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历史军事 > 赘婿 > 全文阅读
赘婿txt下载

    黑暗到最深处的时候,往日的记忆和心绪,决堤般的汹涌而来,带着令人无法**的、压抑的触感。

    夏日,炎热的影像,池塘上点缀片片莲荷。

    武,建朔三年秋,以伪齐姬文康二十万大军被华夏黑旗军击溃为序曲,金国、伪齐的联合军队,展开了针对吕梁、小苍河、延州等地连续三年的漫长围攻。

    西北的战火,自那时起,就未曾有过停歇。

    在女真人的南征结束尚不久的情况下,最初的进攻,基本由刘豫政权为主导。在女真政权的督促下,第二轮的进攻和封锁很快便组织起来,二十万人的失败后,是多达六十万的军队,步步为营,推向吕梁边界。

    这一次,名义上归于刘豫帐下,实乃是投降女真的田虎、曹兴农、吕正等大势力也已随之出兵。那个秋末,大量军队在金人的监军下浩浩荡荡的推往吕梁、西北等地,随着这第一拨大军的推进,援军还在中原各地集结、杀来。西北,在女真大将辞不失的发动下,折家开始出动了,其余如言振国等在早先兵伐西北中失利的投降势力,也籍着这巨大的声势,参与其中。

    这浩浩荡荡的兴兵,威势如天罚。此时中原虽然已入女真手底,西北却尚有几支反抗势力,但或者是了解到女真人为完颜娄室复仇的认真,或者是忌讳华夏军弑君反逆的身份,在这浩荡兵威下真正反抗的,只有华夏军、种家军这两支尚不足十万人的部队。

    西北,种家军据城以守,而在吕梁、小苍河等地的山中,华夏军对数十万大军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依据这些地方连绵险峻的山势、复杂的地形,华夏军采取的攻势灵活而多变,伏兵、陷阱、天空中飞起的热气球、针对地形而精心安排的炮阵……其时冬日未至,几十万大军分批入山,往往受到黑旗军迎头痛击后,伪齐军队便被猛烈的炮阵炸断山路,冲上山脊的黑旗军推下火油、草垛,山坡、山谷上人山人海的推挤、奔逃,在大火蔓延中被大片大片的焚烧烤焦。

    猛烈的火攻、夜袭,尤其是在山路难行的情况下,针对入山粮草部队的猛烈打击,最初的月余时间里,数万人几乎是送葬一般的死在那大山之间,情况之惨烈,令人无法直视。

    虽然此时参与进攻的都是汉人军队,但黑旗军未曾留情——他们也无法留情。而汉人的部队对于女真人来说,是不存在任何意义的。刘豫政权在中原不断征兵,少量女真部队守在山区后方,督促着入山部队的前进,而由于最初的迎头痛击,入山的征伐部队开始了更为稳重的推进方式,他们掘开道路、一座一座山的砍伐林木,在以十攻一的情况下,严格抱团、徐徐挺进。

    建朔四年的春天,伪齐军队首先进入青木寨外围,围绕青木寨的攻防开始了,这一年秋天,随着女真援军的增加,进攻大军逼近小苍河,到得冬季,完成了对青木寨、小苍河的包围和分割。至于西北种家军控制的数座城池,已经杀成一片血地,种家军先后丧失了庆州、保安军、环州等地的控制,仅余延州一地,苦苦支撑。

    这一年,金齐联军的进度化为战报,或许简简单单。然而在金军与伪齐军队的挺进过程中,华夏军所表现出来的抗争力度是惊人、甚至于骇人听闻的,在青木寨、小苍河附近的山间,进攻军队的推进几乎是一寸土地一寸血,在前进之中,甚至因为主将被斩杀、深夜被袭营、炸营导致数次大规模的溃逃。伪齐的军队多是乌合之众,若非守在后方监督的女真军队陆陆续续斩杀逃兵上万,人头立在地上筑起延延绵绵的林子,这一场大战估计早已无从打起。

    四年三月,战火还未包围青木寨,伪齐一寸一寸的推进中,华夏军陡然突出小苍河,于西北杀狼岭突袭击溃言振国、折家联军,阵战言振国极其亲卫部队,同时击溃折家大军,将折可求杀得亡命奔逃三十余里,折家的数名子侄在这一战中被黑旗军杀死。

    六月,一支千人左右的特种队伍往北潜入金国境内,突入朔州中陵,这千余人将县城拿下,攻克了附近一处有金兵看守的马场,抢夺数百战马,点起大火之后扬长而去,当女真军队赶到,马场、县衙已在熊熊大火中付之一炬,所有女真官员被悉数斩杀城头,悬首示众。

    部队在返回吕梁的山道巨石上留下了女真大字:勿望生还。

    ——不用想可以活着回来。

    这是没有人想过的激烈,数年以来,女真人横扫天下未逢敌手,在军队进攻小苍河、进攻西北的过程中,虽然有女真军队的监督,但说起女真国内,他们还在消化第三次南下的战果,此时还只像是一条慵懒的大蛇,没有人愿意面对女真正规军的全面出动,然而黑旗军竟就这样悍然出手,在对方身上刮下狠狠一刀。

    这样的攻击并不至于令女真人疼痛,但面子的丢失,却是好久未曾有过的感觉了。

    随着这一动作,更多的女真军队,开始陆续南下。

    不过,面对着黑旗军猛烈炮火的进攻,此时的女真部队,仍未挺身前线,只是以大量的汉人军队充当炮灰,用他们来试探大炮的威力、火药的威力,逐步寻求克制之道。

    然而到得九月,同样是这支军队,趁着黑旗军的一次进攻撕开封锁线,杀出东线山区,在女真驻防的营地间搅了一个来回,若非这一次镇守东线的女真将领那古在攻击中幸免,前方的攻势恐怕就要被这次突袭冲散。但随着女真军队的迅速反应,这一千人在返回小苍河的途中遭受了惨烈的围追堵截,损失惨重。

    建朔五年春,女真大将辞不失率三万女真大军南下西北,踏过了“勿望生还”的碑石,术列速率领三万军队入中原。二月,得知这个消息,小苍河半数部队悍然突围而出,开始了将近一个月时间的血战,他们在群山之间搅得围困部队混乱不堪,再将被围的局面暂时打开。这是大军步步推进之后的有一次惨烈大战,期间,伪齐大将姬文康、刘豫亲弟弟刘益等高层皆被黑旗军定点突破斩杀。

    血流成河,积尸满谷。

    三月,延州沦陷了,种冽在延州城内抵抗至最后,于战阵中身亡,自此便再也没有种家军。

    六月,在术列速部队的参与攻击下,小苍河在经历半年多的围困后,决堤了水坝,青木寨与小苍河的军队悍然突围,山中混乱一片。宁毅率领一支两万余的部队奔袭延州,辞不失率大军与其对峙,而黑旗军藉由种家军先前挖出的密道潜入延州城内,里应外合破城,女真大将辞不失于乱战中被擒,随后被黑旗军斩首于城头。

    秦绍谦率领另一支黑旗军一度南下、东进,杀入中原地界,连夺数城后一直突入到太原附近。据说秦绍谦在太原城下祭奠了亡兄,不久之后,又往西面突回。

    而黑旗军在取回延州后又直奔折家地界,佯攻府州,围点打援击破折家援军后,以内应破城取麟州,其后,又杀回东面大山之中,摆脱随之而来的女真精骑追击……

    此时,黑旗纵横来去的中原西部、西北等地,已经完全化为一片混乱的杀场了。

    无论是西、是南、是北,人们观望着这一场大战,一开始或许还未曾花上太多心思,但到得这一步,它的出现和进展,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忽视。在大战发生的第二年,中原已经调动近乎全部的力量投入其中,刘豫政权的苛捐杂税猛涨、汉民南逃、民不聊生,起义的部队又再度兴起。

    女真人亦花了大量的部队镇压,在中原往小苍河的方向上,刘豫的军队、田虎的军队封锁了所有的线路,直到秦绍谦率队杀出,这一封锁才短暂的打破。

    没有人知道,参与战争的人们有多么的绝望,在战场上被俘的黑旗军人会被残忍的虐待至死,被逼着上前线的汉人部队早已破胆,有时候甚至会出现胆小者跪在军阵面前求黑旗军投降、苦苦哀求黑旗军快快去死的现象——他们看不到黑旗军还有生还的可能,因此也不敢将自己投入死地——黑旗军同样没对他们施以怜悯。

    到得建朔五年的下半年,女真人的大炮,也已经开始逐渐的投入到军中使用,混入军中的女真精锐部队,会在大炮停止之后突袭黑旗军——这个时候,黑旗军的火药,已然不多了,而女真依靠源源不断的供应,仍旧能有大量的火药可供挥霍。

    发往南面的情报总显得简单,然而在这群山之中每一次冲突,可能都惨烈得令人无法呼吸。大规模的厮杀中亦有小规模的对抗,有小队小队的黑旗军被围困于山间直至活活饿死的,有被军队埋伏后在绝地里厮杀至最后一人的,人们会在堆积如山的尸体间发现仍旧立起的黑色旗帜,在最严苛的环境里,最绝望的死地间,黑旗军人的每一次冲杀,都令人胆寒……

    未曾经历过的人,如何能想象呢?

    在这样的时光中,江南稳定下了局势,不断发展着,籍着北地逃来的流民,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有了充裕的人手,他们已无恒产,求着能吃一口饱饭,江南一带的商户们便拥有了大量低价的劳力。官员们开始在朝堂上歌功颂德,认为是自己痛定思痛的因由,是武朝崛起的象征。而对于北面的战事,谁也不说,谁也不敢说,谁也不能说。

    一如如猪狗一般被关在北面的靖平帝每年的诏书和对金帝的歌功颂德,皇室亦在不断封锁着西北战况的消息。知道这些事情的高层无法开口,周佩也无从去说、去想,她只是接到一项项关于北面的、残酷的讯息,斥责着弟弟君武的喜怒形于外。对于那一条条让她心悸的消息,她都尽量安静地按捺下来。

    这些心情压得久了,也就变成自然而然的反应,于是她不再对那些惨烈的消息有太多的震动了——反正每一条都是惨烈的——在江南这平静繁华的氛围中,有时候她会恍然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她静静地将它们看完,静静地将它们归档,静静的……唯有在午夜梦回的最为放松的时刻,梦魇会忽如其来,令她想起那如山一般的尸体,如河流一般的鲜血,那飘荡的旗帜与最为猛烈的抗争与呐喊。

    在女真南下,数以千万乃至万万人无法都抵抗的背景下,却是那愤然弑君的逆贼,在最为艰难的环境下,死死地钉在了绝无可能立足的绝地上,面对着排山倒海的攻击,牢牢地扼住了那几乎不可打败的强敌的喉咙,在三年的惨烈搏杀中,未曾动摇。

    三年的时间,周佩能够明白弟弟的心情,她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当收到那一条条的讯息后,当收到种冽于延州殉国、黑旗军于城头斩杀辞不失、秦绍谦横冲太原的一个个消息后,类似岳飞这些曾经与那魔头打过交道的将军,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不光是这些高层,在不少能接触到高层讯息的书生口中,有关于西北这场大战的消息,也会是人们交流的高级谈资,人们一面谩骂那弑君的魔头,一面说起这些事情,心中有着无比微妙的情绪。这些,周佩心底何尝不懂,她只是……无法动摇。

    建朔六年,战争不断地持续,女真大军又陆续而来,西北是越来越惨烈的战局。土地上的人几乎被打空了,中原越来越民不聊生了,黑旗军的损失也愈发大了——他们在那片土地上是如何支撑下来的,周佩都很难知晓。但……或许是他,就会有更多的办法吧。

    毕竟,那个弑君的魔头……是真正让人胆寒的魔头。

    江南愈发稳定,她几乎就要适应这些事情了。

    你会在何时倒下呢?她也曾想过,每一次,都未能想得下去。

    武朝建朔六年,六月初八,金国、伪齐联军于西北黄头坡围困黑旗军主力,十三,斩杀黑旗军首领宁毅及从匪无数,由从军人员确认宁毅尸身后将其碎尸万段,头颅北上献于金国皇帝座前。

    那是许许多多年来,即便在她最深的梦魇里,都未曾出现过的景象……

    那巨人,由萍末而起,她在看着他的时光里,渐渐的长大,看过他的儒雅、看过他的风趣、看过他的顽强、看过他的凶戾……他们没有缘分,她还记得十五岁那年,那院落里的再见,那夜星辰那夜的风,她以为自己在那一夜忽然就长大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纵然不曾见面,他还总是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让她的目光无法望向它处。

    她心中有过太多的情感,有过太多的幻想,只是她从不曾想到过,有一天,他会倒下。

    怎么可能,他杀了皇帝,他连皇帝都杀了,他不是想救这个天下的吗……

    院落里,炎热如牢狱,一切繁华与安详,都像是幻觉。

    假的……她想。

    西北,混乱的战火,还在最后的延烧。在这之前不久,那挑起巨大混乱,将波及的每一处地方都拉入了地狱,令每一名敌手都尝到巨大苦果的魔头,似乎……终于倒下了……(未完待续。)

呃,找个什么理由呢。

    最近挺忙的,一个月前岳母大人崴了脚,现在还没好,常常要去照看,前几天老婆又崴了脚,家里人俨然是中了崴脚的诅咒……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书评区的读者就多起来了,本来是好事,但是就会有不知所云的东西出来,说点例如“这样的垃圾书,还好你的排名不高”之类的话,喔哦……老婆白天都呆在床上,现在还没睡,于是我就来求个月票,嗯,看看手上还有月票的,请给我投一下,谢谢大家啦^_^

    就这样。大家晚安。(未完待续。)( )

    秋风已起。√∟頂點小說,

    中原,威胜。

    虎王的别苑里,盛大的宴会进行正酣。灯火通明、觥筹交错,一群大臣、将领开始在虎王面前放浪形骸,抱着仕女开始亵玩时,于玉麟拿着一小瓶酒从殿内走出来。

    殿外是漂亮的亭台与水榭,灯笼一盏一盏的,照亮那建在水面上的长廊,他沿着廊道往前方走去,湖面过了,便是以假山、曲道居多的院子,沿湖岸环绕,美轮美奂的。附近的卫兵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有的神态懒散,见于玉麟走来,俱都打起精神来。

    再行得不远的幽静处,是坐落于水边的亭台。走得近了,隐约听见阵慵懒的曲子在哼,江南的调子,吴侬软语也不知道哼的是什么意思,于玉麟绕过外面的山石过去,那亭台靠水的长椅上,便见穿灰色长袍的女子倚柱而坐,手中勾着装酒的玉壶,一面哼歌一面在水上轻轻晃动,似是有些醉了。

    这几年来,能在虎王宅院里着男子长袍随处乱行的女子,大约也只有那一个而已。于玉麟的脚步声响起,楼舒婉回过头来,见到是他,又偏了回去,口中曲调未停。

    “楼姑娘好兴致啊。”于玉麟开口说道。

    “……于将军才是好兴致啊。”哼了几声,楼舒婉停下来,回了这样一句,“虎王设下的美食、美女,于将军竟不动心。”

    “外界虽苦,美食美女于我等,还不是挥之则来。倒是楼姑娘你,宁魔头死了,我却没想过你会这样高兴。”

    “哼哼。”楼舒婉低头笑笑。

    “还是说,楼姑娘知道他未死,所以才这样无动于衷?”

    “哼哼。”她又是一笑,抬起头来,“于将军,你无不无聊?还是小孩子么?”

    于玉麟望着她笑,随后笑容渐敛,张了张嘴,一开始却没能发出声音:“……也是这几年,打得太过累了,忽然出个这种事,我心中却是难以相信。楼姑娘你智计过人,那宁魔头的事,你也最是关心,我觉得他可能未死,想跟你商量商量。”

    楼舒婉望着那湖面:“他死不死,我是关心,可我又不是神仙,战场未去,人头未见,如何断言。你也曾说过,战场瞬息万变,于将军,你有一天忽然死了,我也不奇怪。他若真的死了,又有什么好出奇的。他这种人,死了是天下之福,这几年来,民不聊生……不是为他,又是为谁……然而……”

    楼舒婉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后渐渐顿住,于玉麟也是微微叹气,夜风吹过来时,将这亭台笼在一片安静里。

    是啊,这几年来,民不聊生——四个字,便是整个中原概括的景状。与小苍河、与西北的战况会延续这样长的时间,其战争烈度如此之大,这是三年前谁也未曾想到过的事情。三年的时间,为了配合这次“西征”,整个大齐境内的人力、物力都被调动起来。

    在女真人的威压下,皇帝刘豫的动手力度是最大的,超乎常理的大量征兵,对下层的压迫,在三年的时间内,令得整个中原的大部分百姓,几乎难以生存。这些地方在女真人的三次南征后,生存资源原本就已经见底,再经过刘豫政权的压迫,每年都是大片大片的饥荒、易子而食,绝大部分的粮食都被收归了军粮,唯有参军者、帮忙统治的酷吏,能够在这样严苛的环境下得到些许吃食。

    而不归刘豫直接管理的一些地方,则稍稍好些,虎王的地盘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一方面是因为首先重视了商业的作用,在归降女真之后,田虎势力一直在保持着与女真的来往贸易,稍作贴补,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楼舒婉、于玉麟、田实等人结成的联盟首先以军管的形式圈起了大量的农庄,甚至圈起了整县整县的地方作为禁区,严禁人口的流动。因此虽然不少的流民被拒后被饿死或是杀死在田虎的势力范围外,但这样的做法一来维持了一定的生产秩序,二来也保证了麾下士兵的一定战斗力,田虎势力则以这样的优势吸纳人才,成为了这片乱世之中颇有优越感的地方。

    饶是如此,比之太平年景,日子还是过得非常艰难。

    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一系列举措得以出现、推行的功臣,主要是楼舒婉,她在参考宁毅的诸多动作之后,配合以女性的敏锐,以于玉麟、田虎的侄子田实等人为盟友往上进谏。

    而在女真人强悍,刘豫统领大齐的压力下,田虎也越来越意识到有个这样“管家婆”的好处。因此,虽然在田家不上进的亲族治理的地方仍旧吏治糜烂民不聊生,但对于于玉麟、楼舒婉等人,他仍旧给予了大量的权力和保护,留下几处施政严格的地方,加大产出,支撑整片地盘的运作。而在田虎的势力当中,楼舒婉在越来越重要之后,被授以御使之职,专司参劾他人,以次来制衡她与他人的关系。

    在这样的夹缝中,楼舒婉在朝堂上时常到处开炮,今天参劾这人贪赃渎职,明天参劾那人结党营私——反正必然是参一个准一个的——关系越弄越臭之后,至如今,倒的的确确成了虎王坐下举足轻重的“权臣”之一了。

    三年的大战,于玉麟依着与楼舒婉的盟友关系,最终躲过了冲上最前线的厄运。然而即便在后方,艰难的日子有苦自知,对于前方那大战的惨烈,也是心知肚明。这三年,陆陆续续填入那个无底大坑的军队有数百万之多,虽然未有详细的统计,然而就此再也无法回来的军队多达百万以上。

    被派到那片死地的将领、士兵——不止是田虎麾下——哪怕是刘豫麾下的,也没几个是真心想去的,上了战场,也都想躲避。然而,躲不过女真人的监督,也躲不过黑旗军的突袭。这些年来,亡于黑旗军手中的重要人物何止刘豫麾下的姬文康,刘豫的亲弟弟刘益死前曾苦苦哀求,最后也没能躲过那当头一刀。

    田虎麾下的出兵中,王远、孙安带领军队入山,当初抱的还是见敌则退的想法,在那山中被黑旗军隔着山涧一**炮,崩塌的山壁将近千人活埋在山谷之中,王远、孙安再也没有出来。将军武能回来时奄奄一息,见家人最后一面时连话也未能说出来,凌光、樊玉明等人遇袭后被冲散,死在山中尸骨都没能被捡回来……

    当初在吕梁山见宁毅时,只是觉得,他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一介商贾能到这个程度,很了不得。到得这三年的大战,于玉麟才真的明白过来对方是怎样的人,杀皇帝、杀娄室且不说了,王远、孙安乃至姬文康、刘益等人都不值一提,对方拖住几百万人横冲直撞,追得折可求这种名将亡命奔逃,于延州城头直接斩杀被俘的大将辞不失,也绝不与女真和谈。那早已不是厉害人物可以概括的。

    整个中原,但凡与他作战的,都被他狠狠地拖下泥沼中去了。无人幸免。

    于玉麟甚至一度觉得,整个天下都要被他拖得溺死。

    然而忽然有一天,说他死了,他心中虽然不认为毫无可能,但某些想法,却终究是放不下来的。

    “我……终究是不信他毫无后手的,忽然死了,终究是……”

    沉默片刻,于玉麟才再度开口。对面的楼舒婉始终望着那湖水,忽然动了动酒壶,目光微微的抬起来:“我也不信。”

    她的语调不高,顿了顿,才又轻声开口:“后手……拖住几百万人,打一场三年的大仗,一步不退,为的是什么?就是那一口气?我想不通……宁立恒十步一算,他说终究意难平,杀了皇帝,都还有路走,这次就为了让女真不开心?他一是为了名声,弑君之名早已难逆转,他打华夏之名,说华夏之人不投外邦这是底线,这当然是底线,旁人能做的,他早已不能去做,若是与女真有一点妥协,他的名分,瞬间便垮。然而,正面打了这三年,终究会有人愿意跟他了,他正面杀出了一条路……”

    “为了名声,冒着将自己所有家当搭在这里的险,未免太难了……”

    楼舒婉沉默许久:“三年的大战,进了山以后,打得一塌糊涂,女真人只让人往前冲,不管死活,那些将军之顾着逃命,打到后来十次八次炸营,到底死了多少人,于将军,你知道吗?”

    于玉麟皱起眉头来:“你的意思是……”

    楼舒婉目光迷离:“去年四月,山士奇大败归来,后被问罪,我去审问他,抄他家中金银,问及山中战况,山士奇无意间,说起一件事,我心中始终在想。然而对于战场之事,我不熟悉,因此难以深究,这事情,也就只是埋在心里……”

    “……”

    此时夜风轻柔、湖光粼粼,侧面的远处,大殿里的灯火还在隐隐传来,楼舒婉说起她的猜测,字斟句酌,缓缓开口。

    “山士奇败后,与一群亲兵亡命而逃,后托庇于刘豫麾下将领苏垓。数日后一晚,苏垓军队猝然遇袭,两万人炸营,没头没脑的乱逃,女真人来后方才稳住阵势,山士奇说,在那天夜里,他隐约见到一名对苏垓军队冲来的将领,是他麾下原本的副将。”

    于玉麟微微张开嘴:“这三年大战,之中投降黑旗军的人,确实是有的,然而,你想说……”

    “这几年来,为了将黑旗军困死山中,女真人的确很重粮草、辎重部队。然而,黑旗军于山中存粮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抢了多少,也不知道,我们只觉得,在外头都过得这么艰难,大战之中,黑旗军必然无法收拢太多俘虏,他们根本养不活。但……如果有可能呢?”

    楼舒婉说得平缓:“几百万人投到山里去,说跟几万黑旗军打,到底是几万?谁知道?这三年的仗,第一年的军队还是有些斗志的,第二年,就都是被抓的壮丁,发一把刀、一支叉就上去了,放在那山里绞……于将军,原本没有多少人愿意参加黑旗军的,黑旗弑君,名声不好,但女真人逼着他们上去试炮,如果有机会再选一次,于将军,你觉得他们是愿意跟着女真人走,还是愿意跟着那支汉人军队……于将军,宁立恒的练兵方法,你也是知道的。”

    于玉麟已经紧蹙眉头,安静如死。

    “三年的大战,一步都不退的顶住正面,把几百万人放在生死场上,刀劈下来的时候,问他们参加哪一边。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他抓住了这个机会……那片大山里,会不会也是一块任他们挑选的征兵场。哈哈,几百万人,我们选完之后,再让他们挑……”

    楼舒婉的笑声在亭台间响起又停住,这笑话太冷,于玉麟一时间竟不敢接下去,过得片刻,才道:“终究……不容易保密……”

    “……是啊,我后来也想,若真是如此,为何竟没有多少人说起,可能终究是我想得岔了……”她顿了顿,抬起酒壶喝了一口酒,目光迷离,“战场之事,谁说得准呢,三年的时间将中原打成这样,不管他真的死了,还是假的死了,大家都有个台阶下,于将军,何必深究,说不定下次往前方去的,便是你了呢……”

    于玉麟喝一口酒,点了点头,过得片刻,也不打招呼,静静走了。

    楼舒婉倚在亭台边,仍旧低着头,手上酒壶轻轻晃动,她口中哼出歌声来,听得一阵,歌声隐约是:“……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

    这是多年前,宁毅在杭州写过的东西,那个时候,双方才刚刚认识,她的父兄犹在,杭州水乡、富庶繁华,那是谁也未曾想过有一天竟会失去的美景。那是何等的明媚与幸福啊……一切到如今,终究是回不去了……

    脑中想起过去的亲人,如今只剩下了每日得过且过、全不像人的唯一兄长,再又想起那个名字,于玉麟说得对,他忽然死了,她不会高兴,因为她总是想着,要亲手杀了他。可是,宁毅……

    “宁立恒……”

    这个名字掠过脑海,她的眼中,也有着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划过,于是抬起酒壶喝了一口,将那些情绪统统压下去。

    “宁立恒,你若就这样死了……也好……”

    她就这样呢喃,和期盼着。

    在这片饱受磨难的土地上,夜色正久久的笼罩,西面,曾经在三年时间里没有丝毫停歇的沸腾大山,也终于渐渐的停歇下来了。曾经繁华的青木寨上,如今月华如水,早被烧焦的山谷中,曾经的木制建筑已化为肥沃的新泥,新的树木枝条在其中长出来,鸟儿飞来,在这片仍旧显出黑色土地上稍作停留,飞向远方。

    小苍河,旧日的建筑早已被悉数摧毁,住房、街道、广场、农地、水车已不见往日的痕迹,房舍坍圮后的痕迹横横直直,人群去后,犹如鬼蜮,这片地方,也曾经历过无比惨烈的杀戮,几乎每一寸地方,都曾被鲜血染红。曾经巨大的水库早已坍圮,河流如往昔一般的冲入山谷中,经历过大水冲刷、尸体腐化的山谷里,草木已变得愈发郁郁葱葱,而草木之下,是森森的白骨。

    小苍河的攻防大战已过去了一年多,此时,即便是停留于此的极少数女真、大齐军队,也已经不敢来此,这一天的月光下,有人影悉悉索索的从山岗上出现了,只是区区的几个人,在潜行中踏过外围山谷,从那坍圮的水坝口子走进山谷内。

    他们尽量小心地警戒着周围,无声地走过了曾经熟悉的一处处地方,有些人将手指拂过了断壁残垣,他们也来到了山腰上,看见那处小院早已被烧毁,只余地基的样子,如今,地基里也长起了野草。

    “走吧。”有人低声地说道,他们可能是仍留在这里的,最后的黑旗队伍了。

    谷口,原本书有“小苍河”三个字的石碑早已被砸成粉碎,如今只剩下被破坏后的痕迹,他们抚了抚那处地方,在月光下,朝这山谷回头望去:“总有一天我们会回来的。”

    “用不了太久的……”有人说道。

    这些身影穿过了山谷,跨过山岭。月光下,小苍河流淌如昔,在这片埋葬百万人的土地上蜿蜒而过,而从这里离开的人们,有的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回到这里,有的则永远没有再回来,他们或许是,存在于幸福的某处了。

    而战争。

    战争暂时的平息,然而,以软弱和躲藏为养分,迟早有一天,它也将以蜕变后的、更为猛烈的姿态,延烧而来。

    武朝建朔三年,夏末秋初。小苍河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未完待续。)

这集的最后一章,有点犹豫……不用等了。(未完待续。)

    秋天,叶子渐渐开始黄起来了。

    天会九年,在第二任皇帝吴乞买的励精图治下,金国,国力正蒸蒸日上,作为这片天下最强的国家,君临于世。

    西京大同,此时是金国位于西南面的军事中心,完颜宗翰的元帅府坐落于此。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时几乎已是能与北面抗衡的******。

    不过,虽然完颜宗翰在金国地位崇高、强势无比,在曾经的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病逝后,阿骨打的嫡子当中,便难有人再与他正面抗衡,外界也常有南北两朝廷的传言。但女真朝堂与元帅府之间,实际上并未出现多少大的摩擦,究其原因,是因为这朝堂上,仍有众多的女真开国之臣镇住场面。

    尤其是那位在阿骨打麾下时曾锋芒毕露,继位后却收敛了脾性,对内温和对外强势的皇帝,完颜吴乞买,此时仍旧是所有辰星中最为明亮的那一颗。这位在疆场上可以一当百、力搏虎熊的皇帝,在自己人面前实则敦厚,继位之初因为偷喝美酒,被一众强势的臣子拖下来打过二十大板,他也未曾反抗。

    继位之后,虽然女真的军队不断南下征伐,但女真国内的施政实则稳重敦和。吴乞买一方面鼓励农桑,一方面改革国内制度,进行了许多去奴隶制喝完善经济体系的努力。第三次伐武期间,他已经开始在国内推行奴隶赎买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保护奴隶的生命安全,且开始推行抑制土地兼并的政策。虽然外界仗打得凶狠严苛,这段时间的金国境内,确实显得太平安定,作为守成之主,吴乞买已无愧身上的皇帝之位。

    有他的坐镇,女真的前行显得平稳,即便桀骜如宗翰,对其也有着足够的尊重与敬畏。

    不过,国家平定的这些年来,确实也有一位位璀璨的女真英雄,在不断的征伐中,陆续陨落了。

    曾经的女真军神,二太子宗望,病逝于女真三度伐武期间。

    战神完颜娄室,于四年前攻略西北的大战中牺牲。

    天会八年,谙班勃极烈(女真勃极烈制度中的皇储),同时也是阿骨打、吴乞买的亲生弟弟完颜斜也病逝,斜也在众人之中虽然没有如宗翰的名气,娄室那般近乎百战百胜的显赫战功,然而性格稳健的他亦是身负众望的名将,地位崇高。金国最初的两度伐武,虽然宗翰、宗望各为一军元帅,实际上身负总帅之名坐镇的,却是斜也。若他未死,便该是下一任的金国皇帝了。

    同年,大将辞不失于西北延州大战,中奸计后被俘斩首。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一位位将星的陨落并未停止女真前行的步伐,北线的蒙古草原,术列速率领数千骑兵与崛起的蒙古部落征战稍稍受挫,一支参与征伐的军队自南面凯旋归来了。

    他们自南门而入,向将领献上战利品,不过,这一次大军的归返,带回的战利品不多,它的规模毕竟比不上伐武,不过,在连续四年的时间内拖住女真征战的步伐,在大战之中先后使女真损失两位名将的西北之战,也确实吸引了不少有心人的目光。

    那于南面弑君后的大逆之人,踞于西北的魔头,强悍的黑旗军队,如今终于也在女真人铁血的征伐中被碾碎了。

    一面破旧的染血军旗被女真军队作为战利品献于宗翰座前,元帅府的将军们宣布了宁匪被阵斩枭首、黑旗军全军覆没的事实。于是附近的街道、广场上便传出了欢呼。对于那支军队,金国当中知道内情的女真人的态度颇为复杂,一方面,金国娄室、辞不失两名大将亡于西北,有的人愿意承认他的强大,另一方面,则有些女真人认为,这样的战绩表明金国已出现问题,不复以往的所向披靡,当然,无论哪种看法,在黑旗军覆灭之后,都被暂时的冲淡了。

    陈文君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军队归来的情景,城中一片热闹。回到府中,希尹正在书房练字,见她过来,搁下笔笑了笑:“你去看回师?原有些无聊的。”

    陈文君摇了摇头,目光往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望去,希尹的书房内多是从南面弄来的名家书画古迹,此时被挂在最中央的,已是一副多少还称不上名家的字。

    君臣甘屈膝,一子独悲伤。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损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苍。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

    这副由宁毅写的字,希尹自北归后便挂在书房里,一开始挂在角落中,自西北大战开始,便不断调换着位子,辞不失战死后,希尹一度取下来过,但后来还是挂在了靠中央的地方。到得今天,终于挪到最中央了。

    “凛凛人如在,谁云汉已亡……”陈文君仰头看着这字,轻轻念出来。她往日里也来看过这字,眼下再来看时,心中的复杂,已不能为外人道了。

    希尹靠过来:“是啊,凛凛人如在……宁立恒此人,在武朝未弑君时,便是秦嗣源好友,我回顾当年之事,武朝秦嗣源儒学渊源,秦家长子死于太原,秦嗣源被发配后死于奸人之手,秦家次子与宁立恒起事。西北这三年,配得上这句话了,我是小看了他,可惜,未能与其在生时一叙。”

    希尹微带感叹,陈文君能明白更多他话中深意。西北三年,女真在后,以伪齐军队在前,是希尹的主意,原因便是由于黑旗军火器厉害,女真未能找到好的克制之法,便先以伪齐军队为前锋试炮,金国内部也在不断的跟随战事完善大炮。

    谁知这一拖下来,战事几乎绵绵无期,去年辞不失于延州城头被斩杀,希尹极为愧疚。此后女真军队才更加加强了进攻,如今虽然也已掌握火炮技术,同时制造出了专为射下热气球而作的超强弩弓,但对于辞不失被杀与女真在这三年间投入的人力物力,希尹一直觉得,有自己的一份责任。

    陈文君沉默片刻,偏头道:“我倒是听有人说,那宁毅诡计百出,这一次可能是诈死脱身。老爷去看过他的人头了?”

    她的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希尹望了望她,随后面色复杂地笑了笑:“确实有人这样想,其实人头那东西不足为凭,战场上砍下来的东西,让人认了送过来,作伪不难,与他有过来往的范弘济倒是说,确实是宁毅的人头,但看错也是有的。”

    他摇了摇头,望向前方的字,叹了口气:“朝堂收兵,不是如此肤浅之事,其实,黑旗军未亡……”

    希尹说到这里顿了顿,看见陈文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她心忧南朝,对黑旗军颇为同情的事,希尹原就知道,陈文君也并不避讳——便望着她也笑了笑:“西北之战,打得极乱,刘豫无能当杀。很多事情现在才能理清楚,黑旗军是有一部分自西北逃出了,他们甚至做出了更加厉害的事,我们现在都还在查。黑旗军余部如今已转向西南,宁毅金蝉脱壳,原本可能也是安排好的事情,然而,事情总有意外。”

    “什么?”陈文君回过头来。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他领军从死地之中几度来去,很可能……假死成真死,就如同娄室,忽然遇上意外,谁也料不到。”完颜希尹说着这事,目光复杂、叹息:“黑旗军内部,如今也找不到他……若非确定此事,即便有北线之战,我又怎会允其退兵。他一死,黑旗军纵存兵百万,也只是个念想了,走便走吧……”

    陈文君愣了片刻,但也只是这片刻之后,微微苦笑出来。

    “那……老爷说的更厉害的事,是什么?”

    “原也是我的失策,若那宁立恒还活着,就有些麻烦,不过……若是死了,就让南边刘豫他们头疼去吧,这是最近才得知的消息……”

    希尹再度望了望那副字,与妻子随口闲聊了下去……

    *************

    南面,有关于黑旗军覆灭、弑君反贼宁立恒被斩首的消息,正逐渐传遍整个天下。

    中原,战事虽然已经停下来,这片土地上因那场大战而来的果子,仍旧苦涩得难以下咽。

    一些讯息,在大战的混乱过后,才逐渐的出现,被一些人知晓后,变作了更为混乱的局面。

    大名府皇宫之中,在大战结束后的这个秋天里,刘豫开始变得多疑、惶惶不可终日,数日以来,他已经连续杀了十余名宫中侍卫了。

    从底层而来的传言,正于人们口耳之间传播、扩大。

    相传,在三年的西北战争之中,黑旗军于大战之中,逼降了众多的俘虏,而这逼降,不仅仅是一般的招降那么简单,有传言说,在西北的大战开始之前,黑旗军斩杀娄室之后,那魔头宁毅便已在积极布局,他派出了大量的黑旗士兵,分散于中原各处、人群聚集之所。

    当西北大战开打,女真逼迫大齐出兵,刘豫的强制征兵便在这些地方展开。此时中原已经过三次大战洗礼,原本的秩序早已混乱,官员已经无法从户籍上评判谁是良民、谁是本地人,在这种饥不择食的强征之中,几乎所有的黑旗士兵,都已渗入到大齐的军队之中。

    他们本就是军人,在军队之中表现自然出色,升职出头、不在话下,这些人勾连身边的人,选择那些身强力壮的、想法倾向于黑旗军的,于战场之上向黑旗军投降、在每一次大战当中,给黑旗军传递情报,在那场大战中,大量的人就那样无声地消失在战场中,成为了壮大黑旗军的养料。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如今的大齐军队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仍旧潜伏在其中,他们有的已经成为高层的将领,有的还在发展黑旗军的成员,甚至有的,或许已经破格提拔成了刘豫身边的宫中禁卫。

    这些天来,刘豫看见的每一个军人,都像是潜伏的黑旗成员。

    连日下来,他的精神都衰弱了。

    夜风在吹、卷起叶子,屋檐下似有水在滴。

    滴答、滴答、滴答……细细碎碎的声音。

    刘豫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背后是一身的冷汗,他觉得似乎看到了床边的黑影,然后……床边真的有黑影。

    那黑衣人靠过来,一只手如铁箍一般,牢牢钳住了他的嘴,那双眼睛在看着他,面对面的。

    “皇帝……”

    声音响起来,那人抽出了一把匕首,往他的脖子架上来,比划了一下,开始将匕首尖对着他的眼睛,缓缓的扎下来。

    “……再杀一个皇帝……”

    刘豫挣扎起来,然而那只手上的力气还在加重,他的脸颊骨头都在咯咯作响,被褥下传出湿热的感觉,他已经被吓得失禁了,眼睛紧紧地闭着。

    钳在嘴边的那只手陡然放开,随后一下重击敲下,刘豫晕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刘豫的脸上红印未褪,巨大的混乱已经在宫内出现。

    有关于心魔、黑旗的传闻,在民间流传起来……

    ***************

    影响还在继续。江南,宁毅的死讯与黑旗军的覆灭已经在人们的口中传过一遍,除了少数书生开始祭奠死去的周喆,感叹“拨乱反正”之外,这一次,民间议论的声音,显得安静。

    江宁城南郊,大片的院落建于原本山明水秀的丘陵间,附近亦有武烈营的军队驻扎。这一片,是如今太子君武研究格物的别业,大量的榆木炮、铁炮如今就是从这里被制造出来,发放各处军队,太子本人也时常在此坐镇。

    秋末,一名断手之人敲响了一处院落的木门,这人身材高大,站姿稳健,面上有数处刀疤伤痕,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报出某些暗号后,出来接待他的是如今太子府的大总管陆阿贵。这名老兵带回的是有关于小苍河、有关于西北三年大战的消息,他是陆阿贵亲手安插在小苍河军队中的内应。

    这人的名字,叫做林光烈,在小苍河数年,他加入黑旗军奋勇作战,一度升至那逆匪宁立恒的身边,他在西北最后几场混乱的大战中被俘,受到了惨无人道的折磨,而在看押之中,他连同几名黑旗军的将士越狱,亲手砍断了自己的手臂,九死一生方才逃脱,此时南下回报消息。

    自然的,他也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听取了相对重要的讯息后,陆阿贵将他安顿下来,同时派人报知了此时仍在京城的太子。

    林光烈被安排在最好的宅院里,受到了最好的对待,这一天,林光烈出门到江宁逛街,甩掉了安排下来负责保护他的两名侍卫,离城后沿小路而走,走得不远,看见了等在前方的陆阿贵与一队士兵。

    陆阿贵目光疑惑,眼前的人,是他精心挑选的人才,武艺高强性格忠直,他的母亲还在南面,自己甚至救过他的命……这一天的山道间,林光烈跪下来,对他磕头道了歉,随后,对他说起了他在西北最后的事情。

    西北三年大战,敌人源源不断的过来,纵然宁毅早有众多的布置,要承受下来,战况依旧惨烈无比。最后的一年里女真人的攻势加强了,众人东奔西跑,宁毅带着直系部队也投入了作战,林光烈当时已经是这支队伍里的人。

    战场上刀剑无眼,虽然有大家的保护,但宁毅也受过几次伤,在绝境般的环境里,他与众人一同冲杀,也曾说过,自己可能某一天,也会是完颜娄室一般的结局。那些时间里,宁毅喜欢与人说话,许多的想法,并不避人,说起对战争的看法,对世道的看法,大伙儿未必都听得懂,但久而久之,却知道那是怎样的拳拳之心。

    “……我……被抓的那场大战,是发生的最后几次战斗了,开打的前一天,我记得,天气很热,我们都躲在山里,天快黑的时候,坐在山边乘凉。我记得,太阳红得像血,宁先生去看伤员回来,跟我们说谁谁谁死了……”林光烈说到这里,已经站起来,“他跟我们坐了一会,后来说的话,我这辈子都记得……”

    “他说……我整天跟你们唠叨,有些人就当我的面说,烦死了,我都知道……他说,其实我是个怕死的人,不想死也不想痛,都不好受……他说,我今天不想说为什么我们非得去死,非得去痛,但是,能跟你们一起打仗,一起冲上去,我觉得很荣幸,因为你们是人,有高贵的、高尚的东西,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垃圾,你们为了最好的事情,做了最大的努力……所以,如果有一天真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算白来一遭了……”

    这汉子站在那里,眼中已经有了眼泪。

    “我被他们抓住,没多久,他们说宁先生死了,因为这样,我才没有被杀。那天晚上我弄断自己的手,杀了三个人,跟大伙一起冲出去。我不知道宁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但是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人,不比任何人,甚至比起皇帝来,都不会低下的人……”

    “放肆!”听对方说出这句话,陆阿贵目光一冷,吼了出来,身边一队士兵同时拔刀,一时间,这山道间刀光凛冽。林光烈吸了一口气,用仅剩的右手拔出腰间的钢刀来。

    “陆管事,我承您救命,也尊重您,我断了手,只想着,哪怕是死之前,我要把这条命还给您。我给您带回了小苍河的消息。小苍河堂堂正正,没有什么不能跟人说的!但消息我说完了,陆先生,我要把这条命送回华夏军,您要挡我,今天可以留下我的命。但有件事,我跟大家说清楚,三年战阵搏杀,只有一只手了,我还能杀人,你们当心。”

    他身形微微低下来,横刀而立,目光眯了起来。这样的距离,他只有一人,如果冲出恐怕会被当场射杀,但即便如此,这一刻他给人的压迫感也没有丝毫的降低,这是从西北的地狱中归来的猛虎。

    陆阿贵沉默了片刻:“若是……宁立恒真的死了,你回去,又有何益?”

    “宁先生跟我们说过那些话……”林光烈道,“他若真的死了,华夏军都会将他传下来。陆管事,靠你们,救不了这天下。”

    秋叶黄透了,在风中往树下落,天空中,南飞的大雁拍成了行。山道上双方的对峙中,陆阿贵抬起了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里曾经也是那位书生的故乡。

    如今鸿雁已归来,许许多多的人,已不会回来了。或人不在,或心不在……

    *************

    西南大理,佛教兴盛,这是片安静祥和的国度。

    廉义候段宝升的女儿段晓晴今年十三岁,虽未至及笄之年,但段晓晴自幼熟读诗书、习女红、通音律,小小年纪,便已成为了大理城内有名的才女,这两年来,上门提亲之人更是踏破了侯府的门槛,令得侯府极有面子。

    有这样一个好女儿,段宝升素来十分自豪,但他当然也知道,之所以女儿能够这般引人注目,主要的原因不仅是女儿自幼长得漂亮,主要还是数年前给她找的那位女先生,这位名叫王静梅的女居士不仅学识渊博,精通女红、音律,最重要的是她颇通佛法,经天龙寺静信大师引荐,最终才入侯府教书。对于此事,段宝升一直心怀感激。

    对于这位样貌、气质、学识都非常出众的女居士,段宝升心中常怀倾慕之意,曾经他也想过纳对方为侯府侧室,且着人开口提亲,然而对方予以婉拒,那便没办法了。大理佛教兴盛,段宝升虽然喜欢对方,但也不至于非要强娶。为了予对方以好感,他也一直都保持着分寸,几年以来,除了偶尔对方在教导女儿时过去碰个面,其余时候,段宝升与这王居士的见面,也不多。

    这几年来,外界局势风起云涌,武朝从原本的****上国陡然被打落谷底,中原、西北厮杀不断,大理也逐渐紧张起来。这天,段宝升从会客的院落送走一名宾客,途中便遇上了带着女儿在花园走动的王静梅。

    他眼中注意着伊人,脚步慢下来,口中还在说话。那王居士未曾望向这边,段宝升只是看着她的侧脸,某一刻,她扭头朝这边望来,段宝升才看到,对方的脸上,已是煞白一片。

    出什么事了……

    段宝升并不明白。

    这一天,曾经名叫李师师,如今化名王静梅的女子,于西南一隅听到了宁毅的死讯。

    在这之前,那座她曾经住过的小小山谷中的军队,直面凶残的女真人,拖住它们,打了一场整整三年的大仗……

    她曾经以为,这战斗会无休无止地打下去,即便是那样,那痛苦也不会如此刻一般的排山倒海的涌上来。

    好多好多的事情,忽然又涌起来了,那道身影,曾经儿时简单的片段,在江宁的那场重逢,她总是对他充满了误会,那个人在梁山杀了几万人,赈灾时的追逐利益、对人性的操控,女真人来了,他在城外抵抗,右相府倒下时,他不断奔走,他杀了皇帝,将她掳去西北的山里,让她整理那些文字。

    某一刻她想起他,记得自己曾经喜欢他,然而杀了皇帝之后,她已经无法再喜欢他了,他们的争论,他并不会刻意相让。然后,她去了天南,他挡在天北……

    一个那样坚硬、执拗、不屈的人,她几乎……就要忘记他了……

    这一天,段晓晴看见她那位知性美丽的女先生不知道为何失了态,她躲在她闺房侧面的小房间里,哭了好久、好久……

    第二天,王静梅向段宝升请辞了。

    **************

    南归的鸿雁飞过了武朝的天空。

    中原,刘豫的政权开始准备向汴梁迁都。

    岳飞率领着他的军队,朝着北线的战场挺近,在击溃两支军队,收复一处州县之后,又遭到了京城的训斥。黑旗军已去,女真再无南下的障碍,不能再启边衅了。

    太子君武回到江宁,听陆阿贵说完了林光烈的事情,微微地叹了口气,外间,作坊之中又运出了一片铁炮和火药,有关于各种火器的改良,正紧锣密鼓的进行。

    南面,李师师剪去头发,离开大理,开始了北上的旅程。

    林光烈走在西去的路上,一如他南下的旅程,经过了峥嵘险峻的漫道雄关。

    西夏,在小苍河战败,华夏军覆亡后,李乾顺开始重整商路,预备到了开春之时,便开始大展拳脚。然后开春了……

    黑色的铁骑呼啸如风,在狂飙一般的强大攻势里,踏碎西夏黑水的广大平原,在不久之后,踏入贺兰山沿线。烽烟燃烧而来,这是谁也未曾知晓的开端。

    ——蒙古,成吉思汗铁木真,踏上了巨大的舞台。

    吐蕃南端,一个并不强大的名为达央的部落聚居区,此时已经逐渐发展起来,开始有了些许汉人聚居地的样子。一支曾经震惊天下的部队,正在这里聚集、等待。等待时机到来、等待某个人的归来……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逐鹿的时节到了。(未完待续。)

    从15年9月到16年6月,三个季度的时间,赘婿的第八集写完了。昨晚码完719的七千字,今天早上写完了给台湾繁体出版的序言,再回首过往这几个月的时间,我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还在适应……不过,还是先回到书上来。

    无论是写书还是做事,我曾经强调过几次的概念,叫做“立意”,立意是最后的目的,决定一本书最后的高度。赘婿的第八集,涉及战争的事情,有些看惯战争文的读者就常说,战争文是如何如何写的,军队是如何如何排兵布阵的,说你不会写战争文云云的事情,这里做一个统一的答复。

    网络文学常常被归类成类型文,因为类型文很多,类型文通常是这样的:一个人在公司里做事,出来写文,写他在公司里的经历,勾心斗角解决问题,读者看了,仿佛经历了他未曾经历的生活。这就是类型文的目的,那么,好的玄幻文让人经历玄幻世界,好的战争文让人经历一场战争,知道他曾经不知道的知识,懂得排兵布阵什么的。

    但是,你懂得了排兵布阵,有什么用呢?譬如你是个板砖的,你知道了文员怎么干活的,或许还有点用,你知道弩车怎么摆,有什么用?

    当然,消遣本身是一种用处,让人觉得,我知道了很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也是一种用处。但并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书,都要为这个用处服务。

    路遥写《平凡的世界》,表现人们在克服苦难时展现的光辉,让我们忍不住学习那样的主角。鲁迅写阿q,表现在许多国人身上都有的缺点,以这样的形式,让我们将来避免和克服这种缺点。安托万的《小王子》,向人们诉说最初的那些坚持的可贵。乔纳森《格列佛游记》是为了抨击**和战争。

    巴拉巴拉巴拉,你们会觉得回到了课堂上,实际上,这不过是文学的入门知识而已。

    书到底是为什么而写呢?至少我不是为了让读者学会古代的排兵布阵。

    人们看书各有侧重点,这很正常,这里说这些,只是为了表达,因为这样的原因,我选择了我的写作方式。即便我写作之前参考过一些排兵布阵,自己脑子里也过过一遍,写的时候,我仍旧不会刻意去交代它,因为没有意义。起点也有很多战争文,有我喜欢的,但从头到尾,我没有从哪本书的排兵布阵里感到过乐趣,如果是专为“我很懂打仗”这种感觉而来的读者,只好放下这本书了,因为我确实不写它。

    对于战争描写,解释到这里。

    第八集是承上启下的一集,整个剧情的走向是有些快的,接下来整本书可能还有三集左右的篇幅,希望每集最多九个月,不要超过太多。

    我曾经说过,到目前为止,我的每本书都是练笔,究其原因,我能清楚地看到那个完美的高点在哪里,我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缺点,看到下一步该迈的地方,如何去抵达最终的目标。因为这个,练笔会一直持续。

    在赘婿这本书的开端,我用了相对繁复的笔调,相对复杂甚至于接近臃肿的表达文字来尽量细致地写一些东西,是有其目的性的。在《异化》的后两集里,我了解和掌握到起承转合对情绪表达的作用,掌握到许多微小情绪和暗示的作用,赘婿开端的时候,我开始了对情绪表达的深挖。就好像一种情绪,譬如说爽点吧,最初我可以写到八分,当我触及十分这个深度的时候,要达到它,我可能需要两倍以上的描述,需要反复的利用不同的手法去表达它,只有经过反复的挖掘,才能将这些东西真正的吃透。

    因此,赘婿的开头,有些人看完之后,说平淡,实际却不是的,每一章里埋藏的伏笔、暗示、勾动人心使人欲罢不能的东西,可能比很多人十几章里埋得还要多。

    这种不在乎文字的使用量,执拗地要达到表述深度的训练,在赘婿结束第七集的时候,基本上也就完结了。

    第八集里,面对新一轮的训练目标,进行了一些尝试,到这一集完成,才真正确定了目标。接下来,已经可以开始修剪文笔中的枝节,在先前的许多表述中,为了把握住一瞬即逝的灵感以及追求淋漓尽致的效果,我有着不遵循正规语法而纯凭第一印象捕捉词句的习惯,接下来也需要进行一定的凝练。至于情绪,第七集过后,看来已不必追求十二分的挖掘,有些地方,可以开始留下余韵。

    这一轮的练笔,可能会持续到整本书的完结。

    当然,这是我在自我写作上的调整,可能跟读者关系不大,也只是趁着小结的机会做出系统性的梳理,剧情走向不会因为练笔而失控,这个可以放心,很可能大家也不会感受到太多的差别。

    许多人并不能明白我为什么写得慢,最近偶尔也看到类似于“这样的一章为什么要那么久”的问题,老读者大多不再问了,对新读者,可以说点新情况。

    一本传统小说,写到最多,几十万字百万字顶天,一堆线索由起承转合到最后的归纳,也只是几十万字的量。网络小说写到几百万字,一开始看似可以取巧,但如果仍旧追求起承转合的圆融,线索收放的自然,到现在,已经是比传统小说高几倍到十几倍的工作量。

    在这本小说的开头,放下一条线,写出来一个情节,我可以随手放,只要脑子里随便留点印象,将来有一天,顺手收起来就行了。然而到了几百万字以后,每放一条线,我都得清楚地看到它怎么收,如何跟其它的线索穿插起来,每写一个情节,故事的结尾都要在我的脑子里过一遍。

    网络小说一开始看起来是占了便宜,但如果真的把一本小说“写好”的标准拿过来,到最后是谁也无法取巧的水磨工夫。网络小说要一个好结尾,比写一个好开头,艰难几十倍。

    我将这个作为网络小说的最后进阶来看,如果真的能够另一个结尾到达升华,把每一条线都放好,那么距离一本哪怕是传统意义上的完成体小说,就只剩下了最后三遍的细节修编了——但这些改错别字的工作是无所谓的,所以到这里就基本能够交代了。

    写一个情节,把结尾在脑子里过好几遍,构思必须走通,不能心存侥幸,这里没有任何捷径了。这本书还剩最后的三集,卡文可能仍旧是寻常的事情,但是,不写好它,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已经放进去五年的时间了。

    哪怕更新不稳定,无聊的时候当然还是会求月票,当然,眼下的起点跟以前不同,作者可以发红包收月票,我就不过多参与这个事情了,月票只是个游戏,我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多,会更有面子嘛,但如果是手上钱不多的读者,不妨去把月票投给他们,拿了起点币来订阅我的书,足感盛情。

    第八集整理一下,也就是这些东西。

    欢迎进入赘婿第九集:《辽阔的大地》

    (秦失其鹿——《史记》)(未完待续。)

    夜空上是流淌的银河。

    夜色下,偏僻贫瘠的小山和村庄,村庄老旧,房舍院落虽不多,但处处可见人活动留下的痕迹,显然村人已在此生活许久。山坡上一间寺庙则显然是新砌起来的事物,红瓦黄墙,在这荒僻的山村间,是不容易见到的颜色。

    子夜时分,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山林里出来了,一路朝那寺庙的方向过去。他的步伐虚弱无力,行走之中,还在山坡上的茅草里摔了一跤,随即又爬起来,悄然前行。

    这是一名半身染血、衣衫褴褛的少年人,脚下的草鞋破旧,鲜血结痂后的头发也乱如蒿草,一双眼睛里没有太多的神采,看来与这乡野山间随处可见的村人也并无多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腰间悬着一把破刀,刀虽破旧,却显然是用于劈砍杀人的武者之刀。

    少年人悄然接近了寺庙,脚步和身形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他在院墙外摸索了片刻,然后悄然翻了进去。

    世道已乱,庙宇之中也并非全无警戒,只是与好应付的乡人打惯了交道,守夜的僧人早在屋檐下打起盹来,少年摸索着过去,犹豫了片刻,然后直扑而上!

    破旧的刀子朝着僧人的脖子割下去,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和尚的嘴按住,将他压在台阶上。片刻之后,和尚不动了,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

    少年便朝着院子里的第一间房子摸过去,他挑开了门闩,潜行而入。房间里两张床,睡着的和尚打着呼噜,少年人籍着微光看见那和尚的脖子,一手持刀柄一手按刀背,切将下去,再用整个身体压上,夜里传来些许挣扎,不久之后,少年往另外一张床边摸去……

    天空上星河流淌,星空下的寺庙之中,少年脚步踉跄的连杀了几个房间的和尚。到得后头几个房间时,才终于闹出了动静,打斗声在房间里响起来,一名胖和尚衣衫不整撞门而出,他手中****一根棒子,叫了几声,但小小院落里守夜和尚的鲜血早已溢出一大滩。

    后方少年冲出,手中还是那把破刀,目光凶戾形如疯虎,扑将上来。胖和尚持棒迎上,他的武艺力道均比那少年为高,然而这样单对单的生死搏杀,却往往并不由此定输赢,双方才交手两招,少年被一棒打在头上,那胖和尚还不及高兴,踉跄几步,低头时却已发现胸腹间被劈了一刀。

    胖和尚平日练武,也不是未有杀过人,然而群殴与放对终究不同,他原本自持武艺必能杀了对方,精神紧张间却连胸口中刀都未觉得疼痛,此时一看,顿时愣在了那里。少年已再度冲上来,照着他头脸劈了一道才又迅速跑开,绕到和尚身后又是一刀,胖和尚倒在地上,片刻间便没了呼吸。

    那胖和尚的房间里这时候又有人出来,却是个披了衣裳睡眼朦胧的女人。这年月的人多有夜盲症,揉了眼睛,才籍着光芒将外间的情形看清楚,她一声尖叫,少年冲将过来,便将她劈倒了。

    另一个房间里又传出响动。少年神色焦躁起来,冲过去踢开门,看了一眼,房间里有女人的声音响起,有女人叫了一声:“狗子!”这名叫狗子的少年人却知道寺中若再有和尚他便必死无疑,他去开了寺庙里剩下的一扇门,待看见那房间里没人时,才微微松了一口气,原来方才那胖和尚,就是这庙里最后一个男人了。

    先前的房间里有两个女人冲出来,看见了他,尖叫着便要跑。少年回过头来,他先前头脸间便多是血迹,方才又被打了一棒,此时血流满面,犹如恶鬼罗刹,两个女人尖叫,少年便追上去,在庙门处杀了身形稍高一人。另一人身形矮小,却是名十四五岁的少女,跑得很快,少年从后方将刀子掷出,打中那女子的腿,才将对方打得翻跌在草丛。

    这少女在草丛里爬,看见那恶鬼般的少年跑近了,哭着喊:“狗子,你莫杀我、你莫杀我,我们一起长大,我给你当婆娘、我给你当婆娘……”那少年走过来,张开嘴低吼了几声,似在犹豫,但终于还是一刀劈在了少女的头上,将她劈死在草丛里了。

    将这最后一人劈死后,少年瘫坐在草丛里,怔怔地坐了一阵后,又摇摇晃晃地起来,往那寺庙回去。这小小寺庙正殿里还燃着香烛,笑口常开的弥勒佛在这修罗场中静静地坐着。少年在各个房间里翻箱倒柜,找出些米粮来,然后巴拉出柴火铁锅,煮了一锅米饭。煮饭的时间里,他又将寺庙各处搜罗了一番,找出金银、吃食、伤药来,在院落里擦洗了伤口,将伤药倒在伤口上,一个人为自己包扎。

    药触到伤口上时,少年在院子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声。

    过得一阵,饭也好了,他将烧得有些焦的饭食拿到院子里吃,一面吃,一面抑制不住地哭出来,眼泪一粒粒地掉在米饭上,然后又被他用手抓着吃进腹中。夜晚漫长,村子里的人们还不知道山上的庙宇中发生了此等惨案,少年在寺庙中寻到了不多的金银,一袋小米,又寻到一把新的尖刀,与那旧刀一同挂了,才离开这里,朝山的另一边走去。

    夜色渐开,少年翻山越岭,走出了十余里,太阳便渐渐的炽烈起来。他疲累与伤痛加身,在山间找了处阴凉地睡下,到得下午时分,便听得外间传来声音,少年爬起身来,到山林边缘看了一眼,不远处有看似搜寻的乡人往这边来,少年便连忙启程,往林野难行处逃。这一路再走了十余里,估摸着自己离开了搜寻的范围,眼前已经是崎岖而荒凉的陌生林野。

    这位杀人的少年小名狗子,大名游鸿卓。他自小在那山村中长大,随着父亲练刀不缀,俗话说穷文富武,游家刀法虽然名声不障,但由于祖辈余荫,家中在当地还算得上富户。尽管游鸿卓七岁时,女真人便已南下肆虐中原,由于那山村偏僻,游家的日子,总还算过得下去。

    曾经太平的中原换了天地,小小山村也难免受到影响,抓丁的军队过来,被游家用钱财应付过去,饥荒渐临,游家有些底蕴,总还能支撑,只是大光明教过来传教时,游鸿卓的父亲却是深信了庙中和尚们的话语,不能自拔。

    此时中原大地的太平年景早已远去,只能从记忆中苦苦寻觅了。大光明教趁势而起,道这些灾难便是因为人间穷奢极欲、不知敬畏,佛祖以厄难大王下界,使女真崛起,再在人间降下三十三场大难,以涤清世间无知无信之人,这些年来,那饥荒遍地、蝗灾兴起、黑旗肆虐、战乱连连便是例证。游鸿卓的父亲信了这大光明教,便依着那教义捐出大量家财,****念经,以涤除家人罪孽。

    到得这一年,村中大光明教已收了不少人,游家虽还能支撑,但家中财物也七七八八的进了那庙宇中了。庙中和尚犹不满足,觊觎游家余财,这一日以祈雨为名,降下“神迹”,竟选中游鸿卓的母亲,要将其作为祭品沉入河中,献给龙王。游鸿卓父亲苦苦哀求,道愿以家财平息龙王愤怒,事情还未谈妥,觊觎游母美色的和尚却将游鸿卓的母亲骗入庙中****了。

    这时山中偏僻,普通乡农女子每日里劳作不息,原本难有太多美色。游家素有底蕴,游母原本还算是半个书香女子,自嫁入游家后,游鸿卓的父亲也待其甚好,偶有些胭脂水粉买回来,比起一般村姑美丽得太多,庙中和尚原本也就是脑子稍微灵活的村人、流氓组成,觊觎已久。****之后,游母被逼疯了赤身跑出来,和尚们追杀过来将游母顺手杀了,便说她突发疯症,恐已触怒龙王,实乃大罪,反而斥责游家。

    见妻子死去,游鸿卓的父亲这才醒悟,与儿子****尖刀便往庙中杀去,然而这些年来游氏父子不过是在家中练刀的傻把式,在邻人的告密下,一群和尚设下埋伏,将游氏二人当场打倒,游父曾被传说颇有武艺,便被和尚关照得最多,当场就打死了,游鸿卓被打得头破血流,晕厥过去,却是侥幸未死,夜里便又爬回来。

    这游家刀法游父也只是练好了架子,未有实战的经验,到得游鸿卓手上,十余岁的年纪,每日里练着套路,原也不会如何去用。只是这世上多有性情奇特之人,他因母亲之死心中激愤,与父亲杀去庙中,远本想的也只是单对单的搏杀,对方出什么招数,自己顺势格挡、还招,然而被和尚伏击当场,他一招未出便险些被打死,心中反倒因此而豁然贯通原来武艺竟是这样用的。

    这一下的开窍,他回到庙宇之中,便连杀了十余人,连那三名女子,原本也是村中的邻人,最小的那少女与他一道长大,本是订下娃娃亲的未婚妻,这一年游家家底已去,对那边未能有接济,少女便被送入庙宇给了和尚****。当时游鸿卓心中稍有犹豫,却未想清楚,手中的刀已顺势劈了下去。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尽管有着太过血腥的开头,少年的这一走,便在之后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来。

    这一年,是武建朔八年,大齐朝建立的第六个年头,距离女真人的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时光。这漫长的十年碾碎了中原延续两百余载的繁华与升平,就连曾经存在于记忆中的富庶,也早变得犹如幻象一般。类似游鸿卓这种少年人已不复当初中原的印象,他这一路间山中出来,见到的便多是干涸的土地、恹恹的稻麦与逃难的行人,虽是初夏时分,蝗灾却已然开始肆虐。

    天地悠悠,游鸿卓四顾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便只是下意识的往南而行。他虽然未有太多远行经验,但毕竟是少年人,听听看看之间也就弄懂不少事情。此时的黄河以北,虽才进入夏天不久,但许多地方已然有了干旱的痕迹,早先两年的饥荒、蝗灾肆虐之后,不少人自知难以支撑,也已经开始弃家离乡,往南面去求一条生路。

    中原混乱的几年以来,这样的事情,年年都在持续。此时,中原数处地方便都有流民形成了规模,肆虐不息……游鸿卓对这些事情尚未有太大的概念,他身处的还算是中原腹地相对太平的地方,至少金银还能买到东西,不久之后,他囊中渐空,胸中犹充满仇恨之意,便开始以各处光明教的小庙、据点、信众为目标,练刀、夺物为生。

    此后的一个月里,游鸿卓流窜各处,又连杀了七八人,捣了一处光明教的小据点。他少年无知,自以为无事,但不久之后,便被人找上,也是他命不该绝,此时找上他的,是绿林间一伙同样以黑吃黑为业的“义士”,相逢之后稍稍交手,见他刀法凌厉凶狠,便邀他入伙。

    十余岁的游鸿卓初尝江湖滋味,对方一行六人与他结拜,自此便有了第一帮犹如家人般的兄弟。经那几人一说,游鸿卓背后才惊出一身冷汗,原来他自以为毫无来历,随意杀人后远飚,光明教便找不到他,实际上对方已然盯住了他的行踪,若非这六位兄弟早到一步,他不久之后便要陷入杀局围困。

    这六位兄姐有男有女,对游鸿卓这位初入江湖又有不错功夫的小兄弟颇为亲切。

    其中大哥名叫栾飞,已是四十余岁的中年人,面有刀疤不苟言笑,却颇为稳重。二哥卢广直身材高大魁梧,一身横练功夫最是令人钦佩。三姐秦湘面有胎记,长得不美但性情极为温柔,对他也很是照顾。老四名叫况文柏,擅使单鞭。五哥乐正一手妙手空空的绝技,性情最是开朗。老六钱横比他大两岁,却也是同样的少年人,没了父母,市井出身,是极重义气的兄长。

    此后月余时间,一行七人辗转数百里,精心踩点后挑了两处光明教的据点。每日里无事时,七人聚在一起说些江湖、天下之事,老五乐正对这些最是了解也最爱说起,对方的滔滔不绝之中,游鸿卓才渐渐了解到众多的天下局势、绿林传说。

    有时候,乐正会说起大光明教的由来,当初搅动天南的那次起义。那绿林英雄辈出的上一代传说,圣公方腊,魔教圣女司空南、方百花这些人的恩怨情仇,到最后遗下了几个幸存的,收拾起破烂,才有今日的大光明教。

    有时候,他会说起曾经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铁臂膀”周侗纵横不败的传说,到女真南下时,他率领群豪北上搏杀,一杆钢枪“苍龙伏”,几乎诛灭粘罕于枪下。当说到最终老英雄身死于军阵中时,游鸿卓也会免不了红了眼眶,声音哽咽。

    有时候,众人会说起金人肆虐时,众多义军的传说,说起黄天荡那令人唏嘘的一战。也有的时候,他们说起那最为复杂神秘的大宗师“心魔”宁毅,他弑君而反的暴烈,几年前黑旗于西北纵横,力压女真的豪情,他留下的烂摊子将大齐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快人心。最近两年来,虽然偶尔便有心魔未死的传闻出现,但大部分人还是倾向于心魔已死。

    说到那场大战之后,女真人几乎将西北屠杀成一片白地的残暴行径,游鸿卓也会忍不住跟着几人一起破口大骂金狗不仁,恨不能持刀手刃金人。

    而到得此时,许多的英雄已去,如今盘踞黄河以北的最大势力,恐怕要数割据一方的虎王田虎,镇守河北、山东一带的平东将军李细枝,义师王巨云的百万之众,以及在民间趁机蔓延、信众无数由天下第一高手林宗吾坐镇的大光明教。至于流民结群南下的由王狮童率领的数十万“饿鬼”,八臂龙王等义军势力,则都因为根基不算牢固,难与这些人相比拟。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将游鸿卓的眼界开拓到了他往日想都未曾想过的地方。他心中幻想着与这些人一道驰骋江湖,将来有一天打出难以想象的大大的名声,然而江湖的复杂在不久之后,也迅速地逼到眼前来。

    结拜月余后的一天,他们一行七人在山中休息,游鸿卓练功之时,便听得四哥况文柏与大哥在不远处吵了起来,不多时,秦湘加入其中劝说,卢广直也过去了,几人说话声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激烈,游鸿卓还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从树林远处包抄过来了。

    他只听得大哥栾飞怒吼了一句:“你吃里扒外”随后便是一片混乱的厮杀,大光明教的分舵高手杀将过来,游鸿卓只来得及看到大哥栾飞与四哥况文柏杀在一起,之后眼前便只有血腥了。

    大光明教的舵主,外号“河朔天刀”的谭正亲自带队而来,根本不是几个在江湖上随意结拜的绿林人可以抵御的,游鸿卓眼看着三姐秦湘被对方一刀斩去手臂,又一刀斩下了头颅,他奋力厮杀,到最后,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浴血逃出的,待到暂时脱离了追杀,他便又是茕茕孑然的孤身一人了。

    许多年后想起来,那事情或许是因为大哥与四哥的分赃不均而引起,又或者是因为大光明教的高手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几位兄姐身上,才令他侥幸的逃出了包围。但江湖的复杂,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难以想象和估测,他为自己包扎了伤口,惘然奔逃。

    此时他身上的金银和米粮终于没有了,吃掉了最后的些许干粮,周围皆是贫瘠难言的地方,田中稻麦为数,早已被飞蝗啃光,山中的果子也难以寻觅。他偶尔以蝗虫为食,由于五哥乐正与他说的不少英雄故事,他虽然带了有刀,附近也偶有人烟,但他终于没有持刀去抢。

    大光明教信众处处,他暗中躲藏,不敢过分暴露,这一日,已连续饿了四五天,他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饿得瘫倒下去,心中自知必死,然而弥留之中,却有人自房间里出来,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了一碗米汤。

    他因此侥幸未死,醒转之后,想要道谢,那户人家却只是在家中紧锁门窗,不肯出来,也并不说话。游鸿卓摇摇晃晃地远走,在不远处的山中,终于又侥幸挖得几块根茎、野菜充饥。

    如此又逃了两日,这日傍晚,他在山中一处破庙间偶遇几名旅人此时流民四走,偶尔遇上这样的人倒不算什么奇怪的事情。那山中庙宇犹有瓦片遮顶,聚集的大概是两户人家,其中一户约有七人,乃是大人带了家人、孩子南下逃难的队伍,有包袱也还有些米粮,便在庙宇中升起柴禾煮饭。另一边则是远行的一男一女,料是夫妻,妻子的脸上戴了面纱,占了一个角落吃些干粮,他们竟还带了一只青骡子。

    游鸿卓看着那七人组成的一家子,想起自己原本也是兄弟姐妹七人,不由得悲从中来,在角落里红了眼眶,那一家人间他背负双刀,却是颇为警惕,身材敦厚的男主人握了一根棒子,时刻戒备着这边。游鸿卓看见他们喝粥吃饭,却也不去打扰他们,只在角落里小口小口地吃那苦涩的野菜根茎聊以充饥。

    这天夜里有雨下起来,偶遇的三方在破庙里一同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一行七人起了床,收拾着要上路,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则以昨晚收在庙宇中的柴枝生起火来,拿出一只铁锅煮了一小锅粥饭。米香传来,游鸿卓腹中空空,躲在角落里假装睡觉,却忍不住从怀中掏出存着的最后些许块根吃进腹中。

    还在偷偷地吃东西,那男人拿着一碗粥过来,放在他身边,道:“萍水相逢,便是缘分,吃一碗吧。”

    他端着其余两碗粥,到那边去与妻子分食。

    游鸿卓下意识地坐起来,第一念头原本是要干脆地拒绝,然而腹中饥饿难耐,拒绝的话终于没能说出口来。他端着那粥晚,板着脸尽量缓慢地喝了,将粥碗放回给那对夫妻时,也只是板着脸微微躬身点头。若他江湖再老一些此时或许会说些谢谢的话,但此时竟连话语也没法说出来。

    不久前他快要饿死时在那屋檐下得了一碗米汤,此时又有一碗粥,似乎在告诉他,这世道还未坏得令人绝望。

    但片刻之后,绝望便来了。有八名男子自远处而来,两人骑马,六人走路,到得破庙这边,与游鸿卓打了个照面,其中马上的一人便将他认了出来这八人皆是大光明教教众,且是先前跟随在那河朔天刀谭正身边的高手。此时为首的男子四十余岁,同样背负长刀,微微挥手,将破庙围住了。

    “大光明教缉拿凶徒,此人杀我教众,乃穷凶极恶之辈,尔等何人,为何与他一道?若无牵连,给我速速去了!”

    先前一家七口吃了些东西,此时收拾完毕,眼见着各持刀兵的八人守在了前方,连忙便走。一旁的那对夫妻也收拾起了铁锅、要将锅子放进布袋,背在青骡背上。此时先走的一家人到得庙中,八人中的一名喽啰便将他们拦住,喝问几句:“可有官文?与那匪人是什么关系?可有帮他带走东西?”七人连忙分辨,但免不了便被搜查一番。

    游鸿卓身上伤势未愈,自知无幸,他方才喝完热粥,此时胸腹发烫,却已不愿再连累谁。拔刀而立,道:“什么大光明教,土匪一般。你们要杀的是我,与这等贫弱何干,有种便与小爷放对!”

    为首那大光明教的刀客目光冷冽:“你这无知的小娃娃,谭某兄弟成名之时,你还在吃奶。连刀都拿不稳,死到临头,还敢逞英雄……”他顿了顿,却是举步向前,“也好,你有胆出刀,谭某便先斩你左手!”

    这谭姓刀客说话之际,游鸿卓已手持双刀猛地冲上。他自生死之间领悟打斗便要无所不用极其后,便将所学刀法招式已自然而然的简化,此时双刀一走,刀势凶狠凌厉,直扑过去,对方的话语却已顺势说出“斩你左手”几个字,空中刀光一闪,游鸿卓左手猛地闪避在,只见血光飞起,他左臂已被狠狠劈了一刀,随身带着的那把破旧长刀也飞了出去。

    那谭姓刀客顺势道:“再踢你脸。”游鸿卓面上顿时犹如响雷炸开,整个人已被踢飞出去,他脑袋嗡嗡地响,口中被踢得满是鲜血,背后撞上墙壁才停下来。这刀客乃是“河朔天刀”谭正的亲弟弟,虽不如“河朔天刀”那边声名远播,但与游鸿卓比起来,却也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一步步朝游鸿卓过去,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来:“这刀法还可以。”谭姓刀客则说道:“你刀法实在太差,就去死吧!”

    两个声音汇在一起,显出些许的不协调来。游鸿卓用力一跃,口中吐血往地上滚去,谭姓刀客一刀挥在了破庙的土墙的,拉出重重的刀痕来。这个时候,先前那一家七口正在门边被大光明教的教众检查,当中的妇人身上被搜了几下,也是敢怒不敢言。另一对夫妻也牵着青骡子走了过去,他们的目光朝打斗的方向望来,方才开口的,似乎便是蒙了面纱的妻子,谭姓刀客回头看了一眼,一名教众已经过来,听到“这刀法还可以”的话,喝道:“你们是什么人!?”便要朝女子伸手。

    那一刻,游鸿卓只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他脑袋嗡嗡响,前方的情景,并未见得太详细,事实上,若是看得清清楚楚,恐怕也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微妙情景。

    教众伸手时,那女子便也伸出了手,她抓住了对方腰间的刀柄。

    这件事情,随意而又诡异,因为那一瞬间,那大光明教的教众也已经在伸手拔刀,他握向刀柄的动作慢了一瞬间,女子的手随意地将那刀拔了出来,刀光一折,往上,掠过了这人的脸颊,然后是往左边人脸的一劈,刀光劈下的同时,女子跨了一步,伸手扯过了另一名教众手中的剑,刷的转了一圈,又顺手扎进了一个人的脖子,她身形趋进,手中奇异的又夺了两柄刀,一前一后的一插,又刷的一下,前转后后转前,一柄刀刺进人的喉咙,一柄刀放进人的胸口里。

    游鸿卓只将这场面看到了些许,他以往挥刀、斩人,总有破风呼啸之声,越是猛烈迅速的出刀,越是有刀光肆虐,然而女子这片刻间的简单动作,刀光和呼啸全都没有,她以长刀前切后斩,甚至刺进人的胸膛,都像是没有任何的声响,那长刀就如同无声的归鞘一般,等到停止下来,已经深深地嵌进胸口里了。

    一柄长刀飞向谭姓刀客,那刀客几乎是下意识的躲避,又下意识的开口:“我乃河朔刀王谭严家兄河朔天刀谭正何方神圣敢与大光明教为敌”他这番话说得既急且切,游鸿卓的眼中只看见女子的身形如影子般跟上,双方几下腾挪,已到了数丈之外,谭严手中刀风飞舞,然而空中没有铁器击打之声。那话语说完,谭严在几丈外定下来,女子将一把小刀从对方的喉间拔出来。

    人的喉咙里自然不可能凭空拔出一把刀,然而这片刻间,女子竟像是没有挥刀的过程,只是凭空地拔了一刀,游鸿卓听她喃喃说道:“林恶禅都不敢这样跟我说话……”

    另一边,七口之家怔怔地定在那里。这对夫妻中的丈夫还牵着青骡子站在那里,周围的七名大光明教成员都已死了,或喉间、或面门、或胸口中刀,就此倒下,鲜血喷了周围一地,山里的风吹过来,形成一幅血腥而诡异的画面。

    那蒙着面纱的女子走了过来,朝游鸿卓道:“你刀法还有点意思,跟谁学的?”

    人在江湖,会遇上很多很多的人,但即便在许多年后,当游鸿卓已经是名震天下的刀道宗师时,他也会始终记得这一天的这一幕。这便是他与这对夫妻的初识。(未完待续。)

    武朝建朔八年六月,一则令人振奋的消息正往长江以南传来。

    事情起始于建朔七年的上半年,武、齐双方在襄阳以北的中原、江南交界区域爆发了数场大战。此时黑旗军在西北消失已过去了一年,刘豫虽迁都汴梁,然而所谓“大齐”,不过是女真门下一条走狗,国内民不聊生、军队毫无战意的情况下,以武朝襄阳镇抚使李横为首的一众将领抓住机会,兴兵北伐,连收十数州镇,一度将战线回推至旧都汴梁。李横传檄诸军,齐攻汴梁,一时间风头无两。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豫数度求援北方,终于令得金国出兵。这年秋天,完颜宗翰令四太子兀术率军南来,在刘豫麾下将领李成的配合下,横扫汴梁附近李横大军。在击溃各方军队后,又一路南推,相继攻克占襄阳、邓州、随州、郢州等原本仍属武朝的江汉战略要地,方始离开。

    这种灰头土脸的战争对于武朝而言,倒也不是第一次了。然而,数年的休养在面对女真军队时仍旧不堪一击,武朝、伪齐双方的战斗,纵然兴兵数十万,在女真军队面前依然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现状终究令人沮丧。

    相对于金国凶悍、曾经在西北硬抗金国的黑旗的顽强,泱泱武朝的反抗,在这些力量之前看起来竟如小孩子一般的无力。但力量如儿戏,要承受的代价,却绝不会因此打半点折扣,在战阵中死去的士兵不会有半点的好受,沦陷之处黎民百姓的遭遇不会有半点减轻,女真层层南下的压力也不会有半点减弱。长江以北,人们带着伤痛流散而来,因战争带来的惨剧、死亡,以及附带的饥荒、压迫,甚至于在逃亡途中厮杀争抢、甚或易子而食的黑暗和艰辛,已经持续了数年的时间,这秩序失去后的恶果,似乎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到得建朔八年春,岳飞岳鹏举率三万背嵬军再度出兵北讨,闪击由大齐重兵防守的郢州,后吓退李成大军,兵不血刃取襄阳,此后于邓州以奇兵突袭,击溃反扑而来的齐、金联军十余万人,成功收复襄阳六郡,将捷报发回京城。

    六月的临安,炎热难耐。太子府的书房里,一轮议事刚刚结束不久,幕僚们从房间里相继出去。闻人不二被留了下来,看着太子君武在房间里走动,推开前后的窗户。

    然而没有风。

    其他的幕僚已陆续走远,下人收走了盛放冰镇糖水的碗碟,这位我们初见时才十一岁、此时却已蓄起胡须的、养起了威严的青年人才露出了烦闷的神色,望着窗外的阳光,显得疲累。

    “最近几日,我总是想起,景翰十一年的那场粮荒……其时我在江宁,见到皇姐与江宁一众商人运粮赈灾,慷慨激昂,后来知道实情,才觉出几分不一样的滋味来。闻人先生是亲历者,觉得如何?”

    “……世事维艰,确有相似之处。”

    “世事维艰……”

    君武的手指敲打窗台,重复了这句话。

    景翰十一年,武朝多处遭遇粮荒,右相府秦嗣源负责赈灾,其时宁毅以各方外来力量冲击垄断粮价的本地商户、士绅,结仇无数后,令得当时粮荒得以艰难度过。此时想起,君武的感慨其来有自。

    此时岳飞收复襄阳,大败金、齐联军的消息已经传至临安,世面上的言论固然慷慨,朝堂上却多有不同看法,这些天吵吵嚷嚷的不能停歇。

    自武朝丢失中原南迁后,朝堂中主和的言论就占了大部分。金武两国的战争发展至此,许多的现状已经摆在明面上,不容置疑,对于如日中天的女真人,武朝是无力与之为敌的。数年以来的战争早已证明此事。有人觉得痛定思痛数年之后,总要收复失地,北伐中原,然而建朔七年,襄阳镇抚使李横等人打到汴梁的事实,却只是证明了这样的时机仍旧未到。

    纵然可以与伪齐的军队论高下,纵然可以一路摧枯拉朽打到汴梁城下,金军主力一来,还不是将几十万大军打了回去,甚至于反丢了襄阳等地。那么到得此时,岳飞军队对伪齐的胜利,又如何证明它不会是引起金国更大报复的前奏,当初打到汴梁,反丢了襄阳等江汉要地,如今收复襄阳,接下来是不是要被再次打过长江?

    这样的质疑和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也使得岳飞军队的这次胜利到了朝堂上索然无味,甚至有可能受到一定的训斥。而君武自然是站在岳飞这边的,对于这场大战,主战派也有数点理由。

    其一,不论如今打不打得过,想要将来有打败女真的可能,练兵是必须要的。

    其二,金人已经拿了襄阳六郡,此乃金国、伪齐南侵跳板,若是让他们巩固起防线,下一次南来,武朝只会丢失更多的地盘。此时取回襄阳,纵然金人以主力南下,总也能延阻其攻略的步伐。

    第三,金人南攻,后勤线漫长,总比武朝费力。若是等到他修养完毕主动进攻,武朝必然难挡,因此最好是打乱对方步调,主动出击,在来回的拉锯中消耗金人国力,这才是最好的自保之策。

    持着这些理由,主战主和的双方在朝堂上争锋相对,作为一方的主将,若只是这些事情,君武或许还不会发出如此的感慨,然而在此之外,更多麻烦的事情,其实都在往这年轻太子的肩上堆来。

    武朝南迁如今已有数年时光,最初的繁华和抱团过后,许多麻烦事都在露出它的端倪。其一便是文武双方的对立,武朝在太平年景原本就重文轻武,金人南侵后,国破家亡,虽然一时间体制难改,但许多方面总算有了权宜之策,武将的地位有所提升。

    及至君武为太子,年轻人有其火爆的性格,了解到朝堂内部的盘根错节后,他以粗暴和大包大揽的手法将韩世忠、岳飞等颇有前途的武将保护在自身的羽翼之下,令他们在长江以北经营势力,巩固力量,伺机北伐,这样的情况一开始还无人敢说话,到得如今,双方的冲突终于开始显出端倪来,近一年的时间里,朝堂中对于北面几支军队武将的参劾不断,大多说的是他们招募私兵,不听文官调遣,长此以往,必出大祸。

    这一次对于岳飞军功的压制,便是近一年来双方争吵的延续。

    而另一方面,当北方人大规模的南来,初时的经济红利过后,南人北人双方的矛盾和冲突也已经开始酝酿和爆发。

    此时中原已完全沦陷,北方的难民逃来南方,身无长物,一方面,他们廉价的做工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他们也夺去了大量南方人的工作机会。而当江南的局势稳固之后,属于两个地域的歧视便形成了。

    北面而来的难民曾经也是富庶的武朝臣民,到了这边,陡然低人一等。而南方人在初时的爱国情绪褪去后,便也逐渐开始觉得这帮北面的穷亲戚面目可憎,身无长物者多数还是遵纪守法的,但铤而走险落草为寇者也不少,或者也有行乞者、行骗者,没饭吃了,做出什么事情来都有可能——这些人整天抱怨,还扰乱了治安,同时他们整天说的北伐北伐,也有可能再度打破金武之间的僵局,令得女真人再次南征——如上种种结合在一起,便在社会的方方面面,引起了摩擦和冲突。

    平民层面上,南北互相歧视已经隐约形成风潮,而在官场,当初远离政治核心的南方官员与北方官员间也形成了一定的对立。前年开始,几次大的难民聚义在长江以南爆发,几个州县里,串联起来的北方难民手持刀棒,将当地的地头蛇、恶霸、乃至于官员围堵打杀,地方绿林帮派间的冲突、争夺地盘的行为愈演愈烈,南方人本是地头蛇,势力庞大乡族众多,而北方逃来的难民已然身无长物,经历了战乱、悍不畏死。数次大规模的事件是无数小规模的摩擦中,朝堂也不得不愈发将这些问题正视起来。

    及至去年,朝堂中已经开始有人提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不再接收北方难民的意见。这说法一提出便收到了大规模的驳斥,君武也是年轻气盛,如今国破家亡、中原本就沦陷,难民已无生机,他们往南来,自己这边还要推走?那这国家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他义愤填膺,当堂驳斥,此后,如何接收北方逃民的问题,也就落在了他的肩上。

    到得今年,这件事情的后果就是,原本与长公主府关系密切的士绅、富商开始往这边施压,太子府提出的各种命令固然无人敢不遵守,但命令实施中,摩擦问题不断,国库乃是太子府、长公主府所收上的银钱利润直降三成。

    南方的士绅豪族也是要维护自身利益的,你收了钱,若是为我说话,乃至于替我剥削一下那些北面来的难民,自然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帮忙,谁还愿意心甘情愿地伺候你呢,大家不跟你作对,也不跟你玩,或者跟你玩的时候心不在焉,总是能做得到的。

    然而在君武这边,北方过来的难民已然失去一切,他若是再往南方势力倾斜一些,那这些人,可能就真的当不了人了。

    原本自周雍称帝后,君武乃是唯一的皇太子,地位稳固。他若是只去花钱经营一些格物作坊,那无论他怎么玩,手上的钱恐怕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然而自经历战乱,在长江边上看见大量平民被杀入江中的惨剧后,年轻人的心中也已经无法独善其身。他固然可以学父亲做个闲散太子,只守着江宁的一片格物作坊玩,但父皇周雍本身就是个拎不清的皇帝,朝堂上问题处处,只说岳飞、韩世忠这些将领,自己若不能站出来,顶风雨、背黑锅,他们多半也要变成当初那些不能打的武朝将领一个样。

    而一站出来,便退不下去了。

    琐琐碎碎的事情、绵绵密密的压力,从各方面压过来。最近这两年的时光里,君武居住临安,对于江宁的作坊都没能抽空多去几次,以至于那热气球虽然已经能够上天,于载人载物上始终还没有大的突破,很难形成如西北大战一般的战略优势。而即便如此,众多的问题他也无从顺利地解决,朝堂之上,主和派的懦弱他看不惯,然而打仗就真的能成吗?要改革,如何如做,他也找不到最好的平衡点。北面逃来的难民固然要接收,然而接收下来产生的矛盾,自己有能力解决吗?也仍然没有。

    这两年的时间里,姐姐周佩操纵着长公主府的力量,已经变得愈发可怕,她在政、经两方拉起巨大的关系网,积蓄起隐形的影响力,暗地里也是各种阴谋、勾心斗角不断。太子府撑在明面上,长公主府便在暗地里做事。许多事情,君武虽然未曾打过招呼,但他心中却明白长公主府一直在为自己这边输血,甚至于几次朝堂上起风波,与君武作对的官员遭到参劾、抹黑乃至污蔑,也都是周佩与幕僚成舟海等人在暗地里玩的极端手段。

    在明面上的长公主周佩已经变得交游广阔、温柔端方,然而在不多的几次私下碰面的,自己的姐姐都是严肃和冷冽的。她的眼里是无私的支持和紧迫感,这样的紧迫感,他们彼此都有,互相的心底都隐隐明白,然而并没有亲**流过。

    他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两年以前,宁毅死了。

    西北轰轰烈烈的三年大战,南方的他们掩住和眼睛,装作未曾看到,然而当它终于结束,令人震撼的东西还是将他们心底搅得天翻地覆。面对这天地变色、沧海横流的危局,即便是那样强大的人,在前方抵挡三年之后,终究还是死了。在这之前,姐弟俩似乎都未曾想过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然而当它终于出现,姐弟两人似乎还是在忽然间明白过来,这天地间,靠不了别人了。

    几年之后,金国再打过来,该怎么办?

    他们已然无法退后,只得站出来,然而一站出来,世间才又变得更为复杂和令人绝望。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死结,复杂得根本无法解开。谁都想为这个武朝好,为何到最后,却成了积弱之因。谁都慷慨激昂,为何到最后却变得不堪一击。接受失去家园的武朝臣民是必须做的事情,为何事到临头,人人又都只能顾上眼前的利益。明明都知道必须要有能打的军队,那又如何去保证这些军队不成为军阀?战胜女真人是必须的,然而那些主和派难道就真是奸臣,就没有道理?

    成年的雄鹰离开了,雏鹰便只能自己学会飞翔。曾经的秦嗣源或许是从更高大的背影中接下名为责任的担子,秦嗣源离开后,后辈们以新的方式接下天下的重担。十四年的光阴过去了,曾经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是孩子的年轻人,也只能用仍旧稚嫩的肩膀,试图扛起那压下来的重量。

    他们的肩膀自然会碎,人们也只能期待,当那肩膀碎后,会变得更为坚固和结实。

    “我这几年,终于明白过来,我不是个聪明人……”站在书房的窗户边,君武的手指轻轻敲打,阳光在外头洒下来,天下的局势也如同这夏日无风的午后一般炎热,令人感到疲惫,“闻人先生,你说要是师父还在,他会怎么做呢?”

    太子以这样的叹息,祭奠着某个曾经让他敬仰的背影,他倒不至于因此而停下来。房间里闻人不二拱了拱手,便也只是开口安慰了几句,不多时,风从院子里经过,带来些许的凉意,将这些散碎的话语吹散在风里。

    年轻的人们无可逃避地踏上了舞台,在这世上的某些地方,或许也有老人们的重新出山。黄河以北的某个清晨,从大光明教追兵手下逃生的游鸿卓正在山岭间向人演练着他的游家刀法,钢刀在晨光间呼啸生风,而在不远处的坡地上,他的救命恩人之一正在慢吞吞地打着一套古怪的拳法,那拳法缓慢、优美,却让人有些看不明白:游鸿卓无法想通这样的拳法该如何打人。

    心中正自疑惑,站在不远处的女恩人皱着眉头,已经骂了出来:“这算什么刀法!?”这声咤喝话音未落,游鸿卓只感到身边杀气凛冽,他脑后寒毛都立了起来,那女恩人挥手劈出一刀。

    那刀风似快实慢,游鸿卓下意识地挥刀抵挡,然而随后便砰的一声飞了出去,肩膀胸口生疼。他从地下爬起来,才意识到那位女恩人手中挥出的是一根木棒。虽然戴着面纱,但这女恩人杏目圆睁,显然颇为动怒。游鸿卓虽然傲气,但在这两人面前,不知为何便不敢造次,站起来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歉。

    “我、我看见恩公打拳,心中疑惑,对、对不起……”

    “你对不起什么?这样练刀,死了是对不起你自己,对不起生养你的父母!”那女恩人说完,顿了顿,“另外,我骂的不是你的分心,我问你,你这刀法,家传下来时便是这个样子的?”

    “我……我……”

    “哼!随意乱改,你倒算什么高手了!给我照原样练十遍!”

    待到游鸿卓点头规规矩矩地练起来,那女恩人才抱着一堆柴枝往不远处走去。

    游鸿卓练着刀,心中却有些震撼。他自小苦练游家刀法的套路,自那生死之间的感悟后,理解到刀法实战不以死板招式论输赢,而是要灵活对待的道理,此后几个月练刀之时,心中便存了疑惑,每每觉得这一招可以稍作修改,那一招可以更为快速,他先前与六位兄姐结拜后,向六人请教武艺,六人还因此惊叹于他的悟性,说他将来必有成就。谁知这次练刀,他也未曾说些什么,对方只是一看,便知道他修改过刀法,却要他照原样练起,这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不过,自昨天早上女恩人轻描淡写地杀死了大光明教的谭严等八人,一日的同行过后,游鸿卓便明白,眼前的两人,许是江湖中那种真正不世出的高手前辈。那位男恩公性情随和,然而学识渊博、内蕴如海,女恩公是他的妻子,平时话虽不多,但救下自己,却是女恩公的主意,乃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刀法“有意思”,昨晚和今早才让自己演练指点一番。

    对于两位恩公的身份,游鸿卓昨晚稍稍知道了一些。他询问起来时,那位男恩公是这样说的:“某姓赵,二十年前与拙荆纵横江湖,也算是闯出了一些名气,江湖人送匪号,黑风双煞,你的师父可有跟你说起这个名号吗?”

    游鸿卓自幼只是跟父亲习武,于绿林传说江湖故事听得不多,一时间便颇为惭愧,对方倒也不怪他,只是有些感慨:“现在的年轻人……罢了,你我既能相识,也算有缘,往后在江湖上若是遇上什么难解之局,可以报我夫妻名号,或许有些用处。”

    游鸿卓只是点头,心中却想,自己虽然武艺低微,然而受两位恩公救命已是大恩,却不能随意堕了两位恩公名头。此后即便在绿林间遭遇生死杀局,也不曾说出两人名号来,终于能披荆斩棘,成为一代大侠。

    当然,这些事情此时还只是心中的一个想法。他在山坡上将刀法规规矩矩地练了十遍,那位赵恩公已练完了拳法,招呼他过去喝粥,游鸿卓听得他随口说道:“太极,无极而生,动静之机、阴阳之母,我打的叫太极拳,你现在看不懂,也是寻常之事,不必强求……”片刻后吃饭时,才跟他说起女恩公让他规矩练刀的理由。

    “刀法实战时,讲究灵动应变,这是不错的。但千锤百炼的刀法架子,有它的道理,这一招为什么这样打,其中考虑的是对手的出招、对手的应变,往往要穷其机变,才能吃透一招……当然,最重要的是,你才十几岁,从刀法中悟出了道理,将来在你做人处事时,是会有影响的。刀法无拘无束久了,一开始或许还没有感觉,久而久之,难免觉得人生也该无拘无束。其实年轻人,先要学规矩,知道规矩为什么而来,将来再来破规矩,若是一开始就觉得世间没有规矩,人就会变坏……”

    山岭间,重出江湖的武林前辈絮絮叨叨地说话,游鸿卓自幼由笨拙的父亲教授习武,却从未有那一刻觉得世间道理被人说得如此的清晰过,一脸敬仰地恭敬地听着。不远处,黑风双煞中的赵夫人安静地坐在石头上喝粥,目光之中,偶尔有笑意……(未完待续。)

    天色已晚,从庄严巍峨的天极宫望出去,彤云正渐渐散去,空气里感觉不到风。位于中原这举足轻重的权力核心,每一次权力的起落,其实也都有着类似的气息。

    虎王语速不快,向着大臣胡英叮嘱了几句,安静片刻后,又道:“为了这件事,朕连楼卿都下了狱……”言语之中,并不轻松。

    胡英行礼,上前一步,口中道:“楼舒婉不可信。”

    “她与心魔,毕竟是有杀父之仇的。”

    “然而楼舒婉也是最早与那魔头拉上关系的,当此大事,父仇又有何不能忍?何况,以楼舒婉平日心性……她嫌疑甚大。”

    田虎沉默片刻:“……朕心中有数。”

    这番对话说完,田虎挥了挥手,胡英这才告辞而去,一路离开了天极宫。此时威胜城中人流如织,天极宫依山而建,自窗口望出,便能看见城池的轮廓与更远方起伏的山峦,经营十数年,位于权力中央的男人目光远望时,在威胜城中目光看不见的地方,也有属于各人的事情,正在交错地发生着。

    天牢。

    在此时的任何一个政权当中,有着这样一个名字的地方都是隐藏于权力中央却又无法让人感到愉悦的黑暗深渊。大晋政权自山匪造反而起,最初律法便凌乱不堪,各种斗争只凭心机和实力,它的牢狱之中,也充满了无数黑暗和血腥的过往。即便到得此时,大晋这个名字已经比下有余,秩序的架子仍旧未能顺利地搭建起来,位于城东的天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仍是一个能够止小儿夜啼的修罗地狱。

    压抑而又腥臭的气息中,惨叫声偶尔会自远处响起,隐隐约约的,在牢狱之中回荡。在牢狱的最深处,是一些大人物的安置之所,此时在这最深处的一间简单牢房中,灰衣的女子便在简陋的、铺着稻草的床边正襟危坐,她身形单薄,按在膝盖上的十指修长,脸色在数日不见阳光之后虽然显得苍白,但目光仍旧平静而冷淡,唯有双唇紧抿,微微显得有些用力。

    这个名叫楼舒婉的女人曾经是大晋权力体系中最大的异数,以女子身份,深得虎王信任,在大晋的内政管理中,撑起了整个势力的半边天。

    她为人心狠手辣,对手下的管理严格,在朝堂上公事公办,从不卖任何人面子。在金人数度南征,中原混乱、民生凋敝,而大晋政权中又有大量信奉享乐主义,作为皇亲国戚要求特权的局面中,她在虎王的支持下,死守住几处重要州县的耕种、商业体系的运转,以至于能令这几处地方为整个虎王政权输血。在数年的时间内,走到了虎王政权中的最高处。

    如今,有人称她为“女宰相”,也有人私下骂她“黑寡妇”,为了维护手下州县的正常运作,她也有几度亲自出面,以血腥而凌厉的手段将州县之中闹事、捣乱者乃至于背后势力连根拔起的事情,在民间的某些人口中,她也曾有“女青天”的美誉。但到得如今,这一切都成虚幻了。

    昏暗的地牢里,人声、脚步声快速的朝这边过来,不一会儿,火把的光芒随着那声音从通道的转角处蔓延而来。为首的是最近常常跟楼舒婉打交道的刑部侍郎蔡泽,他带着几名天牢士兵,挟着一名身上带血的狼狈瘦高男子过来,一面走,男子一面呻吟、求饶,士兵们将他带到了牢房前方。

    楼舒婉坐在牢中,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楼大人。”蔡泽拱手,“您看我今天带来了谁?”

    楼舒婉的目光盯着那须发凌乱、身材干瘦而又狼狈的男子,安静了许久:“废物。”

    蔡泽笑着:“令兄长说要与您对质。”

    “我的兄长是什么东西,虎王清清楚楚。”

    楼舒婉的回答冷漠,蔡泽似乎也无法解释,他微微抿了抿嘴,向旁边示意:“开门,放他进去。”

    眼前被带过来的,正是楼舒婉的兄长楼书恒,他年轻之时本是样貌俊美之人,只是这些年来酒色过度,掏空了身体,显得消瘦,此时又显然经过了拷打,脸上青肿数块,嘴唇也被打破了,狼狈不堪。面对着牢房里的妹妹,楼书恒却微微有些畏缩,被推进去时还有些不情愿——许是愧疚——但终于还是被推进了牢房之中,与楼舒婉冷然的目光一碰,又畏缩地将眼神转开了。

    楼舒婉盯了他片刻,目光转望蔡泽:“你们管这就叫做拷打?蔡大人,你的手下没有吃饭?”她的目光转望那帮压抑:“朝廷没给你们饭吃?你们这就叫天牢?他都不用敷药!”

    “楼大人,令兄指证你与黑旗军有私。”

    “他是个废物。”

    “楼公子,你说吧。”

    楼书恒身体颤了颤,一名衙役挥起刀鞘,砰的敲打在牢房的柱子上,楼舒婉的目光望了过来,牢房里,楼书恒却陡然哭了出来:“他们、他们会打死我的……”

    楼舒婉目现悲哀,看向这作为她兄长的男子,牢房外,蔡泽哼了一句:“楼公子!”

    “你与宁立恒有旧!”楼书恒说了这句,微微停顿,又哭了出来,“你,你就承认了吧……”

    楼舒婉只是看着他,偏了偏头:“你看,他是个废物……”

    “你、你们有旧……你们有勾结……”

    “废物。”

    “我不是废物!”楼书恒双脚一顿,抬起红肿的眼睛,“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在这里坐着……他们会打死我的。你知不知道外面、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他们是打我,不是打你,你、你……你是我妹妹,你……”

    楼书恒的话语中带着哭腔,说到这里时,却见楼舒婉的身影已冲了过来,“啪”的一个耳光,沉重又清脆,声音远远地传开,将楼书恒的嘴角打破了,鲜血和口水都留了下来。

    女子站在兄长面前,胸口因为愤怒而起伏:“废!物!我活着,你有一线生机,我死了,你一定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想不通。废物!”

    “我也知道……”楼书恒往一边躲,楼舒婉啪的又是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将他打得又往后踉跄了一步。

    “我也知道……”

    “废物。”

    “出去受刑的不是你!”楼书恒吼了一声,目光通红地望向楼舒婉,“我受不了了!你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

    “拔指甲、剪手指头打碎你的骨头剥了你的皮。天牢我比你来得多——”

    “但是受刑的是我!”楼书恒红着眼睛,下意识地又回头看了看蔡泽,再回头道,“你、你……你就认了,你办法多你把我弄出去,我是你的哥哥!或者你让蔡大人手下留情……蔡大人,虎王倚重我妹妹……妹妹,你有关系、你肯定还有关系,你用关系把我保出去……”

    “啪”的又是一个种种的耳光,楼舒婉牙关紧咬,几乎忍无可忍,这一下楼书恒被打得眼冒金星,撞在牢房房门上,他稍稍清醒一下,猛然间“啊”的一声朝楼舒婉推了过去,将楼舒婉推得踉跄后退,摔倒在牢房角落里。

    “我是你哥哥!你打我!有种你出去啊!你这个****——”楼书恒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喊。他这几年借着妹妹的势力吃喝嫖赌,也曾作出一些不是人做的恶心事情,楼舒婉无法可想,不止一次地打过他,那些时候楼书恒不敢抵抗,但此时毕竟不同了,牢狱的压力让他爆发开来。

    “你装什么冰清玉洁!啊?你装什么大公无私!你是个****!千人跨万人骑的****!朝堂上有多少人睡过你,你说啊!老子今天要教训你!”

    楼书恒骂着,朝那边冲过去,伸手便要去抓自己的妹妹,楼舒婉已经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她目光冷漠,扶着墙壁低声一句:“一个都没有。”猛然伸手,抓住了楼书恒伸过来的手掌尾指,向着下方用力一挥!

    咔——

    “哇啊啊啊啊啊啊——”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回荡在牢房里,楼舒婉的这一下,已经将兄长的尾指直接折断,下一刻,她冲着楼书恒胯下便是一脚,手中朝着对方脸上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在惨叫声中,抓住楼书恒的头发,将他拖向牢房的墙壁,又是砰的一下,将他的额角在墙上磕得头破血流。

    楼书恒捂着胯下在地上低嚎,楼舒婉又踢了几脚,口中说话:“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拷打我,只拷打你,因为你是废物!因为我有用!因为他们怕我!他们不怕你!你是个废物,你就活该被拷打!你活该!你活该……”

    如此打了片刻,她毕竟是个女人,喘息着退回到那破床边坐下,目光望着在地上发出呻吟声的兄长,眼神冷漠,又带着伤心,如此安静了好久。

    “楼书恒……你忘了你以前是个什么样子了。在杭州城,有父兄在……你觉得自己是个有能力的人,你意气风发……风流才子,呼朋唤友到哪里都是一大帮人,你有什么做不到的,你都敢光明正大抢人老婆……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天下大乱了!你这样的……是该死的,你本来是该死的你懂不懂……”

    牢房稍有些昏暗,她说到后来,眼眶不自禁地酸起来,但她偏头朝向里面,没有让人看到。那位侍郎蔡泽看着这样的一幕,一时间也稍稍有些尴尬,朝旁边挥了挥手,让士兵将楼书恒架出去,口中发出声音:“咳。”

    楼舒婉望向他:“蔡大人。”

    “呃……楼大人,你也……咳,不该这样打犯人……”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楼舒婉轻声说话,“陛下看重我,是因为我是女人,我没有了家人,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我不怕得罪谁,所以我有用。”

    “……”蔡泽舔了舔嘴唇。

    “我还没被问斩,或许就还有用。”楼舒婉道,“我的哥哥是个废物,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和拖累了,你若好心,救救他,留他一条命在,我记你这份情。”

    “呃……”蔡泽斟酌着言辞,“……分内之事。”

    “……谢你了。”

    士兵们拖着楼书恒出去,渐渐火把也远离了,牢房里回复了黑暗,楼舒婉坐在床上,背靠墙壁,颇为疲惫,但过得片刻,她又尽量地、尽量地,让自己的目光清醒下来……

    权力的交织、千万人之上的浮浮沉沉,其中的残酷,方才发生在天牢里的这出闹剧不能概括其万一。多数人也并不能理解这许许多多事情的波及和影响,即便是最顶端的圈内少数人,当然也无法预测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是会在无声中平息,还是在突然间掀成巨浪。

    圈外人当然就更加无法了解了。泽州城,今年十七岁的游鸿卓才刚刚进入这复杂的江湖,并不知道不久之后他便要经历和见证一波巨大的、排山倒海的浪潮的一部分。此时此刻,他正行走在良安客栈的一隅,随意地观察着中的状况。

    此时三人落脚的这处良安客栈不大也不小,住人的是两进的院子,环绕成日字形的两层楼房。前后院落各有一棵大槐树,树叶郁郁葱葱如同伞盖。客栈之中住的人多,此时天气炎热,人声也喧嚣,小孩奔跑、夫妻吵闹,从乡下里带来的鸡鸭在主人追赶下满院子乱窜。

    游鸿卓对这样的景象倒没什么不适应的,之前关于王狮童,关于大将孙琪率重兵前来的消息,便是在院落中听大声交谈的商旅说出方才知晓,此时这客栈中可能还有三两个江湖人,游鸿卓暗中窥探打量,并不轻易上前搭话。

    作为乡下来的少年人,他其实喜欢这种混乱而又喧闹的感觉,当然,他的心中也有自己的事情在想。此时已入夜,泽州城远远近近的亦有亮起的火光,过得一阵,赵先生从楼上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听到想听的东西了?”

    游鸿卓便将王狮童、孙琪的事情说了一遍。赵先生笑着点头:“也是难怪,你看城门处,虽然有盘查,但并不禁止绿林人出入,就知道他们不怕。真出大事,城一封,谁也走不了。”

    他看看游鸿卓,又开口安慰:“你也不用担心这样就瞧不见热闹,来了这么多人,总会动手的。绿林人嘛,无组织无纪律,虽然是大光明教暗地里牵头,但真的聪明人,多半不敢跟着他们一道行动。若是遇上鲁莽和艺高人胆大的,说不定这几晚便会有人劫狱,你若想看……嗯,可以去大牢附近租个房子。”

    赵先生以己度人,以为小朋友是遗憾没有热闹可看,却没说自己其实也喜欢瞧热闹。这话说完,游鸿卓说了声是,过得片刻,却见他蹙眉道:“赵前辈,我心中有事情想不通。”

    “年轻人,知道自己想不通,就是好事。”赵先生看看周围,“我们出去走走,什么事情,边走边说。”

    “嗯。”游鸿卓点头,随了对方出门,一面走,一面道,“今日下午过来,我一直在想,中午见到那刺客之事。护送金狗的军队乃是咱们汉人,可刺客出手时,那汉人竟为了金狗用身体去挡箭。我以往听人说,汉人军队如何战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贪生怕死,这等事情,却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了……”(未完待续。)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今日下午过来,我一直在想,中午见到那刺客之事。护送金狗的军队乃是咱们汉人,可刺客出手时,那汉人竟为了金狗用身体去挡箭。我以往听人说,汉人军队如何战力不堪,降了金的,就更加贪生怕死,这等事情,却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了……”

    从良安客栈出门,外头的道路是个行人不多的弄堂,游鸿卓一面走,一面低声说话。这话说完,那赵先生偏头看看他,大概想不到他竟在为这件事苦恼,但随即也就微微苦笑地开了口,他将声音稍稍压低了些,但道理却实在是太过简单了。

    “这事啊……有什么可奇怪的,如今大齐受女真人扶持,他们是真正的上等人,过去几年,明面上大的反抗不多了,暗地里的刺杀一直都有。但事涉女真,刑罚最严,一旦这些女真家眷出事,士兵要连坐,他们的家人要受牵连,你看今天那条道上的人,女真人追究下来,全都杀光,也不是什么大事……过去几年,这都是发生过的。”

    赵先生说着这事,语气平平淡淡的只是陈述,理所当然的现实,游鸿卓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人为女真贵人挡了一箭,便是救了大伙的性命,否则,女真死一人,汉人至少百人赔命,你说他们能怎么办?”赵先生看了看他,目光温和,“另外,这可能还不是最主要的。”

    前方灯火渐明,两人已走出了弄堂,上到了有行人的街头。

    “战争也好,太平年景也好,看看这里,人都要活着,要过日子。武朝从中原离开才几年的时间,大家还想着反抗,但在实际上,一条往上走的路已经没有了,当兵的想当将军,就算不能,也想多赚点银子,贴补家用,经商的想当财主,农民想当地主……”

    赵先生一面说,一面指点着这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我知道游小兄弟你的想法,即便无力改变,至少也该不为恶,就算不得已为恶,面对这些女真人,至少也不能真心投靠了他们,就算投靠他们,见他们要死,也该尽可能的袖手旁观……可是啊,三五年的时间,五年十年的时间,对一个人来说,是很长的,对一家人,更加难熬。每日里都不韪良心,过得紧巴巴,等着武朝人回来?你家中女人要吃,孩子要喝,你又能眼睁睁地看多久?说句实在话啊,武朝就算真能打回来,十年二十年以后了,很多人半辈子要在这里过,而半辈子的时间,有可能决定的是两代人的一辈子。女真人是最好的上位通道,所以上了战场贪生怕死的兵为了保护女真人舍命,其实不出奇。”

    两人一路前行,待到赵先生简单而平淡地说完这些,游鸿卓却呐呐地张了张嘴,对方说的前半段刑罚他固然能想到,对于后半,却多少有些迷惑了。他仍是年轻人,自然无法理解生存之重,也无法理解依附女真人的好处和重要性。

    他迷惑半晌:“那……前辈就是说,他们不是坏人了……”

    赵先生拍拍他的肩膀:“你问我这事情是为什么,所以我告诉你理由。你如果问我金人为什么要打下来,我也一样可以告诉你理由。只是理由跟好坏无关。对我们来说,他们是不折不扣的坏人,这点是没错的。”

    “那我们要怎么样……”

    “我们要杀了他们的人,逼死他们的老婆,摔死他们的孩子。”赵先生语气温和,游鸿卓偏过头看他,却也只看到了随意而理所当然的表情,“因为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的人多起来,不管为了什么理由,女真人都会更快地统治中原,到时候,汉人就都只能像狗一样,拿命去讨别人的一个欢心。所以,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杀了他们,不会错。”

    “是。”游鸿卓口中说道。

    这一路过来,三日同行,赵先生与游鸿卓聊的不少,他心中每有疑惑,赵先生一番解说,多半便能令他豁然开朗。对于途中看到的那为金人舍命的汉兵,游鸿卓少年心性,自然也觉得杀之最为畅快,但此时赵先生说起的这温和却饱含煞气的话,却不知为什么,让他心底觉得有些惘然。

    此后两人沿着泽州城内街道一路前行,于最为热闹的街市上找了处茶楼,在二楼临街的窗口前叫上茶点后,赵先生道:“我有些事情,你在此等我片刻。”便即离去。泽州城的繁华比不得当初中原、江南的大城市,但茶楼上糕点甜美、歌女唱腔婉转对于游鸿卓来说却是难得的享受了。他吃了两块糕点,看着周围这一片的灯火迷离,脑子不禁又回到令他迷惑的事情上来。

    如此待到再反应过来时,赵先生已经回来,坐到对面,正在喝茶:“看见你在想事情,你心里有问题,这是好事。”

    “赵前辈……”

    赵先生拿着茶杯,目光望向窗外,表情却严肃起来——他先前说杀人全家的事情时,都未有过严肃的神情,此时却不一样:“江湖人有几种,跟着人混日子随波逐流的,这种人是绿林中的混混,没什么前途。一路只问手中钢刀,直来直往,快意恩仇的,有一天可能变成一代大侠。也有事事斟酌,对错两难的胆小鬼,也许会变成子孙满堂的富家翁。习武的,大多数是这三条路。”

    他喝了一口茶,顿了顿:“但只有走第四条路的,可以成为真正的大宗师。”

    游鸿卓站了起来:“赵前辈,我……”一拱手,便要跪下去,这是想要拜师的大礼了,但对面伸出手来,将他托了一下,推回椅子上:“我有一个故事,你若想听,听完再说其它。”

    游鸿卓连忙点头。那赵先生笑了笑:“这是绿林间知道的人不多的一件事,前一代武艺最高强者,铁臂膀周侗,与那心魔宁毅,曾经有过两次的照面。周侗性格方正,心魔宁毅则心狠手辣,两次的照面,都算不得愉快……据闻,第一次乃是水泊梁山覆灭之后,铁臂膀为救其弟子林冲出面,同时接了太尉府的命令,要杀心魔……”

    街道上行人来往,茶楼之上是摇曳的灯火,歌女的唱腔与老叟的二胡声中,游鸿卓听着面前的前辈说起了那多年前的武林轶事,周侗与那心魔在山东的碰面,再到后来,水患汹汹,粮灾之中老人的奔走,而心魔于京城的力挽狂澜,再到江湖人与心魔的交锋中,周侗为替心魔申辩的千里奔行,而后又因心魔手段狠毒的不欢而散……

    绿林中一正一邪传奇的两人,在这次的汇聚后便再无照面,年过八旬的老人为刺杀女真元帅粘罕轰轰烈烈地死在了忻州杀阵之中,而数年后,心魔宁毅卷起壮烈兵锋,于西北正面厮杀三载后牺牲于那场大战里。手段迥异的两人,最终走上了类似的道路……

    只是听到这些事情,游鸿卓便觉得自己心中在滚滚燃烧。

    赵先生以茶杯敲打了一下桌子:“……周侗是一代宗师,说起来,他应该是不喜欢宁立恒的,但他仍旧为了宁毅奔行了千里,他死后,人头由弟子福禄带出,埋骨之所后来被福禄告知了宁立恒,如今可能已再无人知晓了。而心魔宁毅,也并不喜欢周侗,但周侗死后,他为了周侗的壮举,仍旧是不遗余力地宣传。说到底,周侗不是胆小之人,他也不是那种喜怒由心,快意恩仇之人,当然也绝不是胆小鬼……”

    “他知道宁立恒做的是什么事情,他也知道,在赈灾的事情上,他一个个山寨的打过去,能起到的作用,恐怕也比不过宁毅的手腕,但他依然做了他能做的所有事情。在忻州,他不是不知道刺杀的九死一生,有可能完全没有用处,但他没有瞻前顾后,他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游鸿卓皱着眉头,仔细想着,赵先生笑了出来:“他首先,是一个会动脑子的人,就像你现在这样,想是好事,纠结是好事,矛盾是好事,想不通,也是好事。想想那位老人家,他遇上任何事情,都是一往无前,一般人说他性格方正,这方正是死板的方正吗?不是,即便是心魔宁毅那种极端的手段,他也可以接受,这说明他什么都看过,什么都懂,但就算这样,遇上坏事、恶事,就算改变不了,就算会因此而死,他也是一往无前……”

    “一般的人开始想事,很快就会觉得难,你会觉得矛盾——庸人总喜欢说,我就是个普通人,我顾不了这个、顾不了那个,说尽力了,说我就算这样这样,又能改变什么,世间安得双全法,想得头疼……但世事本就艰难,人走在夹缝里,才叫做侠。”

    “你今日中午觉得,那个为金人挡箭的汉狗该死,晚上可能觉得,他有他的理由,然而,他有理由,你就不杀他吗?你杀了他,要不要杀他的家人?如果你不杀,别人要杀,我要逼死他的妻子、摔死他的孩子时,你挡不挡我?你如何挡我。你杀他时,想的莫非是这片土地上受苦的人都该死?这些事情,若都能想通,你挥出的刀,就能有至大的力量。”

    赵先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道左相逢,这一路同行,你我确实也算缘分。但老实说,我的妻子,她愿意提点你,是看中你于刀法上的悟性,而我看中的,是你举一反三的能力。你自小只知呆板练刀,一次生死之间的领悟,就能渗入刀法之中,这是好事,却也不好,刀法难免渗入你将来的人生,那就可惜了。要打破条条框框,一往无前,首先得将所有的条条框框都参悟清楚,那种年纪轻轻就觉得世上所有规矩皆虚妄的,都是不可救药的垃圾和庸人。你要警惕,不要变成这样的人。”

    游鸿卓想了片刻:“前辈,我却不知道该如何……”

    “看和想,慢慢想,这里只是说,行步要谨慎,挥刀要坚决。周前辈一往无前,其实是极谨慎之人,他看得多,想得多,勘破了,方能真正的一往无前。你三四十岁上能有成就,就非常不错。”

    赵先生笑了笑:“我这几年当惯老师,教的学生多,不免爱唠叨,你我之间或有几分缘分,倒不必拜了,心照既可。我能告诉你的,最好的可能就是这个故事……接下来几天我夫妇俩在泽州有些事情要办,你也有你的事情,这边过去半条街,便是大光明教的分舵所在,你有兴趣,可以过去看看。”

    游鸿卓的目光朝那边望过去。

    赵先生喝着茶:“河朔天刀谭正武艺不错,你如今尚不是对手,多看多想,三五年内,未必不能杀他。至于你的那位四哥,若能找到,不妨将事情问清楚些,是杀是逃,无愧于心既可。”

    游鸿卓的心中犹然混乱,对方跟他说的事情,毕竟是太大了。这天回去,游鸿卓又想起些疑惑,开口询问,赵先生便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不再说些让他惘然的话。晚上练完武艺,他在客栈的房间里坐着,心潮起伏,更多却是因为听了周宗师的故事而澎湃——十七岁的少年纵然记住了对方的话,更多的还是会幻想将来的样子,对于成为周宗师那般大侠的憧憬。

    如此这般,心底忽然掠过一件事情,让他微微失神。

    他想起离村那夜,他挥刀杀了大光明教那许多的和尚,又杀了那几名女子,最后挥刀杀向那原本是他未婚妻的少女时,对方的求饶,她说:“狗子,你莫杀我,我们一起长大,我给你做婆娘……”

    他与少女虽然订的娃娃亲,但要说感情,却算不得多么刻骨铭心。那****一路砍将过去,杀到最后时,微有迟疑,但随即还是一刀砍下,心中固然有理由,但更多的还是因为这样更加简单和痛快,不必考虑更多了。但到得此时,他才忽然想到,少女虽被送入和尚庙,却也未必是她甘愿的,而且,当时少女家贫,自己家中也早已无能接济,她家中不这样,又能找到多少的活路呢,那终究是走投无路,而且,与今日那汉人士兵的走投无路,又是不一样的。

    自己当时,原本或许是可以缓那一刀的。

    他年纪轻轻,父母双双而去,他又经历了太多的杀戮、提心吊胆、乃至于快要饿死的窘境。几个月来看着眼前唯一的江湖道路,以意气风发掩盖了一切,此时回头想想,他推开客栈的窗户,眼见着天上平淡的星月光芒,一时间竟心痛如绞。年轻的心中,便真正感受到了人生的复杂难言。

    他倒是不知道,这个时候,在客栈楼上的房间里,赵先生正与妻子抱怨着“小孩子真麻烦”,收拾好了离开的行李。

    第二天游鸿卓从床上醒来,便见到桌上留下的干粮和银两,以及一本薄薄的刀法心得,去到楼上时,赵氏夫妇的房间早已人去房空——对方亦有重要事情,这便是告别了。他收拾心情,下去练过两遍武艺,吃过早餐,才默默地出门,去往大光明教分舵的方向。

    要好好看,慢慢想,挥刀之时,才能一往无前——他只是将这件事情,记在了心中。

    此时尚是清晨,一路还未走到昨日的茶楼,便见前方街头一片喧嚣之声响起,虎王的士兵正在前方列队而行,大声地宣告着什么。游鸿卓赶往前去,却见士兵押着十数名身上带伤的绿林人正往前方菜市口广场上走,从他们的宣告声中,能知道这些人乃是昨日试图劫狱的匪人,当然也有可能是黑旗余孽,今日要被押在广场上,一直示众数日。

    此时还在伏天,这样炎热的天气里,示众时日,那便是要将这些人活生生的晒死,恐怕也是要因对方党羽出手的诱饵。游鸿卓跟着走了一阵,听得那些绿林人一路破口大骂,有的说:“有种和爷爷单挑……”有的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田虎、孙琪,****你奶奶——”

    途中便也有民众拿起石头砸过去、有挤过去吐口水的——他们在这混乱的中原之地好不容易能过上几日比其他地方安稳的日子,对这些绿林人又或是黑旗余孽的观感,又不一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