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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adx;房间里空气温暖,冬ri的雪景将房间内外映得亮堂堂的,温和的读书声中,锦儿总会想起那个秋末的事情。

    那是萤火虫已经不再出现的夜晚,火焰透过灯笼的罩子,会在院落里漾成一片的橘红sè,衬着院落间的园林山石。那个秋末的风景,对于锦儿来说,总像是笼罩着一层暧昧的烟幕。云竹姐的病倒,对于她对于宁毅来说,都是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

    在这期间,宁毅或是首先反应过来的人。不久之后,一件件的事情从云竹身边剥离,其实大都是关于竹记的,对于这些事情,当时身体虚弱的云竹还有些内疚,但是陪在床边的宁毅则苦笑着担下了责任。

    “还记得当初在小楼前面跟你你说的话。握不住的沙,随手扬了它。其实……我原本希望你们开个店会觉得好玩。本来也确实可以的,苏家的事情之后,想要用竹记当载体扩大生意,其实是我的错。同样的错误,我又开始犯了……”

    在宁毅的苦笑之中,对于他所说的同样的错误,锦儿与云竹都不明白指代的是什么。但是当宁毅意识到问题所在,解决问题的手段,或许算不得出奇。

    卸下竹记的事情后,他去找了京城里最出名的琴师乐户,陪着云竹过去造访,用的理由倒也不是互相交流,而仅仅是想听人一曲,这些算作散心的事情中,偶尔过来与云竹聊天说话,给她念书上的故事。如此这般,云竹的心情才逐渐放松下来,倒是宁毅,为此跑去了解了大量关于琴曲音律的知识,偶尔还能提个问题来询问云竹,纵然幼稚得可笑,但总也能让人放松心情。

    心病来时如山。去时倒像是绵绵chun雨。秋去冬来,随后汴梁城中又下起大雪,云竹逐渐好转起来。倒是与锦儿之间的关系,在这样的ri子里,就此搁置下来了。

    在去山东之前,两人倒是说好,待到宁毅回来之后,便会给锦儿一个交代。可惜回来之后。云竹病倒,两人照顾着她,独处之时也有玩笑打闹,但对于这些事情,锦儿知道他显得有些内疚,甚至在某一天两人在走廊间聊天时。听他说起过自己有点“人心不足”。

    “有时候,会觉得很多东西都很好,觉得很好以后,就都想要。云竹也好,你也好,我以前不觉得自己是花心,现在可能算了,只有这些事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决。之前答应过你的。现在一时间也做不到了……”

    宁毅当时坐在灯火橘红的栏杆下,说的时候,有些像是道歉。锦儿站起来,哼的在他背上踢了一脚,此后两人倒是没怎么聊过这事。对于锦儿的沉默,宁毅其实是有些意外的,好在那件事之后,锦儿也没有对他表示出什么排斥的情绪来,与云竹相处时。她仍旧跟在一旁。或是有时候与他斗嘴,打打闹闹。

    十一月里。宁毅抽出空闲时间拜访乐师、琴师,又去拜访了一些匠人,到得十二月初,过来送给云竹一架古琴。琴是手工做的,用料上乘但手工粗糙,看起来只是为了将一些上好的琴弦绷在一块木头上,虽然上面画了些画还算美观,但在云竹锦儿这些人的眼中——或许在任何人的眼中,这只琴都算是一件十分拙劣的手工品。

    倒是这架音都不准的琴,令得云竹又是笑又是哭的感动了好一会儿。

    倒是那天傍晚宁毅离开时,跟着他出来的锦儿踢了他一脚。宁毅疑惑地回头时看见她低着头。

    “宁毅,我是很笨,不明白你都在想些什么。但是我和云竹姐都是青楼里出来的,当人小妾或者被人养在外面,都是很正常也很该开心的事情,男人对我们好,那是额外的事情了,如果一般般,也算有个归宿。你说觉得很多东西很好,就想要,男人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见到喜欢的女人,收进家里。你到底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是怎么活着,也是我们的事情。云竹姐会生病,很多人都会生病,但是病总会好起来的,我跟云竹姐都不觉得这是你的事,你不要总是想得那么多了。”

    宁毅为着这话微微愣了愣,他伸手去摸锦儿的头时,锦儿走近了一步抱住他,宁毅能够感受到她身体的馨香与柔软,胸部与他贴在一起。宁毅抱着她。

    “我知道你听不进我的话的,是?”

    锦儿在他怀中说着话,语气道并无怨怼。宁毅笑了笑,纵然平ri里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但眼前的女子,也是有一颗聪慧的七窍玲珑心的,当她将那份温柔用在自己身上,自己的心事、xing情,其实也瞒不过她太多。

    “我……我能听懂的,只是我觉得,自己有责任……”

    “嗯。”锦儿小声地点头,在他怀里拱了拱,“其实我跟云竹姐都知道,我们也都很开心的,虽然你跟我说那些话的那天晚上,我有些想哭……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会很难受。”

    “男人就是要对自己狠一点,不过你说的我都记住啦。”

    “那就好……”

    这段时ri以来,宁毅一直记着那天傍晚的感觉,怀中女子的肢体,说过的话。纵然他仍旧对自己无法解决问题有点不能释怀,但心情毕竟是轻松多了。

    这天陪着云竹、锦儿念书、聊天,又听云竹拿着他做的那只古琴弹了首曲子,虽然琴的质量极差,但在云竹的指尖依旧声调优美。云竹笑道她要就如何用烂琴弹出好声音来写本书,话虽然是这样说,对于手中的这盏烂琴,她却是宝贝得紧的。

    之后宁毅取了一只火腿回家,到得如今已经算是“宁家”的院子时,苏文昱正与檀儿等人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在聊天。吃过晚饭后,宁毅与苏文昱就山东那个营地的事情聊了一阵。回到居住的院落中时,灯火馨宁,檀儿抱着宁曦,在窗户那儿看院子里堆起的雪人。宁毅回到房中,逗弄了一会儿妻子和孩子,苏檀儿抱着宁毅坐在他身上。低声道:“你在山东弄了些什么,把文昱折腾成那样了……”

    “怎么了?”

    “他回来之后,想要抱曦儿,看起来很温和,但是把曦儿给吓哭了。文昱都有些尴尬,我看得出来,他跟以前不太一样了,我可没见过几个月的时间有什么事情能把一个富家公子弄成这样的……如果是蹲了大狱。或许能让人变些xing情,但也不是这个样子……”

    “不好说。”宁毅摇了摇头,“不是不能说,但是没什么意思,往后应该就不会了,那个是……能颠覆人人生观的事……”

    “那就算了。免得让孩子听到。”檀儿抿了抿嘴,将脸颊靠在宁曦的小脸上笑了笑,宁毅也在逗弄他,将孩子逗得咯咯地笑着晃动身体。

    “不管怎么说,有不一样的经历之后,总算是开始成材了,对不对。”

    “没错。”

    夫妻俩在温暖的房间里说起这事的时候。汴梁城热闹的右相府中,亮着灯光的书房里,秦嗣源也正向王山月单独询问着山东的各种事情。外面的院落中传来孩子奔走的呼声,说到有关那个营地的事情时,王山月也微微有些犹豫。

    “……其实,此事不好说。宁立恒对此表现得非常郑重,我曾经去看过,也见过苏家苏文昱的情况,觉得……实在是太过诡异……”

    烛火摇动,王山月站在那儿,说起详细的过程来。

    “……一开始的时候。好像只是让他们服从上面的命令。整ri的简单训练,晚上让他们说自己以前干过的一些坏事。让几个和尚讲故事,说什么因果报应,但故事其实很简单,不怎么深……整个大的过程,其实也就是这么简单,只是一方面营地里非常严格,另外一方面,宁立恒将这些人认罪当成了一种奖励……”

    “……谁说得最诚恳,谁说得最好,最有道理,他就让谁过得好一点,也去管理其他人……一开始是他亲自在其中监督,挑选那些认罪的人。那个时候,也许有人是故意装作认罪,故意装成讲故事的样子,但是时间过去,事情就慢慢地变了。那个营地里的生活很枯燥,给人的感觉,ri子可能过得很慢,一个月的时间,他把整个体系运作都建立起来,然后大部分其实已经是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人在那种环境里面,很难全心全意地去假装、去说谎,大家都开始听故事,争先恐后说自己做错的事情,说自己为什么做错的,就算是假装,也说自己很后悔。说着说着,就把持不住自己真心想的了,因为在那里面,认错就是一种光荣……人不会让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自己不认同的环境里,要么改变环境,要么……就得改变自己,这个是立恒曾经说过的,好像是撕得什么的综合症。”

    “……说的好像是一群强盗绑架了一帮人,一开始这帮人害怕强盗,时间长了以后,他们反而容易对强盗产生好感,强盗对他们友善一点,他们反而容易觉得这批人是好人……不是因为他们真那样觉得,是因为人都要骗自己,不能让自己活在一个恐惧的背景里,他们只能反过来给自己一个理由,让自己觉得环境还过得去……”

    “然后到第二个月,立恒离开之后,事情就变得越来越激烈了。认罪的人态度越来越诚恳,但感觉危险的那些人,开始偷偷地叫别人不要这样,然后起了好几次的暴动。我的人、祝家庄的人去过几次,但其实大部分的动作,都是被他们内部压下来的,那些认罪的人,觉得自己做错事的人阻止了其它人……”

    “当时宁毅在其中选出来的小头目是组长,有其中一个组长因为手下想要杀人逃跑、煽动别人起来作乱,出手阻止。甚至阻止了以后,又不许其他人动手乱来,说那手下执迷不悟也是自己的错,最后当着那个人的面自杀了……”

    “这整个事态到了第三个月,被送走了一百多人,死了三十多个,其中有十二个是自杀的……只是三个月的时间,当时整个营地里的状况是大家整天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有些几个月前还在cāo刀杀人的汉子以泪洗面,大家都想要做些好事,可是作为外人看起来,真让人觉得……非常恐怖,还好立恒在这个时候开始叫停,送进去了三百多个孩子,跟他们学习本领,做师徒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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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昨天食言了,跟大家道个歉,因为晚上才回家,之前又没睡好觉,对着电脑睡着了。

    也是最近几天,出了最严重的失眠问题,晚上两点上床想要睡觉,辗转反侧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看了半本村上chun树的书以后才能真正睡下去,脑子太活跃,看见任何事情都在联想剧情,能在脑子里真实地听见人的对话声,思维拼命发散,简直像是越狱里的男主角一样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估计就得去看医生……

    readx;轿子离开宫门之后,秦桧拉开帘子,看街道两边的店铺和行人。

    时间是八月,京城秋日的明媚景象将他的脸色映得有些难看。眼下正值京城武状元考试的时间段,虽然一直以来,武状元这东西不太受重视,但眼下正值朝廷对北方充满警惕心的时间,配合着对北面的“招安诏”,以及最近这段时间一些舆论上吹捧,汴梁京城里的武人地位升高了不少,一些佩剑之人在街道边走着,昂扬奋之态。

    秦桧乃是文人出身,对于武人地位的提升,原也该抱持不悦的态度,但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一会儿这些身影,他脸上的郁郁之色反而消去了不少,随后才放下帘子,靠在了轿中的椅背上。

    心里,其实是很累的。

    因为他知道,今早金銮殿上的召对,出现的各种事情,这个时候也已经传出去了,如果他没猜错,该有人在家中等他。

    一路回到府上,管家便过来报告,罗公子已经在堂上等着了。秦桧一面进去,一面让管家召人到书房。

    这管家所说的罗公子名叫罗谨言,乃是秦桧收下的弟子,如今也在御史台任职。小吏也有官身,但由于秦桧与罗谨言的关系亲如父子——秦桧就不止一次地说起过,若有女儿定将许配给对方——管家也就称他为罗公子。

    回到书房之后,短短片刻,便有一名年轻的男子从院外进来了。罗谨言不过二十来岁,但样貌俊逸。身材颀长,办起事来也是精明强干,虽然如今官职不高,但在许多事情上,委实帮了秦桧不少忙。这一次谭稹的“招安诏”出,北地的“匪转兵”数字便迅膨胀。朝廷也不是傻瓜,对此事监督要求甚严,不仅有外派官员随时监控此事,私下里秦桧也派出了不少人跟踪调查。

    罗谨言便是他派出去的人之一,也可以说是最重要的着手人。两个月的时间。罗谨言搜集了大量的徇私枉法证据。触目惊心,证据的核心,也将箭头直指朝堂上的几位大佬级人物。辽国已灭,金国进入雌伏期。但压力已经开始转大。秦桧等人心知这是巩固防线的最后机会。证据返回之后,哪怕有着一定的心理准备,秦桧仍然看得呀呲欲裂。大骂贪腐误国,奸臣误国,庸人误国。

    然而整个事态的牵扯实在是太大了,他在家中思考数日,嘴唇都起了火泡,这一日将奏疏交上,弹劾官员时,却还是没能将所有的关键证据拿出。

    所有被交上去的证据,都经过了精心的陈列,算是御史台的一场大案。然而消息传出去,始终还是有一部分人能够看透端倪。秦嗣源之类的大佬姑且不论,罗谨言是最明白不过的,虽然这次涉及的人员众多,但证据被巧妙地斩断在了中心的外围,案件追到一定程度,是一定可以结案,而且很难再往下走的——即便将剩下的证据再拿出来,案子也很难继续下去了。也就是说,由于之前拿出来的证据因为逻辑链被打乱、互串,核心证据被巧妙地蒸了,失去了意义。

    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只能是秦桧的亲自操作,他实在太懂得人性,这一刀斩下去,会给人以震慑,但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地踩在了线上,说不定谭稹、童贯等人还要感激他。

    但是很明显的,罗谨言并不满意。

    “恩师……”

    “你别火急火燎的,先坐。”罗谨言进来时,秦桧挥了挥手。

    “恩师,我……我不坐。”罗谨言摇了摇头,他大概已经斟酌了许久,此时咬了咬牙,“您、您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秦桧手指敲了敲书桌,“你质问我?”

    “弟、弟子不敢,但是……”

    “但是你实在忍不住而已!”秦桧等了他一眼,从罗谨言的这里看过去,眼前一脸正气的老师此时眼眶胀满红的血丝,嘴唇干裂,目光凶戾。他滞了一滞,有些不好说话。

    不过秦桧到底也没有拿“你不懂我的做法”之类的大话来压他。只是过得片刻之后,他吸了一口气:“你当为师想啊,你知不知道……不,你知道,这次涉及的人有多少,局有多大……”

    “弟子自然知道。”罗谨言道,“但恩师也曾说过,以雁门关以北蛮人之凶残,一俟北方战事停下,叩关可能极大,这已经是我等最后的机会,便是为之粉身碎骨,也不能让这最后的机会流失,恩师,这些话您都说过……”

    “我当然说过!我当然知道!”秦桧砰砰两锤敲在桌子上,他虽然年轻时愤青一点,然而到了眼下,尤其是这个达到这个地位后,情绪也已经能够收敛,但此时,仍旧显出如狮子一般的愤怒来。

    “北地之人,为师当然知道!茹毛饮血,如狼似虎!他们崇尚强者,崇拜蛮力,要获得他们的尊敬,你本身就得有力!可这些年来咱们做了些什么!阴谋诡计、暗中运作!这是秦嗣源,昏聩至极!而李纲呢!本身手段不够,做起事来只知徒喊口号,他正直是正直了,朝堂上他对付得了谁!为什么让他当左相!童道夫!矮个里面挑高子,他打的什么仗!说好了与女真联合出兵,为了杭州一点事,一拖就是一年,二十万大军拖上去打不过人家一万人!让女真人怎么看你!”

    他深吸着空气:“做完了事情,可以交差了,撂下挑子就跑了。就是图个盖棺的身后名!什么燕云六州,六千万贯!六千万贯啊!拖上去买回来的!人家女真人还怎么弄,六千万贯买六个州,他们还先把六个地方值钱的东西、人全都掳走了……这样的交易他们也敢做!可你能怎么样,他们背后是蔡太师。是半个朝廷的官,半壁江山的商人哪!”

    “一样一样,全都让人瞧不起。还有张觉……什么密侦司,你保不住不要随便招降啊!一反一复,让人寒心。这样子的对手,要是你……呵呵。”秦桧讽刺地笑起来,“要是你是女真人,你放着不打吗?你是一定要打下来的啊,满朝文武看不见这样的事情,还在捞来捞去。心存侥幸……”

    “可是……”秦桧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谨言啊,我若反复推敲后觉得做得了事情,我就一定会把事情揭出来。可做不到啊,为师死在这里都做不到。为师不怕死。可死了又能怎样呢……”

    罗谨言硬着脖子:“若死了……至少能如那钱希文一般……”

    “钱希文死了可惊醒民众!为师触柱而死只会让人笑话!”秦桧敲打着桌子。“只因民众昏聩庸碌。外面怎样说,他们怎样听!而金殿之上的官员,都是人精!触柱而死。他们只说你疯了傻了!要跟他们打擂台,他们先往你身上泼脏水,杀人诛心!把你泼臭了再杀你!到时候官员、民众,皆唾骂你!你以为万事公道自有人评说?荒谬啊,多少人耿直一生,死了之后到如今还被骂做贪官奸臣啊!”

    “可那……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做不到。”秦桧稍稍收敛了怒气,靠上椅背,“完颜阿骨打死了,谨言,你知道完颜阿骨打死了的影响最大的是什么吗?最大的是圣上放心了,圣上可以松一口气了,少一点麻烦了。给圣上报忧……他心中忧的时候没关系,他心中更愿意听到太平之事的时候,你报上去,一开始他也会重视,然而当谭稹出来,后面的童道夫出来,再后面的蔡太师他们一个个都出来,包括北地的那么多家族、当官的都出来的时候,你以为他信谁呀?”

    罗谨言想了想:“至少,李相、秦相他们会为我们说话……”

    “那就是党争!”秦桧瞪大了眼睛,“为师不怕党争,可这个时候,开始党争……谨言,你知道这意义吗?一个乱七八糟的防线至少还有防线,一旦党争,满朝内讧,女真人就此南下时,我们连最后的预防都没有了。”

    “谨言,你去想想,景翰四年、五年、六年、七年……朝堂之上宰相换得有多频繁,半年就换一个,一直到北伐,李相上台,再启用秦嗣源,持续了这几年,这两年朝堂之上多少针对他们的参奏,为师能压则压,能抹则抹,有人说为师和稀泥,有谁知道,为师尽了全力维持,不让出现大的党争。”

    “为师想要保全李、秦二相,哪怕他们做得不尽如人意,至少有人去做,有谁明白为师的苦心孤诣!你又有没有看到,完颜阿骨打的死讯传来之前,朝廷对这次武状元考有多重视,因为它是陪着招安诏来的!可是他的死讯一来,朝堂上打压习武之人的呼声又开始出现了,开封府尹王时雍,上折子说习武之人最近乱了京畿治安!习文这么多年,这种时候了,他们还怕军人压了他们一头,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做事是有办法的,尤其朝堂之上……”秦桧叹了口气,“真正决定这件事情的,是圣上的心情,圣上忧,则天下忧,圣上不忧的时候,天下也忧不起来。为师会在最近想个办法,让圣上能忧起来,这才是做事、才是在朝堂上做事之法。你迟早是要进金殿上去的,到时候,你便明白,要成一件事,能有多难了……为师言尽于此,你好好想想,下去吧。”

    “但是……”罗谨言犹豫和挣扎了许久,秦桧已经下了逐客令,开始闭目养神,终于,年轻的男子还是从房间内出去了。

    房间里静悄悄的,过了一阵子,有人从外面进来,乃是秦桧的妻子王氏,她端了一碗羹汤进来,见夫君在闭目养神,放下羹汤,给他背后和头上按了一阵。秦桧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

    “听说谨言来了,他就离开了?”王氏轻声问道。

    “他……唉,走了……”秦桧干涩地、而又疲倦地。答了一句,目光望向门口,天光正从那里刺进来……

    罗谨言一路走出院子,走出秦府。回到家中时,妻子迎了上来:“去见了恩师了,恩师身体如何啊?”

    秦桧视罗谨言如子侄,也是因此,罗谨言的妻子见到秦桧的次数也不少,有时候是去秦府,也有些时候。秦桧会亲自登门来访。对于那位一身正气的夫婿恩师。罗谨言的妻子于烟也颇为尊敬。

    听到妻子的问话,罗谨言的眼中晃过秦桧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与开裂的嘴唇,终于还是笑了笑:“恩师身体还好,他问起了你跟孩子。”

    “恩师就是爱操心。”

    于烟笑了笑。她看见自家相公情绪似乎不高。想是公事上遇了什么麻烦。想说几句有趣的话儿来开解一下,便听得后方有婴儿的哭声传来,连忙跑过去了。

    两人成亲已有数年时间。夫妻感情甚笃,却直到今年二月,于烟才诞下一名男孩,也是两人的第一个孩子。罗谨言走进后方起居的院子,妻子抱着六个月大的孩子,坐在檐下的栏杆边给孩子喂奶,光芒像金粉一般的洒在母子两人的身上。罗谨言走到院落另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相隔丈余,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于烟白了相公一眼,随后又笑了笑,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那儿,直到喂完了奶水,孩子不再哭泣,满意地陷入了沉睡,她也是轻轻摇晃着襁褓,坐在那儿没有走开。

    她知道坐在对面的夫君喜欢看这一幕。

    罗谨言坐得很正,双腿微微张开,手指在两腿之间,轻轻地捏着,看起来像个拘谨的学生。他望着妻儿,目光时而迷离,时而清晰,偶尔也朝妻子下意识的露出一个笑容。如此过了许久,秋天的风像是停了,他抬头看了看那天光,想起恩师说的触柱而死的话,想起杀人诛心的话,终于还是站了起来。

    他进到房间里,拿了一些东西,包成一个包裹,往门外走去。

    “我出去一下,回来的可能有些晚。”

    “嗯,我等你吃饭。”

    妻子说道。

    **************

    河北西路,相州,汤阴县。

    岳飞岳鹏举坐在土屋边的凳子上,看着院子里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女孩,稀疏的头扎着小辫,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拿了一根棍子正在院子里嘿嘿哈哈的乱跑。旁边是一个才两岁左右的男孩,穿着开裆裤,在后面跟着走,偶尔摔在地上。

    两个孩子是他的义女与长子,义女名叫岳银瓶,乃是他在三年前捡到、收养的一个女婴,长子岳云,还差一个月两岁。

    土屋里,此时还有妻子与母亲,暂时来说,这就是他的一家人了。

    这一年里,由于父亲岳和去世,原本在辛兴宗麾下服役的他不得不回家丁忧了。虽然在辛兴宗麾下时,他一向作战勇猛,也已经升任一营的都虞候,但是回家丁忧后,这些也就打回原形了。

    他此时正在心中想着昨天过来的一个命令。命令来得很突兀,是关于相州附近匪事的。原本因为招安诏的缘故,整个北方的匪人最近都在忙着招安,有些方面乱了,于民间治安反而好了一些。但在昨天来的命令文书里,写的是相州附近匪患严重,以陶俊为的几支匪寨不服王化,已经严重扰乱相州治安,由于此时的相州没有足够的兵马,因此行权宜之计,夺情起复岳飞为相州钤辖,暂时统领相州的厢军,甚至可以招募一部分人,待到匪患去除,再做它议。

    事情诡异得不得了。

    虽然如今招安匪人,各种头衔得也多,但眼下这是实职,而且夺情这事向来严重——主要是有些麻烦——一般来说,如果是别人遇上这种事情,岳飞会觉得,这人肯定走了很多的关系,想要当官,这样的关系可不好走,但他确信自己没有找过任何关系。

    另一方面,丁忧之时起复,哪怕是别人帮忙说话,有时候也会留下一些恶果,譬如被人抨击不孝之事。这让他有些忧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要对付一些匪人,附近的军队、将领。能够抽出来的,比夺情起复一个没背景的小军官好得多的选择比比皆是——谁想让他起复呢?

    而最主要的,还是自己真的去统兵,家里怎么办的问题。父亲已死,自己再出去,这一家唯一的男丁可就只有两岁的小岳云了,幼女弱妻寡母,这日子怎么过呢?

    他在军中断断续续地过了不少日子,参加了打杭州,参加了灭方腊。也参加了剿王庆。同时遇上的军队内部问题也不少,他年纪轻轻,武艺高强,却唯有军队内部的各种拖后腿、权力上的掣肘。让他觉得非常麻烦。回到家中以后。他也在反思这类事情,因此,对于要不要去接下这个任务。他有些犹豫。

    附近的匪患,真的到了这个程度了吗?

    **************

    走出军营,秦绍谦去到附近的镇子上,在客栈里见到了宁毅。

    “宁兄弟,你交代的事情,为兄帮你办好了。你说,怎么感谢我?”

    “二哥,捧杀我呢,我哪敢交代啊,就是请求、请求而已。”宁毅笑起来,“倒是你要什么感谢,尽管说。”

    “你是财神爷,我和我的几个兄弟,到竹记去吃一顿,就行了。钱挂你账上。”秦绍谦哈哈笑着,拍了拍宁毅的肩膀,他也不让宁毅作陪请客,看来也就是满足下口腹之欲而已,对这个级别的人来说,就算不得什么要求或者感谢了,“我听说了你在吕梁的事情。倒是这个岳鹏举,你打听这么久找到他,是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他有才华,想让他早点起来。”宁毅笑了笑。

    “丁忧夺情,可是有后患的……”秦绍谦想了想,他如今虽然满脸胡子,看来颇为粗犷,实际上却还是精明之人,继承了秦嗣源的部分头脑的,“我知道在江宁时他冲进你家帮了你,但你这欣赏人,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还不如让我收他在手下,或者你自己把他招揽去算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宁毅低头笑了笑,也眨了眨眼睛,目光中也有着不确定的东西,但终于还是说道,“总是帮手、照顾,哪里出得了真正厉害的人物。二哥不也是没凭秦相的照顾,才能积累至此。岳飞此人,我看他并非凡物,还是给他一片天,让他自己飞吧。也许今后能让你我惊讶也说不定。”

    “我倒也是受了些关照的,谈不上全是自己打拼。”秦绍谦撇了撇嘴,但随后道,“好了,我知道了,尽量让他自己飞,不过……我会记得看着他,若是遇上什么大事,还是可以帮帮忙。嘿,岳飞岳鹏举,真是好名字……不说这个了,你这次路过,什么时候走?”

    “今夜陪二哥喝酒,明天早上就启程,该回去了。”

    “我懂!想弟妹了!”秦绍谦打了个响指。

    宁毅也在笑:“也是回去有很多事。”

    “说了我懂,不要解释。”秦绍谦豪迈地一挥手,“今夜我在最好的场子设宴,最好的酒,最好的妞……不醉!不归!”

    **************

    夜色降临了汴梁城,灯火通明的、熙熙攘攘的大马路,罗谨言从中间转出来,进入回家的小道,快抵达家门口时,他看到了敞开的府门,几辆马车正在门口停着,那边站了些他平时熟悉的人,但此时并不那么熟悉了。

    他在这里微微站了一下,脑子里连自己都不知道掠过的是怎样的念头,但终于他还是往那边过去。走过门口侍卫的注目,客厅之中,传来说话声与笑语声,他走近灯光,又走近昏暗,不远处的屋檐下,那位中年的师长正抱着孩子,轻声地逗弄着,妻子于烟站在旁边。相距不到一丈时,罗谨言停了下来,看见了不远处一名随从手上的包裹。

    “谨言,恩师来了。”于烟轻声道。

    罗谨言拱了拱手:“恩师……烟,你带孩子进去吧。”

    “不用了,不用带进去。”秦桧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儿,颇为开心,此时他笑着点点孩子的脸颊,说道,“谨言哪,你知道的,我跟你师母一直没有孩子,我视你为己出,我也一直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你觉得。我一直待你可是真心实意啊?”

    “恩师说的什么话……”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于烟笑了笑。

    罗谨言拱手,鞠躬:“恩师待谨言,一直很好。是真心实意的。”

    秦桧看着那孩子:“我也一直说,谨言你还太年轻,也太鲁莽了。今日之事,你是一时冲动了,你……可知错啊?”

    罗谨言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边的老师,过了半晌:“弟子没错。弟子……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秦桧停止逗弄孩子。抬起头来看他。过得不久,摇了摇头。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与你亦师亦父,该跟你说说这错在哪里。你告诉我。你为何不拿着这东西去找秦嗣源。”

    “秦相手段凌厉。谨言与恩师一样。害怕展成党争,而且也实在未与秦相打过太多交道。去找燕道章,因他平素清廉守正。弟子只想将这些东西呈交上金殿,而后一切后果,只由弟子承担就好,哪怕身死家灭,这后果弟子也想好了。”

    “家灭你也想好了……”秦桧重复了一句,他的声音不高,但目光严厉,“知道吗,将东西交给秦嗣源,你还事有可为,燕正燕道章看似道貌岸然,背后乃是蔡太师的人,你将东西交给他,他拖住你,东西就回来了。朝堂之争,你死我活。你有两件大错,第一,不明敌我,第二,妇人之仁!这两项犯哪一项,都是百死莫赎……你做事有办法,可毕竟是太年轻了,你怎么接我的班哪。你……知错了吗?”

    “弟子……知错了。”罗谨言望着对方,“但,恩师也有一错。”

    “子不言父过,为尊者讳,我的错,你不该说。”

    “恩师就错在迫不得已。”

    “……”秦桧目光严厉地盯着他。

    “这些年来,恩师做了多少迫不得已的事情,恩师太懂人心道理,什么事情,小的去做,大的就迫不得已。一个人入了官场,官场皆贪腐,他推拒了可以推拒的银子,对迫不得已的,就只好收下,先收一两,再收十两,再收一百两,迫不得已地收钱,迫不得已地枉法,迫不得已地渎职,迫不得已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罗谨言的说话中,秦桧也开始说话:“道理说得再漂亮,做事还是要有方法,清廉之官吏,一两银子都不受,茕茕孑立的,也许为官清廉还可一说,他能为民做事吗,不懂官场迎合之人,能为百姓做一件实事吗,这世道现实,不是你一个小辈想怎样就怎样的……”

    “一天天的迫不得已,一件件的迫不得已,其实,哪有没代价就能做出的事!哪里有不打出血来就能改掉的世道!恩师,你醒醒吧,这世上的大奸巨贪,哪一个会是从小立志当坏人的,哪一个不说自己是迫不得已啊!恩师,您是御史中丞,是天下言官之,您就是来说事的,天下之事,有天下人去做,而且,亦余心之所善,虽千万人而吾往,您总是说死了也不会有结果,弟子愿以此身一试,说不定有结果呢!”

    “天下人若一拥而上,有任何事情能做得好就奇怪了!为师说了,事实如何,与道理无干……谨言,为师说了,你还年轻,你看不懂这些东西,没有关系,你只要给自己时间去看就行了。这些事情,蔡太师虽然知道了,但你若知错,为师愿保你……”

    “弟子愿以此身一试,只求恩师给弟子这个机会……”

    罗谨言跪在地下,开始磕头。秦桧吸了一口气:“你没有机会了——你的事了——”

    他猛地一挥手,一张纸从衣袖里飞了出来。庭院里,孩子“哇”的哭了。罗谨言还在磕头,他的妻子陪在旁边磕头:“恩师,弟子愿以此身一试,你说过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你试不了!金殿之上,你说停就停!?你上去了,一群人陪你一起死,党争!半个国家的人陪你一起死!拿下他!”

    后方有人持枷锁上来,直接拿了罗谨言,罗谨言被从地上拽起来,他口中喊着:“恩师!您醒醒啊!恩师,我就算死,也要将此事说出来……”

    “你谁也见不到了啊……”

    微带着痛苦的,轻飘飘的话语想起来,孩子一时间还在哭,位于汴梁城中这个不起眼的院落里,喧闹惊起了一阵,然后又平静了下去。

    百万人的城市里,一切都像是没有生过一般。

    秦桧回到家里,握住妻子的手,静静坐了一会儿。

    **************

    汤阴。

    妻子与母亲在房间里收拾包裹,岳飞站在院外的小路上,看着窗户里的剪影。

    然后他望向夜的另一边。

    月光明亮,照亮前方起伏的山麓,像是有银色的光正从天上洒下来。

    八千里路云和月。

    那是他的未来。(未完待续!

    readx;主要是没想到556章码了七千八百字,看时间时,一点半了,又是月底,给自己发个单章吧,也有点话说。

    这个月的更新逐渐加快了,就我自己来说,对眼下的速度还是很满意的,之所以能够加快,有感觉当然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最主要的,在于这本书经过两百多万字的堆垒,终于能够将一个基础打牢,更多的,更大的东西,可以在上面进行建筑了。

    我在开这本书之初,常有人对我进行论断,香蕉适合哪种题材,不适合哪种题材,又或者这书该是哪种题材,不该是哪种题材。实际上,这类论断也是通过我之前的写作内容来估测的,然而这本书本身并不那么简单,曾经说过,如果要分类,也就是一个人回到古代,经历的一系列事情,如果可能,我希望大家能感受到一整个人生,一整个世界。

    对一些人而言,所谓的大局,又或者宏大的世界,在于一场战斗投入了多少多少万人,甚至一座城市有多少多少亿人,可对我来说,数字是无所谓的。所谓宏大,在于一个世界有多少的活人在里面,有多少人的命运栩栩如生,能不能真正让人在眼前看到这个世界,一百个人的队伍里,若有十个形形色色的人,便远比一百亿人的互相冲锋宏大,所以我写书,总是习惯性的由点破面,由一至万,当然,由于我之前没有写过这样的题材,所以有些人并不信任,或是没看过这类题材,也并不理解,我也只能在写了以后,才能说出来。

    如今雏形已经开始出现,能看到现在的读者,应该已经能够感受到它,这是两百多万字才打好的基础,写这本书,也真是伤了脑筋,要了小命了,而由于基础已经打牢,一些早就在酝酿的东西,酝酿了好几年的东西,终于可以渐渐开始出现,这应该也是速度可以维持一下的主因,接下来,希望能一直维持下去吧。

    在月底感谢小附同学以及大家,很多很多人的打赏,很多很多人投下的月票。在月初的时候,一个看这本书很久的火灵空同学做了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看他在更新之后打赏10000起点币,一直到打赏成了盟主,我当时就想,该不该加更感谢一下,或是庆祝一下呢,可惜速度只有这么快,加更是没办法了,本想在某一章的后头说声谢谢,可我码字的时候太专注,书以外的东西,往往在发文章的时候根本想不起来,到现在了,说声谢谢吧。

    当时给我的感觉,其实是谢谢大家的很多人,所有人,我对于写书的态度一向是这样:在任何人面前,我都敢理直气壮地说,我写书比任何人都努力。但我也明白,选择我目前的方式以后,会被一部分读者抛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感谢所有支持我这样子走下来的朋友。为了这本书,哪怕是仅仅为了现在这个想对完美的基础,付出的真是太多了:朋友、读者、买断的机会、身体的健康、情绪的焦虑,更多更多的小钱钱,包括一些出书的机会,做游戏的机会,也是因为这种慢更而失去的,因为有时候,那些东西都摆在眼前了,我唯一的问题,也就是更新了。

    但没有就没有吧,其实到555章天地如炉,万物为铜写出来之后,我才能够感受到基础终于成型的感觉,一切都是值得的。但这也只是个奠基,接下来还将有巨大的转折,会有更多更宏大的剧情,当然,也仍旧会将他们与温馨的情节,珍贵的感情之类的东西结合起来。

    哦,对了,这不是单集小结,第六集还有一半呢。

    能够经受无数的诱惑,和无数令人头脑崩溃的痛苦,做好这个基础,是我最自豪的事情了,以此单章纪念一下。

    顺便求票吧,月底的,下个月的,如果能多更一两个月的时间,咱们就抢枪月票前十,如果能接着更新半年,咱们就……呃,咱们还是先看好眼下吧^_^

    请大家投月票给我!(未完待续。。)

    readx;秋天已至,夜空中仍像是有着隐隐的雷鸣,国公童贯站在太原的城墙上,望着北面延绵而去的河山,神情肃然而安静,稀疏的灯火在原野上朝着远处蔓延。

    这位已经七十一岁的老人称得上戎马一生,虽然身体残缺,但他的身形高大魁梧,即便念过七旬,后背也没有丝毫佝偻,气势从未减弱。

    在过去的十年里,自黑水之盟,狠辣又铁腕的秦嗣源从兵部退下之后,整个武朝的军政已经牢牢的被抓在他的手里。他参与了十年来武朝一切的军政大事,内平方腊,外收燕云,制衡种师道,威慑西夏、大理诸国……等等等等。

    哪怕去年从枢密院退下,以谭稹接手兵事,在实际上,他对于军队的掌控,也并未减弱过。由于张觉事件的影响,谭稹推出招安诏,众人又在疯狂地收编辽人的溃兵,在北面组成义胜军,为求心安,去年下半年,周喆再度启用童贯,让他前往太原,宣抚河东、燕云两地,实际上,就是希望以童贯的国公身份,威临北地,震慑宵小,也是因此,当金人入侵的消息,递来的战书传至太原,这位实质上的黄河以北最高长官,要比京城更早地知道这一切。

    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频繁地发出抵抗的命令,同时也让人以最高的礼节款待金国传战书的使者,谋求和平。每天夜里,他来到城墙上往北望,风吹过来时。看在随从的眼中。这位老人的身形高大伟岸,只有在童贯的心里,能够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血‘浪’已经从北面滚滚而来。

    虽然此时此刻,战事还只是在北面的锋线上爆发,虽然在这由南往北数百里乃至上千里的道路上,有着雁‘门’雄关,有着高城重镇。还有数十万的军队在严阵以待,然而只有童贯明白,那一批北地,以几年的时间横扫了整个辽国的‘女’真部队,有着怎样的意义。

    这一次……不是开玩笑了……

    望着夜‘色’下这一片祥和的黑暗,他在心中,只感觉到了战栗。

    完颜宗翰已至雁‘门’关,完颜宗望该已在燕京与常胜军展开厮杀,纵然消息来得迟钝。他也能大概地预估到局势。而就在这天夜里,他已决定回京!

    ************

    北面,金人南下的第一‘波’攻势,遇上了硬骨头。

    ‘潮’白河,‘激’烈的厮杀已经持续了五个时辰。

    天‘色’已经黑下去,然而火焰延烧。血线蔓延。整个‘潮’白河水被染成了赤红‘色’,天空中带着火焰的箭矢不停划过。河边的光暗明灭中,尸体延绵开去,有手持兵刃的士兵,摇摇晃晃地从血泊里站起来,就在**丈外,‘女’真人的骑兵队犹如与‘潮’白河并行的另一股洪流,呼啸杀过,有人注意到了他,而在他的身后。响动声也已经蔓延过来,如林的枪阵从他的后方朝着骑兵队迎上去。

    视野拔上天空,‘潮’白河两岸无数犬牙‘交’错的厮杀,火光燃烧了树林,在风中呼啸,举着火把、调集士兵的队伍如长龙一般蔓延穿‘插’在低矮的山岭间,给人难以名状的威慑力,巨大的旗帜在黑暗中依然迎风招展。

    没有多少人料到,在辽国灭亡之后,在‘女’真二皇子完颜宗望的军阵面前,会有这样的一场战斗,杀得势均力敌。

    嘈杂的声音围绕着周围,山岭之上,郭‘药’师身披大氅,骑着他的战马,目光死死望着整个战场的情况,他偶尔便发出一道命令,派出预备队,或是作出军阵的调动,应对上战场的变化。

    这一场大战,双方的军队人数,大概都在五六万人之间。放在现代,两千人可以填满一整个‘操’场,人数扩大五十倍,山岭间、河‘床’边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一个伟大的将领,可以在这样的‘混’‘乱’中辨认出自己的形式,辨认出每一支军队的所属,甚至预测出视野所不能及的山野那头,战场有着怎样的演变。

    从这一天的中午,战斗打响开始,郭‘药’师已经将自己的力量调集至巅峰,双方的战线展开,就有长达数里的锋线,而在五个时辰的战斗中,一路辗转延绵,到得此时,双方鏖战的距离超过了三十里,近万人将鲜血与生命留在了河‘床’两岸,而至今,胜负之势,已然难以看得清楚。

    在别人不能察觉的空隙中,郭‘药’师的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作为曾经在辽东以乞讨维生的饥民,他一路走来,变成饥民的头子,变成怨军的将领,在辽人的麾下卑躬屈膝,一直到投靠武朝,组建常胜军,到得眼前这一刻,他的整个生命都像是在燃烧。

    他想要建功立业,想要站到这世道的最高处,与天下群雄争锋。曾经他身处辽国时,在他的头上有着那样的一个人,奚王萧干,那曾经是他最为仰慕的一个英雄。但男人之间的仰慕不需要卑躬屈膝。

    回想怨军成立之后,反逆不断,董小丑叛逆后,耶律余睹向萧干建议,干脆杀光整个怨军,一劳永逸,是萧干反对,以至于郭‘药’师等人留下‘性’命来。但是郭‘药’师跪在萧干面前感谢时,心中却并非是这样的心理,他只想在某一天,自己的生命不用‘操’之于他人的一言半语,他希望能够与这样的人在同样的舞台上成为朋友或是对手。

    归顺武朝之后,他有了这样的机会,然而攻取燕京不利,萧干率军杀回,当时的郭‘药’师想要与对方堂堂一战,然而武朝军队的溃败,导致他麾下的兄弟几乎全军覆没,萧干轻易地碾碎了一切的抵抗,若非是身边兄弟拉着他从战场上逃走,他就要死在那里。

    此后他重建常胜军,到后来属下阵斩萧干时。他却感受不到那种荣耀了。只因当时的辽国已至强弩之末,他打败的并非最强时刻的萧干,不过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辽国而已。

    此后他在燕京疯狂扩军,疯狂地‘操’练士兵,只有在眼前的这一刻,他知道,自己终于踏上巅峰了。因为在常胜军的面前。是毁灭了辽国的‘女’真人中最为出名的大将,这个时代最厉害的将星,被他挡在了前方,分庭抗礼。

    在这一日的战斗之初,‘女’真人的骑兵队汹涌而来,完全是要以最为凌厉的一击击溃整个常胜军,而郭‘药’师以箭矢、枪阵在‘潮’白河边组织起严密的防御,本身的骑兵同时穿‘插’向‘女’真人的后防,丝毫不相让。有那么一刻。郭‘药’师根本就想要亲自带领队伍全军出击,直接冲锋完颜宗望本阵,因为他能够看出来,对方在轻敌。

    假如他真的采取这种决定,眼前的一战,可能会在彼此都发出最为凌厉的一次攻势后直接分出胜负。然而完颜宗望威名赫赫。眼下又是常胜军完成后真正的第一次实战。郭‘药’师没有敢这样去赌。

    而这时的‘女’真人也不愧是天下最强的军队,在凌厉的一击未果之后,对方迅速地转换出攻守兼备的阵势,本阵则微微的往后退。金人野战最擅用骑兵,在郭‘药’师的眼前,对方的骑兵阵奔驰杀戮犹如千万的狂龙,而他也迅速组织起兵种的配合,藉由河道、树林、火焰、箭矢,麾下步兵与骑兵不断贴近对方的战阵,将一切分割撕裂成犬牙‘交’错的‘混’‘乱’局面。

    五个时辰。三十余里的鏖战。金人的攻势由狂烈到谨慎,再到此时双方如下棋一般的稳扎稳打,郭‘药’师能够明白,他至少获得了对方的尊重。

    这天下,已经没有人能小看他了。

    *************

    汴梁,火光之中,巨大的地图上标出了北地的局势,皇帝与大臣们聚集一堂。李纲、秦嗣源、王黼、谭稹、高俅、李邦彦……甚至是已经在家中颐养天年的太师蔡京,此时都已经坐在了房间里的角落里。

    “无论如何,金人两支军队军势已明,他们分东、西两路南下,虽然来势汹汹,但我们的防御也是足够的,在西路,我们有雁‘门’雄关,有楚国公此时在太原坐镇全局。东路,从燕京一地传来的消息看,郭帅的常胜军此时应该已与完颜宗望接战,以常胜军的实力,断不至一触即溃,臣推断,他们必能坚守燕京,只要燕京不失,河北三镇便能巍然不动……”

    此时房间里,指着地图说话的,乃是枢密使谭稹,他说得一阵,皇帝周喆开了口:“郭‘药’师乃朕之忠臣良将,他练兵数年,必不会使朕失望。”

    在使用郭‘药’师的问题上,皇帝是最大的推力,往日里给郭‘药’师加官进爵,便是周喆一力主导,此时与其说是笃定,不如说是在强调自己的眼光。众人自然不敢反对。

    过得片刻,周喆又道:“童卿家坐镇太原,朕也是相信他的,不过其中也有一点,童卿家如今虽是国公之尊,但若要全权处理战事,眼下恐怕还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朕要给他一道圣旨,让他师出有名,众卿家觉得如何?”

    谭稹当即站出来:“臣请辞枢密院使一职。”

    “谭卿家啊,朕指的不是这个,朕是相信你的,如今金人来势汹汹,指挥兵事,你与楚国公都要出力才是,这个时候,你不能躲!”

    “臣并非躲避此事。”谭稹连忙跪下,“只是如陛下所言,名不正则言不顺。若在其它时候,臣统领枢密院,对金人南下之事责无旁贷,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但楚国公执掌枢密院多年,又是一身戎马,时逢此等危机关头,唯独对楚国公,谭稹愿退职让贤,陛下可赐臣一副职,在楚国公麾下同样为国效力。”

    “如此也好。但谭卿家,朕丑话说在前头,你去了正职,该出的力,可是一分都不能少。只要你戮力为国,楚国公年事已高,朕可以允诺你,此事过后,枢密使一职还是你囊中之物。你记好了。”

    周喆点了点他,过得片刻,又看着那副地图,道:“常胜军所部,此时看来,已与‘女’真人‘交’兵,郭卿不负我,我也不负他,有一件事,你们议一议,朕今日要千金买骨。”

    他顿了顿,随后道:“只要常胜军守住燕京,朕要给他最大的封赏,封其为燕王,雁‘门’关以北之地,悉数与他,使其为朕世世代代,镇守北地……”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纲、秦嗣源等好几个人都已经冲了出来,甚至连同谭稹、秦桧等人都在大叫不可,蔡京挑了挑眉‘毛’,显得昏聩的目光悄悄地望着这皇帝,‘露’出悲悯的神‘色’来。

    宫殿之中,皇帝猛地挥手:“朕意已决,便要给他这样的赏赐!你们给朕好好议一议,这几日便要将圣旨发出去!”

    **************

    同样的夜‘色’里,‘潮’白河畔,郭‘药’师这一生的巅峰时刻,持续了五个时辰。军阵侧面,出现了变化。

    这悄然出现的变化,在被发现的那一刻,令得作战的双方,都有点始料未及、不明所以。然而就在不久之后,巨大的堤防,轰然的崩塌了……(未 完待续 ~^~)

    ps:要说一点东西,昨天的那曲《思归赋》,是老版《霸王别姬》里的‘插’曲,我原本以为是古诗里的句子,由黄霑重新编曲,今天查过之后,发现词曲可能都是黄霑所作,那便不是历史上楚国的军歌了。在此特做声明,但暂时不做修改,等到全书写完之后,再统一改正吧。

    readx;变化悄然出现的那一刻,对面的金军本阵中,完颜宗望与他的叔叔完颜阇母正在说起郭药师,对于武朝人能够招揽下如此名将强敌,他们也是有些意外的。

    “先前因张觉之事,兵临燕京城下,听说这郭药师是主张据城而守的。”完颜阇母在战马上偏头道,“可惜后来不了了之,当时若能交手一次,这次心中也就有底了。”

    “那也没关系,叔叔,我心中所望的,是能与天下英雄交手,这次他能给我惊喜……呃……”完颜宗望正在豪迈地说着话,陡然皱起了眉头,黑暗中,他将目光望向战阵的一侧,举起马鞭,“那是什么……他们又在打什么主意?”

    完颜阇母也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后撤?还是重组攻击?”

    “传令东北面前进诸将,放慢速度,往麻吉猛安所部马军集中,不许冒进、严防有诈!快!”

    随着宗望的下令,传令兵飞驰而下,火箭升上夜空,整个金军本阵在紧张的气氛中更为喧嚣的运作起来。

    而在另一侧,郭药师望着那侧翼的情况,陡然间下意识的策马奔出了几步,然后停下:“怎么回事!为何后退!”

    “是张帅、刘帅所部……”

    “我知道是他们,他们一直在侧面打秋风,只做小打小闹的佯攻,为何要撤!传我命令,让他们向前——”

    这忽如其来的诡异状况令得郭药师措手不及,他根本想都想不通张令徽、刘舜仁这两个结义的兄弟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战场极大,又是夜晚,等到看清楚变化的时候。东北侧翼的两支军队已经退后、撤出好大的一个低谷,金人似乎也吓了一跳,他们的队伍就在那后撤军队的前方聚集、惊疑不定地沉默着。整个过程大概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无数的命令与意志,冲过混乱的战场上空。

    女真人吹起了号角。

    然后。骑兵队照着后撤的军队,直冲而下!

    如同潮水般的溃败开始在战场一侧出现。郭药师麾下的骑兵从侧翼穿插而上,试图挡住女真人的攻击,然而崩溃已经形成。常胜军的本阵朝着这边疾冲而来,同时发出命令,试图令自己的队伍与张令徽、刘舜仁两支溃兵的队伍拉开距离。重新组织起严密的防守,却仍然为时已晚,溃败的军势与自己直属的部队已经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一片山崖的崩塌,逐渐化为半座大山的崩解。

    无数尸体顺着潮白河而下。夜空中流过火光,剩下的便是不断的整军、不断的厮杀了。对面,已经鏖战一天的金军再度恢复了怒涛一般的攻势,朝着还未崩溃的一半常胜军碾压过来,郭药师只是下意识的挽住混乱的阵势,带领着军队朝着燕京城溃败而去。时隔几年,在燕京城下遭到萧干碾压溃败的一幕,似乎重又回到眼前了。而在此时,首先出卖他的,竟是他身边的兄弟……

    深夜。无数的溃兵涌入燕京城的大门,知府蔡靖站在城门上看着这一幕,整个身体都已经冰冷起来,随着后方郭药师统领的直属军队进入城门,女真人如潮水而来,冲向这座城池。

    城门关上之后。蔡靖跑下去,在混乱的军阵里找到了郭药师。他身披大氅,手持钢刀。半身是血,目光之中布满血丝,犹如要择人而噬的猛虎。蔡靖不敢问责,口中道:“将军回来就好,将军回来就好,只要有将军在,我们便能守住燕京……”

    郭药师已经从马上下来,扭头望着他:“你不问我为何败了?”

    “不管为何败了,只要能汲取教训……”

    “我却很想知道我为何败了!”郭药师吼了一声,“你随我来!我们去问!”

    他猛地转身,领着亲随众将往内城走去,其余的兵将都已经开始自觉地到城墙上守卫,城外女真人的攻势停了下来。蔡靖跟着郭药师朝前走,心中七上八下的,不多时,到得城内一侧的校场大营,这边是张令徽等人的驻扎之地,营地中的守卫明显有些戒备,有人迎上来试图阻拦,然而郭药师根本不予理会,身边的人已经冲上去制服对方,不一会儿,队伍如潮水般的压进去。

    营地中央的那片校场上,张令徽、刘舜仁两名将领明显是在等着他的到来,两边军人对峙,郭药师径直朝着对方两人走去,张令徽才想要打招呼,郭药师已经猛地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刘舜仁随后也冲过来试图劝架,被郭药师一拳打在小腹,另一拳从后背轰的砸下,将他打趴在地上,张令徽此时被打得退后了几步,抬起头又要说话,郭药师走到他面前就是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周围剑拔弩张,然而在郭药师的威压之下,无人敢动手。

    “你们临阵脱逃,出卖兄弟。”郭药师走回自己人这边,从侍从腰间拔出钢刀,“我今日杀你们,你们可有话说?”

    蔡靖这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张令徽却从地上爬起来:“我有话说。”随后指向蔡靖,“但有他在,我怎么说?”

    郭药师指着蔡靖怒吼而出:“就在他面前说!”

    张令徽咬了咬牙:“好,你是大哥,你要我说我便说。武朝人不值得!他们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我们守不住的!”

    “谁说我守不住!”郭药师吼道,“我今日便要打败完颜宗望了!”

    “大哥你只能小挫完颜宗望!他们西面还有完颜昌的大军,后方还有更多!大哥你呢?你只有常胜军!你能守得了多少?武朝人不值得信任,大哥你忘了上次在这里的大败了?你忘了张觉怎么死的了?他们只知贪权敛财,武朝没有男人啊!”

    郭药师望着他,摇了摇头:“可这次……是你们令我大败……”

    张令徽道:“可若是大哥你胜了。你若是打得太惨,你若是杀了完颜宗望呢?大哥,我们手上只有这么多人,兄弟们不愿与女真人为敌啊……”

    “是你的兄弟,还是只有你是孬种!?”郭药师挥了挥手。对着周围密密麻麻的所有士兵。

    刘舜仁从旁边过来:“大哥,这也是我的主意……”

    “那我的兄弟里便有两个孬种了。”郭药师吸了一口气,“你们急着往后撤,你们害怕没有了投降的机会,你们急着给人当奴才,你们说武朝没有男人。你们自己又怎么能算是男人,你们往日里不是这样的……我也不喜武朝,不喜张觉之事,可我岂会与你们一般……”

    郭药师的声音渐低,蔡靖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过得好半晌,他才见郭药师双肩抖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起来,抬起头时,他高大的身形像是垮了下去,目光与笑声中,都满是悲怆。

    蔡靖走过去说道:“几位将军,只要戮力同心,燕京仍然可守。只要守住了燕京,南方必有援军……”话没说完,停了下来。因为郭药师偏过头来,目光已经望定了他。

    他将蔡靖望了好一会儿,低声叹息:“蔡大人,知不知道,你们武朝人,就如同疫病一般……”这句话说完。他的身形陡然暴起,张令徽原本见他叹息。以为事有转机,靠近过来。这一下郭药师的一脚再度踢在他的心口上,将他整个人踢得倒飞而出,跪在地上滑出好远,口中哗的喷出鲜血来。

    “知不知道你们让我冤死多少兄弟——”

    郭药师的声音响彻整个营地。眼见张令徽被踢飞,刘舜仁退后两步,而郭药师只是一挥刀,从身上割下一大片衣角,扔飞在天空中。

    “我会降的,但从今往后,我们恩断义绝,不再是兄弟。”

    周围无数的士兵看着这一幕。

    蔡靖冲上来:“郭将军,你不能这样……”

    郭药师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扭头道:“如今还能怎样?蔡大人,降了吧。”

    “不对,郭将军,你曾说过,只要据城以守……”

    他话音未落,郭药师砰的一拳打在他的脸上,将他打飞出去,落在一众将领亲随的脚下。

    “我送了那么多钱给你,你只要会点头就行了……”

    他口中低喃而出,摸了摸嘴巴,最后看了一眼这大营中的张令徽、刘舜仁,看了看前方众多的兵将,随后转身朝外面走去。风声呜咽,夜空之下巨大的城池,武朝人已在此经营两年,付出无数银两,如今城池高耸而坚固,犹如雌伏的巨兽。城池东面,女真人开始扎营,到得明天,他们将开始制作攻城器械,做长期攻坚的心理准备。

    一个人的野望,在这样的夜里,划破长空,悄然而逝了。

    *************

    京城,相府之中混乱嘈杂,书房里,宁毅带来的所有资料,连同从户部里取来的许多文档,都在这里汇总归类了。尧祖年、纪坤、闻人不二等人,便在这里进行着各类的工作。

    “封郭药师为燕王的诏书,估计要下了……”宁毅看着手中的文档,一面喝茶,一面随意地说话。

    “圣上害怕了。”将一份卷宗放上旁边的架子,尧祖年低声地说了一句,“女真人南下的消息一来,大家都知道不妙,但此时就封王……病急乱投医啊。”

    纪坤道:“侧面来说,陛下对整个局势的状况,倒像是很清楚的。”

    “是啊,比我们更清楚的样子……”宁毅皱了皱眉。

    说话之间,秦嗣源从门外进来,他看了看宁毅桌子上堆起来的东西:“这便是立恒之前所说的那些东西?”

    宁毅看了一眼,点一点头:“嗯,户部的地形、户籍资料,连同竹记对北面的勘察,所有不利于骑兵行进的山林地形,还有周围村庄、乡野转移的初步预案……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没什么用了。”

    在女真人南侵的消息到达之初,相府之中就有过大量的预测和推演,其中的一种推演是最激进的。以女真人对辽人、辽人对武朝军队的实力对比来看。假如女真人发挥骑兵优势疯狂南进,当他突破燕京、雁门关两地,接下来不取重镇而只劫掠乡野,武朝人的军队将对于他们的前进无能为力,最终。唯一的会战、决战之地,只会是汴梁城。

    这样的推断结果,只能在内部说一下,没有人敢拿到金殿上去。因为对方才开始南下,我们这边就说:“放弃整个黄河以北吧,他们也许一点意义都没有。”这在哪里都是说不过去的。然而若真的要说,黄河以北的几十万军队能对女真人造成多大的阻拦,大家心中……似乎又一点信心都没有。

    这是超越理智和战术之上的东西了。但是在现实中,女真人对辽人的一次次胜利,似乎都是这种“不现实”的佐证。

    在“黄河以北意义不大”“金人唯一的战略目标是汴梁”的前提下。宁毅让竹记做了很多的工作,最主要的,是勘察黄河以北人群聚居区域的地形,归总所有不利于马战的场所,以适应转移民众、粮食,进行坚壁清野的需要。他甚至根据户部的许多资料做出了一个大转移,在上千里的范围内坚壁清野、扼杀敌人后勤的预案。但当然,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因为没人会跟他这样玩。因为没人理解将来也许会有一个“靖康之耻”。

    当然,他的预案,目前也只是一个初步构想。做的还是不够完善的。早几天大家伙儿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彼此都是聪明人,只能作为一个脑力风暴的空想提案来议论:对方的厉害在于,纯骑兵的进攻,也许都不用考虑后勤保障。而自己这边的问题在于,在一个经营了两百多年的地方进行坚壁清野。先不说可能性的问题,单造成的损失也许就比输掉这场战争还大。

    “现在或许有用了。”走进房间的秦嗣源叹了口气。将一些发来的情报递给大家看,随后所有的人都已经沉默下来。闻人不二说了一句:“圣上这下……”随后又警惕地没有说下去。宁毅看完那些东西,坐回椅子上,哪怕曾经有过心理准备,此时也免不了心中翻腾:“开什么玩笑……”

    情报大致归纳为三条:

    郭药师在抵抗完颜宗望几个时辰之后,兵败如山,而后投诚金国。武朝人花大钱赎买回来,而后以整个燕云为养分,辛辛苦苦经营了两年多的燕京城,一夕之间易主,完颜宗望南下的道路上无险可守了。这个时候,女真东路军估计已经奔往河北三镇。

    而在西路,雁门关下数万士兵被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率领的大军冲散。他们没有在攻克关隘上花太多时间,雁门关下除了镇守此地的武胜军,还有过去两年招揽众多辽人聚集起来的义胜军。面对着曾经毁灭他们整个国家的女真人,这些义胜军并没有表现出仇恨与战斗力,他们一齐反水,开门献城,而后,雁门关到太原之间,太原往汴梁之间,几乎已是一马平川。

    雄关也好,坚城也好,犹如古代的箴言一般,到得最后,它们没有一个是从外侧被人攻破的。而为了预防女真南下,朝廷曾经做出大肆招揽辽国残部的战略,至此已接近彻底的失败了。

    而第三条,童贯离开了太原,正在回京途中,与北上授予他枢密使之职全权统御北防战事的圣旨,擦身而过。

    虽然明白这个年代的女真人就跟开了挂一样,但宁毅也未曾想过,一切竟真会如此之快,不过十天的时间,雁门关一线整个北防沦陷,女真人如同洪流一般的长驱直下了。

    “接下来,雁门关以南,毕竟是我们自己的地方,几十万军队驻守各地,哪怕他们再快,速度也不会快过之前的行军了,我们还有时间。立恒,尽量整理你手头的资料,到时候配合北面的拦截,拖慢女真人的后勤,只要圣上那边点头,北面所有户部官吏听你调配,同时也让你竹记的人加入帮忙,迁人进山,带走粮食,集中诱饵,配合附近北面军队作战。”

    宁毅目光复杂,一旁尧祖年出声道:“相爷,此时坚壁清野,风险未免太大。”众人心中,大都能理解此事,哪怕心里明白女真的厉害,哪怕第一线北防已全面沦陷,后方还有几十万大军,在开战不过十天的现在提出清空北地,让民众失去居所,大的是扛不起的政治风险。说不定真有哪些人就把女真人挡在太原一线,把他们打败了呢?几十万人,没理由断言他们的战败啊。

    “没办法了。”秦嗣源摇了摇头,“好在圣上心里……是有数的。我暂时不在朝堂上提,待会进宫,私下说给圣上听,会获准的。”

    宁毅点了点头:“迁移顺序尽量由北至南。”

    纪坤那边也道:“扩大整个事情吧。楚国公回京也许是件好事,他不愿意呆在太原,我们便为楚国公找理由。此战核心一定会落在京城,因此国公爷提前回京坐镇。现在听起来危言耸听了一点,但国公爷多半会收货。咱们推他到风口浪尖。”

    闻人不二笑了起来,另一边,宁毅收拾东西:“如果获准,我准备北上。”

    尧祖年皱了皱眉:“立恒坐镇京城不就行了吗?”

    “最快速度的情报反馈,才有最高的效率,反正接收以后我也没精力处理其他事情了,还是得到最近的地方看看才行。放心,一旦有危险,我会立刻逃跑。”

    “那我随你北上。”闻人不二笑道,“反正你会立刻逃跑。”

    秦嗣源看着众人,也笑了笑:“我准备进宫。这两天便将事情定下来。”

    老人转身离开房间,宁毅也笑了笑:“我先回去安顿一下。”与众人告辞。

    原本战事才刚刚开始,作为负责后勤的右相府,承担的还是许多琐碎而复杂的工作,但到得此时,紧迫感终于轰然压下,人也得准备动起来了。而也就在这开战的十余天里,黄河以北许多地方的居民,都开始在战争的威慑下拖家带口地离开了居住地,这还是整个大迁徙中消息比较灵通的第一拨,无数的军队,正在飞快地往锋线上、关隘上调动。

    战争是军人的事情,普通的百姓只得走开,或是在安静中默然承受。而也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一部分身为极为特殊的人,此时或三三两两,或孤身只影,手持或刀或枪的不同的兵器,穿着或光鲜或破旧,或骑马或乘舟或坐车,朝着预示死亡的战局第一线,逆流而来……(未完待续)

    readx;从相府之中出来,往竹记的两家店里跑了一遍,回到家中,时间还早,宁毅便在庭院前后走了一圈。

    自从景翰十年过来京城住下,转眼之间,已经是匆匆而又漫长的三年时光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时间里,一个大家子已经连续搬了两个地方,皆是因为家中住户的增加导致的迁居。

    好在一来年轻人较能适应环境,二来,相府中人帮忙牵线的购房,原本的居住者多半有些底蕴。房舍在原主人的手中便经过精心的布置、打理,待到买下后住进来,很快也就能将这里当成一个家了。

    此时众人居住的这处大院,原本属于一位书画皆精的儒学大家,房舍、院落的格局都十分讲究,自有一股属于雅致雍容的精神气在其中,宁毅等人住进来之后,样子大体没变,只是没了原主人那么多的规矩,气氛便更加活泼自然了而已。

    秋时已至,庭院里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了,洒下的阳光与落荫,也有着暖洋洋的气息。文方文定等人对这样的景象多半无感,宁毅却很喜欢这样的氛围。一路走回内院,与一些家人微微点头示意,由于知道最近北方的紧张局势,也知道宁毅在相府中做事,这些家中丫鬟、或是弟妹之类的亲属,并不敢过多的打扰他。

    回到如今与檀儿居住的房间里,作为家中的女主人,檀儿正在翻看着一些账册或是生意记录,眼见他回来,便笑着迎了上来。同时让娟儿倒来茶水:“北面的战事有好转了吗?今天相府怎么这么早就放你回来了。”

    宁毅笑着说道:“有些事情要跟你说,先坐。”

    “嗯。”檀儿在床边坐下。宁毅端着茶水,看了看外面,随后去关上了门,房间里稍稍的暗了下来。

    “消息刚刚过来。直接到秦相手上的,所以你还没看到,北面战事垮了。”宁毅大口大口地将茶水灌下去,“郭药师败了,雁门关义胜军投降,打开了城门。女真人已经杀过第一道防线。”

    在宁毅接手密侦司的事情后,为了让檀儿的力量也能发挥出来,也为了家中多一个主心骨,许多的情报在传到他手上的同时,也会传到檀儿这边。眼下这些情报实在是因为太过震撼。还未下达,因此宁毅便只能说上一遍。听了他的话,檀儿也皱起眉头来:“那、那怎么办?朝廷有对策吗?”

    “从雁门关往南,还有几十万的军队,也不能说是没有对策。但是有一件事得做了,檀儿,你要带着家里人南撤,可以回江宁。也可以不回江宁,我们有钱,到有我们房子的地方先住着。但是……希望尽量撤过长江以南。这里东西留着,事情过去以后,可以回来。”

    檀儿的目光已经严肃起来,她望着宁毅,想了片刻:“你们……相府的预期……这么糟糕?”

    “在最坏的估计里。”宁毅压低了声音,“京城不是没有被攻破的可能。”

    “好。”檀儿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那你呢?还有文定文方他们?走吗?如果守在京城,到时候有没有机会跑出来?”

    “我要往北走。”

    房间里安静下来。

    “……什么?”

    “两个方面。”宁毅拉着凳子坐在檀儿的面前。身体微微往前躬,“我要负责北面坚壁清野的计划。这个计划非常麻烦。但该做的必须要做。按照现在的预期,在雁门关、太原一线,女真人仍然有步兵队、辎重队,他们的骑兵太厉害,但步兵就是我们的重点打击对象。”

    “……打击步兵,拖慢他们速度的同时,附近的居民撤入城市或者山野,配合军队在这些地方对女真人发起战斗,但是北面人太多了,坚壁清野效果有限,想要彻底打垮他们的补给几乎不可能做到。不过,只考虑骑兵的话,如果流动作战,他们顶多也只能有几天的口粮,必须不断劫掠。他们不可能在北面跟我们打消耗战,所以必须考虑,他们速战速决,直接进逼京城的可能性。”

    宁毅挥手比划了一下:“骑兵队如果真的抵达这里,可以重新开始驻扎,劫掠到的粮食,也可以开始为攻城做准备,囤积起来,所以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们在汴梁城下劫到足够支持围城的口粮。北面的坚壁清野,最终是为了增加他们前进的效率,为汴梁城周围的肃清争取时间。”

    “我跟秦相说了,为了政治上不至于被动,我会考虑由北往南的顺序,但其实,必须是双管齐下,这点秦相也是明白的。北面争分夺秒,汴梁城周围不动真格,但所有的准备立刻就要入手。整个事情非常大,我要保持居中坐镇,以便有最快的反应速度最高的效率。檀儿,你能明白的。”

    两人成为夫妻已有多年,自从取得彼此的体谅以来,许多的事情,两人都能一块儿做商量。宁毅的这番话,即是解释,也是询问,在做这样一件大事的时候,希望能够获得家人的支持。然而此时抬起头来,檀儿已经直起了身子,目光望着他,过得片刻,陡然摇了摇头。

    宁毅手指摩挲了几下:“檀儿,这是……必须要去做的。”

    “可这是打仗。”檀儿急促地说了一句。两人之间自从成为夫妻,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檀儿确实有过强势的一面,然而从皇商事件过去之后,至少在宁毅面前,檀儿便不再表现出女强人的姿态,方才坐在那儿,也仅仅是以妻子的神态倾听而已,直到此时,眨着眼睛,目光焦急,才又显出了曾经的某些神色来,“这次我不同意,你就不能……至少呆在京城吗?”

    “跟方腊、跟梁山,也未必有什么不同。”

    “当然不同。那是女真人,辽国都被他们打完了。”

    “你怎么……”

    在宁毅心中,一直以来经历的许多事情,确实没什么区别,料不到檀儿此时竟会反对起来。他站起身来。床边的檀儿也在同时几乎是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双手抓住了宁毅的衣袖,仿佛是在下意识地揪住他,不让他走掉一般。

    窗外隐约传来家里人走动的声音,房间里,宁毅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决定了啊。”他右手被檀儿揪住。伸出左手,搂住了她的身子,檀儿走过两步,被他抱住了,眼睛眨了眨。却已经湿润起来。

    “我不是去送死,女真人这次南侵,兵力顶多就是十几二十万,他们讲究速度,能扫过去的地方肯定不多。我消息这么灵通,在城外周旋的余地反而大,很安全的。”

    檀儿在他的怀里只是摇头。

    “还有,坚壁清野这件事情。不一定能奏到多少的效果,规模太大了。但是效果一定有一部分,不会完全没有意义。战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竹记有几百人上千人可以参与到这次行动里来,他们以前就受过按规章制度办事的初步训练,我给他们简化步骤,制定规则。你可以想想,只要这些人在调度之下参与推动了一场上百万人甚至几百万人的大迁移。不管结果如何,竹记的手上。都会多出一大批可以用的人才,北面的户籍、地形、人群状况我会了若指掌。有了他们,别说做生意,将来干什么都行,北面没有任何家族势力能压得住我们……我们的敌人不止是这一次的女真,不是打退了他们就行的,相对女真人打垮辽国的那种认真,他们这一次的态度根本就是闹着玩而已啊……”

    说到后半段时,宁毅已经压低了声音,他搂着妻子一面安抚,一面抽出右手来,沿着她的身体往上。抱紧她,摩挲着后背,而后逐渐地揉捏到胸口上,再去解开她的衣扣,檀儿对他的动作自然不反抗,只是听着他说话,偶尔无声地摇头。待到上衣被解开大半,胸口被丈夫伸手进去一阵之后,陡然挣扎了一下,往侧面退出几步,脱离了宁毅的怀抱。

    “但这次我还是不同意。”檀儿眼中泛着泪水,一如宁毅以往要出去进行凶险的事情时一般,只是往日里她虽然也担心,却并不阻拦,这次有了不同的态度而已,“我是你的女人,你明明可以不去战场的,你一定要去,你要我点头什么啊?”

    “我不是去战场。”

    “你就是要去北边,你别拿瞎话骗我,效率差一点就差一点,人死多一点就死多一点,我知道你可以呆在京城的。你要做事我支持你,平平白白的就有这么大的危险,我不要你去。”

    她这样说着,陡然间朝着门边跑了过去,一面扣上衣扣一面拉开门,朝着外面就喊了起来:“云竹、锦儿、小婵,快来啊,相公要去战场了——”

    宁毅根本料不到这一手,他也往那边走过去,檀儿回过身来,目光望着他,左手、右手分别揩了一下眼泪,看着宁毅过来,陡然就跪在了宁毅的面前,这个时候宁曦也正摇摇晃晃地在院落那边出现,宁毅顺手便将檀儿抱了起来:“你干什么。”

    “我陪你呆在京城做事我不要你去。”

    妻子哽咽的说话之间,宁毅朝外面看去,整个院子内外,都已经开始混乱了起来,云竹等人都已经被惊动,跑过来了。

    北上之前,居然出现这样的一幕。这绝对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

    **************

    北边。

    雁门关到太原一带,一片巨大的混乱正在蔓延。

    雁门关被破之后,被打散的武朝军队四散奔逃,沿途之中,一拨拨的士兵、将领又开始组成阵势,或是驻守等待命令,或是往附近的大城集中。而女真人并没有停下脚步,军队的锋芒迅速扩大到周围的县镇、城市。八月初三,距离雁门关二十里的忻州城刚刚被破。

    杀戮在城市之中蔓延过去,犹如淹没覆盖过去的潮水,溃败不及的军队与原本城市中的部分居民组织起了零星的抵抗,随后在这灭顶之灾下被碾碎无踪。

    这是过了雁门关之后的一座大城——当然。如果与太原府那样的城市相比,这里大概就只能算得上中小。由于接近雁门关,它的城防还是相对严密的,南来北往的商业繁荣了这里,使得这里有数万的常住人口。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一块大肥肉了。

    北门,完颜希尹按着剑柄,带领亲兵的队伍进入了忻州的街道,周围杀人放火之声络绎不绝,蔓延开去。

    一双眼睛。正在路旁一座坍塌的二层楼房里,静静地盯着他……

    ……

    忻州城南面,士兵、百姓拥挤在城市道路中,疯狂地往城外冲出去。后方的街市间,女真人已经推进过来。在街巷间展开摧枯拉朽的厮杀,一个挤满了人的巷道中,三名女真骑士堵住了后路,手持长枪,朝着前方疯狂地刺过去。

    鲜血飞洒而出,男人的叫声、女人的叫声、孩子的哭声汇成一片,有的人试图躲在下方,旋即被马蹄踩碎了胳膊、踩碎了脑袋。也有人正踩着其他人的身体往墙壁的另一面爬,其中也有溃败的士兵,手持钢刀。眼看人群挤过去的速度太慢,举起钢刀开始杀人,然而后方长枪刺过来,还是将他们刺穿了身体。

    尸体与鲜血延绵了半条巷道的时候,一道身影陡然从墙上降下来,砰的一巴掌。拍碎了其中一名女真人的脑袋,旁边一名女真骑兵的反应也是极快。长枪第一时间扫了过来,降下那人顺手一挥。长枪哗的落在他手上,转了个方向,然后便是简单的刷刷两枪,两名骑兵的脑袋瞬间被刺穿,脑浆与鲜血飚射在墙壁上。

    当巷道中的众人看清楚来人竟是一名高龄老者时,那老者已经手持长枪,一勒缰绳,往巷道的那头冲过去了,而一小队的女真士兵正在那边岔道口出现,来人一勒战马,那战马双蹄轰的蹬了出去,将一名女真士兵踩成了肉泥,老人手中长枪狂舞,砸飞人、砸飞兵器、砸出鲜血,已经与周围的女真士兵厮杀起来。

    长街这头,拥挤的人群更加疯狂地向前挤去,而在与他们相邻的大街小巷中,女真人已经追上来,在某些地方,偶尔会形成小规模的抵抗,然而除了老人这种能打能杀能逃的大高手,抵抗通常在不久之后便被碾碎了,人的尸体或躺在路边,或被刺穿在了长枪上……

    ……

    史进与几名小弟坐在酒楼上,看着偶尔有陌生的行人、大车穿过县城,又或是县城之中的居民三三两两地打包要离开,去往太原之类的大城市。

    由北往南溃散的人群已经越来越多,其中也夹杂着原本武胜军的士兵,带来的都是坏消息。女真人破了雁门关,屠了朔州城,如今忻州大概也快没了,义胜军投降了女真,这些原本的辽人,连同女真人一齐打下来了。周围的武朝军队没一个能打的,武胜军、董庞儿这些人全都靠不住,据说楚国公童贯在太原,因此大家都在朝着太原逃过去。

    酒楼已经不再营业,老板也在收拾细软打算走,史进是无所谓的,不至于害怕。在酒楼上看着这一切的时候,有人从下方上来,穿着江湖打扮的衣服,戴着斗笠,一共三个,看来都是绿林人。

    “这里不卖酒了,老板都打烊了。”小弟对那三人说了一声。

    那三人看着这边,然后拱了拱手:“兄弟只知道这里,与人约好了见面,借地方歇一下。”

    小弟看了史进一眼,史进转过头去看下面,他无所谓,小弟也就不再说话。不多时,又有两名绿林人过来,与对方三人见了礼,再过一阵,又有一个人来。

    六人窃窃私语,低声说话,最后来的那人显然是江湖上消息灵通的包打听,身材轻灵,下盘功夫不错,大概是专门传消息的,跟其余五人说着北面战事的状况,史进装作不在意,耳朵却在听着。

    过得片刻,一个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

    “……金人来势汹汹,没费力便破了朔州城……屠朔州时,老人便在那里……召集众位英雄帮手……周宗师已年届八旬,犹能如此,我等大好年华……”

    其余人便问:“周宗师如今在哪……”

    “能在周宗师身边出力,我一辈子的福分……”

    史进站了起来,几名小弟也要站起来,史进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坐下。他朝着那六人走过去,拱了拱手:“几位兄弟,说的可是人称铁臂膀的周侗周宗师。”

    那六人看着他,然后也起身拱了拱手:“这位兄弟是……”

    “贱名有辱清听,只是几位若是要北上助周宗师一臂之力,可否带上在下?”

    几人互相看了看,其中一人道:“兄弟,我等北上,可是送死,不是一时脑热便能去的。”

    “我们搭搭手。”

    史进伸出右手,对面那人便也将手伸出来,两人手碰在一起,那人猛地使力,手腕一转,鹰爪往史进脉门上抓了过去,史进也是手掌一翻,任他抓上来,只是衣袖套出去,遮住了众人的视野。片刻,那人手缩回去:“这位兄弟是高人,世上能称周宗师的,自然便是周侗周前辈,只是兄弟武艺如此高强,又不愿告知身份,莫非是周宗师的仇人?”

    “我也是汉人。”史进拱了拱手,片刻道,“在下乃有罪之人,只是在下的一位至亲兄弟,乃是周宗师的亲传弟子,他的恩师在此,所以在下得去。”

    几人笑起来:“道上混的,难有清白之身。”

    旁边那身材轻灵之人道:“有兄弟这句是汉人,也就够了。”

    七人在这里又说了几句,不多时,天色接近黄昏,七道身影离开了小县城,一路策马往北面过去,而附近官道之上,多的是南下逃离兵祸的行人,神色凄惶、延绵不绝……(未完待续)

readx;一年……好几度的起点双倍月票又开始了。本来想写个煽情点的求票单章,但老实说吧,我的情绪目前都被接下来的一章抓住了,即将是第六集的最后一章,写完以后还会有个小结。所以……不管怎么样吧,我希望会是你们喜欢的,完整的收尾。而现在呢,求票,手头还有月票的,请支持一下好不容易能够连更的我,趁着双倍月票,我们冲一冲名次看看,大家把月票投上来吧,谢谢了。^_^

    呃,【可怜】的颜文字应该怎么打呢……(未完待续……)

    readx;从许多许多年前,石头就呆在那座岭上了。△↗那是座无名的低岭,毫不起眼,没有足以称道的风景名胜,那块石头只是许多石头中的一颗,见证过日升日落,经历过沧海桑田,承受四季变迁。黄河水数度从它的身上淹没而过,人群在周围来来去去时,放牛的孩子偶尔也在它的身上歇脚。在许久许久的光阴里,它都没有挪动过位置了。

    穿甲胄的人将它从那里拖走时,雪刚刚从天空中降下,一如此前许多年降下的雪。它随着许多石头一块被拖到某个平地上,雪将将在它身上覆盖了一层的时候,将它拖来的人们开始用东西在它的身上敲了,它被敲砸得更圆了一些,然后,堆垒在其它无数的石头里。

    在它的前方,是粗糙的、木制的营地,更前方的远处,巨大的高墙朝着天地两侧延伸开去。

    雪漫漫而下,太阳升起来、又落下,石头的周围有时热闹,有时冷清,人来回奔走,有时候搬走它旁边的同伴,有时候在它身边塞上更多的石头。光与暗流转交替,周围忽然间更加热闹起来了,人与马的脚步震动了大地,更多的、带有轮子的器械从四周推来。躁动不安的气息混合着飘落的雪花。

    天光暗下去,又明亮起来的时候,嗡嗡嗡的巨大震动已经笼罩了一切,人声奔走,各种粗砺的、古怪的声响,在它的周围,大量的石头迅速的被搬离,那些石头划过天空,消失了。终于,脚步奔走而来,搬起了它。放在木板上。他们飞快地冲过难行的雪地,道路颠簸不平,时高时低,有人冲过来时,从那石头上方跃了过去,然后周围响起大量的、奔行的马的脚步。木板撞上低洼之地,轰的一声,石头滚了下去,人也倒在它的旁边,但片刻之后,他爬起来,又将它推上木板。

    这段小小的旅程在巨大的木制器械旁结束了,木板停下来的时候,两个人抬起石头。将它放在了一个凹陷的容器里。石头沉了沉,绞盘的声音响起来、人的喊声响起来。

    一小段之间之后,它飞起在了天空中。漫天的、洋洋洒洒的雪花朝无尽的远方延绵,它与雪花碰撞,冲过寒风,骑马的队伍奔行在它身体的下方,在那下方的,还有倒下的人、鲜血与火焰。歇斯底里的叫喊。前方那巨大的高墙迅速地放大了,带着锐利箭头的箭矢从他的反方向冲过。在刹那间的旅程里,一根箭矢从前方飞速而来,与它碰撞在一起,然后反弹飞得无影无踪。

    巨大的城楼,“新酸枣门”几个字一闪而过,石头撞在了巨墙上。石屑四溅,然后便是巨大的落差,它从高高的城墙顶端落下,轰的一声,又是四溅的冰屑、水花。石头落在原本护城河与城墙相交的边缘处。它的半截砸进了冰里。半截还在外面。

    在它的左右两侧,更多的石头撞上了城墙,然后落下来,同样落下来的还有雪花,有箭矢,然后还有其它的东西。当它静静地呆在那儿的时候,奇奇怪怪的东西总是如雨点般的落在它的身上,箭头弹开了,从那高墙上方倒下的水在它的身上逐渐结成冰,而后又被另一块落下的石头砸开,雪降下来,然后巨大的木头也降下来,轰然作响。

    躁动而暴烈的景象随着天色的转黑有所停顿,雪还在下,城墙上有着光芒,后方也是延绵的光芒,又有水从城墙上冲刷下来。天还未亮,周围还显得寂静的时候,某一刻,躁动的声音又陡然的响起来,石头飞来,箭矢飞来,火光逼近,巨大的木楼和梯子也逼近了,有一架梯子就被架在了石头位置的上方,然后人的身体也掉落下来,摔在石头的旁边,奇形怪状的血肉,再接着,是黑色的粘稠的液体。

    呼啸的声音挟着光芒扫过去,火光蔓延而下,石头被淹没在那片熊熊的火光里,然后又燃烧着的人也大叫着摔落下来,不久之后,梯子也摔落下来……

    太阳的光升起在东边,扫过了那片巨大的高墙,它变幻着位置,又落下去,周围无数的光影都在冲突。在石头的旅程里,周围的一切既是短暂,又是永恒。它在沧海桑田的彼端,与周围的一切就是一体了,无论是经历巨大的爆炸、分割、又或是变形,无论周围的是气,是水,是坚硬的宝石还是会闪闪发光的明珠,无论它的一部分变成郁郁葱葱的树木,还是变成有血有肉的生命,无论它是会飞翔还是融合于土壤,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风吹起沙尘的变化,而这变化,也就是永恒的一部分。

    它静静地嵌在融化了又开始凝结的冰里,掉落下来的东西在它周围一遍一遍的塑造。骑兵奔行、箭矢飞舞、刀枪相交、血肉四溅、大雪狂舞、火焰燃烧……那尸体带着惨叫的声音掉下来了,在它的身上将坚硬的骨骼摔得粉碎,粘稠的血肉从石头上缓缓滑落,然后,继续开始凝结……

    这一切,都是永恒的一部分,但或许在短暂的时光的,它们对于这些短暂变形的,称为生灵的物体,有些不同的意义……

    **************

    “啊啊啊啊啊啊——”

    巨大的歇斯底里的声响充斥了一切,鲜血在眼眶里,令人头脑生疼,木架正在乱舞的刀光里被疯狂地推动,女真人被推得后退,然后撞上了城垛,他不想被推下去,伸手在城垛上攀了一下,砍来的刀光用力劈断了那只手,薛长功用力一脚,将那人踢下城去!

    “其他人呢!其他人呢!”

    对着旁边那名半张脸都沾满血的校尉,薛长功用力的大吼,他冲到女墙边,探出头去往外看了一眼,延绵数里的城墙,女真人正朝这边涌来。攻城的木楼、云梯全都在架上来,城门处护城河被填平了,冲车被持盾的士兵护着往前走,有人从城楼上倒下火油,在风雪中拉出长长的火龙来,箭矢正在没命的射下去。又是一波强袭。

    “只有这么多人了!其他兄弟都死了!刚才女真人冲上来了——”

    “夜叉擂不够。被人砍了,快叫人抬上来!还有火油,不要舍不得火油——别光顾着正门!看看戊三段,快随我去!女真人要强攻那边——”

    延绵开去的城墙外,女真人攻势如海潮,而在城墙的内部,士兵与守城的志愿群众犹如蚁群疯狂上下。即便已经动员了最大的力量,城墙上的防御,有时候仍嫌不够厚。女真人对整个北面城墙发起了剧烈的进攻。其疯狂程度,足以让每一段城墙的守军都感到心惊胆寒。然而女真的将领也正是以这怒涛般的攻势试探着城墙上的薄弱点——更贴切的说来,是主动制造薄弱点,试图以士兵惊人的战斗意识崩断整个城墙的防御。

    在剧烈的进攻中,女真人的马队也在城下飞速奔驰,以高密度的箭矢奔射对城墙上做出压制。一旦某一段城墙上的防御稍显疲敝,攻城的力量会疯狂地朝这边涌来,一旦女真士兵冲上城头。撕开的口子立刻就会带来惊人的伤亡,在三天的攻城里。这样的战绩,女真人已经做到四次了。

    十一月二十三那天中午的一次,超过五十名的女真士兵成功登上墙头,他们将周围的守军,连同协助守城的民众杀得大量溃退,在将这五十余人强行杀死。夺回城墙的短暂时间里,有超过五百的士兵和民众牺牲,他们很大的一部分,是被女真士兵直接杀得从城墙内侧摔下去至死的。

    而在二十二那天的下午,女真人第一次登上墙头时。以强悍的战力杀退了武朝士兵试图夺回墙头的三次努力,当时他们扼守住那片墙头,大量的女真人都在涌上来,武朝士兵的回夺变成了添油战术。后来是种师道亲率神弓营过来,以箭矢覆盖城头,再以超过三千精锐在城墙上的两端以命堆过去,最终将女真人暂时压退。这一波死伤一千五百人,其时女真人与武朝守将都还未适应这等高烈度的节奏,然而女真人那边战斗意识的敏锐性是惊人的,当然,在随后的战斗里,武朝这边的中级将领例如薛长功等,也终于渐渐的能够适应这样的战斗了。

    飞舞的石头和箭矢偶尔就越过城墙,砸进城墙内侧的人堆里——女真的攻城器械当中,能够做到将石头投过来的不多,就算能做到,往往也是冒险进入了弓矢的射程范围里。但几乎每一次都有可能造成伤亡。相对于作为攻城的一方,能在城外任何地方架梯子的女真人,武朝人作为守城者,上下城墙的楼道则往往是固定的。城墙上方的战斗强度太高的时候,守城器械就随时需要补充,这导致楼道上拥挤大量的人群,他们往往就会变成流矢或是石块的受害者。

    但除了当场的下意识躲避又或是找块木板顶着,没有其它的方法,无法撤离,因为他们的工作一旦停下,城墙上的防御,就要岌岌可危。

    事实上,女真人疯狂的进攻和惊人的战斗力,已经在夺去一部分守军的战意。这种夺去战意并非指令人逃跑,只是让人真正意识到这支军队的强大而已,那种惊人的战意令得女真人一旦突破城头,要将他们压回去,便要花去数倍的生命,武朝的士兵并非是下意识的躲避,而是在迎上去的时候下意识的觉得:打不过。

    此时武朝守城军队,皆是武朝最精锐的禁军,平日里的训练、粮饷都充足,他们不至于逃跑——逃也无用——但也就这样了。面对着一朝的开**队,主观能动性上的差距几乎是无法弥补的,三天以来,在这延绵数里的城防线上,这条防御的弦始终绷得死死的,人们仓促而目不暇接地应对着一切,城防给人的感觉似乎随时都可能垮。

    但毕竟还没有垮。

    滚木礌石如雨点般的被人从城墙上扔下,火油、热水、箭矢参杂其中,延绵开去的城墙上挂满镶有尖刀或倒刺的夜叉擂,挥舞长长叉杆的士兵偶尔被流矢射中,倒在血泊之中,而上来送东西的民众偶尔拿起叉杆大叫着挥舞一番。试图阻止从云梯上来的女真人,炽烈而汹涌的呼喊声、战斗声夹杂在漫天的风雪里,蔓延整座城墙。

    大量的伤者被抬下来,送进伤兵营。天气太冷,早两天的伤者由于身体抵抗力的下降,迅速感染了风寒。体弱者随时随地都在死去,城内的所有大夫都已经被动员了起来。李师师正在其中帮忙,她已经一天一夜未有休息了,身上的衣服脏乱,头发也已经乱了,额头上、脸上有沾着别人的血,有沾着熬药时的草木灰,在被无数伤者包围的伤兵营里,只是机械地帮忙做事。

    这忽如其来的惨烈景状。令得她已经有些懵了,再加上这几天几乎不曾停歇的忙碌,与血腥为伴,令她难以细想眼前的事情,只能以无休止做事来应对——侯敬曾经跟她说过女真人强攻时的伤亡境况,然而在眼前这样的情况下,或许侯敬都有些懵了。

    短短三天的时间里,在女真人的强攻之下。或许整个汴梁城,都已经懵了。

    关于战争的惶恐。席卷而来。

    ****************

    牟驼岗西北二十里,郭药师、张令徽、刘舜仁率领的四万余常胜军,已经离开女真大营。

    宗望要强攻汴梁,同时进一步锻炼女真人在灭亡辽国时就在不断提高的攻城战力,对于失败的可能,并没有想过。在这场大的战役中。他并未让郭药师的军队参与其中,当然有自大自信的理由,另一方面,这一路以来,女真的东路军。也从未与怨军真正的展开共同作战。

    南下的过程里,没有需要他们两支军队合并才能打败的敌人,而另一方面,最重要的是,一旦在战场上与郭药师并肩,战局的胜负之因,很大一部分就被交到郭药师手上了。

    宗望固然已经招降了常胜军,但对这支军队,还谈不上有“驯化”的过程。假设双方一齐进攻汴梁,郭药师出力的话,城固然下得毫无疑问,但若是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战场倒戈,即便是自己麾下这支最强的女真军队,恐怕也要死得十拿九稳。

    武朝儒生就喜欢各种阴谋诡计,谁又知道郭药师是不是玩苦肉计,等着在最关键的时刻,给自己一刀呢。

    若武朝人真打了这种阴狠的主意,让自己大军长驱直进,直到汴梁城下,再倒戈一击,可就真如那封信函上写的,再也无人可压住粘罕了。

    出于这样的考虑,宗望是不会让常胜军进入攻城的战场范围的。郭药师也明白这一点,当宗望给他安排了任务之后,他便迅速地展开了调查,欲决黄河的,到底是哪一支武朝队伍。之后发现,最有可能的,是种师中如今率领的西军部队。

    当然,这样的结论做得有些鲁莽,但无所谓。宗望已经开始攻打汴梁,他不想等到一切完全落实再出手。说不定到时候汴梁都陷落了,而另一方面,自己投靠了女真人,眼下却捞不到更多的功劳了,在宗望攻陷汴梁之前,他感到必须有一场战绩,在这个考虑下,西军是最好的战绩——其它的家伙都是软柿子,如果他还在武朝,打败那样的军队,可以拿来邀功,但现在在金国,那样随便打一场就夸功,徒惹人笑罢了。

    因为这样的考虑,当外界传来的留言说欲行此时的乃是西军,他立刻就相信了,并且拔营出征,往西军如今的驻扎点摸过去——懒得留在军营里吃闲饭。

    ****************

    汴梁城外,距离女真军营更远一些的地方,宁毅骑在马上,举着望远镜,看那惊人的攻城场景,红提跟在他的侧后方,秦绍谦则在另一边,此外尚有韩敬等几人。

    放下望远镜后,宁毅咽了一口口水:“这么打,汴梁能撑多久?”

    没有人回答,过了好一会儿,秦绍谦才说了一句:“……不知道。”声音低得毫无信心。

    眼见没人说话,韩敬伸手指了指汴梁:“凡攻城战,若不能十而围之,也有强攻一面,声东击西之策。女真人攻势如此激烈,集中于一面,若是久攻不下,我猜宗望必然分兵奇袭其余城门,若能料敌先机,说不定可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吃掉一拨。”

    宁毅皱了皱眉,不远处的岳飞在这些人中没什么太高的地位,但这些天也已经熟了,此时道:“韩将军说得有道理,然则此地女真,皆是宗望麾下精锐,即便以一对一,加以奇袭,恐怕我等也占不了太多便宜,更何况战场之上呼应也快,宗望麾下的将士下马为步战,上马为骑兵,恐怕不会坐视我等逃走。不可不察。”

    韩敬道:“岳兄弟提醒的是。”

    “然而牟驼岗大营,至少还有一万二千人在,虽多为步兵,亦有工匠,但以我等数量,仍难下手啊。”有人在旁边道。

    “不管怎么样,拖不下去了。”宁毅与秦绍谦、红提等人对望一眼,“先回去,今夜就要做出决定……准备动手!”

    一行人折返而回,去的方向,却已经不是夏村,而是此时汴梁雪原上一个废弃的村镇。共有四千三百人,此时已由夏村出来,驻扎于此。

    红提从吕梁山带过来的队伍中,一共近两千人,其中苦苦攒出来的重骑兵,共有一百六十四骑,其余为轻骑。武瑞营中,原本秦绍谦托宁毅在独龙岗训练的士兵过千,但在九月底大败之后,如今只剩不到五百了,武瑞营原本好不容易拉起的两千余骑兵,折损甚众,如今秦绍谦手上剩下不到五百骑,再加上其余可用的老兵,便是如今此地的数量。骑兵两千五,步兵一千八。

    至于夏村留下的,此时零零总总加起来还有一万五千余人,其中固然有些用来压阵的精锐、竹记管理人员又或是武林高手,但这批人士气不过刚被煽动了一个多月,只能被留在夏村应付日后的防御战,将他们拉出来,与女真人正面对敌,基本就是找死。

    风雪不停,降在那冰冷的村镇里,宁毅等人商议着事态,计算着战况,时而争论片刻。女真人太强,对于手上可动用的这股力量,到底能到什么程度,谁也没底。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这个夜晚,他们就必须要做出决断。

    汴梁,白热化的战斗仍在不断持续……

    完颜宗望,是要在数日之内,就底定这一切的……(未完待续请搜索,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ps:嗯,大战的前奏,真正的展开了。

    readx;声浪呼啸,黄河岸边的山谷四周,鼎沸的人声点燃整片夜色。

    这是往日里黄昏时分,但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来回的火矢犹如夜空中飞窜的流萤,一阵一阵的,照亮雪地中人们的视野。西侧的山麓间,大量举着盾牌的士兵冲过雪地,他们有的扛着梯子,箭矢在他们的盾牌上、身上、身边的积雪上落下。在他们身后的树林里,火光燃成一片,点燃了箭矢的射手们一拨拨的冲出来,射出箭矢,旋又退回燃着篝火的雪林当中。这个时候,便会见到大量如飞蝗般的光点往夏村营墙上落下去。

    覆盖式的打击一阵一阵的落向木制营墙的高点,太多的火矢落在这严冬时节的木料上,有的甚至还会燃烧起来。

    夏村墙头,并没有榆木炮的声音响起来,常胜军漫山遍野的冲锋中,士兵与士兵之间,始终隔了相当大的一片距离,他们举着盾牌奔行墙外,只在特定的几个点上猝然发起猛攻。梯子架上去,人群蜂拥而上,夏村内部,防守者们端着滚烫的开水哗的泼出来,从营墙里刺出的枪阵如林,将试图爬进来的常胜军精锐刺死在墙头,远处树林有点点光斑奔出,试图朝这边墙头齐射时,营墙内部的冲过来的弓手们也将火矢射向了对方的弓箭手群落。

    有时候常胜军射得快些,有时候则是夏村的守军。当墙头和内外的地面上落下点点火光,躲避不及的守军士兵抱着伤处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时,外侧便又是一阵进攻压上来。

    伤者还在地上打滚,增援的也仍在远处,营墙后方的士兵们便从掩体后冲出来,与试图强攻进来的常胜军精锐展开了厮杀。

    负责营墙西面、乙二段防守的将领名叫徐令明。他五短身材,身体结实犹如一座黑色铁塔,手下五百余人。防御的是四十丈宽的营墙。在此时,经受着常胜军轮番的攻击。原本充裕的人手正在迅速的减员,触目所及,周围是明明灭灭的火光,奔行的人影,传令兵的大喊,伤者的惨叫,营地内部的地上,不少箭矢插进泥土里。有的还在燃烧。由于夏村是谷地,从内部的低处是看不到外面的,他此时正站在高高扎起的瞭望台上往外看,应墙外的坡地上,冲锋的常胜军士兵分散、呐喊,奔行如蚁群,只偶尔在营墙的某一段上发起进攻。

    更远处,树林里无数的火光斑点,眼看着都要冲出来,却不知道他们预备射向何方。

    “他们要冲、他们要冲……徐二。让你的兄弟准备!火箭,我说点火就点火,我让你们冲的时候。全部上墙!”

    他陡然间在瞭望塔上放声大喊,下方,率领弓箭队的徐二是他的族弟,随即也大喊起来,周围百余弓箭手当即拿起包裹了油布的箭矢,多浇了粘稠的火油,奔向篝火堆前待命。徐令明飞快冲下瞭望塔,拿起他的盾牌与长刀:“小卓!预备队众兄弟,随我冲!”

    正在后方掩体中待命的。是他手下最精锐的五十余人,在他的一声号令下。拿起盾牌长刀便往前冲去。一面奔跑,徐令明一面还在注意着天空中的颜色。然而正跑到一半,前方的木墙上,一名负责观察的士兵陡然喊了一声什么,声音淹没在如潮的喊杀中,那士兵回过身来,一面呼喊一面挥手。徐令明睁大眼睛看天空,仍旧是黑色的一片,但寒毛在脑后竖了起来。

    “找掩护——当心——”

    徐令明蹲下身子,举起盾牌,奋力大喊,身后的士兵也连忙举盾,随后,箭雨在黑暗中啪啪啪啪的落下,有人被射翻在地。木墙附近,有人本就躲在掩体后方,一些来不及躲避的战士被射翻倒地。

    在先前那段时间,常胜军一直以火箭压制夏村守军,一方面烫伤确实会对士兵造成巨大的伤害,另一方面,针对两天前能阻隔常胜军士兵前进的榆木炮,作为这支军队的最高将领,也作为当世的名将之一,郭药师并未表现出对这新兴事物的过度敬畏。

    他在北方时,也曾接触过武朝不成熟的火器,此时赶来夏村,在第一时间,便针对榆木炮的存在做出了应对:以大量的火箭集火原本摆放榆木炮的营墙高处。

    自己这边原本也对这些位置做了遮挡,但是在火矢乱飞的情况下,发射榆木炮的窗口根本就不敢打开,一旦真被箭矢射进炮口,火药被点燃的后果不堪设想。而在营墙前方,士兵尽量分散的情况下,榆木炮能造成的伤害也不够大。因此在这段时间,夏村一方暂时并没有让榆木炮发射,而是派了人,尽量将附近的火药和炮弹撤下。

    而随着天色渐黑,一阵阵火矢的飞来,基本也让木墙后的士兵形成了条件反射,一旦箭矢曳光飞来,立刻做出躲避的动作,但在这一刻,落下的不是火箭。

    夏村这边,顿时便吃了大亏。

    “徐二——点火——上墙——随我杀啊——”

    徐令明摇了摇头,猛地大喊出声,旁边,几名受伤的正在惨叫,有大腿中箭的在前方的雪地上爬行,更远处,女真人的梯子搭上营墙。

    先前示警的那名士兵抓起长刀,转身杀敌,一名怨军士兵已冲了进来,一刀劈在他的身上,将他的手臂劈飞出去,周围的守军在墙头上起身厮杀。徐令明“啊——”的狂吼,冲向墙头。

    血光飞溅的厮杀,一名常胜军士兵跃入墙内,长刀随着飞跃猛地斩下,徐令明扬起盾牌猛地一挥,盾牌砸开钢刀,他铁塔般的身形与那身材魁梧的东北汉子撞在一起,两人轰然间撞在营墙上,身体纠缠,而后猛地砸出血光来。

    “杀敌——”

    阴影之中,那怨军汉子倒下去,徐令明抽刀狂喝,前方。常胜军的士兵越墙而入,后方,徐令明麾下的精锐与点燃了火箭的弓箭手也朝着这边蜂拥过来了。众人奔上墙头,在木墙之上掀起厮杀的血浪。而弓箭手们冲上两侧的墙头,开始往常胜军集中的这片射下箭雨。

    类似的情景,在这片营墙上不同的地方,也在不断发生着。营地正门前方,几辆缀着盾牌的大车由于墙头两架床弩以及弓箭的射击,前行已经暂时瘫痪,东面,踩着雪地里的头颅、尸身。对营地防御的大规模袭扰一刻都未有停止。

    虽然在潮白河一战中。张令徽、刘舜仁都暂时的脱离了郭药师的掌控,但在如今,投降的选项已经被擦掉的情况下,这位常胜军统帅甫一到来,便恢复了对整支军队的控制。在他的运筹之下,张令徽、刘舜仁也已经打起精神来,全力辅助对方进行这次攻坚。

    对于先前建功的榆木炮与那一百多的重骑兵,郭药师表现得比张、刘二人更为敏锐和坚决,这也是因为他手下有更多可用的兵力导致的。此时在夏村山谷外,常胜军的兵力已经到达了三万六千人。皆是跟随南下的精锐部系,但在整个夏村中,实际的兵力。不过一万八千余人。一百多的重骑兵可以在小范围内扩大优势,但在坚决总攻的战场上,一旦出击,郭药师就会坚定地将对方吃掉,哪怕付出代价,只要打掉对方的王牌,对方士气,必然就会一落千丈。

    至于那火器,往日里武朝火器华而不实。几乎不能用。此时就算到了可以用的级别,刚刚出现的东西。声势大威力小,散兵线上。或许一下都打不死一个人,比起弓箭,又有什么区别。他放开胆子,再以火箭压制,转眼间,便克制住这新型武器的软肋。

    “盛名之下无虚士啊……”

    怨军的进攻当中,夏村山谷里,也是一片的嘈杂喧闹。外围的士兵已经进入战斗,预备队都绷紧了神经,中央的高台上,接收着各种讯息,运筹之间,看着外围的厮杀,天空中来去的箭矢,宁毅也不得不感叹于郭药师的厉害。

    他对于战场的即时掌控能力其实并不强,在这片山谷里,真正善于打仗、指挥的,还是秦绍谦以及之前武瑞营的几名将领,也有岳鹏举这样的名将雏形,至于红提、从吕梁山过来的领队韩敬,在这样的作战里,各种掌控都不如这些科班出身的人。

    在理解到这件事后不久,他便将指挥的重任全都放在了秦绍谦的肩上,自己不再做多余发言。至于小将岳飞,他磨练尚有不足,在大局的运筹上仍旧不如秦绍谦,但对于中小规模的局势应对,他显得果决而敏锐,宁毅则委托他指挥精锐部队对周围战事做出应变,弥补缺口。

    这个时候,营墙附近还不至于出现大的缺口,但压力已经逐渐显现。尤其是榆木炮的被压制,令得宁毅明白,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新武器,对于真正的善战者而言,终究不可能迷惑太久——虽然宁毅也并未寄望它们主宰战局,但对于郭药师的应变之快、之准确,依旧是感到吃惊的。

    对方如此厉害,意味着接下来夏村将面临的,是最为艰难的未来……

    当然,对这件事情,也并非毫无还手的余地。

    混乱的战局之中,宇文飞渡以及其余几名武艺高强的竹记成员奔行在战阵当中。少年的腿虽然一瘸一拐的,对跑步有些影响,但本身的修为仍在,有着足够的敏锐,普通抛射的流矢对他造成的威胁不大。这批榆木炮虽然是从吕梁运来,但最为擅长操炮之人,还是在此时的竹记当中,宇文飞渡少年心性,便是其中之一,吕梁山宗师之战时,他甚至曾经扛着榆木炮去威胁过林恶禅。

    少年从乙二段的营墙附近奔行而过,外墙那边厮杀还在持续,他顺手放了一箭,而后奔向附近一处摆放榆木炮的墙头。这些榆木炮大多都有外墙和顶棚的保护,两名负责操炮的吕梁精锐不敢乱开炮口,也正在以箭矢杀敌,他们躲在营墙后方,对奔跑过来的少年打了个招呼。

    徐令明正在墙头厮杀,他作为领五百人的军官,身上有一身半铁半皮的甲胄。此时在激烈的厮杀中,肩上却也中了一刀,正沥沥渗血。他正用盾牌砸开一名爬梯而来的常胜军战士的矛尖。视野一侧,便见到有人将榆木炮扛到了营墙高处的顶棚上。然后,轰的一声响起来。

    火光直射进营墙外头的聚集的人群里,轰然爆开,四射的火花、暗红的血花飞溅,肢体飞舞,触目惊心,过得片刻,只听得另一侧又有声音响起来。几发炮弹陆续落进人群里,沸腾如潮的杀声中,那些操炮之人将榆木炮搬了下去。过得片刻,便又是火箭覆盖而来。

    巨大的战场上,震天的厮杀声,成千上万人从四面八方冲杀在一起,偶尔响起的炮声,天空中飞舞的火焰和雪花,人的鲜血沸腾、流失。从夜空中看去,只见那战场上的形状不断变化。只有在战场中央的山谷内侧。被救下来的千余人聚在一起,因为每一阵的厮杀与呐喊而瑟瑟发抖,也有少数的人。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在谷中其它地方,大部分的人奔向前方,或是随时准备奔向前方。伤兵营中,惨叫与痛骂、哭泣与大喊混杂在一起,亦有终于死去的重伤者,被人从后方抬出来,放在被清空出来的皑皑雪地里……

    *****************

    夜色中的战斗逐渐的停歇下来,血腥与焦臭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毛一山在营墙内坐了下来,营墙上有粘稠的鲜血。但基本已经开始冰冻。他不在乎这点,他的身体只感到剧烈的疲累。撕裂般的痛楚,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背上还是哪里被砍了一刀。但随后发觉是脱力了。

    绷紧到极点的神经开始放松,带来的,仍旧是剧烈的痛楚,他抓起营墙角落一小片未被踩过也未被血污的积雪,下意识的放进嘴里,想吃东西。

    这个晚上,他杀掉了三个人,很幸运的没有受伤,但在聚精会神的情况下,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

    远远近近的,有后方的兄弟过来,迅速的查找个照顾伤员,毛一山觉得自己也该去帮帮忙,但一时间根本没力气站起来。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一名中年汉子正坐在一块大石头边上,撕下衣服的布条,包扎腿上的伤势。那一片地方,周围多是尸体、鲜血,也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但对方就那样给自己腿上包了一下,坐在那儿喘气。

    那汉子看了毛一山一眼,然后继续坐着看周围。过得片刻,从怀里拿出一颗馒头来,掰了一半,扔给毛一山。

    “谢、谢了……”

    毛一山说了一句,对方自顾自地挥了挥手中的馒头,然后便开始啃起来。

    片刻,便有人过来,寻找伤员,顺便给尸体中的怨军士兵补上一刀半刀,毛一山的上官也从附近过去:“没事吧?”一个个的询问,问到那中年汉子时,中年汉子摇了摇头:“没事。”

    换防的上来了,附近的同伴便退下去,毛一山用力站起来。那汉子试图起来,但毕竟大腿手上,朝毛一山挥了挥手:“兄弟,扶我一下。”

    毛一山过去,摇摇晃晃地将他扶起来,那汉子身体也晃了晃,随后便不需要毛一山的搀扶:“新丁吧?”他看了毛一山一眼。

    “当兵、当兵六年了。前日第一次杀人……”

    “难怪……你太慌张,用力太尽,这样难以久战的……”

    那中年汉子摇晃着往前走了几步,用手扶一扶周围的东西,毛一山连忙跟上,有想要搀扶对方,被对方拒绝了。

    “大哥……是沙场老兵了吧……”

    “老兵谈不上,只是征方腊那场,跟在童王爷手下参加过,不如眼前惨烈……但总算见过血的。”中年汉子叹了口气,“这场……很难呐。”

    与女真人作战的这一段时间以来,无数的军队被击溃,夏村之中收拢的,也是各种编制云集,他们多数被打散,有些连军官的身份也未曾恢复。这中年汉子倒是颇有经验了,毛一山道:“大哥,难吗?您觉得,我们能胜吗?我……我以前跟的那些上官,都没有这次这样厉害啊,与女真交战时,还未看到人。军阵便溃了,我也未曾听说过我们能与常胜军打成这样的,我觉得、我觉得这次我们是不是能胜……”

    “这样的上官。确实是第一次看到,打成这样。也是第一次啊,或许能胜吧……”那中年汉子的目光扫过四周,口中如此说着,片刻,转过了身,看那片先前是战场的地方,“不过,这才是开始啊。你看那边……”

    他们此时已经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毛一山回头看去,营墙内外,尸体与鲜血延绵开去,一根根插在地上的箭矢犹如秋天的草丛,更远处,山麓雪岭间延绵着火光,常胜军的身影重重叠叠,巨大的军阵,环绕整个山谷。毛一山吸了一口气。血腥的气息仍在鼻间环绕。

    夏村,被对方整个军阵压在这片谷地里了,除了黄河。已没有任何可去的地方。任何人从这里看出去,都会是巨大的压迫感。

    他看了这一眼,目光几乎被那环绕的军阵光芒所吸引,但随即,有队伍从身边走过去,对话的声音响在耳边,中年汉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让他看后方,整个山谷之中。亦是延绵的军阵与篝火,走动的人群。粥与菜的味道已经飘起来了。

    “这是……两军对垒,真正的你死我活。兄弟你说得对。以前,我们只能逃,现在可以打了。”那中年汉子往前方走去,随后伸了伸手,终于让毛一山过来搀扶他,“我姓渠,叫做渠庆,庆祝的庆,你呢?”

    “毛一山。”

    “好名字,好记。”走过前方的一段平地,两人往一处小小的坡道和阶梯上过去,那渠庆一面用力往前走,一面有些感叹地低声说道,“是啊,能胜谁不想打胜呢,虽然说……胜也得死很多人……但胜了就是胜了……兄弟你说得对,我刚才才说错了……怨军,女真人,咱们当兵的……不胜还有什么办法,不胜就像猪一样被人宰……现在京城都要破了,朝廷都要亡了……一定得胜,非胜不可……”

    他这些言语,像是对毛一山说的,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毛一山听得却不甚懂,只是上了阶梯之后,那中年汉子回头看看常胜军的军营,再转过来走时,毛一山感到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毛兄弟啊,多杀人……”毛一山点了点头,随即又听得他以更轻的语气加了句:“活着……”毛一山又点了点头。

    漫山遍野的自己兄弟……当然要活着……他如此想道。

    在这一刻,一直逃跑的士兵还未想过这两个字有多么的艰难,这一刻,他也不太愿意去想那背后的艰难。漫山遍野的敌人,同样有漫山遍野的同伴,所有的人,都在为同样的事情而搏命。

    这一天的厮杀后,毛一山交到了军队中不多的一名好兄弟。营地外的常胜军军营当中,以雷厉风行的速度赶过来的郭药师重新审视了夏村这批武朝军队的战力,这位当世的名将沉着而冷静,在指挥强攻的途中便安排了大军的扎营,此时则在可怕的安静中修正着对夏村营地的进攻计划。

    在收到火器的消息之后,他已然明白,计划决黄河的,正是眼前的这支武朝部队。因为在寄给宗望的书信当中,决口的计划里,是会用到火药的。

    而在另一边,夏村上方主将聚集的指挥所里,大伙儿也已经意识到了郭药师与常胜军的厉害,意识到了此次事情的艰难,对于前日胜利的轻松心情,一扫而空了。大伙儿都在认真地进行防御计划的修正补充。

    更高一点的平台上,宁毅站在风雪里,望向远处那片军队的大营,也望向下方的山谷人群,娟儿的身影奔行在人群里,指挥着准备合发放食物,看到这时,他也会笑笑。不多时,有人越过护卫过来,在他的身边,轻轻牵起他的手。

    那是红提,由于身为女子,风雪中看起来,她也显得有些单薄,两人手牵手站在一块,倒是很有些夫妻相。

    “在想什么?”红提轻声道。

    “我想过会很难。”宁毅柔和地笑了笑,目光微微低了低,随后又抬起来,“但是真的看到他们压过来的时候,我也有点怕。”

    “……我也怕。”过得好一阵,红提方才轻声说道。

    宁毅扭头看向她素净的脸。笑了起来:“不过怕也没用了。”随后又道,“我怕过很多次,但是坎也只能过啊……”

    红提只是笑着。她对于战场的害怕自然不是普通人的怕了,但并不妨碍她有普通人的感情:“京城恐怕更难。”她说道。过得一阵,“若是我们撑住,京城破了,你随我回吕梁吗?”

    “可以考虑。”宁毅望向汴梁城可能在的方向,那边漫天的风雪、黑暗,“至少得替你将这帮兄弟带回去。”

    “也是,还有檀儿姑娘她们……”红提微微笑了笑,“立恒你当初答应我。要给我一个太平盛世,你去到吕梁山,为我弄好了寨子,你来帮那位秦丞相,希望能救下汴梁。我如今是你的妻子了,我知道你做过多少事情,有多努力,我想要的,你其实都给我了。如今我想你替自己想想,若汴梁真的破了。你接下来做什么?我……是你的女人,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一生一世跟着你的。”

    宁毅望向前方。抬了抬握在一起的手,目光严肃起来:“……我没仔细想过这么多,但若是真要想,汴梁城破,两个可能。要么皇帝和所有大臣去南边,据长江以守,划江而治,要么在几年内,女真人再推过来。武朝覆亡,如果是后者。我会考虑带着檀儿她们所有人去吕梁山……但不管在哪个可能里,吕梁山以后的日子都会更艰难。现在的太平日子。恐怕都没得过了。”

    他沉默片刻:“不管怎么样,要么现在能撑住,跟女真人打一阵,以后再想,要么……就是打一辈子了。”然后倒是挥了挥手,“其实想太多也没必要,你看,我们都逃不出去了,可能就像我说的,这里会血流成河。”

    他指向常胜军的营地,红提点了点头,宁毅随后又道:“不过,我倒也是有些私心的。”

    “什么私心。”

    “看下面。”宁毅往下方的人群示意,人群中,熟悉的身影穿行,他轻声道,“我想把娟儿送走。”

    那人群里,娟儿似乎有所感应,抬头望向上方。红提笑了笑,不多时,宁毅也笑了笑,他伸出手,将红提拉过来,抱在了身前,风雪之中,两人的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过了许久,宁毅闭上眼睛,睁开,吐出一口白气来,目光已经恢复了完全的冷静与理智。

    人之常情,谁也会恐惧,但在这样的时间里,并没有太多留给恐惧驻足的位置。对于宁毅来说,就算红提没有过来,他也会迅速地回复心态,但自然,有这份温暖和没有,又是并不相同的两个概念。

    风雪延绵,刚刚进行了殊死搏杀的两支军队,对峙在这片夜空下,远处的汴梁城,女真人也早已收兵了。大地之上,这整个战局冷漠得也如同凝结的冰块。北面,看起来同样摇摇欲坠的,还有陷入孤城境地,在整个冬季得不到任何资源的太原城,城中的人们早已失去对外界的联系,没有人知道这漫长的一战将在何时停歇。

    十二月初四,常胜军对夏村守军展开全面的进攻,殊死的搏杀在山谷的雪地里沸腾蔓延,营墙内外,鲜血几乎浸染了一切。在这样的实力对拼中,几乎任何概念性的取巧都很难成立,榆木炮的发射,也只能换算成几支弓箭的威力,双方的将领在战争最高的层面上来回博弈,而出现在眼前的,唯有这整片天地间的惨烈的猩红。

    箭矢飞过天空,呐喊震彻大地,无数人、无数的刀枪厮杀过去,死亡与痛苦肆虐在双方交战的每一处,营墙内外、田地当中、沟豁内、山麓间、林地旁、巨石边、溪流畔……下午时,风雪都停了,伴随着不停的呐喊与冲锋,鲜血从每一处厮杀的地方淌下来……(未完待续)

    ps:七千五百字啊!

    readx;天蒙蒙亮。

    丫鬟进来加炭火时,师师从睡梦中醒来。房间里暖得有些过分了,薰得她额角发烫,连日以来,她习惯了有些冰冷的军营,乍然回来矾楼,感觉都有些不适应起来。

    “岑姑娘怎么样了?”她揉了揉额头,掀开披在身上的被子坐起来,还是昏昏沉沉的感觉。

    “大夫说她、说她……”丫鬟有点欲言又止。

    “命保住了就行。”坐在床边的女子目光平静地望着丫鬟。两人相处的时日不短,平日里,丫鬟也知道自家姑娘对许多事情多少有点冷淡,有种看淡世情的感觉。但这次……毕竟不太一样。

    “岑姑娘的性命……无大碍了。”

    “……她手没有了。”师师点了点头。令丫鬟说不出口的是这件事,但这事情师师原本就已经知道了。

    昨天晚上,便是师师带着没有了双手的岑寄情回到矾楼的。

    这段时日以来,或是师师的带动,或是城中的宣传,矾楼之中,也有些女子与师师一般去到城墙附近帮忙。岑寄情在矾楼也算是有些名声的红牌,她的性情素淡,与宁毅身边的聂云竹聂姑娘有些像,早先曾是医家女,疗伤救人比师师更加娴熟得多。昨日在封丘门前线,被一名女真士兵砍断了双手。

    也是因为她身为女子,才在那样的情况里被人救下。昨夜师师驾车带着她赶回矾楼时,半个身子也已经被血染红了,岑寄情的双手则只是得到了粗略的止血和包扎,整个人已只剩一丝游息。

    国难当头,兵凶战危,虽说绝大部分的大夫都被征调去了战场,但类似于矾楼这样的地方。还是能拥有比战场更好的医疗资源的。大夫在给岑寄情处理断臂伤势时,师师疲累地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稍微用热水洗了一下自己,半倚在床上,便睡着了。

    天气寒冷。风雪时停时晴。距离女真人的攻城开始。已经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距离女真人的猝然南下,则过去了三个多月。曾经的歌舞升平、繁华锦衣,在如今想来,依旧是那样的真实,仿佛眼前发生的只是一场难以脱离的梦魇。

    这一切,都不真实——这些天里。好多次从睡梦中醒来。师师的脑海中都会浮现出这样的念头,那些凶神恶煞的敌人、血流成河的场景,即便发生在眼前,事后想来,师师都忍不住在心里觉得:这不是真的吧?这样的念头,或许此时便在无数汴梁人脑海中盘旋。

    原本是一家顶梁柱的父亲,某一天上了城池,忽然间就再也回不来了。曾经是吃粮拿饷的丈夫。陡然间,也化为这座城市噩耗的一部分。曾经是明眸皓齿、素手纤纤的美丽女子。再见到时,也已经丢失了一双手臂,浑身浴血……这短短的时日里,无数人存在的痕迹、留存在他人脑海中的记忆,划上了句点。师师曾经在成长中见过许多的坎坷,在交际逢迎中见过世道的黑暗,但对于这陡然间扑倒眼前的事实,仍旧觉得恍如噩梦。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真实发生的。女真人的突如其来,打破了这片江山的美梦,如今在惨烈的战事中,他们几乎就要拿下这座城池了。

    早些天里,对于女真人的凶狠残暴,对于己方军民奋战消息的宣传几乎未曾停下,也确实鼓舞了城中的士气,然而当守城者死亡的影响逐渐在城内扩大,悲伤、怯弱、甚至于绝望的情绪也开始在城内发酵了。

    一个人的死亡,影响和波及到的,不会只有区区的一两个人,他有家庭、有亲朋,有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一个人的死去,都会引动几十个人的圈子,更何况此时在几十人的范围内,死去的,恐怕还不止是一个两个人。

    人们开始害怕了,大量的悲伤、噩耗,战局激烈的传言,使得家中还有青壮的人,哭着喊着求着不敢再让家人赴死,也有些已经去了城墙上的,人们活动着尝试着看能不能将他们撤下来,或是调往别处。有关系的人,则都已经开始谋求后路——女真人太狠了,这是不破汴梁誓不罢休的架势啦。

    矾楼处于汴梁消息圈的中央,对于这些东西,是最为敏锐的。不过在师师而言,她已经是上过战场的人,反而不再考虑这么多了。

    稍稍梳洗停当,师师去看了一眼仍在昏睡中的岑寄情。她在战场边上半个月,对于打扮样貌,已没有过多修饰,只是她本身气质仍在。虽然外表还显得柔弱,但见惯刀枪鲜血之后,身上更像是多了一股坚韧的气势,犹如野草从石缝中长出来。李蕴也在屋外,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若是以往,看到一个人双手被活生生砍断的情景,矾楼中的姑娘没一个能够受得了,就连昨晚,师师领着人抱了全身是血的岑寄情进来后,一掀开遮盖的衣服,看见岑寄情竟双臂齐断、满身血污,当场便有人被吓得晕了过去,李蕴都觉得有些吃不消,唯有师师还在疲倦而冷静地安排着一切,等到大夫来了,方才回去睡觉。

    天色还未大亮,但今日停了风雪,只会比往日里更加寒冷——因为师师知道,女真人的攻城,就又方便些了。从矾楼往东北面看去,一股黑色的烟柱在远处升上灰蒙蒙的天际,那是连日以来,焚烧尸体的烟尘。没有人知道今日会不会破城,但师师稍微收拾了东西,准备再去伤兵营那边,之后,贺蕾儿找了过来。

    “师师……师师姐,你在战场上……他怎么样了?”

    这位在矾楼地位不算太高的女子惦念着薛长功的事情,过来跟师师打听消息。

    “这些天他都没有来,我担心他出事,不是说……女真人晚上不攻城吗……”

    “我准备了一些他喜欢吃的糕点……也想去送给他,但是他说过不让我去……而且我怕……”

    “……师师姐,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女真人是铁了心了。一定要破城,很多人都在找出路……”

    “他被分在酸枣门,但好歹是个将军……师师姐,你……你可不可以去找找他,替我把糕点带给他……”

    贺蕾儿长得还不错。但在矾楼中混不到多高的地位。也是因为她拥有的只有长相。此时满腹心事地来找师师倾诉,絮絮叨叨的,说的也都是些胆小又自私的事情。她想要去找薛长功,又怕战场的凶险,想要讨好对方,能想到的也仅仅是送些糕点,想要薛长功安排她逃跑。纠纠结结的希望师师替她去跟薛长功说……

    她没有注意到师师正准备出去。絮絮叨叨的说的这些话,师师先是感到愤怒,后来就只是叹息了。她听着贺蕾儿说了那样一阵,敷衍几句。然后告诉她:薛长功在战斗最激烈的那一片驻守,自己虽然在附近,但双方并没有什么交集,最近更是找不到他了,你若要去送东西。只好自己拿他的令牌去,或许是能找到的。

    战火席卷而来。在这措手不及之中,有的人在第一时间失去了生命,有的人混乱,有的人消沉。也有的人在这样的战争中完成蜕变,薛长功是其中之一。

    唉,这样的男人,之前或许中意于你,待到战事打完之后,他步步高升之时,要怎样的女人不会有,你恐怕欲做妾室,亦不可得啊……

    待到将贺蕾儿打发离开,师师心中这样想着,随即,脑海里又浮现起另外一个男人的身影来。那个在开战之前便已警告他离开的男人,在许久以前似乎就看到了事态发展,一直在做着自己的事情,随后还是迎了上去的男人。如今回想起最后见面分别时的情景,都像是发生在不知多久以前的事了。

    宁毅……

    他不是在战争中蜕变的男人,到底该算是怎样的范畴呢?师师也说不清楚。

    从十二月初一,传来夏村守军迎战张令徽、刘舜仁取胜的消息之后,汴梁城里唯一能够打探到的进展,是郭药师率领怨军整支扑上去了。

    战斗激烈……

    总数三万六千人的天下强军对阵一万八千左右拼凑出来的部队,战斗激烈到底是怎样的评价,师师本身无法评判。她只能看着汴梁城墙上下死去的人,偶尔幻想一下黄河畔发生的战争。无论如何,没有战败的消息传来,或许就是好消息。

    无论战事如何惨烈,只要他能留下性命,或许……就是好消息了……

    ***************

    踏踏踏踏……

    马蹄声穿过积雪,快速奔来。

    一骑、十骑、百骑,骑兵队的身影奔驰在雪原上,随后还穿过了一片小小的林子。后方的数百骑跟着前方的数十身影,最终完成了合围。

    双方接触时,前方那骑掉转了方向,朝着追兵靠了过去。那黑色的身影一伸手,从马背上就像是跨步一般的冲出,呼的一声,与他相撞的骑兵在空中旋转着飞起来,黑色的身影落下地面,倒退而行,脚底铲起大蓬大蓬的积雪,迎面而来的两骑追兵几乎是直撞了过来,但随后,两匹疾奔中的骏马都失去了重心,一匹朝着左侧高高跃起,长嘶着轰然摔飞,另一匹朝右侧翻滚而出,黑袍人拉着马背上骑士的手朝后方挥了一下,那人飞出去,在空中划出惊人的弧线,翻出数丈之外才跌落雪中。

    “住手!都住手!是误会!是误会!”有人大喊。

    黑袍人已经在雪里停下了身形,背负双手,正是目光锐利、表情肃然的福禄,而后方数百骑中,被众人拱卫着的,便是武胜军都指挥使陈彦殊,这人年纪四十多岁,样貌端方正气,他是文官出身,此时亦是武将,正是武朝人最喜欢的儒将类型。眼见着福禄一个跨步之间摔飞三匹冲锋中的骑兵,心中便是一震,他每每惊叹于这些武林宗师的武艺高超,只可惜,眼前此人,也难以为自己所用。

    侠以武乱禁,这些凭一时血气做事的人,总是无法理解大局和自己这些维护大局者的无奈……

    “福禄前辈。罢手吧,陈某说了,您误会了我的意思……”

    “没什么误会的。”老人朗声说道,也抱了抱拳,“陈大人。您有您的想法。我有我的志向。女真人南下,我家主人已为了刺杀粘罕而死,如今汴梁战事已至于此等情况,汴梁城下您不敢去,夏村您也不愿出兵,您有理由,我都可以谅解。但老朽只余残命半条。欲为此而死,您是拦不住的。”

    “情况复杂啊!老前辈!”陈彦殊深吸了一口气,“有关汴梁之事,夏村之事,陈某早就与你详细说过!汴梁城兵凶战危,女真凶狠残暴,谁不知道。某非不愿出兵,实在是无法出兵啊!这数万人、数十万人新败。贸然再出,走不到一般。那是都要散了的啊。我武胜军留在这里,对女真人、怨军犹有一番威慑之能,只需汴梁能坚持下去,顾虑我等的存在,女真人必然要求和。至于夏村,又何尝不是……怨军乃天下雄兵,当初招安于他,朝廷以燕云六州,以及半个朝廷的力气相扶持,可谁知郭药师两面三刀,转叛女真!夏村?早几日或凭对方轻敌,取一时之利,迟早是要大败的,老前辈就非要让咱们所有家当都砸在里面吗!?”

    福禄拙于言辞,另一方面,由于周侗的教导,此时虽然分道扬镳,他也不愿在军队面前以内幕坍陈彦殊的台,只是拱了拱手:“陈大人,人各有志,我早已说了……”

    “再者!做大事者,事若不成须放手!老前辈,为使军心振奋,我陈彦殊莫非就什么事情都未做!将您的名头显于大军之中,便是希望众将士能承周师傅的遗志,能再起奋勇,戮力杀敌,只是这些事情都需时日啊,您如今一走了之,几万人的士气怎么办!?”

    眼见福禄没什么干货回答,陈彦殊一句接一句,振聋发聩、掷地有声。他话音才落,首先接茬的倒是被追的数十骑中的一人了:“你闭嘴,陈彦殊!”

    马背上,只见那汉子钢刀一拔,指了过来,片刻间,数十跟随福禄离开的绿林人士也各自拔出武器来:“巧言令色,大言不惭!你说完了吗!大军数万,军心一寸也无,这朝廷要尔等作甚!亏你还将这事当成炫耀,不要脸的说出来了!告诉你,龙茴龙将军麾下虽只有六千余人,却远比你手下四五万人有血性得多……”

    “龙茴!”陈彦殊勒了勒马头,一声冷笑,“先不说他只是一介偏将,趁着大军溃败,收拢了几千人,毫无领兵资格的事情,真要说未将之才,此人有勇无谋,他领几千人,不过送死而已!陈某追上来,便是不想前辈与尔等为蠢人陪葬——”

    “陈彦殊你……”

    “好了!”马背上那汉子还要说话,福禄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语,随后,面目冰冷地朝陈彦殊又是一拱手。

    “陈大人,您也不必再说了,今日之事,我等心意已决,便是身死于夏村,也与陈大人无关,若真给陈大人带来了麻烦,我等死了,也只得请陈大人包涵。这是人各有志,陈大人若不愿包涵,那恕我等也不能接受大人的行事作风,您今日尽管下令让麾下兄弟杀过来,我等若有侥幸逃脱的,反正也去不了夏村了,此后一生之中,只与、与大人的家人为敌。老朽虽然武艺不精,但若专为求生,今日或许还是能逃得掉的。大人,您做决定吧。”

    他这番话再无回旋余地,周围同伴挥舞刀枪:“便是这样!前辈,他们若当真杀来,您不必管我们!”

    “真要自相残杀!死在这里便了!”

    “陈彦殊,你听到了吗!我若活着!必杀你全家啊——”

    众人呼喊片刻,陈彦殊脸上的表情一阵难看过一阵,到得最后,便是令得双方都紧张而难堪的沉默。如此过了许久,陈彦殊终于深吸一口气,缓缓策马向前,身边亲卫要护过来,被他挥手制止了。只见他单骑走向福禄,随后在雪地里下来,到了老人身前,方才昂然抱拳。

    “前辈啊,你误我甚深。”他缓缓的、沉声说道,“但事已至此,争辩也是无用了。龙茴此人。大志而无能,尔等去攻郭药师,十死无生。夏村亦是同样,一时血勇,撑住几日又如何。或许此刻。那地方便已被攻破了呢……陈某追至此地,仁至义尽了,既然留不住……唉,各位啊,就保重吧……”

    他将这些话缓缓说完,方才躬身,然后面目肃然地走回马上。

    不久之后。雪地当中。两拨人终于渐渐分开,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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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里,长长的士兵阵列逶迤前行。

    “昨日还是风雪,今日我等触动,天便晴了,此为吉兆,正是天助我等!诸位兄弟!都打起精神来!夏村的兄弟在怨军的猛攻下,都已支撑数日。我军猝然杀到,前后夹击。必能击溃那三姓家奴!走啊!只要胜了,军功,饷银,不在话下!你们都是这天下的英雄——”

    队伍中列的雪坡上,骑着战马的将军一面前行,一面在为队伍大声的打气。他亦有武学的功底,内力迫发,声如洪钟,再加上他身材魁梧,为人正气,一路呼喊之中,令人极受鼓舞。

    不一会儿,便有小股的军队来投,逐渐合流之后,整个队伍更显慷慨激昂。这天是十二月初八,到得下午时分,福禄等人也来了,队伍的情绪,更加热烈起来。

    夏村的战事,能够在汴梁城外引起许多人的关注,福禄在其中起到了极大的作用,是他在暗中游说多方,策动了不少人,才开始有了这样的局面。而事实上,当郭药师将怨军集中到夏村这边,惨烈、却能有来有往的战事,实在是令许多人吓到了,但也令他们受到了鼓舞。

    这位为首的、名叫龙茴的将军,便是其中之一。当然,慷慨激昂之中是否有权欲的驱使,颇为难说,但在这时,这些都不重要了。

    “陈指挥明哲保身,不愿出手,我等早已料到了。这天下局势糜烂至此,我等纵然在此骂骂咧咧,也是无用,不愿来便不愿来吧。”听福禄等人说了经过,雪坡之上,龙茴只是豪迈地一笑,“只是前辈从夏村那边过来,村子里……战事如何了?”

    “今日天晴,不好躲藏,只是匆匆一看……颇为惨烈……”福禄叹了口气,“怨军,似是攻破营墙了……”

    他带来的消息令得龙茴沉默了片刻,眼下已经是夏村之战进入白热化的第六日,在先前的消息中,守军一方与怨军你来我往的交手,怨军使用了多种攻城方法,然而守军在火器的配合与辅助下,始终未被怨军真正的攻入营墙当中。想不到到得今日,那牢固的防御,终究还是破了。

    当然,木墙而已,堆得再好,在这样的厮杀当中,能够撑下去五天,也已经是极为幸运的事情,要说心理准备,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的,只是作为外围的同伴,终究不愿意看到罢了。

    夏村外围,雪地之上,郭药师骑着马,远远地望着前方那激烈的战场。红白与焦黑的三色几乎充斥了眼前的一切,此时,兵线从东南面蔓延进那片歪歪扭扭的营墙的破口里,而半山腰上,一支预备队奔袭而来,正在与冲进去的怨军士兵进行惨烈的厮杀,试图将突入营墙的锋线压出去。

    宁毅冲过鲜血染红的坡地,长刀劈出去,将一名身材高大的怨军士兵练手带人哗的劈飞出去,在他的身侧,祝彪、齐家兄弟、田东汉、陈驼子、聂山等人都以猛虎般的气势杀入敌人当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就是宁毅留在身边的亲卫团,也算是预备的干部团了。

    在之前受到的伤势基本已经痊愈,但破六道的暗伤积累,即便有红提的调理,也并非好得完全,此时全力出手,胸口便不免隐隐作痛。不远处,红提挥舞一杆大枪,领着小拨精锐,朝宁毅这边厮杀过来。她怕宁毅受伤,宁毅也怕她出事,开了一枪,朝着那边奋力地拼杀过去。鲜血不时溅在他们头上、身上,沸腾的人潮中,两个人的身影,都已杀得通红——

    “他妈的——”用力劈开一个怨军士兵的脖子,宁毅摇摇晃晃地走向红提,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呼啸一声,长枪如巨蟒般奔过宁毅身侧,刺向他的身后,红提听到了他的低声抱怨:“什么?”

    “不是说死伤一成,就要崩溃的吗,现在死多少了——”

    连日以来的鏖战,怨军与夏村守军之间的伤亡率,早已不止是区区一成了,然而到得此时,无论是交战的哪一方,都不知道还要厮杀多久,才能够看到胜利的端倪。

    但在这一刻,夏村山谷这片地方,怨军的力量,始终还是占据上风的。只是相对于宁毅的厮杀与抱怨,在怨军的军阵中,一面看着战事的发展,郭药师一面念叨的则是:“还有什么花招,使出来啊……”

    这数日以来,常胜军在占据了优势的情况下发起进攻,遇上的新奇状况,却委实不是第一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