,他选择离开,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是忽然间……他要离开了……

    最近这段时间京中风云变幻,一般人难以看得清楚,他显然也是各处奔走,自元宵节后,两人没有见过面。这天夜里,她抱着被子,忽然间想到:他若是要离开了,会过来告诉自己一声吗?

    然后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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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谧的夜渐渐的过去了。

    当大量的人正在那混乱的漩涡外旁观时,有一些人,在艰难的局面里苦苦挣扎。

    第二天是景翰十四年的三月十八,右相府中,各种树木植物正抽出新的嫩绿的枝芽,花朵绽放,春意盎然。

    下午时分,大量的兵丁与宣旨的官员进了相府,由于朝中纷纭的指控与参劾、民间的物议汹汹,周喆不得已的让三司同审秦嗣源在为相期间的一系列案子,以还他清白。

    在经过了些许的波折之后,武瑞营的指挥权已经被童贯一系接手过去。

    然后这一天,秦嗣源下狱。

    宁毅踏入相府之中时,右相府中,并不见太多哀戚的情绪。早几日因为秦绍和的死讯而倒下的秦家老夫人此时主持着家中的事物,指挥着家中下人、亲属收拾东西,随时准备离开,而在秦绍谦愤懑得想要闹事的时候,也是这位平素慈和的老夫人拿着拐杖,声色俱厉地喝止了他。

    为了阻止这一天的事态,要说右相府的幕僚们不作为也是不公平的,在察觉到危机到来的时候,包括宁毅在内的众人,就已私下里做了大量的事情,试图改变它。但自从意识到这件事情发端来自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于事情的徒劳,众人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包括那位老夫人也是。

    “……他(秦嗣源)的一生为国为民,问心无愧,如今皇帝让他走,那我们也就走好了……武朝立国,不杀士大夫,他于国有功,他们总得放他一条生路。”

    那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是这样说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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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adx;景翰十四年三月十八,秦嗣源下狱之后,一切出乎意料的急转直下!

    风声的变动,快得令人咋舌,并且,尽管在之前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当几个关键的点忽然出现时,宁毅等人才真正嗅到不祥的端倪。

    在三月十八这天,当秦嗣源被以自证清白为名下狱的同时,有一个案子,也在众人尚未察觉到的小地方,被人掀起来。

    那是时间追溯到两年多以前,景翰十一年冬,荆湖南路衡山县令唐沛崖的枉法受贿案。此时唐沛崖正在吏部交职,拿人之后立刻审问,过程不表,三月十九,这个案件延伸到尧祖年的长子尧纪渊身上。

    尧祖年是京城名宿,在汴梁一带,也是家大业大,他于官场浸淫多年,从十八到十九这两天,他一直在负责厘清秦嗣源的这个案子。十九这天上午,衙门派人去到尧家请尧纪渊时,还颇有礼貌,只道稍稍问话便会任其回来,尧家人便没能在第一时间通知尧祖年,待到尧祖年知道这事,已经是十九这天的晚上了。

    老人当即察觉到不对,他匆匆招来已经放回家的长子,询问经过。同时,选择通知了觉明、纪坤、宁毅。此时尧祖年、觉明两人在高层官场上关系最多,纪坤对相府控制最多,宁毅则在市井以及吏员的触手与眼目最多。

    在这之前,大伙儿都在估测这次皇帝动刀的范围,理论上来说,如今正处于赏功的风口,也得给所有的官员一条生路和榜样,秦嗣源问题再大,一捋到底就是最坏的结果。当然,怎么捋是有个名头的。但这件事弄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

    几人当即寻找关系往刑部、吏部伸手,与此同时,唐沛崖在刑部大牢自杀。留下了血书。而官面上的文章,已经因为尧纪渊,与秦家接上了线。

    一条简单的线已经连上,事情追溯往两年前的赈灾。秦嗣源以官府的力量维护商路。排开地方势力的阻挡,令粮食进入各个灾区。这中间要说没有结党的痕迹是不可能的,唐沛崖当晚留书自尽,要说证据尚不足,但在三月二十这天的早朝上。已有七本参奏的折子涉及此事,两本拿出了一定的证据,隐约间,一个庞大犯罪网络就开始出现。

    此时京中负责同审秦嗣源案件的本是三个人:知刑部事郑司南,大理寺判汤刿,御史台的田余庆。郑司南原本是秦嗣源的老下属,汤刿也与秦家有旧,田余庆在秦桧手下办事,按说也是本家人,因为这样的缘故。下狱秦嗣源大伙儿本以为是走个过场,审理之后就算有罪,也可轻拿轻放,顶多皇上不想让秦嗣源再任实权右相,退下去便了,但这次七本折子里,不光涉及到秦嗣源,同时巧妙地将郑司南、汤刿两人都给划了进去。

    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则带了半套证据,七本折子虽然是不同的人上来。结合得却颇为巧妙。三月二十这天的金銮殿上气氛肃杀,不少的大臣终于察觉到了不对,真正站出来试图理智分析这几本折子的大臣也是有的,唐恪便是其中之一:血书存疑。几本参劾奏折似有串联嫌疑,秦嗣源有大功于朝,不可令功臣寒心。周喆坐在龙椅上,目光平静地望着唐恪,对他颇为满意。

    “唐卿不愧是国之栋梁,大公无私。往日里卿家与秦相素有争执,此时却是唐卿站出来为秦相说话。秦相忠直,朕何尝不知,倒也不必如此谨慎了,女真之祸,朕已下罪己诏。这次之事,有问题,要查出来,还天下人一个公道,没问题,要还秦相一个公道……这样吧,郑卿汤卿不妨先避避嫌,秦相之事,我另派两人处理。这事事关重大,朕须派素有清名之人处断,这样吧……燕正燕卿家,你暂替汤卿署理此事,另有一人,唐卿啊,既然你最信秦相,朕也信你,便由你替郑卿,为朕处理好此事吧……”

    这天下午,周喆召见了秦桧。

    “右相之事,三司同审,原本御史台卿家是最合适的,这些年卿家任御史中丞,忠直不二。朕未派这差事给你,你知道为什么?”

    “臣须避嫌。”秦桧坦荡答道。

    “是啊,卿须避嫌。”御书房长桌后的周喆抬了抬头,“但并非卿家所想的那般避嫌。”

    “臣不解。”

    “御史台参劾天下官员,肃清吏治,你任御史中丞,要的是大公无私。先不说右相并非你真的本家,就算是本家,朕信你,就得放你去审,否则,你早人头不保,御史中丞岂是人人都能当的?”

    秦桧躬身行礼,不卑不亢:“臣谢陛下信任。”

    “朕信任你,是因为你做的事情让朕信任。朕说让你避嫌,是因为右相若退,朕换你上去,这里要避避嫌。也不好你刚刚审完右相,位子就让你拿了,对吧。”

    秦桧迟疑了一下:“陛下,秦相素来为官端正,臣信他清白……”

    周喆摆了摆手:“官场之事,你不要给朕打马虎眼,右相何人,朕何尝不知道。他学问深,持身正,朕信,未曾结党,唉……朕却没那么多信心了。当然,此次审理,朕只秉公,右相无事,国之大幸,若是有事,朕属意在你和谭稹之间选一个顶上去。”

    “女真刚刚南侵,我朝当以振作军力为第一要务,谭大人曾主兵事,可为右相。”

    “谁可为右相,朕心里有数。”周喆看他一眼,“你很好,下去吧。”

    主审官换人的消息传入相府后,右相府中,纪坤、闻人不二等人还有点乐观:御史台秦桧性情忠直,若加上唐恪,二比一,或许还有些转机。尧祖年却并不乐观,他对于秦桧,有着更多的了解,信心却是不足。三人之中,唐恪固然清廉持正,但坦白说,主和派这些年来受到打压。唐恪这一系,基本上散沙一盘,在朝堂内除了清名之外,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实质的影响力了。觉明正在皇室奔走。试图扭转上意,未曾过来。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唯有宁毅愣了半晌,低声说出这句话来,还有些心存侥幸的众人看看他,都沉默下来。

    如同皇帝的新衣一般。这次事情的端倪已经露了这么多,很多事情,大伙儿都已经有了极坏的猜测,心怀最后侥幸,不过人之常情。宁毅的这句话打破了这点,此时,外面有人跑来通报,六扇门捕头进入尧家,正式缉拿尧纪渊,尧祖年皱了皱眉:“让他忍着。”随后对众人说道:“我去大牢见老秦。按最坏的可能来吧。”众人随即分散。

    右相府的反抗和活动。到此时才提升到只求保命的程度,然而已经晚了。席卷京城的巨大变动,在周喆、蔡京、童贯、王黼各系的推动下,籍着京城赏功罚过、再度振作的积极之风,已经全面铺开。

    ***************

    常来矾楼的人,忽然换了不少。

    京城风声鹤唳的时候,每每如此。来到风月之地的人群变化,往往意味着京城权力核心的转变。这次的转变是在一片大好而积极的赞誉中发生的,有人击节而哥,也有人义愤填膺。

    “……真料不到。那当朝右相,竟是此等奸人!”

    “……朝廷尚未审结此事,可不要瞎说!”

    “哪有瞎说,如今每日里下狱的是些什么人。还用我来说么……”

    “秦家大少可是在太原死节的义士——”

    “太原城围得铁桶一般,跑不了也是真的,何况,即便是一家人,也难保忠奸便能一样,你看太师父子。不也是不同路——”

    “楼下说书的先前每日说那秦家大少,这两日,可不是不说了——”

    “右相结党,可不逊蔡太师,而且此次守城,他赶人上城墙,指挥无方,令那些义士全葬身在了上面,后来一句话不说,将尸体也全烧了,你说,哪有将人当人用过——”

    “说这七虎,我看啊,他与……不,他就是最大的害人之虎——”

    近来师师在矾楼之中,便每日里听到这样的说话。

    她如今已经弄清楚了京中的大势发展,右相一系已经从根基上被人撬起,开始垮塌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便有众人推,右相一系的官员频频被下狱,三司会审那边,案子的牵扯则每天都在变大,虽还未形成定罪的形势,但在眼下的情况里,事情哪里还跑得脱,只是最后定罪的大小而已了。

    舆论开始转向与朝廷那边的风声有关系,而竹记的说书人们,似乎也是受到了压力,不再说起相府的事情了。早两天似乎还传出了说书人被打被抓的事情,竹记的生意开始出问题,这在商人圈子里,不算是稀奇的新闻。

    但底层一系,似乎还在跟上方对抗,据说有几个竹记的掌柜被牵扯到这些事情的余波里,进了开封府的大牢,随后竟又被挖了出来。师师知道是宁毅在背后奔走,她去找了他一次,没找到,宁毅太忙了。

    李妈妈每每说起这事,语带叹息:“怎么总有这样的事……”师师心中复杂,她知道宁毅那边的生意正在瓦解,瓦解完了,就要走了。心中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来告辞,但宁毅终究未曾过来。

    时间到得三月二十七,这天在矾楼之中,大伙儿都在议论着李纲受封的事情,秦嗣源案子的事情,师师倒在楼中发现一个人,那人一袭蓝衫,样貌消瘦,似乎还有伤在身,不时咳嗽,师师对他有些印象,依稀记得这人原是相府幕僚,叫做成舟海的,他大概是约了人来矾楼谈事情,可能也在为相府奔走。师师才发现他不久,便有人匆匆赶来,与那成舟海说了几句话,成舟海便匆匆出去了。

    随后也有人跟师师说了事情:“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右相府中闹出事情来了,刑部要拿秦家二公子下狱问罪。秦家老夫人挡住不许拿,两边闹起来,要出大事了……”

    师师脸色一白:“一个不留?这做得……这做得……秦家毕竟于国有功啊……”

    “嘿,功过还不知道呢……”

    那人报完信便去看热闹,师师想了想,连忙也叫人驾车,赶去右相府。到得那边时,周围已经聚集许多人了,这次涉及到秦绍谦的是另一个案子,刑部主理,过来的乃是刑部的两位总捕,带了文书、捕快队伍,却被秦家老夫人挡在门外,此时叫了不少秦家子弟、亲朋手拉手在门口挡住,成舟海也已经赶了过去,两边正在说话协商,偶尔年轻人与捕快也会对骂几句。

    往日里秦府何其权重,但有事情,说句话也就解决了,此时弄成这个样子,给人的感觉便只有权势离散的凄凉,纵然秦嗣源尚未问罪,颓丧之感已经出来了。秦府之中,秦绍谦似乎闹着要出来,堵住门口的老夫人拿拐杖打他:“你给我回去——你给我回去——你出来我立刻死了——”

    总捕铁天鹰在外头喊:“老夫人,此乃国法,非你如此便能抵挡——”

    外围的一些捕快低声道:“哼,权大势大惯了,便不讲道理呢……”

    人群里随后也有人如此义愤填膺,窃窃私语。府门那边,却见人群有点推推搡搡起来,那成舟海挡在前方说道:“秦绍和秦公子在太原被金狗分尸殉国,如今尸骨未寒,二公子曾在城外率军大破怨军,既是英雄,也是相爷唯一血脉。成某在太原九死一生,刚刚回来,尔等欲灭功臣满门,不妨从成某身上踏过去。”

    那铁天鹰道:“功便是功过便是过,岂能混为一谈。本人此次只为请秦公子过去分辨清楚,未说便要将其入罪,尔等如此阻挠,是心虚么?而且,秦绍和秦大人在太原殉国,太原被女真人屠杀,几乎无人幸存,你又是如何回来,你贪生怕死……”

    “贪生怕死——”那成舟海大喝一声,撕开了上衣,消瘦的身体上密密麻麻的还都是绷带,他将绷带往外撕,“尔等知道太原是何等情形,四面无援!粮草不足!女真人强攻时,我等为求杀敌,粮食只给士兵吃,我是官员,每日里吃的糠粉都是减半的,我伤未痊愈,捕头,你看看这伤是否是贪生怕死来的——”

    右相府门外成舟海的这番做派令得铁天鹰有些呐呐无言,李师师却是明白,若是秦绍谦乃是另起一案,或许就还不大,京中总有些官员可以插手,右相府的人此时必然还在四处行动奔走,要将这次案件压回去,只是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赶来,又能否有些成效了……(未完待续。)

    长街之上的吵嚷还在继续,成舟海以及秦绍俞等秦家子弟挡住了过来的捕快,柱着拐杖的老太太则更是颤巍巍的挡在门口。有成舟海带着伤痛一阵阻拦,铁天鹰一时间也不好用强,但他是带着刑部手令来拿人的,天生便带有正义性,话语之中以退为进,说得也是慷慨激昂。

    “……我知你在太原英勇,我也是秦绍和秦大人在太原殉国。然而,兄长殉国,家人便能罔顾国法了?尔等便是这样挡着,他迟早也得出来!秦绍谦,我敬你是英雄,你既是男儿,心怀坦荡,便该自己从里面走出来,咱们到刑部去一一分说——”

    这番话带动了不少围观之人的应和,他手下的一众捕快也在添油加醋,人群中便听得有人喊:“是啊。”

    “有罪无罪,去刑部怕什么!”

    “是清白的就当去说清楚……”

    这些说话之人多是百姓,女真围城之后,众人家中、身边多有去世者,性情也大都变得激愤起来,此时见秦绍谦连刑部都不敢去,这哪里还不是枉法的证据,分明心虚。过得片刻,竟有人指着秦家老夫人骂起来。

    “……老虔婆,以为家中当官便可一手遮天么,挡着公人不许进出,死了也好!”

    “是啊是啊,当京城是她家开的了……”

    “秦家本就跋扈惯了……”

    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就变得群情汹涌起来。那老妇人站在相府门口,手柱着拐杖一言不发。但手上明显是在颤抖。但听秦府门后传出男子的声音来:“母亲!我便遂了他们……”

    随着那声音,秦绍谦便要走出来。他身材魁梧结实,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以牛皮罩住,只更显身上沉稳煞气。然而他的脚步才要往外跨。老妇人便回头拿拐杖打过去:“你不许出来——”

    铁天鹰在外面喊:“好,秦绍谦你是条汉子!”

    成舟海回过头来咳了两句:“回去!回去!”

    前几次秦绍谦见母亲情绪激动,总被打回去。此时他只是受着那棍子,口中喝道:“我去了刑部他们一时也不能拿我如何!能说清的,自能说清!若说不清,我迟早是死!母亲——”

    “你回去!”

    “我不可丢了秦家声名——”

    人群中有人喊:“你秦家还有声名。有声名的大公子已经死了,他跟你们不是一路人!”

    秦绍谦虎目圆睁,往这边人群里扫过来,他仅剩的那只眼睛已经充血赤红,沉声道:“我在城外拼命。救下一城……”他或许想说一城畜生,但终于没有出口。老夫人在前方拦住他:“你回去,你不回去我死在你面前——”

    “娘——”秦绍谦看着母亲,大喊了句。

    “他们总得留我秦家一人活命——”

    到得此时,秦绍谦站在那里没法回去,老夫人也只是挡住他,柱着拐杖。其实秦嗣源虽已下狱,极刑不过流三千里。但以秦嗣源的年纪,流放与死何异,秦绍谦却只是武人。进去刑部,事情可以小可以大,他在外面跟在里面的周旋难度,委实天渊之别。

    这些日子里,要说真正难受的人,非秦绍谦莫属。

    他先前掌管军队。直来直往,就算有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手上一把刀,也大可斩杀过去。这一次的风声急转。父亲秦嗣源召他回来,军队与他无缘了。不光离了军队,相府之中,他其实也做不了什么事。首先,为了自证清白,他不能动,文人动是小事,武人动就犯大忌讳了。其次,家中有父母在,他更不能拿捏做主。小门小户,别人欺上来了,他可以出去打拳,大门大户,他的爪牙,就全无用了。

    而这些事情,发生在他父亲下狱,长兄惨死的时候。他竟什么都不能做。这些时日他困在府中,所能有的,唯有悲愤。可即便宁毅、闻人等人过来,又能劝他些什么,他先前的身份是武瑞营的掌舵,只要敢动,别人会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到秦府。到得旁人还要攀扯到他身上来,他恨不能一怒拔刀、血溅五步,可是面前还有自己的母亲。

    眼前这生养他的女人,刚刚经历了失去一个儿子的痛苦,老伴又已进入大牢,她倒下了又站起来,苍苍白发,身体佝偻而单薄。他就算想要豁了自己的这条命,眼下又哪里豁得出去。

    周围的喊声、骂声,都在传来,在城外豁出命去与女真人、与怨军对阵的大英雄,此时前后都无路了。

    他只能握着拳站在那里、目光充血、身体颤抖。

    人群中又有人喊出来:“哈哈,看他,出来了,又怕了,孬种啊……”

    便在此时,有几辆马车从一旁过来,马车上下来了人,先是一些铁血铮然的士兵,随后却是两个老人,他们分开人群,去到那秦府前方,一名老人道:“要抓秦绍谦,便先将我等也抓了吧。”却是尧祖年,他这架势显然也是来拖时间的。另一名老人首先去到秦家老夫人那边,其余士兵都在尧祖年身后排成一线,大有哪个捕快敢过来就直接砍人的架势。

    铁天鹰愣了片刻,后方的那些分明是西军士兵。汴梁解围之后,这些士兵在京城一带还有不少,都在等着种师道带回去,全是刺头,不讲道理真敢杀人的那种。他武艺虽高,但就凭眼前这十几个西军士兵,他手下这帮捕快也拿不了人。

    当然,这倒不在他的考虑中。若是真的能用强,秦绍谦眼下就能召集一帮秦府家将现在冲出来,一条街的人都得死完。而真正麻烦的,是后头那个老头的身份。

    人群中此时也乱了一阵,有人道:“又来了什么官……”

    “倚老卖老徇私枉法的……”

    “武朝便毁在这些人手里……”

    “秦家可是七虎之一……”

    几人说话间,那老人已经过来了。目光扫过前方众人,开口说话:“老夫种师道,来保秦绍谦。”

    众人沉默下来,老种相公,这是真正的大英雄啊。

    那铁天鹰朝种师道恭敬地行了礼:“在下素来敬佩老种相公。只是老种相公虽是英雄,也不能罔顾国法,在下有刑部手令在此,只是让秦将军回去问个话而已。”

    “问个话,哪有如此简单!问个话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你当老夫是傻子不成!”

    “种相公,此乃刑部手令……”

    种师道乃是天下闻名之人。虽已年迈,更显威严。他不跟铁天鹰说道理,只是说常理,几句话挤兑下来,弄得铁天鹰更是无奈。但他倒也不至于害怕。反正有刑部的命令,有国法在身,今天秦绍谦非得给拿走不可,若是顺便逼死了老太太,逼疯了秦绍谦,秦家倒得只有更快。

    人群之中的师师却知道,对于这些大人物来说,很多事情都是背后的交易。秦绍谦的事情发生。相府的人必然是四处求援。尧祖年去请种师道,种师道若非是没有找到办法,也不至于亲自跑过来拖延这时间。她又朝人群中看过去。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怕不聚集了好几百人,原本几个喊话喊得厉害的家伙似乎又收到了指示,有人开始喊起来:“种相公,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莫要受了奸人蛊惑——”

    “他们若是清白。岂会害怕去官府说清楚……”

    “是啊是啊,又不是立刻问罪……”

    “老种相公。你一世英名……”

    人群因此喧闹起来,师师正想着要不要挺身说点什么打乱他们。陡然见那边有人喊起来:“他们是有人指使的,我在那边见人教他们说话……”

    另一边又有人道:“没错,我也见到了!”

    “你们含血喷人——”

    “没有,不信你们看街角那人——”

    “有什么好吵的,有王法在,秦府想要阻挠王法,是要造反了么……”

    “谁说造反的,把他看住了,别让他走——”

    周围顿时一片混乱,这下话题反被扯开了。师师左右环顾,那混乱之中的一人竟是在竹记中依稀见到过的面孔。

    相府前方,种师道与铁天鹰之间的对峙还在继续。老人一世英名,在这里做这等事情,一是与秦嗣源在守城时的交情,二是他确实无法从官面上解决这件事——这段时间,他与李纲虽然各种褒奖封赏无数,但他已经心灰意冷,向周喆提了折子,这几天便要离开京城返回西北了,他甚至还未能将种师中的骨灰带回去。

    便在此时,陡然听得一句:“母亲!”秦绍谦的身前,秦老夫人摇摇晃晃的便要倒在地上,秦绍谦抱住她,后方的门里,也有丫鬟家人慌忙跑出来了。秦绍谦一将老人放稳,便已陡然起身:“铁天鹰!我要你狗命——”

    被人抱住的老夫人扬了扬手,没能抓住他,秦绍谦已经几步跨了出去,刷的便是一抹刀光擎出。他先前虽然憋屈无奈,然而真到要杀人的程度,身上铁血之气凶戾惊人,拔得也是前方一名西军精锐的腰刀。铁天鹰不惧反喜,当先一步便要拦开种师道:“来得好!种相公小心,莫让他伤了你!”

    作为刑部总捕,铁天鹰武艺高强,当年围杀刘大彪,他便是其中之一,武艺与当初的刘西瓜、陈凡对拼也未必处于下风。秦绍谦虽然经历过战阵搏命,真要放对,他哪会害怕。只是他伸手一格种师道,本已年迈的种师道虎目一睁,也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那边成舟海猛地挡在秦绍谦身前:“小不忍而乱大谋,不可动刀——”

    如此拖延了片刻,人群外又有人喊:“住手!都住手!”

    这边的师师心中一喜,那却是宁毅的声音。对面街道上有一帮人分开人群冲进来,宁毅手中拿着一份手令:“全都住手,铁天鹰,此为左相手令,令尔等详查证据,不可攀诬构陷,胡乱查案……”

    那边人正在涌进来。铁天鹰一声冷哼:“我有刑部公文,刑部的案子,左相岂能一言而决……”

    “刑部耿大人手书在此……”

    “只是手书,抵不得公文,我带他回去,你再开公文要人!”

    这说话之间,双方已经涌到一起,宁毅挡在铁天鹰身前,伸手挡了挡他,铁天鹰却是武林人,反手格挡擒拿,宁毅手臂一翻,退后半步,双手一举,铁天鹰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砰的一声,让宁毅踏踏踏的退了三步。

    相府出问题的这段时日,竹记当中也是麻烦不断,甚至有说书人被抓紧开封府,有幕僚被攀扯,而宁毅去将人全力救出来的情况。日子不好过,但早在他的预料当中,因此这些天里,他也不想惹事,方才举手退后就是以示诚意,却不想铁天鹰一拳已经印了过来,他的武艺本就不如铁天鹰这等一流高手,哪里躲得过去。退后三步,嘴角已经溢出鲜血,然而也是在这一拳之后,情况也陡然变了。

    四周杀气陡然爆开,沸腾汹涌而来,铁天鹰眉心刺痛,跟在宁毅身边的人陡然拔刀,便要斩杀过来,先前随着宁毅奔跑过来的跟班此时散布各方,一瞬间,锵锵锵的十余道刀光升起,凛然的杀气令得铁天鹰一时间都没动弹。

    前方那一排西军精锐也被这杀气引动,下意识的拔出钢刀,顿时间,随着宁毅的大喊:“住手——”整个秦府前方的街道上,都是明晃晃的刀光。

    下一刻,喧嚷与混乱爆开——(未完待续)

    ps:嗯,这两天看了一本叫做《烽火逃兵》的书,非常好,首发创世,起点也看得到,给大家推荐一下。

    已是黄昏的天色,右相府外街前,小拨的骚乱一下子就扩散开了。

    汴梁之战过后,如同大浪淘沙一般,能够跟在宁毅身边的都已经是最为忠心的护卫。长久以来,宁毅身份复杂,既是商人,又是书生,在绿林间是邪魔,官场上却又只是个幕僚,他在饥荒之时组织过对屯粮豪绅们的打擂,女真人来时,又到最前线去组织战斗,最终还打败了郭药师的怨军。

    这些事情,这些身份,愿意看的人总能看到一部分。若是外人,钦佩者轻蔑者皆有,但老实说来,轻蔑者应该更多些,但跟在宁毅身边的人却不一样,桩桩件件他们都看过了,如果说当初的饥荒、赈灾事件只是他们佩服宁毅的初步,经过了女真南侵之后,这些人对宁毅的忠诚就到了另一个程度,再加上宁毅平素对他们的待遇就不错,物质给予,加上这次大战中的精神煽动,护卫之中有些人对宁毅的敬佩,要说狂热都不为过。

    这些天里,眼看着右相府失势,竹记也遭遇到各种事情,憋屈是一回事,宁毅当众挨了一拳,就是另一回事了。

    人丛之中,如陈驼子等人拔出双刀就朝着铁天鹰斩了过去!

    其余的护卫也都是战阵中厮杀回来,何其惊觉。宁毅中了一拳,理智者或许还在迟疑,然而同伴拔刀,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转眼之间,所有人几乎是同时出手,刀光腾起,随后西军拔刀,宁毅大喝:“住手!”种师道也暴喝一句:“住手!”铁天鹰已挥出巨阙剑。与陈驼子拼了一记。周围人群乱声响起,纷纷后退。

    跟随铁天鹰过来的那些捕快这次才迟疑着拔刀对峙。他们之中倒也并非没有好手,只是眼下是在汴梁城中,皇城附近,谁料得到眼前的事态。

    周围的人群被吓得后退了不少。好在并未拥挤太过,倒也不至于引起踩踏。秦府门前,情况在方才的一刻动手后,又停了下来,场面凝固,双方对峙。气氛肃杀。宁毅跟种师道的威严终究还是有用的,暴喝之后,众人恢复理智,但刀已经拔了,一些竹记护卫与捕快面对面的站在一起。各自以气势吓人。

    竹记护卫当中,绿林人不少,有的如田东汉等人是正派,邪派如陈驼子等也有许多,进了竹记之后,众人都自觉洗白,但行事手段各异。陈驼子先前虽是邪派好手,比之铁天鹰。武艺身份都差得多,但几个月的疆场喋血,再加上对宁毅所做之事的认可。他此时站在铁天鹰身前,一双小眼睛逼视过来,阴鸷诡厉,面对着一个刑部总捕头,却没有丝毫退让。

    铁天鹰手持巨阙,反倒笑了:“陈驼子。莫道我不认识你。你以为找了靠山就不怕了,靠得住吗。”

    “烂命一条。”陈驼子盯着他道。“这次事了,你不用找我。我去找你。找你一家!”

    铁天鹰目光一厉,那边宁毅伸手抹着嘴角溢出的鲜血,也已经目光阴沉地过来了:“我说住手!没有听到!?”

    一众竹记护卫这才各自退后一步,收起刀剑。陈驼子微微低头,主动避让开,宁毅便站到铁天鹰身前来了。

    两人对峙片刻,种师道也挥手让西军精锐收了刀,一脸阴沉的老人走回去看秦老夫人的状况,顺便拉回秦绍谦。路边人群并未完全跑开,此时看见未曾打起来,便继续瞧着热闹。

    铁天鹰目光扫过周围,再度在宁毅身前停下:“管不住你家里人啊,宁先生,街头拔刀,我可以将他们全部带回刑部。”

    宁毅目光平静,此时倒并不显得硬气,只是拿出两份手书递过去:“左相与刑部的手令,见好就收吧铁总捕,事情已经黄了,退场要漂亮。”

    铁天鹰冷冷笑笑,他举起手指来,伸手缓缓的在宁毅肩膀上敲了敲:“宁立恒,我知道你是个狠人,所以右相府还在的时候,我不动你。但右相府要完了,我看你挡得住几次。你个书生,还是去写诗吧!”

    宁毅偏头看了看他的手,然后举起手令,往他的手里放:“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世间万物有起有落,铁总捕,我不想惹事,拿上东西走吧。”

    铁天鹰这才终于拿了那手令:“那如今我起你落,我们之间有梁子,我会记得你的。”

    “总捕手下留情。”宁毅疲倦地点了点头,然后将手往旁边一摊,“刑部在那边。”

    “哼。”铁天鹰笑着哼了一句,这才朝种师道那边一拱手,带着捕快们离开。

    秦绍谦出事,相府之中众人出动,尧祖年找的是种师道,宁毅去找李纲,闻人不二则去找了唐恪,同时也找下狱后的秦嗣源。此时宁毅终于赶过来解了围,一种秦家子弟、加上种师道等人便护着秦老夫人进府。宁毅站在那儿,看着周围的人群,随后成舟海也过来找他说话。附近围观者眼见事情就此揭过,这才如潮水般的散去。

    人群散去之后,留下一地狼藉,方才双方拔刀剑拔弩张之时,有些围观者转身就跑,终究碰到些东西,有买菜路过的人篮子被撞翻的,此时蹲在地上捡菜叶。一些人家已经开始掌灯了,师师从这边看过去,但觉夜风萧索,站在那边的宁毅虽然还是一身青衫挺拔,方才又面对了刑部的大捕头,但背影深处,终究还显得有几分疲惫了。

    师师原本觉得,竹记开始转移南下,京城中的产业被闹的闹、抵的抵、卖的卖,包括整个立恒一家,恐怕也要离京南下了,他却未曾过来告知一声,心中还有些难受。此时见到宁毅的身影,这感觉才变成另一种难受了。

    有时候有些人,总要担起比别人更多的东西的……

    她在这边这样想着。那一边。宁毅与一众竹记人在秦府门外站了一会儿,见围观者走得差不多了,方才进去询问老夫人的情况。

    相对于先前那段时日的刺激,秦老夫人此时倒没有大碍,只是在门口挡着。又大喊大叫,情绪激动,体力透支了而已。从老夫人的房间出来,秦绍谦坐在外面的院子里,宁毅与成舟海便也过去,在石桌旁各自坐下了。

    “今日之事。多谢立恒与成兄弟了。”坐了片刻,秦绍谦首先开口,语气平静,是压抑着情绪的。

    宁毅一只手握拳放在石桌上,此时砰的打了一下。他也没说话,只是目光不豫。成舟海道:“李相大概也不敢说什么话了吧?”

    “躲了这次,还有下次。”秦绍谦道,“总有躲不过去的时候,我已有心理准备了。”

    “话不是这样说,多躲几次,就能躲过去。”宁毅这才开口,“就算要秦家垮到起不来的程度。二少你也不是非入罪不可。”

    “能够下去,总要好些,否则等我来报仇么。”秦绍谦道。

    宁毅摇头不答:“秦相之外的。都只是添头,能保一个是一个吧。”

    如此说了几句,宁毅与尧祖年打了个招呼,方才离开相府。此时天色已晚,才出去不远,有人拦下了马车。着他过去。

    右相府所在,距离皇城不远。人其实是不多的,道路也宽。过来拦他的是广阳郡王府的管事。进了前方一处院子,上了二楼平台,却见前方站了一人,是曾经任了枢密使,如今在掌兵部的谭稹。前一次见到童贯时,谭稹便在一旁跟着,此次上来,只见到他一人,脸色却并不好,背负双手,瞥了他一眼。

    “这些时日,你事情干得不错啊。”

    “见过谭大人……”

    “见过我?宁先生左右逢源,怕是连广阳郡王都未放在眼里了吧。小小谭某见不见的又有何妨?”

    “呃,谭大人这是……”

    “王爷跟你说过些什么你还记得吗?”谭稹的语气愈发严厉起来,“你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小商人,当自己得了尚方宝剑,死不了了是吧!?”

    以他眼下执掌兵部的身份,对着宁毅发了这样的脾气,状况实在罕见。宁毅还未说话,另一道身影从旁边出来了,那身影高大沉稳,拿棉布擦着手。

    “谭大人哪,注意你的身份,说这些话,有些过了。”童贯沉声警告,谭稹便退了一步,拱手道歉:“……实在是见不得这等妄人。”宁毅也拱手行礼。从这二楼上小小平台望出去,能看到下方民居的灯火,远远的,也有街道车水马龙的景象。

    童贯看了宁毅几眼,口中说道:“受人食禄,忠人之事,如今右相府处境不好,但立恒不离不弃,全力奔走,这也是好事。只是立恒啊,有时候好心未必不会办出坏事来。秦绍谦此次若是入罪,焉知不是躲过了下次的大祸。”

    他顿了顿,又道:“你不用多想,刑部的事情,主要管事的还是王黼,此事与我是没有关系的。我不欲把事情做绝,但也不想京城的水变得更浑。一个多月以前,本王找你说话时,事情尚还有些看不透,此时却没什么好说的了,一切恩眷荣宠,操之于上。秦府这次躲不过去,不说大局,你在其中,算是个什么?你一无功名、二无背景、不过是个商人身份,就算你有些才学,大风大浪,随随便便拍下来,你挡得住哪一点?现在也就是没人想动你而已。”

    童贯目光严厉:“你这身份,比之尧祖年如何,比之觉明如何?就连相府的纪坤,根子都要比你厚得许多,你恰是因为无依无凭,躲过几劫。本王愿以为你能看得清这些,却想不到,你像是有些飘飘然了,不说这次,光是一个罗胜舟的事情,本王就该杀了你!”

    这声音回荡在那平台上,谭稹沉默不言,目光睥睨,童贯抿着嘴唇,随后又稍稍放缓了语气:“谭大人何等身份,他对你发脾气,因为他惜你才学,将你当成自己人。本王是领兵之人,与你说这些重话,也是不想你自误。今日之事,你做得看起来漂亮,召你过来。不是因为你保秦绍谦,而是因为,你找的是李纲!”

    他重重地指了指宁毅:“而今之事,你找蔡太师,你找本王,你去找王大人。都是化解之道,说明你看得清局势。你找李纲,要么你看不懂局势,要么你看懂了,却还心存侥幸。那就是你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是取死之道!早些时日,你让你下面的那什么竹记,停了对秦家的吹捧,我还当你是聪明了,现在看来,你还不够聪明!”

    童贯停顿了片刻,终于背负双手,叹了口气:“也罢。你还年轻,有些执拗,不是坏事。但你也是聪明人。静下来若还想不通本王的一番苦心,那也就不值得本王保你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哪,这个年纪上,本王可以护你走一程,本王去后,谭大人他们。也可以护你走一程。走得久了,你才慢慢的能护别人往前走。你的理想啊、抱负啊,也唯有到那个时候才能做成。这官场如此。世道如此,本王还是那句话,追风赶月别留情,留情太多,于事无补,也失了前程性命……你自己想吧,谭大人对你拳拳之意,你要领情,跟他道个歉。”

    谭稹道:“我哪当得了这等大才子的道歉!”

    童贯笑起来:“看,他这是拿你当自己人。”

    不久之后,谭稹送了宁毅出来,宁毅的性情从善如流,对其道歉又道谢,谭稹只是微微点头,仍板着脸,口中却道:“王爷是说你,也是护你,你要体会王爷的一番苦心。这些话,蔡太师他们,是不会与你说的。”

    随后谭稹回去二楼平台上,与童贯独处时,却道:“我看这小子颇为滑头,王爷一番苦心,也不知他领不领情。”

    童贯背负双手,摇头微笑不语。其实他心中明明白白,谭稹哪里是爱护那宁毅,早先武瑞营的事情,罗胜舟重伤,灰头土脸地被赶出来,谭稹等若当场被打脸,雷霆大怒,差点要对疑似背后黑手的宁毅动手,是童贯压住了他,他心中憋着一肚子火气呢。

    童贯也未必是真有多惜宁毅的才,这等年轻小辈,身上有冲劲,不知死活,却也不够老辣,可为先锋,难堪大用。只是秦嗣源去后,右相府的东西总得有人接手,他顺手敲打一番,不过是举手之劳。其实谭稹也好,宁毅也好,都不过是一般的性质,棋子而已,跳来跳去,他看着也只是觉得讽刺有趣,有时候还不免一声叹息。此时谭稹说起那宁毅的坏话,童贯也只是微微一笑,不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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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毅从那院落里出来,夜风轻抚,他的目光也显得平静下来。

    已经决定离开,也已经预料过了接下来这段时间里会遭遇的事情,如果要叹息或者愤怒,倒也有其理由,但那些也都没有什么意义。

    这些天来,明里暗里的勾心斗角,利益交换,他见得都是这样的东西。往下走,找竹记或者宁毅麻烦的官员小吏,或是铁天鹰这样的旧仇,往上走,蔡京也好童贯也罢,甚或是李纲,如今能够关心的,也是接下来的利益问题——当然,宁毅又不是李纲的心腹,李纲也没必要跟他表现什么慷慨激昂,秦嗣源下狱,种师道心灰意冷之后,李纲或许还想要撑起一片天空,也只能从利益上来,尽量的拉人,尽量的自保。

    宁毅却是要走的了。

    忍气吞声,装个孙子,算不上什么大事,虽然很久没这样做了,但这也是他多年以前就已经熟练的技能。如果他真是个初出茅庐胸怀大志的年轻人,童贯、蔡京、李纲这些人或实际或理想的豪言壮语会给他带来一些触动,但放在现在,掩藏在这些话语背后的东西,他看得太清楚,无动于衷的背后,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当然,表面上的唯唯诺诺,他还是会的。

    就连嘲讽的心思,他都懒得去动了。“时局如此”“天下如此”“上意如此”“不得不为”,凡此种种,他放在心中时看到的,也只是整个汴梁城沦陷时的景象。这时候的这些人,大抵都是要死的,男的被抓去北方做猪狗奴隶,女的被轮暴取乐,这种景象在眼下,连诅咒都不能算。

    也是因此,许多时候看见那些想要一枪打爆的嘴脸,他也就都由他去了。

    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能说苦衷,也不是说理解谅解就能解决的。理解得多了,有苦衷的人,就只配去死,这是冰冷的现实,从不照顾人的些许乡愿。

    他心中已连叹息的想法都没有,一路前行,护卫们也将马车牵来了,正要上去,前方的路口,却又见到了一道认识的身影。

    这几天里,一个个的人来,他也一个个的找过去,赶场也似,心中或多或少,也会觉得疲惫。但眼前这道身影,此时倒没有让他觉得麻烦,街道边微微的灯火之中,女子一身浅粉色的衣裙,衣袂在夜风里飘起来,灵动却不失端庄,多日未见,她也显得有些瘦了。

    眼见她在那边有些小心地张望,宁毅笑了笑,举步走了过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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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adx;“师师妹子,好久不见了。”

    昏暗的长街,不远处是皇城的外墙,从另一侧的院落里浸出的灯光带着馨黄的迷离。宁毅走过去时,身边的护卫们也跟随在旁边,但即便人不少,这街道上仍旧显得安静。

    师师一袭浅粉色的仕女衣裙,在那边的道旁,微笑而又带着些许的审慎:“那是……广阳郡王的别业吧,方才送你出来的……”

    “嗯。”宁毅回头看了一眼那边的院门,“王府的总管,还有一个是谭稹谭大人。”

    “他们……未曾刁难你吧?”

    进了这样的院子,最后由谭稹这样的高官和王府的总管送出来,放在别人身上,已是值得炫耀的大事了。但师师自非那般浅薄的女子,先前在秦府门前看过全程,此后广阳郡王这些人会截下宁毅是为了什么事情,她也就大概猜得懂了。

    宁毅已经走得近了,笑了笑:“骂了一顿,不是什么大事。”

    他说得轻松,师师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转身随着宁毅前行,过了前方街角,那郡王别业便消失在背后了。前方长街依旧算不得明亮,离热闹的民宅、商区还有一段距离,附近多是大户人家的宅邸,一辆马车自前方缓缓驶来,宁毅、师师身后,一众护卫、车夫静静地跟着走。

    “记得上次见面,还在说太原的事情吧。感觉过了很久了,最近这段时日师师如何?”

    “也是一样,参加了几个诗会,见了这样那样的人。说起太原的事情……”

    “变成说大话了。”宁毅轻声说了一句。

    师师随着他缓缓前行,沉默了片刻:“旁人或许不清楚,我却是知道的,右相府做了多少事情。方才……方才在相府门前,二少爷被冤屈,我见到了……还好立恒你找了李相……”

    宁毅摇了摇头:“只是开始而已,李相那边……也有点自身难保了。再有几次,很难指望得上。”

    “谭稹他们便是幕后主谋吗?所以他们叫你过去?”

    “只是一部分。”宁毅笑笑,“人群里喊话,抹黑绍谦的那帮人。是他们派的。我搅黄了事情,他们也有点生气。这次的案子,是王黼下的令,铁天鹰意会而已,弄得还不算大。下面几个人想先做了,然后再找王黼邀功,所以还能挡下来。”

    他语气平淡,随后又笑:“这么久不见了,师师见到我,就要问这些不开心的事情?”

    “在立恒眼中,我怕是个包打听吧。”师师也笑了笑,然后道,“开心的事情……没什么很开心的,矾楼中倒是每日里都要笑。厉害的人也见到不少,见得多了,也不知道是真开心还是假开心。见到于大哥陈大哥,见到立恒时,倒是挺开心的。”

    “嗯。”宁毅点点头。

    师师想了想,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说道:“立恒已经……准备走了吧?”

    宁毅抿了抿嘴,随后耸肩:“其实要看的话,还是看得很清楚的。李妈妈也早就看出来了吧?”

    “其他人倒是只以为立恒你要与相府理清关系,妈妈也有些不确定……我却是看出来了。”两人缓缓前行。她低头回忆着,“与立恒在江宁再见时,是在几年前了呢?”

    “呃,景翰……”宁毅皱着眉头。

    “是景翰九年。”师师点点头。目光望着前方的道路,面上有笑容,“转眼间,五年了。其实,从那时再见立恒,到后来立恒也来了京城。我有时觉得,大家住的近了些,有时候又老是觉得,与立恒之间,其实始终没有拉近过,现在看来,我终究有能看懂立恒的地方了。我很高兴,立恒却要走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高兴的事。”

    微风吹来,师师捋了捋头发,将目光转向一边,宁毅倒觉得有些不好回答起来。他走出两步,才见师师在后方停下了,回过头去,不算明亮的夜色里,女子的脸上,有明显的哀戚情绪:“立恒,真的是……事不可为了吗?”

    她的声音说到后来,微微有些颤抖。这情绪不止是为了宁毅离开而感到伤感,还有更复杂的东西在其中。如怜悯之情,人皆有之,眼前的女子对许多事情看来清醒,实际上,却大有悲天悯人之心,她先前为受冤屈的姐妹奔走,为赈灾奔走,女真人来时,她到城墙亲自照顾伤员,一个女子能发挥多大的力量且不去说,拳拳之意却做不得假。她知道宁毅的性格,不到最后不会放弃,此时的话语,开口之际或是因为宁毅,到得出口之后,便不免联想到这些,心中害怕起来了。

    宁毅站在那儿,张了张嘴:“很难说会不会出现转机。”他顿了顿,“但我等无能为力了……你也准备南下吧。”

    “我在南面没有家了。”师师说道,“其实……汴梁也不算家,可是有这么多人……呃,立恒你准备回江宁吗?”

    “暂时是这样打算的。”宁毅看着他,“离开汴梁吧,下次女真来时,长江以北的地方,都不安全了。”

    师师点了点头,两人又开始往前走去。沉默片刻,又是一辆马车晃着灯笼从众人身边过去,师师低声道:“我想不通,明明已经打成那样了,他们这些人,为何还要这样做……之前哪一次我都想得通,可这等时候,他们为何不能聪明一次呢……”

    “因为眼前的歌舞升平哪。”宁毅沉默片刻,方才开口。此时两人行走的街道,比旁的地方稍稍高些,往一侧的夜色里望过去,透过林荫树隙,能依稀看到这城市繁华而祥和的夜景——这还是刚刚经历过兵祸后的城市了:“而且……右相府做错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最麻烦,挡不住了。”

    “什么事?”师师扭头看他。

    “女真攻城当日,陛下追着皇后娘娘要出城,右相府当时使了些手段,将陛下留下来了。陛下折了面子,此事他绝不会再提,但是……呵……”宁毅低头笑了一笑,又抬起头来,“我后来做复盘。再去看时,这可能才是陛下宁愿放弃太原都要打下秦家的原因。其它的原因有很多,但都是不成立的,只有这件事里。陛下表现得不光彩,他自己也清楚,追皇后,谁信哪。但蔡京、童贯,这些人都有污点。只有右相,把他留下了。可能后来陛下每次见到秦相,下意识的都要避开这件事,但他心中想都不敢想的时候,右相就一定要下去了。”

    师师双唇微张,眼睛逐渐瞪得圆了。

    “当时兵凶战危,我在城外一时间不知道,右相应该是能意识到这点的,但那种情况下,事情太多了。没有好的办法来补救。到后来时间过了,只能寄望于侥幸。”宁毅摇摇头,目光和语气都显得平静:“呵……不一定是真的,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不追究了。”

    听着那平静的声音,师师一时间怔了许久,人心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师师明白。这可能性是不小的。她又去看宁毅的脸时,想起先前在秦府门前他被打的那一拳,想起后来又被谭稹、童王爷他们叫去,“骂了一顿”。这些天来,估计围绕在他身边的都是这些事情,这些嘴脸了吧。

    师师是去了城墙那边帮忙守城的。城内城外几十万人的牺牲,那种生死线上挣扎的惨烈情景,此时对她来说还历历在目,如果说经历了如此重大的牺牲。经历了如此艰苦的努力后,十几万人的死去换来的一线希望竟是毁于一个在逃跑未遂后受伤的自尊心——哪怕有一点点的原因是因为这个。她都能够理解到这中间能有怎样的心寒了。

    她便也多少能够感受到,这些天来眼前的男子周旋于那些大官小吏之间,如此的平静之后,有着怎样的疲惫和愤怒了。

    她将这样的心情收到心底:“那……右相府还有些人能保下来吗?若有用得着我的……”

    “你别掺合到这件事里来。”宁毅在一旁当即摇了摇头,“于事无补,还会惹上麻烦。”

    “总有能做的,我不怕麻烦,就像是你以前让那些说书人为右相说话,只要有人说话……”

    “所以没说了不是吗。他们铁了心要动右相府了,再宣传下来,我手底的那些说书人,也要被抓进大牢。右相这次守城有功,要动他,抹黑是必须的,他们已经做了准备,是没办法对着干的。”

    夜风吹过来,带着安静的冷意,过得片刻,宁毅又道:“你别多想了,去江宁吧,朋友一场,你没地方住,我可以负责安顿你——原本就打算去提醒你的,这次正好了。其实,到时候女真再南下,你若是不肯走,我也得派人过来劫你走的。大家这么熟了,你倒也不用谢谢我,是我应该做的。”

    师师扑哧笑了出来:“那我倒想等你来抓我了……”

    街道上的光芒晦暗不定,她此时虽然笑着,走到黑暗中时,眼泪却不自禁的掉下来了,止也止不住。

    女真攻城时,她身处那修罗疆场上,看着百千人死,心中还能抱着微弱的希望。女真终于被打退了,她能够为之雀跃欢呼,高声庆贺。但唯有在此时,在这种安谧的气氛里,在身边男子平静的话语里,她能够感到绝望一般的悲伤从骨髓里升起来了,那寒意甚至让人连半点希望都看不到。

    愤怒和疲惫在这里都没有意义,努力也没有意义了,甚至于就算抱着会受到伤害的准备,能做的事情,也不会有意义……

    见她忽然哭起来,宁毅停了下来。他掏出手帕给她,口中想要安慰,但其实,连对方为什么忽然哭他也有点闹不清楚。师师便站在那儿,拉着他的衣袖,静静地流了许多的眼泪……

    **************

    细节上或许会有差别,但一如宁毅等人所推算的那样,大局上的事情,一旦开始,就如同洪水流逝,挽也挽不住了。

    仿佛没有感觉到春天的暖意,三月过去的时候,秦嗣源的案子,进一步的扩大了。这扩大的范围,半为真实,半为构陷,秦嗣源复起之时,金辽的局势已经开始明朗,浪费了先前的几年时间,为了保障伐辽的后勤,右相府做过不少从权的事情,要说结党营私,比之蔡、童等人或许小巫见大巫,但真要扯出来,也是惊人的一大摞。

    作为主审官身居其中的唐恪,公事公办的情况下,也挡不住这样的推进——他试图帮助秦嗣源的倾向在某种程度上令得案件更加复杂而清晰,也延长了案件审理的时间,而时间又是流言在社会上发酵的必备条件。四月里,夏天的端倪开始出现时,京城之中对“七虎”的声讨愈发激烈起来。而由于这“七虎”暂时只有秦嗣源一个在受审,他逐渐的,就成为了关注的焦点。

    随着这些事情的逐渐加深,四月里,发生了不少事情。四月上旬过后,秦绍谦终于还是被下狱,这一次他是扯进了父亲的案子里,无法再避免。宁毅一方,密侦司开始脱手,朝廷中派出的人,逐渐将原本相府掌管的事情接手过去,宁毅已经尽量润滑,其中自然还是发生了不少摩擦,另一方面,原本结下梁子的铁天鹰等人,此时也算是找到了机会,常常便过来挑衅,找些麻烦。这也是原本就预料到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宁毅早已有心理准备,预料到了这些事情,偶尔午夜梦回,或是在做事的空隙时想想,心底固然有怒意在加重,但距离离开的日子,也已经越来越近。如此,直到某些事情的忽然出现。

    这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四月下旬了。

    时光似慢实快地走到这里。

    夏季,暴雨的季节……(未完待续。)

    哗——

    倾盆的大雨降下来,本就是傍晚的汴梁城里,天色更加暗了些。水流落下屋檐,穿过沟豁,在城市的巷道间化为滔滔浊流,肆意泛滥着。

    柳树胡同,几辆大车停在了泛着污水的巷道间,一些身着护卫服装的男子远远近近的撑着雨伞,在周围散开。旁边是个破落的小门户,里面有人聚集,偶尔有哭声传出来,人的声音时而争吵时而辩解。

    宁毅正在那破旧的屋子里与哭着的妇人说话。

    “……从去书院念书,到小牛考秀才,他所有的花费,我们都会负责,如果他的腿上真落下什么伤病,他此后的生活,也都会由我们代为照顾……”

    “潘大婶,你们生活不易,我都知道,小牛的父亲为守城牺牲,当时祝彪他们也在城外拼命,说起来,能够一同战斗,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们用不着将事情做得那么僵,都可以说。您有要求,都可以提……”

    “……不不不,我们绝不是欺负您,您别哭了。您看这件事我也找族长他老人家过来了,您的想法,只要合情合理的,我们都会帮忙做到……”

    妇人的哭声偶尔便转高,宁毅的话语,则一直都缓慢而有诚意。时间在这样的气氛里渐渐流走,大概到入夜时分,雨倒是小了些,一队披了蓑衣的人马从街道的那头过来,快到这边时,与外面的护卫起了些许摩擦,但为首那人终于还是飞快地走到了这破落的院门前。

    为首的这人,便是刑部七位总捕之一的铁天鹰。

    他大跨步的从院子里过去,那边的房间里。双方看来已经谈妥了条件,只是那妇人眼见铁天鹰进来,一脸的苦相又僵在了那儿,眼见又要再哭出来。

    宁毅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的没事的,大婶。您先去一边等着,事情咱们说清楚了,不会再出乱子。铁捕头这边,我自会与他分说,他只是公事公办,不会有麻烦事的……”

    如此正劝说。铁天鹰跨进门来:“宁立恒,你岂敢如此!潘氏,若他私下恐吓于你,你可与我说,我必绕不过他!”

    房间里便有个高瘦老者过来:“捕头大人。捕头大人,绝无恐吓,绝无恐吓,宁公子此次过来,只为将事情说清楚,老朽可以作证……”

    “你又是谁!?”铁天鹰瞪他一眼。

    “老朽乃牛氏族长,为小牛受伤之事而来。捕头大人您坐……”

    “走开,我与姓宁的说话。况且有否恐吓,岂是你说了就算的!”

    “是是是,小牛他娘您快与总捕头说清楚……”

    那族长得不了铁天鹰的好脸色。连忙向旁边的妇人说话,妇人只是嫁入牛氏的一个媳妇,纵然丈夫死了,还有孩子,族长一盯,哪敢乱来。但眼前这总捕也是了不得的人。片刻之后,带着哭腔道:“说清楚了。说清楚了,总捕大人……”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总有一物降一物。铁天鹰目光冷峻,但有了这句话,宁毅便将那妇人送到了一边。他再折回来,铁天鹰望着他,冷笑点头:“好啊,宁立恒,你真行。这么几天,摆平这么多家……”

    “只是水磨工夫,铁总捕过誉了。”宁毅叹息一声,随后道,“铁捕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铁天鹰偏了偏头:“说啊。”

    “都是小门小户,他们谁也得罪不起。”站在屋檐下,宁毅回望这整个院子,“决定既然已经做了,放过他们好不好?别再回头找他们麻烦,留他们条活路。”

    他语气诚恳,铁天鹰面上肌肉扯了几下,终于一挥手:“走!”带着人往院外走去。宁毅随后擦了擦手,也与那牛氏族长往外面过去。

    这天众人过来,是为了早些天发生的一件事情。

    自这一年三月里京城局势的急转直下,秦嗣源下狱之后受审,过去了已经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里,许多复杂的事情都在台面下发生,明面上的舆论也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

    秦嗣源受审之后,许多原本压在暗处的事情被抛上台面,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以权牟利……种种证据的罗织铺陈,带出一个巨大的属于奸官贪官的轮廓。执手作画的,是此时位于武朝权力最顶端、也最聪明的一些人,包括周喆、包括蔡京、包括童贯、王黼等等等等。

    这些事情的证据,有一半基本是真的,再经过他们的罗列拼织,最终在一天天的会审中,产生出巨大的说服力。这些东西反馈到京城士子学人们的耳中、口中,再每日里落入更底层的讯息网络,于是一个多月的时间,到秦绍谦被牵连下狱时,这个城市对于“七虎”中秦嗣源一系的映像,也就反转和定型下来了。

    一些与秦府有关系的店铺、产业随后也受到了小范围的牵连,这中间,包括了竹记,也包括了原本属于王家的一些书坊。

    王家的产业,原本是大儒王其松的家人经营,王山月与秦嗣源有师徒之谊,后来在山东又与宁毅并肩作战,受了宁毅的蛊惑,变成合作关系。竹记扩大之后,宁毅策划改良了印书、纸书作坊的一些机械、流程,提高了效率,这些书坊,便由王家的一众女子打理起来。

    而此时在宁毅身边做事的祝彪,来到汴梁之后,与王家的一位姑娘情投意合,定了亲事,偶尔便也去王家帮忙。

    四月中旬的这天,一些人受到煽动和蛊惑,跑到王家的店铺里打砸,祝彪正好在那,挡在通往书铺后院的院门处,将冲进来的人打了个东倒西歪。

    祝彪师承栾廷玉,在独龙岗上本就是数一数二的好手,后来跟随宁毅征战。此时的身手比起杭州时的陈凡或许都不逊色,乃是宁毅身边战力最高的几人之一,眼前的京城中,能够稳稳压下他的,或许就只有一个陆红提。以他抵近宗师级别的身手。普通的三五“爱国青年”哪里会是对手,一怒之下,几十个人被打飞在地,但由此一来,也出了麻烦。

    书坊随后被查封,官府也开始调查此事。要抓祝彪入案。宁毅便一方面压住这事,一方面摆平伤者、苦主。好在祝彪跟随宁毅这么久,曾经的鲁莽习气早已改了许多——若他还是刚出独龙岗时的性子,这些天的隐忍之中,几十个普通人冲进去。怕是一个都不能活。

    宁毅的查证之下,几十人中,大约有十几人受了轻伤,也有个重伤的,便是这位叫做“小牛”的年轻人,他的父亲为守城而死,他冲进去砸店、打人,祝彪将他扔飞他又冲过来。最终被祝彪扔飞在台阶上摔断了腿。

    铁天鹰等人搜集证据要将祝彪入罪,宁毅这边则安排了不少人,或利诱或威逼的摆平这件事。虽然是短短的几天,其中的艰难不可细举,例如这小牛的母亲潘氏,一方面被宁毅威胁利诱,另一方面,铁天鹰等人也做了同样的事情。要她一定要咬死行凶者,又或是狮子大开口的要价钱。宁毅反反复复过来好几次。终于才在这次将事情谈妥。

    这潘氏虽然有些贪便宜,也想要籍着这次机会大大的赚一笔。但在铁天鹰、宁毅的两边威逼之下,她过得也不好,小门小户的,哪一边都不敢得罪,也是因此,最后宁毅才向铁天鹰那样的说一说。

    一路回到竹记当中,吃过晚饭,更多的事情,其实还摆在眼前。祝彪的事情并不容易,非常麻烦,但麻烦的事情,又何止是眼前的一项。

    这几天里,有两家竹记的铺子,也被砸了,这都还算是小事。密侦司的系统与竹记已经分离,这些天里,由京城为中心,往四周的消息网络都在进行交割,不少竹记的的精锐被派了出去,齐新义、齐新翰兄弟也在南下操持。京城里被刑部找麻烦,一些幕僚被威胁,一些选择离开,可以说,当初建立的竹记系统,能够分离的,此时大都在分崩离析,宁毅能够守住核心,已经颇不容易。

    他还没到离开的时候,但也已经快了。当然,要离开恐怕也不是那么直接简单的事情,他做了一些后手,但并不知道能不能发挥作用。

    晚饭过后,雨已经变小了,竹记幕僚、掌柜们在院子里的几个房间里议事,宁毅则在另一边处理事情:一名掌柜的过来,说有两个店小二被刑部捕快找麻烦,挨了打的事,随后有幕僚过来提出辞呈。

    宁毅给两名手上的店小二拨了伤病的费用,也让掌柜安抚他们的家人,对那幕僚则劝说了一番,最终对方竟打消了念头——大概是见到了宁毅的艰难。

    两拨人离开之后,远远的院门处,一名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也过来了,便是这几天被宁毅安排去做其它事情的祝彪,此时他应该已经听说了宁毅等人做的事情,赶了过来,目光不豫,但自然不是针对宁毅的。

    “坐。”宁毅笑着抬了抬手。

    祝彪在前方坐下了。武者虽非官场中人,也有自己的身份气度,尤其是已经练到祝彪这个程度的,放在一般地方已经称得上宗师,对上任何人,也不至于低头,但此时,他心中确实憋着东西。

    “虽然出身独龙岗那等地方,但我祝彪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不讲理的山匪野人。”

    坐了好一阵,祝彪方才开口:“先不说我等在城外的奋战,不论他们是不是受人蒙蔽,那天冲进书坊打砸,他们已是该死之人,我收了手,不是因为我理亏。”

    他语气平静但坚决地说了这些,宁毅已经给他泡了一杯茶:“你我相识数年了,这些你不说,我也懂。你心中若是过不去……”

    “我心中是过不去,我想杀人。”祝彪笑了笑,“不过又会给你添麻烦。”

    “京城有京城的玩法,好在就在玩完了。”宁毅顿了顿,“若你觉得不舒服,如今北面有些事。我可以让你去散散心。你是习武之人,操心这么多,对你的进境有碍。”

    武者极难忍辱,尤其是祝彪这样的,但眼下并不能讲这么多的道理。好在两人相处已有几年。彼此也都非常熟悉了,不用解释太多。宁毅提议之后,祝彪却摇了摇头。

    “来之前我心里憋着火,但路上就已经压下去了。”他说道,“你比我憋的火气多多了,我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的修行实在不够。你这几天找人赔礼道歉,不该瞒着我,叫上我一起更好。”

    “那倒不是照顾你的情绪了,这种事情,你不出面更好解决。反正是钱和关系的问题。你若是在,他们只会得寸进尺。”宁毅摇了摇头,“至于火气,我当然也有,不过这个时候,火气没什么用……你真的不要出去走走?”

    祝彪便再度摇了摇头。

    宁毅沉默片刻:“有时候我也觉得,想把那帮傻子全都杀了,一了百了。回头想想。女真人再打过来,反正这些人,也都是要死的了。这么一想。心里就觉得冷而已……当然这段时间是真的不好过,我再能忍,也不会把别人的耳光当成什么奖励,竹记、相府,都是这个样子,老秦、尧祖年他们。比起我们来,不好过得多了。若是能再撑一段时间,多少就帮他们挡一点吧……”

    “跟你做事之前。我佩服我师父,佩服他能打。后来佩服你能算计人,后来跟你做事,我佩服周侗周师傅,他是真的大侠,当之无愧。”祝彪道,“如今我佩服你,你做的事情,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你都能忍住,我有什么好说的,你在京城,我便在京城,有人要杀你,我帮你挡!当然,若是有必要,我可以替你做了铁天鹰,然后我远走高飞,你把我抖出去,等你出京,我再来跟你汇合。”

    宁毅愣了愣,哈哈笑起来:“那个倒是不用了,铁天鹰就是个小官,杀他何用……”

    “其他人也可以。”

    “你别整天打打杀杀的,我刚想说你长大了……”

    宁毅正说着,有人匆匆忙忙的从外面进来了,见着是常在宁毅身边护卫的祝彪,倒也没太避讳,交给宁毅一份情报,然后低声地说了几句。宁毅接过情报看了一眼,目光渐渐的阴沉下来。最近一个月来,这是他常有的表情……

    第二天是这一年的四月二十三,早晨时又下了雨,大理寺对于秦嗣源的审案仍在持续。这审讯并不是公开的,但在有心人的运作之下,每日里审案新找出来的问题,都会在当日被传出去,每每成为士人文人口中的谈资。

    中午审案完毕,秦嗣源便会被押回刑部天牢。

    秦家的子弟常常过来,秦老夫人、秦嗣源的小妾芸娘等人,也每次都在这边等着,一来看秦嗣源,二来看已经被牵扯进去的秦绍谦。这天上午,宁毅等人也早早的到了,他派了人居中活动,送了不少钱,但随后并无好的收效。中午时分,秦嗣源、秦绍谦被押出来时,宁毅等人迎了上去。

    由于并未定罪,两人只是象征性的戴了副锁链。连日以来居于天牢,秦嗣源的身体每见消瘦,但即便如此,苍苍的白发还是整齐的梳于脑后,他的精神和意志还在顽强地支撑着他的生命运作,秦绍谦也并未倒下,可能因为父亲在身边的缘故,他的怒火已经愈发的内敛、安静,只是在见到宁毅等人时,目光有些波动,随后往周围张望了一下。

    “我娘呢?她是否……又生病了?”

    他环顾一番,眼见秦老夫人未到,才如此问了出来。宁毅犹豫一下,摇了摇头,芸娘也对秦嗣源解释道:“姐姐无事,只是……”她望望宁毅。

    “可能有些事情,未让老夫人过来。”宁毅如此回答一句。

    秦嗣源点了点头,往前方走去。他什么都经历过了,家里人没事,其它的也就算不得大事。

    一路前行,宁毅大概的给秦嗣源解释了一番事态,秦嗣源听后,却是微微的有些失神。宁毅旋即去给那些衙役狱卒送钱,但这一次,没有人接,他提出的改道的意见。也未被接受。

    离开大理寺一段时间之后,路上行人不多,阴天,道路上还残留着先前下雨的痕迹。宁毅远远的朝一边望去,有人给他打来了一个手势。他皱了皱眉。此时已接近闹市,仿佛感觉到什么,老人也扭头朝那边望去,路边酒楼的二层上,有人往这边望来。

    “看,那便是老狗秦嗣源!”那人蓦地大喊了一句。

    更多的人从那里探出头来。多是书生。

    “秦嗣源?哪个?”

    “还有他儿子……秦绍谦——”

    一番议论之后,有人陡然大喊:“奸狗——”

    “你为何不死!老狗——”

    “这国家便是被尔等折腾空了——”

    骂声传过来,此时还显得单调洪亮,宁毅皱着眉头,旁边的秦嗣源目光平静。这时候却偏了偏头:“呵呵,麻烦了……”那笑声的最深处,有着疲惫。

    众人经过那酒楼,骂声便多起来了,不少书生下了楼,口中喝骂不止。秦嗣源这边的队伍中,有个十余岁的孩子忍不住叫道:“我三爷爷是好人——”众人便骂:“那便是老狗的狗孙子?”“你们全家都该死——”

    宁毅走向前去,一把抓住那狱卒头目的手臂:“快走!现在要是出事。你看你能不能得了好去!”那头目一愣:“这这这……这关我什么事。”虽然忐忑,却并不照办。

    “这之前给你下令,让你这样做的是谁?”

    “什、什么。你不要乱说!”

    “你看看后面的老人家,他是好是坏,别人不知道,你多少有数。他是受人陷害,但不是没人关照,你告诉我全部事情。我想办法,过了这关。有你的好处。”

    “你瞎说什么……”

    这次过来的这批狱卒,与宁毅并不相熟。虽然看起来与人为善,实际上一时间还难以打动。正交涉间,路边的喝骂声已愈发激烈,一帮书生跟着走,跟着骂。这些天的审讯里,随着不少证据的出现,秦嗣源至少已经坐实了好几个罪名,在普通人眼中,逻辑是很清晰的,若非秦系掌控大权又贪得无厌,国力自然会更好,甚至若非秦绍谦将所有精兵都以非常手段统和到自己麾下,打压同僚排除异己,城外说不定就不至于溃败成那样——也是,若非奸人作梗,此次汴梁守卫战,又岂会死那么多的人、打那么多的败仗呢。

    道路上的行人原本还有些疑惑,随后便也有不少人加入进来了。宁毅心中也有些着急,对于一帮书生要来堵截秦嗣源的事情,他先前收到了风声,但随后才发现没有这么简单,他安排了几个人去到这帮书生当中,在他们做煽动的时候唱反调,欲使人心不齐,但随后,那几人便被捕快进去抓走。

    “老狗!你晚上睡得着觉吗!?”

    “一群奸人,我恨不能杀了你们——”

    “几十万枉死之人啊——”

    “武朝振作!诛除七虎——”

    “除国贼,重振奋——”

    众人呼喊着,有人拿起地上的东西扔了过来,宁毅已经走回秦嗣源身边,挥手挡了一下,却是一颗污秽的泥块,顿时泥水四溅。

    “他竟敢挡——”

    “奸狗想要打人么——”

    那边的书生就再度呼喊起来了,他们眼见不少路上行人都加入进来,情绪更是高涨,抓着东西又打过来。一开始多是地上的泥块、煤块,带着泥浆,随后竟有人将石头也扔了过来。宁毅护着秦嗣源,随后身边的护卫们也过来护住宁毅。此时漫漫的长街,不少人都探出头来,前方的人停下来,他们看着这边,先是疑惑,然后开始叫喊,兴奋地加入队伍,在这个上午,人群开始变得拥挤了。

    “武朝雄起——”

    “饮其血,啖其肉——”

    “誓杀女真,扬我天威——”

    声浪浩荡,书生们歇斯底里的呐喊,脸兴奋得通红,不少的东西被人自空中掷下,却绝非是西红柿、鸡蛋、烂菜叶等可食用之物。秦嗣源被护在其中,艰难地前行,他冲着宁毅等人喊:“你们走!你们走!别掺合——”宁毅并不理他,让身边人找来门板木板,护住前行的道路,但不少的东西仍旧砸了进来。

    局面在前行中变得愈发混乱,有人被石头砸中倒下了,秦嗣源的身边,但听砰的一声,也有一道身影倒下去,那是他的小妾芸娘,头上挨了一颗石头软倒下去。旁边跟上来的秦绍谦扶住了她,他护在父亲与这位姨娘的身边,目光通红,牙齿紧咬,低头前行。人群里有人喊:“我伯父是忠臣。”“我三爷爷是无辜的,你们都是他救的——”这喊声带着哭声,使得外面的人群更加兴奋起来。

    “打、打奸狗——”

    “打他们一家——”

    “让他们知道厉害!”

    长街之上的气氛狂热,大家都在这样喊着,拥挤而来。宁毅的护卫们找来了木板,众人撑着往前走,前方有人提着桶子冲过来,是两桶大粪,他照着人的身上砸了过去,漫天都是粪水泼开。臭气一片,人们便更是大声叫好,也有人拿了牛粪、狗粪之类的砸过来,有人大喊:“我爹爹便是被你们这帮奸臣害死的——”

    “为民除害——”

    “杀奸臣,天佑武朝——”

    此时宁毅的身上沾了不少东西,他沉默着往前方挤去,旁边的老人也已经须发皆乱,身上沾了秽物,他也只是沉默着,护住芸娘前行。过得一阵,他才反应过来,捏住宁毅的手:“芸娘,立恒,你来将芸娘带出去,快——”老人反应过来,此时唯一恳求的,还是关于家人的事情,周围许多秦家子弟都已经哭起来了,有的则倒下了,周围的人群不肯放过他们,将他们在地上踢打,随后有竹记的护卫将他们拉回来。

    宁毅将芸娘交给旁边的祝彪:“带她出去。”

    祝彪将她交给另一人,他板着脸伸手挡着空中砸来的东西,随后又被牛粪打中。

    远远的,刑部的捕头们开始赶过来维持秩序,他们盯着这前行的快被愤怒掩埋的队伍,随时提防着宁毅等人的暴起反击,随时准备动手抓人。

    声音汇聚的浪潮犹如庆典,城市里不少人都被惊动,有人加入进来,也有人躲在远处看着,哈哈大笑。这一天,面对着不能还手的敌人,在女真人的围攻下受过太多苦难的人们,终于第一次的取得了一场完整的胜利……(未完待续)

    ps:六千九百字,嗯,想一想,用了这么个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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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〇章各自开心

    “……呃……定风波?”

    豫山书院外庭的小草坪边,苏崇华笑着往那纸上看了看,随后微微皱起眉来。这时候小七也已经跑过来了:“山长伯伯。”

    “嗯。”

    “山长伯伯那是我的。”

    朝着苏崇华恭敬地行了个礼,小七望着那宣纸稿,笑着说道。苏崇华看着可爱的小女孩,便也将那稿纸递了回去,待到小七接过之后,珍而重之地折叠起来准备放进怀里,苏崇华的笑容中才微微有些犹豫。

    词他只看了开头的一点点,但字迹他可是认得的。

    定风波……

    这词牌名令得他心中有些在意,道:“小七啊,可以把那个……给伯伯看看吗?”

    “啊?”小七停下动作,眨了眨眼睛,随后“哦”的一声,将词稿双手递了过来,抿着嘴望着他,似乎有些想要提醒山长伯伯别把稿纸弄破了,又觉得这样太没礼数,终于没有说出来。苏崇华笑着接过那稿纸,小心地打开了,轻声读过一遍,皱起了眉头,随后又从头看了一遍,好半晌,方才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看看旁边的小七,便又笑出来:“小七啊,这首词……”

    “我的。”

    “呵,知道,是立恒先生写给你的吗?”

    七点了点头,“毅……呃,先生他跟小七换的,七的了,要小七好好保管。”

    崇华想了想,点点头,随后将宣纸交给了小七,“一定要好好保管才是。”

    小七将那词作收入怀中走了。苏崇华望着小女孩离开的身影,好半晌,方才摇了摇头笑出来。立恒这人,才华果然是有的,不过到得这个时候,写什么定风波,还只是写给一个小姑娘看,果然,自己在那边孤芳自赏、自我安慰一番,也知道放出来会被人笑么。

    宁毅现在已经不怎么重要,今天下午还有些事情,晚上有个诗会应酬要赴,他将此事抛诸脑后,开始去处理起其它的事情来。

    看来安闲宁静的下午,织造业的紧张气氛并未传至江宁的平民们身上,大街小巷,行人穿梭,酒楼茶肆,乐声轻扬,偶尔也会有人聊起眼下江宁的趣事,布行苏家、乌家,偶尔会沾点边。也是在这个下午,某个茶楼之间,苏檀儿与几名经过了筛选,真正信得过的掌柜以及三名丫鬟在一间稍显僻静的茶楼与乌家的几个人见了面,为首的是乌承厚。

    “宁毅……为何不来?”没有多少的招呼,环顾周围之后,这便是乌承厚第一句话。

    “商场小道,夫君素来不喜,那日写诗奉劝世伯之后,他便未有再行过问了,妾身也不好再为此事烦他。”

    苏檀儿平素在商场之中应对进退皆极有分寸,但隐形之中的强势作风却是谁都能明白,虽是女子,却从不愿屈居人下。但这时候渀佛附身在夫君羽翼下的柔弱言辞反倒更令乌承厚愤怒,特别是提到那“写诗奉劝世伯”,俨然便是再将那日的“朱门先达笑弹冠”舀出来说一遍:夫君把事情做完,又提醒了你一遍,你还反应不过来,那这边也懒得管啦,对你们来说的大事,对夫君来说不过随手小事而已。

    “呵,如此说来,贤侄女与我乌家这许多人所行之事,尊夫倒真是半点也没放在眼里了。”

    苏檀儿笑了笑,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神情道:“与世伯无关,只是侄女性子太过执拗,将成败看得太重而已,当日若非怜惜檀儿身在病中,夫君想必也不至于为这等小事而出手。今日之事,夫君在两月之前便已预见,便是此后发展,桩桩件件,也已安排得清清楚楚,待会侄女便说与世伯听听。夫君才学见识、运筹帷幄,檀儿不如远矣,世伯不必为此事生气……”

    “……哼!”

    风吹过茶楼附近的巷角,将这些并不怎么热络的对话吹薄在空气中,附近是行人来往的街道。下午的时间就在这样的行人穿梭间渐渐的过去了。到得傍晚时分,苏檀儿与三名丫鬟坐了马车往回家的方向赶,后方也有其他几名掌柜的车辆在跟着,车上有些厚厚的书册本子,苏檀儿拉开帘外面夕暮的天色,随后笑了起来。

    “婵儿,你说,我之前跟乌家那些人说的话霸气吗?”

    “呃?”料不到自家小姐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来,小婵愣了愣,傻了眼,“什么?呃,霸……气啊……”

    “唔,我也觉得很厉害。”苏檀儿想想,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今天的小姐有些奇怪,但骨子里还是没怎么变的,从从与乌家的那帮人交涉着,就是一开始说姑爷的那些话似乎有些夸得过分了,三个丫鬟都觉得有点脸红,后来乌家人觉得她有插科打诨的嫌疑,便不再提及有关宁毅的事情了。

    “不过啊,小姐跟乌家的那些人说了姑爷的事情之后,曹掌柜他们可被吓到了呢,嘻嘻,他们还不知道为什么乌家会秘密把这么多东西给我们的,中间休息的时候,婢子听到他们在议论:啊,原来宁姑爷这么厉害吗?两个多月,就这时候就最开心了。”

    后方跟着的几名管事或者掌柜并非是苏家多么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基由宁毅与苏檀儿共同甄别出来,与此事无涉的中层人士,这次与乌家交涉,就算乌家能老老实实把整个乌家舀出来给苏家选,整个工作其实也相当繁琐,婵儿娟儿杏儿虽然也能帮帮忙,但光凭她们,自然还是弄不清楚这么多事的,接下来几天,也还得需要这帮人的帮忙。

    从命令他们过来做事,要求保密,苏檀儿并没有跟这几人说得太多,因此对于理由,那以曹掌柜为首的几人自然不是很清楚。但他们在苏家,对于这两个半月以来的形势,自然没什么不明白的,眼看着尘埃将落,陡然出了这一手,听着苏檀儿与乌家人的说话,看着乌家那帮人一脸愤恨却要打落牙齿更新和血吞的表情,他们哪里还会不明白是乌家在这样的情况下吃了大亏,让苏檀儿给反败为胜了。

    事情转折如此之大,保密到这种程度,听起来竟然是家中宁姑爷所做的主导。这两个多月的时间,也不知宁毅与苏檀儿这对夫妻在暗中做了多少的事情,他们原本也看着大房要出事,对宁毅心有腹诽,偶尔闲聊大抵也得摇头一番,对于苏檀儿就更是感到不值。这个时候,才能在工作的空隙间摇头感叹这对夫妻对整个局势的运筹之深。

    如果按照苏檀儿所说的能吃下多少就吃下多少的说法,在这之后,整个乌家恐怕都得一蹶不振了。

    此时知道这等振奋人心的事情的,还只是后方几辆马车上的区区数人。一路往回家的方向赶去,途中便遇上了宁毅,苏檀儿停下车让他上来,后方几辆马车上的掌柜们望着他的目光已经大变了样,捉摸不透的复杂目光中,感慨、叹息、佩服、猜测混杂在一起。苏檀儿也下车与他们叮嘱了一番,随后双方暂时分道扬镳。

    一路回到苏府,苏檀儿才知道表姐今日到了。对于这个名叫苏丹红的表姐,宁毅也不是第一次见,明白苏檀儿与对方之间的关系,便一路陪了她过去。不过随后的见面似乎谈不上有多愉快,苏丹红对他有着一定的不满,不冷不热的,宁毅大概知道其中的原因,晚饭之后一个人出去散步,快到院门的时候,苏檀儿跟了过来,代表姐向他道歉。

    “没什么,她为你担心而已,压力也大,我不会放在心上,回去陪她吧。”

    檀儿抿了抿嘴,随后又道,“让小婵陪着你吧。”将小婵叫过来,让她陪着宁毅出去散步了。

    互为知己,一番察言观色,苏丹红也大概知道自己这样的情绪多有不该,至少是让苏檀儿有些为难了,于是道了个歉:“不过……若不是他的话,也不至于就这样丢了皇商的生意吧,你都准备这么多年了,我也觉得可惜……”

    “红姐你不知道的……”

    “你跟他还没圆房吧?”苏丹红既然过来,晚上大抵是跟苏檀儿一块睡,此时看看她的闺房布置,便大概知道这些:“其实……你就当开玩笑吧,当初你若是嫁给席掌柜,这事……怕是会不一样。”

    苏檀儿蹙了蹙眉:“红姐,这玩笑以后别开了。”

    “嗯?”苏丹红皱起眉头,疑惑地望着她,“你与你这相公,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啊?”

    “我……我也不知道呢……”苏檀儿摇着头,脸色微微红起来。

    对于宁毅的感情是怎样的,她其实也真是说不清楚。其实就如同苏丹红指出的,两人成亲这么久了,到此时还没有圆房,在苏丹红看来,委实是生分了。若在苏檀儿的心中,假如自己的相公还是曾经猜想的那个书呆子,双方相处了一年多快两年的时间,她大概也得认了命,圆了房,偏巧在眼下,却还得过去一段时间才行。

    其实以好感而论,若只到“认命”的程度,或许去年年关便已经差不多够了。但与相公的相处,对于她来说,毕竟是很奇怪的事情,若放在千年之后,类似的事情大概得叫做谈恋爱,但在这时,谁家的姑娘能有这样的机会,她身在其中,也是好奇忐忑,无法归类到哪种心情里。到得前次病倒,才有了说出圆房那话语的机会,只是此后卧床,卧床过后又一直处理这些事情,要稳住目前的乌家,她也实在是很忙的,也只得等到诸事定下之后再好好的安排这件事了。

    到得此时,她对这事已经看得重了,不愿意如同“认命”一般马马虎虎地就做。总之得有个象征意义,又不想让外人知道她与夫君到此时才同房,这样或许大家又会说夫君的闲话,总之也是蛮苦恼的,时间也快差不多了……这天晚上与表姐睡在一起,她拉了拉苏丹红的衣袖,小声问道:“红姐,你说……夫妻之间住在一起的时候……到底是怎么弄的……”

    饶是她平素在商场强势,这时候声音也是细若蚊蝇。在苏丹红此时的心情下听来,其中似乎也有些萧索的味道:“你……你干嘛这时候问这个……”

    “那个……成亲的时候……我跑掉了,没有听……听娘和那些大婶说这个……”

    这事情终究不好去问婵儿娟儿她们。

    苏丹红的心中一时间有些伤感,又想起父亲和席君煜他们说的那些话。表妹一向性子刚强,但这次真是形势比人强了,表妹估计也是想要在这之后摆脱了这女强人的身份,安安分分认命,做个归家娘了吧,偏巧这事情她那相公还得负些责任,往后过起来,怕也是心情不太好的。

    于是此后的几天里,她对于宁毅的观感,一直没有改善过。每次看见宁毅都有些不冷不热,不过,她不冷不热,宁毅也就对她不冷不热,这方面分不出什么高下来。而苏丹红每次看见宁毅与檀儿走在一起,想起檀儿要“认命”,都有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白菜快要被猪拱掉了的感叹,渀佛宁毅变成了一只猪,正在舀着檀儿这颗白菜拱啊拱啊拱啊的。她自然不知道,檀儿这颗大白菜眼下想的是往身上绑条红绸巾,让这杯拱倒的过程更有意义一点,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介意和逆来顺受。

    也只有此时住到了苏家之中,才能具体地体验到眼下苏家大房所受到的那股压力,宗族大会一天天的倒计时,二房三房开心地到处活动着,一切都已底定,大房原本就势单力孤,这时候更是显得众叛亲离得厉害,任何人看过来的眼神似乎都在说过几天你们就要失势了,偏偏她自己都得认同这样的看法。苏仲堪、苏云方、习安之、于大宪……一个两个都在以胜利者的礀态高谈阔论……

    在这样的情况下,苏檀儿每天早出晚归,疲累是看得出来的,至于偶尔的阳光和开心,看来就像是确定了什么都挽不回之后的认命与夕照,她心中心疼。这样的情况下,整日里看来悠闲无事的宁毅显然更加碍眼,有时候也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宁毅就毫无惭愧之色的奇怪她。有一次苏丹红讽刺他,他忽然开口:“我刚才在想啊……”

    “什么……”

    “表侄的名字,为什么不叫苏化剂……”

    “呃……”苏丹红愣了半晌,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个,“我夫家又不姓苏……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对吗?我觉得不错啊,你喜欢的话跟檀儿的长子可以叫这个……”

    宁毅首次被打击到,叹口气灰溜溜地跑掉了,苏丹红想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

    事实上,宁毅之前就有开玩笑地想过,反正他是入赘的,可以考虑女儿叫苏丹红、儿子叫苏化剂。这一次算是苏丹红太过无聊,他于是顺口讽刺一句,这讽刺得太随意,说了之后才反应过来对方的丈夫可不是入赘的。苏丹红歪打正着,宁毅被自己的调侃攻击到,一时间有些沮丧。

    五天、四天、三天、两天……时间在苏家这样的气氛里,就这样一天天的去往宗族大会召开的日子,这一天农历的十月二十四,距离乌家的灿金锦第一批交货期限,还有一天的时间。清晨起来,有很好的晨光,雾气弥漫在这片乳白的光芒里。

    在苏家,这天早晨的气氛,极不寻常。

    犹如新生一般的感觉洋溢在这片宅邸当中,转折、希望、里程碑,许许多多的人,似乎连推开门时的感觉都有些不同,苏云方打开房门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隔壁的院子里,名叫于大宪的掌柜朝着东方投过去了目光,苏仲堪从凌晨开始,便在院子里坐着了,那看着雾气的飘移,看着晨光升起来,习安之从院门外走过,朝他拱了拱手:“二爷,早上好。”

    今天会有一场战争,他们已经赢定了的战争,或者说,今天晚上,他们要让一件事情,得意确认,收割果实。

    而在苏家以外,也有许许多多的人,正在暗暗地注视着这边的情况,薛府,几个兄弟在清晨间碰了碰头,薛延正站在屋檐下朝这个方向望过来,与众人笑了笑,拍拍弟弟的肩膀。

    “今天晚上我做东,去蜀子街那边新开的一家月香楼吃饭。”蜀子街与苏府所在的地方不远,“苏家的事情,今晚要有结果了。”类似的说话,在不少经营布行的家庭当中,也都在发生着。

    宁毅不在苏家的宅子里,他维持着晨锻的习惯,奔跑在那片雾气中,眼下已经离开苏府好远了,方才就已经经过了河边的那栋小楼,与门前美丽娴静的女子打了个招呼,他还得跑上一阵,折回之后,才会在小楼里坐坐。

    对他来说,今天没什么不同的。

    “今天会很忙吧?”不久进到那栋小楼之中,女子笑着为他端上了茶水,“立恒家中开大会呢。”

    “宗族大会,我入赘的,不能参加。”宁毅恬不知耻地说着这话,“所以跟我没关系。”

    那帮傻瓜要开会,他不用参加……真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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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四一章网

    这几天的时间以来,对苏崇华来说,偶尔会有些奇怪的情绪掠过脑海,这期间的具体理由为何,连他自己都有些说不太清楚。

    一直以来,由于老太公的重视,苏崇华在苏家的地位一直不低,而由于豫山书院的真正管理者便是苏仲堪,好几年的时间以来,他也算得上苏家二房的重要参与者。最近一段时间二房三房联手对大房动手,准备将这在苏家之中人丁单薄却看来最有威胁力的一支先排除掉,他也参与其中。偶尔在各种聚会上,说说眼下苏家二房的局势,虽然外患未除,但至少内忧稍定,在争夺苏家真正管理权的道路上已经往前走了一大步,对此,大家的情绪都是相当开心的。

    今天算是一个大日子。从早晨起来,他心中便明白这样的事情,大家的情绪也都有些不一样,清晨的时候在附近的院子里遇上苏仲堪,遇上其余一些亲近二房的掌柜与管事,大家都是言笑晏晏。

    他倒也是明白今晚的事情已然定下了,苏檀儿为了准备皇商的事情,花了太多的钱,却没有带来任何的受益,眼下也导致了外面的那帮商家开始对苏家的不信任。这些事情,今天晚上便都可以拿出来说了。苏家之中许多人一同发力,一些原本就不赞同女子掌家或者原本对此有些动摇的长辈们也开始站在了二房三房这边,就连一向强势的三堂叔,这时候也是无能为力的。

    可是,就在这种二房众人心中都洋溢着期待的时候,偶尔那种情绪还是会浮动出来,特别是在这几天的时间里偶尔从侧面看见宁毅的那副悠闲率意的身影时,心中总会有些节外生枝的想法。

    定风波……

    他偶尔想起的,便是几天前看见的这首词。那首词是真好。

    苏崇华终究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在江宁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文人,写诗写词这么多年,能够让他一见便觉得震撼的诗词作品自然不多。偏巧宁毅之前的两首都是如此——酌酒与裴迪自然不算——眼下看到的这首定风波也是。当然,若只是单独地去看,他会觉得这首词只是文人的自我安慰,自我陶醉,明明是败得一塌糊涂了偏偏要把自己写的仿似胜者,这诗词还藏着掖着不敢拿出来就是明证。

    但……每次真的看见宁毅,再结合这词作,或者是看见其他人写的一些诗词之后,那感觉就总会有些不同。苏崇华此时便在私塾课室的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

    “……这里说到筹算之学,大家下午才会学到这个,不过我倒也不想告诉你们怎么算,不过筹算之中的一些逻辑体系,就是想事情的原则和办法,很有趣……在极西方的地方有一个叫希腊的国家,那里有一个故事,叫做芝诺悖论。有一天一个跑的很快的大英雄遇上一只乌龟,乌龟说:‘你如果跟我赛跑,你永远追不上我……’”

    课室前方,宁毅正在笑着讲课,那粉笔在黑板上画着线:“大英雄说,就算我跑得再慢,速度也是你的十倍,怎么可能追不上你。于是乌龟就说,那我们打个比方,你距离我有一百丈远,你速度是我的十倍,然后你来追我,当你跑了一百丈的时候,到我现在的位置,我往前跑了十丈,所以你继续追了十丈,但这个时候,我又往前跑了一丈了,你追过这一丈之后,我仍然在你前面……你可以一直接近我,但永远都追不上我。大英雄觉得他说得没错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的课程总是这样,明明是说些大学中庸之类的课程,偏生要扯上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通常都比较有趣,后方名叫周君武的那名新弟子举手道:“先生,希腊在什么地方啊。”于是宁毅又笑着开始讲解希腊。

    看着这般悠闲的几乎全不将今天——甚至看来未将苏家最近一个多月来的变化放在心里的身影,再配上那《定风波》,古怪的感觉便又浮上来了,他皱起眉头,好半晌,方才转身离开。

    这立恒,写词的功力真是深厚,竟单凭一首词作,也能这样影响到他。

    苏崇华心中想着,随后摇了摇头……

    上午渐渐的过去,时间到了下午,苏家的一些院子里聚满了人,热闹得犹如年关一般。到得此时,阵营终于已经开始变得完全分明起来,不用顾忌太多,只要去等待着今晚的事情便行了。大房、二房、三房,一些人还在陆陆续续地赶回来。

    苏愈所在的院子里,今日也是拜访者不断。

    “……我也是觉得,二丫头执掌家中这么多的事情,毕竟也是压力太大了。她的能力,大家当然也知道,若是大房有个能接手的男丁,就算这次出了事,我们倒也觉得可以让她继续管下去。可毕竟……”

    “此时这三房的形式,确实不好再这样硬耗下去了,三哥……”

    “唉,若伯庸没出事……”

    待客的房间,摆设并不算华丽,但显得沉稳雍容,苏愈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拄着拐杖,闭目养神,下方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这都是家中的老兄弟了,今晚的宗族大会,其实归根结底,还是要他们来出面拿了这个主意。晚上要商量的事情,眼下总是通通气,先商量个轮廓出来为好。

    撇开各种立场与屁股问题,他们何尝不知道苏檀儿的能力,可眼下苏家的情况,毕竟是三房夺产。苏伯庸倒下了,没办法,苏檀儿若再死撑,到头来恐怕就变成恶性循环的内耗了。苏愈显然也是明白这些事情的,只是,到得此时,他还没有明确表态。

    这位老爷子的威信毕竟是太大了,他不表态,这个事情就不可能有个轮廓,到了晚上,说不定就得吵起来。都是老人了,大多都不希望有这种事情发生,三房争产毕竟还有苏愈坐镇,若老爷子心里转不过弯来,到了晚上非得站在孙女的立场上与众人死磕,那这个家,后果可就难说了。

    虽然这些年来苏愈一直都非常清醒,但人老了,谁也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突然钻了牛角尖。

    “所以啊,三哥,这些事情,你总得给个话才是啊。”

    下方的老七有些焦急,站起来说着,与其余人看了看,另外有几个老人也跟着附和起来。苏愈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眯了他们一眼:“给什么话?”

    “二丫头的事情,您到底打算怎么办,总得有个准数啊,你说话,我们心里也有个底了……”

    “我心里都没底,怎么给你们准数?”

    “不是……三哥,这次的事情……您不能没底啊,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听您的呢。”

    “到了晚上,总得听听老大、老二、老三他们怎么说,其他人怎么说,二丫头怎么说,这事情才分明,大家也才看得清楚。”

    “三哥你这就是胡说了,他们会说什么,到时候当然要听,可大概会说什么大家都清楚了啊,您不先表个态,我们就……”

    “老七。”拐杖顿在地上,苏愈望着前方这五十出头的七弟,随后目光转柔,叹了口气,“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样,总之,到时候有道理的,你们就跟,没道理的,你们就放,大家不说蛮话也就是了,这事情我现在也看不清楚。”

    老人闭上眼睛,继续养神:“总之,晚上再说。”

    下午的日光照射在门口,洒下一大片明亮的光区,嗡嗡嗡的议论声随后又响了起来……

    刷刷刷、刷刷刷,稍显偏僻的茶楼之中,三个丫鬟与几名掌柜正在忙碌地翻动着许多的本子,在身前抄写着东西,对面则是属于乌家核心的几个人,日光洒下屋檐,有风吹过来,偶尔有小声的交谈。

    苏檀儿坐在一边安静地喝着茶,自从乌家服软以来,一切都很顺利,眼下双方几乎都要形成合作的默契的,当然,合作的那一方,是绝对不会开心的。

    乌启隆也在不远处安静地喝茶,看着脚前不远处的光斑。自从第一天之后,乌承厚没有来,一直是乌启隆做了主导。

    “今天晚上,听说薛延他们约好了在柿子街那边的月香楼吃饭,吕家、陈家多半也会有人到。”乌启隆吐出一口茶沫,仿佛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们很关心这事,之后的表情可能会很有趣。”他说着有趣,脸上的表情可是完全都有趣不起来。

    苏檀儿也已经懒得拿这些事情来刺激他,第一天算是针锋相对,首先给人下马威,此后便无所谓这些:“按照之前说好的,其它的事情今天也该告诉我了。”

    乌启隆往旁边看了看:“待会,能晚点告诉你就晚点告诉你,我高兴。”

    “随便你。”苏檀儿将目光转向一边,“不过人要是被你拖跑了,我咽得下这口气,我父亲也是咽不下的。”

    “哼。”

    乌启隆冷哼一声,过了一会儿:“你那相公,现在在干嘛?”

    “四处走走,找朋友下棋,或者去听哪位姑娘唱戏。”苏檀儿仰头笑了笑,“相公在外面的事情,我这当子的,可也不好多问……把家管好便是了。”

    宁毅确实在看姑娘家演戏。

    竹记的二楼之上,宁毅正在一个席位边坐着,喝茶,吃小点心,如今在这酒楼之上也长期有人在前方弹唱表演,当然,宁毅看的演戏,不是指这个。

    元锦儿此时就坐在他的旁边,而在斜对面的不远处,名叫柳青狄的那位大才子,也正坐在那儿,将注视的目光投过来。

    前些天柳青狄就已经找到了竹记这边,不知道他到底是通过什么渠道找到元锦儿的,但无论如何,最近他常来,今天元锦儿在这边,宁毅也在,于是她就施施然地坐过来了,跟宁毅的态度,蛮亲密的。

    江湖传闻元锦儿以前跟曹冠、柳青狄都有一腿,才子佳人之间的感情具体有多深很难说,或许到不了以前顾燕桢的那种畸形心理,不过柳青狄对宁毅的芥蒂也是其来有自的,各种复杂理由,譬如大家互为才子啊,譬如元锦儿那次的表演啊,老被这样盯着,宁毅也有些无奈。这梁子横竖在燕翠楼就已经结下了,而且看起来,一时间也解不掉。

    “你觉得有意思吗?”

    宁毅笑着往元锦儿靠靠。

    “有……意思啊。”

    元锦儿同样靠过来,一副小鸟依人状,实际上宁毅一点便宜也占不到,花魁就是花魁,手底下保持着距离,将宁毅往这边推。

    “云竹呢?”

    “云竹姐说,她就不出来凑热闹了,在里面整理账本呢。也只好小女子出来,陪陪你这个大英雄了。”

    时值冬初,两人的衣服都有些厚,元锦儿也穿得漂亮,两人看着靠在一起,在那儿隔了一小段空间的挤来挤去,柳青狄在那边看得两眼冒火。

    “既然现在我们的情况这么暧昧,你说要是我轻薄你一下,是不是也非常合理?”

    “好啊,本姑娘豁出去了,这色相就牺牲掉,也好让云竹姐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会怕吗?”

    “来啊。”

    “有便宜不占的话……你这样你让我很为难……”

    元锦儿抿嘴一笑,清纯无比,两人目光在空中相交,产生了火花,下一刻,宁毅正打算做些危险系数高的动作,元锦儿身形以拧,“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在二楼的厅堂内,原本在那边对这对狗男女的行径不愿再看的柳青狄将目光望了过来,其他人也都朝这边投过来注视的目光。

    视野之中,那清纯美丽的少女站起来后朝旁边仓促退了两步,桌上的东西都在哐啷啷的响,她一只手捂着自己的侧脸,双眼望着坐在那儿的宁毅,眼泪已经出来了,委实是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流氓!”

    糟糕被抢先一步……

    方才那耳光根本就没打中,元锦儿看起来是陡然站起,一巴掌挥了过来,实际上只有衣袖拂过了宁毅的脸颊,但元锦儿舞蹈出身,此时那衣服袖子又大,她双手啪的在下面拍了一声,在旁人眼中顿时便看成了非常丢脸的耳光。

    “……禽兽、猴急、登徒子……”

    元锦儿抹着眼泪,朝宁毅单眼眨了一下,宁毅撇了撇嘴:“你狠。”那边柳青狄已经豁然站了起来,元锦儿道:“人家心里还没许了你呢,你……你怎么能这样嘛……”

    然后跑掉了。

    酒楼之中大概不止柳青狄那一个愤慨的,但听得元锦儿最后那仿佛娇嗔埋怨的语气,一时间又觉得不清楚这两人的关系了,宁毅叹了口气,举起茶杯将脸撇向一边。

    有几个多少明白宁毅跟元锦儿、聂云竹关系的伙计在那儿愣了半天,不知道这帮东家又在搞什么名堂。

    这茶没法喝了……

    元锦儿扑扑扑的跑进离间,在走廊上得意了一下,随后酝酿一会儿感情,抹着眼泪往里面跑去,推开了里面的房门,捂着脸无比真诚地哭:“云竹姐,宁毅他越来越过分了,我跟他开玩笑,结果他轻薄我,好多人都看到了,不信你去问小丁他们……”

    云竹愣了半晌:“大庭广众之下……他怎么轻薄你了。”

    “他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元锦儿坐到云竹身边,吸了吸鼻子,目光倔强,“本来是开玩笑,可他一定是故意的!”

    云竹捧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随后往上面亲了一下:“好吧,帮他轻薄你。”

    “真的!”元锦儿抗议,“云竹姐你总信他不信我!”

    “大庭广众之下,他会这样才怪了,还要我信你……来帮我做账册。”

    “这个很难算的……不对,怎么不会,男人都是那样的,他以为做得隐蔽呢。大庭广众之下你就不信,他就是算好了这点的,太阴险了,要是下次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把我……”元锦儿挣扎半晌,“把我给那个了,那云竹姐你也不信我……”

    虽然之前都是清倌人,不过青楼之中耳濡目染毕竟还是很厉害的,这种话旁的女子绝对说不出来。云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若他、若他在大庭广众之下真把你给……给那个了,嗯,不管是什么,我都不信……”

    元锦儿绷着脸,随后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反正你就是偏心。”扭头帮忙做账本。

    “人家今晚有事呢,你也老去烦他。”

    “喜欢他才去烦他嘛,我可不是因为讨厌他哦……”

    砰的一下,放下茶杯,下午的日光已经开始变得暖黄,洒在这茶楼里,苏崇华也在这个声音中被惊醒,望了望前方的中年男子。

    “崇华兄最近几天似乎都有心事,莫非在为今晚家中之事而担忧?”

    面前的中年男子身材高瘦,留了一缕山羊胡,是苏崇华平日里的诗友之一,名叫陈禄,号空山居士,在江宁也有些名气,下午与苏崇华在路上遇见,于是过来喝茶。

    “呵,晚上……大概不会有什么事情……”

    “崇华兄莫要瞒我,这几日听说你苏家宗族大会将近,会有一番大的变动,你前两日参加诗会,似也有些心不在焉,毫无兴致,不是心忧此事,又是如何?若今晚真是无事,你我干脆不去理那俗物,与我同赴昌云阁的聚会岂不更好。”

    “宗族大会,纵然结果与我关系不大,终究还是要去参加的。”苏崇华笑着,随后想了想:“呵,不过说到前几日诗会……其实在下只是在感慨诗词之事,委实要些天分。前几日见一词作,心中很是复杂,这几日常常想起,呵,反倒失了写诗的兴趣。”

    “哦?”陈禄感了兴趣,“听来,此词甚好?”

    “极好。”苏崇华摇了摇头,“只是写词之人与这词作配起来,委实让人心中叹息。”

    “崇华兄这一说,我倒是愈发好奇了,莫要再卖关子,”

    “呵,此乃家中堂侄,便是那宁毅宁立恒所做,此人事迹,空山兄往日也已听说了。我苏家如今这局面,也有他的一些原因……前几日他却顺手写了一首词作,竟只是是给了家中一九岁小童私下观看,我是在无意中看见。这首定风波……其意境平生仅见,与其之前两首词作相比未有丝毫逊色,因此每见此人,或是见他人诗词,便忍不住想起来,要说写诗写词,竟有些意兴阑珊起来。可这人,又确实不行……”

    苏崇华摇着头,伸出手指蘸了蘸茶水,在这下午将近的阳光里,一面感叹着,一面将那词作写了出来,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再将那词作品味一番,对面的中年男子听着、看着这词句,目光也渐渐严肃了起来……

    城市另一侧的小茶楼前,马车都过来了,苏檀儿与乌启隆站在那屋檐下,准备各自离开,乌启隆望着这日光。

    “你想要的人,分别是……”

    苏檀儿原本目光就清冷,只是听得乌启隆说出这些话来,目光在某个时候才颤了颤,微微皱起眉头,但并没有说话。直到他说完了这些,苏檀儿思考片刻之后,方才到:“就是他们?”

    “信不信由你。”

    “不,我信你了。”

    “嗯?”

    “有的人我们已经知道了,若你有什么藏着掖着,说不定真会出问题的。”她笑了笑,说道,“你可知那日与你摊牌,相公回到家,说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什么?”

    “齐光祖是内奸。”

    “……”乌启隆皱着眉头望着这边。

    “因为你对相公说的第一句话是:果然是你。”

    “那又如何?”

    “他找周掌柜打听消息,周掌柜可没有喝醉。一旦你那边开始出问题,多少都会尝试打听,相公当初就给周掌柜设计过几种无意间透消息的方法,对着齐光祖,周掌柜说的是,他最佩服的是爷爷和相公……相公说,你不该把那个果然说得那样百转千回的,他一听就知道这到底是在猜,还是有笃定了……我只是没想到还有他们……”

    一片沉默,犹如冰冷的洞窟将乌启隆吸了下去。苏檀儿看了他一眼。

    “走了,接下来我们好好合作吧,我也不想将你乌家赶尽杀绝,那样对我苏家声誉不好。”

    转过身,苏檀儿的目光冷下来。乌启隆站在那儿,望着苏檀儿的马车远去了,日光照在身上也暖和不起来,那一边,宁毅那随意的身影仿佛就站在那儿,将目光望过来,将那阴影照在整个乌家的上方……

    苏府之中,人们已经说着、笑着,从一个个的院子里出来了,喧闹的声音,有轻松、有担忧、有说笑、有窃喜,各种各样的人如同年关一般的渐渐汇集在一起,互相寒暄、打招呼。

    晚宴已经准备得差不多,晚宴过后,才是那个足以决定苏家之后数年方向的宗族会议。城市之中,薛延、薛进等人也已经出了门,一拨一拨的往今晚的聚会场所赶过去。

    “快点快点,今晚聚会,可是花了重金请了花魁过来的,你们可有福气了,到时候好好表现一番……”

    “花魁?莫非是绮兰姑娘?”

    商贾身份,薛家平素还是与濮阳世家比较交好的,今年花魁赛濮阳家将绮兰捧为花魁,最近也不是什么旺季,能请来的多半是她了,不过薛延倒是摇了摇头。

    “原本倒是想要请绮兰大家过来的,不过濮阳逸今日也宴客,又是一帮文人才子,什么曹冠柳青狄都去,这是濮阳家的面子,得绮兰坐镇才行。结果我请到了洛渺渺……”

    与此同时,在外面盘桓了一下午的苏崇华也乘着马车,一路往家中赶来。宁毅与云竹道了别,同样走在回家的街道上。苏家此时还在外面的人,也已经往家中聚集了。

    车辆穿过街巷,苏檀儿坐在那车厢里,闭着眼睛想了许多的事情,随后她拿出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了三个名字。掀开车帘时,耿护院就在外面的车辕上坐着,回过了头来。

    苏檀儿将纸条交给了他,目光冷然:“照预定的做吧,小心些,到头来别被乌家的阴了。”

    耿护院点了点头,将纸条收进怀里,跳下马车,往另一个方向奔跑而去。

    日光从掀开的车帘照进来,并不暖人。

    不久之后,某个接头的房间里,耿护卫将三个名字给另一人看了,随后将纸条放进火里烧掉。

    苏家的某个店铺门口,席君煜坐在那儿晒太阳,闭目沉思着一路以来的一切安排,不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却也笑了笑,起身朝苏府的方向走去。

    “差不多要吃饭了,大家都准备去吧。”苏愈的院子,会客的房间里,上首那老人终于睁开眼睛,笑着开了口,随后,大家也开始站起来,在琐琐碎碎的语句中一个个的出门了。

    脸色依旧苍白的苏伯庸坐在木制轮椅上,被妻子与小妾推着出了门,外面的院子里,包括苏云松、苏丹红在内,许多跟着大房的管事们都在等着他,他也就笑着挥了挥手,当然,脸色仍旧虚弱:“走吧、走吧,今晚有些忙了……”

    苏仲堪、苏云方、习安之、于大宪、苏文兴、苏文圭、苏文季……数十上百的人,各种各样的利益网,开始收紧。

    苏府门口也显得热闹,苏檀儿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随后,也看见了前方不远处正跟一个苏家亲朋打招呼和寒暄完毕的夫君,于是她笑着走了过去。

    “相公,我们进去吧。”

    居然写了七千字,我真给力^_^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