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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据说双倍月票期到了,出来喊一嗓子!上个月成绩很好,很开心,没有其它感言了,谢谢大家,我只负责把书写好,有票的请投过来^_^(未完待续。)

();其实昨天晚上一点钟左右,就写出一章来了,五千五百字,发现感觉有些不对,今天一整天把这一章来回拆了三遍,还是有些不对,可能明天要继续推翻掉。因为是双倍月票期间,人家都努力更新,我又断更了,嗯,没有办法,这几章太重要了。大概就是这样……(未完待续。)

    ();    暮色阴沉。

    中原。

    天下。

    靖平元年,冬,当北风肆掠在在低矮的天幕下时,承平两百余年,一度繁荣得犹如天堂般的武朝北半疆域,已经如同昙花般的没落了。随着女真人的南下,巨大的混乱,正在酝酿,汴梁以北,大片大片的地方尽管尚未受到兵祸的冲击,然而基本的秩序已经开始出现动摇。

    溃兵四散,商业停滞,城市秩序陷入僵局。两百余年的武朝统治,王化已深,在这之前,没有人想过,有一天家乡忽然会换了另一个民族的蛮人做皇帝,然而至少在这一刻,一小部分的人,可能已经看到某种黑暗轮廓的到来,尽管他们还不知道那黑暗将有多深。

    这场崩溃开始时,若要为之记录,几年的时间里,许有几件事情是必须写下的。武朝联金抗辽、方腊之祸、毫无建树的北伐、买城邀功,景翰十三年冬,金人第一次南下,一年之后,二度南下,破汴梁城。在这之中,景翰十四年的弑君事件,或许还没有登上大事榜的充分资格。

    至于这一年冬天,汴梁破城时,构成整个天下崩溃序幕的,还有一块拼图,发生在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的地方。

    西北。

    武朝、西夏接壤处,两百里横山地区,人烟稀少。

    这是自古以来的四战之地。自唐时起,经历数百年至武朝,西北民风彪悍,战乱不断。唐时有诗句“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诗中的无定河,便是位处横山地区的河流。这是黄土高坡的北缘,土地荒凉,植被不多,因此河流时常改道,故河流以“无定”为名。也是因为这边的土地价值不高,居民不多,因此成为两国分界之地。

    同时,两百里横山。也是武朝进入西夏,或是西夏进入武朝的天然屏障。

    自百年前起,党项人李德明建立西夏国,其与辽、武、吐蕃均有大小纷争。这一百余年的时间,西夏的存在。使得武朝西北出现了整个国家内最为善战,其后也最为朝廷所忌惮的西军。百年战乱,有来有往,然而多数武朝人并不知道的是,这些年来,在西军种家、杨家、折家等众多将士的努力下,至景翰朝中段时,西军已将战线推过整个横山地区。

    若无金国的崛起和南下,再过得几年,武朝军队若挥师西北。整个西夏,已将无险可守。

    当然,这也只能是马后炮式的抒情和感慨了。

    靖平元年,女真二度伐武,在并无多少人注意到的横山以北地区,十一月的这一天里,军队的身影出现在了这片荒凉的天地中。西夏李氏的大旗高高扬起,成千上万的步兵、弩兵的身影,出现在地平线上,延绵山间。扬起土尘。而最为惊人的,是在大军本阵附近,缓缓而行的三千骑兵,这是西夏军中最为强悍。名震天下的重骑兵“铁鹞子”,已全军出动。

    被“铁鹞子”拱卫中央的,是在北风中猎猎招展的西夏王旗。在与种家兄弟的战争里,于数年前失去横山地区的控制权后,西夏王李乾顺终于再度挥军南下,兵逼绥、延两州!

    天下大势之外。也有暂时与大势交集过旋又分开的小事。

    哒哒哒。

    天色已晚了。距离横山一带算不得太远的曲折山道上,马队正在行进。山间夜路难行,但前前后后的人,各自都有武器、弓弩等物,一些马背、骡背上驮有箱子、布袋等物,队列最前方那人少了一只手,身背单刀,但随着骏马前行,他的身上也自有一股悠然的气息,而这悠然之中,又带着些许凌厉,与冬日的冷风溶在一起,正是霸刀庄逆匪中威名赫赫的“参天刀”杜杀。

    后方的队列里,有霸刀庄已臻宗师行列的陈凡夫妇,有竹记中的祝彪、陈驼子等人。这只队伍加起来不过百人左右,然而多数是绿林高手,经历过战阵,懂得联手合击,就算真要正面对抗敌人,也足可与数百人甚至上千人的军列对阵而不落下风,究其原因,也是因为队列中央,作为首脑的人,已经成了天下共敌。

    西瓜骑着马,与名叫宁毅的书生并排走在队列的中央。西北的山区,植被低矮、粗犷,作为南方人看起来,山势崎岖,有些荒凉,天色已晚,北风也已经冷起来。她倒是不在乎这个,只是一路以来,也有些心事,因而脸色便有些不好。

    “……这种地方,进不好进,出不好出,六七千人,要打仗的话,还要吃肉,迟早挨饿,你吃东西又总挑好吃的,看你怎么办。”

    因为心事,一面前行,外表仍如少女一般的她还一面在絮絮叨叨的挑刺,周围多是高手,这声音虽不高,但大伙儿都还听得见,各自都绷紧了脸,不敢多笑。相处近半年的时间,队伍里哪怕不属于霸刀营的众人,也都已经知道她的不好惹了。

    这不好惹倒不至于出现在太多的地方,管理霸刀庄已有多年,就算身为女子,某些行为特殊一些,也早已练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场、不因小事而迁怒他人的修养来。但只在宁毅面前,这些修养没什么作用。这其中,有些人知道原因,不会多说,有些人不知道的,也不敢多说。

    自杭州与宁毅相识起,到得如今,西瓜的年纪,已经到二十三岁了。理论上来说,她嫁过人,甚至与宁毅有过“洞房”,然而后来的一系列事情,这场婚姻有名无实,因为破杭州、杀方七佛等事情,双方恩怨纠缠,委实难解。

    半年之前,宁毅召霸刀诸人进京杀皇帝造反,西瓜领着众人来了。大闹京城之后,一行人集结西进,后又北上,一路寻找落脚的地方,在吕梁山也修整了一段时间,最初的那段时日里,她与宁毅之间的关系,总有些想近却不能近的小隔阂。

    杀方七佛的事情太大了,纵然回头想想。如今能够理解宁毅当时的做法--但西瓜是个爱面子的女孩子,心中纵已动情,却也怕别人说她因私忘公,在背后指指点点。她心中想着这些,见了宁毅,便总要划清界限,撇清一番。

    这些事情落在陈凡、纪倩儿等已经成家的人眼中,自然颇为可笑。但在西瓜面前。是不敢表露的——否则便要翻脸。不过那段时间宁毅的事情也多,草草率率地杀了皇帝,天下震惊。但接下来怎么办,去哪里、未来的路怎么走、会不会有前途,各种各样的问题都需要解决,短期、中期、长期的目标都要划定,并且能够让人信服。

    而另一边,宁毅也有檀儿等家人要照顾,以至于两人之间,真正空出来的交流时间不多。往往是宁毅过来打一个招呼,说一句话,西瓜冷脸一甩,又怕宁毅走掉,往往还得“哼”个两声,以示自己对宁毅的不屑一顾。众人看了好笑,宁毅倒不会气恼,他也已经习惯西瓜的薄脸皮了。

    好在不说话的相处时间,却还是有的。杀了皇帝之后,朝堂必定以最大力度要杀宁毅。因此不管去到哪里,宁毅的身边,一两个大高手的跟随必须要有。或者是红提、或者是西瓜,再或者陈凡、祝彪这些人——自回到吕梁。红提也有些事情要出面处理,因此西瓜反倒跟得最多。

    她自小跟随父亲习武、后来跟随方腊造反,对于忙碌之中、各种辗转,并不会觉得疲累无聊。在统领霸刀庄的问题上,西瓜粗中有细,但并不是细部上能安排得井井有条的女子。这一点上,霸刀庄还是要多亏了总管刘天南。其后的时日跟随宁毅奔走,西瓜又是喜欢他人才华的性格,有时候宁毅在房间里跟人说事情、作安排,或者对一帮军官说之后的打算,西瓜坐在旁边又或是坐在屋顶上托着下巴,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此后过了两个多月,察觉到别人似乎不怎么在意她跟宁毅之间的关系,西瓜才跟宁毅又继续说起话来。从吕梁转移到小苍河,安排筹划未来的事情,期间宁毅还两次出山办事,两人的闲聊,或是在吃饭时,或是在篝火边,或是在道路上,聊的多是与造反有关的事情、未来的打算,纵然是这样,这每一次的相处和聊天,在她的心中,也是非常满足的。

    她的不满来自于另外的地方。

    为了大闹京师,霸刀庄陆陆续续上来了两千人左右,事情完成后,又分几批的回去了一千人。如今冬日渐深,南面虽然有刘天南坐镇,但弑君之后,不光会有白道的打压,也会有名气的扩大,远人来投,又或是寨中人心纷乱的问题,作为庄主,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无论如何,她都得回去一趟了。

    至于这一趟出来,打听到的消息,遇上的各种问题,那倒算不得什么。

    天色已暗,队列前方点起火把,有狼群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偶尔听身边的女子抱怨两句,宁毅倒也不多做反驳,若是西瓜安静下来,他也会没事找事地与她聊上几句。此时距离目的地已经不远,小苍河的河床出现在视野当中,着河道往上游延绵,远远的,便是已经隐隐亮起火光的山口了。

    而远处放哨的,也已经看到了这边的光芒。

    马队前行,自小苍河流出的山口进去,正是入夜的晚饭时间,进去后第一层的谷地里,篝火的光芒在东侧河床与山壁之间的空地上延绵,七千余人聚集的地方,沿山势蔓延出去的火光都是斑斑驳驳。距离十余天前出山时的情景,此时山谷之中已经多了不少东西,但仍旧显得荒凉。不过,人群中,也已经有了孩子的身影。

    巨大的、用作食堂的棚屋是在之前便已经建好的,此时山谷中的军人正排队进出,马厩的轮廓搭在远处——自汴梁而来,除吕梁原有的马匹,顺手掠走的两千匹骏马,是如今这山中最重要的财产——因此这些建筑都是首先搭建好的。除此之外,宁毅离开前,小苍河村这边已经在半山腰上建起一个打铁作坊,一个土高炉——这是吕梁山中来的匠人,为的是能够就地打造一些施工工具。若要大批量的做,不考虑原材料的情况下,也只得从青木寨那边运过来。

    山壁上预备过冬和储存物资的窑洞原本还在施工,此时已经多了十几眼,只是暂时还未住人,可能里面也未曾完全建好。山谷一侧的木屋已经多了不少,看起来厚度还行,修修补补,倒也可以用作过冬之用,不过这个冬天,半数的人可能只得呆在毛毡帐篷里了。

    好在苏家原本就是布商,吕梁山用作走私之后,这方面的生意几乎为宁毅所垄断,本就有大量囤积。杀周喆之前,宁毅也有过月余的计划,纵然仓促,这些东西,还不至于稀缺。

    站在山口处看了片刻,眼见着马队进来,山中的众人往这边瞧过来,虽然没有大喊大叫,但众人的情绪都显得热烈。宁毅想了想,料是第一批武瑞营的家人已经到达,因此人心高涨。那边的火光中,已经有人首先过来,乃是将领孙业,宁毅下了马,互相打过招呼:“一共来了多少人,都安排好了吗?够地方住吗?”

    “来了七百三十六人,原本是武瑞营中将士,未跟我们走的,一百九十三,其余的是他们的家人。都安排好了。”孙业说着,压低了声音,“有些是被朝廷授意过的,私下与我们坦诚了,这中间……”

    宁毅听他说话,然后点了点头,随后又是一笑:“也难怪了,忽然都这么高的士气。”

    “士气……是因为另一件事。”

    “嗯?”

    “是因为汴梁陷落……”

    一面走,孙业一面低声说着话,火把的光芒里,宁毅的表情微微愣了愣,然后停住了。他仰头吸了一口气,夜风吹来寒意。

    自来到这个武朝,从当初的漠不关心,到后来的心有牵挂,到力所能及,再到后来,几乎把命搭上,守住那座城,为的便是不希望有这样一个结局。在决定杀周喆时,他知道这个结局已经注定,但脑子里,可能是不曾细想的,现在,却终于明朗了。

    兜兜转转的这么久,一切终于还是逼到眼前了。天地崩落,山谷中的小小光点,也不知道会走向怎样的未来。

    但无论如何,谷中士气高涨的原因,总算是清楚了。

    他叹了口气,走向前方。

    谷地前方、再往前,河流与曲折的道路延伸,山麓间的几处窑洞里,正发出光芒,这附近的卫戍人手自成一体,其中一处房间里,女子正在执笔对账,核算物资。一名青木寨的女兵进来了,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女子抬了抬头,停下了正在书写的笔尖。她对女兵说了一句什么,女兵出去后,名叫苏檀儿的女子才轻轻抚了抚发鬓,她沉下心来,继续查看这一页上的东西,然后点上一个小黑点。

    狼嚎声悠长,夜风寒冷,稀薄的光点,在山间蔓延。人的相聚,是这不知未来的天地间,唯一温暖的事情……(未完待续。)

    PS: ps1:我喜欢的种田文,就要在冰冷天地间,写出抱团取暖和松鼠屯坚果过冬的感觉,基本定个方向,咱们从细处慢慢来吧。

    ps2:双倍月票,四天就更了一章,大家把我投到第六名,断更的时候有位叫“古道西风1”的书友还丧心病狂地打赏盟主,老实说,写了这么些年书,这两天第一次觉得有点内疚。不过,没有偷懒,希望大家可以理解。

    ps3:早些天就看到的一本书,叫做《完美人生》的,跟我以前想写的一些东西,有类似的感觉,重生都市写歌混娱乐什么的,但作者功底很强,许多情节表现出了温馨感,给大家推荐一下,可以去尝试尝试。

    嗯,就这样。

    ();    小苍河。

    夜色早已降临,半山腰上,半窑洞半屋子组成的院落里,晚饭还在准备,各个房间里的气氛,倒已经热闹了起来。

    从山外回来的主人家,此时正在厨房里给家人添堵——倒也不是第一次了,在这个讲究君子远庖厨的年代,一个已经名震天下的大反贼(反正是做大事的人),偶尔跑到厨房里对饭菜的做法提建议,甚至还要亲自动手煎个鸡蛋什么的,委实是个让家人和厨子都感到闹心的事。

    宁毅正在炒鸡蛋,外面的院子里,则是叽叽喳喳的各种声音,从山外一路回来,免不了一堆人上门。例如陈凡、杜杀、方书常这些人,都是过来蹭吃蹭喝的。杀周喆之前,竹记主业便是开酒楼的,宁毅对于食物颇为讲究——他倒不像蔡京那些大户,一道菜杀一百只鸡,只把舌头炒一盘,只是对于这个时代普遍低于水准以下的饮食习惯不喜欢而已。

    于是宁毅在京城的时候,就搜刮了不少厨子,陈凡等人先前在江南打拼,未与宁毅汇合,没能享受到这些待遇,一路辗转之后才发现竟有此等福利。此时虽然进了山,厨子跟过来的不多,多数还得去负责大锅饭,但宁毅家中总是留下了一位。眼下宁家的这位厨子叫唐枢烈,本职其实是个绿林人,武艺高强,与陈驼子这些人是一道的,只是对于厨艺也颇为精湛,久而久之,就被宁毅唠叨着当了管家和厨子。

    这唐枢烈对于厨艺只是喜欢,觉得是小道。他当初与陈驼子等人一般为宁毅当护院,后来也曾经历过夏村之战,习武的闲暇时与竹记大厨讨教几个方子,只做休闲之用,如今真的沦为大厨,平日里便颇有明珠投暗之感。陈驼子等人劝他,这等事情大伙儿接过去。也好方面保护宁先生,私下里的想法就难说得紧了。而此时宁毅竟还跑到他的领地炒鸡蛋,作为大厨的他脸色便颇为不爽。

    陈凡、杜杀等人便在门口看着,口中挑事:“多放几个蛋多放几个蛋。这么多人,就这么一点,怎么够吃,宁老大,天这么晚了。你就知道添乱。”

    “添什么乱,大锅菜味道就变了,你们这帮家伙不请自来还有意见,不要吃我煮的东西!”

    “当然不吃!老唐,帮我炒个一样的……你看老唐的脸色……”

    “唐大哥,唐大哥,我跟你说,你知道的,我陈凡不是挑事的人啊,我不知道你脾气怎么样。要是我我绝对忍不了!”

    “东家……你还是出去……”

    “开什么玩笑!老唐,谁是你老大,谁给你吃的,你不要欺软怕硬知不知道,那个陈凡,你找他出去单挑,我赌你赢!”宁毅挥舞锅铲笑着打趣一番,房内房外的人也都笑起来,唐枢烈一脸无奈,陈凡在门口撇嘴冷笑:“我才不跟老唐打。”

    正在门外看热闹的方书常过来搂住他的肩膀:“什么单挑?什么单挑?我们陈凡什么时候怕过单挑。小凡。我不是挑事的人,我不知道你脾气怎么样,要是我我肯定忍不了……”

    “忍什么不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跟老唐单挑我还有饭吃吗……”

    几个月来大伙儿都在一起相处,此时厨房附近人声热闹,院落里、周围房间里来来往往的人也不少,有霸刀营的几名头目,有苏文定等几名苏家的亲族,有祝彪、陈驼子。有过来见宁毅的何志成、刘承宗,也有先前在杭州时的一些弟子,如卓小封这样的,过来凑热闹。苏檀儿带着小婵、娟儿等家中人负责张罗桌椅碗筷,四岁多的宁曦在人群里瞎跑,去厨房里端了一碗水准备拿回来给弟弟喝。

    他的弟弟——小婵的孩子——一岁零四个月大的宁忌正在另一边的屋檐下慢慢走,口中说着“爹爹!爹爹!”摇摇晃晃的像只企鹅,要摔倒时,在一边板着脸看着的西瓜才会伸手抓住他,宁忌摇晃着脑袋,看清楚了人,才张开嘴露出口中的乳牙:“嘿嘿,瓜——姨!”

    “我叫刘大彪。”西瓜抱起他,一本正经地纠正,“来,叫声大彪阿姨。”

    “西——瓜!”

    “我不跟你玩了。”她便将小孩子放回原处,自己坐回屋檐下继续板着脸,宁忌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来,继续张开嘴没心没肺地笑。小婵从不远处过去,见到西瓜的无奈,也是捂着嘴笑,并不参打算多管。

    云竹已经怀孕了,才刚刚开始显肚子,但穿了厚一点的衣裳,便看不出来。锦儿陪着她在房间里摆放碗筷,她们的圈子,跟陈凡这帮反贼暂时还不怎么搭,但也有自己的事情做。自北上之后,云竹主要是负责整理和管理从京城运出来的一些书籍,她在音乐上的造诣最高,但要说琴棋书画,几乎都有涉猎和深入,要说对于一些古书、典籍的正统理解,或许比宁毅还要擅长。

    也是因此,来到青木寨,而后来到小苍河,她所做的事情,除了慢慢为书籍归档,每天下午,她也会有半个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教习正统的四书五经。

    为了稳定军心,此时的整个小苍河队伍中,会是开得不少的。下层主要是讲解武朝的问题,讲解此后的局势,增加紧迫感,上层往往由宁毅主导,给参与行政的人讲效率的重要性,讲管理的技巧,各种事情安排的技巧,给军队的人讲解,则多是稳定军心,分析各种道理,中间也参与了一些类似于传销、传教的煽动人、关怀人的手法,但这些,基本都是基于“用”的中短期教程,类似于现代教管理的短期班、成功人士论坛讲座等等。

    真正涉及到知识学习,有这方面进阶需求的人,就不多了。宁毅在杭州时,跟卓小封等“永乐青年团”“正气会”的孩子讲过一些正规的儒家知识,做了一些启蒙,也曾用各种比喻,现代的教学方法,令他们能迅速地读懂一些道理,后来这些人到了苗疆,知识的获取多从自学。这次北上,有一些孩子表现出了对正统学识,“道理”的兴趣,宁毅便将他们发配给云竹。讲解一些正规书卷上的话。

    云竹在这方面虽然没有太过开阔性的观点和视野,但知识的讲解极正。在卓小封等人看来,这样一位柔柔弱弱的师娘,竟能有如此渊博的学识,简直与大儒无异。心下也就愈发尊重她。在这期间,陆续也有些竹记核心人物的孩子加入其中,队伍虽算不得大,云竹这边的生活倒是充实起来。

    一帮人说说笑笑,宁毅稍微炒了个菜,也就将灶台让开,不去阻了唐枢烈的工作。他与杜杀陈凡等人在一边的院子说事情,话题自然也离不开这次的汴梁破城,又或是他们出门遇上不少情况,不多时。戴着眼罩,身着戎装的秦绍谦也来了,男人们到一个房间落座,坐了两大桌,女人和孩子则过去另一边房间。西瓜虽然算得上是领头人之一,但她也陪着苏檀儿,去另一边的房间落座了,偶尔逗逗才说话不久的小宁忌,不一会把宁忌逗得哭起来,她又冷着脸抱着不好意思地哄。

    落座、寒暄、上菜。当秦绍谦问起这次出山的情况时,宁毅才微微的摇了摇头。

    小苍河面临的问题不小。

    当然,如论是谁,杀了一个皇帝举兵造反。遇上的问题,都不会小的……

    *****************

    自半年前,宁毅等人弑君之后,遇上的首要问题,其实不在于外部的追杀——虽然在金銮殿上,蔡京等人藉由高呼“陛下遇刺驾崩”。破了宁毅的拖延手腕,但其后,吕梁的骑兵一度冲入宫城,与宫中禁军进行了一轮冲杀,其后又按照先前的计划,在城内对救援及平乱的士兵进行了几轮炮击,在汴梁城内那种环境里,榆木炮的炮击一度打得守军破胆。

    之后,被秦绍谦策反而来的数千武瑞营士兵开进城里,在大的混乱后,甚至与城中的禁军对峙了两天两夜。

    此时皇帝驾崩,一众大臣群龙无首,宁毅等人则抢先洗劫了城内几个重要的地方,例如翰林院、皇宫藏书阁,兵部军械库、火器司、户部仓库、工部仓库……抢走了大量书籍、火药、种子、药材。其时统兵的童贯已被宁毅斩杀,蔡京固然老谋深算,也是经历过大量的风波,能下决断,但他为求活命,在皇宫中指使禁军放箭的行为给了宁毅把柄。

    宁毅在城中不光大肆的宣发赎买燕云六州的丑闻,各家各户的黑幕,还安排了人在城里一天八十遍的大喊弑君真相。蔡京门生满天下,也知道当时是最重要的时刻,若只是童贯身死,他也可以事急从权,统和权力对抗宁毅,但宁毅的这种行为搅乱了他使唤军队的正当性,以至于各方都免不了有些犹豫和观望。宁毅等人,则施施然的将这些东西打包,用马车拖着上路。

    离京之后,队伍走得不算快,途中又有军队追赶上来。宁毅手头上此时有武瑞营军人六千五,吕梁山马队一千八,霸刀营战士两千余,加起来刚刚过万。后面追过来的,往往是四万五万的阵容,有的将领意识到重骑的作用,也已经给麾下不多的骑兵装上铠甲,然而这些都没有意义。

    宁毅等人连续两度打散了后面追来的大军,对于士兵倒是并不赶尽杀绝,冲散了事,唯有对这两支部队的将领,吕梁骑兵衔尾追杀。武辉军指挥使何平连同他身边的亲卫被韩敬追杀至黄河岸边擒住枭首,此后,后面追赶的军队,就都只是出工不出力了。

    陆续以来打败了怨军,可与女真人对峙,又在汴梁城中大闹、杀了皇帝的军队,战力正值巅峰。但这时候的巅峰,有着歇斯底里的气息。真正巨大的问题,在于这支军队的思想和未来上,没有多少人真敢考虑这个事情,一旦考虑,必然落入迷惘,若是维持这种情况,不用半年,军队也就垮了。

    宁毅应对的核心,也就是一句话:“一年之内京城与黄河以北沦陷,三年之内长江以北全部沦陷。这是女真人的大势,武朝朝廷无力回天。到时候乾坤倒覆,我们便要将可能救下的华夏子民,尽量的保下来……”

    为了将这句话渗透进军队的每一处,宁毅当时也做了大量的事情。除了一路上让人往高门大户各州各地宣传武朝世家的黑材料,动摇人心也让他们自相残杀,真正的洗脑,还是在军中展开的。由上而下的会议,将这些东西一条条一件件的掰开揉碎了往人的思想里灌输。当这些东西渗透进去。接下来的论断和预言,才真正有了立足之基。

    关于武朝命运的预言,厘定了短期和中期的目标,厘定了行动的纲领和正确性,同时也暗示了,一旦朝廷陷落,我们将要面临的,就只有敌人而已。如此一来,武瑞营的军心才在这样的论断里暂时稳定下来,若是这一断言在一年后并未发生。估计士兵的心理,也只能撑到那个时候。然而,金兵终究还是再度南下了。

    一支军队的士气,依靠于最大敌人的胜利,这一点未免有点讽刺,但无论如何,事实如此。金人的南下,令得这支队伍的“造反”,初步的站住了脚跟,也是因此。当汴梁城破的消息传来,山谷之中,才会有如此之大的士气提升,因为己方的正确性。又再度提高了,众人对宁毅的信服,无疑也将大大增加。

    然而即便初期的根基如此讽刺的扎了下去,对于宁毅等高层而言,一个个的难题,才刚刚开始解。这中间。面临的第一个巨大问题,就是青木寨即将失去它的地理优势。

    在决定杀周喆之前,宁毅对青木寨,有过两年时间的规划和经营。作为本职上的商业巨头,他对于供需的了解和协调,实在是太过驾轻就熟。青木寨虽然做的是走私,然而在宁毅的操作下,对于来往商旅的照应,对于他们的优势劣势,对于他们能获取的东西、需要的东西,每一笔在山里都会有主动的分析和建议。在这个年月里,不光是跟人做生意,还教人怎么做,主动协调武、金两地的供需,对于商人来说,方便是巨大的,利润当然也是巨大的。

    两年的时间不算长,第一年只能说是起步,然而密侦司掌握大量的资料,透过赈灾,竹记也联合了许多的商人。这些商人,正规的跟竹记合伙,哪里有不正规的,宁毅便会派吕梁山的人去找对方,到得第二年,金人南下,踏破雁门关,边贸停歇之时,青木寨已经剧烈的膨胀起来。

    如果说宁毅没有造反,且金人没有再度南下。景翰十四年的冬天,恐怕青木寨就要从雁门关的边贸收入里抠走一大块肉,而后逼得军队正式翻脸。

    眼下倒是没有这个忧虑了,然而金人南下,夺取黄河以北,攻破汴梁,一旦它开始正式的消化这块地方,南北的生意,就再也谈不上走私,青木寨,也将被雁门关通道完全的架空。

    一年多的时间,青木寨搜刮和集中了大量的资源,但即便再惊人,也有个限度,从吕梁山出来的两千骑兵,近两百的铁甲重骑,就是这资源的核心。而在其次,青木寨中,也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这倒算不得早有预谋,但吕梁山的环境毕竟不好,大家以前又都是饿过肚子的人,一旦宽裕,首选就是屯粮。

    青木寨自发达以后,收留附近的山民、流民、南北逃兵,在眼下已有两万余人的规模,再多来个一万人,撑个一年左右,倒还不算什么。然而,余晖也已经开始出现。

    普通士兵当然是不知道的。但也是因为这些考虑,宁毅选择将新的基地西移,依托于青木寨先站稳脚跟,渗入西军的地盘——这一片民风剽悍,但对朝廷的归属感并不十分强,而且先前种师道与秦嗣源惺惺相惜,宁毅等人认为,对方或许会卖秦绍谦一个小小的面子,不至于赶尽杀绝——至少在西军无法赶尽杀绝之前,可能不会轻易这样做。

    这两三个月的时间,宁毅动用了竹记之下跟随而来的所有说书人,去到西军地盘的几个州县,装作幸存者的样子讲述朝廷弑君的过程,燕云六州的真相等等,间中也宣传种师中的壮烈牺牲。在这段时间里,西军对此并未进行激烈的阻拦,倒是因为民风彪悍,有时候人家觉得这说书人说朝廷坏话,会将人打一顿赶走。但也有不少人,因为对种师中的崇拜,而对朝廷的软弱义愤填膺。

    另一方面,宁毅已经开始在附近着手构建初步的商业网络,他手头上还有许多商人的资料,原本与竹记有关系的、没关系的,如今当然不再敢跟宁毅有牵扯——但那也没关系,只要有**有需求,他总能在中间玩出一些花样来。

    只要西军的这片地盘能给他一年左右的时间,以他的经商能力,就可能在吐蕃、西夏、金国这几支势力交汇的西北,串联起一个沟通各方的利益网络。甚至将触手顺着吐蕃,伸进大理……(未完待续。)

    夜色笼罩,林野铅青。就在山腰间的小院子里晚饭进行的时候,雪花已经开始从夜色中落下来。

    院落之中的人声在看见雪花落下时,都有着稍稍的收敛,冬日已至,下雪是迟早的事情,然而雪花一旦落下,许多问题就会变得更加紧迫了。

    当然,众人都是从尸山血海、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从起事开始,对于许多事情,也早有觉悟。这一年,乃至于接下去的几年,会遇上的问题,都不会简简单单,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剩下的就只是见步行步、一件件越过去而已。

    因此那笑声些许的停顿之后,也就再度的恢复过来,男人们在这初雪落下的光景里,闲聊着接下来的许多事。隔壁女人聚集的房间里,西瓜抱着小宁忌,目光转向窗外时,也有着些许迟疑,但随即,在小孩子的挥舞双手中,也变作了笑容。一旁的苏檀儿看着她,目光对视时,温和的笑了笑。

    一俟大雪封山,道路愈发难行,霸刀营众人的动身南下,也已经迫在眉睫。

    对于她来说,这也是件复杂的事情。

    然则,如今这院落、这山谷、这西北、这天下,复杂的事情,又何止是这一小件。

    晚膳在热闹而有趣的气氛里逐渐过去,晚饭过后,宁毅送着秦绍谦出来,低声说起正事:“京城的事情早有预料,于我们关系不大了,然则西北这边,如何取舍,已经成了问题。你写的那封书信,我们早就交了过去,希望种老爷子能够看在秦相的面子上。多少听进去一点。但这次西军仍旧拔营南下,如今被完颜昌的部队堵在半道,已经打了起来。李乾顺南来,西北几地,真要出事了……”

    秦绍谦望着这夜里的雪花,握了握双手:“女真攻汴梁。种老爷子会派兵援救,本就是说不了的事情。西夏这个空子钻得好,但我们这边,脚步尚未稳下来,又能如何?”他想了想:“种家军已被拖在南面,折家仅能自保。立恒若觉得可冒险与西军合作,在此时共守西北,我可先去见见种老,或许看在父亲与兄长的面子上。能够说得上几句话。”

    宁毅摇了摇头:“太冒险了。”

    他们一行人过来西北之后,也希求西北的稳定,但当然,对于武朝灭亡论的宣扬,这是宁毅一行必须要做的事情。早先造反,武瑞营与吕梁骑兵在武朝境内的声势一时无两,但这种惊人的威势并无后劲,韧性也差。一年半载的时间纵然无人敢当,但也必然衰退。这支逞一时霸道的势力实际上随时都可能跌落悬崖。

    在有限的时间里。宁毅预言着女真人的南下,同时也加强着青木寨的根基,紧盯着西北的状况。这些都是武瑞营这支无根之萍能否扎下根基的关键。

    在守卫汴梁的过程里,秦嗣源与种师道有着深厚的交情,后来汴梁守卫战结束,为了秦家的事情。种师道的心灰意冷,是能看得出来的。这位镇守西北的老人心有恻隐,但在弑君造反之后,想要以这样的恻隐之心维系双方的关系,基本是不可能的事。

    预感到西北可能出现的危险。宁毅曾请秦绍谦修书一封,送去给种师道,希望他能以西北为重,若是女真再度南下,西军就算要出兵,也当留下足够的兵力,避免西夏想要趁机摸鱼。

    事实上,这些事情,种师道不会想不到。

    而在第一次守卫汴梁的过程里大量折损的种家军,若想要一方面南下勤王,一方面守好西北,在兵力问题上,也已经成为一个两难的抉择。

    许多时候,天下从来就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

    宁毅让秦绍谦写这样一封信,考虑的并不是左右种师道的决定。更多的只能算是表一个态:我虽然杀了皇帝,对西北却并无恶意。而最近这段时间,竹记的说书人在西北的几个城池内宣传并未被种家人高压遏制,或许就是老人恻隐之心的一部分。

    如果双方都在这样和稀泥,持续更长的一段时间,也许就会出现坐下来谈判或者合作的机会。但眼下,终究是太快了。

    种师道在汴梁时固然是个慈祥老人,但他镇守西北这些年,要说杀伐果决的的段数,绝对是最高的。他的恻隐之心或许有,但若觉得他心慈手软,找上门去,被砍了脑袋送去京城的可能性绝对要高于成为座上之宾。

    这次女真南来,西军拔营勤王,留在西北的部队已经不多。那么接下来,可能就只有三种走向。第一,希望西军以薄弱的兵力众志成城,在渺茫的可能性中咬牙守住西北。第二,秦绍谦去见种师道,希望这位老人家念在秦嗣源、秦绍和的面子上,念在西北的危急形势上,与武瑞营合作,守住这边,就算不答应,也希望对方能够放走秦绍谦。第三,看着。

    但第一种可能性真是太小了。第二种可能性若真实现,当然是最好的,有种家的接纳,武瑞营在西北立马就能站住脚跟。然而……哪里能天真成这样。

    宁毅看着这夜里的雪花,停顿了片刻:“希望种老爷子以西北黎民为念,与我们合作守城。假设能守得住,此战之后,种家军也与谋反无异,汴梁城虽破,武朝却未亡。把希望寄托在这个上面,不太现实。而且,小苍河连房子都没建好,工期本来就吃紧,人手还嫌不够,过冬都难,我们能拨出多少人去。倘若两边稍有嫌隙,以后的日子我们还过不过了……”

    秦绍谦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之所以说出来,在他心中,也是觉得可能性最小的,只是宁毅常常能人所不能,因此说给他听,碰碰运气而已:“那……西北的局势就更麻烦了。”

    “明日开会,再与大家一道商议吧。”

    这是关系到日后走向的大事,两人通了个气。秦绍谦方才离开。院落内外众人还在谈笑,另一侧,西瓜与方书常等人说了几句,接过了她的霸刀盒子背在背上,似要去办些什么事情——她平日出门,霸刀多由方书常等人帮忙背着。按照她自己的解释,是因为这样很有派头——见宁毅望过来,她目光平淡,微微偏了偏头,雪花在她的身上晃了晃,然后她转身往侧面的小路走过去了。

    此时本就是散席的时间,众人先后离去,西瓜的独自离开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久之后,院落里的众人陆陆续续的离去。仆役们收拾东西,檀儿与云竹坐在房间外的廊道上,看着落雪正在聊天,宁毅来时,檀儿道:“西瓜怎么一个人就走了。”她虽然颇善精打细算,但对于西瓜直爽的性子,其实挺喜欢的。

    “她也有她的事情要处理吧。”

    宁毅回答一句,在两人身前蹲了下来。拖起云竹的手,看着她隆起的肚子:“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云竹笑着点头:“还好。”她神情恬静。只是稍显有些瘦。

    “你跑出去,她就每天担心你。”檀儿在旁边说道。

    冒天下之大不韪,猝然杀皇帝,举反旗,先前的生活一夕之间改变,纵然再亲近的人。一时半会儿的也难以接受得了。无论云竹还是苏檀儿,对于这些事情,皆有忧虑在心。云竹并不愿说,只是宁毅出门时,便往往担忧他的安危。檀儿精明强干,但在这件事上,也未必不是逆来顺受。

    一夕之间,所有人的日子,其实都已经改变了。

    半年的时间下来,云竹明显瘦了些,锦儿有时候也会显得没有着落,檀儿、小婵等人顾着家里,偶尔也显憔悴和忙碌。此前京城繁华、江南锦绣,转眼成云烟,熟悉的天地,忽然间远去,这是任谁都会有的情绪,宁毅期待着时间能弭平一切,但对这些家人,也多少心怀内疚。

    他有时候处理谷中事物,会带着元锦儿一道,有时候与檀儿、小婵一道忙碌到半夜,与云竹一道时,云竹却反倒会为他抚琴说书,对于几个家里人而言,这都是相濡以沫的意思。对于宁毅说的武朝将亡,天南将倾的事情,在升平年月里过惯了的人们,一时间,其实有哪有那么简单的就能产生紧迫感呢?即便是檀儿、云竹这些最亲近的人,也是做不到的。

    未有那些士兵,经历过战场,面对过女真人后,反而会感觉更加真切一些。

    “每次出门,有那么多高手跟着,陈凡他们的武艺,你们也是知道的,想杀我不容易,不用担心。这次女真人南下,汴梁破了,所有的事情,也就起头了。我们一帮人到这边山窝窝里来呆着,说起来,也就不算是什么笑话。未来几年都不会很好过,让你们这样,我心里有愧,但有些局面,会越来越清楚,能看懂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我不管这个的,云竹也不管这个。”檀儿笑了起来,“你能安心,我们就安心了。”

    她的话虽然是这样说,但这次的消息能让山谷中的人鼓舞,对于她们,其实多少也有安心的效果。

    “只是李姑娘听了这消息,感觉怕是很不好受……”檀儿想起来,又加了一句。

    “她啊……”宁毅想了想。

    “她应该已经听到消息了。”云竹道,“你待会有空,便去看看她吧。”

    *************

    夜色灰黑,雪正在下,视野前方,一侧是蜿蜒的小河道,一侧是荒芜的山岭,雪夜之中,偶有灯火亮在前头。让身边人举着火把,宁毅转过了前方的山道。

    半年之前,在汴梁大闹一场过后离京,宁毅算是劫走了李师师。要说是顺手也好,刻意也罢,对于一些能处理的事情,宁毅都已尽量做了处理。如江宁的苏家,宁毅安排人劫着他们北上,此时安排在青木寨,对于王山月的家里人,宁毅曾让人上门,后来还将他家中几个主事的女子打了一顿,只将与祝彪定亲的王家小姐掳走,顺便烧了王家的房子。算是划清界限。

    事情走到这一步,没什么温情脉脉可言。对于师师,两人在京时来往甚多,纵然说没有私情之类的话,宁毅造反之后,师师也不可能过得好。这也包括他的两名“儿时玩伴”于和中与陈思丰,宁毅干脆一顿打砸,将人全都掳了出去,之后要走要留,便随他们。

    为着秦家发生的事情,李师师心有愤慨,但对于宁毅的突然发飙,她仍旧是不能接受的。为了这样的事情,师师与宁毅在途中有过几次争论。但无论怎样的论调,在宁毅这边,没有太多的意义。

    此后宁毅曾让红提调拨两名女武者保护她,但师师并未就此离去,她随着队伍来到小苍河,帮着云竹整理一些典籍。对于这天下大势,她看不到走向,对于宁毅弑君。她看不到必要性,对于弑君的理由。她无法理解,对于宁毅,也都变得陌生起来。但无论如何,之于个人,处于这样的环境里,都像是奔流的大河忽然遇上巨石。河水像是被卡住了一瞬,但无论往哪个方向,接下来都是要让人粉身碎骨的万顷湍流。

    宁毅走上那边亮着灯火的小房子,在屋外一侧的黑暗里,穿一身臃肿青衣的女子正坐在那边一棵倾倒的树干上看雪。宁毅过来时,她也偏着头往这边看。

    “你一个女人,心忧天下,但也犯不着不吃东西。”宁毅在路边停了停,然后然随从留下,朝那边走过去。

    “你……”名叫师师的女子声音有些低沉,但随即咽咳了一声,顿了顿,“汴梁城破了?”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往日里在矾楼,女人们穿的是丝绸,戴的是金银,再冷的天气里,楼中也未曾断过炭火。但此刻到了西北,纵然往日艳名传遍天下的女子,此时也只是显得臃肿,黑暗中看来,只是身段比一般的妇人稍好,语气听起来,也多少有些萎靡。

    宁毅点了点头:“嗯,破了。”

    “你高兴吗?”

    “算是吧。他破了,我才站得住脚。”

    “几十万人在城里……”

    “预测到他会破,所以我才要走。预测到这几十万人加起来也打不过几万人,所以,我才不想被他们害死。”

    师师低了低头:“你仍是这样的说法,那是几十万人……”

    宁毅在旁边的树干上坐下:“第一次女真南下,我们守住京城,死了很多人,但大家仍然觉得汴梁可守,四方商贾、闲杂人等,皆聚集京师,我杀周喆之后,大家觉得不对,京中人口四散,减了近两成。往好处想,至少这两成人暂时是我救的。”他敲了敲树干:“也只是暂时而已……”

    “我说不过你。”师师低声说了一句,片刻后,道,“先前求你的事情,你……”

    “替你安排了两条路,或去南面找个小城隐姓埋名,或绕路去大理,谨慎一点的话,未尝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事情把你卷进来了,这也是我欠你的。”

    雪花静静地飘落,坐在这倾倒树干上的两人,语气也都平静,说完这句,便都沉默下来了。沧海横流,话语难免无力,在这之后,她将南下,无论如何,远离曾经的生活,而这支军队,也将留在小苍河挣扎求存。想到这些,师师悲从中来:“真的劝不了你吗?”

    这其实已是无需多说的事情,沉默片刻,宁毅在黑暗里笑了笑。

    **************

    小苍河雪花落下的时候,往东千里之外,汾州州城里,血与火正连成一片。

    弓箭手在燃烧的宅院外,将奔跑出来的人一一射杀。这是河北虎王田虎的地盘,率领这支队伍的将军,名叫于玉麟,此时他正站在队列后方,看着这燃烧的一切。

    回过头去,有一道身影,也在不远处的小楼上冷冷地看着。

    此时燃烧的这处宅子,属于二大王田豹麾下头领苗成,此人颇擅计谋,在经商运筹方面,也有些本领,受重用之后,素来高调张扬,到后来张扬跋扈,这一次便在斗争中失势,乃至于全家被杀。

    苗成惹上的对头,便是后方小楼上看着的那个女人。此时女子一身灰袍。在冬日里显得单薄又消瘦,令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冷意,但她恍如未觉,望了这燃烧的府邸片刻,在楼上的窗前坐下了,喝着凉茶。处理她手头上的事情。

    苗成一家人已被杀戮殆尽,于玉麟回身走上楼去,房间的窗前灯火摇曳,单薄的身影,凉透的茶水,桌上的纸笔和女子手中的硬饼,凝成了一副冷漠而孤魅的画面——这女人过得极不好,然而田虎帐下的不少人,都已经开始怕她的。

    一开始倒并不是这样的。

    她自来到虎王帐下。先前倒是有些以色娱人的味道——以样貌进入虎王的法眼,随后因展露的能力得到重用。自接下任务去往吕梁山之前,她还是那种颇为努力,但多少有些柔弱女子的样子,从吕梁山回来后,她才开始变得大不一样了。

    于玉麟是后来才知道的,她与那心魔有着杀父之仇、毁家之恨,然而吕梁山上的一番经历似乎让她想通了什么。她力主与吕梁青木寨合作经商,把持住了这条商道。其后她不光是做事果决。整个生活上的私欲,几乎像是完全消失了,她对于容貌不再在意,只求整洁,对吃食毫不挑剔,对住所、穿着也再一般女子的要求。

    睡着咯人的硬床。吃着粗粮的硬饼,这一两年的时间里,她迅速的消瘦下来,整个人也冷漠得像是有毒的蜘蛛。但不可否认的是,她所接手的事物。全都有声有色。田虎对此并不在意,若要女人,随手都是,能把事做好的人就不多了,没了“这女人可以上”的**,他反而更加信任起楼舒婉来。于玉麟也是因为往日的交情,不少事情上愿意跟她合作,也因此占了不少便宜。

    为求利益,忍下杀父之仇,斩却私欲,只求强大自我。于玉麟知道眼前的女子毫无武艺,若论伸手,他一根指头就能戳死她,但这些时日以来,她在他心中,一直是当得了可怕两个字的。他只是已经想不通,这女人从头到尾,求的是什么了。

    这一次女真二度南下,天下大乱。虎王的朝堂内部,有不少声音都在建议,取青木寨,打武瑞营反贼,如此,可得天下民心,就算打不过武瑞营,趁虚谋夺青木寨,也是一步好棋。但楼舒婉对此持反对意见,苗成当堂指责,她与那弑君反贼有旧,吃里扒外。

    这些朝堂政争发生时,于玉麟还在外地,随后不久,他就收到楼舒婉的指示过来,拿着田虎的手令,在今日把苗成一家给弄死了。

    灯火的光芒之中,还能看出女子昔日精致的面容轮廓,她抬起头来,与于玉麟打了个招呼,道了声谢,笑容也并不温暖,然后又低头看桌上的几份东西了,于玉麟赞了几句:“楼姑娘好手段……”后,问道:“青木寨的事情,楼姑娘为何主张不动手?”

    “他们是天下之敌,自有天下人打,我们又不见得打得过,何必急着把关系闹僵。”女子随口回答,并无丝毫犹豫。

    “然而,弑君之后,青木寨根基已动。据我所知,这几年凭借地利,青木寨所获甚丰,若能趁机取了,于我方颇有裨益。”

    “就为他些许根基浮动,就忘了那武瑞营正面迎战女真人的实力?”楼舒婉笑了笑,然后将桌上一份东西推出去,“那宁立恒去到青木寨后,第一件事,颁布这‘十项令’,于兄可曾看过?”

    “我听说了,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不是没用,这十项令每一项,乍看起来都是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第一项,看起来很拗口,吕梁乃吕梁人之吕梁,一切法规以吕梁利益为标准,违背此利益者,杀无赦。第二项,个人私产他人不可侵犯……十项规条,看起来只是些老生常谈的道理,说一些简单的,大家都知道的赏罚,然而规矩以文字定下,根基就有了。”

    楼舒婉语气不快,平平淡淡的,在这里将目光收回来,顿了顿:“这十项令,拿来之后我看了两个月,然后几乎是照抄一份,写细之后交给虎王。过不多久,虎王应该也要将命令颁布出来。青木寨因弑君之事,受很大压力,确实根基浮动。我们这边并无问题,按部就班,是我们占了便宜了。”

    于玉麟皱了皱眉:“就算有次作用,青木寨毕竟是受到了影响,与我方不该动手有何关系。”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对这样的人。若无打死他的把握,便不要随便惹了。”楼舒婉勾了勾嘴角,看起来竟有一丝惨然,“他连皇帝都杀了,你当他一定不会杀到汾州、威胜来吗?”

    于玉麟有片刻默然,他是领兵之人,照理说不该在战斗的事情上太过瞻前顾后,但眼下,他竟觉得。不无这种可能。

    那宁立恒看起来理智稳重,发起飙来,竟当庭把皇帝给剐了,与天下为敌,毫无理智,根本就是个疯子!

    窗外火焰还在燃烧,楼舒婉看了一眼:“好在他如今去到西北,想要站稳。并不容易,不说朝廷的军队。这次女真南下,西北空虚,西夏王极有可能会抓住机会,收复横山,甚至南下武朝。他的日子难过,也必定使出浑身解数。论运筹布局。我不如他太多,论眼光谋划,我一介女流,局限也大。有他当老师,我一定在背后统统的。学起来……”

    火光肆虐,楼上平静的语气与单薄的身影中,却有着铁与血的味道。于玉麟点了点头。

    “也是,他挡不挡得住西夏,也难说……”

    ****************

    同样的火光,曾经在数年前,南面的杭州城里出现过,这一刻循着记忆,又回到齐家几兄弟的眼前了。

    小苍河,落下的雪花里,齐新勇、齐新义、齐新翰等几人看见了独身过来的女子。那女子不算高挑,但体型匀称,脸偏圆,颇为美丽,但也显得有些傲然,她走过来,将身后的长盒子立在地下。

    宁毅麾下的武者中,有几支嫡系,最初跟在他身边的齐家三兄弟,统领一支,后来祝彪过来,也带了一些山东的绿林人,再加上后来收下的,也是一支。这段时间以来,跟在齐家兄弟身边的百十人大都知道自己老大与这南方来的霸刀有旧,有时候摩拳擦掌,还有些小摩擦出现,这一次女子独身前来,河边的这片地方,不少人都陆续走出来了。

    河边有风,将她身上的衣袂抚得猎猎作响,发丝也在风里动。刘西瓜站在那儿,朗声道:“我将南归,有些事情拖了半年,是时候解决一下了。几位齐兄,觉得如何?”

    这是属于高层的事情,那边沉默片刻,从屋里出来的齐新勇冷冷道:“杀父之仇,怎么解决。”

    不远处,在河边洗澡的齐新翰赤膊上身,拖枪而来,水汽在他身上蒸发。断了一只手的齐新义在另一侧持枪而立,腰杆笔直。刘西瓜的目光扫过他们。

    “两个办法,第一,还是上一次的条件,姓齐的与姓刘的积下的恩怨,你们三人,我一人,按江湖规矩放对,生死无怨!”

    齐家三兄弟中,齐新义在与女真作战时断了一臂,齐新勇也有伤在身,但作为小弟的齐新翰经历了磨练,此时已如开锋的利刃,有了通往高处的可能。他们此时听着女子的说话。

    “第二,齐叔是我长辈,我杀他,于私心中有愧,你们要了结,我去他灵位前三刀六洞,之后恩怨两清。这两个办法,你们选一个。”

    西瓜面容精致,乍看起来,有着江南少女的柔弱气息,然而她执掌霸刀庄多年,此时风吹起来,只是几句话后,给人的观感已是英姿凛冽的宗师风范。

    齐家兄弟的手下中有人嗤道:“你与东家有旧,说什么三刀六洞,你三刀六洞了,我家老大还用在这里……”他话没说完,齐新勇偏过头去低声说了一句:“闭嘴!”

    西瓜看了那人一眼:“要报的是杀父之仇,这世上又岂能事事如意。几位齐家哥哥,做选择吧!”

    她手中握起一把单刀,待话音落下,扑的扎进土里。风雪之中,女子身侧一边是霸刀巨刃,一边是锋利单刀,凛然以立。对面,齐新翰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握枪前行……

    ****************

    汴梁城,巨大的悲怆还只是开端。

    马车驶过街头,唐恪在车内。听着外面传来的混乱声响。

    自天师郭京的事情后,女真围住汴梁内城已有数日,如今为了支付赔偿女真人的巨额财款,军队已经开始挨家挨户的在城内抄家,搜集金银。

    但这并不是最令人绝望的事情。嚎叫哭骂声尖锐传来的时候,一队士兵正在街边的房舍里。将这人家中的女人按名单抓出来,这一家的主人是个小员外,奋力阻挡,被士兵打翻在地。

    女子的哭声,小孩的哭声混成一气,从帘子的缝隙往外看时,那头破血流的员外还在与士兵厮打,口中哭喊:“放手!放手!你们这些败类!你们家中没有妻女吗——放手啊!我愿守城,我愿与金狗一战啊——啊……”

    成年男人的哭声。有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绝望,他的妻子、家人的声音则显得尖锐又嘶哑,路边看到这一幕的人脸色苍白,然而抓人者的面色也是苍白的。

    没错,人人都有妻女,这员外有,一些士兵、将官也有。这次女真人已在内城的城墙外架好各种攻城器械,索要金银、女人、有各种技术的匠人。这种城下之盟,没什么道理可说。城内将整个国库都已搬空,皇宫里的各式珍玩都在被搬出来,而后是为了填满女真人所说的那个数字而进行的全城搜刮。至于女人,京中的妓户都已经被押着出去,然后是上次大战之中未曾参与守城的人家的妻女,而后家中没有男人的遗孀、寡妇们恐怕都无幸理了。

    唐恪已经是宰相。当朝左相之尊,之所以走到这个位置,因为他是曾经的主和派。打仗用主战派,议和自然用主和派,理所当然。朝廷中的大员们期待着作为主和派的他就能对议和无比擅长。能跟女真人谈出一个更好的结果来。然而,手中任何筹码都没有的人,又能谈什么判呢?

    一路的哭喊厮打,一路的混乱悲凄,也有人扑倒在路中间,或破口大骂、或苦苦哀求。唐恪坐在马车里,没有任何动静——所有的命令,都是他签发的。包括此时正往蔡京等人府上过去,要将他们府中女眷抓出来的命令。

    他就这样回到家中,打开府门后,庭院之中,也是女子的哭泣和求肯之声,这其中,有他最疼爱的孙女,她扑过来,被家丁隔开了,唐恪身躯和手指都有些颤抖,从旁边的廊道转出去。

    只这一天,成百上千的女子被聚集起来,她们有的待字闺中,有的已嫁做人妇,有的丈夫儿子为守城而死,有的还有婴孩在城内嗷嗷待哺,她们的家人在外面哭喊,在求情,在寻找各种关系,然而一切都已毫无意义,这一天结束时,她们被送往城外的女真人军中,开始供围城的军人**取乐。

    同一天,继位才半年的靖平皇帝也来到女真军营当中,试图讨好完颜宗望,弭平侵略者的怒火,此时还没有多少人能知道,他再也回不来了。

    但相对于此后两三个月内,近十万人的遭遇,相对于此后整片武朝大地上千万人的遭遇,他的具体经历,其实并无出众、可书之处……

    ****************

    同样的时间,西北,青涧城。

    种家的老房子里,老人望着挂在床边上的灯火光点,怔怔的像是失了神,他已有许久没有说话,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还在持续,但在某一刻,那起伏停下了。

    有哭声传来。

    镇守一方,名镇西陲的老帅种师道,在病倒数月之后,撒手人寰。

    西夏人的铁蹄,滚滚碾来。在这寒冷的冬天,一切都被煮在了沸腾的洪流里——(未完待续。。)

    ps:  本来想得还很轻松,然而,过去的一集,所有的情节都几乎酝酿了一年以上,甚至有酝酿了三四年的,写完之后松了一口气,但在动笔新一集的时候,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空空落落的。想着赶快停下来想想,结果停了这么久……嗯,忽然发现这章字数很吉利。

    雪下得大了,夜色深邃,山林之中,渐渐的只余夜的苍茫。▲∴頂▲∴点▲∴小▲∴说,

    风雪呼啸在山腰上,在这荒芜山岭间的洞**里,有篝火正在燃烧,篝火上炖着简单的吃食。几名皮斗篷、挎腰刀的汉子聚集在这火堆边,过得一阵,便又有人从洞外的风雪里进来,哈了一口白气,走过来时,先向山洞最里面的一人行礼。

    “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了……”

    坐在山洞最里面的位置,铁天鹰朝着火堆里扔进一根树枝,看火光哔哔啵啵的烧。方才进来的那人在火堆边坐下,那着肉片出来烤软,犹豫片刻,方才开口。

    “我听说……汴梁那边……”

    这话语出口,旋又止住,山洞里的几人面上也各有神态,多半是看看铁天鹰后,低头沉默。他们多是刑部之中的高手,自京城而来,也有些人家便在汴梁。几个月前宁毅造反,武瑞营在京城搜刮之后北上,连续两次大战,打得几支追兵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京中新皇上位,事情稍定后便又搜集人手,组建除逆司,直接由谭稹负责,诛杀奸逆。

    铁天鹰因为在先前便与宁毅打过交道,甚至曾提前察觉到对方的不轨意图,谭稹上任后便将他、樊重等人提拔上来,各任这除逆司一队的统领,令牌所至,六部听调,实在是了不得的升迁了。

    只是这除逆司才成立不久,金人的部队便已如洪水之势南下,当他们到得西北,才稍稍弄清楚一点局势,金人几乎已至汴梁,随后天下大乱。这除逆司简直像是才刚生出来就被遗弃在外的孩子,与上头的来往音讯断绝。队伍之中人心惶惶。而且人至西北,民风彪悍,铁天鹰等人跑到官府衙门要配合可以,若真需要得力的协助,就算你拿着尚方宝剑,人家也未必听调听宣。一时间连要干点什么,都有些茫然。

    而今日,便已传来京城失陷的讯息。让人不免想到,这国家都要亡了,除逆司还有没有存在的可能。

    “……若是西夏人来,收回横山,这西北一地,也再无宁日。天下大乱。”沉默许久,铁天鹰又往篝火里扔了一根木柴。看着火焰的动静,才缓缓开口。不过,他口中说的这些,都不免让人想到那人传出来的预言。

    一年内汴梁沦陷,黄河以北全部沦陷,三年内,长江以北丧于女真之手,千万黎民成为猪羊任人宰割——

    如今看来。这形势竟真与那心魔所料无差。

    “可若非那魔头行大逆不道之事!我武朝岂有今日之难!”铁天鹰说到这里,目光才陡然一冷。挑眉望了出来,“我知道你们心中所想,可即便尔等有家人在汴梁的,女真围城,你们又岂能进得去。我等在北面做事,只要稍有机会。谭大人岂会不照料我等家人!诸位,说句不好听的,若我等家人、亲族真遭逢不幸,这事情诸位不妨想想,要算在谁的头上!要如何才能为他们报仇!”

    “我武朝国祚数百年。底蕴深厚,便是那魔头逆贼,也只敢说……他也只敢说,三年内退至长江以南。可是,若非他当庭弑君,令京中士气一降再降,几个月内,离京之人竟高达二十万之多,汴梁岂能陷落得如此之快。这等乱臣贼子……我铁天鹰,迟早手刃此獠!”

    他这些话说到最后,斩钉截铁、恨意凛然,洞中其余几人对望一眼,他的一名心腹走过来,伸出手来按了按铁天鹰的手背:“迟早诛杀逆贼。”

    其余人也陆续过来,纷纷道:“迟早诛杀逆贼……”

    待到众人都说了这话,铁天鹰方才微微点头:“我等如今在此,势单力孤,不可力敌,但只要盯住那边,弄清楚逆贼虚实,迟早便有此机会。”

    过得片刻,又道:“武瑞营再强,也不过万人,这次西夏人来势汹汹,他挡在前方,我等有没有诛杀逆贼的机会,其实也很难说。”

    外面风雪呼啸,山洞里的众人大都点头,说几句振奋士气的话,但实际上,此时心头仍能坚定的却不多,他们大多捕快、捕头出身,武艺不错,最重要的还是头脑精明,见惯了绿林、市井间的油滑人士,要说武瑞营不反,汴梁就能守住,没有多少人信,反倒对于朝廷上层的勾心斗角,各种黑幕,清楚得很。只是他们见惯了在黑幕里打滚的人,却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掀翻桌子,干了皇帝而已。

    但在眼下,当然也只能如此附和、表态。

    夜色更深了,山洞之中,铁天鹰在最里头坐着,沉默而坚毅。此时风雪疾走,天地苍茫,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这山洞中闭目沉睡,保持体力。只有在旁人无法察觉的间隙间,他会从这沉睡中惊醒,张开眼睛,随后又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睡下。

    两名被提拔的刑部总捕中,樊重的任务是串联绿林群豪,响应诛除奸逆的大计,铁天鹰则带领着几支队伍往西北而来,搜集武瑞营的踪迹、讯息,甚至在适当的时候,刺杀心魔,但此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的忐忑和压力。

    来到西北之后,要弄清楚这样一支大军的踪迹和动向,并不算十分艰难。甚至于那逆贼作为根据地之一的青木寨,他也可以派上一二斥候,进去打探虚实。这些天里,青木寨与那小苍河的来往,乃至于各地武瑞营士兵、家属终于零零碎碎的汇集而来,他手下的人,都能查探到线索,甚至远远的观察。

    这样的事态里,有外来人不断进入小苍河,他们也不是不能往里面安插人手——当初武瑞营叛乱,直接走的,是相对无牵挂的一批人,有妻儿家属的多半还是留下了。朝廷对这批人实施过高压管制,也曾经找其中的一部分人,煽动他们当奸细。帮忙诛杀逆贼,或者是假意投靠,传递情报。但如今汴梁沦陷,其中说是“假意”投靠的人,铁天鹰这边,也难以分清真假了。

    有些属下想要与这些人接触。也有的想要对这些人予以打击,以儆效尤。铁天鹰只是让他们安静地探查情报,表面上,自然是说不要打草惊蛇,然而这些天里,有好几次铁天鹰在夜里惊醒,都是因为梦见了那心魔的身影。

    对方反向侦查,然后杀了过来!

    没有人知道,离那心魔越近。铁天鹰的心中,越是在警惕、甚至害怕。

    与在京城时双方之间的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铁天鹰敢于挑衅对方,甚至威逼对方,试图让对方发怒,狗急跳墙。那个时候,在他的心中。他与这名叫宁立恒的男人,是没什么差的。甚至于刑部总捕的身份。比之失势的相府幕僚,要高上一大截。毕竟说起来,心魔的外号,不过源于他的心机,铁天鹰乃武林一流高手,再往上。甚至可能成为绿林宗师,在知道了许多内情之后,岂会害怕一个只凭些许心机的年轻人。

    双方起些冲突,他当街给对方一拳,对方连发怒都不敢。甚至于他妻子音讯全无,他表面愤怒,实质上,也没能拿自己怎么样。

    他从头到尾也没能拿自己怎么样。直到那年轻人发飙,攻破汴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掉九五至尊,铁天鹰才忽然发现,对方是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否则在那种破城的情况下,巡城司、刑部大堂、兵部白虎堂都被踏遍的情况下,自己一个刑部总捕,哪里会逃得过对方的扑杀。

    如今他成天下之敌,举旗造反,哪里会不防着自己这样的追杀者。以那人的心机,自己贸然摸上去,说不定什么地方、什么情报就是他特意安插的陷阱,也说不定哪一天在睡梦里,对方就已经命令手下反扑过来,顺手抹掉自己这帮碍眼的小石子。

    对方若是一个鲁莽的以霸气为主的反贼,厉害到刘大彪、方腊、周侗那样的程度,铁天鹰都不会怕。但这一次,他是真觉得有这种可能。毕竟那武艺可能已是天下第一的林恶禅,几次对上心魔,也只是悲催的吃瘪逃跑。他是刑部总捕头,见惯了精明油滑之辈,但对于心机布局玩到这个程度,顺手翻了金銮殿的疯子,真要是站在了对方的眼前,自己根本无法下手,每走一步,恐怕都要担心是不是陷阱。

    即便是林恶禅,后来宁立恒扯旗离开,大光明教也只是顺势进京,没敢跟到西北来寻仇。而如今,大光明教才入京几个月,京城破了,估计又只能灰溜溜的跑回南方去。

    这不是实力可以弥补的东西。

    如果自己谨慎对待,不要贸然出手,或许将来有一天局面大乱,自己真能找到机会出手。但如今正是对方最警惕的时候,傻乎乎的上去,自己这点人,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这些事情,手下的这些人或许不明白,但自己是明白的。

    当然,如今西夏人南来,武瑞营兵力不过万余,将营地扎在这里,或许某一天与西夏争锋,而后覆亡于此,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那或许是对自己和自己手下这些人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他在内心的最深处,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

    风雪同样笼罩的小苍河,半山腰上的院子里,温暖的光芒正从窗棂间微微的透出来。

    散发着光芒的火盆正将这小小的房间烧得温暖,房间里,大魔头的一家也将要到睡眠的时间了。围绕在大魔头身边的,是在后世还颇为年轻,此时则早已为人妇的女子,以及他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怀孕的云竹在灯下纳着鞋垫,元锦儿抱着小小的宁忌,偶尔逗弄一下,但小小的孩子也已经打着呵欠,眯起眼睛了。

    宁曦端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听着他的父亲说古书上有趣的故事,母亲苏檀儿坐在他的身边,小婵偶尔看看火盆上的热水,给人的茶杯里加上一些,随后回去云竹的身边,与她一道纳着鞋垫,然后也捂着嘴眯了眯眼睛,微微的呵欠——她也有些困了。

    出远门回来,处理了一些事情之后,在这深夜里大伙儿聚集在一块,给孩子说上一个故事,又或是在一起轻声聊天,算是宁家睡前的消遣。

    院落外是深邃的夜色和漫天的飞雪,夜晚才下起来的大雪渗入了深夜的寒意,仿佛将这山野都变得神秘而危险。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在外面活动,然而也在此时,有一道身影在风雪中出现,她缓缓的走向这边,又远远的停了下来,有些像是要靠近,随后又想要远离,只得在风雪之中,纠结地待一阵子。

    院落里,家庭的团聚已经开始散去了,锦儿抱了小宁忌,与云竹一道回去卧室,小婵则抱着宁曦,房间里,应该是那对夫妻还在说话。风雪里的身影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在半山腰上的小路边,轻轻地踢踢脚下的积雪,又抬头看了看看不到的夜空,终于转身要走了。

    那边院落里,宁毅的身影却也出现了,他穿过院落,打开了院门,披着斗篷朝这边过来,黑暗里的身影回头看了一眼,停了下来,宁毅走过山路,渐渐的走近了。

    “嘿,这么巧。”宁毅对西瓜说道。

    西瓜拧了拧眉头,转身就走。

    “开玩笑的。”宁毅微微笑道,“一起走走吧。”

    前方的身影没有停,宁毅也还是缓缓的走过去,不一会儿,便已走在一起了。午夜的风雪冷的吓人,但他们只是轻声说话。

    他们是不怕风雪的……(未完待续。。)

    ps:  想要在十二点以前更新,终究没赶上,因为有个事,很想跟大家说一声:今天……现在应该说是昨天了。嗯,我结婚了。

    谢谢大家这么多年陪我走过的路。

    “反贼有反贼的路数,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

    迎着风雪前行,拐过山路,名叫西瓜的女子轻声开口。她的发丝在风雪里动,容貌虽显稚气,此时的话语,却并不轻率。

    “既然在这世道上立足,父仇不共戴天。不是谁想放下,就能放得下的。我回苗疆之后,齐家的三位哥哥,你要看着点。”

    “我听说今晚的事了,没打起来,我很高兴。”宁毅在稍后方点了点头,却微微叹气,“三刀六洞算是怎么回事啊?”

    “齐家五哥有天赋,将来说不定有大成就,能打过我,眼下不动手,是明智之举。”

    齐家原本五兄弟,灭门之祸后,剩下老二、老三、老五,老五便是齐新翰。西瓜顿了顿。

    “至于三刀六洞,三刀六洞又不会死。杀齐叔叔,我于私有愧,若真能解决了,我也是赚到了。”

    “三刀六洞……不好看。”

    “噗……”

    西瓜笑了出来,偏头看了宁毅一眼,两人此时已是并排而行。穿过前方的小林子,到山腰转角时,已是一片小平地,平时这边能看到远处的施工场景,此时雪花漫漫,倒是看不到了,两人的脚步倒是慢了下来。西瓜随便找了跟倒下的木头,坐了下来。

    “我回苗疆以后呢,你多把陆姐姐带在身边,或者陈凡、祝彪也行,有他们在,就算林和尚过来,也伤不了你。你得罪的人多,如今造反,容不得行差踏错,你武艺一贯不行,也成不了一流高手,这些事情,别嫌麻烦。”

    “你们总说我成不了一流高手,我觉得我已经是了。”宁毅在她旁边坐下来。“当初红提这样说,我后来想想,是她对高手的定义太高。结果你也这样说……别忘了我在金銮殿上可是一巴掌就干翻了童贯。”

    “你是以势压人,与武艺关系不大。”西瓜笑了笑。“身居上位、以命相搏、怒发冲冠、理直气壮,这些都是势,你在金銮殿上能压倒那些权臣,是很厉害,也是因为你豁出去了。不留余地。总不能每次都拼命吧。你的势也不是用来打架的,让能拼命的人去拼就行了。”

    她与宁毅之间的纠葛并非一天两天了,这几个月里,每每也都在一块说话斗嘴,但此刻大雪纷飞,天地寂寥之时,两人一块坐在这木头上,她似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跳了出来,朝前方走去,顺手挥了一拳。

    “我离开之后。卓小封他们还给你留下。”

    她挥出一拳,奔跑两步,呼呼又是两拳。

    “原本就是你教出来的弟子,你再教他们几年,看看有什么成就。他们在苗疆时,也已经接触过不少事情了,应该也能帮到你。”

    西瓜的身材本就不高大,加上稚气的面孔,甚至显得娇小,说着两句话时。声音也不高,说完后又停了下来,看了宁毅一眼,见宁毅似笑非笑地没有动。才又扭过头去,缓缓推出拳风。

    “几年前你在杭州,是学了几手霸刀,陆姐姐教你的破六道,也确实是很好的发力法子,但破六道刚猛。伤身体。要帮你调理,陆姐姐有她的办法,但我的身形,原本也是不适合用霸刀的,后来虽然找到了法子,爹爹也还教了我一套拳法。这拳法只为修气,专为我改的,别人也不会。我也是这几年才能领会,教给别人。我每天都练,你可以看看。”

    “当初在杭州,你说的民主,蓝寰侗也有些端倪了。你也杀了皇帝,要在西北立足,那就在西北吧,但如今的形势,如果站不住,你也可以南下的。我……也希望你能去蓝寰侗看看,有些事情,我想不到,你总得帮我。”

    她口中说着话,在风雪中,那身形出拳由慢至快,击、挥、砸、打、膝撞、肘击、跳跃,渐至拳舞如轮,如同千臂的小明王。这名叫小金刚连拳的拳法宁毅早就见过,她当初与齐家三兄弟比斗,以一敌三犹然突进不止,此时演练只见拳风不见力道,落入眼中的身影却显得有几分可爱,犹如这可爱女孩子连续不断的舞蹈一般,唯有降下的雪花在空中腾起、漂浮、聚散、冲突,有呼啸之声。

    那每一拳的范围都短,但身形趋进,气脉悠长,以至于她说话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显得轻盈平静,出拳越来越快,话语却丝毫不变。

    然而这半年以来,她总是习惯性地与宁毅找茬、斗嘴,此时念及将要离开,话语才第一次的静下来。心中的焦躁,却是随着那越来越快的出拳,显露了出来的。

    “……你今年二十三岁了吧?”

    “……从圣公起事时起,于这……呃……”

    西瓜口中说话,手上那小金刚连拳还在越打越快,待听到宁毅那句突兀的问话,手上的动作和话语才陡然停了下来。此时她一拳微屈,一拳向斜上前伸,神情一僵,小拳头还在空中晃了晃,然后站直了身形:“关你什么事?”

    “我们成亲,有几年了?”宁毅从木头上走了下来。

    “我们那个……算是成亲吗?”

    “这么几年了,应该算是吧。”

    她原本摆了摆姿势,继续打拳。听到这句,又停了下来,放下双拳,站在那儿。

    “我这几年,也不是没人嫁了,只是蓝寰侗的事情一直未曾放下心来。你……你几个妻子,孩子都快长大了,跟我之间……跟我之间……”

    没有了她的挥拳,风雪又回到原本飘落的景状,她的话语此时才稍稍僵硬起来,身形也是僵硬的,就那样直直地站着,双拳握在身侧,微微偏头。

    一如宁毅所说,她二十三岁了,在这个年代,已经是老姑娘都不算,只能说是没人要的年纪。而即便在这样的年纪里,在过去的那些年里,除了被他背叛后的那一次,二十三岁的她是连一个风雪里僵硬的拥抱。都不曾有过的……

    雪花落下来,她站在那里,看着宁毅走过来。她就要离开了,在这样的风雪里。许是要发生些什么的。

    至少……也该有一个僵硬的拥抱……

    半山腰的院落房间,油灯还在微微的亮着,灯火里,苏檀儿翻看着手中的账目记录。回过头时,不远处的床上小婵与宁曦已经睡着了。

    她又往窗棂那边看了看。虽然隔着厚厚的窗户纸看不见外面的境况,但还是可以听到风雪在变大的声音。

    这样的夜里,他应该不会回来休息。

    她这样想着,又偏头微微的笑了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里的身影吹灭了灯火,**休憩。

    风雪又将这片天地包围起来了。

    **************

    寒冬一夜过去,清晨,雪在天空中飘得安详起来,整片天地渐渐的银装素裹,替换深秋荒凉的颜色。

    早晨起来时。师师的头有些昏沉,段素娥便过来照顾她,为她煮了粥饭,随后,又水煮了几味药材,替她驱寒。

    段素娥原是那位陆寨主身边的亲卫,来小苍河后,被安排在了师师的身边。一边是习武杀人的山野村妇,一边是柔弱忧郁的京城花魁,但两人之间。倒没产生什么嫌隙。这是因为师师本身学识不错,她过来后不愿与外界有太多接触,只帮着云竹整理从京城掠来的各种古籍文卷。

    段素娥在山中本有家室,丈夫为青木寨而死。膝下一子却已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最近青木寨的环境不错,能让家中孩子有个识字的机会,将来明理懂事,是山中妇人最大的希冀。平素与师师说些谷中发生的事情,闲暇时候。也会过来询问些念书的心得。

    这年月的正牌花魁,便是后世令人信服的大明星,并且相对于大明星,她们还要更有内蕴、见地、学识。段素娥佩服于她,她的心中,其实反倒更佩服这个丈夫死后还能乐观地带大一个孩子的妇人。

    “听说昨夜南方来的那位西瓜姑娘要与齐家三位师父比试,大伙儿都跑去看了,原本还以为,会大打一场呢……”

    “西瓜姑娘啊,年纪轻轻的,宗师般的人物,也不知是怎么练的,只看她一手霸刀功夫,与寨主比起来,怕是也差不了多少。齐家的三位与她有仇,暂时看来是报不了了,只是父仇不共戴天,这事情,大家都会放在心里……”

    “大伙眼下都在说京师的事情,城破了,里头的人怕是不好过,李姑娘,你在那边没有亲族了吧。”

    段素娥偶尔的说话之中,师师才会在僵硬的思绪里惊醒。她在京中自然没有了亲族,然而……李妈妈、楼中的那些姐妹……她们如今怎样了,这样的疑问是她在心中即便想起来,都有些不敢去触碰的。

    第一次女真围城时,她本就在城下帮忙,见识到了各种惨剧。之所以经历这样的惨状,是为了避免更让人无法承受的局面发生。但从这里再过去……普通人的心里,恐怕都是难以细思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对冲,断指残体后的呐喊,负担各种伤势后的哀嚎……比这更为惨烈的状况是什么?她的思维,也不免在这里卡死。

    在矾楼这么些年,李妈妈向来有办法,或许能够侥幸脱身……

    不过,远在千里外的汴梁城破后,矾楼的女子确实已经在拼命的寻求庇护,但李师师曾经认识的那些姑娘们,她们多在第一批被送入女真人军营的妓户名单之列。妈妈李蕴,这位自她进入矾楼后便极为关照她的,也极有智慧的女子,已于四日前与几名矾楼女子一道服药自尽。而其他的女子在被送入女真军营后,眼下已有最刚烈的几十人因不堪受辱自尽后被扔了出来。

    这些事情,她要到许多年后才能知道了。

    山谷之中雪下不停,然而谷中的某些气氛,即便师师出门不多,此时也能感受得到正在变化。落雪之中,她偶尔能听到河谷对面传来的呐喊号子,士兵扛着原木,在这样的大雪里,从山路上奔行而过,也有一队队的人,在仓库与工地之间齐声呐喊着铲出雪道。来往人说话、呼喊里蕴含的精气神,与几日前比较起来,竟有着明显的不一样。

    这是汴梁城破之后带来的改变。

    雪下了两三日后,才渐渐有了停下来的迹象。这期间。苏檀儿、聂云竹等人都来看望过她。而段素娥带来的消息,多是有关此次西夏出兵的,谷中为了是否帮忙之事商议不停,而后,又有一道消息陡然传来。

    几日之前。镇守西北多年的老种相公种师道,于清涧城老宅,与世长辞了。

    师师听到这个消息,也怔怔地坐了许久。第一次汴梁保卫战,镇守城中的将领便是左相李纲与这位名震天下的老种相公,师师与他的身份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汴梁能够守住,这位老人在很大程度上起了顶梁柱一般的作用,对这位老人,师师心中。敬重无已。

    这天雪已经停了,师师从房间里出去,天地之间,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不远处的一处院子里有人走动,院子里的屋顶上,一名女子在那儿盘腿而坐,一只手微微的托着下巴。那女子一袭白色的貂绒衣裙,白色的雪靴,精致甚至带点稚嫩的面容让人不免想起南方水乡大户人家的女子,然而师师知道。眼前这坐在屋顶上俨如稚气少女一般的女子,手上杀人无算,便是反贼在南面的头目,霸刀刘西瓜。

    她平素爱与宁毅斗嘴。但两人之间,师师能看出来,是有些不清不楚的私情的。这些年来,那位能文能武的童年好友行走世间,到底交了多少奇怪的朋友,经历了多少事情。她其实一点都不清楚。

    按照段素娥的说法,这位姑娘也在眼下的两天,便要动身南下了。或许也是因为即将分离,她在那屋顶上的神情,也有着些许的茫然和不舍。

    她能在屋顶上坐,说明宁毅便在下方的房间里给一众中层军官讲课。对于他所讲的那些东西,师师有些不敢去听,她绕开了这处院落,沿山路前行,远远的能看到那头谷地里聚居地的热闹,数千人分布期间,这几天落下的积雪早已被推向四周,山麓一侧,几十人齐声呐喊着,将巨大的山石推下土坡,河床一侧,预备修建蓄水堤坝的军人挖掘起引水的之流,打铁铺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在这边都能听得清楚。

    已经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其中奔走帮忙了。

    她穿过一侧的树林,人也开始变得多起来,似乎有些女人正往这边来看热闹,师师知道这边半山腰上有一处大的平地,而后她便远远看见了已经集合的军人,一共两个方块,大约是千余人的样子,有人在前方大声说话。

    “……我方有炮……一旦集结,西夏最强的平山铁鹞子,其实不足为惧……最需担心的,乃西夏步跋……咱们……周围多山,将来开战,步跋行山路最快,如何迎击,各部都需……此次既为救人,也为练兵……”

    训话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远处段素娥却看到了她,朝她这边迎过来。

    “李姑娘,你出来走动了……”

    “素娥姐,这是……”

    “我们要出兵了。”

    “啊?”

    “西夏大军已抵近清涧城,我们出两支队伍,各五百人,左右袭扰攻城大军……”

    “西夏人……很多吧?”

    “西夏兴兵近十万,即便全军出动,怕也没什么胜算,更何况老种相公过世,我们这边也没有与西军说得上话的人了。这一千人,只在西夏攻城时牵制一下,最重要的是,城池若破,他们可以在山林间阻杀西夏步跋子,让难民快些逃走……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相处数月,段素娥也知道师师心善,低声将知道的讯息说了一些。事实上,寒冬已至,小苍河各种过冬建设都未见得完善,甚至在这个冬天,还得做好一部分的水坝引流工作,以待来年春汛,人手已是不足,能跟将这一千精锐派出去,都极不容易。

    两人一边说着,一面往山坡的高处走去,下方的山谷、校场、队列逐渐都收入眼帘,然后师师听见上千人齐声的呼喊,那队伍立定,虽只千人,却也是士气高涨,杀气冲天!

    远处都是白雪,谷地、山隙远远的间隔开,延绵无际的冬日雪海,千人的队列在山麓间翻越而出,逶迤如长龙。

    师师微微张开了嘴,白气吐出来。

    自半年前起,武瑞营造反,突破汴梁城,宁毅当庭弑君,而今女真南下,攻破汴梁,中原动荡,西夏人南来,老种相公撒手人寰,而在这西北之地,武瑞营的士气即便在乱局中,也能如此凛冽,这样的士气,她在汴梁城下守城那么多日,也从未见过……

    这天下、武朝,真的要完了吗?

    她身体摇晃,在白雪的反光里,微感晕眩。

    我……该去哪里——

    ***************

    爱恋也罢、恐惧也罢,人的情绪千千万万,挡不住该有的事情发生,这个冬天,历史仍旧如巨轮一般的碾过来了。

    十二月里,西夏人连破清涧、延州几城,寒冬之中,西北民众背井离乡、流民四散,种师道的侄子种冽,率领西军余部被女真人拖在了黄河北岸边,无法脱身。清涧城破时,种家祠堂、祖坟悉数被毁。镇守武朝西北百余年,延绵五代将领辈出的种家西军,在这里燃尽了余晖。

    京城,连续数月的动荡与屈辱还在持续发酵,围城期间,女真人数度索要金银财物,开封府在城中数度搜刮,以抄家之势将汴梁城内富户、贫户家中金银抄出,献与女真人,包括汴梁宫城,几乎都已被搬运一空。

    这只是汴梁惨剧的冰山一角,持续数月的时间里,汴梁城中女子被送入、掳入金人军中的,多达数万。只是宫中太后、皇后及皇后以下嫔妃、宫女、歌女、城中官员富户家中女子、妇人便有数千之多。与此同时,女真人也在汴梁城中大肆的搜捕工匠、青壮为奴。

    这种搜刮财物,抓捕男女青壮的循环在几个月内,不曾停止。到第二年年初,汴梁城中原本囤积物资已然耗尽,城内民众在吃进粮食,城中猫、狗、乃至于树皮后,开始易子而食,饿死者无数。名义上仍旧存在的武朝朝廷在城内设点,让城内民众以财物珍玩换去些许粮食活命,然后再将这些财物珍玩输入女真军营之中。

    及至这年三月,女真人才开始押送大量俘虏北上,此时女真军营之中或死节自尽、或被**虐至死的女子、妇人已高达万人。而在这一路之上,女真军营里每日仍有大量女子尸身在受尽折磨、折辱后被扔出。

    尽管后世的史学家更乐意记录几千的妃嫔、帝姬以及高官富户女子的遭遇,又或是原本身居皇帝之人所受的折辱,以示其惨。但实际上,这些有一定身份的女子,女真人在**虐之时,尚有些许留手。而其余高达数万的平民女子、妇人,在这一路之上,遭受的才是真正犹如猪狗般的对待,动辄打杀。

    一直到抵达金国境内,这一次女真军队从南面掳来的男女汉人俘虏,除去死者仍有多达十余万之众,这十余万人,女人沦为娼妓,男子充为奴隶,皆被廉价、随意地买卖。自这北上的千里血路开始,到此后的数年、十数年余生,他们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

    惨绝人寰!(未完待续。)

    四月,汴梁城饿死者无数,尸臭已盈城。∈♀頂點小說,

    唐恪坐着轿子传过汴梁城,从皇城回府。

    轿子微微摇晃,从晃动的轿帘外,传入微微的臭气与哭泣声,外面的道路边,有死去的尸体,与形如尸体般枯瘦,仅余最后气息的汴梁人。

    街头的行人都已经不多了。

    轿子里的老人衣冠整齐,面目呆滞、却又有些漠然,他望着前方的帘子,没有动静。

    作为如今维系武朝朝堂的最高几名大员之一,他不仅还有抬轿子的家奴,轿子周围,还有为保护他而随行的侍卫。这是为了让他在上下朝的途中,不被歹人刺杀。不过最近这段时日以来,想要刺杀他的歹人也已经渐渐少了,京城之中甚至已经开始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出现,饿到这个程度,想要为了道义行刺者,毕竟也已经饿死了。

    这已经是一座被榨干了的城池,在一年以前尚有百万人聚居的地方,很难想象它会有这一日的凄凉。但也正是因为曾经百万人的聚集,到了他沦为为外敌肆意**的境地,所展现出来的景象,也愈发凄凉。

    半年之前,女真兵临城下,朝堂一方面临危启用唐恪、吴敏等一系主和派,是希望他们在妥协后,能令损失降到最低,一方面又希望武将能够抵御女真人。唐恪在这期间是最大的悲观派,这一次女真尚未围城,他便进谏,希望皇帝南狩避难。然而这一次,他的意见仍旧被拒绝,靖平帝决定君王死社稷,不久之后。便重用了天师郭京。

    朝堂启用唐恪等人的意思是希望打之前可以谈,打之后也最好可以谈。但这几个月以来的事实证明,毫无力量者的妥协,并不存在任何意义。六甲神兵的闹剧过后,汴梁城即便面临再无礼的要求,也不再有说半个不字的资格。

    几个月以来。曾经被视为天子的人,如今在城外女真大营之中被人当做猪狗般的取乐,曾经九五至尊的妻子、女儿,在大营中被肆意凌辱、杀害。与此同时,女真大军还不断地向武朝朝廷提出各种要求,唐恪等人唯一可以选择的,也只有答应下那样一桩桩的要求,或是送出自己家的妻女、或是送出自己家的金银,一步步的帮助对方榨干这整座城池。

    不久之前。已经开始准备离去的女真人们,提出了又一要求,武朝的靖平皇帝,他们不准备放回来,但武朝的基业,要有人来管。于是命太宰张邦昌继承皇帝之位,改元大楚,为女真人镇守天南。永为藩臣。

    此时汴梁城内的周姓皇族几乎都已被女真人或掳走、或杀死。张邦昌、唐恪等人试图拒绝此事,但女真人也做出了警告。七日之内张邦昌若不登基就杀尽朝堂大臣,纵兵血洗汴梁城。

    这天已经是期限里的最后一天了。

    朝堂上,以宋齐愈牵头,推举了张邦昌为帝,半个时辰前,唐恪、吴敏、耿南仲等人在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邦昌以服下砒霜的表情登基。

    轿子离开朝堂之时。唐恪坐在里面,想起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曾经意气风发的武朝,以为抓住了机会,想要北伐的样子,曾经秦嗣源等主战派的样子。黑水之盟,纵然秦嗣源下去了,对于北伐之事,仍旧充满信心的样子。

    此后的汴梁,歌舞升平,大兴之世。

    南来北往的水陆客商聚集于此,自信的文人墨客聚集于此,天下求取功名的武人聚集于此。朝堂的大员们,一言可决天下之事,宫廷中的一句话、一个步子,都要牵涉成千上万家庭的兴衰。高官们在朝堂上不断的辩论,不断的勾心斗角,以为成败源于此。他也曾与无数的人争辩,包括一贯以来交情都不错的秦嗣源。

    他是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但他只是谨慎。在许多时候,他甚至都曾想过,如果真给了秦嗣源这样的人一些机会,说不定武朝也能把握住一个机会。然而到最后,他都痛恨自己将路途之中的阻力看得太清楚。

    他的悲观主义也从未发挥任何作用,人们不喜欢悲观主义,在绝大部分的政治生态里,激进派总是更受欢迎的。主战,人们可以轻易地主战,却甚少人清醒地自强。人们用主战代替了自强本身,盲目地以为只要愿战,只要狂热,就不是懦弱,却甚少人愿意相信,这片天地天地是不讲人情的,天地只讲道理,强与弱、胜与败,就是道理。

    所以他心中其实明白,他这一生,或许是站不到朝堂的高处的,站上去了,也做不到什么。但最后他还是尽力去做了。

    他至少帮助女真人废掉了汴梁城。就如同面临一个太强大的对手,他砍掉了自己的手,砍掉了自己的脚,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只希望对方能至少给武朝留下一些什么,他甚至送出了自己的孙女。打不过了,只能投降,投降不够,他可以献出财富,只献出财富不够,他还能给出自己的尊严,给了尊严,他希望至少可以保下武朝的国祚,保不下国祚了,他也希望,至少还能保下城里已经一无所有的这些人命……

    后世对他的评价会是什么,他也清清楚楚。

    这些时日以来,他想的东西很多,有可以说的,也有不能说的。他偶尔会想起那个画面,在几个月以前,景翰朝的最后那天里,金銮殿里的情况。秦嗣源已死,犹如之前每一次政争的收场,人们如常地上朝,庆幸自己得以保全,而后皇帝被摔在血里,那个年轻人在金阶上持刀坐下来,用刀背往皇帝头上拍了一下。

    老人的这一生,见过许多的大人物,蔡京、童贯、秦嗣源乃至追溯往前的每一名叱咤风云的朝堂大员,或张扬跋扈、意气风发,或稳重深沉、内蕴如海,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幕。他也曾无数次的觐见皇帝。从未在哪一次发现,皇帝有这一次这般的,像个普通人。

    朝堂上所有人都在破口大骂,其时李纲须发皆张、蔡京目瞪口呆、秦桧喝骂如雷、燕正悚然狂呼,无数人或诅咒或发誓,或引经据典。陈述对方行径的大逆不道、天地难容,他也冲上去了。但那年轻人只是漠然地用钢刀按住痛呼的皇帝的头,从头到尾,也只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也只有前方的一些人听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或有人回忆起那大逆不道的一幕,却从未有人提起过这句话。今天写下名字的那一刻,唐恪忽然很想将这句话跟满朝的大臣说一次:“……”

    那一天的朝堂上,年轻人面对满朝的喝骂与怒斥。没有丝毫的反应,只将目光扫过所有人的头顶,说了一句:“……一群废物。”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也许都是一记比杀死皇帝更重的耳光,没有任何人能说起它来。

    老人当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离开宫城,轿子穿过街道,回到了府中。整个唐府此时也已死气沉沉,他正室早已过世。家中女儿、孙女、妾室大多都被送出去,到了女真军营。剩余的慑于唐恪最近以来六亲不认的威仪,在唐府中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也大都不敢靠近。只有跟在身边多年的一位老妾过来,为他取走衣冠,又奉来水盆供他洗脸,唐恪如往常般一丝不苟的将脸洗了。

    他回到书房。整理好这些天来翻得凌乱的书架,整理好书桌上的纸笔。冬日的寒冷已渐渐逝去,阳光懒洋洋地从窗外照**来,已是晚春初夏时节的阳光。汴梁城里已经没有什么了,女真人该走了。他想。

    不久之后那位年迈的妾室过来时,唐恪唐钦叟已服下毒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静静地死去了。

    **************

    皇朝的倾覆犹如爆散飞逝的花火,金朝与武朝的对撞中,余波冲向周围,自女真南下的半年时间以来,整片大地上的局势,都在剧烈的动荡、变化。

    黄河以北,女真人押送俘虏北归的队伍犹如一条长龙,穿山过岭,无人敢阻。曾经的虎王田虎在女真人不曾顾及的地方小心地扩张和巩固着自己的势力。东面、北面,曾经以勤王抗金为名兴起的一支支队伍,开始各自划定势力范围,翘首以待事情的发展,曾经流散的一支支武朝溃军,或就地修整,或逶迤南下,寻求各自的出路。北方的许多大族,也在这样的局面中,惶恐地寻找着自己的出路。

    西北,这一片民风彪悍之地,西夏人已再度席卷而来,种家军的地盘近乎全部覆灭。种师道的侄子种冽率领种家军在南面与完颜昌苦战之后,逃窜北归,又与拐子马大战后溃败于西北,此时仍旧能聚集起来的种家军已不足五千人了。

    折家的折可求早已回师,但同样无力救援种家,只得龟缩于府州,偏安一隅。清涧城、延州等大城破后,无数的难民朝着府州等地逃了过去,折家收拢种家残部,扩大着力量,威慑李乾顺,也是因此,府州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

    曾经也算是落入了所有人眼中的那支反逆队伍,在这样浩浩汤汤的时代大潮中,暂时的平静和龟缩起来,在这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的时间里,也极少有人,能够顾及到他们的动向,甚至有人传出,他们已在寒冬的时节里,被西夏大军扫荡过去,点滴不存了。

    南面,同样激烈的动荡正在酝酿,能够收到讯息的社会中层,爱国情绪激烈而亢奋。但对于军队来说,先前与女真人的硬憾证明了军队不能打的事实,高层的掌权者们压住了最后的一些军队,巩固长江以南的防线,抑制着消息的传播。也是因此,许多人在仍旧繁华的气息中度过了冬天和万物复苏的春天,虽然担心着汴梁城的安危,但真正的氛围与女真当初攻雁门关和太原时,并无二致。

    江宁,康王府。

    年轻的小王爷哼着小曲,小跑过府中的廊道,他冲回自己的房间时,阳光正明媚。在小王爷的书房里。各种古怪的图纸、书本摆了半间屋子。他去到桌边,从衣袖里拿出一本书来兴奋地看,又从桌子里找出几张图纸来,彼此对比着。不时的握拳敲敲书桌的桌面。

    一道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小王爷抬头看看,正是他的姐姐周佩。他心情颇好。朝着那边笑了笑:“姐,怎么样,王家的老夫人和那些姐姐,你去见过了吧?果真是书香门第,当初王其松老爷子一门忠烈,他的家人,都是可敬可佩的。”

    周佩的目光稍有些冷然,微微眯了眯,走了进来:“我是去见过她们了。王家固然一门忠烈,王家遗孀,也令人敬佩,但她们毕竟牵涉到那件事里,你暗中活动,接她们过来,是想把自己也置在火上烤吗?你可知此举何其不智!”

    “她们是宝贝。”周君武心情极好,低声神秘地说了一句。然后瞧瞧门外,周佩也便偏了偏头。让随行的丫鬟们下去。待到仅余姐弟两人时,君武才拿着桌上那本书跳了起来,“姐,我找到关窍所在了,我找到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周佩皱了皱眉。她对周君武研究的那些奇巧**技本就不满,此时便更加厌恶了。却见君武兴奋地说道:“老……那个人真是个天才,我原本以为关窍在布上,找了好久找不到合适的,每次那大孔明灯都烧了。后来我仔细查了最后那段时间他在汴梁所做的事情。才发现,关键在纸浆……哈哈,姐,你根本猜不到吧,关键竟在纸浆上,想要不被烧,竟要涂纸浆!”

    “在汴梁城的那段时日,纸作坊一直是王家在帮忙做,苏家制作的是布匹,只有两者都考虑到,才会发现,那会飞的大孔明灯,上面要刷上纸浆,方才能膨胀起来,不至于透气!所以说,王家是宝贝,我救她们一救,也是应该的。”

    宁毅当初在汴梁,与王山月家中众人交好,待到反叛出城,王家却是绝对不愿意跟随的。于是祝彪去劫走了定亲的王家姑娘,甚至还差点将王家的老夫人打了一顿,双方算是闹翻。但弑君之事,哪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洗脱嫌疑,就算王其松曾经也还有些可求的关系留在京城,王家的处境也绝不好过,差点举家下狱。及至女真南下,小王爷君武才又联络到京城的一些力量,将这些可怜的女子尽量接过来。

    若非如此,整个王家恐怕也会在汴梁的那场大祸中被送入女真军中,饱受屈辱而死。

    在京中为此事出力的,便是秦嗣源下狱后被周喆勒令在寺中思过的觉明和尚,这位秦府客卿本就是皇族身份,周喆死后,京中风云变幻,不少人对秦府客卿颇有忌惮,但对于觉明,却不愿得罪,他这才能从寺中渗出一些力量来,对于可怜的王家遗孀,帮了一些小忙。女真围城时,城外早已净空,寺庙也被摧毁,觉明和尚许是随难民南下,此时只隐在幕后,做他的一些事情。

    周佩对于君武的这些话半信半疑:“我素知你有些仰慕他,我说不了你,但此时天下局势紧张,我们康王府,也正有许多人盯着,你最好莫要乱来,给家里带来大麻烦。”

    她沉吟半晌,又道:“你可知,女真人在汴梁令张邦昌登基,改元大楚,已要撤兵北上了。这江宁城里的各位大人,正不知该怎么办呢……女真人北撤时,已将汴梁城中所有周氏皇族,都掳走了。真要说起来,武朝国祚已亡……这都要算在他身上……”

    “哼。”君武冷哼一声,却是挑了挑眉,将手中的本子放下了,“王姐,你将武朝国祚这么大的事情都按在他身上,有些自欺欺人吧。自己做不好事情,将能做好事情的人折腾来折腾去,以为干什么别人都只能受着,反正……哼,反正武朝国祚亡了,我就说一句,这国祚……”

    “你闭嘴!”周佩的目光一厉,踏踏走近两步,“你岂能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你……”她咬咬牙齿,平复了一下心情,认真说道,“你可知,我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朝堂和睦之气。何其难得。有此一事,往后皇帝与大臣,再难同心,其时彼此忌惮,皇帝上朝,几百侍卫跟着。要时刻提防有人行刺,成何体统……他如今在北方,也是叛军之主,始作俑者,你道其无后乎?”

    说起那一位的事情,周佩情绪每每激烈,两人在这段时间,也有过不少争论了。从最初的懒得回答,到最后的针锋相对。也算是耗尽了君武的耐性。他此时撇了撇嘴:“几百侍卫跟着,又有何害处?荀子云,水则载舟、亦则覆舟,为君之人身负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就只想被载?能多怕一分覆舟之险,就能多将事情做好一分,为君者多担心一点,千万黎民便都能多得一分好处。千万黎民多一分好处。难道还不值得几百侍卫跟着的麻烦?为了体统?千万黎民的好处,抵不上一个体统?”

    他因为想到了反驳的话。颇为得意:“我如今手下管着几百人,晚上都有点睡不着,成天想,有没有怠慢哪一位师傅啊,哪一位比较有本事啊。几百人犹然如此,手下千万人时。就连个担心都不愿要?搞砸了事情,就会挨骂,打不过人家,就要挨打。汴梁如今的处境清清楚楚,只要体统有什么用。我未曾振兴武朝,有什么理由,您去跟女真人说啊!”

    周佩盯着他,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这番对话大逆不道,但一来天高皇帝远,二来汴梁的皇族全军覆没,三来也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才会私下里这般说起,但毕竟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君武沉默片刻,扬了扬下巴:“几个月前西北李乾顺打下来,清涧、延州好几个城破了。武瑞营在那等夹缝中,还派出了人手与西夏人硬碰了几次,救下不少难民,这才是真男儿所为!”

    周佩这下更加拧起了眉头,偏头看他:“你为何会知道的。”

    君武抬了抬头:“我手下几百人,真要有心去打听些事情,知道了又有什么奇怪的。”

    周佩叹了口气,两人此时的表情才又都平静下来。过得片刻,周佩从衣服里拿出几份情报来:“汴梁的讯息,我原本只想告诉你一声,既然这样,你也看看吧。”

    她转身走向门外,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偏头道:“你可知道,他在西北,是与西夏人小打了几次,或许一时间西夏人还奈何不了他。但黄河以北天下大乱,如今到了汛期,北方流民四散,过不多久,他那边就要饿死人。他弑杀君父,与我们已不共戴天,我……我只是有时候在想,他当时若未有那么冲动,而是回来了江宁,到如今……该有多好啊……”

    周佩自汴梁回来之后,便在成国公主的教导下接触各种复杂的事情。她与郡马之间的感情并不顺遂,全心投入到这些事情里,有时候也已经变得有些阴冷,君武并不喜欢这样的姐姐,有时候针锋相对,但总的来说,姐弟两的感情还是很好的,每次看见姐姐这样离开的背影,他其实都觉得,多少有些落寞。

    他自小聪慧,但此时对于姐姐的话却并未细想,将手中汴梁城惨剧的讯息看了看,作为年轻人,还很难有复杂的叹息,甚至于作为清楚内幕之人,还觉得汴梁的惨剧有些咎由自取。这样的认知令他眼中更加坚定,不久之后,便将讯息扔到一边,专心研究起让热气球起飞的技术上来。

    旧时代的火花冲散。西北的大山里,叛乱的那支军队也正在泥泞般的局势中,努力地挣扎着。(未完待续。)

    ps: 说点大家感兴趣的。

    跟妻子是十六号领的证,当天晚上她还在工作我还在码字,十八号出门,上一章还是在火车上码的。她一米六八,平时精神压力大,瘦到只有八十斤出头了。我跟她预约半年,到了十六号那天她领完证后拿着喜糖发到办公室,才被准了五天的年假,加上周末前后九天,前两天还跑出去谈生意。所以后来几天,我就专注于度假和让她放松心情。昨天刚回来,几天复更。

    呃,她不是我的读者,不看我的书,不过我不更新,她也着急,整天催更来着,嗯,大家可以放心了。

    我才结婚,更多的责任,更多的压力,都在感受。什么时候有更多的想法了,再跟大家分享吧。我毕竟三十岁了才进入这个状态,应该也不算是虐狗了。

    嗯,就这样,我回来了。

    轰——

    雨在下,闪电划过了阴沉的天空。

    初夏时节,吕梁、横山一带的山间,已被暴雨笼罩起来,地势纵横的山豁间,矮树、灌木与裸露而出的土石,都笼罩在灰蒙蒙的大雨当中。

    看来渺小的一队人影,在半山腰的大雨中缓缓穿行。

    靠近吕梁主脉的这一片山岭间道路难行,许多地方根本找不到路。此时行于山间的队伍大约由三四十人组成,多数挑着担子,都身披蓑衣,担子沉重,看来像是过往的商旅。

    西北荒凉,民风彪悍,但西军镇守期间,走的路途毕竟是有的。当初为了筹集边关粮食,朝廷采取的方法,是让边民将每年要纳的粮主动送到军队军营,因此西北各地,来往还算便利,然而到得眼下,西夏人杀回来,已破了原本种家军镇守的几座大城,甚至有过好几次的屠杀,外界情况,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秦有石乃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他本是平阳西北的商户,去年年末到保安军一带贩卖冬衣,顺便带了些私盐之类的贵重物,准备到边境之地换些货物回来。西夏人攻延州,将他隔在了路上,虽然大雪开始封山,但东面战乱一片,走也走不动,他在附近村落被滞留数月,整个西北的情况,已经是一塌糊涂了。

    战火蔓延,不断扩张,不久前秦有石听说种冽种大帅杀将回来,仍旧输给了西夏的拐子马。西军将士溃散,西夏人四处肆虐,他见了许多破城后逃散之人,打听一阵后,终于还是决定冒险东行。

    中原已经一塌糊涂。据说女真人破了汴梁城,肆虐数月,京城都已经不成样子。西夏人又推过了横山,这天下要出大变故了。虽然大部分难民开始往西面、南面逃窜。但秦有石等人不行,平阳、耿州等地虽在东面,但西夏人毕竟还没杀到那边。

    他们的家人还在啊。

    西北四战之地,但自西军强大后,他们所处的地方,也已经太平了许多年。如今西夏人来,也不知会怎样对待当地的人,逃难也好。当顺民也罢,总之都得先回去与家人团聚才是。

    西夏大军破了清涧、延州等地,此时已经开始往周围威逼过来,但西北毕竟地方不小,西夏人如今也掌握不了所有地盘,雪融冰消时,开始大规模地逃离居住地的人们更加多起来,往南的往北的往东的往西的都有,秦有石打听了一番,带着冬天屯下的不少货物与商会的伙计们开始东行。此时东面已有不少西夏军队在活动。一行人躲躲闪闪,速度缓慢。后来想要进入平素难行的山中冒一冒险,才遇上了队伍前方那两个奇怪的年轻人。

    话说从头。西北一地,受西军尤其是种家泽被颇深,西北的汉子感念其恩,也极有骨气。大军杀来时,清涧城、延州城等地都进行过激烈的厮杀反抗,虽然最终无济于事,但即便溃兵、流民四散时,也有不少义气之士组织起来,意欲与西夏大军拼杀的。

    如此一来。这个冬天里,在逃难的流民之中也传出了不少义烈之士的传闻与故事。谁谁谁在逃难途中与西夏步跋厮杀牺牲了,谁谁谁不愿意逃离。与城偕亡,或是谁谁谁集结了数百好汉,要与西夏人对着干的。这些传闻或真或假,其中也有一则,颇为奇怪。

    说是清涧、延州城破后,流民四散,西夏兵一路追杀抢掠,有一支部队却从山中杀出,掩护了难民逃走。在大雪封山的冬天里,他们甚至还会帮助一些家中已无任何财物的难民,送上些许粮食,供其逃命。事实上,无论流散军队还是绿林义士,做这些事情,倒还不算奇怪,这支队伍奇怪的是——他们让人写两个字。

    这支队伍救下人后,据说会跟人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概的意思可能是,大家是华夏子民,正该守望相助。这句话堂堂正正,倒也不算什么了,但在这之后,他们往往会拿出本子,让人写下“华夏”这两个字来,不会也没关系,他们还会教人写这两个字。

    试想城池破后,大雪累积的山岭上,军队救下了难民,然后让他们拿着树枝在雪地上写两个字——这一幕怎么想怎么奇怪。但世间传闻就是这样,模模糊糊,不清不楚,这样的环境下,人们瞎说的东西也多,往往做不得准。秦有石隐约听过两次这故事,当做别人瞎说的事情抛诸脑后,虽然后来又听说一些版本,诸如这支军队乃武朝叛军,这支军队乃种家嫡系、乃折家将等等等等,基本也懒得去深究。

    却是在他们快要进山的时候,与一支逃难队伍无意间汇合,有两人见他们在打听山中道路,竟找了过来,说是可以给他们指指路。秦有石也不是第一次在外行走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他还是懂的,然而交谈之中,那两人中为首的年轻人竟问了一句:“你识字吗?可会写华夏二字?”

    秦有石当即想起那个传闻来。

    其时西夏人正在周围的大路上四处封锁,秦有石的选择毕竟不多,他口头上虽不答应,但进山之后,双方还是遇上了。秦有石手下的这帮人也都是行走西北的汉子,多半带着武器,他让众人警惕,与对方接触几次,双方才同行起来。

    对于秦有石来说,这倒也是无奈之下的赌博了,想要回家,一时半刻又没有向导,终究不能一行人在这等荒山里转上几个月。他回忆那些传闻,感觉这两人倒也不像是那种引人进山而后夺财的强人,一番交谈,才知道对方还有青木寨的背景。

    吕梁青木寨,在西北一带的商贾中还算是有些名气了。但两人之中为首的那个年轻人却像是个外地人,这人名叫卓小封,身背大刀,平素倒也和气健谈。结合几番话语,回忆起听说了的一些琐碎传言。秦有石的心中,倒是组织起了一些线索来。

    去年下半年,有反贼弑君。兴兵作乱,西北虽未有大的波及。但看来这支军队便是进入了这座山中,冬日里看来也是他们出来,与西夏军队厮杀了几番,救下过一些人。了解到这些,秦有石多少放心下来,平素里听说弑君反贼或许还有些忌惮,此时倒是不怎么怕了。

    双方一路前行,那青木寨的汉子作为向导。与名叫卓小封的年轻人走在前头,秦有石在一旁跟随、交谈。这边是吕梁山西脉与横山交界的最为荒凉的一段,山势崎岖,兼有下起大雨,更是难走,一行人行至这处野岭上时,秦有石眯着眼睛望向山涧对面的,才见到那边山势虽然不好走,但隐约像是有小路穿过,比这边是好得多了。

    秦有石心中警惕起来。望着那边,试探性地问道:“对面似乎有条小路。”青木寨那向导倒也是坦然点头道:“嗯,原是那边近些。”“那为何……”

    “先前与西夏人打过仗。”这边卓小封答了一句。伸手指了指那山路的前后两处,“几个月前,西夏步跋追杀至此,军队炸了那两端,山上的雪塌下去,下方涧中全是尸体,如今那边山上松动,很不安全了。”

    秦有石心中惊了一惊:“西夏人?”

    “西夏步跋,很难对付。”卓小封点了点头。秦有石望着暴雨中那片朦胧的山体。远处确实是有新动过的痕迹的,又往山涧下看看。只见暴雨中水流咆哮而过,更多的倒是看不清楚了。

    在这片地方。西军与西夏人不时便有战斗,对于西夏人的军队,见多识广者也大都有了解。铁鹞子冲阵天下无双,但是在西北的山间,最让人害怕的,还是西夏的步跋精锐,这些步兵本就自山民中选出,穿山过岭如履平地。难民逃亡途中,遇上铁鹞子,或许还能躲进山中,若遇上了步跋,跑到哪里都不可能跑得过。而他们的战力与原本的西军相比也相差不多,此时西军已散,西北大地上,步跋也已无人能制了。

    对于那“华夏”军的来历,秦有石心中本已有猜疑,但并未细思。此时想来,这支军队弑君造反,来到西北,果然也不是什么善茬。在这样的山中对抗西夏步跋,甚至还占了上风。对方说得轻描淡写,他心中却已暗暗惊骇。

    便在此时,天空雷鸣传来,众人正自前行,又听得前方传来轰然巨响,山石隐隐震动。对面那片山坡上,土石在朦胧的大雨中涌动,转眼间化作一条泥龙,沿山势轰隆隆的涌下去。这道土石流就在他们的眼前持续的冲入深涧,下方的山涧里,流水与这些土石一撞,迅速涨高,泥水涌动湍急,轰然四荡。众人自山上看下去,大雨中,只觉得天地伟力磅礴,己身渺小难言。

    泥石流的景象在他们眼前持续许久方才停歇,许是几个月前造成雪崩的爆炸震松了土坡,此时在雨水浸润下方才滑落。众人看完,再度前行时都不免多了几分谨慎,话也少了几分。一行人在山间回转,到得这日傍晚,雨也停了,却也已进入吕梁山的主脉。

    这一片已经接近吕梁山青木寨的范围,由于先前开拓的商路,也并未在战火中受到多少冲击,前路已不算难行。卓小封与那青木寨的汉子便跟秦有石告辞,眼见两人帮了这个忙,竟干脆利落的便要离开,秦有石反倒慌张起来,他从随行的货物里取出两只风干的鹿腿要送给对方做报酬,却见卓小封自怀中拿出纸笔来:“秦老板会写字吧?”

    “卓公子是说……”

    “华夏子民本为一家,如今局势动荡,正该守望相助,我等与秦老板同行一路,也是缘分,举手之劳而已。当然,若秦老板真觉得有需酬谢的,便在这本子上写两个字便是。”他见秦有石还有些犹豫,笑着打开本子,尽是歪歪扭扭的华夏二字,“当然,只是两个字,不必留名字,只是做个念想。异日若秦老板再有什么麻烦,只需记住这两个字,我等若能帮忙的,也一定会尽力。”

    秦有石也只是微微迟疑了一下而已,此时哈哈一笑,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心中却是疑惑。这外面的事情,施恩望报的施恩不望报的他都能理解,但眼前这个,又算是个什么意思。受了恩惠,写个名字算是投名状,可名字都不留下,华夏二字写出来再铁骨铮铮光明正大,又能抵个什么呢?

    他倒也是有些远见的人,写下那两个字后,还是执意要将鹿腿送过去,只是对方也坚决不愿收下。此时天色已晚,众人找了安营之处,秦有石盛情留下两人,又煮了相对丰盛的一顿肉食,跟卓小封他们询问起之后的局势。

    他这次往西行,本是为做生意,女真人杀过来,原本收下的一些珍贵东西其实已经无用,这一行摆明是亏本的了。但亏本倒也不算大事,最重要的是往后何去何从,这支军队能与西夏人对垒,虽说名声不太好,但结个善缘,谁知道往后有没有需要他们帮忙的地方呢?

    这半晚交谈,对方倒也是知无不言,与秦有石分析了一下日后的困局。女真横行,西夏南来,这样的局面下,黄河以北再要过以前的好日子,是不可能的了,但普通民众,也不见得会被赶尽杀绝。往常武朝还算富庶,各个富户到眼下还有些余粮,但一到两年之内,女真人、西夏人必定要巩固这片地盘,纯粹留下吃的,取死之道而已。他是商户,不妨变通一点,多做活动,托庇于大的势力。

    类似于吕梁山青木寨,毕竟在山洼之中,不做推荐,但眼下青木寨这边与女真还有几条贸易往来残留。他这次带回的珍玩、贵重物品放到混乱之地或许没用了,青木寨也许还能帮忙中转,而山中必然缺粮,他若有太多余粮,倒也不妨到山里换下一些兵器傍身。当然,也只是随口的建议。

    秦有石并非无主见的人,对方说了,他也只在心中做参考。到得第二日清晨,互相挥别对方,分头而行。秦有石望着那双往北而去的身影,又想起昨天写下的“华夏”二字,只觉得这帮人真是奇特。

    *************

    挥别秦有石后,卓小封与那名叫谭荣的青木寨汉子穿过崎岖的山路往回走,待远远能看到那土石崩塌的山体时,才又往西北折转。

    下午时分,他们在山脊上远远地看到了小苍河的轮廓,那河水湍急蜿蜒,延伸向视野那头一处有水坝痕迹的山口,山口边也有瞭望的哨塔,而在两山之间崎岖的谷地间,隐约可见一队小小的身影结伴而行,那是从小苍河聚居地中出来捡野菜的孩子。

    阳光正从天空中的白云间照射下来,山野荒凉,只偶尔传来飒飒的风声,卓小封与谭荣沿着山道往下走去。(未完待续。)

    时间是四月初,小苍河外的山口上,冬日前便在建造的水坝已经成型了。*xshuotxt/水坝依山体而建,木石结构,高度是两丈四尺后世的七米左右,此时正在接受汛期大水的考验。

    在这片山区并不多的汛期里,水坝旁的分洪口眼下正以危险而惊人的气势往外倾泻着水流,冲泄轰鸣之声震耳欲聋,入山的道路便在这河床的旁边绕行而上。

    进入山口,后方小苍河的水域因为水坝的存在陡然扩大了,危险的一泓碧波朝着前方推展开去,与这片水库相连的那窄窄的水坝有时候甚至会令人感到心颤,担心它什么时候会轰然垮塌。当然,由于口子是往外面开的,垮塌了倒也没什么大事,顶多将外面那片河谷与山涧冲成一个大澡堂子。

    与叽叽喳喳的候元顒从山口进去,又跟守在这边的士兵们打了个招呼,出现在前方的,是绕着山体而行的百米长道,由于最近的雨季,道路显得有些泥泞。路的一边有窑洞,间或夹杂一些木制、土制的房屋,由看守这边的军队居住。更往前,便是此时小苍河居民们的聚集区了。

    水库的出现使得小苍河的水位上升了许多,侵占了河谷前方的不少地方,但往后而行,影响便渐渐少了。窑洞、鳞次栉比的房屋、帐篷正聚集在这一片,远远看去,各种房舍虽还简陋,但规划的区域出奇的整齐。当初卓小封便参与了这片地方的划线,房子建得可能仓促,但所有建房区域的线条,全都画得四四方方,这是宁毅严格要求的。

    哪怕暂时建不起来,放下帐篷住着,帐篷的边缘,也绝不允许出划线的范围。

    毕竟,虽说是居民聚居区,小苍河中真正最多的还是军人。在冬日最难熬的日子里。又从山外进来了一些人,曾经撒泼的说这边是瞎讲究,但随后被镇压下去,赶出了山谷。当时正值冬日严寒。曾经的武瑞营军人每日里还要干活,难免有些人精神松懈,几乎也参与进去,随后便在这山谷中进行了上万人集合的整风会。

    女真人如日中天,西夏人正在外头攻城略地。进来的难民所遭遇的事情正是这一明证。他们是平民,失去了家园,你们是军人,将来还想不想要脚下这方寸之地。

    对于军人来说,每一分规矩,将来都会在战场上,救下好几个人的性命!

    这场大会之后,军队领导层还对每日里使用的煤球、炭火进行了严格的规范。到得寒意稍减,建成水坝后,木屋逐渐代替了帐篷。但也没有任何一面墙壁,超出了当初划线的范围。

    这个时候木屋取代帐篷的进度还没有完成,整个聚居区基本是以大小房屋围绕一个中心广场的格局来建造。划得虽然整齐,但场面却混乱,道路泥泞不堪。这是小苍河的人们暂时无暇顾及的事情,从去年秋天到眼前的初夏,小苍河的各种施工几乎一刻未停,即便严冬之中,都有各种准备在进行。

    建房御寒、打出窑洞、修建水坝、到得开春,主要的工作又变成了开垦土地。种下小麦等作物,在夏日来临的此时,整个山谷中聚居区的轮廓逐渐成型,小麦地沿河而走。在河谷的这边那边延伸数百亩,一座吊桥连接河岸两边,更远处,战马与各种牲畜的饲养区也逐渐划出轮廓,山头上几座瞭望塔都已建好,但以山谷内万余人的生活需求来说。真正必要的工作,还远远未有达标。

    一路前行,名叫候元顒的孩子都在叽叽喳喳地与卓小封说着山谷中的变化,路边人声熙攘,推着小车,挑着土石的汉子不时从旁边过去。出去的时间不到月余,山谷中的不少地方对卓小封而言都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半年的时间以来,小苍河几乎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经历着变大,尤其是在水坝成型后,变化的速度,更是剧烈。

    不时也有人与卓小封打个招呼,当初在杭州的“永乐青年团”“正气会”的少年人,此时多已成为低层的管理人员,在这边分配和协调工作。经过一处坡道时,拖着土石的车辆被陷在了泥泞当中,卓小封与候元顒便过去帮忙推,一名年轻人也过来,随口说了一句:“卓哥,陈兴他们,弄了个墨会,正在到处拉人。”

    “墨会?”卓小封皱了皱眉,此时周围军人往来,大车旁边几名汉子也是齐声呐喊用力,卓小封跟着“啊——”的一声,将大车推出泥坑后,才跟候元顒说道:“找点泥灰木板来将这里填上。”候元顒点头离开,他与那过来说话的年轻人道:“我才刚回来,还不清楚什么事情,我先去见老师,闲话晚上再说。”

    那人点了点头:“知道,只是先跟卓哥你说一声。”

    随后候元顒从旁边拖了一簸箕的碎石木板过来,三人将那泥坑填了,才继续往前走。尽管刚刚回来,也不再提起,但对于墨会之类的事情,卓小封心中多少能猜到一二。

    反出京师,辗转北上之后,武瑞营在小苍河安定下来。走出最初的茫然,而后开始建设小苍河,这期间,宁毅费了极大的心力,他不仅全盘操控着整个山谷里的建设,对于培养人才方面,每日里也有着不少的讲课。

    这类讲课大抵分为三类:其一,是给匠人们讲述万物之理、格物之理,其二,是给谷中的管理人员教授人手安排的知识,关于效率的概念,其三,才是给一帮弟子、孩子乃至于军中一些相对思维敏捷的军官们讲述本身的一些理念,对于时政的分析,大局的推测,以及人之该有的样子。

    而包括在给人安排工作的时候,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能说的时候,他也会尽量通俗地跟身边的政务人员做一番解释。这样的事情,包括前两种讲课,对于宁毅来说,是尽量快速地灌输现代科学、现代管理学,培养这类人才的速成班,只有第三种课程,有长远的、论道般的感觉。但落在别人眼中,自然不一样。这些事情,都会被认为是宁毅本身理念的体现。

    重规律、重效率、重格物、重用人、重工匠、重商人、不轻视贱业、重个人的自律和觉醒……这些东西,与儒家本身的体系自然是不同的。尤其是在半年多的时间以来。除了最初的几次出门,其后宁毅坐镇小苍河,几乎是事必躬亲地安排了一切,在这段时间里——直至眼前,小苍河的运转效率令人心悸的可怕。从最初的划线、做准备,到后来的修建水坝,开垦田地,至如今,谷地之中犹如盘踞着一只巨兽,每日里都在吞吐土石,削平地面,将荒凉的地方化为房屋,而这改变的速度,似乎还在不断增加。

    再见多识广的人。又何曾见过这种效率?

    以人力驾驭孔明灯飞上天空,几日之内建成水坝,其后截停江河,在那水坝成型之后,小苍河的地貌在短时间内便大幅度的改变。以人力对抗天地伟力,落在众人眼中,何其震撼。有这些事情的支撑,早有人说起,宁先生的传承,极像是古代墨家的理念。在有永乐青年团、正气会存在的情况下。小苍河军队内部原本就出现了几个诸如“华炎社”之类的由年轻军官组成的小团体,此时再出现一个墨会,自然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从那片聚居区走出去,再沿着道路往山谷的另一边过去。路上仍是身影奔走的景象,回首望去,那片充满泥泞的街市也仿佛蕴含着盎然的生机。

    此时的小苍河,自然也面临着巨大的问题。每一日,在那聚居点的小广场上,都会有人带来外界的消息。中原的紧迫,西夏十万大军推进的战局。也会有人在那广场上,公布小苍河各项事情的进度,但只要有心人都能看出来,小苍河面临的,是来自各个方面的灭顶威胁。

    西夏的威胁是其中之一,只要他们在西北站稳脚跟,小苍河首先面临的,就是四周无法发展的问题。这还不包括西夏人主动进攻小苍河时,小苍河要怎么办的提问。

    粮食问题更是重中之重,山谷中的垦荒,对于谷中万人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的速度。但是工具算不得充裕、时间又紧迫。在这个春天里,山中沿着河谷增加的农地大概千亩左右,种植下了小麦,看在眼中一望无际,然而在实际意义上,这边土地本就贫瘠,刚刚开垦,一千亩地若种得好,许能养活一千个人,但若是一千个军人,那还得是营养不良的。

    小苍河目前依靠的是青木寨的输血,然而青木寨本身耕地也是不足,靠的是外界的输血。然而女真、西夏人的势力一稳固,就算不考虑被打,这片地方将要遭遇的,也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因此,即便此时的小苍河看来充满活力,但许多人都明白它的问题,倒计时在任何时候都不曾停下来过。在女真、西夏、天下开始糜烂的局面中,小苍河有着必须伸出去的触手和扎下的根,这不是逆水行舟,而完全是在瀑布的边缘行舟,只要稍有迟疑,都必然万劫不复。

    “啊——”的一声巨喝从前方传来,那是道路前方河谷边军队训练的情景,纵然以大量的劳动代替了平日的体力训练,每支队伍还是会有三天一次的战阵训练。卓小封看着下方军队列阵出枪的景象,转过了前方的道路,更远处则是小苍河位于半山腰上的军政议事厅了。远远看去,只是两排简简单单的木制房屋,此时却也有着一股沉静肃杀的味道。

    由春转夏,武朝靖平二年四月,南侵的女真人已榨干汴梁城一切可掠夺的东西,命张邦昌为帝,成立大楚政权后,方始押送着包括武朝靖平帝、太后、皇后、宫中贵女以及权贵、平民等女子、工匠在内的十余万人陆续北上。

    西北一地,西夏皇帝李乾顺在收复清涧、延州等数座城池后,开始往周围扩张,兵逼庆州、渭州方向,收复了两百里横山。此时武朝的黄河以北已经陷入短暂的“无主之地”的境况中,实质上的统治者女真还来不及消化这一片区域,刚刚成立的大楚政权名不正言不顺,皇帝张邦昌自女真人撤兵后便立刻脱除黄袍,去掉帝号,不至皇宫正殿办公。规行矩步,他无心管束北面政事,这也导致黄河以北的官府进入了一种爱怎么干都行的状态。

    仍旧心念武朝的爱国人士在各个地方占了大半,各地的山匪、义军也都打出捍卫武朝的名义。但在这其中,开始为自己谋求后路的各个势力也已经开始迅速地活动了起来。这其中,除了原本就根深蒂固的一些大族、军队,田虎的势力在期间也是一跃而起。与此同时,藩王割据的吐蕃数部。在武朝的影响力褪去后,也开始朝着东边的这片大地,蠢蠢欲动。

    这个时候,才在小苍河开始扎根的反叛军正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里,如果从后往前看,依靠宁毅强大的运作能力运转起来的这支军队实际上也像是走在锋利的刀尖上。说得严重点,这支在弑君后反叛的军队往前无路、后退无门。能够得以维系,在大的方向上,有三个理由,其一是明显的外界压力和即将崩盘溃烂的中原大地——要让小苍河谷地中的人们意识到这点。与宁毅手下对内的宣传力量,也是有着直接关系的。

    其二,是因为一路以来,强大的筹划和用人能力孕育的结果,发生在山谷中惊人的工作效率在某种程度上反哺了工作者本身,导致了效率越高,众人心中的惊讶与成就感越高。尤其是小苍河水坝的建成,给予人心中的满足感难以言喻,也进一步推动了众人做其它事情的效率。

    其三则是因为对宁毅等人成绩的宣传和逐渐形成的个人崇拜,小苍河面临的困境众人固然知道。然而在这之前,宁毅还是相府客卿时,便已四两拨千斤地与天下粮商开战,这些事情。原本竹记中跟随而来的众人都相对清楚。而此时,宁毅派出大量人手出去联络各个商户,不断操纵拉线,在众人的心目中,自然也是他试图用商业力量解决粮食问题的表现。此时天下大乱,要做到这点固然很难。然而心魔算无遗策,操纵人心,在相府中时,更有“财神爷”之称,至少在经商的这件事上,大多数人却都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

    推动小苍河持续运作的这些因素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的松动,或许都会导致全盘的崩溃,但在这段时间,整个大局就是这样诡异的运作下来。与此同时,在宁毅的私人方面,四月初,十月怀胎的云竹分娩,生下了宁毅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女儿,然而由于分娩时的难产,孩子生下之后,无论母亲还是孩子都陷入了极度的虚弱之中,小小的婴儿平日里吃得极少,常常持续半夜的哭泣不睡,以至于不少人都觉得这个孩子命途多舛,可能要养不大了。

    而外界的局势,此时还在不断的恶化。随着卓小封等人的归来,带回的情报中便有所显示,远隔近千里的虎王田虎,此时正在积极地合纵连横,纠合了一些原本的武朝大族,眼下已经将触手伸至西北一带。同样的试图维系商路,甚至打通西夏、吐蕃一带的联系,看得出来,这一切都是在为日后面对女真做准备。而看他们的手法以及双方开始产生的冲突,宁毅就仿佛能够看到田虎方面的一个女人的身影。

    即便在理想状态下——哪怕西夏暂时未向西北伸手——武瑞营想要打通这一片的商道,都有着足够的难度,此时群魔乱舞,就更加进入了几乎不可能的状态。而在西夏一方,四月里,李乾顺已经听说了武瑞营这支弑君者的名字,他派出了要求小苍河归顺的使者,此时正朝小苍河所在的群山之中而来,预备告知小苍河将来的命运:或归降,或毁灭。

    西夏十万大军,为平定西北而来,既然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若不归降,将来便必有一战了。

    我们的故事,便在这里再度开始,投入到这片夏日的光阴里来。这是平静、沉闷、若不相濡以沫,便难以捱过的夏天……未完待续。

    PS:  昨晚本来要发的,今天又修改了,才敢发出来。下半部回顾式的推进可以到这了,接下来,我们进入剧情^_^

    大家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