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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下,初夏的河谷边,洒落一片金黄的颜色,几颗榛树、朴树、皂角在小土坡上歪歪扭扭的长着,土坡边的木屋里,不时传出说话的声音。

    木屋外的桩子上,一名留了浅浅胡须的男子盘腿而坐,在夕阳之中,自有一股沉稳玄静的气势在。男子名叫陈凡,今年二十七岁,已是绿林有数的高手。

    房间里正在持续的,是小苍河低层管理者们的一个学习班,参与者皆是小苍河中颇有潜力的一些年轻人,被选择上来。每隔几日,会有谷中的一些老掌柜、幕僚、将军们传授些自己的经验,若有天赋出众者入了谁的法眼,还会有一对一拜师传承的机会。

    宁毅偶尔也会过来讲一课,说的是管理学方面的知识,如何在工作中追求最大的效率,激发人的主观能动性等等。

    当然,有时候也会说些其它的。

    这一年,按照眼前身体的状况来说,名叫宁毅的这个男人二十六岁,出于往日的习惯,他并未蓄须,因此单看样貌显得颇为年轻。然而极少人会将他当成年轻人来看待。心魔宁毅这个名字在外界说是凶名赫赫已毫无夸大之处,无论是他曾经做下的一系列事情,又或是后来最为惊人的金殿弑君,在不少人眼中,这个名字都已是这个时代的混世魔王。

    当然,站在眼前,尤其是在此刻,极少人会将他当成混世魔王来看待。他气质稳重,说话语调不高,语速稍稍偏快,但依旧清晰、流畅,这代表着他所说的东西,心中早有腹稿。当然,有些新颖的词汇或理念他说了别人不太懂的,他也会建议别人先记下来,疑惑可以讨论,可以慢慢再解。

    这堂课说的是小苍河土木工作在三四月间出现的一些协调问题。课堂上的内容只花了原本预定的一半时间。该说的内容说完后,宁毅搬着凳子在众人前方坐下,由众人提问。但事实上,眼前的一众年轻人在思考上的能力还并不系统。另一方面,他们对于宁毅又有着一定的个人崇拜,大约提出和解答了两个问题后,便不再有人开口。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木屋安静了一阵后。宁毅点了点头,随后笑着敲了敲一旁的桌子。

    “既然没有更多的问题,那我们今天讨论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站起来,“不过,看看还有一点时间才吃饭,我也有个事情,想跟大家说一说,正好,你们大都在这。”

    宁毅笑着用手指朝众人点了点。卓小封等年轻人心中微微疑惑,便听得宁毅说道:“想跟你们说说结社的事情。”

    此时这房间里的年轻人多是小苍河中的出众者,也正好,原本“永乐青年团”的卓小封、“正气会”刘义都在,此外,如新出现的“华炎社”罗业、“墨会”陈兴等发起者也都在列,其余的,或多或少也都属于某个结社。听宁毅说起这事,众人心中便都忐忑起来。他们都是聪明人,自古当权者不喜结党。宁毅若是不喜欢这事,他们可能也就得散了。

    宁毅看了他们片刻:“结社抱团,不是坏事。”

    他说出这句话,陈兴等人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一点。只见宁毅笑道:“人皆有相性,有自己的性情,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观点。我们小苍河反叛出来,从大的方向上说,是一家人了。但即便是一家人,你也总有跟谁比较能说上话的,跟谁比较亲热的。这就是人,我们要克服自己的一些弱点,但并不能说天性都能泯灭。”

    “承认它的客观性,结社抱团,有益于你们将来学习、做事,你们有什么想法了,有什么好主意了,跟性情想近,能说得上话的人讨论,自然比跟别人讨论要好一点。另一方面,必须看到的是,我们到这里不过半年的时间,你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立场,说明我们这半年来没有死气沉沉。而且,你们成立这些团体,不是为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而是为了你们觉得重要的东西,很真心诚意地希望可以变得更优秀。这也是好事。但是——我要说但是了。”

    下方的众人全都正襟危坐,宁毅倒也没有制止他们的严肃,目光凝重了一些。

    “但是!儒家说,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为何党而不群是小人,因为结党营私,党同而伐异!一个团体,它的出现,是因为确实会带来很多好处,它会出问题,也确实是因为人性规律所致,总有我们疏忽和不注意的地方,导致了问题的反复出现。”

    他说到这里,房间里有声音响起来,那是先前坐在后方的“墨会”发起者陈兴,举手起立:“宁先生,我们组成墨会,只为心中理念,非为私心,日后若是出现……”

    “不要表态。”宁毅挥了挥手,“没有任何人,能怀疑你们现在的拳拳之心。就像我说的,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极优秀的人。但同样优秀的人,我见过很多。”

    “就像蔡京,就像童贯,就像秦桧,像我之前见过的朝堂中的很多人,他们是所有人中,最为优秀的一部分,你们以为蔡京是权臣奸相?童贯是无能王爷?都不是,蔡京党羽门生满天下,由此回溯五十年,蔡京刚入官场的时候,我相信他胸怀理想,甚至于比你们要光明得多,也更有前瞻性得多。京城里,朝廷里的每一个大员为什么会成为变成后来的样子,做好事无能为力,做坏事结党成群,要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当个坏官的,绝对!一个也没有。”

    “如果说以权谋私这种事,摆在人的面前,很多人都能拒绝。我给你十两银子,帮我办个事吧。你可以拒绝得斩钉截铁,但是你们的每一个人,哪怕是现在,卓小封,我问你,你有个亲戚想要加永乐青年团,你会不会刁难他?会不会,多少给个方便?”

    卓小封微微点了点头。

    宁毅偏了偏头:“人之常情。对亲戚给个方便,他人就正式一点。我也免不了这样,包括所有到最后做错事的人,慢慢的。你身边的朋友亲戚多了,他们扶你上位,他们可以帮你的忙,他们也更多的来找你帮忙。有些你拒绝了,有些拒绝不了。真正的压力往往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的。哪怕是权倾朝野的蔡京,一开始或许也就是这么个过程。我们心里要有这么一个过程的概念,才能引起警惕。”

    “所以我说不要表态,有些事情真的面对了,非常困难,我也不是想让你们做到纯粹的铁面无私,这件事情的关键在哪里。我个人认为,在于划线。”宁毅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划下一条清晰的线来,点了一点。“我们先划一条线。”

    “人会慢慢突破自己心里的底线,因为这条线在心里,而且自己说了算,那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条线划得清楚明白。一方面,加强自己的修养和自制力当然是对的,但另一方面,很简单,要有一套规条,有了规条。便有监督,便会有客观的框架。这个框架,我不会给你们,我希望它的大部分。来自于你们自己。”

    宁毅笑了笑,微微偏头望向满是金黄夕阳的窗外:“你们是小苍河的第一批人,咱们区区一万多人,加上青木寨几万人,你们是探路的。大家也知道我们如今情况不好,但如果有一天能好起来。小苍河、小苍河以外,会有十万百万千万人,会有很多跟你们一样的小团体。所以我想,既然你们成了第一批人,可不可以依靠你们,加上我,我们一起讨论,将这个框架给建立起来。”

    “我心里多少有一些想法,但并不成熟,我希望你们也能有一些想法,希望你们能看到,自己将来有可能犯下什么错误,我们能早一点,将这个错误的可能堵死,但同时,又不至于损害这些团体的积极性。我希望你们是这支军队、这个山谷里最出色的一群,你们可以互相竞争,但又不排斥他人,你们提携同伴,同时又能与自己好友、对手一同进步。而与此同时,能限制它往坏方向发展的镣铐,我们必须自己把它敲打出来……”

    “对这件事,大家有什么想法和意见的,现在就可以跟我说一说了……”

    ……

    阳光更加的西斜了,河谷边偶有风吹过来,抚动树梢。房间里的话语传出来,却多了几分谨慎,比先前缓慢了许多。不久之后,年轻人们从课堂上出来,眉目之间有疑惑、兴奋,也有隐隐的决然。

    他们先前或是随着圣公、或是随着宁毅等人造反,凭的不是多么清晰的行动纲领,只是一些混混沌沌的意念,但是来到小苍河这么久,在这些相对聪慧的年轻人心中,多少已经建立起了一个想法,那是宁毅在平素谈天说地时灌输进去的:我们往后,决不能再像武朝一样了。

    在这个清晰的概念之下,宁毅才能与众人分析一些问题,与众人寻求一些解决之道。当然,也正是因为他们年轻,有冲劲,脑子里还没有陈规,宁毅才能够做这样的尝试,将例如三权分立之类的基本概念传入众人的脑海,期待在他们的摸索之后,产生些许萌芽。

    这个过程,或许将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如果只是单纯的给予,那其实也毫无意义。

    他走出房间,看着这些年轻人远去,夕阳在此时已经变成红色了。走在侧面的陈兴等人隐约是在说:“我们最近可以将吃的减半……”宁毅这天下午的这番说话,对于他们来说,有着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但同时,对于众人而言也是一种鼓励,因为宁毅已经承认了他们的正当性,他们便也很希望能够做出点优秀的事情来。

    众人走向山谷的一端,宁毅站在那儿看了片刻,又与陈凡往谷地边的山上走去。他每一天的工作繁忙,时间极为宝贵,晚饭时见了谷中的几名管理人员,待到夜幕降临,又是众多呈上来的文案事物。

    如此工作了一个多时辰,外面远处的谷地火光点点,夜空中也已有了熠熠的星辉,名叫小黑的年轻人走进来:“那位西夏来的使臣已呆得烦了,扬言明日一定要走,秦将军让我来问问。您要不要见见他。”

    宁毅想了想:“那就叫他过来吧。”

    被西夏人派来小苍河的这名使臣汉名叫林厚轩,西夏名叫屈奴则,到了小苍河后,已等了三天。

    西夏人过来的目的很简单。游说和招降而已,他们如今占据大势,虽然许下攻名重禄,要求小苍河全数归降的核心是不变的,宁毅稍稍了解之后。便随便安排了几个人招待对方,走走玩玩看看,不去见他。

    但当然也不好一直不见,那样显得没有气度。

    小黑出去招西夏使者过来时,小苍河的聚居区内,也显得颇为热闹。这两天没有下雨,以广场为中心,周围的道路、地面,泥泞渐渐褪去,谷中的一帮孩子在街道上来回奔跑。军事化管理的小山谷没有外界的集市。但广场一侧,还是有两家供应外界各种事物的小商店,为的是方便冬季进入谷中的难民以及军队里的好些家庭。

    小广场的一侧,有几个用于说书、唱戏的小会场,会场功能各有不同,一家用于表演各种戏剧,一家是融合杂耍、魔术在内的各种娱乐项目,还有一家,由说书人给大家通报外界传来的各种讯息,通报的时间有早中晚三场。不时也会加入宁毅等人书写的一些评价。

    女真人从汴梁撤军,掳走十余万人,这一路之上正在发生的众多惨剧。黄河以北的各种实事。西夏人在衡山之外的推进,许多人的遭遇。这种类似于后世新闻般的说讲。眼下反而是河谷中的人们最常去听的。听过之后,或义愤填膺,或皱眉焦虑,或低头议论,有时候若是陈兴等年轻人在,也会顺着时评。引发一场小小的演讲,人们放声骂骂无能的武朝朝廷之类。

    因为这些地方的存在,小苍河内部,一些情绪始终在温养酝酿,如紧迫感、紧张感始终保持着。而时不时的公布河谷内建设的进度,时不时传来外界的消息,在许多方面,也证明大家都在努力地做事,有人在河谷内,有人在河谷外,都在努力地想要解决小苍河面临的问题。

    距离广场不算远的一栋木屋里,火光将房间照得通明。卓小封皱眉在本子上写东西,不远处的年轻人们围绕着一张简陋地图叽叽喳喳的议论,话语声虽然不高,但也显得热闹。

    “……照如今的局面看来,西夏人已经推进到庆州,距离拿下庆州城也已经没几天了。一旦这样连起来,往西面的路途全乱,我们想要以商业解决粮食问题,岂不是更难了……”

    “小封哥之前出去联系的是那位林福广林员外,先不说这姓林的如今摇摆不定,就算姓林的愿意答应帮忙,往西走的路,也未必就能保证畅通,你看,一旦西夏人占了这边……”

    “往北的路,我看也没什么戏,女真人的态度现在根本看不懂,外面的情况一日三变,做生意,不稳下来怎么做……”

    “你是做不了,怎么做生意我们都不懂,但宁先生能跟你我一样吗……”

    “别吵别吵,想不通就多想想,若能跟得上宁先生的想法,总对我们以后有好处。”

    “若是干不了,大不了杀回苗疆,路还是有的……”

    “没有志气。我看啊,不是还有一边吗。武朝,黄河北面的那些地主大族,他们往日里屯粮多啊,女真人再来杀一遍,肯定见底,但眼下还是有的……”

    “那些大族都是当官的、读书的,要与我们合作,我看他们还宁愿投靠女真人……”

    空气微微显得有些闷,叽叽喳喳中,小苍河此时最热也最为迫切的话题,还是粮食问题。宁毅先前选址于此,想要连通青木寨,最终在这四战之地以商业立足,这样的构思不少人都有所听闻,只是听来有理,实际一想,委实困难重重,至少到现在,纵然是卓小封身边的这些人,对于计划的唯一信心,还是寄托于宁毅本身而存在的。

    我们虽然想不到,但或许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找出一条路来呢?

    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或是因为心中的焦虑,或是因为外在的无形压力。在这样的夜里,偷偷议论和关心着河谷内粮食问题的人不在少数,若非武瑞营、竹记内内外外的几个部门对于彼此都有了一定的信心,光是这样的焦虑。都能够压垮整个反叛军系统。

    而在大家议论的同时,见到了宁毅,西夏使臣林厚轩也开门见山地提起了此事。

    “……在过来之前,我就知道,宁先生对于商道别有创见。眼下这里粮食已经开始紧缺。您希望打通商道来获取吃的,我很佩服,然而山外情势已变。武朝衰败,我西夏南来,正是承天命之举,无人可挡。我国陛下敬重宁先生才干,你既已弑杀武朝君王,这片地方,再难容得下你。只要归附我西夏,您所面对的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我国陛下早已拟好先期条件,只要您点头,数米万石,猪羊……”

    小院的房间里,灯点算不得太明亮,林厚轩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样貌端方,汉话流利,大约也是西夏家世显赫者,言谈之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招呼他坐下之后,宁毅便在茶几旁为其沏茶,林厚轩便籍着这个机会,侃侃而谈。只是说到这时时。宁毅微微抬了抬手:“请茶。”

    林厚轩拱了拱手,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从进门开始,他也在仔细地打量对面这个杀死了武朝君王的年轻人。对方年轻,但目光平静,动作简单、利落、有力量,除此之外。他一时间还看不出对方异于常人之处,只是在请茶之后,等到这边放下茶杯,宁毅说了一句:“我不会答应的。”

    林厚轩原本想要继续说下去,此时滞了一滞,他也料不到,对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宁先生……莫非是想要死撑?或是告诉下官,这大山之中,一切安好,就算呆个十年,也饿不死人?”

    对方摇了摇头,为他倒上一杯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国与国、一地与一地之间的谈话,不是意气用事。我只是考虑了彼此双方的底线,知道事情没有谈的可能,所以请你回去转告贵国主,他的条件,我不答应。当然,贵国若是想要通过我们打通几条商路,我们很欢迎。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可能。”

    宁毅平平淡淡地说着这件事,虽然简简单单,但一句话间,几乎就将所有的路子都给堵死。林厚轩皱了皱眉,若非亲眼看见,而只是听闻,他会觉得这个还不到三十岁并且一怒之下杀了一个皇帝的奇异家伙是在意气用事,但偏偏看在眼中,对方理所当然的,竟没有显露出任何不理智的感觉来。

    他回想了一下众多的可能性,最终,咽下一口口水:“那……宁先生叫我来,还有什么可说的?”

    “为了礼貌。”

    “嗯?”

    “你过来好几天,代表一国之君,想要见我。我知道没有谈的必要,而且手头有事,因此拒绝。但你要走了,不能一面都没有见到,这不礼貌。”

    林厚轩愣了半晌:“宁先生可知,西夏此次南下,我国与金人之间,有一份盟约。”

    并不明亮的灯火中,他看见对面的男子微微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但仍旧显得平静。

    “我国陛下,与宗翰元帅的特使亲谈,敲定了南取武朝之议。”他拱了拱手,朗声说道,“我知道宁先生这边与吕梁山青木寨亦有关系,青木寨不仅与南面有生意,与北面的金人权贵,也有几条联系,可如今镇守雁门附近的乃是金人大将辞不失,宁先生,若我方手握西北,女真切断北地,尔等所在这小苍河,是否仍有侥幸得存之可能?”

    宁毅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林厚轩不待他出声,又道:“我国陛下并不愿意做出此等事情。陛下天纵之才,英明尚武,识英雄重英雄。陛下正是看重宁先生乃当世英杰,也看重这山谷中的众人,皆是英勇之辈。宁先生莫非就想看着他们,慢慢饿死不成?”

    对面宁毅的目光看着他,笑了笑,那目光令林厚轩极为不舒服,因为对方一直表现得就像是在看一个晚辈,然后他看见对方站了起来,抬了抬手:“此议不变,林使者,请回吧。”

    林厚轩这次楞得更久了一些:“宁先生,到底为什么,林某不懂。”

    “华夏之人,不投外邦,此议不变。”

    “啊?”

    “请。”宁毅平静地抬手。

    ……

    “那……恕林某直言,宁先生若真的拒绝此事,我方会做的,还不止是截断小苍河、青木寨两端的商路。今年年初,三百步跋精锐与宁先生手下之间的账,不会这样就算清楚。这件事,宁先生也想好了?”

    “请。”

    ……

    灯火之中,林厚轩微微涨红了脸。与此同时,有孩子的哭泣声,从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

    ************

    离开宁毅所在的那个小院后,林厚轩的头脸都还是热的。他知道这次的差事没可能成功了,他只是还不明白为什么。

    这个不明白,也并非是针对宁毅的拒绝。中原人纠结于华夏之名,宁死不愿意投靠异族,这事情并不少见,至少在钢刀真正砍下来之前,愿意死撑者甚多,他只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想漏了什么。

    对方那种平静的态度,压根看不出是在谈论一件决定生死的事情。林厚轩生于西夏贵族,也曾见过不少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大人物,又或是久历战阵,视生死于无物的猛将。然而面临这样的生死危局,轻描淡写地将出路堵死,还能保持这种平静的,那就什么都不是,只能是疯子。

    又除非,他不认为这是死路。

    自己想漏了什么?

    带着满满的疑惑,他回望不远处半山腰上的那个亮着馨黄灯火的小院落,又望向不远处相对热闹的聚居区,更远处,则是被稀疏灯火环绕的水库了。这个山谷之中弥漫的精气神并不一样,他们是陛下会喜欢也会用得上的勇士,但他们也确实在危局的边缘了啊……

    他就这样一路走回休息的地方,与几名跟班碰头后,让人拿出了地图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北面的局势,西面的局势……是山外的情况这两天忽然发生了什么大的变化?又或者是青木寨中囤积有难以想象的巨量粮食?就算他们没有粮食问题,又岂会毫不担心己方的宣战?是虚张声势,还是想要在自己手上获得更多的许诺和利益?

    一如其它许许多多的人,这一刻,林厚轩也想不通小苍河这困局的解法。天下局势已到倾覆之刻,各个势力想要求存,都不简单,必将使出浑身解数。这山中的小小军队,明明已经面对了这么大的问题,作为主事人的家伙,竟就表现得如此轻率?

    他一时间想着宁毅传闻中的心魔之名,一时间怀疑着自己的判断。这样的心情到得第二天离开小苍河时,已经化为彻底的挫败和敌视。

    这事情谈不拢,他回去固然是不会有什么功劳和封赏了,但无论如何,这里也不可能有活路,什么心魔宁毅,一怒之下杀皇帝的果然是个疯子,他想死,那就让他们去死好了——(未完待续。)

    “……啊额额、啊额额,哇……呜……呃……”

    断断续续的声音发出来,伴随着夏日的虫鸣,这是孩子的哭声。

    土岭边小小的课堂里,小女孩站在那儿,一边哭,一边觉得自己快要将前方漂亮的女先生给气死了。

    小女孩今年七岁,衣服上打着补丁,也算不得干净,个子瘦瘦小小的,头发多因干枯隐隐成黄色,在脑后扎成两个辫子——营养不良,这是许许多多的小女孩在后来被称作黄毛丫头的原因。她本身倒并不想哭,发出几个声音,随后又想要忍住,便再发出几个哭泣的声音,眼泪倒是急得已经布满了整张小脸。

    元锦儿皱眉站在那里,嘴唇微张地盯着这个小姑娘,有些无语。

    “哭什么哭?”

    “有什么好哭的。”

    “先生又没打你!”

    “哇呃呃……”

    “闵初一!”

    “呃!”

    小姑娘又是浑身一怔,瞪着大眼睛惶恐地站在那儿,眼泪直流,过得片刻:“呜呜呜……”

    “气死我了,手拿出来!”

    元老师戒尺一挥,小姑娘吓得赶快伸出右手手板来,然后被元锦儿啪啪啪啪的打了十下手板,她用左手手背堵住嘴巴,右手手板都被打红了,哭声倒也因为被手堵住而止住了。待到手板打完,元锦儿将她几乎塞进嘴巴里的左手拉下来,朝旁边道:“气死我了!宁曦,你带她出去洗个手!”

    “姨,你别气了……”

    “叫先生。”元锦儿瞪他一眼。

    “元先生。”才刚刚五岁的宁曦小小的脑袋一缩,并拢双手,给元锦儿行了一礼。“我们出去了。”

    他拉着那名叫闵初一的女孩子赶紧跑,到了门外,才见他拉起对方的衣袖。往右手上呼呼吹了两口气:“很疼吗。”

    小女孩眼中含泪,点头又摇头。

    “呼呼吹吹就不痛了……”

    教室的外面不远。有小小的溪流,两个孩子往那边过去。教室里元锦儿扭过头来,一帮孩子都是正襟危坐,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教室后方两名双胞胎的孩子甚至都下意识地在小板凳上靠在了一起。心中觉得先生好可怕啊好可怕,所以我们一定要努力学习……

    元锦儿下意识地双手叉腰,吐了口气。她今天穿着一身浅白色缀湖绿花纹的长裙,款式简单而秀美。随手叉腰的动作也显得有趣,但看在一众孩子眼中,终究也只是老师好可怕的证据。

    “好了,接下来我们继续读: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一群孩子连忙跟着:“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这几句话说的是呢,龙师,就是上古的伏羲大帝。他用龙给百官命名,所以后来人都叫他龙师,而火帝。是尝百草的神农,也叫炎帝……”

    教室中传出锦儿姑娘干净的嗓音。小苍河才草创不久,要说上课一事,原本倒也简单。最初是卓小封等人想要学些圣贤书的知识,由云竹在闲暇时帮忙上课讲解。她是温和柔软的性子,讲解也颇为耐心到位,谷中不多的一些孩子家长见了,便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读书的机会,于是形成了固定的场所。

    到得去年冬天。谷中迁入的家庭逐渐增加,适龄念书的孩子也有不少了。宁毅便正式做主办了学堂。学堂的老师有两名,一是原本说书人中的一位老夫子。另外也有云竹帮忙,但此时云竹已有身孕,肚子渐渐大了,游说之下,到一二月间,将锦儿推了过来。

    如此这般,锦儿便负责学堂里的一个幼年班,给一帮孩子做启蒙。开春之后雪融冰消时,宁毅主张即便是女孩子,也可以蒙学,识些道理,于是又有些女娃儿被送进来——此时的儒家发展毕竟还没有到理学大兴,严重矫枉过正的程度,女孩子学点东西,懂事懂理,人们毕竟也还不排斥。

    只是锦儿的性子,就没有云竹那般温柔了。事实上从青楼中出来的女子,走到清倌人头牌这一步,固然风光无限,但儿时受过的苦、挨过的打何其之多。青楼里教孩子可不会有什么温情教育,无非是高压政策一批批的剔除,只有渐渐展露资质后,才有可能得些好脸色。

    锦儿也已经拿出不少耐心来,但原本家世就不好的这些孩子,见的世面本就不多,有时候呆呆的连话都不会开口。锦儿在小苍河的打扮已是极其简单,但看在这帮孩子眼中,仍旧如女神般的漂亮,有时候锦儿眼睛一瞪,孩子涨红了脸自觉做错事情,便掉眼泪,哇哇大哭,这也免不了要吃点排头。

    好在打过之后,他们便能做得好点。

    只是一帮孩子原本受过云竹两个月的教导。到得眼下,类似于锦儿老师很漂亮很漂亮,但也很凶很凶的这种印象,也就摆脱不掉了。

    锦儿有时候便也挺委屈的。不过面对着一帮小孩,倒也没必要表现出来,只能是冷艳着一张脸继续将《千字文》教下去。

    教室中课程持续的时候,外面的小溪边,小男孩带着小姑娘已经洗了手和脸。名叫闵初一的小姑娘是冬日里从山外进来的难民,原本家境就不好,虽然七岁了,营养不良又胆小得很,遇上任何事情都紧张得不行,但如果没有陌生人管,采野菜做家务背柴禾都是一把好手。她比年幼的宁曦高出一个头,但看起来反倒像是宁曦身边的小妹妹。

    洗完手后,两人才又悄悄地靠近作为课堂的小木屋。闵初一跟着课堂里的声音用力地提气吐声:“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在小宁曦的鼓励下,她一面念还一面下意识的握拳给自己鼓着劲,话语虽还轻盈,但总算还是通顺地念完了。

    宁曦在旁边点头,然后小声地说道:“推位让国。有虞陶唐,这是说尧和舜的故事……”

    “……尧和舜是什么啊?”闵初一小声地询问,话说到最后。又微微有些害羞。

    “啊……是两个皇帝吧……”

    “那……皇帝是什么啊?”小姑娘迟疑了好久,又再次问出来。

    “呃。皇帝……”小男孩嘴唇碰在一起,有些傻眼……

    阳光耀眼,显得有些热,蝉鸣在树上一刻不停地响着。时间刚进入五月,快到中午时,一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了,小孩子们挨个给锦儿先生行礼离开。先前哭过的小姑娘也是怯生生地过来鞠躬行礼,低声说谢谢先生。然后她去到课堂后方,找到了她的藤编小箩筐背上,不敢跟宁曦挥手告别,低头慢慢地走掉了。

    山谷中的孩子不是来自军户,便来自于苦哈哈的家庭。闵初一的父母本就是延州附近极苦的农户,西夏人来时,一家人茫然逃跑,她的奶奶为了家中仅有的半只铁锅跑回去,被西夏人杀掉了。后来与小苍河的军队遇上时,一家三口所有的家当都只剩了身上的一身衣裳。不仅单薄,而且缝缝补补的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小女孩被父母抱在怀里。几乎被冻死。

    他们一家人没有什么财物,一旦到了冬天,唯一的生存方式只是躲在家中围着火塘取暖,西夏人杀来烧了他们的房子,其实也就是断了他们所有生路了。小苍河的军队将他们救下收留下来,还弄了些药物,才让小姑娘摆脱风寒的夺命之厄。

    这种穷苦之人,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在小苍河住下后,沉默寡言的闵氏夫妇几乎从来不顾脏累。什么活都干。他们是苦日子里打熬出来的人,有了足够的营养之后。做起事来反倒比武瑞营中的不少军人都得力。也是因此,不久之后闵初一得到了入学读书的机会。得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家中素来沉默也不见太多情绪的父亲抚着她的头发流着眼泪哽咽出来,反倒是小姑娘因此知道了这事情的重大,此后动不动就紧张,一直未有适应过。

    老实说,相对于锦儿老师那看起来像是生气了的眼睛,她反倒希望老师一直打她手板呢。打手板其实好受多了。

    来这边念书的孩子们往往是清晨去采集一批野菜,然后过来学堂这边喝粥,吃一个粗粮馒头——这是学堂赠送的伙食。上午上课是宁毅定下的规矩,没得更改,因为这时候脑子比较活跃,更适合学习。

    待到中午放学,有些人会吃带来的半个饼,有些人便直接背着背篓去附近继续采摘野菜,顺便翻找地鼠、野兔子,若能找到,对于孩子们来说,便是这一天的大收获了。

    闵初一当然是没有午餐吃的。哪怕宁先生有一次亲自跟她父亲说过,小孩子中午多少吃点东西,有助于以后长得好,长期以来一天只吃两顿的家庭还是很难理解这样的奢侈——哪怕谷中给他们发的食物,即便在并不足量的情况下,至少也能让家里三口人多一顿午餐,但闵家的夫妇也只是默默地将粮食收起来,存在一边。

    有一次闵初一曾听到父母偷偷地商量,要不要将这些粮食退回去。在这边呆了近半年后,他们忧虑于这山谷中的困局,据说谷中的粮食已经不多了。而同时,他们也忧心于这谷中有可能受到西夏人的来犯。只有简单想法的苦人家分析不出太多的事情,只是这种不欺负人,发给粮食还发给了新衣服,甚至还关心孩子吃得不够多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已经近乎天堂了。

    他们很害怕,有一天这地方将不复存在。后来粮食没有退回去,父亲每一天做的事情更多了。回来之后,却有着稍许满足的感觉,母亲则偶尔会提起一句:“宁先生那么厉害的人,不会让这里出事情吧。”言语之中也有着希冀。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从不怕累。

    孩子渐渐的离开了,锦儿拿起一个放书的小兜兜,才将宁曦抱起来。宁曦在她怀中别扭了一下:“姨,我想自己走。”

    锦儿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将他放下,然后牵起他的手。两人走出去后,附近的女兵也跟了过来。

    “长大啦。跟那个女孩子呆在一起感觉怎么样?”

    “……她好笨。”

    “哦。”锦儿点点头,“嗯,是很笨。”

    “姨,皇帝是什么意思啊?”

    “皇帝啊,这个嘛,古书上说呢,皇为上,帝为下,上下,意思是指天地。这是一开始的意思……”

    “那为什么皇就是上,帝就是下呢?”

    “古书上说的嘛,古书上说的最大,我怎么知道,你找时间问你爹去。但现在呢,皇帝就是大官,很大很大的官,最大的官……”

    走出围绕着课堂的小篱笆,山路延绵往下,孩子们正兴奋地奔跑,那背着小箩筐的女孩儿也在其中,人虽瘦小,走得可不慢,只是宁曦看过去时,小姑娘也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看这边。宁曦拖着锦儿的手,扭头道:“姨,他们是去采野菜,拾柴禾的吧,我能不能也去帮忙啊?”

    “你去啊……你去的话,又得派人跟着你了……”锦儿回头看了看跟在后方的女兵,“这样吧,你问你爹去。不过,今天还是回去陪妹妹。”

    “哦。”宁曦点了点头,“不知道妹妹今天是不是又哭了。女孩子都喜欢哭……”

    背着箩筐的小姑娘与一帮孩子已经奔向了远方,更远一点的河谷间,成列的士兵正在进行训练,发出呐喊之声。锦儿与宁曦走向不远处位于山坡一侧的院落。山风凉爽,院落中有一棵大树,树上的秋千正随风摆荡。斜对着院外的一间房开着窗户,窗户前作为丈夫和父亲的男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元锦儿与宁曦看见院外也有一名男子在站着,这是武瑞营的军人,元锦儿却有点印象,这人名叫罗业,在军中成立了一个名叫华炎社的小团体,许是来见宁毅的。

    宁毅平时办公不在这边,只偶尔方便时,会叫人过来,此时多半是因为到了午饭时间。

    小宁忌正在屋檐下玩石头。

    “啊,妹妹没哭。”没有听到院落里常有的哭声,宁曦颇为开心,放开了锦儿的手,“我进去看妹妹。”

    眼见哥哥回来,小宁忌从地上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又想起什么,竖起手指在嘴边认真地嘘了一嘘,指指后方的房间。宁曦点了点头,一大一小往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进去。

    锦儿朝院外等待的罗业点了点头,推开院门进去了。

    过得片刻,宁毅停了笔,开门唤罗业进去。

    这一天是五月初二,小苍河的一切,看来都显得寻常和平静。有时候,甚至会让人在恍然间,忘记外界沧海横流的巨变。

    书房之中,招呼罗业坐下,宁毅倒了一杯茶,拿出几块茶点来,笑着问道:“什么事?”

    “对谷中粮食之事,我想了好些天,可能有一个办法,想私下与宁先生说说。”

    宁毅还没有坐下,此时微微的,偏了偏头。(未完待续。)

    “对谷中粮食之事,我想了好些天,有一个办法,想私下与宁先生说说。”

    时间接近正午,半山腰上的小院之中已经有了煮饭的香气。来到书房之中,身着军服的罗业在宁毅的询问之后站了起来,说出这句话。宁毅微微偏头想了想,随后又挥手:“坐。”他才又坐下了。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从宁毅等人逐渐在小苍河安定下来后,除了永乐青年团和正气会的年轻人们,军中逐渐出现小小的结社,华炎社是其中最为光明正大的一支,团体的名字是在宁毅提出华夏二字后出现的。

    这团体的参与者多是武瑞营里下层的年轻将领,作为发起者,罗业本身也是极出色的军人,原本虽然只是统领十数人的小校,但出身乃是富家子弟,读过些书,谈吐见识皆是不凡,宁毅对他,也早已留心过。

    “如果我没记错,罗兄弟之前在京中,家世不错的。”他微顿了顿,抬头说道。

    罗业在对面笔直坐着,并不避讳:“罗家在京城,本有不少生意,黑白两道皆有插手。如今……女真围城,估计都已成女真人的了。”

    “但武瑞营起兵时,你是第一批跟来的。”

    “如属下所说,罗家在京城,于黑白两道皆有背景。族中几兄弟里,我最不成器,自幼念书不成,却好勇斗狠,爱打抱不平,常常惹祸。成年之后,父亲便想着托关系将我送入军中,只需几年高升上去,便可在军中为家里的生意尽力。初时便将我放在武胜军中,脱有关系的上司照管,我升了两级,便正好遇上女真南下。”

    名叫罗业的年轻人话语铿锵,没有迟疑:“后来随武胜军一路辗转到汴梁城外,那夜偷袭。遇上女真骑兵,大军尽溃,我便带着手下兄弟投奔夏村,后来再编入武瑞营……我自幼性情不驯。于家中许多事情,看得气闷,只是生于何处,乃性命所致,无从选择。然而夏村的那段时间。我才知这世道糜烂为何,这一路战,一路败下来的原因为何。”

    “……当时一战打成那样,后来秦家失势,右相爷,秦将军遭受不白之冤,旁人或许无知,我却明白其中道理。也知若女真再度南下,汴梁城必无幸理。我的家人我劝之不动,然而如此世道。我却已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而且,当时对我父亲来说,若是汴梁城当真沦陷,女真人屠城,我也算是为罗家留下了血脉。再以长远来看,若将来证明我的选择没错,或许……我也可以救罗家一救。只是眼下看起来……”

    这些话可能他之前在心中就反复想过。说到最后几句时,话语才稍稍有些艰难。自古血浓于水,他看不惯自己家中的作为。也随着武瑞营义无反顾地叛了过来,但心中未必会希望家人真的出事。

    然而汴梁沦陷已是半年前的事情,此后女真人的搜刮掠夺,杀人如麻。又掠夺了大量女子、工匠北上。罗业的家人,未必就不在其中。只要考虑到这点,没有人的心情会好受起来。

    他没有将最后那句说完,宁毅点了点头,将茶水朝他推了推:“汴梁之事,你家中人若能活下来。将来未必没有转机,你且将心放宽。”

    罗业坐在那儿,摇了摇头:“武朝衰弱至此,如同宁先生所说,所有人都有责任。这份因果,罗家也要担,我既已出来,便将这条命放上,只求挣扎出一条路来,对于家中之事,已不再牵挂了。”

    宁毅笑望着他,过得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对此不再多说:“明白了,罗兄弟先前说,于粮食之事的办法,不知是……”

    罗业正了正身形:“先前所说,罗家之前于黑白两道,都曾有些关系。我年少之时也曾虽父亲拜访过一些大户人家,此时想来,女真人虽然一路杀至汴梁城,但黄河以北,毕竟仍有许多地方未曾受过战火,所处之地的大户人家此时仍会有数年存粮,如今回想,在平阳府霍邑附近,有一大户,主人名叫霍廷霍员外,此人盘踞当地,有良田万顷,于黑白两道皆有手眼。此时女真虽未真的杀来,但黄河以北风云变幻,他必然也在寻找出路。”

    “我曾随父亲见过霍廷,霍廷几次上京,也曾在罗家盘桓小住,称得上有些交情。我想,若由我前去游说这位霍员外,或能说服其托庇于小苍河。他若答应,谷中缺粮之事,当可稍解。”

    小苍河的粮食问题,在内部并未掩饰,谷内众人心下忧虑,只要能想事的,多半都在心头过了几遍,寻到宁毅想要出谋划策的估计也是不少。罗业说完这些,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宁毅目光凝重,双手十指交错,想了一阵,随后拿过来纸笔:“平阳府、霍邑,霍廷霍员外……”

    他将字迹写上纸张,然后站起身来,转向书房后头摆放的书架和木箱子,翻找片刻,抽出了一份薄薄的卷宗走回来:“霍廷霍员外,确实,景翰十一年北地的粮荒里,他的名字是有的,在霍邑附近,他确实家财万贯,是数一数二的大粮商。若有他的支持,养个一两万人,问题不大。”

    罗业道:“此人虽行止不端,但以如今的局面,未必不能合作。更甚者,若宁先生有想法,我可做为内应,弄清楚霍家虚实,我们小苍河出兵破了霍家,粮食之事,自可迎刃而解。”

    他家中是黑道出身,随着武瑞营起事的原因固然磊落勇决,但骨子里也并不避讳阴狠的手段。只是说完之后,又补充道:“属下也知此事不好,但我等既然已与武朝决裂,有些事情,属下觉得也不必顾忌太多,遇上关卡,总得过去。当然,这些事最终要不要做,由宁先生与负责大局的诸位将军决定,属下只是觉得有必要说出来。让宁先生知晓,好做参考。”

    “你是为大伙好。”宁毅笑着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情很有价值。我会交由参谋部合议,真要事到临头,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罗兄弟可以放心。”

    罗业一直严肃的脸这才稍稍笑了出来,他双手按在腿上。微微抬了抬头:“属下要报告的事情已毕,不打扰先生,这就告辞。”说完话,就要站起来,宁毅摆了摆手:“哎,等等。”

    罗业复又坐下,宁毅道:“我有些话,想跟罗兄弟聊聊。”

    看着罗业再次坐直的身体,宁毅笑了笑。他靠近茶几,又沉默了片刻:“罗兄弟。对于之前竹记的那些……姑且可以说同志们吧,有信心吗?”

    罗业皱了皱眉:“属下绝非因为……”

    “不,不是说这个。”宁毅挥挥手,认真说道,“我绝对相信罗兄弟对于军中事物的真诚和发自内心的热爱,罗兄弟,请相信我问及此事,只是出于想对军中的一些普遍想法进行了解的目的,希望你能尽量客观地跟我聊一聊这件事,它对于我们今后的行事。也非常重要。”

    罗业这才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对于……竹记的前辈,属下自然是有信心的。”

    “但是,对于他们能解决粮食的问题这一项。多少还是有所保留。”

    “……事情未定,毕竟难言十分,属下也知道竹记的前辈十分可敬,但……属下也想,若是多一条讯息,可选择的路子。毕竟也广一点。”

    “……我对于他们能解决这件事,并没有多少自信。对于我能够解决这件事,其实也没有多少自信。”宁毅看着他笑了起来,片刻,目光肃然,缓缓起身,望向了窗外,“竹记之前的掌柜,包括在生意、口舌、运筹方面有潜力的人才,一共是二百二十五人,分组之后,加上与他们的同行护卫者,如今放在外面的,一共是一千二百多人,各有所司。但是对于能否打通一条连接各方的商路,能否理顺这附近复杂的关系,我没有信心,至少,到现在我还看不到清楚的轮廓。”

    “但我相信努力必有所得。”宁毅几乎是一字一顿,缓缓说着,“我之前经历过许多事情,乍看起来,都是一条死路。有很多时候,在开头我也看不到路,但后退不是办法,我只能慢慢的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推动事情变化。往往我们筹码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时候,一条意想不到的路,就会在我们面前出现……当然,话是这样说,我期待什么时候忽然就有条明路在前面出现,但同时……我能期待的,也不止是他们。”

    罗业正襟危坐,目光稍稍有些迷惑,但明显在努力理解宁毅的说话,宁毅回过头来:“我们一共有一万多人,加上青木寨,有几万人,并不是一千二百人。”

    “罗兄弟,我以前跟大家说,武朝的军队为什么打不过别人。我斗胆分析的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他们完全不能信任身边人。但如今我们小苍河一万多人,面对如此大的危机,甚至大家都知道有这种危机的情况下,没有立刻散掉,是为什么?因为你们多少愿意相信在外面努力的那一千二百人,而这一千二百人呢?他们也愿意相信,哪怕自己解决不了问题,这么多值得信任的人一起努力,就多半能找到一条路。这其实才是我们与武朝军队最大的不同,也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当中最有价值的东西。”

    罗业目光晃动,微微点了点头,宁毅顿了顿,看着他:“那么,罗兄弟,我想说的是,假如有一天,我们的存粮见底,我们在外面的一千二百兄弟全部失败。我们会走上绝路吗?”

    罗业抬了抬头,目光变得决然起来:“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宁毅的手猛地一挥,“我们还有九千的军队!那就是你们!罗兄弟,在山外的那一千二百人,他们很努力地想要完成他们的任务,而他们能够有动力的原因,并不止他们本身,这其中也包括了,他们有山内的九千弟兄,因为你们的训练,你们很强。”

    “如果有一天,哪怕他们失败。你们当然会解决这件事情!”

    “是!”罗业微微挺了挺肩膀。

    “一个体系之中。人各有职司,只有各人做好自己事情的情况下,这个系统才是最强大的。对于粮食的事情,最近这段时间很多人都有担忧。作为军人,有忧虑是好事也是坏事,它的压力是好事,对它绝望就是坏事了。罗兄弟,今日你过来。我能知道你这样的军人,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压力,但在你感受到压力的情况下,我相信很多人心中,还是没有底的。”

    罗业低头考虑着,宁毅等待了片刻:“军人的忧虑,有一个前提。就是不管面对任何事情,他都知道自己可以拔刀杀过去!有这个前提以后,我们可以寻找各种方法。减少自己的损失,解决问题。”

    “宁先生,我……”罗业低着头站了起来,宁毅摇了摇头,目光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罗兄弟,我是很真诚地在说这件事,请你相信我,你今日过来说的事情,很有价值,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拒绝这样的信息,我绝不希望你今后有这样的想法而不说。之所以跟你分析这些,是因为你是华炎社的头,我想抓你个壮丁。”

    宁毅道:“当然。你当这个头,是不会有什么福利的,我也不会多给你什么权力。但是你身边有不少人,他们愿意与你交流,而军队的核心精神,必须是‘拔刀可杀一切’!遇上任何事情。首先必须是可战。那一千二百人解决不了的,你们九千人可以解决,你们解决起来吃力的,这一千二百人,可以帮忙,如此一来,我们面对任何问题,都能有两层、三层的保险。这样说,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了。”

    “所以,我是真喜欢每一个人都能有像你这样**思考的能力,但是又害怕它的副作用。”宁毅偏了偏头,笑了起来。

    罗业站起来:“属下回去,必定努力训练,做好自身该做的事情!”

    窗外的微风抚动树叶,阳光从树隙透下来,正午时分,饭菜的香气都飘过来了,宁毅在房间里点点头。

    “留下吃饭。”

    **************

    同一时刻,距离小苍河十数里外的荒山上,一行十数人的队伍正冒着日头,穿山而过。

    他们的步伐颇为迅速,转过山岗,往山涧的方向走去。这里怪木丛生,碎石堆积,颇为荒凉凶险,一行人走到一半,前头的带路者陡然停下,说了几句口令,阴暗之中传出另一人的说话来。对了口令,那边才有人从石头后闪出,警惕地看着他们。

    这些人多是山民、猎户打扮,但身手不凡,有几人身上带着明显的官衙气息,他们再前行一段,下到阴暗的山涧中,昔日的刑部总捕铁天鹰带着属下从一处山洞中出来了,与对方见面。

    这边为首之人戴着斗篷,交出一份文书让铁天鹰验看之后,方才缓缓放下斗篷的帽子。铁天鹰看着他,紧蹙着眉头。

    “朝廷那边怎么了?竟派你过来!?”

    “你如今归我节制,不得无礼。”

    从山隙中射下来的,照亮来人苍白而消瘦的脸,他望着铁天鹰,目光安静中,也带着些忧郁:“朝廷已决定南迁,谭大人派我过来,与尔等一道继续除逆之事。当然,铁大人若是不服,便回去求证此事吧。”

    铁天鹰望着他,片刻后冷冷哼了一句:“让你主持此事,哼,你们皆是秦嗣源的门生,如非他那样的老师,今日如何会出这样的逆贼!京中之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言语不满,但毕竟未曾质疑对方手令文书的真实性。这边的消瘦男子回忆起曾经,目光微现痛苦之色,咳了两声:“铁大人你对逆贼的心思,可谓先知先觉,只是想错了一件事。那宁毅并非秦相弟子,他们是平辈论交。我虽得秦老相爷提拔,但关系也还称不上是弟子。”

    铁天鹰神色一滞,对方举起手来放在嘴边,又咳了几声,他先前在战争中曾留下病痛,接下来这一年多的时间经历许多事情,这病根便落下,一直都未能好起来。咳过之后,说道:“我也有一事想问问铁大人,铁大人北上已有半年,为何竟一直只在这附近盘桓,没有任何行动。”

    铁天鹰微微皱眉,然后目光阴鸷起来:“李大人好大的官威,这次上来,莫非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并非是兴师问罪,只是我与他相识虽不久,于他行事风格,也有所了解,而且此次北上,一位叫做成舟海的朋友也有叮嘱。宁毅宁立恒,平素行事虽多出奇谋,却实是惫懒无奈之举,此人真正擅长的,乃是布局运筹,所推崇的,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他布局未稳之时,你与他对局,或还能找到一线机会,时间越过去,他的根基只会越稳,你若给他足够的时间,等到他有一天携大势反压而来,咳……我怕……咳咳咳咳……这天下支离破碎,已难有几人扛得住了……”

    阳光从他的脸上照射下来,李频李德新又是剧烈的咳嗽,过了一阵,才微微直起了腰。

    “所以……铁大人,你我不要彼此猜忌了,你在此这么长的时间,山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劳烦你说与我听听吧……”(未完待续。)

    庆州州城。

    烽烟与混乱还在持续,高耸的城墙上,已换了西夏人的旗帜。

    城市东南一侧,烟雾还在往天空中弥漫,破城的第三天,城内东南一侧不封刀,此时有功的西夏士兵正在其中进行最后的疯狂。出于将来统治的考虑,西夏王李乾顺并未让军队的疯狂无限制地持续下去,但当然,即便有过命令,此时城市的其它几个方向,也都是称不上太平的。

    对于这种有过抵抗的城池,军队积累的怒气,也是巨大的。有功的军队在划出的东南侧肆意地屠杀抢掠、虐待奸淫,其它未曾分到甜头的队伍,往往也在另外的地方大肆抢夺、凌辱当地的民众,西北民风彪悍,往往有挺身反抗的,便被顺手杀掉。这样的战争中,能够给人留下一条命,在屠杀者看来,已经是巨大的恩赐。

    曾经庆州城豪绅杨巨的一处别院,此时成为了西夏王的临时王宫。汉名林厚轩、西夏名屈奴则的文臣正在院落的房间里等待李乾顺的接见,他不时看看房间对面的一行人,猜测着这群人的来历。

    那一行一共六人,为首的人很奇怪。是一位身着仕女衣裙的女子,女子长得漂亮,衣裙蓝白相间,明亮但并不明媚。林厚轩进来时,她曾经礼貌性地起身,朝着他微微一笑,此后的时间,则一直是坐在椅子上低头沉思着什么事情,目光平静,也并不与周围的几名随行者说话。

    这女子的气质极像是念过许多书的汉人大家闺秀,但另一方面,她那种低头沉思的样子,却像是主理过不少事情的当权之人——一旁五名男子偶尔低声说话,却绝不敢轻忽于她的态度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是等待皇帝接见的房间,由一名汉人女子带领的队伍,看起来真是耐人寻味。

    他的仕途是定位在口舌、纵横之道上的,对于人的气质、察言观色已是习惯性的。心中想了想女子一行人的来历,门外便有官员进来,挥手将他叫到了一边。这官员乃是他的父亲屈里改,本身也是党项贵族首领。在西夏朝廷任中书省的谏议大夫。对于这个儿子的回来,没能劝降小苍河的武朝军队,老人心中并不高兴,这固然没有过失,但另一方面。也没什么功劳可言。

    “陛下马上见你。”

    “是。”

    “你这次差使不成,见了陛下,不要讳饰,不要推诿责任。山里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办,自有陛下定夺。”

    “是。”

    略微叮嘱几句,老官员点头离开。过得片刻,便有人过来宣他正式入内,再度见到了西夏党项一族的皇帝。李乾顺。

    相对于这些年来急转直下的武朝,此时的西夏皇帝李乾顺四十四岁,正是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时。

    西夏是真正的以武立国。武朝以西的这些国家中,大理地处天南,地势崎岖、群山众多,国家却是不折不扣的和平主义者,因为地利缘故,对外虽然弱小,但旁边的武朝、吐蕃,倒也不不怎么欺负它。吐蕃目前藩王并起、势力庞杂。其中的人们并非良善之辈,但也没有太多扩张的可能,早些年傍着武朝的大腿,偶尔帮忙抵御西夏。这几年来,武朝减弱,吐蕃便也不再给武朝帮忙。

    唯有西夏,自立国这么多年来,与武朝争斗,与吐蕃争斗。与辽国争斗,大大小小的战斗不息。若非之前几十年遇上天纵之才的种师道,种师道身后又有强大的武朝经济实力支撑,它也不至于被赶出横山一带。

    往南的屏障消失,眼看危亡在即,西夏的中上层臣民,或多或少都有着紧迫感。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李乾顺作为一国之君,抓住女真南侵的机会与之结盟,再将军队推过横山,半年的时间内连下数座大城,清涧城中连西军种家的祖坟都给刨了,年初又已将种家军余部打散,放诸以后,已是中兴之主的巨大功绩。一国之君开疆破土,威势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巅峰。

    将林厚轩宣召进去时,作为主殿的厅堂内正在议事,党项族内的几名大首领,如野利冲、狸奴、鸠岩母,军中的几名大将,如妹勒、那都汉俱都在座。眼下还在战时,以凶狠善战著称的大将那都汉一身血腥之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杀了人就过来了。位于前方正位,留着短须,目光威严的李乾顺让林厚轩详细说明小苍河之事时,对方还问了一句:“那是什么地方?”

    “延州以东,一小小山谷。”李乾顺指了指身后地图。

    大首领野利冲道:“那里有一支武朝叛军盘踞其中,大约万人,算是可用之才,我着屈奴则前去招降,被其拒绝了,因此,陛下想听听经过。”

    那都汉微微点头,林厚轩朝众人行了礼,方才开口说起去到小苍河的经过。他此时也看得出来,对于眼下这些人胸中的大战略来说,什么小苍河不过是其中毫不重要的藓芥之患,他不敢添油加醋,只是一五一十地将这次小苍河之行的始末说了出来,众人只是听着,得知对方几日不肯见人的事情时,便已没了兴致,大将妹勒冷冷哼了一声。林厚轩继续说下去,待说到后来双方见面的对谈时,也没什么人感到惊奇。

    待他说完,李乾顺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他倒并不愤怒,只是声音变得低沉了些许:“既然如此,这小小地方,便由他去吧。”他十余万大军横扫西北,肯招降是给对方面子,对方既然拒绝,那接下来顺手抹掉就是。

    野利冲道:“屈奴则所言不错,我欲修书金国宗翰元帅、辞不失将军,令其封锁吕梁北线。另外,传令籍辣塞勒,命其封锁吕梁方向,凡有自山中来去者,尽皆杀了。这山中无粮,我等稳固西南局势方是要务,尽可将他们困死山中,不去理会。”

    此时厅堂中窃窃私语。也有人将这小苍河军队的来历与身边人说了。武朝皇帝去年被杀之事,众人自都知道,但弑君的竟然就是眼前的队伍,如那都汉。还是未曾了解过。此时认真看看地图,旋又摇头笑起来。

    “造反杀武朝皇帝……一群疯子。看看这些人,初时或有战力,却连一州一县之地都不敢去占,只敢钻进那等山中死守。实在愚不可及。他们既不降我等,便由得他们在山中饿死、困死,待到南方局势一定,我也可去送他们一程。”

    “卿等无需多虑,但也不可轻忽。”李乾顺摆了摆手,望向野利冲,“事情便由野利首领定夺,也需叮嘱籍辣塞勒,他看守东北一线,于折家军、于这帮山中流匪。都需谨慎对待。不过山中这群流匪杀了武朝皇帝,再无与折家结盟的可能,我等平定西南,往东北而上时,可顺手扫平。”

    妹勒道:“倒是当初种家军中被冲散之人,如今四处流窜,需得防其与山中流匪结盟。”

    “清除这一线种家余孽,是眼前要务,但他们若往山中逃遁,依我看来倒是不必担心。山中无粮。他们接纳外人越多,越难养活。”

    “种冽如今逃往环、原二州,我等既已拿下庆州,可考虑直攻原州。到时候他若退守环州,我方大军,便可断其后路……”

    对于此时的西夏军队来说,真正的心腹之患,还是西军。若往东北方向去,折家大军在这段时间一直韬光养晦。如今坐守东北面的府州,折家家主折可求不曾出兵救援种家,但对于西夏大军来说,却始终是个威胁。如今在延州附近领三万大军镇守的大将籍辣塞勒,主要的任务便是提防折家忽然南下。

    而在西侧,种冽自上次兵败之后,率领数千种家直系军队还在附近各地周旋,试图招兵再起,或保存火种。对西夏人而言,攻城略地已毫无悬念,但要说扫平武朝西北,必然是以彻底摧毁西军为前提的。

    至于那小苍河——西北民风彪悍,如今这西北之地,到处都是起义的山匪,这不过算是人数稍多的一直,如同一条被关在瓮子里的蛇,你伸手进去拿,或许被咬一口才能揪出来打死它,但封上瓮子,过一段时间,它自然也死了。

    治一国者,谁又会把一群匪人真看得太重。

    众人说着说着,话题便已跑开,到了更大的战略层面上。野利冲朝林厚轩摆摆手,上方的李乾顺开口道:“屈奴则卿此次出使有功,且下去歇息吧。异日尚有虚你出使之地。”林厚轩这才谢恩行礼出去了。”

    庆州城还在巨大的混乱当中,对于小苍河,厅堂里的人们不过是区区几句话,但林厚轩明白,那山谷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下来。一但这边形势稍定,那边就算不被困死,也会被己方大军顺手扫去。他心中原还在疑惑于河谷中宁姓首领的态度,此时才真的抛诸脑后。

    他还有更多事情要做,不必为死人费神。

    倒是从院落檐廊间出去的途中,他看见先前与他在一间房的一行六人,以那女子为首,被皇帝宣召进去了。

    ……

    楼舒婉走过这西夏临时行宫的庭院,将面上冷漠的表情,化作了轻柔自信的笑容。随后,走进了西夏皇帝议事的厅堂。

    她带着田虎的印信,与一路上众多商人联合归附的名单而来。

    不多时,她在这议事厅前方的地图上,无意间的看到了一样事物。那是心魔宁毅等人所在的位置,被新画上了一个叉。

    ……

    西夏皇帝李乾顺与几位首领、大臣今天倒也是第二次听到关于那武朝叛军、小苍河的事情了。

    他目光严肃地看着堂下那为首的漂亮女子,皱了皱眉:“尔等,与此地之人有旧?”

    虎王于武朝而言,也是兴兵起事的判匪。他远隔千里,想要过来合作,李乾顺并不排斥。这小苍河的流匪,他也并不看重,但心中才刚刚判了此地死刑,在帝王的心中,却很是忌讳有人让他改变主意。

    下方的女子低下头去:“心魔宁毅乃是最为离经叛道之人,他曾亲手杀死舒婉的父亲、长兄,楼家与他……不共戴天之仇!”

    “哦。”李乾顺挥了挥手,这才笑了起来。“杀父之仇……不必多虑。那是死地了。”

    楼舒婉走出这片院落时,去往金国的文书已经发出。夏日阳光正盛,她忽然有一种晕眩感。

    自虎王那边过来时,她已经分析了小苍河的意图。了解了对方想要打开商路的努力。她顺势往各处奔走、游说,纠合一批商人,先归附西夏求平安,便是要最大限度的打乱小苍河的布局可能。

    她不知道自己的努力会不会成功,她期待着因自己的努力。对方会陷入巨大的泥沼和困难当中。她也期待着小苍河在困难中死去,名叫宁毅的男子死得痛苦不堪。可是,今天当李乾顺随口说出“那是死地了”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事情也太简单了。但李乾顺不会说谎,他根本没有必要,十万西夏军队横扫西北,西夏国内,还有更多的军队正在开来,要巩固这片地方。躲在那片穷山苦壤之中的一万多人,此时被西夏敌视。再被金国封锁,加上他们于武朝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真是与天下为敌了,他们不可能有任何机会。但还是太简单了,轻飘飘的仿佛一切都是假的。

    有时候大局上的运筹就是这样,许多事情,根本没有实感就会发生。在她的幻想中,自然有过宁毅的死期,那个时候,他是应该在她面前求饶的——不。他或许不会求饶,但至少,是会在她面前痛苦不堪地死去的。

    但如今看来,她只会在某一天忽然得到一个信息。告诉她:宁毅已经死了,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此时想想,假得令人窒息。

    “你会怎么做呢……”她低声说了一句,穿行过这混乱的城市。

    *****************

    “哇、哇——”

    “砰砰砰、砰砰砰……妹妹不要哭了,看这里看这里……”

    “她是被我吵醒的吗?妹妹妹妹……”

    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小院之中的正午。一片混乱而嘈杂的景象。

    这是午饭过后,被留下吃饭的罗业也离开了,云竹的房间里,刚出生才一个月的小婴儿在喝完奶后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已有五岁的宁曦在旁边拿着只拨浪鼓便想要哄她,宁忌站在那儿咬手指头,以为是自己吵醒了妹妹,一脸惶然,然后也去哄她,一袭白色单衣的云竹坐在床边抱着孩子,轻轻摇动。

    “怎么了怎么了?”

    宁毅从门外进来,随后是锦儿。宁曦摇着头:“我和弟弟都在旁边看小人书,没吵妹妹。”他一手转着拨浪鼓,一手还拿着宁毅和云竹一道画的一本小人书,宁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过去看看云竹怀中大哭的孩子:“我看看。”将她接了过来,抱在怀里。

    进到宁毅怀中之中,小婴儿的哭声反倒变小了些。

    作为宁毅的第三个孩子,这小女孩出生之后,过得便有些艰难。她身体虚弱、呼吸艰难,出生一个月,风寒已得了两次。而作为母亲的云竹在难产之中几乎死去,床上躺了大半月,好不容易才能稳定下来。先前宁毅是在谷中找了个奶娘为孩子喂奶,让奶娘喝药,化进奶水里给孩子治病。云竹稍好些,便坚持要自己喂孩子,自己吃药,以至于她这个月子坐得也只是马马虎虎,若非宁毅许多时候坚持管束她的行为,又为她开解心情,恐怕因着心疼孩子,云竹的身体恢复会更慢。

    这些时日里,谷内谷外的情况也都不乐观,宁毅事必躬亲的过问谷中几乎每一件日常事务,但雷打不动的,是他每天晚上会来到这边照顾孩子和妻子。体弱多病的小婴儿每到晚上便难受得大哭,云竹身体虚弱,哄不了孩子更会着急,宁毅过来抱着孩子哄她入睡,到得此时,对于如何哄这小姑娘,他反倒比云竹更加拿手。

    “我看看……没有尿裤子,刚刚喝完奶。宁曦,不要敲拨浪鼓了,会吵着妹妹。还有宁忌,别着急了,不是你吵醒她的……估计是房间里有点闷,我们到外面去坐坐。嗯,今天确实没什么风。”

    他抱着孩子往外面去,云竹汲了绣鞋出来,拿了纱巾将孩子的脸稍稍遮住。午后时分。院子里有微微的蝉鸣,阳光照射下来,在树隙间洒下温暖的光,只有微风,树下的秋千微微摇晃。

    果然。来到这数下,怀中的孩子便不再哭了。锦儿坐到秋千上摇来摇去,宁毅与云竹也在旁边坐了,宁曦与宁忌看到妹妹安静下来,便跑到一边去看书,这次跑得远远的。云竹接过孩子之后,看着纱巾下方孩子安睡的脸:“我当娘都没当好。”

    “你生她下来,半条命都丢了。谁说你不好我打他。”宁毅轻声笑。

    云竹低头莞尔,她本就性子沉静,样貌与先前也并无太大变化。美丽素净的脸,只是消瘦了许多。宁毅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脸颊,回想起一个月前生孩子时的惊心动魄,心情犹然难平。

    他这些年经历的大事也有许多了,先前檀儿与小婵生下两个孩子也并不艰难,到得这次云竹难产,他心情的波动,简直比金銮殿上杀周喆还剧烈,那晚听云竹痛了半夜,一直安静的他甚至直接起身冲进产房。要逼着大夫如果不行就干脆把孩子弄死保母亲。

    或许也是因此,他对这个大难不死的孩子多少有些内疚,加上是女孩,心中付出的关爱。其实也多些。当然,对这点,他表面上是不肯承认的。

    云竹知道他的想法,此时笑了笑:“姐姐也瘦了,你有事,便不用陪我们坐在这里。你和姐姐身上的担子都重。”

    她的年纪比檀儿大。但说起檀儿,多半是叫姐姐,有时候则叫檀儿妹子。宁毅点了点头,坐在旁边陪着她晒了一小会的太阳,随后转身离开了。

    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处理。离开这处院落,便又在陈凡的陪同下去往议事厅,这个下午,见了许多人,做了枯燥的事务总结,晚饭也未能赶上。锦儿与陈凡的妻子纪倩儿提了食盒过来,处理完事情之后,他们在山岗上看着落下的夕阳吃了晚餐,此后倒有些许空闲的时间,一行人便在山岗上缓缓地散步。

    天色已暗了,锦儿轻声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一些趣事,偶尔又发表些许琐碎的想法。在草坡上停下来时,她盘起双腿,让宁毅将脑袋枕在上头躺下,伸手为他按摩。轻声细语中,藏不住话的锦儿偶尔也会问些谷中的事情。今天吃饭时,她看见檀儿也有些瘦了,事情很忙,但情况未必会好。谷中的粮食吃到六七月是有些勉强的,此时已渐渐开始见底,但外面出去的人似乎并未传来好的消息。

    “……听段山花说,青木寨那边,也有些着急,我就劝她肯定不会有事的……嗯,其实我也不懂这些,但我知道立恒你这么镇定,肯定不会有事……不过我有时候也有些担心,立恒,山外真的有那么多粮食可以运进来吗?我们一万多人,加上青木寨,快四万人了,那每天就要吃……呃,吃多少东西啊……”

    她一面为宁毅按摩头部,一面絮絮叨叨的轻声说着,反应过来时,却见宁毅睁开了眼睛,正从下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怎么,按得不舒服?”

    “你说得我快睡着了。”宁毅笑道。

    “那还不好,那你就休息一会啊。”

    锦儿的说话声中,宁毅已经盘腿坐了起来,夜晚已降临,山风还温暖。锦儿便靠近过去,为他按肩膀。

    “……你每天处理这么多事情,大事小事都抓在手里,很累的……不是说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就行了吗,我看先前的那些掌柜,还有卓小封那些孩子,都很可靠啊……你每天做事那么晚,我和姐姐她们都很担心,让你睡你又不睡……”

    这样的絮絮叨叨又继续起来了,直到某一刻,她听到宁毅低声说话。

    “很难,但不是没有机会……”

    “嗯?”

    前方的手抓住了肩膀上的手,锦儿被拉了过去,她跪在宁毅身后,从后背环住了他的脖子,只见宁毅望着下方的山谷,片刻之后,缓慢而低声地说道:“你看,现在的小苍河,像是个什么东西啊?”

    “啊?”

    锦儿瞪大眼睛,随后眨了眨。她其实也是聪慧的女子,知道宁毅此时说出的,多半是谜底,虽然她并不需要考虑这些,但当然也会为之感兴趣。

    从这里往下方望去,小苍河的河畔、聚居区中,点点的灯火汇集,居高临下,还能看到三三两两,或聚集或分散的人群。这小小的谷地被远山的黝黑一片包围着,显得热闹而又孤独。

    它像什么呢?

    然而这个晚上,锦儿一直都没能将谜底猜出来……

    也是在这天夜晚,一道人影谨慎地避过了小苍河的外围岗哨,朝着东边的山林悄然遁去,由于冬日里对部分难民的接纳,难民中混入的其它势力的奸细虽然不多,但终究不能杜绝。与此同时,要求金国封锁吕梁北面走私道路的西夏文书,飞奔在路上。

    天下动荡中,小苍河与青木寨周围,十面埋伏的凶恶局势,已逐渐展开。

    恶意就要碾压过来了……(未完待续。)

    “……小苍河自山谷而出,谷口水坝于年初建成,高达两丈有余。/xshuotxt/谷口所对东南面,原本最易行人,若有大军杀来也必是这一方向,水坝建成之后,谷中众人便有恃无恐……至于山谷其它几面,道路崎岖难行……并非毫无出入之法,然而只有资深猎户可绕行而上。于关键几处,也已经建起瞭望台,易守难攻,更何况,不少时候还有那‘热气球’拴在瞭望台上做警戒……”

    “……谷内军队自进山后有过一次改编,是去年十月,定下黑底辰星旗帜为军旗。据那逆贼所言,黑底象征坚定、决断、不可动摇,辰星意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改编后武瑞营中以十人左右为一班,三十人左右为一排,排之上有连,约百人左右,连之上为营,人数约三到五百人。三营加一特种营为一团。眼下叛军组成一共五团,亦有人自称为黑旗军或华夏军……”

    “……叛军三日一训,但其余时间皆有事情做,规矩森严,每六日后,有一日休息。然而自汴梁破后,叛军士气高涨,士兵中有半数甚至不愿轮休……那逆贼于军中设下诸多课程,在下乃是趁着冬日难民混入谷中,未有听课资格,但听谷中叛逆说起,多是大逆不道之言……”

    稍显昏暗的山洞中,山民打扮、衣衫破旧的汉子肃立于此,正在用清晰的条理将打探到的事情详细说出来。坐在前方的是李频,他偶尔咳嗽一声,以纸笔详细记下对方所说的事情。洞口有阳光的地方,坐的则是铁天鹰,他将巨阙宝剑横在膝上,闭目养神。但山洞中李频偶尔开口询问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时,便隐约能看出,铁天鹰的情绪并不好。

    “那逆贼对于谷中缺粮言论。并未有过制止?”

    “为何无人哗变?”

    “冬日进山的难民共有多少?”

    “他们如何筛选?”

    李频问的问题琐琐碎碎,往往问过一个得到回答后。还要更详细地询问一番:“你为何这样认为。”“到底有何迹象,让你这样想。”那被铁天鹰派入谷中的卧底本是捕快中的精锐,思维条理清晰,但往往也禁不住这样的询问,有时候支支吾吾,甚至被李频问出一些差错的地方来。

    但绝大部分的问题,却与铁天鹰已经告知李频的情报是一致的。

    自冬日过后,小苍河的布防已相对严密了许多。宁毅一方的高手已经将河谷周围的地形详细勘察清楚,明哨暗哨的,大部分时间,铁天鹰麾下的捕快都已不敢靠近那边,就怕打草惊蛇。他趁着冬季渗入小苍河的卧底当然不止一个,然而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叫出来,就为了详细询问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对他而言,已近乎找茬了。

    小苍河河谷中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那卧底被李频一面咳嗽一面来回询问了大半日,有许多还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待到询问完毕,说了几句好话。又道:“若还有遗漏的,这两日还需这位兄弟帮忙。”铁天鹰持剑起身,让那人下去,走近了看李频记录下来的东西,以及他绘制的关于小苍河的地图。

    “李先生问完了?”

    “咳,可能还有未想到的。”李频皱着眉头,看那些记述。

    “那李先生请有以教我,与铁某所录情报,可有出入?”

    “……不多。”

    “那便是有了!来。铁某今天倒也真想与李先生对对,看看这些情报之中。有那些是铁某记错了的,也好让李大人记在下一个做事疏漏之罪!”

    原本在看情报的李频此时才抬起头来看他。随后伸手捂住嘴,艰难地咳了几句,他开口道:“李某只求万无一失,铁捕头误会了。”

    “万无一失?李大人,你可知我费尽力气才在小苍河中安插的眼睛!不到关键时刻,李大人你这样将他叫出来,问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你耍官威,耍得真是时候!”

    李频沉默片刻,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恕我直言,铁大人,你的情报,记得的确太过疏漏,大的方向上自然是对的。但用语马虎,不少地方只是猜测……咳咳咳……”

    “铁某人在刑部多年,比你李大人知道什么情报有用!”

    “咳咳……然而你是他的对手么!?”李频抓起手上的一叠东西,摔在铁天鹰身前的地上。他一个病恹恹的书生陡然做出这种东西,倒是将铁天鹰吓了一跳。

    “咳咳……我与宁毅,并未有过太多共事机会,然而对于他在相府之行事,还是有所了解。竹记、密侦司在他的掌控下,对于信息情报的要求桩桩件件都清楚明白,能用数字者,绝不含糊以待!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咳……他的手段天马行空,但大多是在这种吹毛求疵之上建立的!于他金殿弑君那一日的情况,我等就曾反复推演,他至少有数个备用之计划,最明显的一个,他的首选计策必然是以青木寨的陆红提面圣出手,若非先帝提前召见于他,咳咳咳咳……”

    他口中絮絮叨叨,说着这些事,又低头将那叠情报捡起:“如今北地沦陷,我等在此本就弱势,官府亦难以出手帮忙,若再马马虎虎,只是取死之道。李某心知铁大人有自己办案的一套,但若是那套行不通,说不定机会就在这些吹毛求疵的小事之中……”

    铁天鹰沉默片刻,他说不过读书人,却也不会被对方三言两语唬住,冷笑一声:“哼,那铁某行不通的地方,李大人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疑点重重,我也想不通这道理。”李频轻声说了一句,“只是这小苍河,便是这最大的疑点。他为何要将驻足点选在这里。表面上,可以说与青木寨可两头呼应,实际上,两头皆是山地。道路本就不算通畅。他当初率武瑞营七千人起事,先后两次打败数万大军,若真有心做大。于西北选一城池固守,既有地、又有人。以这群人的战力,便是西夏大军来袭,他们据城以守,也有一战之力,远比此时困在山中要好得多……”

    铁天鹰反驳道:“只是那样一来,朝廷大军、西军轮番来打,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又难有盟友。又能撑得了多久?”

    “他不见得撑不住。退一步说,真撑不住了,自然可再度进入山中,再加上一城一地的物资,怎样都会比现在的形势要好。”李频敲打着手中的那些情报,“而且看起来,他根本未曾将眼前之事当成困局。过冬之时收留难民,一来费粮,二来,难道他就不知道。如今朝廷会派人来盯他?他连奸细都不怕,又直接赶走了西夏的使者,不惧触怒西夏王。哪有这种人……”

    “他不惧奸细。”铁天鹰重复了一遍,“那或许就说明,我等如今知道的这些讯息,有些是他故意透露出来的假情报。或许他故作镇定,或许他已私下与西夏人有了来往……不对,他若要故作镇定,一开始便该选山外城池据守。倒是私下与西夏人有来往的可能更大,此等无君无父之人,作为此等汉奸之事。原也不出奇。”

    “若他真的已投西夏,我等在此地做什么就都是无用了。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李频看了铁天鹰一眼。“可在这中间,他为何不在谷中禁止众人讨论存粮之事。为何总使人讨论谷内谷外政事,需知人想得越多,越难管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就如此自信,真不怕谷内众人哗变?成叛逆、寻绝路、拒西夏,而在冬日又收难民……这些事情……咳……”

    两人原本还有些争吵,但李频确实并未乱来,他口中说的,许多也是铁天鹰心中的疑惑。这时候被点出来,就越来越觉得,这名叫小苍河的谷地,诸多事情都矛盾得一塌糊涂。

    “哈,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就只能说明,那宁立恒早已疯了!”

    “他若真是疯了还好。”李频微微吐了口气,“然而此人谋定而后动,从来不能以常理度之。嘿,当庭弑君!他说,终究意难平,他若真打算好要造反,先离开京城,缓缓布置,如今女真搅乱天下,他什么时候没有机会。但他偏偏做了……你说他疯了,但他对时局之清晰,你我都不如,他放出去的消息里,一年之内,黄河以北尽归女真人手,看起来,三年内,武朝丢掉长江一线,也不是没可能……”

    “……我想不通他要干什么。”

    喃喃低语一声,李频在后方的石头上坐下。铁天鹰皱着眉头,也望向了一边。过得片刻,却是开口说道:“我也想不通,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

    “他若真的投靠了西夏,如今由此靠山,整个西北都无人能奈他何了。”铁天鹰道,“但若是没有,他谷中粮荒,总是做不得假,粮尽之前,他必有动作!不论是什么动作,那就是我等最好的机会!”

    他说完这句,猛地一挥手,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盯着李频:“只是我担心,就连这机会,也在他的算中。李大人,你与他相熟,你脑子好用,有什么危险,你就自己拿捏清楚好了!”

    “咳咳……咳咳……”

    铁天鹰从洞口离开,李频坐在那儿,咳了几声,他拿着手中的那些信息,打开了又看,目光迷惑,眉头微蹙,之后靠在墙上,微微的久久的闭上眼睛。

    “你……到底想干什么……”

    声音嘶哑。洞外阳光倾泻,铁天鹰走上山岗,望望小苍河的方向,又久久的回望了东南方。

    在刚接下任务要来这里时,他心中有着强烈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待到真来到的那一刻,**就在减褪了,人力有时而穷,他不是这个要与天下为敌的疯子的对手。到得如今,他却知道,所有人留在这里的理由都在慢慢消失。在李频带来的消息里,他知道,就在东南的方向,达官权贵们正在离开汴梁,这是一个时代的衰弱,曾经各领的人正在失去它的颜色。

    几十年来军功最盛的异姓王童贯。于宁毅造反的当天死了,皇帝也死于当日。一个多月以前,执掌朝堂的左相唐恪在满足了女真人所有要求、掏空了汴梁后。吊死在自己的家中,但在他死之前。并非没有任何的动作。一直是主和派领袖人物的这位老人,在上位的第一时间,抄了蔡京的家。曾经党羽满天下、操纵朝堂达数十年之久的蔡京在流放途中,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翻成梦话……

    这是蔡京的最后一首诗,据说他是因为作恶多端被天下百姓反感,流放途中有金银都买不到东西,但实际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位八十一岁的权臣会被饿死,或许也证明,家国至此,其余的权力人物,对于他未必没有怨言。

    又有什么用呢?

    汴梁城中所有皇族都被掳走。如今如猪狗一般浩浩荡荡地赶回金国境内,百官南下,他们是真的要放弃北面的这片地方了。若是将来长江为界。这半边天下,此时就在他的头上崩塌。

    他回望小苍河,心想:这个疯子!

    ************

    五月间,天地正在崩塌。

    女真人去后,汴梁城中大量的官员就开始南迁了。

    皇帝已然不在,皇室也一扫而空,接下来继位的,必然是南面的宗室。眼下这局势虽未大定,但南面也有官员:这拥立、从龙之功。莫非就要拱手让人南面那些闲散人等么?

    童贯、蔡京、秦嗣源如今都已经死了,当初被京中人斥为“七虎”的其余几名奸臣。如今也都是罢的罢、贬的贬,朝堂终于又回到了众多正义之士手上。以秦桧为首的众人开始浩浩荡荡地渡过黄河,预备拥立新帝。不得已接受大楚帝位的张邦昌,在这个五月间,也推动着各种物资的向南转移,然后准备到南面请罪。由雁门关至黄河,由黄河至长江这些区域里,人们到底是去、是留,出现了大量的问题,一时间,更为巨大的混乱,也正在酝酿。

    南面,凝重而又喜庆的气氛正在聚集,在宁毅曾经居住的江宁,无所事事的康王周雍在成国公主、康贤等人的推动下,不久之后,就将成为新的武朝皇帝。一些人已经看到了这个端倪,城市内、宫殿里,郡主周佩跪在殿上,看着那位慈祥的老奶奶交给她象征成国公主府的环佩,想着此时被蛮人赶去北地,那些生死不知的周家人,她们都有眼泪。

    年轻的小王爷坐在高高的石墩上,看着往北的方向,夕阳投下壮丽的颜色。他也有些感叹。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这首《破阵子》是李后主的亡国词,他看着天上的流云,低声念诵了半阙,随后,却叹了口气。

    “师父啊……”

    他从石墩上跳下来,站在那儿,久久地望着那夕阳,直到晚风吹过来,抚动他的衣袂,他挥了挥手。

    “我会发扬好格物之道,我会帮周家守住武朝的。你看吧。”

    他低声说话,如此做了决定。

    他应该要成太子了。

    ——所以就可以建更大的作坊了!

    夏日炎炎,仿佛未曾感受到外界的天崩地裂,小苍河中,日子也在一日一日地过去。

    到得五月底,许多的消息都已经流了出来,西夏人挡住了西南通途,女真人也开始整顿吕梁一带的富户走私,青木寨,最后的几条商道,正在断去。不久之后,这样的消息,李频与铁天鹰等人,也知道了。(未完待续。)

    ps:是这样的,《赘婿》这本书现在在“喜马拉雅fm”上出了有声版本,我刚刚自己去听了,感觉效果很不错。自己的书能出这种东西,心里真是挺爽的,看这本书的都可以去搜搜。我是在百度搜索“喜马拉雅有声化平台”然后搜索“赘婿”,主播叫做“剧舞吧雅居”。我知道我的读者中可能很多以前都没试过这个,我也第一次听,非常强烈地建议喜欢这本书的都去听听那个片花,非常棒,绝对有新颖的感觉。这不算广告,因为真是我的感觉。

    readx();    远山、夕照,小路蜿蜒,穿过了黄昏的山岭,稍显破落的客栈,就坐落在林木悉数的山岭边。

    已改名叫穆易的男子站在客栈门边不远的空地上,劈小山一般的柴禾,劈好了的,也如小山一般的堆着。他身材高大,沉默地做事,身上没有点半出汗的迹象,脸上原本有刺字,后来覆了刀疤,英俊的脸变了狰狞而凶戾的半边,乍看之下,往往让人觉得可怕。

    这座小山岭名叫九木岭,一座小客栈,三五户人家,便是周围的全部。女真人南下时,这边属于波及的区域,周围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九木岭偏僻,原本的人家没有离开,以为能在眼皮底下逃过去,一支小小的女真斥候队光顾了这里,所有人都死了。后来便是一些外来的流民住在这里,穆易与妻子徐金花来得最早,收拾了小客栈。

    兵凶战危,荒山之中偶尔反倒有人走动,行险的商人,跑江湖的绿林客,走到这里,打个尖,留下三五文钱。穆易身材高大,刀疤之下隐约还能看出刺字的痕迹,求平安的倒也没人在这儿闹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女真人北上时,选取的并不是这条路。活在这小山岭上,偶尔能听到些外界的消息,到得如今,夏日炎炎,竟也能给人过上了安静日子的感觉。他劈了木柴,端着一捧要进去时,道路的一头有马蹄的声音传来了。

    自山路本来的一行一共五人,看来皆是绿林打扮,身上带着棍棒刀枪,风尘仆仆。眼见夕阳西下,便听见马背上其中一人道:“徐大哥,天色不早,前方有客栈,我等便在此歇息吧!”

    随后便有人应和。这五人奔行一日,已有疲态,其中一人呼吸有些紊乱。唯有那为首一人气息悠长,武艺勉强已算得上登堂入室。穆易瞧了一眼,待五人看过来时,端着木柴低头沉默着进去了。

    才是战后不久。这等野岭荒山,行路者怕遇上黑店,开店的怕遇上强人。穆易的体型和刀疤本就显得不是善类,五人在笑客栈外商量了几句,片刻之后还是走了进来。此时穆易又出来捧柴,妻子徐金花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啊,五位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啊?”这等荒山上,不能指着开店可以过日子,但来了客人,总是些添补。

    几人让穆易将马匹牵去喂草料,又叮嘱徐金花准备些饭食、酒肉,再要了两间房。这期间,那为首的徐姓男子一直盯着穆易的身形看。过得片刻,才转身与同行者道:“只是有几分力气的普通人,并无武艺在身。”其余四人这才放下心来。

    没有了心中的担忧,几人上楼放了行李,再下来时说话的声音已经大起来,客栈的小空间也变得有了几分活力。穆易如今的妻子徐金花本就开朗泼辣,上酒肉时,询问一番几人的来历,这绿林人倒也并不掩饰,他们皆是景州人士。这次一道出来,共襄一绿林盛举,看这几人说话的神态,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此时家国垂难。虽然庸庸碌碌者居多,但也不乏热血之士希望以这样那样的行为做些事情的。见他们是这类绿林人,徐金花也多少放下心来。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外头星星月亮升起来,山林间,隐约响起动物的嚎叫声。五人一面议论。一面吃着饭食,到得某一刻,马蹄声又在门外响起,几人皱起眉头,听得那马蹄声在客栈外停了下来。

    来人下马、推门,坐在柜台里的徐金花扭头望去,这次进来的是三名劲装绿林人,衣服有些陈旧,但那三道身影一看便非易与。为首那人也是身材挺拔,与穆易有几分相似,朗眉星目,眼神锐利凝重,面上几道细小疤痕,背后一根混铜长棍,一看便是经历杀阵的武者。

    这三人进来,与徐姓五人对望几眼,为首背长棍的男子转身走向徐金花,道:“老板娘,打尖,住店,两间房,马也帮忙喂喂。”直接放下一块碎银子。

    看着那块碎银子,徐金花连连点头,开口道:“当家的、当家的,去帮几位大爷喂马!”

    话说完时,那边传来低沉的一声:“好。”有身影自侧门出去了,女人皱了皱眉,随后连忙给三人安排房间。那三人中有一人提着行李上去,两人找了张方桌坐下来,徐金花便跑到厨房端了些米酒出来,又进去准备饭菜时,却见丈夫的身影已经在里面了。

    “当家的,又来了三个人,你不出去看看?”

    往日里这等山间若有绿林人来,为了震慑他们,穆易往往要出去走走,对方就算看不出他的深浅,这样一个身材高大,又有刺字、刀疤的汉子在,对方多半也不会节外生枝做出什么乱来的举动。但这一次,徐金花看见自家男人坐在了门口的凳子上,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过得片刻,才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去吧,没事的。”

    徐金花微微愣了愣,然后点头。

    林冲自梁山之事重伤后被徐金花捡到,远离江湖、杀戮已有数年,但他此时哪里会认不出来,那背着混铜长棍的男子,便是他昔日的兄弟,“九纹龙”史进。

    徐金花自然不会清楚这些,她随后准备饭菜,给外头的几人送去。客栈之中,此时倒安静起来,以徐姓为首的五人望着这边,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事情。这边三人却并不说话,饭菜上来后,埋头吃喝。过了一阵子,那徐姓的中年人站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拱手开口道:“敢问这位,可是赤峰山八臂龙王史兄弟当面?”

    史进皱了皱眉站起来:“正是在下,敢问兄台是……”

    “在下徐强,与几位兄弟自景州来,久闻八臂龙王大名。金狗在时,史兄弟便一直与金狗对着干,前不久金狗撤兵,听说也是史兄弟带人直冲金狗军营,手刃金狗数十,其后浴血杀出,令金人胆寒。徐某听闻之后。便想与史兄弟认识,想不到今日在这荒山野岭倒见着了。”

    绿林之中有些消息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也有些消息,因为包打听的传播。远隔百里千里,也能迅速传扬开。他说起这豪迈之事,史进眉宇间却并不欢喜,摆了摆手:“徐兄请坐。”

    徐强大方地坐下:“不知史兄弟与这两位好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只是回去山中与人见面。”史进道。“徐兄弟有什么事情?”

    见他开门见山,徐强面上便微微一滞,但随后笑了起来:“我与几位弟兄,欲去西北,行一大事。”说话之中,手上掐了几个手势晃晃,这是江湖上的手势切口,暗示这次事情乃是某位大人物召集的盛事,懂的人看看,也就多少能明白个大概。

    史进点点头。并不说话。对方等了片刻,朗声道:“如今女真人南下,我朝天地动荡,汴梁城失,皇帝被抓去北国,千年未有之奇耻大辱。但之所以有此等奇耻大辱,其中有一罪魁祸首,几位可知道?”

    “不知徐兄弟说的是……”

    “正是那惊天的叛逆,人称心魔的大魔头,宁毅宁立恒!”徐强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来。“此人不仅是绿林公敌,当初还在奸臣秦嗣源手下做事,奸臣为求功绩,当初女真第一次南来时。便将所有好的武器、军械拨到他的儿子秦绍谦帐下,其时汴梁情势危急,但城中我上百万武朝百姓众志成城,将女真人打退。此战过后,先皇识破其奸佞,罢黜奸相一系。却不料这奸贼此时已将朝中唯一能打的军队握在手中,西军散后,他无人能制,最终做出金殿弑君之大逆不道之举。若非有此事,女真就算二度南来,先皇振作后澄清吏治,汴梁也必然可守!可以说,我朝数百年国祚,汴梁几十万人,皆是折损在这该千刀杀万刀剐的逆贼手上!”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说到后来,手指往木桌上用力敲了两下。附近桌上四名男子连连点头,若非此贼,汴梁怎会被女真人轻易攻破。史进点了点头,已然清楚:“你们要去杀他。”

    “武朝亿万子民,与其皆有不共戴天之仇!这魔头如今躲藏在西北荒山之中,正逢西夏人南来,他面临困局,应对不及。我等过去,正可见机行事,到时候,或将这魔头杀死,或将这魔头一家擒住,押往江宁,千刀万剐,为新皇登基之贺!”

    被女真人逼做假皇帝的张邦昌不敢乱来,如今武朝朝堂转去江宁,新皇要继位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徐强说到这里,拱了拱手:“绿林皆说,八臂龙王史兄弟,武艺高强,嫉恶如仇。今日也恰好是遇上了,此等盛举,若兄弟能一道过去,有史兄弟的身手,这魔头伏诛之可能必然大增。史兄弟与两位兄弟若然有意,我等不妨同行。”

    徐强看着史进,他武艺不错,在景州一地也算是高手,但名声不显。但若是能找到这冲击金营的八臂龙王同行,甚至切磋之后,成为朋友、兄弟什么的,自然声势大振。却见史进也望了过来,看了他片刻,摇了摇头。

    “对不住,在下尚有要事在身,诛杀心魔此事,在下不能去了。只在此祝贺徐兄弟马到成功,诛杀逆贼。”说完这些,过了一阵又道,“只是那心魔诡计多端,徐兄弟,与诸位兄弟,都得当心才是。”

    徐强愣了片刻,此时哈哈笑道:“自然自然,不勉强,不勉强。不过,那心魔再是诡计多端,又不是神人,我等过去,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人倒行逆施,我等替天行道,自不惧他!”

    他说到“替天行道”四字时,史进皱了皱眉,随后徐强与其余四人也都哈哈笑着说了些慷慨激昂的话。不久之后,这顿晚饭散去,众人回到房间,说起那八臂龙王的态度,徐强等人始终有些疑惑。到得第二日天未亮,众人便起身启程,徐强又跟史进邀请了一次,随后留下汇聚的地点,待到双方都从这小客栈离开,徐强身边一人会望这边,吐了口唾沫。

    “呸,什么八臂龙王,我看也是沽名钓誉之徒!”

    另一边。史进的马转过山道,他皱着眉头,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兄弟却看不惯徐强那五人的态度,道:“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史大哥。要不要我追上去,给他们些好看!”

    史进摇了摇头:“我与那心魔,也有些过节,但他是好是坏,如今我已说不清楚。”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这几位也不算坏人,我只是怕,他们回不来……”

    所有人的马儿都朝着两边跑远了,小客栈的门前,林冲自黑暗里走出来,他看着远方,东边的天外,已经微微显出鱼肚白。过得片刻,他也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远山之后。还有无数的远山……

    徐强等人、包括更多的绿林人悄然往西北而来的时候,吕梁以北,金国大将辞不失已彻底切断了通往吕梁的几条走私商路——如今的金国皇帝吴乞买本就很忌讳这种金人汉人私下串联的事情,如今正在风口上,要短时间内以高压政策切断这条本就不好走的线路,并不困难。

    西南面,西夏大将籍辣塞勒对山区之中来往的难民、商户同样采取了高压政策,一旦抓住,必定是枭首示众。此时已经进入六月,李乾顺拿下原州。同时正在清扫环州一地,准备堵死西军种冽的活动根基,切断他的一切退路。西夏国内,更多的军队正在往这边输送而来。整个西北一地,除去战损,此时的西夏军队,已经到达十三万之众了。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稳定局势后收编的汉人军队,整个大军的规模,已经可以往二十万以上走。

    这是即便金人前来。都难以轻易撼动的数字。

    小苍河、青木寨等地,存粮已近见底,虽然河滩上的麦子正在逐渐成熟,但谁都知道,这些东西,抵不了多少事。青木寨同样也有种植小麦,但距离养活寨子的人,同样有很大的一段距离。随着每个人食物配额的减低,再加上商路的断绝,两边其实都已经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中。

    早晨,半山腰上的院子里,宁毅将稀粥、面饼端进了房间里,与躺在床上的苏檀儿一起就着些许咸菜吃早餐。苏檀儿病倒了,在这半年的时间里,负责整个山谷物资用度的她消瘦了二十斤,尤其随着存粮的逐渐见底,她有些吃不下东西,每一天,如果不是宁毅过来陪着她,她对于食物便极难下咽。

    对于苏檀儿有些吃不下东西这件事,宁毅也说不了太多。夫妻俩一同负担着许多东西,巨大的压力并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如果只是心理压力,她并没有倒下,也是这几天到了生理期,抵抗力弱了,才有些生病发烧。吃早餐时,宁毅建议将她手头上的事情移交过来,反正谷中的物资已经不多,用途也早已分派好,但苏檀儿摇头拒绝了。

    她笑着说:“我想起在江宁时,家中要夺皇商的事了。”

    那时候,她负担着整个苏家的事情,心力交瘁,最终病倒,宁毅为她扛起了所有的事情。这一次,她同样病倒,却并不愿意放下手中的事情了。

    窗外的远处,小苍河蜿蜒而过,河滩一侧,大片大片的麦浪,正在渐渐变成黄色。

    农历六月,麦子快要收割了。

    一片高压的气氛与难耐的暑热一道,正笼罩着西北。

    “时间就快到了吧。”喝了一小口粥,她望向窗外,宁毅也望了一眼。

    “……嗯,差不多了。”

    夫妻俩闲聊着,不一会,宁曦拖着个小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给他们看今天早上去采的几颗野菜,同时申请着下午也跟那个叫做闵初一的小姑娘出去找吃的东西贴补家里,宁毅笑笑,也就答应了。(未完待续。)

    PS: 推荐朋友的一本书,叫做《雅拉冒险笔记》,这是一本比较传统笔调的西幻作品,已经有两百多万字了,是以前有冒险、有伙伴、有温馨的那种东东,有兴趣的可以去搜搜看看^_^

    西北,三伏天,大片大片的麦田,麦田的远处,有一棵树。

    衣衫褴褛的人们聚在这片树下,郑慧心是其中之一,她今年八岁,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面上沾了汗渍与污迹,头发剪短了乱糟糟的,谁也看不出她其实是个女孩子。她的父亲郑老城坐在旁边,跟所有的难民一样,虚弱而又疲惫。

    郑家在延州城里,原本还算是家世不错的读书人家,郑老城办着一个私塾,颇受附近人的尊重。延州城破时,西夏人于城中劫掠,抢走了郑家大部分的东西,其时由于郑家有几个私窖未被发现,此后西夏人稳定城中形势,郑家也并未被逼到穷途末路。

    然而也正是因为几个私窖的存在,郑家人舍不得走,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附近的西夏士兵偶尔上门,家中人便常常受欺负,可能是察觉到郑家藏有余粮,西夏人逼上门的频率逐渐增加,到得半个月前,郑慧心的母亲死了。

    郑老城未有告诉她她的母亲是怎样死掉的,但不久之后,形如躯壳的父亲背起包袱,带着她出了城,开始往她不知道的地方走。路上也有不少同样衣衫褴褛的流民,西夏人占领了这附近,有些地方还能看见在兵祸中被烧毁的房屋或村舍的痕迹,有人迹的地方,还有大片大片的麦田,有时候郑慧心会看见同行的人如父亲一般站在路上望那些麦田时的神情,空洞得让人想起地上的沙子。

    西夏人杀过来时,抢夺、屠城,但不久之后,事情毕竟又平息下来,幸存的人们恢复往昔的生活——毕竟不管怎样的统治,总要有臣民的存在。臣服不了武朝,臣服西夏,也终究是一样的生活。

    但郑老城是读书人,他能够清楚。更为艰难的日子,如地狱般的情景,还在之后。人们在这一年里种下的麦子,所有的收成。都已经不是他们的了,这个秋天的麦子种得再好,大部分人也已经难以获得粮食。一旦曾经的储存耗尽,西北将经历一场更加难熬的粮荒寒冬,大部分的人将会被活生生的饿死。只有真正的西夏顺民,将会在这之后侥幸得存。而这样的顺民,也是不好做的。

    随着收割季节的到来,能够看到这一幕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在路上望着大片大片麦地的人的眼中,存在的是真正绝望的苍白,他们种下了东西,如今这些东西还在眼前,长得如此之好。但已经注定了不属于他们,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活生生的被饿死。让人感到绝望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一路之上,偶尔便会遇上西夏士兵,以弓箭、刀枪威吓众人,严禁他们靠近那些麦地,麦地边有时候还能看见被吊起来的尸体。此时是走到了正午,一行人便在这路边的树下乘凉休息,郑老城是太累了。靠在路边,不多时竟浅浅地睡去。郑慧心抱着腿坐在旁边,觉得嘴唇干渴,想要喝水。有想要找个地方方便。小姑娘站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往不远处一个土坳里走过去。

    她在土坳里脱了裤子,蹲了片刻。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声音隐隐地传来,话语之中,带着些许焦急。郑慧心看不到那边的情况。才从地上折了两根枝条,又有声音传过来,却是西夏人的大喝声,父亲也在焦急地喊:“慧心——女儿——你在哪——”

    西夏人的声音还在响,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小女孩提上裤子,从哪里跑出去,她看见两名西夏士兵一人挽弓一人持刀,正在路边大喝,树下的人混乱一片,父亲的身体躺在远处的麦田边上,胸口插着一根箭矢,一片鲜血。

    “啊……啊呃……”

    天地都在变得混乱而苍白,她朝着那边走过去,但有人拖住了她……

    此后的记忆是混乱的。

    有人给她喂东西,有人拖着她走,有时候也会背着或是抱着。那是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衣衫破旧,背着个包袱,手臂有力,有时候他跟她说话,但她的精神恍恍惚惚的,路上又下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同行的人都已经不见了,他们穿过了荒凉的山岭,小姑娘当然不知道那是在哪里,只是周围有高高矮矮的树,有崎岖的山路,有松动的怪石。

    这天中午,又是阳光明媚,他们在小小的林子里停下来。郑慧心已经能够机械地吃东西了,捧着个小破碗吃里面的炒米,陡然间,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怪叫如鬼魅。

    “咿——呀——”

    郑慧心只觉得身体被推了一下,乒的声音响起在周围,耳朵里传来西夏人迅速而凶戾的说话声,倾倒的视野之中,人影在交错,那带着她走了一路的男人挥刀挥刀又挥刀,有殷红色的光在视野里亮起来。小姑娘似乎看到他猛地一刀将一名西夏人刺死在树干上,而后对方的面容陡然放大,他冲过来,将她单手抄在了怀里,在树林间飞速疾奔。

    树木都在视野中朝后方倒过去,耳边是那恐怖的喊叫声,西夏人也在穿行而来,男子单手持刀,与对方一路拼杀,有那么一刻,小姑娘感到他身体一震,却是背后被追来的人劈了一刀,腥味弥漫进鼻腔之中。

    转眼间,前方光芒扩大,两人已经冲出树林,那西夏恶人追杀过来,这是一片陡峭的土坡,一边山体倾斜得可怕,怪石松动。双方奔跑着交手,随后,风声呼啸,视野急旋。

    哗啦啦的声音已经响起来,男子抱着小姑娘,逼得那西夏人朝陡峭的土坡奔行下去,两人的脚步伴随着疾冲而下的速度,土石在视野中急速流动,升起巨大的尘埃。郑慧心只感觉到天空迅速地缩小,然后,砰的一下!

    许久之后,郑慧心觉得身体微微的动了一下,那是抱着她的男子正在努力地从地上站起来,他们已经到了山坡之下了。郑慧心努力地扭头看,只见男子一只手撑住的,是一颗血肉模糊、脑浆迸裂的人头,看这人的帽子、发辫。能够辨认出他便是那名西夏人。双方一道从那陡峭的山坡上冲下,这西夏人在最下面垫了底,头破血流、五脏俱裂,郑慧心被那男子护在怀里。受到的伤是最小的,那男子身上带着伤势,带着西夏敌人的血,此时半边身体都被染后了。

    “你没事吧。”

    她听见男子虚弱地问。

    “没事就好。”

    这男子放下她,在她的面前解开那西夏人的衣服。搜索一番,取走了西夏人身上的腰牌和干粮。阳光仍旧显得炽烈,半身染血的男子一手持刀,一手牵着小孩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山的那一头走去。

    这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几天之后,郑慧心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男人的名字,他叫渠庆,他们来到的谷地。叫做小苍河。

    **************

    六月间,河谷之中,每日里的建设、练兵,从头到尾都未有停下。

    一切平稳如常地运作着,待到每日里的工作完成,士兵们或去听听说书、唱戏,或去听听外面传来的消息,如今的时局,再跟身边的朋友讨论一番。只是到得此时,西夏人、金人对外界的封锁威力已经开始显现。从山外传来的消息,便相对的有些少了起来,只是从这种封锁的气氛当中,敏锐的人。也往往能够感受到更多的切身讯息。迫在眉睫的危局,急需行动的压力,等等等等。

    小苍河与外界的来往,倒也不止是自己放出去的线人这一途。有时候会有迷路的流民不小心进入这山野的范围——虽然不知道是否外来的奸细,但通常周围的防御者们并不会为难他们,有时候。也会善心地送上谷中本就不多的干粮,送其离开。

    而与外界的这种来往中,也有一件事,是最为奇怪也最为耐人寻味的。第一次发生在去年年底,有一支可能是运粮的商队,足有数十名挑夫挑着担子来到这一片山中,看起来似乎是迷了路,小苍河的人现身之时,对方一惊一乍的,放下所有的粮食担子,竟就那样跑掉了,于是小苍河便收获了仿佛送过来的几十担粮食。这样的事情,在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次。

    整个事情,谷中知晓的人并不多,由宁毅直接做主,封存了仓库中的近百担粮米。而第三次的发生,是在六月十一的这天中午,数十担的粮食由挑夫挑着,也配了些护卫,进入小苍河的范围,但这一次,他们放下担子,没有离开。

    一名满头白发,却衣着雍容、目光锐利的老人,站在这队伍当中,等到防御小苍河周边的暗哨过来时,着人递上了名帖。

    名贴上只有三个字:左端佑。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秦绍谦从谷内迎接了出来。他如今已是起兵反叛全天下的逆匪,但惟独对此人,不敢怠慢。

    **************

    当年武朝还算兴盛时,景翰帝周喆刚刚上位,朝堂中有三位名满天下的大儒,身居高位,也算是志趣相投。他们一同策划了不少事情,密侦司是其中一项,挑动辽人内乱,令金人崛起,是其中一项。这三人,便是秦嗣源、左端佑、王其松。

    这些颠覆天下的大事在实施的过程中,遇上了不少问题。三人之中,以王其松理论和手段都最正,秦嗣源于儒家造诣极深,手段却相对功利,左端佑性情极端,但家族内蕴极深。诸多联手之后,终于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分道扬镳。左端佑告老致仕,王其松在一次政争中为保护秦嗣源的位置背锅离开,再之后,才是辽人南下的黑水之盟。

    这一次,王其松率家人抵御辽兵,全家男丁几乎死绝,只余王山月一根独苗。

    黑水之盟后,因为王家的惨剧,秦、左二人进一步决裂,从此几乎再无往来。及至后来北地赈灾事件,左家左厚文、左继兰牵涉其中,秦嗣源才给左端佑写信。这是多年以来,两人的第一次联系,事实上,也已经是最后的联系了。

    到秦嗣源死后,当初以手段拨动天下局势的三人,如今就只剩下这最后的老者。

    多年前秦、左二家交好。秦绍谦并非是第一次见到他,相隔这么多年,当初严肃的老人如今多了满头的白发,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此时也已饱经风尘。没了一只眼睛。双方相见,没有太多的寒暄,老人看着秦绍谦面上黑色的眼罩,微微蹙眉,秦绍谦将他引进谷内。这天下午与老人一同祭拜了设在山谷里的秦嗣源的衣冠冢,于谷内情况,倒并未谈及太多。至于他带来的粮食,则如前两批一样,放在仓库中单独封存起来。

    这天晚上,宁毅与苏檀儿、宁曦一道,参与了迎接老人过来的家宴。

    第二天的上午,由宁毅出面,陪着老人在谷中转了一圈。宁毅对于这位老人颇为尊重,老人面目虽严肃。但也在时时打量在叛军中作为大脑存在的他。到得下午时分,宁毅再去见他时,送过去几本装订好的新书。

    “这是秦老去世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他做注的几本书,短时间内这天下恐怕无人敢看了,我觉得,左公可以带回去看看。”

    《四书章句集注》,署名秦嗣源。左端佑此时才从午睡中起来不久,伸手抚着那书的封皮,眼神也颇有动容,他严肃的面孔稍微放松了些。缓缓摩挲了两遍,随后开口。

    “我这一日过来,也看到你谷中的情况了,缺粮的事情。我左家可以帮忙。”

    双方有所接触,会谈到这个方向,是早已料到的事情。日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河谷之中蝉鸣声声。房间里,老人坐着,等待着对方的点头。为这小小河谷解决整个问题。宁毅站着,安静了许久,方才缓缓拱手,开口道:“小苍河缺粮之事,已有解决之策,不需劳烦左公。”

    左端佑望向他,目光如电:“老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素来不喜拐弯抹角,讨价还价。我在外时听说,心魔宁毅狡计多端,但也不是拖泥带水、优柔无断之人,你这点心机,若是要用到老夫身上,不嫌太不知进退了么!?”

    宁毅拱手,低头:“老人家啊,我说的是真的。”

    “你拿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

    “若是左家只出粮,不说任何话,我自然是想拿的。只是想来,未有那么简单吧?”

    老人皱起了眉头,过得片刻,冷哼了一声:“形势比人强,你我所求所需一五一十地摆出来,你当左家是托庇于你不成?宁家小子,若非看在尔等乃秦系最后一脉的份上,我不会来,这一点,我觉得你也清楚。左家帮你,自有所求之处,但不会制衡你太多,你连皇帝都杀了,怕的什么?”

    世界上的许多大事,有时候系于无数人孜孜不倦的努力、协商,也有许多时候,系于三言两语之间的决定。左端佑与秦嗣源之间,有一份情谊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他来到小苍河,祭拜秦嗣源,接过秦嗣源著述后的情绪,也绝非作假。但这样的情谊是君子之交,并不会牵涉大局。秦绍谦也是明白这一点,才让宁毅陪同左端佑,因为宁毅才是这方面的决定者。

    左端佑这样的身份,能够在粮食问题上主动开口,已经算是给了秦嗣源一份面子,只是他未曾料到,对方竟会做出拒绝的回答。这拒绝只是一句,化为现实问题,那是几万人迫在眉睫的生死。

    宁毅望着他,目光平静地说道:“我明白左公善意,但小苍河不接受非同道之人的制约。所以,左公好意心领,粮食我们是不要的。左公前两次所送来的粮食,如今也还封存在仓库,左公返回时,可以一并带走。”

    他这话语说完,左端佑目光一凝,已然动了真怒,正要说话,忽然有人从门外跑进来:“出事了!”

    进来的人是陈凡,他看了一眼左端佑:“宁曦出事了……”

    小小的意外,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一段时间以来,没事的时候,捡野菜、捞鱼、找吃的已经成为小苍河的孩子们生活的常态。

    此时已经是三伏天,对于谷中缺粮的事情,至今未曾找到解决方法的问题,谷中的众人在宁毅的管理下,并未表现得章法大乱,但压力有时候可以压在心里,有时候也会体现在人们看到的方方面面。孩子们的行动,便是这压力的直接体现。

    山里的东西可以吃、水里的东西可以吃,野菜可以吃,树皮也可以吃,甚至根据闵初一说的消息,有一种土,也是可以吃的。这让小小的宁曦感到很乐观,但乐观归乐观,孩子与部分妇女们都在采野菜的情况下,小苍河附近,能吃的野菜、植物根茎,毕竟是不多的,大人们还可以组织着去稍远一点的地方打猎、挖掘,小孩子便被严令禁止出谷。也是因此,每一天呆在这山谷里,宁曦背着的小箩筐里的收获,始终不多。

    他只当是自己太差劲,比不过闵初一这些孩子能吃苦,许多时候,找了一天,看看自己的小箩筐,便颇为沮丧。闵初一小箩筐里其实也没多少收获,但不时的还能分他一些。出于在父母面前邀功的虚荣心,他终究还是收下了。

    于是每天早上,他会分闵初一小半个野菜饼——反正他也吃不完。

    他倒是从没想过,这天会在谷中发现一只兔子。那毛茸茸竖着两只耳朵的小动物从草里跑出来时,宁曦都有点被吓到了,站在那里拿手指着兔子,结结巴巴的喊闵初一:“这个、这个……”

    七岁的小姑娘已经飞快地朝这边扑了过来,兔子转身就跑。

    “抓住它!抓住它!宁曦抓住它——”

    “啊啊啊啊啊啊——”

    两个孩子的叫喊声在小山坡上混乱地响起来,两人一兔拼命奔跑,宁曦勇敢地冲过小山道,跳下高高的土坳,围堵着兔子逃跑的路线,闵初一从下方奔跑包抄过去,纵身一跃,抓住了兔子的耳朵。宁曦在地上滚了几下,从那儿爬起来,眨了眨眼睛,然后指着闵初一:“哈哈哈、哈哈哈……呃……”他看见兔子被小姑娘抓在了手里,然后,又掉了下去。

    “呃,你抓住它啊,抓住啊,它跑了、它跑了……”宁曦说着又想去追,跑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因为闵初一正目光奇怪地望着他,那目光中有些惊恐,随后眼泪也掉了出来。

    宁曦抹了抹对方看着的额角,发现手上有血,他还没弄清这是什么,遗憾于视野一角的兔子越跑越远。小姑娘哇的哭了出来,不远处,负责照看的女兵也飞快地奔跑而来……(未完待续。)

    回到半山上的小院子的时候,里里外外的,已经有不少人聚集过来。

    宁毅走进院里,朝房间看了一眼,檀儿已经回来了,她坐在床边望着床上的宁曦,脸色铁青,而头上包着绷带的小宁曦正在朝母亲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什么。宁毅跟门口的大夫询问了几句,随后脸色才微微舒展,走了进去。

    “爹。”宁曦在床头看着他,微微扁嘴,“我真的是为了抓兔子……差点就抓到了……”

    宁毅走过去捏捏他的脸,然后看看头上的绷带:“痛吗?”

    “一开始不痛,现在有点痛了。”

    “没事的。”宁毅笑了笑,然后冲着门口挥了挥手,“大夫都说没事,你们全跑过来干嘛!宁毅,你看谁过来看你了。”

    “左爷爷。”宁曦朝着跟进来的老人躬了躬身,左端佑面目严肃,前一天晚上大伙儿一块吃饭,对宁曦也没有表露太多的亲切,但此时终究无法板着脸,过来伸手扶住宁曦的肩膀让他躺回去:“不要动不要动,出什么事了啊?”

    “我跟初一去捡野菜,家里来客人了,吃的又不多。后来找到一只兔子,我就去捉它,然后我摔跤了,撞到了头……兔子本来捉到了的,有这么大,可惜我摔跤把初一吓到了,兔子就跑了……”

    孩子说着这事,伸手比划,还颇为沮丧。好不容易逮着一只兔子,自己都摔得受伤了,闵初一还把兔子给放掉,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么。

    左端佑回头看了一眼宁毅。宁毅此时却是在安慰苏檀儿:“男孩子摔摔打打,将来才有可能成材,大夫也说没事。你不要担心。”随后又去到一边,将那满脸内疚的女兵安慰了几句:“他们小孩子,要有自己的空间。是我让你别跟得太近,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这场小小的风波随后方才渐渐消弭。小苍河的气氛看来安详,实则紧张,内部的缺粮是一个问题,在小苍河外部,亦有这样那样的敌人,一直在盯着这边,众人面上不说,心中是有数的。宁曦忽然出事。一些人还以为是外面的敌人终于动手,都跑了过来看看,眼见不是,这才散去。

    小宁曦头上流血,坚持一阵之后,也就疲惫地睡了过去。宁毅送了左端佑出来,随后便去处理其他的事情。老人在随从的陪同下走在小苍河的半山上,时间正是下午,倾斜的阳光里,谷地之中训练的声音不时传来。一处处工地上热火朝天,人影奔走,远远的那片水库之中。几条小船正在撒网,亦有人于水边垂钓,这是在捉鱼填补谷中的粮食空缺。

    这些东西落在视野里,看起来平常,实际上,却也有种与其他地方绝不相同的气氛在酝酿。紧张感、危机感,以及与那紧张和危机感相矛盾的某种气息,老人已见惯这世道上的许多事情,但他仍旧想不通。宁毅拒绝与左家合作的理由,到底在哪。

    作为根系遍布整个河东路的大家族掌舵人。他来到小苍河,当然也有利益上的考虑。但另一方面。能够在去年就开始布局,试图接触这边,其中与秦嗣源的情谊,是占了很大成分的。他就算对小苍河有所要求,也绝不会非常过分,这一点,对方也应该能够看出来。正是有这样的考虑,老人才会在今天主动提出这件事。

    仅仅为了不被左家提条件?就要拒绝到这种干脆的程度?他难道还真有后路可走?这里……分明已经走在悬崖上了。

    他心头思考着这些,随后又让随从去到谷中,找到他原本安排的进入小苍河内的奸细,过来将事情一一询问,以确定河谷之中缺粮的事实。这也只让他的疑惑更为加深。

    不过,此时的山谷之中,有些事情,也在他不知道或是不在意的地方,悄然发生。

    为了补充士兵每日口粮中的肉食,山谷之中已经着厨房宰杀战马。这天傍晚,有士兵就在菜肴中吃出了细碎的马肉,这一消息传播开来,一时间竟导致小半个食堂都沉默下来,然后有为首的士兵将碗筷放在食堂的柜台前方,问道:“怎么能杀马?”

    不少人都因此停下了筷子,有人道:“谷中已到这种程度了吗?我等就算饿着,也不愿吃马肉!”

    “我等也不是顿顿都要有肉!穷惯了的,野菜树皮也能吃得下!”有人附和。

    众人心中焦灼难受,但好在食堂之中秩序未曾乱起来,事情发生后片刻,将领何志成已经赶了过来:“将你们当人看,你们还过得不舒服了是不是!?”

    军中的规矩良好,不久之后,他将事情压了下来。同样的时候,与食堂相对的另一边,一群年轻军人拿着刀枪走进了宿舍,寻找他们此时比较信服的华炎社发起人罗业。

    “罗兄弟,听说今日的事情了吗?”

    罗业正从训练中回来,满身是汗,扭头看了看他们:“什么事情?你们要干嘛?”

    “宁家大公子出事了,听说在山边见了血。我等猜测,是不是谷外那帮孬种忍不住了,要干一场!”

    这些人一个个情绪高昂,目光赤红,罗业皱了皱眉:“我是听说了宁曦公子受伤的事情,只是抓兔子时磕了一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有事,干不干的,是你们说了算?”

    众人微微愣了愣,一人道:“我等也实在难忍,若真是山外打进来,总得做点什么。罗兄弟你可代我们出面,向宁先生请战!”

    “你们被冲昏头脑了!”罗业说了一句,“而且,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你们要去打谁!还说要做大事,不能冷静些。”

    一群人原本听说出了事,也不及细想。都兴冲冲地跑过来。此时见是谣传,气氛便渐渐冷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觉得有些难堪,其中一人啪的将钢刀放在桌上。叹了口气:“这做大事,又有什么事情可做。眼看谷中一日日的开始缺粮,我等……想做点什么,也无从入手啊。听说……他们今天杀了两匹马……”

    这人说起杀马的事情,心情沮丧。罗业也才听到,微微蹙眉,另外便有人也叹了口气:“是啊,这粮食之事。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

    “你们莫非是信不过秦将军、宁先生?”罗业道,“上面的几位大人,可是一日都未有偷懒。”

    “自然不是信不过,只是眼看连战马都杀了,我等心中也是着急啊,要是战马杀完了,怎么跟人打仗。倒是罗兄弟你,原本说有熟悉的大族在外,可以想些办法,后来你跟宁先生说过这事。便不再提起。你若知道些什么,也跟我们说说啊……”

    “我是猜到一些,却不好说。”罗业摇了摇头。“总之,你们平日里多下点功夫做训练,也就是了,上头自会有解决的办法!”

    “平日里训练,这里有谁偷过懒么!”

    “是啊,如今这干着急,我真觉得……还不如打一场呢。如今已开始杀马。即便宁先生仍有妙计,我觉得……哎,我还是觉得。心中不痛快……”

    “罗兄弟你知道便说出来啊,我等又不会乱传。”

    “宁先生他们策划的事情。我岂能尽知,也只是这些天来有些猜测。对不对都还两说。”众人一片喧嚷,罗业皱眉沉声,“但我估计这事情,也就在这几日了——”

    这宿舍之中的喧嚷声,一时间还未有停下。难耐的暑热笼罩的山谷里,类似的事情,也不时的在各处发生着。

    山上房间里的老人听了一些细节的报告,心中更为笃定了这小苍河缺粮并非虚假之事。而另一方面,这桩桩件件的琐事,在每一天里也会汇成长长短短的报告,被分类出来,往如今小苍河高层的几人传递,每一天夕阳西下时,宁毅、苏檀儿、秦绍谦等人会在办公的场所短时间的汇聚,交流一番这些讯息背后的意义,而这一天,由于宁曦遭遇的意外,檀儿的表情,算不得开心。

    一些事情被决定下来,秦绍谦从这里离开,宁毅与苏檀儿则在一起吃着简单的晚餐。宁毅安慰一下妻子,只有两人相处的时候,苏檀儿的神情也变得有些软弱,点点头,跟自家男人偎依在一起。

    夕阳渐落,天边渐渐的要收尽余晖时,在秦绍谦的陪同下吃了晚饭的左端佑出来山上散步,与自山路往回走的宁毅打了个照面。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宁毅换了一身新衣衫,拱手笑笑:“老人家身体好啊。”

    左端佑看着他:“宁公子可还有事。”

    “晚上有,现在倒是空着。”

    “那便陪老夫走走。”

    “好啊。”宁毅一摊手,“左公,请。”

    夜风吹拂的山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左端佑柱着拐杖,走了一阵,缓缓开口,这一次,语气却是平和许多了:“这么些年来,老夫一向以为,掌一地权柄者,不可意气用事。”

    一旁,宁毅恭敬地点了点头。

    “今日下午,老夫开口时,以为事情并无太多可谈之处。如今心中却只是好奇,立恒觉得今天的话里,自己意气用事的,有几成?”

    “……一成也没有。”

    “老夫也这么觉得。所以,更加好奇了。”

    左端佑扶着拐杖,继续前行。

    “谷中缺粮之事,不是假的。”

    “不假。”

    “金人封北面,西夏围西南,武朝一方,据老夫所知,还无人敢于你这一片私相授受。你手下的青木寨,眼下被断了一切商路,也无能为力。这些消息,可有错处?”

    宁毅沉默了片刻:“我们派了一些人出去,按照之前的讯息,为一些大户牵线,有部分成功,这是公平买卖,但收获不多。想要私下帮忙的,不是没有,有几家铤而走险过来谈合作,狮子大开口。被我们拒绝了。青木寨那边,压力很大,但暂时能够撑住。辞不失也忙着安排秋收,还顾不了这片荒山野岭。但不管怎么样……不算错。”

    “你怕我左家也狮子大开口?”

    “没有这回事。”宁毅回答。

    “好。”左端佑点点头。“所以,你们往前无路,却仍旧拒绝老夫,而你又没有意气用事,这些东西摆在一起,就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既然不愿意跟老夫谈生意,你为何分出这么多时间来陪老夫。若只是出于对老秦的一份心,你大可不必如此,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前后矛盾,要么老夫真猜漏了什么,要么你在骗人。这点承不承认?”

    他年事已高,但虽然白发苍苍,依旧逻辑清晰,话语流畅,足可看出当年的一分风采。而宁毅的回答,也没有多少迟疑。

    “老人家想得很清楚。”他平静地笑了笑。坦白告知,“在下作陪,一是小辈的一份心。另一点,是因为左公来得很巧,想给左公留份念想。”

    “哦?念想?”

    “嗯,将来有一天,女真人占据整个长江以北,权势更替,民不聊生,左家面临支离解体、家破人亡的时候,希望左家的子弟。能够记起小苍河这么个地方。”

    宁毅话语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但却是字字如针,戳人心底。左端佑皱着眉头。眼中再度闪过一丝怒意,宁毅却在他身边,扶起了他的一只手,两人继续缓步前行过去。

    “左公不要动怒,这个时候,您来到小苍河,我是很佩服左公的勇气和魄力的。秦相的这份人情在,小苍河不会对您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宁某口中所言,也句句发自肺腑,你我相处机会或许不多,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跟您说说。您是当代大儒,识人无数,我说的东西是妄言还是欺骗,将来可以慢慢去想,不必急于一时。”

    “……哦?怎么说?”

    “女真北撤、朝廷南下,黄河以北全数扔给女真人已经是定数了。左家是河东大族,根基深厚,但女真人来了,会受到怎样的冲击,谁也说不清楚。这不是一个讲规矩的民族,至少,他们暂时还不用讲。要统治河东,可以与左家合作,也可以在河东杀过一遍,再来谈归顺。这个时候,老人家要为族人求个稳妥的出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左端佑目光沉稳,没有说话。

    “出路怎么求,真要谈起来太大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苍河不是首要选择,次要也算不上,总不至于女真人来了,您指望我们去把人挡住。但您亲自来了,您之前不认识我,与绍谦也有多年未见,选择亲自来这里,其中很大一份,是因为与秦相的交往。您过来,有几个可能性,要么谈妥了事情,小苍河暗地里成为您左家的臂助,要么谈不拢,您安全回去,或者您被当成人质留下来,我们要求左家出粮赎走您,再或者,最麻烦的,是您被杀了。这期间,还要考虑您过来的事情被朝廷或是其他大族知晓的可能。总之,是个得不偿失的事情。”

    “冒着这样的可能性,您还是来了。我可以做个保证,您一定可以安全回家,您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但同时,有一点是肯定的,您目前站在左家位置提出的一切条件,小苍河都不会接受,这不是耍诈,这是公事。”

    左端佑面上神色未变:“哦,那又是为什么呢?”

    “武朝之所以会到现在这副下场,左公的堂弟左厚文、孙子左继兰这一类人是主因,我这样说,左公同意吗?”

    砰的一声,左端佑的拐杖杵在地上,他转过头来看着宁毅,目光灼灼,面容如猛虎,要择人而噬。

    “所以,至少是现在,以及我还能把控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小苍河的事情,不会允许他们发言,半句话都不行。”宁毅扶着老人,平静地说道。

    左端佑一字一顿:“这样的话任何人说出来,老夫都当他疯了。”

    “您说的也是实话。”宁毅点头,并不生气,“所以,当有一天天地倾覆,女真人杀到左家,那个时候老人家您可能已经过世了。您的家人被杀,女眷受辱,他们就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归顺女真人。咽下屈辱,其二。他们能真正的改正,将来当一个好人、有用的人,到时候,即便左家亿万贯家财已散,谷仓里没有一粒谷子,小苍河也愿意接受他们成为这里的一部分。这是我想留下的念想,是对左公您的一份交代。”

    宁毅扶着左端佑的手臂,老人柱着拐杖。却只是看着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前行:“老夫现在倒是有些确认,你是疯了。左家却是有问题,但在这事到来之前,你这区区小苍河,怕是已经不在了吧!”

    “也有这个可能。”宁毅缓缓地,将手放开。

    “所以,眼前的局面,你们竟然还有办法?”

    夜风阵阵,吹动这山上两人的衣袂。宁毅点了点头,回头望向山下,过得好一阵才道:“早些时日。我的妻子问我有什么办法,我问她,你看看这小苍河,它如今像是什么。她没有猜到,左公您在这里已经一天多了,也问了一些人,知道详细情况,您觉得,它如今像是什么?”

    山下斑斑点点的火光汇聚在这河谷之中。老人看了片刻。

    “悬崖之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内里看似平和,实则焦躁不堪。五蕴俱焚。形如危卵。”

    “左公见微知著,说得没错。”宁毅笑了起来,他站在那儿,背负双手,笑望着这下方的一片光芒,就这样看了好一阵,神情却严肃起来:“左公,您看到的东西,都对了,但推想的方法有错误。恕在下直言,武朝的诸位已经习惯了弱者思维,你们思前想后,算遍了一切,唯独疏忽了摆在眼前的第一条出路。这条路很难,但真正的出路,其实只有这一条。”

    “无知小辈。”左端佑笑着吐出这句话来,“你想的,便是强者思维?”

    “马上要开始了。结果当然很难说,强弱之分或许并不准确,说是疯子的想法,也许更贴切一点。”宁毅笑起来,拱了拱手,“还有个会要开,恕宁毅先告辞了,左公请自便。”

    砰的一声,老人将拐杖再度杵在地上,他站在山边,看下方蔓延的点点光芒,目光严肃。他看似对宁毅后半段的话已经不再在意,心中却还在反复思考着。在他的心中,这一番话下来,正在离开的这个小辈,确实已经形如疯子,但唯有最后那强弱的比喻,让他稍稍有些在意。

    因为左厚文、左继兰这样的人,直接而干净地拒绝掉一条生路,这样的人,左端佑这一辈子都未曾见到过,甚至于曾经性格耿直的王其松,都不会迂腐到这个程度。

    没有错,广义上来说,这些不成器的大户子弟、官员毁了武朝,但哪家哪户没有这样的人?水至清而无鱼,左家还在他左端佑的手上,这就是一件正面的事情,即便他就这样去了,将来接手左家大局的,也会是一个强有力的家主。左家帮助小苍河,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固然会要求一些特权,但总不会做得太过分。这宁立恒竟要求人人都能识大体,就为了左厚文、左继兰这样的人拒绝整个左家的援手,这样的人,要么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要么就真是疯了。

    纯粹的理想主义做不成任何事情,疯子也做不了。而最让人迷惑的是,说到这一步,左端佑还有些想不通,那所谓“疯子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他抬起头来,山风正温暖地吹过去,天空中朗月繁星。宁毅的身影离开了这一边的山岗,而在另一边山坡上的一处木屋内灯火通明,小苍河黑旗军中目前所有营级以上军官、加上内政、参谋、情报方面的高层人员共六十八人,正先后到来,进入房间。

    房间里走动的士兵依次向他们发下一份抄录的文稿,按照文稿的标题,这是去年十二月初八那天,小苍河高层的一份会议决定。眼下来到这房间的人大部分都识字,才拿到这份东西,小规模的议论和骚动就已经响起来,在前方何志成、刘承宗等几位军官的的注视下,议论才缓缓地平息下来。在所有人的脸上,化为一份诡异的、兴奋的红色,有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片刻,秦绍谦、宁毅先后从门口进来,面色严肃而又消瘦的苏檀儿抱着个小本子,列席了会议。

    这一天是靖平二年的六月十二。距离宁毅的金殿弑君、武瑞营的举兵造反已过去了整整一年时间,这一年的时间里,女真人再度南下,破汴梁,颠覆整个武朝天下,西夏人攻破西北,也开始正式的南侵。躲在西北这片山中的整支反叛军队在这浩浩汤汤的剧变洪流中,眼看就要被人遗忘。在眼下,最大的事情,是南面武朝的新帝登基,是对女真人下次反应的估测。

    但不久之后,隐在西北山中的这支军队疯狂到极致的举动,就要席卷而来。

    ——震惊整个天下!(未完待续。)

    ps:嗯,酝酿一下情绪: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日更了!!!

    这意味着什么!!!

    各位大爷,月票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跪着哭的颜文字……)

    嗯,其实就是……这段剧情,我应该要连更了。

    readx();    武朝靖平二年,六月十三的凌晨,小苍河的河谷中,有着短暂的混乱出现。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夜色微凉,暖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后不久,议论的声音,嗡嗡嗡的响起在谷地中的一处处营舍间。这是小苍河的士兵们接受每一天任务的时间。嗡嗡嗡的声音平息后不久,一队队的士兵在周围空地上集结,沿着河谷的道路开始每一天的跑步训练。再之后,才是预示黎明的鸡叫声。

    左端佑也已经起来了。老人年事已高,习惯了每日里的早起,即便来到新的地方,也不会更改。穿上衣服来到屋外打了一趟拳,他的脑子里,还在想昨晚与宁毅的那番交谈,山风吹过,颇为凉爽。下风不远处的山道上,奔跑的士兵喊着号子,排成一条长龙从那里过去,穿过山岭,不见首尾。

    这是很好的兵,有杀气也有规矩,这两天里,左端佑也已经见识过了。

    之后是一身戎装的秦绍谦过来请安、早膳。早餐过后,老人在房间里思考事情。小苍河地处偏僻,两侧的山坡也并没有生机勃勃的绿色,日光照耀下,只是一片黄绿相间,却显得平静,屋外偶尔响起的训练口号,能让人安静下来。

    金国崛起,武朝衰退,自汴梁被女真人攻破后,黄河以北已名存实亡。这片天下对于小苍河来说,是一个笼子,北有金人,西有西夏,南有武朝,存粮殆尽,出路难寻。但对于左家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是改朝换代,左家的摊子大些,女真在稳定国内局势,尚未真正接管黄河以北,能挨的时间或许稍微久些。但该发生的,有一天必然会发生。

    如同那宁立恒所说的,有一天,金人会南下。左家会面临选择,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而左端佑,他并不喜欢朝廷,对这天下。也早有些心灰意冷,但有一点,其实不用考虑——他是绝对不会考虑投降金人的。

    王其松为抵御南下的辽人,全家男丁死绝,秦嗣源为振兴武朝,最终身败名裂,死于小人之手。三位好友有些信念不同,早已决裂,但那只是术的分别,于君子之道、儒家大道。有些东西却是不会变的,在这个大道上,三人从无分歧可言。

    晋州老宅也安静,但自从去年开始,老人的生活,已经失去平静了。他固然可以慷慨赴死,但左家的孩子们,不能没有一条路,而他也不喜欢当女真人来,这些孩子真的投了金国。奴颜卑膝。住在那老宅的院子里,每日每日的,他心中都有焦灼。而面临这样的事情,在他来说。真的……有点太老了。

    来到小苍河,固然有顺手放下一条线的打算,但如今既然已经谈崩,在这陌生的地方,看着陌生的事情,听着陌生的口号。对他来说,反倒更能安静下来。在闲暇时,甚至会恍然想起秦嗣源当年的选择,在面对许多事情的时候,那位姓秦的,才是最清醒理智的。

    窗外白云悠悠,很好的一个上午,才刚刚开始,他想要将那宁立恒的事情抛诸脑后,随行而来的一名左家总管在屋外快步走来了。

    “主家,似有动静了。”

    “嗯?什么?”

    “您出来看看,谷中军队有动作。”

    左端佑杵起拐杖,从屋内走出去。

    为了表示对老人的尊重,给他安排的房舍也位于山体的上段,能够从侧面俯瞰整个河谷的面貌。此时太阳才升起不算久,温度怡人,天空中朵朵白云飘过,山谷中的景象也显得充满活力和生气,但仔细看下去时,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了。

    河谷中的聚居区以小广场为中心,朝四周延展,到得此时,一栋栋的房舍还在修筑出去,每日里大量的独轮车、扛着物资的士兵从街道间走过,将聚居区内外都填充得热闹,而在更远一点的河滩、空地、山坡等处,士兵训练的身影活跃着,也有绝不逊色的活力。

    然而此时望下去,整个聚居区内就像是被稀释了一般,除了维持秩序的几支队伍,其余的,就只有在谷中活动的普通居民,以及一些玩闹的孩子。而自聚居区往周围扩散,所有的河滩、空地、连同河流那侧的河滩边,此时都是士兵训练的身影。

    左端佑对比着前两日的印象:“今日他们全都参加训练?”

    “我已打听过了,谷中军队,以三日为一训,其余的轮番做工,已持续半年多的时间。”总管低声回报,“但今日……此例停了。”

    山风怡人地吹来,老人皱着眉头,握紧了手中的拐杖……

    **************

    时间逐渐到达正午,小苍河的食堂中,有着出奇的安静气氛。

    来来往往的士兵都显得有些沉默,但这样的沉默并没有半丝低迷的感觉。餐桌之上,有人与身边人低声交流,人们大口大口地吃饭、咽下,有人刻意地磨牙,看看周围,脸上有古怪的神情。其它的许多人,神情也是一般的古怪。

    偶尔有聒噪的大嗓门忽然发出声音来:“一定是打——”看看周围人望过来的眼神,又“哼哼”两声,神情得意。不远处餐桌上的班长低喝道:“不要瞎说!”

    也有人拿起筷子,夹起一粒肉来:“肉比平时大颗。”餐桌对面的人便“嘿嘿”笑笑,大口吃饭。

    没有太过大声的议论,因为此时让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感兴趣的问题,早上被下了封口令——忽然的日程工作更改,仿佛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以至于各班各排在集合的时候,都出现了片刻交头接耳谈论不休的情况,这令得所有高层军官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发了脾气,还让他们多跑了不少路。在不敢大规模谈论的情况下,整个场面,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侯五端着饭菜过来,在毛一山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毛一山便感兴趣地朝这边靠了靠:“五哥,去看了渠大哥了吗?”

    侯五点了点头。

    “渠大哥怎么说?”

    侯五的嘴角带了一丝笑:“他想要出来。”

    “啊,渠大哥可还有伤……”

    “嘿。”侯五压低了声音。“他方才说,时候到了,这等大事,他可不能错过了。”

    “渠大哥真这样说?他还说什么了?”

    “话没说透。但他提了一句……”侯五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不过,此时整个餐桌上的人,都在鬼鬼祟祟地低着头偷听,“他说……西北应该已经开始收麦子了……”

    对面一名士兵探过头来提醒:“麦子还没熟透吧。再过两日……”

    “西夏人是占的地方。当然得早……”

    另一人的说话还没说完,他们这一营的营长庞六安走了过来:“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早上没跑够啊!”

    庞六安平日里为人不错,众人倒是不怎么怕他,一名年轻士兵站起来:“报告营长!还能再跑十里!”

    另一人站了起来:“报告老大,我们吃完了,这就打算去训练!”

    “我们也吃完了。”周围几人连同毛一山也站了起来。他们倒确实是吃完了。

    “训什么练!刚吃完,给我洗了碗回去休息!”

    那说要去训练的家伙愣了愣:“呃……是!我们去休息。”

    餐桌边的一帮人赶快离开,不能在这里谈,跑到宿舍里总是可以说说话的。方才因为给渠庆送饭而耽搁了时间的侯五看着餐桌陡然一空,扯了扯嘴角:“等等我啊你们一帮混蛋!”然后赶快埋头扒饭。

    ***************

    离开这片山区。西北,确实已经开始收割麦子了。

    西夏军队强迫着沦陷之地的民众,自前几日起,就已经开始了收割的帷幕。西北民风剽悍,待到这些麦子真的大片大片被收割、夺走,而得到的仅仅是有限口粮的时候,一部分的反抗,又开始陆续的出现。

    延州附近,一整个村落因为反抗而被屠杀殆尽。清涧城外,逐渐传出种老爷子显灵的各种传闻。城外的村落里,有人趁着夜色开始焚烧原本属于他们的麦地,由此而来的,又是西夏士兵的屠杀报复。流匪开始更加活跃地出现。有山中土匪试图与西夏人抢粮,然而西夏人的反击也是凌厉的,短短数日内,许多山寨被西夏步跋找出来,攻破、屠杀。

    环州一带,种冽率领最后的数千种家军试图出击。也想要籍着这样的时机,集合更多的追随者。然而在环江江畔遭遇了西夏人的铁鹞子主力,再度大败溃退。

    斑斑点点的鲜血,大片大片的金黄,正随着西夏人的收割,在这片土地上盛开。

    ****************

    军队的训练在持续,直到再度来临的黑夜吞没绚丽的夕阳。小苍河中亮起火光,聚居区中央的小广场上,外界西夏人开始收粮的讯息已经散播开来。

    随着夜间的到来,各种议论在这片聚居地营房的各处都在传播,训练了一天的士兵们的脸上都还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有人跑去询问罗业是否要杀出去,然而此时此刻,对于整个事情,军队上层仍旧采取三缄其口的态度,所有人的推算,也都不过是私下里的意淫而已。

    整个小苍河营地,此时罕见地仿佛被煮在了一片文火里。

    夜到深处,那紧张和兴奋的感觉还未有停歇。半山腰上,宁毅走出小院,如同以往每一天一样,远远地俯瞰着一片灯火。

    山麓一侧,有身影缓缓的挪动,他在这黑暗间,缓慢而无声地遁去,不久之后,翻过了山巅。

    那身影沿着崎岖的山道而行,然后又谨慎地下坡,月华如水,陡然间,他在这样的光芒中停住了。

    有脚步挟着风声从远处掠过去。视野前方,亦有一道身影正缓步走过来,长枪的锋芒正在显现。

    “李老六,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年轻男子的面容出现在月光之中。名叫李老六的身影缓缓直起来,拔出了身侧的两把刀:“祝彪……还有宇文飞渡。”

    这话说完,他纵刀而上!前方,枪影呼啸而起,犹如燎原烈火,朝他吞噬而来——

    更远处的黑暗中。名叫宇文飞渡的年轻人现出了身形,挽弓、搭箭……

    “今天,你就别走了……”

    ****************

    六月十四,降下了一场大雨。黑色的雨云仿佛要将这个天空遮盖起来,雨水肆意地冲刷着一切、电闪雷鸣。这导致小苍河内的训练无法再继续,所有的士兵都在房间里憋闷了一整天,到得傍晚时分,暴雨才终于停下来。日头还未降下,天空澄净透亮,犹如新的一般。到得六月十五,训练才再度持续。

    这天的傍晚,半山腰上的小院里,苏檀儿回来了,罕见的多吃了一碗饭——她的工作即将至于尾声。头上缠着绷带的小宁曦在抱怨着这两天不能上课的事情,也不知道闵初一有没有好好读书。

    在逐渐消褪的暑热中吃过晚饭,宁毅出去乘凉,过得片刻。锦儿也过来了,跟他说起今天那个叫做闵初一的小姑娘来上课的事情——或许是因为陪同宁曦出去玩导致了宁曦的受伤,闵家姑娘的父母将她打了,脸上可能还挨了耳光。

    如此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又说起这两天谷中的训练和一些流言,锦儿忆起一个月前宁毅的问题,提了几句。宁毅看着下方的山谷,缓缓笑着开了口。

    “小苍河像什么呢?左家的老人家说,它像是悬崖上的危卵,你说像个袋子。像这样像那样的,当然都没什么错。那个问题只是忽然想起来,兴之所至,我啊。是觉得……嗯?”

    话正说着,檀儿也从旁边走了过来,此时宁毅坐在一颗树桩上,旁边有草地,苏檀儿笑着问了一句:“说什么呢?”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宁毅将当初跟锦儿提的问题复述了一遍,檀儿望着下方的山谷。双手抱膝,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轻声回答道:“像一把刀。”

    是啊,它像一把刀……

    宁毅点了点头。

    ……

    河谷中,营长庞六安走在街道上,皱着眉头让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走开,他已经快被烦死了,这几天被人旁敲侧击地问来问去好多遍,眼下又有人来问,是不是要出去打什么大户人家。

    “打打打,就算要打,也不是你们说的这么没出息!给我想大一点——”

    他稍稍透露了一丝谜底。心中想起的,是三日前那个晚上的会议。

    ……

    “……自去年的秋天,我们来到小苍河的这片地方,本来的计划,是希望能够依附于青木寨,发挥周围的地理优势,打开一条连通各方的商业道路甚至商业网络,解决目前的困难。当时西夏尚无大的动作,而且西军种师道未死,我们认为这个目标很艰难,但尚有可为……”

    “……但是自十二月起,种师道的死讯传来后,我们就彻底否定了这个计划……”

    “……西夏过来之后,西北大乱,在可以预期的未来里,金人将会逐步吞下黄河以北,我们一定会被孤立,在这种局面里,要打开商路,已经确认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另外一条路。这条路如果直接说出来,让人一天两天的考虑,只会导致整个小苍河的军心涣散,现有的基础完全崩溃。为此,在做下决定之后,我们进行了……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工作……”

    “……这接近一年的时间以来,小苍河的一切工作核心,是为了提起谷中士兵的主观能动性,让他们感受到压力,同时,让他们认为这压力不一定需要他们去解决。大量的分工合作,提高他们相互之间的认同感,传递外界讯息,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现实,让他们切身地感受需要感受的一切。到这一天,他们对于自身已经产生认同感,他们能认同身边的同伴,能够认同这个集体,他们就不会再害怕这个压力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接下来,必须越过的东西……”

    “并且,他们可以越过……”

    ……

    经过了前前后后将近一年的打磨,小苍河的眼下,是一把刀。

    它坚硬、粗粝到了极点,由于内部存在的巨大问题,一旦遇上任何乱局,它都有可能就此短碎。任何社会都是一个复杂的整体,但这个社会,因为太过单一,遇上的问题、缺陷也太过单一,已经走上极端。

    支撑起这片山谷的,是这一年时间打熬出来的信念,但也唯有这信念。这使得它脆弱惊人,一折就断,但这信念也偏执无畏,几乎已经到了可以到达的顶点。

    它就像是一把内里充满了瑕疵的高碳钢刀,用力挥上一刀,便有可能断碎。

    但问题在于,接下来,有谁能够接住这全力的一刀了……

    靖平二年的六月十六,外界的西北大地上,混乱正在持续,群山之中,有一群人正将小小的山谷作为假想敌,虎视眈眈,北面青木寨,气氛同样的肃杀,提防着辞不失的金兵威胁。这片河谷之中,集结的号声,响起来了——

    闪电游走,划破了雷云,西北的天空下,暴雨正集结。没有人知道,这是怎样的雷雨将到来。

    这一天,黑旗延绵,跃出小苍河,九千余人的军队折转西进,没有半点迟疑的扑出群山,直接冲向了西夏防线!(未完待续。)

    靖平二年,六月十七,西北,阴天。

    延州城陈璞古旧,凝重厚实的城墙在并不明媚的天色下显得沉静肃穆,城池四面的官道上,西夏的士兵押着大车来来往往的进出。除此之外,路上已不见闲散的流民,所有的“乱民”,此时都已被抓起来收割麦子,各地、各处官道,良民不得行走外出。若有外出被发现者,或是抓捕,或是被就地格杀。

    城市周围的麦田,基本已收割到了八成。理论上来说,这些麦子在眼下的几天开始收,才最为成熟饱满,但西夏人因为刚刚占领这一片地方,选择了提前几日开工。由六月初七到十七的十天时间,或凄凉或悲壮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时有发生,然而松散的反抗在成建制的军队面前没有太多的意义,只有众多鲜血流淌,成了西夏人杀鸡儆猴的材料。

    到得这两日,初时时有发生的反抗也已经趋于麻木,被杀死的人们的尸首倒在田埂上、道路旁,在烈日的暴晒和雨水的冲刷下,已经逐渐腐臭,露出森森白骨,而被驱赶着过来割麦的平民们便在这样的臭气中继续开工了。

    麦田、村庄、道路、水脉,自延州城为中心伸展出去,到了东面三十里左右的时候,已经进入山野的范围了。碎石庄是这边最远的一个庄子,麦田的范围到这边基本已经止住,为了扼守住这边的山口,同时堵截流民、监督收粮,西夏将领籍辣塞勒在这边安排了一共两队共八百余人的队伍,已经算得上一处大型的驻防点。

    上午时分,将领魁宏正令麾下一队士兵驱使数百平民在附近田地里进行最后的收割。这边大片大片的麦田已被收割完毕,剩余的估计也只有一天多的工作量,但眼看天色阴沉下来,也不知会不会下雨,他命令手下士兵对割麦的平民加强了督促,而这种加强的方式。自然就是更为卖力的鞭打和喝骂。

    这阴沉的天空之下,此起彼伏的鞭打和谩骂声夹杂着人们的哭声、痛呼声,也在客观上,加快了工作的效率。一时间,确实有一种热火朝天的感觉。魁宏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

    负责周围防务的将领名叫猛生科,他是相对严格的武将,自驻防于此,每日里的巡视不曾断过。早晨的时候。他已经例行查过了附近的岗哨,他手下一共四百人,其中两百人驻防官道正路通过的庄子,另外两个百人队每日来往巡防附近五里左右的道路。

    当然,自从今年年初拿下这边,直到眼下这半年间,附近都未有受到过多大的冲击。武朝式微,种家军陨落,西夏又与金国交好,对西北的统治乃是天命所趋。无人可当。就算仍有折家军这一威胁,但西夏人早派了众多斥候监视,此时周围麦田皆已收尽,折家军只是镇守府州,同样忙着收粮,当是不会再来了。

    这例行的巡视之后,猛生科回到庄子里。

    巳时刚到,作为小苍河黑旗军先锋的两只百人队出现在碎石庄外的山坡上。

    示警的号角声才刚刚响起,在麦田附近的魁宏回头看时,杀来的人群已如洪流般的冲进了那片庄子里。

    自小苍河而出的黑旗军全军。从六月十六的上午启程,当天晚上,以轻装前行的先头部队,接近山区的边缘。在一个晚上的休息之后,第二天的清晨,首队往碎石庄这边而来。

    最前方的是此时小苍河军中第二团的第一营,团长庞六安,营长徐令明,徐令明以下。三个百多人的连队,一连长官是组建华炎社的罗业,他对自己的要求高,对下方士兵的要求也高,这次理所当然地申请冲在了前列。

    毛一山、侯五皆在第二连,渠庆本就有统军经验,头脑也灵活,原本可以负责带二连,甚至于与徐令明争一争营长的位子,但出于某些考虑,他后来被吸收入了特种团,同时也被当做参谋类的军官来培养。这一次的出征,他因出山打探消息,伤势本未痊愈,但也强行要求跟着出来了,如今便跟随二连一道行动。

    这两百余人在起床之后,在渠庆的指引下,快步行走了一个多时辰,抵达碎石庄附近后放缓了步伐,隐匿前进。

    队伍之中都不是新兵了,曾经领饷吃粮,与女真人对冲过,感受过失败的屈辱和死亡的威胁,在夏村被聚集起来,经历了生与死的淬火,硬憾怨军,到后来随宁毅起事,在途中又有数次战斗。然而这一次从山中出来,几乎所有人都有着不一样的感受,说是煽动也好,洗脑也罢。这半年多以来,从若有似无到逐渐升高的压抑感,令得他们早就想做点什么。

    前几日山中不再让大伙进行劳作,而开始全军训练,大伙的心中就在猜测。及至昨日出征,秦绍谦、宁毅誓师的一番讲话后,心中猜测得到证实的人们已经激动得近乎战栗。随后全军出征,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人们心中烧着的火焰,不曾停过。

    没错,没有其它的路了,这是唯一的出路。

    如果说之前的战斗里,所有人都还是被动的应战,以本能面对下达的命令,面对刀枪,只有这一次,整支军队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认同了这次出击,甚至于在心中渴望着一场厮杀。在这同时,他们已经在半年多的时间内,因高效率的配合和高强度的劳动,认识和认同了身边的伙伴,每一个人,只需要尽力做好自己的那份,剩余的,其它的同伴,自然就会做好!

    清晨的奔行之中,血液里嗡嗡嗡的声音,清晰得仿佛能让人听到,罗业、毛一山、侯五等人偶尔用手轻抚刀柄,想着要将它拔出来。微微的紧张感与收缩感笼罩着一切。在接近碎石庄的道路上,渠庆与徐令明、罗业等人已经商议好了计划。

    “我有一个计划。”渠庆在快步的行走间拿着简易的地图,已经介绍了碎石庄的两个出入口,和出入口旁瞭望塔的位置,“我们从两边冲进去,用最快的速度,杀光他们所有人。不用停留,不用管什么示警。嗯,就这样。”

    他在地图上用手刀左右切了一刀,示意路线。此时周围只有脚步的沙沙声。徐令明扭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但渠庆目光严肃,不像是说了个冷笑话——我有一个计划,冲进去杀光他们所有人。这算什么计划——另一边的罗业已经目光严肃地点了头:“好。就这样,我负责左路。”

    两支队伍分开,靠近碎石庄,穿着伪装服的斥候穿行过去狙杀瞭望塔上的士兵,第一发箭矢射出的同时,罗业挥下了他的手臂,冲出山麓。另一边,毛一山、侯五拔刀、持盾,踏出山体,脚步逐渐加快、越来越快——

    盾牌、钢刀、人影奔袭而下。碎石庄的庄外,此时还有西夏人的队伍在巡逻,那是一个七人的小队。随着箭矢飞过他们头顶,射向瞭望塔上士兵的胸口,他们回过神来时,罗业等人正手持刀盾直冲而来。这些人转身欲奔,口中示警,罗业等人已经迅速拉近,为首那西夏士兵转过身来,挥刀欲冲。罗业手中盾牌挟着冲势,将他狠狠撞飞出去,才滚落在地,黑影压过来。便是一刀抽下。

    罗业跨过地上的尸体,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举着盾牌仍旧在飞快地奔跑,七名西夏士兵就像是卷入了食人蚁群的动物,转眼间被蔓延而过。兵锋延伸,有人收刀、换手弩。发射之后再度拔刀。碎石庄中,示警的号角声响起来,两道洪流已经贯入村庄之中,粘稠的血浆开始肆意蔓延。西夏士兵在村庄的道路上列阵冲杀过来,与冲进来的小苍河士兵狠狠撞击在一起,然后被钢刀、长枪挥舞斩开,旁边的房舍窗口,同样有小苍河的士兵冲杀进去,与其中的仓促应战的西夏士兵厮杀过后,从另一侧杀出。

    罗业冲在前方,他抛开了手上的盾牌,双手握着钢刀,一路大挥大砍,双目赤红地带着身边的士兵往竖有女真军旗的院落杀过去。年轻的军官在平日里冷静爱思考,到了战阵上,已经将浑身的戾气都散发出来,几名西夏士兵被追赶着从前方岔路过来,持枪刺向众人,罗业迎着那四杆长枪直接跨了进去,毫不犹豫地猛挥一刀,将那名看起来三十多岁、样貌凶悍的西夏战士连双手带胸口几乎都给劈成两截,摔飞出去。

    “不要挡我的路啊——”

    这怒吼声还没喊完,那几名西夏士兵已经被他身边的几人淹没下去了。

    “那西夏狗贼的人头是谁的——”

    他一面走,一面指着不远处的西夏军旗。周围一群人有着同样的狂热。

    “——我的!!!”

    猛生科此时还在从院子里退出来,他的身边围绕着数十亲兵,更多的手下人从后方往前赶,但厮杀的声音犹如巨兽,一路吞噬着人命、蔓延而来,他只看见不远处闪过了一面黑色的旗帜。

    “什么人?什么人?快点烽火!挡住他们!折家打过来了吗——”

    然后他就看到了道路那边杀过来的双目斥候的年轻将领。他持着手弩射了一箭,然后便领着身边的士兵往房子后面躲了过去。

    眼见猛生科身边的亲卫已经列阵,罗业带着身边的弟兄开始往侧面杀过去,一面吩咐:“喊更多的人过来!”

    这边猛生科眼见着这群人如斩瓜切菜般的朝周围绕行,自己手下的小队扑上去便被斩杀殆尽,心中稍微有点发憷。这场战斗来得太快,他还没弄清楚对方的来历,但作为西夏军中将领,他对于对方的战力是看得出来的,这些人的眼神一个个凶猛如虎,根本就不是普通士兵的范畴,放在折家军中,也该是折可求的直系精锐——如果真是折家杀过来,自己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逃跑保命。

    一面结起阵势不给对方可乘之机,一面让亲卫缓缓后撤,如此才不过十数息,另一侧的房舍间,陡然有人冲来,高高跃起,将手中的一样东西往这边人群里砸过来。那是一个瓷罐,瓷罐的口子上。还有布条正在燃烧。

    砰的一声,三名亲卫的身上都燃起了火焰来!

    另一边的道路上,十数人集结完成,盾阵之后。长枪刺出,毛一山微微屈身在盾牌后方,吐出一口气来:“呼……啊啊啊啊啊啊啊——”

    阵势以疯狂的高速推了过来!

    猛生科呀呲欲裂,用力挥手:“杀——”

    罗业那边正将一个小队的西夏士兵斩杀在地,浑身都是鲜血。再转头时,看见猛生科三十余名亲卫结成的队伍被轰然冲开。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我……擦——”

    然后便是一声疯狂呐喊:“冲啊——”

    他带着十余同伴朝着猛生科这边疯狂冲来!这边数十亲卫平素也并非易与之辈,然而一边不要命地冲了进来,另一边还如同猛虎夺食般杀来时,整个阵型竟就在瞬间崩溃,当罗业大喊着:“不许挡我——”杀掉往这边冲的十余人时,那明显是西夏将领的家伙,已经被二连的十多人戳成了筛子。

    “兄弟!谢了!”作为二连一排排长的侯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冲着罗业大喊了一声,然后再度挥手:“冲——”

    “不用谢!”双目赤红的罗业粗声粗气地回答了一句。看着这帮人从眼前冲过去,再看看地上那西夏将领的尸体,吐了一口唾沫,再看看周围的同伴:“等什么!还有没有活的西夏人!?”

    杀得半身血红的众人挥刀拍了拍自己的甲胄,罗业举起刀,指了指外面:“我记得的,这样的还有一个。”

    他眼中红潮炽烈,一面点头一面说道:“想个办法,去抢回来……”

    ……

    大片大片已经收割完了的麦田里,衣着褴褛的人们停下了收割。回望碎石庄的方向。另一边,魁宏迅速地集结着他手下的士兵,还未将分散出去的人手集合完毕,来犯的敌人。已经将整个村庄给杀穿了,逃散的士兵跑出村外,被敌人衔尾追杀,砍倒在田地里,远处的村庄,西夏的军旗在火焰中燃烧。

    这支队伍几乎没有丝毫的停顿。挟着鲜血和冲天杀气的队列朝这边疯狂地奔跑而来,前方看起来还不过区区数十人,但后方的村落里,更多的人还在奔行追赶而来。神情狂热,有些西夏逃散士兵奔跑不及,如同小鸡一般的被砍翻在地。

    士兵不敢反抗,那边是军心破了。

    魁宏看得心惊,让前方士兵列起阵势,随后,又看见那村庄中有十余匹马奔行出来,这些都是村庄中用来拉粮的驽马,但此时口鼻大张,奔跑的速度与战马也没什么两样了。奔在最前方的那人几乎全身血红,挥着钢刀便往马的屁股上用力戳,不一会儿,这十余匹马便已经成为了冲锋的前阵。

    毛一山、侯五奔跑如飞,看着这十余人骑马越过他们时,才微微抽了抽嘴角:“娘的,这帮疯子。”

    罗业用力夹打马腹,伸出刀来,朝那边军阵中的魁宏指去:“就是那里——”

    相隔老远,魁宏的心中都隐隐升起一股寒意。

    阴天,数百平民的注视之下,这支陡然杀至的军队以十余骑开道,呈锥形的阵势,杀入了西夏人军中,兵锋蔓延,粘稠的血浪朝两边翻腾开去,不多时,这支西夏的军队就整个崩溃了。

    远处驻防的队伍已经看到了烽火,往这边赶来,在他们赶来之前,更多的军队拥着黑底辰星的旗帜,已经从山中蔓延而出……

    位于小苍河东南的山中,亦有大量的绿林人士,正在聚集过来。山洞中,李频听着斥候传来的报告,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这不可能……疯了……”他喃喃说道。

    九千人冲出山去,扑向了山外的二十万大军……他想起宁毅的那张脸,心中就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来。

    没有人会这样自杀,所以这样的事情才会让人感到惊心动魄。

    这个时候,延州城以东,前进的队伍正在推出一条血路来,烽火、奔马、溃兵、杀戮、收缩的兵线,都在朝延州城方向一刻不停的延伸过去。而在延州城外,甚至还有许多队伍,没有收到回城的命令。

    黑旗延伸,侵略如火!未完待续。

    PS: 嗯,上一章里写错了一个人物,庞六安是几个团长之一,徐令明才是毛一山这些人的上司,所以营长是徐令明。前文已修改。

    昨天没能更,跟大家道个歉,这种情节需要的情绪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