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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似秋风,人生如落叶。. .

    在大同的几个月里,史进每每感受到的,是那再无根基的凄凉感。这感受倒并非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他时时,汉人奴隶们的生活。

    对粘罕的第二次刺杀过后,史进在随后的追捕中被救了下来,醒过来时,已经身处大同城外的奴人窟了。

    女真一族崛起的几十年,先后灭辽伐武,这天南地北的征战中,沦为奴隶的,其实也不仅仅只有汉人。不过征伐有先后,随着金国政权的逐渐稳定,先前沦为奴隶的,或者已经死了,或者渐渐归化为金国的一部分,这十年来,金国境内最大的奴隶群体,便多是先前中原的汉人。

    从最初的女真南下到几年前的搜山检海,数年时间内,66续续有百万的汉人被掳至金国境内,这些人无论富贵贫穷,无差别地沦为苦役奴隶,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反抗也曾有过,但大都迎来了更为残酷的对待。最近几年,金国境内对汉奴的政策也开始柔和了,随意地杀死奴隶,主人家是要赔钱的,再加上就算养一群畜生,也不可能十年如一日的高压鞭挞,打一棍子,还要赏个甜枣,一部分的汉奴,才渐渐的有了自己些许的生存空间。

    金国境内,如今多有私奴,但最主要的,还是归于金国朝廷,挖矿做工为苦役的奴隶。大同城外的这处聚居点,聚集的便是附近矿场作坊的奴隶,杂乱的窝棚泥泞的道路,聚居点外围草草地围起一圈围栏,偶尔有士兵来守,但也都敷衍了事,久而久之,也终于形成了最底层的聚居生态。白日里做工,获取些许的事物维持生计,夜里也终于有了些许自由,逃亡并不容易,面上刺字皮包骨头的奴隶们就算能够逃出这聚居点,也极难翻越千百里的女真大地。史进就是在这里醒过来的。

    到底是谁将他救过来,一开始并不知道。

    黑暗的窝棚里,收留他的,是一个身材干瘦的老头。在大略有过几次交流后,史进才知道,在奴人窟这等绝望的死水下,反抗的暗流,其实一直也都是有的。

    被女真人从中原掳来的百万汉人,曾经毕竟也都过着相对平稳的生活,并非是过惯了非人日子的猪狗。在最初的高压和屠刀下,反抗的心思固然被一遍遍的杀没了,然而当周围的环境稍微宽松,这些汉人中有儒生有官员有士绅,多少还能记得当初的生活,便或多或少的,有些反抗的想法。这样的日子过得不像人,但只要团结起来,回去的希望并不是没有。

    就好像一直在暗地里与女真人作对的那些“侠客”,就好像暗地里活动的某些“善人”,这些力量或许不大,但总是有些人,通过这样那样的渠道,侥幸逃脱又或是对女真人造成了某些伤害。老人便属于这样的一个小组织,据说也与武朝的人有些联系,一方面在这非人的环境里艰难求活,一方面存着小小的希望,希望有朝一日,武朝能够兴师北伐,他们能够在有生之年,再南方的土地。

    至于将他救来的是谁,老人也说不清楚。

    史进伤势不轻,在窝棚里静静带了半个月有余,其中便也听说了因他而来的对汉人的屠杀。老人在被抓来之前是个读书人,大概猜到史进的身份,对外头的屠杀却不以为意:“本来就活不长,早死早生,壮士你不必在乎。”言语之中,也有着一股丧死之气。

    棚屋区聚集的人群众多,纵然老人隶属于某个小势力,也难免会有人知道史进的所在而选择去告密,半个多月的时间,史进藏匿起来,未敢出去。期间也有女真人的管事在外头搜查,待到半个多月之后的一天,老人已经出去上工,忽然有人闯进来。史进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便要动手,那人却显然知道史进的来历:“我救的你,出问题了,快跟我走。”史进跟着那人窜出棚屋区,这才躲过了一次大的搜查。

    救他的那人年纪不大,戴着个表情僵硬的面具,的方式,像是活跃于大同底层的“侠客”形象。出了这棚屋区,那人又给史进指点了躲避的地方,随后大致向他说明一些情况:“吴乞买中风导致的大变已经出现,宗辅宗弼调兵已成事实,金国境内局势转紧,大战在即……”说到最后,俨然有:“你要杀宗翰赶快去。”的意思。

    史进得他指点,又想起另一个给他指点过躲藏之地的女人,开口说起那天的事情。在史进想来,那天被女真人围过来,很可能是因为那女人告的密,因此向对方稍作求证。对方便也点头:“金国这种地方,汉人想要过点好日子,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壮士你既然那贱人的嘴脸,就该知道这里没有什么温情可说,贱人狗贼,下次一并杀过去就是!”

    这人言语之中,凶戾偏激,但史进想想,也就能够理解。在这种地方与女真人作对的,没有这种凶狠和偏激反倒奇怪了。

    他依照对方的说法,在附近藏匿起来,但毕竟此时伤势已近痊愈,以他的身手,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够抓得住他。史进心中隐隐觉得,刺杀粘罕两次未死,就算是上天的眷顾,估计第三次也是要死的了,他先前义无反顾,此时心中稍稍多了些想法——就算要死,也该更谨慎些了。便就此在大同附近观察和打听起消息来。

    四五月间气温渐渐升高,大同附近的状况眼张起来,史进抽了个空挡去找过那老人,闲聊之中,对方的小组织似乎也察觉到了大势的变化,似乎联络上了武朝的探子,想要做些什么大事。这番闲谈中,却有另外一个信息令他愕然半晌:“那位伍秋荷姑娘,因为出面救你,被女真的谷神完颜希尹一剑劈死了,唉,这些年来,伍姑娘她们,私下里救了很多人,她们不该死的,也死了……”

    在这等地狱般的生活里,人们对于生死已经变得麻木,纵然说起这种事情,也并无太多动容之色。史进连连询问,才知道对方是被跟踪,而并非是出卖了他。他回到藏身之所,过了两日,那戴面具的男子再来,便被他单手制住,严词喝问。

    对方武艺不高,笑得却是讽刺:“为什么骗你,告诉你有什么用。你是来杀粘罕的,刺客之道一往无前,你想那么多干什么?对你有好处?两次刺杀不成,女真人找不到你,就把汉人拖出来杀了三百,私下里杀了的更多。他们残忍,你就不刺杀粘罕了?我把真相说给你听干什么?乱你的心志?你们这些大侠最喜欢胡思乱想,还不如让你觉得天下都是坏人更简简单单,反正姓伍的女人已经死了,她不会怪你的,你快去给她报仇吧。”

    “我想了想,这样的刺杀,终究没有结果……”

    “你想要什么结果?一个人杀了粘罕,再去杀吴乞买?拯救天下?你一个汉人刺杀粘罕两次,再去杀第三次,这就是最好的结果,说起来,是汉人心里的那口气没散!女真人要杀人,杀就杀,他们一开始随意杀的那段时间,你还没见过。”

    史进:“那你们又在做什么。”

    “做我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对方说得一通,情绪也放缓下来,两人走过树林,往棚屋区那边远远,“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真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了就能救这个天下的?谁都做不到,伍秋荷那个女人,就想着私下里买一个两个人卖回南边,要打仗了,这样那样的人想要给宗翰捣乱的想要炸掉大造院的……收留你的那个老头,他们指着搞一次大暴乱,然后一块逃到南边去,指不定武朝的细作怎么骗的他们,可是……也都没错,能做点事情,比不做好。”

    “你来这里,杀粘罕两次了,摆明想不开。那也无所谓,你去杀你的粘罕,我做我的事情,尽人事听天命,说不定你就真的把他给杀了呢。你心里有恨,那就继续恨下去!”

    对方也真是在北地打混的汉人,自暴自弃得一塌糊涂。史进的心中反倒稍稍信任起这人来,此后他与对方又有过两次的接触,从对方的口中,那位老人的口中,史进也逐渐得知了更多的消息,老人这边,似乎是受到了武朝探子的煽动,正要准备一场大的起事,其余各方地下势力,大都也已经蠢蠢欲动起来,这中间,对粘罕对谷神对大造院对军队动心思的人都不少。而此时的中原,似乎也有着许多的事情正在生,如刘豫的反正,如武朝做好了迎战女真的准备……

    至于那位戴面具的年轻人,一番了解之后,史进大概猜到他的身份,便是大同附近外号“小丑”的被通缉者。这人武艺不高,名声也比不上多数榜上有名的金国“乱匪”,但至少在史进对方的确有着不少本领和手段,只是性情偏激,神出鬼没的,史进也不太猜得到对方的心思。

    “仗就要打起来,武朝的这帮家伙,指着这些汉人奴隶来一次大暴动,给金国添乱……实在是一点志气都没有……”

    “那个老头子,他们心里未尝想不到这些,不过,横竖也是生不如死,就算会死很多人,也许能跑几个呢,跑几个算几个……”

    “我啊……我想对大造院动手啊,大造院里的工匠多半是汉人,娘的,如果能一下子全都炸死了,完颜希尹真的要哭,哈哈哈哈……”

    听对方这样说,史进正起目光:“你……他们毕竟也都是汉人。”

    “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史进承周侗衣钵,内心之中算得上一身正气,听了这话,猛地出手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小丑”也,眼中没有半点波动:“是啊,杀了我啊。”

    “你……你不该这样,总有……总有其它办法……”

    “你刺杀粘罕,我没有对你指手画脚,你也少对我指手画脚,要不然杀了我,要不然……我才是你的前辈,金国这片地方,你懂什么?为了救你,现在满都达鲁整天在查我,我才是无妄之灾……”

    他嘟嘟囔囔,史进终究也没能下手,听说那满都达鲁的名字,道:“了不起我找个时间杀了他。”心中却知道,如果要杀满都达鲁,终究是浪费了一次行刺的机会,要出手,终究还是得杀更加有价值的目标才对。

    时间渐渐的过去,暗地里的气氛,也一天天的更加紧张了。天气愈闷热起来,然后在六月下旬的那天,一场大的暴乱终于爆。

    那一天,史进目睹和参与了那一场巨大的失败……

    ************

    暴乱的突然爆,是在六月二十一的晚上,叛逃与厮杀在城内城外响起来,有人点起了大火,在大同城内的汉人侠士去往了大造院的方向,引起了一阵阵的骚动。

    由于整个情报系统的脱节,史进并没有得到第一手的消息,但在这之前,他便已经决定,一旦事,他将会开始第三次的刺杀。

    这一次的目标,并不是完颜宗翰,而是相对来说可能更加简单在女真内部或许也更加举足轻重的智囊,完颜希尹。

    史进冲向了谷神的府中,寻找完颜希尹的下落,还没有抵达那边,大造院的那头已经传来了昂扬的号角锣鼓声,从段时间内观察的结果来一次在大同内外暴乱的众人,落入了宗翰希尹等人守株待兔的预备之中。

    一场屠杀和追逃正在展开。

    史进想起小丑所说的话,也不知道对方是否真的参与了进去,但是直到他悄悄进入谷神的府邸,大造院那边至少燃起了火焰,破坏的范围却并不太大。

    整个城市骚乱严重,史进在谷神的府中稍稍观察了一下,便知对方此时不在,他想要找个地方暗中躲藏起来,待对方回家,暴起一击。随后却还是被女真的高手察觉到了蛛丝马迹,一番交手和追逃后,史进撞入谷神府中的一间房里,放进对面陈列着的东西。

    偌大的房间,摆放和收藏着的,是完颜希尹这一生大大小小战役中收藏的战利品,一杆浑厚古拙的长枪被摆在了前方,,史进依稀之间像是十余年前的月光。

    那是周侗的长枪。

    江湖上的名字是——苍龙伏。

    它横跨十余年的光阴,静静地来到了史进的面前……

    ……

    陡然动的乌合之众们敌不过完颜希尹的有心布置,这个夜里,暴动逐渐转化为一面倒的屠杀——在女真的政权历史上,这样的镇压其实远非一次两次,只是近两年才渐渐少起来而已。

    史进背负长枪,一路厮杀奔逃,经过城外的奴隶窟时,军队已经将那里包围了,火焰燃烧起来,血腥气蔓延。这样的混乱里,史进也终于摆脱了追杀的敌人,他试图进去寻找那曾收留他的老者,但终究没能找到。如此一路折往更加偏僻的山中,来到他暂时隐匿的小茅屋时,前头已经有人过来了。

    是那半身染血的“小丑”,过来没能找到史进,敲了敲周围,然后找了一块石头,瘫倒下去。

    史进走出去,那“小丑”一眼:“有件事情拜托你。”

    “你没炸掉大造院。”史进说了一句,然后围,“后头有没有人跟?”

    对方摇了摇头:“本来就没打算炸。大造院每天都在开工,今天炸掉一堆军资,对女真大军来说,又能算得了什么?”

    “……什么事情?”

    “刘豫政权投诚武朝,会唤醒中原最后一批不甘心的人起来抵抗,但是伪齐和金国毕竟掌控了中原近十年,死心的人和不甘心的人一样多。去年田虎政权事变,新上位的田实楼舒婉等人联手王巨云,是打算反抗金国的,但是这中间,当然有很多人,会在金国南下的第一时间,向女真人投诚。”

    小丑伸手进怀中,掏出一份东西:“完颜希尹的手上,有这样的一份名单,属于掌握了把柄的过去有很多往来的表态愿意投诚的汉人大员。我打它的主意有一段时间了,拼拼凑凑的,经过了核对,应该是真的……”

    史进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对方将东西递出来:“中原大战一旦开打,不能让人刚刚起事,背后立马被人捅刀子。这份东西很重要,我武艺不行,很难带着它南下,只能拜托你,带着它交到田实楼舒婉于玉麟这些人的手上,名单上附有证据,你可以多不要交错了人。”

    “……好。”史进接过了那份东西,“你……”

    “你反正是不想活了,就算要死,麻烦把东西交到了再死。”对方摇摇晃晃站起来,拿出个小包晃了晃,“我有药,问题不大,待会要回去,还有些人要救。不要婆婆妈妈,我做了什么,完颜希尹很快就会察觉,你带着这份东西,这一路追杀你的,不会只有女真人,走,只要送到它,这边都是小事了。”

    史进点了点头:“放心,我死了也会送到。”转身离开时,回头问道,“对了,你是黑旗的人?”

    “华夏军,代号小丑……谢谢了。”黑暗中,那道身影伸手,敬了一个礼。

    史进在那儿站了一瞬间,转身,奔向南方。

    天空中,有鹰隼飞旋。

    尘世如秋风吹拂,人生却如落叶。此时起风了,谁也不知下一刻的自己将飘向哪里,但至少在眼下,感受着这吹来的疾风,史进的心里,稍稍的安宁下来。

    背后的长枪仿佛还带着铁臂膀周侗十年前的呐喊,伴随着他,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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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似秋风,人生如落叶。ΔΔ『.M

    有些记忆,依稀之中像是存在于人生的上一世了,过去的生命会在如今的人生里留下痕迹,但并不多,细细想来,也可以说恍如未有。

    沃州城,林冲与妻儿在安静中生活了许多个年头。时光的冲刷,会让人连脸上的刺字都为之变淡,由于不再有人说起,也就渐渐的连自己都要忽略过去。

    在这荏苒的时光中,生了许多的事情,然而哪里不是这样呢?无论是曾经假象式的太平,还是如今天下的混乱与躁动,只要人心相守心安于静,无论在怎样的颠簸里,就都能有回去的地方。

    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要受苦的,真正的天堂,毕竟哪里都没有存在过……

    “屋里的米要买了。”

    七月初三的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徐金花这样跟林冲说着。孩子穆安平便在旁边大口大口地吃馒头。林冲点了点头:“最近米又贵了。”

    “外面讲,又要打仗。”

    “也不是第一次了,女真人攻下京城那次都过来了,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已经降了。”

    “外面讲得不太平。”徐金花咕哝着。林冲笑了笑:“我夜里带个寒瓜回来。”

    “贵,莫乱花钱。”

    林冲便笑着点头。用了早膳,有姓郑的老捕头过来找他,他便拿了白蜡杆的长枪,随着对方去上工了。

    沃州位于中原北面,晋王势力与王巨云乱匪的交界线上,说太平并不太平,乱也并不大乱,林冲在官府做事,实际上却又不是正式的捕快,而是在正式捕头的名下代替做事的巡捕人员。时局混乱,衙门的工作并不好找,林冲性格不强,这些年来又没了出头的心思,托了关系找下这一份糊口的事情,他的能力毕竟不差,在沃州城内这么些年,也终于够得上一份安稳的生活。

    与他同行的郑捕头乃是正式的公人,年纪大些,林冲称呼他为“郑大哥”,这几年来,两人关系不错,郑巡捕也曾劝说林冲找些门路,送些东西,弄个正式的公人身份,以保障后来的生活。林冲终于也没有去弄。

    他活得已经安稳了,却终究也怕了上面的肮脏。

    “小官的事情,就要办成了。”去衙门的途中,郑大哥跟林冲说着家常的事情。他的儿子郑小官,今年十八了,平日里学些武艺,也想要进衙门做事,疏通了衙门的师爷,结果找了份更好的路子,那是沃州城外大族齐家的公子齐傲在招家将,这齐傲的家庭又是一个更大家族的旁支——曾经盘踞河北河东的大家族,以大儒齐砚为,投靠女真后,如今在中原还有着极大的势力。

    通过这样的关系,能够加入齐家,随着这位齐家公子做事,乃是了不得的前途了:“今日师爷便要在楼宴请齐公子,允我带了小官过去,还让我给齐公子安排了一个姑娘,说要体态丰盈的。”

    “那就去金楼找一个。”林冲道。当捕快这么些年,对于沃州城的各种情况,他也是了解得不能再了解了。

    “非得找个头牌。”关系儿子的前途,郑巡捕极为认真,“武馆那边也打了招呼,想要托小宝的师父请动田宗师做个陪,可惜田宗师今日有事,就去不了了,不过田宗师也是认识齐公子的,也答应了,异日会为小宝美言几句。”

    林冲便点头,田维山,乃是沃州附近有名的武道大高手,在官府军队方面也很有面子。这是林冲郑巡捕这些人平日里高攀不上的关系,能够用好一次,那边一辈子无忧了。

    这样的议论里,来到了衙门,又是寻常的一天巡逻。农历七月初,三伏天正在持续着,天气炎热日头晒人,对于林冲来说,倒并不难受。下午时分,他去买了些米,花钱买了个西瓜,先放在衙门里,快到傍晚时,师爷让他代郑捕快加班去查案,林冲也答应下来,爷与郑捕头离开了。

    这天晚上,生了很寻常的一件事。

    我们的人生,有时候会遇上这样的一些事情,如果它一直都没有生,人们也会平平常常地过完这一辈子。但在某个地方,它终究会落在某个人的头上,其他人便得以继续简单地生活下去。

    这一年已经是武朝的建朔九年了,与曾经的景翰朝,相隔了漫长得足以让人淡忘许多事情的时间,七月初三,林冲的生活走向末尾,原因是这样的:

    这一天,沃州官府的师爷陈增在城里的楼宴请了齐家的公子齐傲,宾主尽欢酒足饭饱之余,陈增顺势让郑小官出来打了一套拳助兴,事情谈妥了,陈增便打郑巡捕父子离开,他陪同齐公子去金楼消磨剩余的时光。喝酒太多的齐公子途中下了马车,醉醺醺地在街上闲逛,徐金花端了水盆从房间里出来朝街上倒,有几滴水溅上了齐公子的衣服。

    齐傲走进了林冲的家里。

    郑巡捕父子过来这里时,事情已经接近尾声了。这附近街道上住的人不多,由于齐傲随身护卫的存在,多数人都躲进了家里,但事情经过的人必然也是有的。陈增拉住了想要进取的郑巡捕,郑巡捕道:“这是穆易的家里。”

    “……齐公子喝醉了,我拉不住他。”陈增愣了愣,这几年来,他与林冲并没有多少来往,官府中对这个没什么脾气的同僚的仅止于“多少会些功夫”,略想了想,道:“你要把事情摆平。”

    随后,齐傲从屋里出来了,摇摇晃晃,整理着衣服,又跌跌撞撞地上马车。齐府的家将自有人留下来收拾收尾,郑巡捕郑小官与那人一道进去,顺口介绍了他所知道的林冲的状况:“是个不愿意惹事的人,不过……他多半是有些武艺的,力气就很大,脸上有刺字,当初还是武朝的时候,是犯了大事的人……”

    “那就要想办法处理好了。”

    “唉……唉……”郑巡捕不断叹气,“我先跟他谈,我先跟他谈。”

    房间里,徐金花已经死了,一地的鲜血,小孩子穆安平倒在里面房间的地上,似乎是被齐公子打晕了过去,此时悠悠醒转过来,开口大喊。郑巡捕便过去抱住他:“莫喊了莫喊了,我是你郑伯伯……”

    “娘——娘——”小孩子的声音凄厉而尖锐,一旁与林冲家有些来往的郑小官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惨烈的事情,还有些手足无措,郑巡捕为难地将穆安平再次打晕过去,交给郑小官:“快些快些,先将安平待到其它地方去叫你叔叔伯伯过来,处理这件事情……穆易他平时没有脾气,不过身手是厉害的,我怕他犯起愣来,压不住他……”

    郑小官抱着穆安平飞也似的离开了,跑得也快,叫了人来得也快,老巡捕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怎样处理徐金花,外头传来郑小官吞吞吐吐的声音:“穆穆叔叔,你……你莫进去……”

    “什么莫进去,来,我买了寒瓜,一起来吃,你……”

    有什么东西,在这里停了下来。

    那不仅仅是声音了。

    郑巡捕也没能想清楚该说些什么,西瓜掉在了地上,与血的颜色类似。林冲走到了妻子的身边,伸手去摸她的脉搏,他畏畏缩缩地连摸了几次,昂藏的身躯陡然间瘫坐在了地上,身体颤抖起来,筛糠也似。

    “假的假的假的……”

    然后在依稀间,他听到郑捕头说了一些话。他并不清楚那些话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说起的。尘世如秋风人生似落叶,他的叶子落地了,于是所有的东西都在崩塌。

    有些记忆,在人生之中无论隔了多远,原来都能清晰如昨地逼近眼前。那意气风的年少,被陷害后的无助和悲愤,屈辱的刺字,高俅高沐恩颠沛流离梁山乱世,那刀枪剑戟刺过来了,金戈铁马,它们排山倒海地从那灰色的画幕中刺过来。徐金花还有孩子,她们倒在血泊里。

    时光的冲刷,会让人脸上的刺字都为之变淡。然而总会有些东西,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潜伏在身体的另一面,每一天每一年的积压在那里,令人产生出无法感觉得到的剧痛。

    “……这些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就是这么个世道穆兄弟……再娶一个,再娶一个更好的……你想想,我们都是小老百姓,没有办法的,皇帝都让女真人抓去北方当狗了,穆兄弟,你不是第一天在衙门当差了,你要想得开……”

    无数坍塌的声音中,那唠唠叨叨的噪音偶尔夹杂其中,林冲的身体瘫坐了许久,跪起来,慢慢的往前爬,在徐金花的尸体前,喉中终于有了凄然的哭声,然而面对着那尸身,他的手竟然不敢再伸过去。郑巡捕便拖过一件被子盖住了裸露的尸身。有人过来拖林冲,有人试图搀扶他,林冲的身体摇晃,大声嚎啕,没有多少人曾听过一个男人的哭声能凄凉成这样。

    这哭声持续了很久,房间里,郑巡捕的两个堂兄弟扶着林冲,郑小官等人也在周围围着他,郑巡捕偶尔出声开导几句。房外的夜色里,有人过来人又走了。林冲被扶着坐在了椅子上,许许多多的东西在坍塌下去,许许多多的东西又浮现上来,那声音说得有道理啊,其实这些年来,这样的事情又何止一件两件呢。田虎还在时,田虎的亲族在领地里**抢夺,也并不出奇,女真人来时,杀掉的人枉死的人,何止一个两个。这原本就是乱世了,有权势的人,自然而然地欺压没有权势的人,他在官府里见到了,也只是感受着期待着盼望着这些事情,终不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明明那样混乱的年岁都平平安安地渡过去了啊……

    为什么会生……

    房间里,林冲拖住了走过去的郑巡捕,对方挣扎了一下,林冲抓住他的脖子,将他按在了木桌上:“在哪里啊……”他的声音,连他自己都有些听不清。

    周围的人涌上来了,郑小官也连忙过来:“穆叔叔穆叔叔……”

    “穆兄弟不要冲动……”

    “不要乱来,好说好说……”

    有许许多多的手臂伸过来,推住他,拖住他。郑巡捕拍打着脖子上的那只手,林冲反应过来,放开了让他说话,老人起身安慰他:“穆兄弟,你有气我知道,但是我们做不了什么……”

    天地旋转,视野是一片灰白,林冲的灵魂并不在自己身上,他机械地伸出手去,抓住了“郑大哥”的右手,将他的小拇指撕了下来,身侧有两个人各抓住他的一只手,但林冲并没有感觉。鲜血飚射出来,有人愣了愣,有人尖叫大喊,林冲就像是拽下了一块面团,将那手指扔掉了。

    “在哪里啊?”虚弱的声音从喉间出来,身侧是混乱的场面,老人开口大喊:“我的指头我的指头。”弯腰要将地上的手指捡起来,林冲不让他走,旁边持续混乱了一阵,有人挥起凳子砸在他的身上,林冲又将老人的一根手指折了折,撕下来了:“告诉我在哪里啊?”

    巨大的疼痛令得老人小便已经失禁了,后方有人一拳打过来,郑小官也尖叫着给了林冲两拳,林冲目光迷惑地,直到郑小官大喊:“穆安平你不要穆安平了?”林冲呆滞的目光有了些反应,周围乱糟糟的,有人举着棍子砸下来,有人蛮横起来,挥起长刀砍下,林冲便无意识地挥了挥手,木杆爆开成了几节,长刀也蜷曲着飞出去,有人的身体撞在了墙上,轰然巨响中撞出了一个洞,林冲捉住了郑小官的手:“在哪里?”

    “被被齐公子的人带走了,他们……他们说……你愿意收钱,就还给你……穆叔叔……”

    林冲目光茫然地放开他,又去捕,郑巡捕便说了金楼:“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没办法,小官要去他家里做事,穆兄弟啊……”

    林冲点头,然后又哭了出来,他点头:“郑大哥,你说得对你说得对……”然后将老巡捕按在了桌子上,伸手摸着他的喉咙,将他的喉管抓着撕下来了。

    郑小官尖叫着从旁边冲上来,撞在了林冲的手上,然而林冲的身体犹如钢铁,根本纹丝都没有动一下,郑小官从地上爬起来,摸索着抓起了一把钢刀,用力砍下来,林冲挥了挥手,钢刀噗的飞上了横梁,刀锋贯穿了出去,郑小官便被林冲将头也按在了桌子上,一巴掌打下去,那脑袋轰的凹陷了,红红白白的东西飚出来,林冲又是一掌,那人头连同林冲亲手做的原木桌子都爆裂开来。

    后方还有人拿着白蜡杆的长枪冲来,林冲只是顺手拿过来,捅了几下。他的脑海中根本没有这些事情,地下徐金花静静地躺着。他与她相识得草率,分离得竟也草率,女人此时连一句话都没能留给他。这些年来兵凶战危,他知道那些事情,或许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可为什么非得落到自己头上啊,如果没有这种事……

    林冲抱起了徐金花的尸体,浑身都是血,出了房门,却也不知道此时该将女人埋到哪里去。早上出门时还说了要买米,要买寒瓜呢,要死的人怎么会要买米的,林冲根本想不通这些。还有他们的儿子,穆安平,他有这样一个儿子了,他们有这样一个儿子吗?

    如果没有生这件事……

    他想着这些,最后只想到:恶人……

    恶人。

    林冲带着浑身的鲜血朝金楼那边走去……

    ……

    维山堂。在七月初三这寻常的一天,迎来了意外的大日子。

    林宗吾北上,来到沃州才只是半日,与王难陀汇合后,见了一下沃州本地的地头蛇。他如今在绿林乃是真正的打遍天下无敌手,武艺既高,武德也好,他肯过来,在大光明教中也挂了个客卿身份的田维山高兴得不得了。

    他们在武馆中一群弟子的表演,林宗吾偶尔与王难陀交谈几句,说起最近几日北面才有的异动,也询问一下田维山的意见。

    “……不止是齐家,好几拨大人物据说都动起来了,要截杀从北面下来的黑旗军传信人。不要说这中间没有女真人的影子在……能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说明那人身上肯定有了不得的情报……”

    “若能得了,当有大用。”王难陀也这样说,“顺便还能打打黑旗军的嚣张气……”

    林宗吾点头:“这次本座亲自动手,走得过中原!”

    交谈之中,下方的演武还在进行,林宗吾眼,随后笑着指点一帮年轻人的武艺。这期间,田维山的大弟子谭路也曾回来了一次,给林宗吾王难陀见了礼。炎热的夏夜,林宗吾指点一阵,稍作休息,便在此时,外头传来了骚乱,有人打进来了。

    那是一道狼狈而丧气的身躯,浑身带着血,手上抓着一个上肢尽折的伤者的身体,几乎是推着田维山的几个弟子进来。一个人摇摇晃晃的,六七个人竟推也推不住,只是一眼,众人便知对方是高手,只是这人眼中无神,脸上有泪,又丝毫都高手的气度。谭路低声跟田维山说了几句:“……齐公子与他生了一些误会……”这样的世道,众人多少也就明白了一些缘由。

    “齐傲在哪里谭路在哪里,恶人……”

    男人环顾四周,口中说着这样的话,武馆中,有人已经提着刀兵过来了,谭路站出来:“我便是谭路,兄弟你出手重了……”他负责为齐傲处理收尾,安排了手下在金楼等待,自己到师父这边来,便是预备着对方真有不少本领。这时候话还没说完,田维山摆了摆手,随后朝林宗吾说句:“见笑了。”走了过来。

    “这位英雄,鄙人田维山,今日不论阁下与齐公子生了什么矛盾,鄙人斗胆为两位调停,还请这位英雄,卖田某一个面子,有什么话,先坐下来说……”

    林冲满堂满院的人,走过来的豪强,对方是田维山,林冲在这里当捕快数年,自然也曾见过他几次,往日里,他们是说不上话的。这时候,他们又挡在前方了。

    恶人……

    他的眼泪又掉下来,脑子里的画面一直是破碎的,他想起白虎堂,想起梁山,这一路以来的不公道,想起那一天被师父踢在胸膛上的一脚……

    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做……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人该怎么才能好好活?

    为什么非得落在我身上呢……

    恶人……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田维山的面前,田维山的两名弟子过来,各提朴刀,试图隔开他。田维山男人,脑中第一时间闪过的直觉,是让他抬起了拳架,下一刻才觉得不妥,以他在沃州绿林的地位,岂能第一时间摆这种动作,然而下一刻,他听见了对方口中的那句:“恶人。”

    “啊!”林冲张开双手,冲了上来。

    一瞬间爆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压力,田维山脑后汗毛竖立,身形陡然后退,前方,两名提刀在胸前的武者还未能反应过来,身体就像是被山上崩塌的岩流撞上,转眼间飞了起来,这一刻,林冲是拿双臂抱住了两个人,推向田维山。

    说时迟那时快,田维山踏踏踏踏不断后退,前方的脚步声踏过院落犹如如雷响,轰然间,四道身影横冲过大半个武馆的院子,田维山一直飞退到院落边的柱子旁,想要转弯。

    巨大的声音漫过院落里的所有人,田维山与两个弟子,就像是被林冲一个人抱住,炮弹般的撞在了那支撑廊檐的红色木柱上,柱子在渗人的暴响中轰然倒塌,瓦片衡量砸下来,一时间,那视野中都是灰尘,灰尘的弥漫里有人哽咽,过得好一阵,众人才能隐隐那废墟中站着的人影,田维山已经完全被压在下面了。

    一整个院子里的维山堂武者何曾见过这样的场景,即便一旁跟随林宗吾等人带来的大光明教成员,也都惊胆战,王难陀大笑一声:“好,你接我一拳!”那声音豪迈,他走向那狼狈的身影。

    林冲晃晃悠悠地走向谭路,面过来的人,向着他挥出了一拳,他伸出双手挡了一下,身体还是往前走,然后又是两拳轰过来,那拳非常厉害,于是林冲又挡了两下。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他的脑海中有徐金花的脸,活着的脸死去的脸,他们在一起,他们结伴逃亡,他们建了一个家,他们生了孩子……俨如存在于幻想中的另一段人生。

    为什么就非得降临在我的身上。

    要是一切都没生,该多好呢……今天出门时,明明一切都还好好的……

    林冲走向谭路。前方的拳头还在打过来,林冲挡了几下,伸出双手错开了对方的手臂,他抓住对方肩膀,然后拉过去,头撞过去。

    一记头槌狠狠地砸在了王难陀的面门上。

    对方伸手格开他,双拳乱舞如屏风,然后又打了过来,林冲往前方走着,只是想去抓那谭路,问问齐公子和孩子的下落,他将对方的拳头胡乱地格了几下,然而那拳风犹如无穷无尽一般,林冲便用力抓住了对方的衣服又抓住了对方的手臂,王难陀错步拧身,一面还击一面试图摆脱他,拳头擦过了林冲的额头,带出鲜血来,林冲的身体也摇摇晃晃的几乎站不稳,他烦躁地将王难陀的身体举了起来,然后在踉跄中狠狠地砸向地面。

    轰的一声,附近满地的青砖都碎开了,林冲颠簸几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

    尘世如秋风,人生如落叶。会飘向哪里,会在哪里停下,都只是一段缘分。许多年前的豹子头走到这里,一路颠簸。他终于什么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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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伏天的夜晚炎热得出奇,火把熊熊燃烧,将院子里的一切映得躁动不安,廊道倒塌的尘埃还在升腾,有身影挣扎着从一片瓦砾中爬出来,须皆乱,头上鲜血与灰尘混在一起,四周,站得不稳,又倒坐在一片瓦砾当中。┡Ω『. M这是在一撞之下去了半条命的沃州大豪田维山,他擦了擦眼睛,道俨如失了魂灵的身影往前走。

    “疯虎”王难陀从后方爬起来。

    三十年前便是江湖上有数的高手,这些年来,在大光明教中,他也是横压一时的强者。即便面对着林宗吾,他也从不曾像今天这也狼狈过。

    “喂,回来。”

    他方的后背说道。

    “恶人……”

    林冲摇晃着走向对面的谭路,眼中带血。火光的晃动间,王难陀走上来,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

    “我恶你全家!”

    沉闷的声音一字一顿,先前的失手中,“疯虎”也已经动了真怒,他虎爪如钢钳将对方扣住,前方林冲一下挣扎,两人的距离猛地拉开又缩近,转眼间也不知身体晃动了几次,彼此的拳风交击在一起,沉闷如雷鸣。王难陀手上爪劲转眼间变了几次,只觉得扣住的肩膀手臂肌肉如大象如巨蟒,要在挣扎中将他生生弹开,他浸淫虎爪多年,一爪下去便是石头都要被抓下半边,此时竟隐隐抓不住对方。

    转眼间一擒一挣,几次交手,王难陀撕破林冲的衣袖,一记头槌便撞了过去,砰的一声响起来,王难陀又是一记头槌,对方避开,沉身将肩膀撞过来,王难陀“啊”的一声,挥肘猛砸,排山倒海的力道撞在一起。王难陀退后两步,林冲也被砸得颠了一下,周围的观战者都还未回气,王难陀大吼着虎爪猛扑,这虎爪扑上对方胸口,林冲的一击挥拳也从侧面轰了上来。

    彼此之间疯狂的攻势,豪拳爪撕肘砸膝撞连环腿趋进,呼啸间腿影如乱鞭,随后又在对方的攻击中硬生生地停止下来,爆出的声音都让人牙齿酸,转眼间院落中的两人身上就已经全是鲜血,打斗之中田维山的几名弟子躲避不及,又或者是想要上前助王难陀一臂之力,到了近处还未楚,便砰的被打开,如同滚地葫芦般飞出好远,砰砰砰的停下来后,口吐鲜血便再无法爬起来。

    他们在田维山身边跟着,对于王难陀这等大宗师,平素听起来都觉得如神明一般厉害,此时才骇然而惊,不知来的这落魄男子是什么人,是遭遇了什么事情找上门来。他这等身手,莫非还有什么不顺遂的事情么。

    院落一侧的谭路更是中猛跳,趁着王难陀不依不饶地挡住对方,脚下开始朝后方退去。不远处林宗吾站在火光里,自然能够知道谭路此时的行动,但只是微微一瞥,未曾说话。身边也有惊肉跳的大光明教护法,低声分析这男子的武艺,却终究什么章法来。

    林宗吾背负双手道:“这些年来,中原板荡,身处其中人各有际遇,以道入武,并不奇怪。这男人心思黯丧,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一股死气,却已入了道了……真是奇怪,这种大高手,你们之前居然真的没见过。”

    田维山已经狼狈地从一旁过来,只是摇头:“不是本地的。”

    视野那头,两人的身影又碰撞在一起,王难陀抓住对方,跨步之中便要将对方摔出去,林冲身形歪歪倒倒,本就没有章法,这时候拉着王难陀转了一圈,一记朝天脚踢在王难陀的头上,身体也轰的滚了出去,撞飞了院落角上的兵器架子。王难陀踉踉跄跄撞到后方的柱子上,额头上都是血污,眼边的男子已经扶着架子站起来,他一声暴喝,脚下轰然力,几步便跨过了数丈的距离,身形犹如战车,距离拉近,挥拳。

    对方手上斜斜地拿着一杆枪,目光还在院子里寻找走掉的谭路,回过头来,眼神空洞焦躁凄凉,长枪便无力地挥了上来。

    “他拿枪的手法都不对……”这一边,林宗吾正在低声说话,话音猛地滞住了,他瞪大了眼睛。

    “小心——”林宗吾的声音吼了出来,内力的迫下,巨浪般的推向四方。这一瞬间,王难陀也已经感受到了不妥,前方的长枪如巨龙卷舞,然而下一刻,那感受又犹如幻觉,对方仅仅是歪歪扭扭的挥枪,刺得都不标准。他的奔突未停,右拳挥砸枪身,左拳已经便要直冲对方中路,杀意爆开。

    这样的冲击中,他的手臂拳头坚硬似铁,对方拿一杆最普通的长枪,只消被他一砸,便要断成两截。然而右拳上的感觉不对,意识到这一点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往旁边扑开,鲜血漫天都是,右拳已经碎开了,血路往肋下蔓延。他没有砸中枪身,枪尖沿着他的拳头,点穿上来。

    脚步踩在地上,青石朝着前方爆裂,王难陀止住身形,试图退开。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是百兵之王,最大路也最难练,只因枪刺一条线,所有的破坏都在那一条锋刃上,只要过了锋线一点,拉近了距离,枪身的力量反而不大。宗师级高手纵然能化腐朽为神奇,这些道理都是一样的,然而在那一瞬间,王难陀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被正面刺中的。他身体狂奔,脚下用了猛力才停住,飞溅的青石碎片也起到了阻拦对方的左右。就在那飞起的碎石当中,对面的男人双手握枪,刺了过来。

    最简单的中平枪,枪刺一条线,力,那枪尖便像是要将王难陀吸过去,距离拉近犹如幻觉,王难陀心中沉下去,眼睁睁地枪锋贯胸而入穿后背而出……陡然间,有罡风袭来了。

    “你是何人!”林宗吾的吼声如暴雷,突入王难陀身前,他巨大的身躯挥舞双臂如魔神,试图砸断对方的枪,对方已经将枪身收回去,又刺出来,林宗吾再度挥砸,枪尖又收又刺……一瞬间突刺了三下,林宗吾也接了三下,旁人只身影飞扑过去,灰尘与碎石飞溅,林宗吾的左手袍袖化碰的作漫天蝴蝶飞舞,林冲的枪断了,站在那里,朝四周br />

    林宗吾身形似山岳,站在那儿,下一句话才说出:“——与周侗是什么关系?”听到这个名字,众人心中都是一惊,唯有那男子紧抿双唇,在满场寻找他的仇人,但终于是找不到了。他手中拿着断掉的半截枪杆,失魂落魄,下一刻,众人只见他身形暴起,那半截枪杆朝着林宗吾头顶轰然砸下:“恶人——”

    “好——”两道暴喝声几乎是响在了一起,推向周围,随之而来的,是林宗吾双手上举挡住枪杆后爆开的无数木屑。林宗吾天下无敌已久,然而这落魄男子的当头一棒近乎侮辱,众人头猛跳,随后便见林宗吾一脚将那落魄男子轰然踢飞。

    身体飞过院落,撞在地下,又翻滚起来,然后又落下……

    ……

    恍然间,是大雪里的山神庙,是入梁山后的迷惘,是被周侗一脚踢飞后的拔剑四顾心茫然……

    林冲早已不练枪了,自从被周侗大骂之后,他已经不再练习曾经的枪,这些年来,他自责自苦,又惘然内疚,自知不该再拿起师父的武艺,污了他的名声,但午夜梦回时,又偶然会想起。

    那些招式,都不会打了吧。

    他是这样觉得的。

    忘记了枪忘记了过往,忘记了曾经很多的事情,专注于眼前的一切。林冲这样告诉自己,也这样的心安于自己的遗忘。然而那些藏在心底的愧疚,又何尝能忘呢,金花倒在血里的那一刻,他心底涌起的甚至不是愤怒,而是感觉终于还是这样了,这些年来,他每时每刻的在心底恐惧着这些事情,在每一个喘息的瞬间,曾经的林冲,都在影子里活着。他惘然自苦愤怒又内疚……

    对于田维山等人来说,这一夜,只是一个悲愤的人。对于此事的林冲而言,前方,又是人山人海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一个人是抗不过他们的。一个小小的教头如何能对抗高俅呢?一个被配的犯人如何能对抗那些大人们呢?人如何能不落草?他的身体落下又滚起来,撞倒了一排排的兵器架子,眼中天旋地转,但都是无数的人影。就像是徐金花的尸前,那无数双手在背后拉住他。

    “斗不过的……”

    “哪里都一样……”

    “皇帝都当狗了……”

    “你收下钱,能过得很好……”

    原来这些年来,这么多的手,都一直拉在他的身后……

    丧家之犬骨碌碌的滚,就像是许多年前,他从周侗所在的那个小院子骨碌碌地滚进黑暗里。这里没有周侗了,他滚到墙边,又站起来,嘴上露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弧线,手中抱了五六把兵器,冲上前去,朝着最近的人砸。

    ……

    田维山等人瞪大眼睛男人中了林宗吾一脚后像是没事人一般的站起来,拿着一堆东西冲过来的情景,他将怀中的刀枪顺手砸向最近的大光明教护法,对方眼睛都圆了,想笑,又怕。

    “你娘……这是……”

    没有大宗师会抱着一堆长长短短的东西像村夫一样砸人,可这人的武艺又太可怕了。大光明教的护法冯栖鹤下意识的退后了两步,兵器落在地上。林宗吾从院子的另一边飞奔而来:“你敢——”

    枪刺一条线,那笨拙的长枪突入人群,冯栖鹤陡然感到眼前的枪尖变得可怕,犹如雪崩时的裂缝,无声之中劈开大地,一往无前,他的喉咙已经被刺穿过去。旁边的一名舵主景仲林抢上前来,手臂刷的飞上了天空,却是林冲陡然换了一把刀,劈了过去。然后那最大的身影冲过来了,林冲挥刀杀出去,两人撞在一起,轰然交手间,林冲手中钢刀碎成五六截的飞舞,林宗吾的拳头打过来,林冲身形欺近过去,便也以拳头还击,交手几下,吐血后退。这时候冯栖鹤捂着自己喉咙还在转,喉咙上穿了长长的枪杆,林冲伸手拔下来,连同长枪一起又冲了上去。

    那枪锋呼啸直刺面门,就连林宗吾也忍不住退后躲了一步,林冲拿着长枪,像扫帚一样的乱打乱砸,枪尖却总会在某个关键的时候停下,林宗吾连退了几步,猛然趋近,轰的砸上枪杆,这木料普通的枪杆断裂飞碎,林冲手中仍旧是握枪的姿势,如疯虎一般的扑过来,拳锋带着长枪的锐利,打向林宗吾,林宗吾双手挥架卸力,整个身体被林冲撞得硬生生退出一步,随后才将林冲顺势摔了出去。

    他自来体型庞大,虽然在实战上,也曾6红提或是其它一些人压制过,但内力混宏自信是真正的天下无双,但这一刻对方化枪道入武道,竟将他正面撞退,林宗吾心中也是惊讶得无以复加。他摔飞对方时原想加以重手,但对方身法古怪随波逐流,顺势就飞了出去,林宗吾这一甩便后了悔,转身追过去,原本站在远处的田维山眼睁睁地男子掉在自己身边,想要一脚踢过去时,被对方化掌为枪,刷的将四根指头插进了自己的大腿里。

    鲜血粘稠腥臭,大腿是血脉所在,田维山大叫中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杀了他!杀了他——”

    林宗吾冲上来:“滚开——”那双凄苦悲凉的眼睛便也向他迎了上来。

    枪刺一条线。

    这么多年来,林冲手上不再练枪,心中却如何能够不做思考,于是他拿着筷子的时候有枪的影子,拿着柴火的时候有枪的影子,拿着刀的时候有枪的影子,拿着板凳的时候也有枪的影子。面壁十年图破壁,于是这一刻,人们面对的是世界上最苦的一把枪了。

    这把枪疯癫古怪,卑微自苦,它剔去了所有的面子与表象,在十多年的时间里,都始终战战兢兢不敢动弹,只有在这一刻,它仅剩的锋芒,溶入了所有的东西里。

    在拿到枪的第一时间,林冲便知道自己不会枪了,连架子都摆不好了。

    不会枪了会被人打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一刻,他只想冲向眼前的所有人。

    最为庞大厉害的身影向他冲过来,于是他也冲了过去,不管手中有枪还是没有枪,他只是想撞上去而已。

    人影躁动,可怖的院子里,那疯了的男人张开了嘴,他的脸上口中都是血丝,像是在大声地吼叫着冲向了如今的天下第一人。

    嘶吼没有声音,两位宗师级的高手疯狂地打在了一起。

    有人提着刀试图冲上去,有人在惊悸中躲闪跑开,有人犹豫着被那打斗波及进去,随后便飞滚出来,没了气息。过得一阵,林冲揪着林宗吾,撞倒了一边的院墙。田维山倒在地上,鲜血从大腿流出来,流了一地,终于死了。武馆中一部分的弟子想要向大光明教示好,还留在这里,也有许多已经惊恐地四散逃离……沃州城外,谭路骑着马没命地狂奔,赶着去向齐傲报讯逃命……

    夜未央,混乱与燥热弥漫沃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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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跌跌撞撞挥刺砸打,对面冲来的力量犹如奔流泛滥的长江大河,将人冲刷得完全拿捏不住自己的身体,林冲就这样逆流而上,也就被冲刷得东倒西歪。. M但在这过程里,也终于有许许多多的东西,从长河的最初,追溯而来了。

    幼时的温暖,慈和的父母,优秀的师长,甜蜜的恋情……那是在常年的煎熬当中不敢回忆几近遗忘的东西。少年时天赋极佳的他加入御拳馆,成为周侗名下的正式弟子,与一众师兄弟的相识来往,比武切磋,偶尔也与江湖豪杰们比武较技,是他认识的最好的武林。

    妻子贞娘与他幼时便有相识,她是书香门第的女儿,端庄贤淑美丽大方。林冲一路顺遂,在禁军之中也得人照拂,过得并不忙碌,得闲之时两人一道出门,或是进庙礼佛,或是外出踏青,彼此情深。林冲虽也自幼读过诗书,但毕竟算是江湖人,偶尔师兄弟上门,又或者引荐的江湖豪客往来,妻子也总能大方得体地招待好这些来家中的朋友,许多鲁莽的绿林人见了林家娘子的气度,尊重她甚至还要胜过尊重林冲。

    那是多好的时光啊,家有贤妻,偶尔撇开妻子的林冲与交好的绿林豪客连塌而眠,彻夜论武,过分之时妻子便会来提醒他们休息。在禁军之中,他高的武艺也总能得到军士们的尊敬。

    这一切来得太过自然而然了,后来他才知道,这些笑容都是假的,在人们努力维系的表象之下,有另一个蕴含着**恶意的世界。他不及提防,被拉了进去。

    那时的他,经历的风浪太少,走南闯北的绿林豪客偶尔说起江湖间的惨事,林冲也只是摆出了然于胸的样子,许多时候还能找出更多的“故事”来,与对方一同唏嘘几句。走投无路,无非匹夫一怒,有长缨在手,自能一往无前。然而当事情降临,他才知匹夫一怒的艰难,过往的生活,那正常的世界,像是无数的手在拉住他,他只是想回去……

    十多年来,他站在黑暗里,想要走回去。

    那个世界,太幸福了啊。

    贞娘……

    休了的妻子在记忆的尽头

    ……

    ——回不去了。

    ……

    “啊——”手中长枪轰的断碎——

    一方纵横推碾,是如同战车般的身影,不时的撞飞沿途的重物。一方是如枪锋般的攻势,跌撞旋打,每一次的攻击,或无声突刺,或枪林如海,令得所有人都不敢硬摧其缨。

    女真南下的十年,中原过得极苦,作为这些年来声势最盛的绿林派系,大光明教中聚集的高手众多。但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宗师决战,众人也都是有些懵的。

    绿林之中,虽然所谓的宗师只是人口中的一个名头,但在这天下,真正站在顶尖的大高手,毕竟也只有那么一些。林宗吾的天下第一并非浪得虚名,那是真正打出来的名头,这些年来,他以大光明教教主的身份,天南地北的都打过了一圈,拥有远众人的实力,又向来以礼贤下士的态度对待众人,这才在这乱世中,坐实了绿林第一的身份。

    这么几年,在中原一带,即便是在当年已成传说的铁臂膀周侗,在众人的推想中恐怕都未必及得上如今的林宗吾。只是周侗已死,这些臆测也已没了验证的地方,数年以来,林宗吾一路比试过去,但武艺与他最为接近的一场宗师大战,但属去年泽州的那一场比试了,赤峰山八臂龙王兵败之后重入江湖,在战阵中已入化境的伏魔棍法大气磅礴有纵横天地的气魄,但终究还是在林宗吾搅动江海吞天食地的攻势中败下阵来。

    除却中原,此时的天下,周侗已缈圣公早亡魔教不再霸刀式微,在许多绿林人的心中,能与林宗吾相抗者,除了南面的心魔,恐怕就再没有其他人了。当然,心魔宁毅在绿林间的名声复杂,他的恐怖,与林宗吾又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至于在此之下,曾经方七佛的弟子陈凡,有过诛杀魔教圣女司空南的战绩,但终究因为在绿林间崭露身手不多,许多人对他反没有什么概念。

    谁也不曾料到,这普普通通的沃州一行,会忽然遇上这样一个疯子,莫名其妙地打杀起来,就连林宗吾亲自动手,都压不住他。

    只消刻,只从这战果当中,众人也能明白,眼前此人,也已是大宗师的身手。这人武功诡异,颠三倒四,样貌眼神像是一个绝望之人找人拼命,然而出手之际却可怖至极。林宗吾内力浑厚,力大无穷,一般人只消被打中一拳,便筋骨尽折,没了生息,这人却每每迎着杀招而上,如同傻子一般的迎击海浪巨潮,搏浪之中每每的杀招却连林宗吾都要退避三舍。一边是不要命,一边是输不得,双方疯狂地冲撞在一起时,整个院落周围,便都成了杀机笼罩之地。

    与去年的泽州大战不同,在泽州的武场上,虽然周围百千人围观,林宗吾与史进的决斗也绝不至于波及他人。眼下这疯狂的男人却绝无任何忌讳,他与林宗吾打斗时,每每在对方的拳脚中被迫得狼狈不堪,但那仅仅是表象中的狼狈,他就像是不屈不饶的求死之人,每一次撞散巨浪,撞飞自己,他又在新的地方站起来起进攻。这猛烈异常的打斗四处波及,但凡目力所及者,无不被波及进去,那疯狂的男人将离他最近者都视作敌人,若手上不小心还拿了枪,方圆数丈都可能被波及进去,若是周围人躲闪不及,就连林宗吾都难以分心营救,他那枪法绝望至杀,先前就连王难陀都险些被一枪穿心,附近就算是高手,想要不遭遇冯栖鹤等人的厄运,也都躲闪得慌乱不堪。

    围栏倾倒石锁乱飞,青石铺就的院子,兵器架倒了一地,院子侧面一棵碗口粗的树木也早被打倒,枝叶飞散,一些好手在躲闪中甚至上了屋顶,两名大宗师在疯狂的打斗中撞倒了院墙,林宗吾被那疯子厮打着倒了地,两道身影甚至轰隆隆地打了五六丈远才稍稍分开,才一起身,林宗吾便又是跨步重拳,与对方挥起的一块石桌板轰在了一起,石屑飞出数丈,还隐隐带着惊人的力量。

    燥热的夏夜,这宗师间的打斗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外行,内行。便也有些大光明教中的好手端倪来,这人疯狂的打斗中以枪法溶入武道,虽然愤疯癫,却在隐隐中,果真带着曾经周侗枪法的意思。铁臂膀周侗坐镇御拳馆,享誉天下三十余年,虽然在十年前刺杀粘罕而死,但御拳馆的弟子开枝散叶,此时仍有不少武者能够了解周侗的枪法套路。

    了解了周侗的枪法,未必能够知道当初周侗厉害到怎样的程度,天南地北的,绿林传闻多有不实。早些年林宗吾欲求与周侗一战而不得,周侗死后,江湖上留下的传闻也大多以描述周侗的武德为主,要说战绩,到周侗老年时与人对打,要么三拳两脚便将人轻松打倒,要么还未出手,对方就跪了。他武功臻于化境,到底有多厉害,便不是一般的枪法套路或是几个绝招可以形容的。

    这一刻,这突如其来的大宗师,似乎将周侗的枪法以另一种形式带了过来。

    虽然这疯子过来便大开杀戒,但意识到这一点时,众人还是提起了精神。混迹绿林者,岂能不明白这等大战的意义。

    夜里混乱的气息正躁动不堪,这疯狂的打斗,激烈得像是要永远地持续下去。那疯子身上鲜血淋淋,林宗吾的身上袈裟破烂,头上身上也已经在对方的攻击中挂彩无数。陡然间,下方的打斗停顿了一瞬,是那疯子忽然突兀地停止了一下攻势,两人气机牵引,对面的林宗吾便也陡然停了停,院落之中,只听那疯子忽然悲愤地一声长啸,身形再度力狂奔,林宗吾便也冲了几步,只见那身影掠出武馆外墙,往外头街道的远处冲去了。

    所有人都微微愣住在那儿。

    此时武馆之中一片狼藉,廊道坍塌了一半,死尸横陈血腥气浓重,一些未曾逃跑的好手打斗挑了附近的高处避开战斗。那疯子的杀意太过决绝,除林宗吾外无人敢与其硬碰,而即便是林宗吾,此时也被打得半身是血。他内功浑厚外功强横,长久以来,即便是史进这等好手,也未曾将他打成如此狼狈的样子,眼见着对手忽然冲向一边,他还以为对方又要朝周围开杀戒。此时则是站在那儿,手臂上鲜血淋淋,拳锋处皮开肉绽,微微抖,眼见着对手忽然消失,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错愕,脸上表情格外复杂。

    大光明教这一番上来,真要对付什么宗师级的大高手,一拥而上自然也不止能调动眼前的这些人,即便是强弓弩手若真要安排也能大量调集。只是林宗吾以武功称雄,这些年来单对单的比武无数,众人又岂会在这样的时候安排弓弩到场,那无论输赢都只是丢了“天下第一”的名头。只是这一番比斗,谁也想不到它会忽然生,更想不到它会这样的忽然结束,那疯子进门起便一直带着无尽的悲愤,最后这声长啸之中也尽是愤懑郁结之气,仿佛从头到尾受尽了世人的欺侮。可是此时此刻,一群人站在废墟里墙头上从错愕到心塞:自己这帮人,才是真的委屈。

    “这是……怎么回事……”过了好久,林宗吾才握紧拳头,回顾四周,远处王难陀被人护在安全处,林宗吾的出手救下了对方的性命,然而名震天下的“疯虎”一只右拳却已然被废了,附近手下高手更是死伤数名,而他这天下第一,竟还是没能留住对方,“给我查。”

    林宗吾指了指地上田维山的尸体:“那是什么人,那个姓谭的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查!”

    这个夜里,沃州的混乱还未平息。呼啸的身影掠过街道,远处,沃州城衙门的总捕头得知混乱的事情后正在赶来,他骑着马,带着几名衙门的巡捕,拔刀试图拦下那带血的身影:“穆易你杀了郑老三……”众人各自执起兵器,那身影陡然冲近,最前方一柄长枪调转了锋芒,直掠过长街。

    这锋芒一过,便是满地的鲜血横洒。

    熟悉的街巷光景,添了与往日不同的乱像,林冲冲过沃州的长街,一路出了城,朝着北面奔行过去。

    ……

    在那绝望的厮杀中,过往的种种在心中浮现起来,带出的只是比身体的处境更为艰难的痛楚。自入白虎堂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在手足无措中被打乱,得知妻子死讯的时候,他的心沉下去又浮上来,愤然杀人,上山落草,对他而言都已是没有意义的选择,待到被周侗一脚踢飞……此后的他,只是在名为绝望的沙滩上拾起与过往类似的碎片,靠着与那类似的光芒,自瞒自欺苟延残喘罢了。

    回不去了。

    此后这绝望的十多年啊,颠簸辗转,在那碎片出光芒的夹缝间,是否有他想要寻求的东西呢?成为了他妻子的寡妇,他们生下的儿子,此后这数年以来的日子……在体的那一瞬间,便如同镜花水月般让人迷惑。透过这惑人的光芒,他所,终究还是许多年前的自己……

    但他们毕竟有了一个孩子……

    剧烈的打斗之中,悲痛未歇,那混乱的心绪终究稍稍有了清晰的空隙。他心中闪过那小孩的影子,一声长啸便朝齐家所在的方向奔去,至于那些饱含恶意的人,林冲本就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此时自然也不会在意。

    他这一路飞驰迅若奔马,在黑暗中越过了城外蜿蜒的道路,热天的夏夜,路边的田间阵阵蛙声,稍远一点的地方还能落的光芒。林冲担任捕快,对道路早已熟悉,也不知过了多久,靠近了附近的镇子,他一路从镇外穿行而过,抵达齐家时,齐家外围正有人敲锣打鼓召集人马。

    一身是血的林冲自院墙上直扑而入,院墙上巡逻的齐家家丁只觉得那身影一掠而过,转眼间,院子里就混乱了起来。

    若是在开阔的地方对垒,林冲这样的大宗师恐怕还不好应付人海,然而到了曲折的院落里,齐家又有几个人能跟得上他的身法,一些家丁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便被人单手举了起来,那身影喝问着:“齐傲在哪里?谭路在哪里?”转眼间已经穿过几个院落,有人尖叫有人示警,冲进来的护院根本还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周围都已经大乱起来。

    林冲绝望地奔突,过得一阵,便在里头抓住了齐傲的父母,他持刀逼问一阵,才知道谭路早先急匆匆地赶过来,让齐傲先去外地躲避一下风头,齐傲便也匆匆忙忙地驾车离开,家中知道齐傲可能得罪了了不得的强人,这才连忙召集护院,以防万一。

    林冲随后逼问那被抓来的孩子在哪里,这件事却没有人知道,后来林冲挟持着齐父齐母,让他们召来几名谭路手下的随人,一路询问,方知那孩子是被谭路带走,以求保命去了。

    林冲心中承受着翻涌的悲痛,询问之中,头痛欲裂。他毕竟也曾在梁山上混过,再问了些问题,顺手将齐父齐母用重手杀了,再一路冲出了院子。

    齐父齐母一死,面对着这样的杀神,其余庄丁大多做鸟兽散了,镇子上的团练也已经过来,自然也无法拦住林冲的狂奔。

    此时已经是七月初四的凌晨,天空之中没有月亮,只有依稀的几颗星星随着林冲一路西行。他在悲恸的心情中没头没脑地不知奔了多远,身上混乱的内息逐渐的平缓下来,却是适应了身体的行动,如长江大河般奔流不息。林冲这一夜先是被绝望所打击,身上气血狂乱,后又在与林宗吾的对打中受了许多的伤势,但他在几乎放弃一切的十余年光阴中淬炼打磨,心里越是煎熬,越是刻意想要放弃,潜意识对身体的淬炼反而越专注。此时终于失去一切,他不再压抑,武道大成之际,身体随着这一夜的奔跑,反而渐渐的又恢复起来。

    激烈的情绪不可能持续太久,林冲脑中的混乱随着这一路的奔行也已经渐渐的平息下来。渐渐清醒之中,心中就只剩下巨大的伤心和空洞了。十余年前,他不能承受的伤心,此时像走马灯一般的在脑子里转,那时候不敢记起来的回忆,这时候此起彼伏,横跨了十数年,仍旧栩栩如生。那时候的汴梁武馆与同道的彻夜论武妻子……

    这一夜的追赶,没能追上齐傲或是谭路,到得天边逐渐现出鱼肚白时,林冲的脚步才渐渐的慢了下来,他走到一个小山坡上,温暖的晨曦从背后渐渐的出来了,林冲追赶着地上的车辙印,一面走,一面潸然泪下。

    什么都没有了……

    流了这一次的眼泪之后,林冲终于不再哭了,这时路上也已经渐渐有了行人,林冲在一处村落里偷了衣服给自己换上,这天下午,抵达了齐家的另一处别苑,林冲杀将进去,一番拷问,才知昨夜逃亡,谭路与齐傲分头而走,齐傲走到半路又改了道,让下人过来这里。林冲的孩子,此时却在谭路的手上。

    林冲的心智已经平复,回想昨夜的打斗,谭路中途逃亡,毕竟没有斗的结果,即便是当时被吓到,先逃跑以保命,此后必然还得回到沃州打听情况。谭路齐傲这两人自己都得找到杀死,但要的还是先找谭路,如此想定,又开始往回赶去。

    随后又是一路的奔走,到得这天夜里,身体终究还是感到了饥饿。林冲在附近山间顺手抓了两条蛇,剥皮之后生嚼吃了,眼前长路无尽,他的身体终究两日两夜未曾休息,但即便坐下来,闭上眼睛,也是毫无随意,妻子的眼神笑容说话声在眼前转动,一袭白裙栩栩如生。

    便又是一路行走,到得天明之时,又是喷薄而出的晨曦,林冲在野地间的草丛里瘫坐下来,怔怔日光呆,正要离开时,听得周围有马蹄声传来,有许多人自侧面往山间的道路那头奔袭,到得近处时,便停了下来,6续下马。

    “快快快,都拿好家伙……”

    “听飞鸽传书说,那厮一路南下,今日必定经过此处山口……”

    “点子扎手,吕梁西山口一场大战,据说生生让他伤了二十余人,这次出手,不用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

    “昨日金边集已经伤了那人的手脚,今日定不能让他逃脱了。”

    “强弓都拿稳——”

    “留下此人,每人赏钱百贯!亲手杀死者千贯——”

    人群奔行,有人呼喝大叫,这奔走的脚步声听来有七八十人之多,人人身上都有武艺。林冲坐的地方靠着乱石,一蓬长草,一时间竟没人现他,他自也不理会这些人,只是怔怔地朝霞,许多年前,他与妻子时常出门踏青,也曾这样晨的阳光的。

    七八十人去到不远处的林间埋伏下来了。这边还有几名头目,在附近处的变化。林冲想要离开,但也知道此时现身颇为麻烦,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远处的山间有一道身影飞驰而来。

    这七八十人都是在埋伏一人。只待他们打起来,自己便能离开,林冲心中这样想着,那奔马近了,林冲便听得有人低声道:“这人极厉害,乃是绿林间数一数二的好手,待会打起来,你不要上去。”

    “……爹,我等岂能这样……”

    “你知道什么,这人是赤峰山的八臂龙王,与那天下第一人打得有来有往的,今日他人头贵重,我等来取,但他垂死挣扎之时我等少不了还要折损人手。你莫去作死凑热闹,上头的赏钱,何止一人百贯……爹自会处理好,你活下来有命花……”

    这对父子的话说完未过太久,身边陡然有阴影笼罩过来,两人回头一见旁边站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脸上带着刀疤,新旧伤势混杂,身上穿着明显短小破旧的农夫衣服,真偏着头沉默地们,眼神悲苦,周围竟无人知道他是何时来到这里的。

    父子原本都蹲伏在地,那年轻人陡然拔刀而起,挥斩过去,这长刀一路斩下,对方也挥了一下手,那长刀便转了方向,逆斩过去,年轻人的人头飞起在空中,旁边的中年人呀呲欲裂,陡然站起来,脑门上便中了一拳,他身体踏踏踏的退出几步,倒在地上,头骨碎裂而死了。

    所有人顿时被这动静惊动。视野那头的奔马本已到了近处,马背上的男人跃下地面,在于奔马几乎一样的度中四肢贴地疾走,犹如巨大的蜘蛛劈开了草丛,顺着山势而上。箭雨如飞蝗起落,却完全没有射中他。

    林间有人呐喊出来,有人自树林中跃出,手中长枪还未拿稳,陡然换了个方向,将他整个人刺穿在树上,林冲的身影从旁边走过去,转眼间化为疾风掠向那一片密密麻麻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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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日的山岗,阳光开始变得热烈。.M前一秒还显得安静的天空下,陡然间已经沸腾狂乱起来,乱石散布的树林里,扑出来的人群手持刀兵,面目狰狞,嘶吼之中犹如洪荒凶兽,歇斯底里,令人望之生畏。

    “干他——”

    “有埋伏——”

    “杀了他杀了他——”

    “罗扎——”

    嘶吼之中的无数喊声交织在一起。七八十人说来不多,在一两人面前陡然冒出,却如同人山人海。林冲的身形如箭,自侧面斜掠上去,转眼间便有四五人朝他杀来,先迎来的便是飞刀飞蝗等暗器,这些人暗器才洒出,却见那搅局的身影已到了近前,撞着一个人的胸口不断前进。

    旁边的人止步不及,只来得及仓促挥刀,林冲的身形疾掠而过,顺手抓住一个人的脖子。他步伐不停,那人蹭蹭蹭的后退,身体撞上一名同伴的腿,想要挥刀,手腕却被林冲按在了胸口,林冲夺去钢刀,便顺势挥斩。

    最先被林冲撞上的那人身体飞退出七八丈外,撞在树上,口吐鲜血,胸骨已经凹陷下去。这边林冲突入人群,身边就像是带着一股涡流,三四名匪人被林冲带飞绊倒,他在奔行当中,顺手斩了几刀,四处的敌人还在蔓延过去,连忙止住脚步,要追截这忽如其来的搅局者。

    小树林稀疏,林冲的身影径直而行,顺手挥了三刀,便有三名与他照面的匪人身上飚着鲜血滚出去。后方已经有七八个人在包抄追赶,一时间却根本撵不上他的度。附近也有一名扎着乱手持双刀,纹面怪叫的高手冲过来,先是想要截他侧身,奔跑到近处时已经变成了后背,这人怪叫着朝林冲背后斩了几刀,林冲只是前行,那刀锋眼他抛在了身后,先是一步,随后便拉开了两三步的距离。那双刀高手便羞怒地在背后拼命追,神色愈见其疯狂。

    这使双刀的高手乃是附近铜牛寨上的“疯刀手”罗扎,铜牛岭上九名头目,疯刀手排行第七,绿林间也算有些名气。但此时的林冲并不在乎身前身后的是谁,只是一路前冲,一名持枪喽啰在前方将长枪刺来,林冲迎着枪锋而上,手中钢刀沿着枪杆斩了过去,鲜血爆开,刀锋斩开了那人的双手,林冲刀锋未停,顺势挥了一个大圆,扔向了身后。长枪则朝地上落去。

    罗扎原本搅局的恶贼终于被挡住一瞬,举起双刀奔行更快,却见那钢刀朝后方呼啸飞来,他“啊”的偏头,刀锋贴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正中后方一名喽啰的胸口,罗扎还未来得及正起身子,那柄落在地上的长枪猛然如活了一般,从地上跃了起来。

    长枪的枪法中有凤点头的绝技,此时这掉落在地上的枪锋却犹如凤凰的忽然抬头,它在罗扎的眼前停了一瞬间,便被林冲拖回了前方。

    罗扎挥舞双刀,身体还朝着前方跑了好几步,步伐才变得歪歪扭扭起来,膝盖软倒在地,爬起来,跑出一步又摔下去。

    先前林冲拖起长枪的瞬间,罗扎身形不及止步,喉咙朝着那枪锋撞了上去,枪锋悬空,挑断了他的喉管。中原板荡,这位铜牛寨的七当家平素也是名震一方的狠角色,此时只是追逐着那个背影,自己在枪锋上撞死了。后方的喽啰挥舞刀枪,嘶喊着冲过了他的位置,有的惊怖地眼,前方那人脚步未停,手持长枪东刺一下,西刺一下,便有三名冲来的匪人滚到在草丛里,身体抽搐着,多了不断喷血的伤口。

    这些年来,女真伪齐占据中原,多数人过得苦不堪言,稍有些武艺的人落草为寇,聚义一方,在大大小小的城池间都是常事。乱世打破了绿林间最后一丝的温情,山匪们平素打着抗金的旗帜,做的买卖多还停留在汉人身上,常年刀口舔血的生活造就了人的凶性。纵然突如其来的意外令人措手不及,众人还是狂吼着汹涌而来。

    另一侧,他们截杀的送信人身形极快,转眼间,也在稀疏的流矢间斜插入边锋的人群,沉重的八角混铜棍触物即折,拖着追逐的人群,以高往树林中杀来。五六人倒下的同时,也有更多的人冲了过去。

    高手以少打多,两人选择的方式却是类似,同样都是以高杀入树林,籍着身法迅游走,绝不令敌人汇聚。只是这次截杀,史进乃是主要目标,汇聚的铜牛寨头目众多,林冲那边变起突然,真正过去拦截的,便只有七头目罗扎一人。

    这铜牛寨领唐坎,十余年前便是心狠手辣的绿林大枭,这些年来,外界的日子越艰难,他凭着一身狠辣,倒是令得铜牛寨的日子越来越好。这一次得了许多钱物,截杀南下的八臂龙王——若是赤峰山仍在,他是不敢打这种主意的,然而赤峰山早已内讧,八臂龙王败于林宗吾后,被人认为是天下数一数二的武道宗师,唐坎便动了心思,要好好做一票,从此扬名立万。

    武道宗师再厉害,也敌不过蚁多咬死象,这些年来铜牛寨凭着血腥阴狠收罗了不少亡命之徒,但也因为手段太过毒辣,附近官府打压得重。寨子若再要展,就要博个大名声了。杀落单的八臂龙王,正是这名声的最好来处,至于名声好坏,坏名声也能让人活得好,没名声才要活活饿死。

    他得了报信,这一次寨中好手尽出,皆是收了安家费,不畏生死的狠人。此时史进避过箭雨,冲入树林,他的棍法天下闻名,无人能与之硬碰,但唐坎指挥着手下围杀而上,片刻间,也将对方的度稍稍延阻。那八臂龙王这一路上遭遇的截杀绝不止一起两起,身上本就带伤,只消能将他的度慢下来,众人一拥而上,他也不见得真有四头八臂。

    这史进已是天下最强的几人之一,另一方就算来了所谓的“义士”救援,一个两个的,铜牛寨也不是没有杀过。谁知才过得不久,侧后方的杀戮延伸,转眼间从南端绕行到了树林北端,那边的寨众竟没有将来人拦下,这边史进在树林人群中左冲右突,亡命徒们歇斯底里地呐喊冲上,另一端却已经有人在喊:“点子厉害……”

    “拦住他拦住他——”

    “娘的,老子拨你的皮拨你的皮杀你全家啊——”

    这吼声之中却尽是慌乱。唐坎正带人冲向史进,此时又是大喊:“罗扎——”才有人回:“七当家死了,点子扎手。”此时树林之中喊杀如潮水,持刀乱冲者有着,弯弓搭箭者有人,受伤倒地者有之,血腥的气息弥漫。只听史进一声大喝:“好枪法,是哪路的英雄!”树林本是一个小斜坡,他在上方,已然下方持枪而走的身影。

    那身影说了一句:“往南!”内力迫间,平稳的声音却如海潮般汹涌蔓延,唐坎听得头皮一麻,这忽然杀来的,竟是一名与史进想必毫不逊色的大高手。一时间却是猛的一咬牙,带人扑上去:“走不了——”

    八十余人围杀两人,其中一人还受了伤,宗师又如何?

    如此才奔出不远,只见树林那头一道身影持枪穿行而过,他的后方,十余人力追赶,竟是追都追不上,一名铜牛寨的小头目冲将过去,那人一边奔行,一面顺手刺出一枪,小头目的身体被甩落在路上,顺其自然得就像是他主动将胸膛迎上了枪尖一般。

    那身影远远地坎一眼,朝着树林上方绕过去,这边铜牛寨的精锐不少,都是奔跑着要截杀去史进的。唐坎持枪的男子影影约约的从上方绕了一个半圆,冲将下来,将唐坎盯在了视野之中。

    “拦住他!杀了他——”唐坎晃动手中一双重锤,暴喝出声,但那道身影比他想象得更快,他矮身匍匐,籍着下坡的冲力,化为一道笔直的灰线,延伸而来。

    唐坎的身边,也尽是铜牛寨的好手,这时候有四五人已经在前方排成一排,众人飞奔而来的身影,隐约间,神为之夺。呼啸声蔓延而来,那身影没有拿枪,奔行的脚步犹如铁牛犁地。太快了。

    几人几乎是同时出招,然而那道身影比视野所见的更快,陡然间插入人群,在接触的一瞬间,从刀枪的缝隙之中,硬生生地撞开一条道路。这样的人墙被一个人野蛮地撞开,类似的状况唐坎之前没有见过,他只巨大的威胁如洪水猛兽般陡然呼啸而来,他手持双锤狠狠砸下去,林冲的身形更快,他的肩膀已经挤了上来,右手自唐坎双手之间推上去,直接砸上唐坎的下巴。整个下颚连同口中的牙齿在第一时间就完全碎了。

    踏踏踏踏,高的撞击没有停止,唐坎整个人都飞了起来,化为一道延伸数丈的斜线,再被林冲按了下去,头脑勺先着地,然后是身体的扭曲翻滚,轰隆隆地撞在了碎石堆中。林冲的衣服在这一下撞击中破的粉碎,一面随着惯性前行,头上一面升腾起热气来。

    几名铜牛寨的喽啰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他手臂甩了几下,脚步丝毫不停,那喽啰犹豫了一瞬间,有人不断后退,有人掉头就跑。

    上方的林间传来声音:“是林大哥……”言语之间,有些犹豫,史进那头,仍有些人在与他厮杀,但混乱已经蔓延开来。

    铜牛寨的一些头目仍旧想要拿钱,领着人试图围杀史进,又或是与林冲交手,然而唐坎死后,这混乱的场景已然困不住两人,史进随手杀了几人,与林冲一道奔行出树林。此时周围亦有奔行逃亡的铜牛寨成员,两人往南方行得不远,山坳中便能见到那些匪人骑来的马,一些人过来骑了马逃跑,林冲与史进也各自骑了一匹,沿着山路往南去。史进此时确定眼前是他寻了十余年未见的兄弟林冲,喜不自胜,他身上受伤甚重,此时一路奔行,也浑如未觉。

    两人往日里在梁山是推心置腹的好友,但那些事情已是十余年前的回忆了,此时见面,人从意气激昂的年轻人变作了中年,许多的话一时间便说不出来。行至一处山间的溪流边,史进勒住马头,也示意林冲停下来,他豪迈一笑,下了马,道:“林大哥,我们在这里歇歇,我身上有伤,也要处理一下……这一路不太平,不好乱来。”

    林冲点点头。

    此时时间已到中午,两人在溪边暂时驻足。史进包扎伤口,说起梁山覆灭后,他寻找林冲的事情:“那已是十余年前的事情了,我遍寻你未见音讯,此后辗转到了赤峰山,也一直托人打听你的消息,还以为你凶多吉少,此时见你无恙……真是好事。”

    两人相识之初,史进还年轻,林冲也未入中年,史进任侠豪爽,却尊重能识文断字心性温和之人,对林冲向来以兄长相称。当初的九纹龙此时成长成八臂龙王,话语之中也带着这些年来磨砺后的浑然厚重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这些年来在寻找林冲之事上,不知费了多少功夫。

    林冲这几天来,心绪在悲愤之中浮沉,于这时间之事,早已没了多的牵挂,此时却忽然遇上曾经的弟兄,心绪灰暗之中,又有恍如隔世,再非人间之感。史进一面包扎,一面开口说着这些年来的经历见闻,他这些年打磨历练,也能位兄长的状态有些不对,十余年的相隔,中原连皇帝都换了几任,英雄也好平民也罢,在其中起起伏伏,也各自承受着这世间的煎熬。当年的豹子头背负血海深仇,情绪却还内敛,此时那疏离绝望的气息已经诸于外,先前在那林间,林冲奔走疾行,枪法已至于化境,出枪之时却格外沉静冷漠,这是当年周宗师杀金人时都没有的感觉。

    虽然在史进而言,更愿意相信曾经的这位大哥,但他这半生之中,梁山毁于内讧赤峰山亦内讧。他独行世间也就罢了,这次南下的任务却重,便不得不心存一分警惕。

    如此说了一阵,史进包扎好伤势,那一边林冲去周围抓了两只兔子,在溪边生起火来,史进问道:“林大哥,你这些年却是去了哪里啊?”

    林冲沉默半晌,一面将兔子在火上烤,一面伸手在脑袋上按了按,他回想起一件事,微微的笑了笑:“其实,史兄弟,我是见过你一次的。”

    “嗯?”

    “几年前,在一个叫九木岭的地方,我跟……在那里开了家客栈,你从那经过,还跟一拨江湖人起了点小口角。当时你已经是大名鼎鼎的八臂龙王了,抗金之事人尽皆知……我没有出来见你。”

    “哦……”

    史进点了点头,却是在想九木岭在什么地方,他这些年来忙碌异常,些许小事便不记得了。

    “你的许多事情,名震天下,我也都知道。”林冲低着头,微微的笑了笑,回想起来,这些年听说这位兄弟的事迹,他又何尝不是心中动容与有荣焉,这时候缓缓道,“至于我……梁山覆灭之后,我在安平附近……与师父见了一面,他说我懦弱,不再认我这个弟子了,后来……有梁山的兄弟倒戈,要拿我去领赏,我当时不愿再杀人,被追得掉进了河里,再后来……被个小村子里的寡妇救了起来……”

    火焰哔啵声响,林冲的话语低沉又缓慢,面对着史进,他的心中稍微的平静下来,但回忆起众多事情,心中仍旧显得艰难,史进也不催促,等林冲在回忆中停了片刻,才道:“那帮畜生,我都杀了。后来呢……”

    “我万念俱灰,不愿再涉足江湖厮杀了,便在那住了下来。”林冲低头笑了笑,然后艰难地偏了偏头,“那个寡妇……叫做徐……金花,她性格泼辣,我们后来住到了一起……我记得那个村子叫做……”

    林冲一面回忆,一面说话,兔子很快便烤好了,两人撕了吃下去。林冲说起曾经隐居的村庄的状况,说起这样那样的琐事,外界的变化,他的记忆混乱,犹如镜花水月,欺近了微清楚些。史进便偶尔接上一两句,那时候自己都在干些什么,两人的记忆合起来,偶尔林冲还能笑笑。说起孩子,说起沃州生活时,树林中蝉鸣正炽,林冲的语调慢了下来,偶尔便是长时间的沉默,如此断断续续地过了许久,谷中溪水潺潺,天上云展云舒,林冲靠在一旁的树干上,低声道:“她终究还是死了……”

    “谁干的?”

    林冲一笑:“一个叫齐傲的。”这话说完,又是一笑,才伸手按住了额头。

    史进道:“小侄子也……”

    林冲没有说话,史进一拳砰的砸在石头上:“岂能容他久活!”

    “你先养伤。”林冲开口,随后道,“他活不了的。”

    树林中有鸟鸣声响起来,周围便更显寂静了,两人斜斜相对地坐在那儿,史进虽显愤怒,但随后却没有说话,只是将身体靠在了后方的树干上。他这些年人称八臂龙王,过得却哪里有什么平静的日子,整个中原大地,又哪里有什么平静安稳可言。与金人作战,被围困杀戮,忍饥挨饿,都是常事,眼人举家被屠,又或是被掳去北地为奴,女子被**的惨剧,甚至于最为悲苦的易子而食,他都见得多了。什么大侠英雄,也有悲哀喜乐,不知道多少次,史进感受到的也是深得要将心肝都挖出来的沉痛,无非是咬紧牙关,用战场上的拼命去平衡而已。

    这样的伤痛降临到自己兄长身上了,细节便不足问,就在南方,千千万万的“饿鬼”也没有哪一个遭遇的厄运会比这轻的。千万人遭逢厄运,并不代表这边的不值一提,只是此时若要再问为什么,已经毫无意义了,甚至于细节都毫无意义。

    他坐了许久,“哈”的吐了口气:“其实,林大哥,我这几年来,在赤峰山,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大豪杰,威风吧?山中有个女子,我很喜欢,约好了天下稍微太平一些便去成亲……前年一场小战斗,她忽然就死了。很多时候都是这个样子,你根本还没反应过来,天地就变了样子,人死以后,心里空荡荡的。”他握起拳头,在胸口上轻轻锤了锤,林冲转过眼睛来史进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随意坐得太久,又或是在林冲面前放下了任何的戒心,身体晃晃悠悠几下,林冲便也站起来。

    “其实有些时候,这世上,真是有缘法的。”史进说着话,走向一旁的行李,“我这次南下,带了一样东西,一路上都在想,为什么要带着他呢。大哥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可能真的是有缘法的。周宗师,死了十年了,它就在北方呆了十年……林大哥,你个,一定欢喜……”

    史进拿起长长的包裹,取下了半截布套,那是一杆古旧的长枪。长枪被史进抛过来,反射着日光,林冲便伸手接住。

    日光下,有“嗡”的轻响。

    苍龙伏……

    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涌上来。那是在许多年前,他在御拳馆中的少年时,作为周侗座下天赋最好的几名弟子之一,他对师父的佩枪,亦有过许多次的把玩打磨。周侗人虽严格,对兵器却并不在意,有时候一众弟子拿着苍龙伏对打比试,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去你妈的……懦夫——”那黑暗的院落,师父一脚踢过来——

    记忆与遗憾犹如枪锋,横跨数十载光阴,冲刺而来。林冲出一声难言的呻吟,手中长枪更像是炽烈的炭火,映着日光,令他无法直视。他将那长枪在手中握了一瞬,然后刷的一声,长枪扎进身侧的圆石。山谷之中,苍龙伏入石三尺有余,笔直地竖在了那里,直指云天。

    “……好!”

    史进便赞叹一声,鼓起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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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将夕暮,河边的篝火本已灭了,又被生起来,阳光的余晖里带着烟尘,哔哔啵啵的响。. .

    及至太阳落山时,林冲在山中奔走,又去捉了一只獐子一只野兔,拿了回来剥皮炙烤。他这几日心情起伏太多,兼且未曾睡觉,并无太多食欲,史进则并不一样,连续的几个月里他连番拼杀,这一路南下,身上负伤不轻,虽然连年征战锻炼了他隐忍的能力,但想要早早复原,仍旧需要大量食物。这时候吃着东西,口中话语稍稍停了,林冲坐在稍上方的树干边,沉默地想着史进所说的东西。

    苍龙伏静立一旁,古朴的枪身上变化着黯淡的光芒。

    “……十余年前,我在忻州城,遇上周宗师……”

    “……那是我见到老人家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女真第一次南下,强攻而来,连战连捷,忻州没守住多久,城就破了,然后是屠杀,周宗师带着一帮人……乌合之众,在城中辗转,要刺杀粘罕,行刺前两晚,周宗师忽然找到我。林大哥,你知道周宗师为何找我……他说,你是林冲的兄弟……”

    “我……至今忘不了周宗师当时的样子……林大哥,原本是想要找周宗师打听你的下落,然而国难当前,此前与周宗师又不认得,便有些不好去问。心想一道去杀了粘罕,此后也有个说话的交情,若是失败,问不问的,反而也不重要……周宗师反跟我问起你,我说自仪元见你落水,遍寻你不至,可能是凶多吉少……”

    “……但周宗师说,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

    “然后周宗师带我打了一套伏魔棍……”

    “两天后他死了,我苟活至今。”

    “……这十余年来,中原每况愈下,我在赤峰山,总是想起周宗师当时刺杀粘罕时的决然……”

    “……若是让他今的状况,不知他是怎样的想法……”

    “……每每想起这事,我都在想,苟活之人死不足惜,可我们不能毫无作为便去见他……赤峰山这些年,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史进性情豪爽,就算说起这些事情,平静的言语之中也毫无悲戚之感,他说到“那就是没死,来日还能相见的”这句,并无半点迟疑,林冲便明白,这就是老人当初说话的神情。仪元县的客栈里老人勃然大怒将他踢出门去,却未曾料到,在那等兵凶战危之地,他竟然还关心着这不肖之徒的事情。

    时间已过去十年,纵然是老人对自己的最后一声询问,也早已留在十年以前了。此时听史进说起,林冲的心中情绪犹如远隔千山,却又复杂至极,他坐在那树下,处彤红的夕阳,面上却难以露出表情来。如此久,史进才又缓缓说起话来,这么多年来的辗转,赤峰山的经营分裂,他心中的愤怒和迷惘。

    “……泽州之事后,我自知不是将帅之才,不想拖累人了,便一路北上,继续做周宗师的未完之事,刺杀粘罕。”林冲将目光微微偏过来,史进拿野兔骨片剔着牙齿,他北上之时心绪郁结绝望已极,此时心结解开,话语便只见豪迈随性之气了,“一路往北,到了大同,我也不想连累太多人,当着大街,连续刺杀了粘罕两次……自己弄得九死一生,都没有成功。”

    史进自嘲地笑笑:“……失败归失败,居然跑掉了,也真是命大,我那时想,会不会也是因为周宗师的在天之灵庇佑,要我去做些更聪明的事情……第二次的刺杀受伤,认识了一些人,见到了一些事情……女真这次又要南下,所有人的坐不住了……”

    他说着大同城内城外的那些事,说到六月二十一的那场暴乱和失败,说起他改换目标,冲进完颜希尹府中随后又见到苍龙伏的经过……

    “……世间真的是有缘法的……”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史进杆古朴的长枪,“一拿到这杆枪,我心中就有这样的想法了。林大哥,或者周宗师真的在天有灵,他让我北上杀敌,刺杀粘罕两次不死,最终拿到这把枪,千里南下,便遇上了你……或许便是周宗师让我将这把枪交到你手上的……”

    林冲枪,过得许久,摇了摇头:“南方……还有个小师弟,他是师父的关门弟子,如今的岳飞岳将军……他才是师父真正的传人,我……我配不上周侗弟子的名字。”

    “武朝太平了两百年,这一场大难,非人力所能及。”史进道,“这些年来,我见过性情鲁莽的勇烈的,见过想要偏安一方求个安稳的,各种各样的人,林大哥,这些人都没错。古语上说,天地如炉,造化为工,阴阳作碳,万物为铜,万物都逃不过这场浩劫,可是男子汉大丈夫,纵然被打磨得久些,有一天能幡然醒悟,便不失为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林大哥,你的妻子死了,我喜欢的人也死了,这天地容不得好人的活路!”

    “但你我男儿,既然侥幸还活着,没什么可在乎的了!终有一天要死的,就把剩下的日子好好活完!”史进稍稍抬了抬语气,斩钉截铁,“林大哥,你我今日还能相见,是天地的造化!你我兄弟既能重逢,天下还有哪里不能去的,过得几日,你我去将那齐家恶贼统统杀光!这苍龙伏,你要自己留着又或是南下交给你那小师弟,都是完成了周宗师的一件大事,而后……临安也可以杀一杀,那高俅这些年来不知道在哪,林大哥,你我就算死在这天地的浩劫大乱里,也总得带了这些恶人一同上路。”

    史进重逢林冲后,此时终于将这些话说出来,心情慷慨激荡,林冲也微微笑了笑:“是啊……”史进便挥了挥手,继续说起话来,关于这次女真的南下,两人再图抗金轰轰烈烈的展望。他心中豪情不灭,这时候那胸中的豪迈志气重又燃烧起来。林冲素知这兄弟任侠豪迈,十年颠簸,先前史进也已满心沧桑,此时再度振奋,也不禁为他感到高兴。史进说得一阵,林冲才道:“我这几日,还有一人要杀。”

    史进便问是谁,林冲沉默片刻,说起徐金花死后,孩子穆安平被谭路带走的事,他这一路追逐,先也是想先救回活人,杀齐傲还在其后。史进微微愣了愣,陡然挥拳砸在地上,目光之中如有熊熊火焰:“我那侄子被人掳走,此时林大哥你之前怎的不说,此乃大事,岂容得你我在此耽搁,林大哥,你我这就动身。”

    林冲坐在那儿,却没有动,他目光之中仍旧蕴着痛楚,却道:“孩子被抓走,便是人质,只要我未死,谭路不敢伤他。史兄弟,你南下担有重任,若是放任伤势加剧,如何还能办成?”

    他说完这些,进,又露了一个平静的笑容,道:“何况这谭路不过江湖上跳梁小丑,我要杀他,也用不着你我兄弟两人出手,只要找到,他必死无疑。”

    史进缓缓坐下,他心中却明白过来,林冲这一个下午未走,是现了自己身上伤势不轻,他奔走生火,寻找食物,又留守在一旁,正是为了让自己能够安心养伤。当年在梁山之上,林冲便是心性温和却缜密之人,凡有大小事务,宋江交予他的,多半便没什么疏漏。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心中大悲大切,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这些事情,甚至连孩子被抓,起初都不愿开口说出。

    “那……林大哥,你此时动身,去救孩子。我身上虽有伤,自保并无问题,便在此地休息。过得几日,你我兄弟再约定地方碰头……”

    林冲摇了摇头:“我这几日,受伤也不轻,且来回奔走,数日未曾合眼了。今夜休息一阵,明日才好应付事情。”

    史进张了张嘴,终于没有继续说下去,林冲坐在那边,缓缓开口,说了一阵家中孩子的状况,齐傲谭路等人的讯息,史进道:“来日救下孩子,林大哥,我必要当他的义父。”

    “他有八臂龙王这样的义父,异日必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林冲笑笑,“不会像我了。”

    “哈哈,他有豹子头林大哥做父亲,有我做义父,将来武艺怕是要天下无敌!”

    史进这样说着,过得一阵,道:“林大哥,我这次南下,背后的事情确实太重,否则此次必定先与你一道去救人。”

    林冲点了点头,史进在那边继续说下去:“当日大同暴乱,那些起事的汉人早在完颜希尹的算中,满城屠杀,我取了苍龙伏回来,便见到一人身上负伤,正在等我。不瞒林大哥,此人乃黑旗部众,在大同附近却是趁乱做了一件大事,然后央我带一份东西南下……”

    “林大哥也知道,伪齐建国数年,刘豫称帝,当了儿皇帝,盖因女真人少,一时间还没有吞下中原的牙口。然而伪齐占据中原期间,女真人也做了许多的事情,暗地里说服了许多中原汉人,诚心投靠女真……这一次黑旗抓走刘豫,逼他表态,许多仍未死心的志士,可能会抓住机会,起兵反正,然而当中也总有回不了头或者干脆不想回头的汉奸隐匿其中……那黑旗奸细便趁乱偷出了这份名单,托我给晋王麾下的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带来……女真人飞鸽传说,围追堵截,为的也就是这份东西……”

    史进性格坦率,此时拿起身边的包裹,将整件事情跟林冲说了起来,他拿出其中的一个小包来:“其实这一路南下,我也曾经想过,黑旗军既然能在大同安插探子,以往便必然有来往的手段和渠道,他纵然受伤,为何要来找我,很可能……我是上了他的恶当了……”

    史进说起可能的上当,脸上反而笑起来:“但我后来又想,这么重要的消息,或许也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譬如他让我在明处引敌,真正的送信人或许走得更安全呢?又或者,这份名单如此重要,完颜希尹得知泄露,必然要找人放风混淆,或许我所带的,便能与其他人带的相互印证,否则完颜希尹做个十分八分的名单,又或者黑旗内部出了一丝丝的问题,中原……至少晋王等人抗金,便要万劫不复……”

    林冲点了点头:“这等重要的讯息,是得反复确认才行……”

    “所以……哪怕其中有一丝是真的,我史进一人,为这等大事而死,便死得其所,绝不可惜。林大哥。”他说着话,将那小包朝着林冲扔了过去,林冲伸手接住,目光疑惑,史进道,“只是一份名单和罪证,其中或有黑旗暗语,但让我送信那人,本就不在意我随意翻本想将这份东西找人抄上十份百份,满天下的,又怕先让希尹引起什么不测。此时林大哥在,自然能这些贼人,统统该杀!”

    他双手枕在脑后,靠着那棵歪树,爽朗道:“此次事了,林大哥若不愿南下,你我兄弟大可照着这份单子,一家家的杀过去,替天行道快意恩仇,死也值得了。”这替天行道原本是梁山口号,十多年前说过许多次,此时再由史进口中说出来,便又有不一样的意思蕴在其中。两人的性情或许都不容易当领头人,领兵抗金或许反而坏事,既然如此,便学着周宗师当年,杀尽天下不义之徒,或许更加爽利。史进此时已年近四十,自赤峰山后,今日与林冲重逢,才终于又找到了一条路,心中快意不必多言。

    林冲只是将那名册眼,便又递还给了史进,史进笑笑:“这些年来,汉人的地盘,反到女真人的势力畅通无阻,我一路南下,他们飞鸽传书,总是赶在我前头,什么东西都争着跳出来受死。今日是得好好恢复一下,明日才好接着修理他们……”

    他心情舒畅,只觉得浑身伤势依然好了大半,这天夜里星光熠熠,史进躺在山谷之中,又与林冲说了一些话,终于让自己睡了过去。林冲坐了许久,闭上眼睛,仍旧是毫无睡意,偶尔起身行走,长枪,几次伸手,却终究不敢去碰它。当年周侗的话犹在耳边,人身虽缈,对林冲而言,却又像是在眼前像是生在清晰的前一刻。

    十余年的时光,他像是兔子一样躲在那虚幻的角落里,拖着徐金花穆安平,告诉自己曾经和周围的一切都是幻象。如今他终于能够楚,史兄弟说得对,已经是乱世了。

    他被留在了十余年前,乃至于更远的地方了。

    对于徐金花,他心中涌起的,是巨大的愧疚,甚至对于孩子,偶尔想起来,心中的虚幻感也让他感到无法呼吸,十余年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悔恨,如今什么都没有了,遇上当年的史兄弟。如今的八臂龙王豪迈英雄,已经与师父一样,是在乱世的汹涌洪流中屹立不倒虽满身鲜血犹能怒吼向前的大英雄大豪杰,自己与他相比,又岂能及其万一?

    他甚至能够想象到,当初在忻州城中的那个夜晚,师父与史进一道打那套伏魔棍的样子。如果……如果此时师父还活着,见到眼前的史兄弟,必然会慨然竖起大拇指,给予他最高的认可吧。

    自己这一路走来,只是一个与有荣焉却又畏畏缩缩的胆小鬼而已……

    这一夜,他围着月光下的苍龙伏,伸出手去,无声地哭泣,却又没有眼泪。仲夏夜安谧无声,世情波涛汹涌,从他的身边蔓延过去。他犹如在时光之中沉睡了十余年的旧人,如今醒过来,片人世,已然没有了坐标,岁月的刀子将他的灵魂切碎,要向他找补这十余年来欠下的霜尘。

    夜半时分,史进醒来了一次,冲在月光下舞动无形大枪的样子,他的枪架朴实无华,一招一式,规规矩矩,如同当年的周侗一般,再无半点花俏点缀,俨如认真的孩童。苍龙伏立在一旁,在静静地。

    当年的林冲在御拳馆便是枪架舞得最好最规矩的一名弟子,他一生为此所累,如今兜兜转转的一大圈,终于又走回了这里。

    史进沉沉睡去。清晨时分,林中的鸟鸣将他唤醒过来。他坐起了身,陡然现身边的小包袱已经不在了,史进跃将起来,寻找林冲的身影,林冲也已经消失不见,苍龙伏立着的石头上,林冲大概是用咬破指尖的鲜血写了两行字。

    “史兄弟,我去送信,你为我救安平。

    ——他日有缘再会。”

    史进虽然武艺高强性情如钢,但这一路南下,毕竟已受了许多的伤,昨日那铜牛岭的埋伏,若非林冲在侧,史进纵然能逃脱,恐怕也要去掉半条命。而穆安平落在谭路手中,林冲纵然口中说得轻松,强留一晚,又如何真能抛下儿子随兄弟南下?他思来想去,自觉无用之身,不必在乎,便替了史进,走这接下来的一途,至于落在谭路手中的孩子,有自己这兄弟的武艺与人品,那便再也无须担心。

    史进醒过来的时候,林冲留下了苍龙伏,已经策马奔行在南下的途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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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炽烈,风声呼啸,林冲骑着马沿山道一路奔行,朝着南方而去。. .

    他在沃州担任捕快数年,对于周围的状况大都清楚,情知女真人若真要拦截这份消息,能够动用的力量绝不在少,而且以铜牛寨这样的势力都被动来中也绝不缺乏地头蛇的影子。这一路沿着官道附近的小路而行,走得谨慎,然而行了还不到半日路程,便见到远处的林间有人影晃动。

    这条山道独立于南下的官道之外,相对荒僻,平素常人不走,选择这边的,往往是些有绿林背景的豪客大盗。类似的荒地,强盗杀人越货也不在少数,前方林间显然是眼力惊人,或许有猎户军中背景的斥候,林冲才察觉到他,对面显然也林冲,过得片刻,便见呼啸的响箭冲上天空。

    林冲径直策马奔入树林,避过两支射来的箭矢,跃上树梢抓住那斥候一掌毙了,视野的尽头,已经有被惊动的人影过来。

    这大概是些山贼或者附近以劫掠为生的乡民,手持刀棍叉耙,衣着褴褛呼拥而来。林冲心中一声叹息,沿着斜路冲出。晋王的地盘上山势崎岖,这林间高矮树丛错落,灌木之中石块交织如犬牙,他弃了坐骑,高穿行往前,有三人迎面冲来,被他顺手一带一砸,两人滚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另一人稍一愣神,已经追不上林冲的脚步。

    大部队合围过来时,林冲已经上了一侧崎岖的山脊,他步伐矫捷,身形轻盈如猎豹,一路奔行并不停止,片刻间,众人便在目瞪口呆中失去了他的踪迹。

    天风烈烈,他宗师身手,一路穿山过岭,偶尔收敛神色上去官道,藏于行人之中,只是这样一来,度便慢了下来。此时已出了沃州地界,再前行一阵,便见得前方关卡处衙役巡行,检查甚严。

    林冲当衙役这么些年,一见便知这些人正有意识地搜查,想必附近衙门亦有官员被女真操纵——昨日铜牛寨的众匪未被杀光,有飞鸽传书之利,这些人总能先一步察觉布防的——他按了按怀中的名册,悄然脱离人群,往山中绕行而去。

    这些年来远离各种“家国大事”太久,此时想来,才能察觉这中间的紧张气氛。晋王的势力口头上是臣服女真的,暗地里则早已开始秣马厉兵,准备反正。这中间,又不知有多少人已经见够了女真的刀枪,不愿意再行送死。

    这份名册一下去,双方的矛盾便要激化,无论它是真是假,众多的势力显然已经在暗中被惊醒,开始铤而走险,而另一边晋王势力的反金一派,恐怕也正在仔细地偷偷记下一份真正的名单。

    而无论真假,自己也只能将这条路,好好走完而已。

    他心中想清楚了这些事情,脚下并不停留,一路往西又转南,途中渡过两条河流。这一日夕阳渐红,他走在路上,想起这几年来,与徐金花与孩子也是见过多次这样的夕阳的,由此往前,在梁山水泊在汴梁时所见过的夕阳,他也都还记得。

    这一日脚步不停,前后辗转近两百里,到的凌晨时分,渐渐抵达辽州乐平附近。于玉麟在此治军,前前后后军队驻扎之地延绵数里,附近岗哨森严,常人难入。附近也有因军队而建设的小城镇。深夜军营不可闯,林冲在附近山间停留下来,预备天明再想办法进去。

    自徐金花死后,他已有数夜未曾休息,这一夜他坐在树下闭上眼睛,仍旧无法入眠。记忆翻涌间,痛苦与空洞的情绪仍旧充斥着一切。对他而言,人生已不足为虑,脑中的清醒也冲不淡悔恨,一切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只有他仍旧面对着这失去一切的结果。

    星辰流转,睁开眼时,远处的军营又有火光闪烁游动延绵无际,这稀疏却无尽的火光又像是涌来的记忆一般。无眠的夜晚漫长难熬,像是在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的山洞。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林冲怔怔地失神了许久,远处的军营里,清晨的训练已经开始了。

    林冲悄然下山,沿着营地而行,相对于闯营,他更希望能碰巧遇上于玉麟将军离开军营的时机——过往他也曾远远见过这位将军一面的——但这样的希望显然渺茫。林冲此时穿着狼狈而破旧,身形却犹如鬼魅,绕着军营漫无目的转了几圈,又在营门附近停留许久,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那是于玉麟军中一名先锋将,名叫李霜友的,在晋王辖地民间颇为有名,林冲在沃州附近不仅见过他两次,而且知道这位将军性情火爆耿直,在对抗金人方面名声颇好。他此时经过这处营地,见那李将军在校场巡视,又要离开,当即自隐匿处跃出,朝里头大声道:“李将军!”

    附近箭塔上有人大喝:“什么人!”李霜友远远朝这头眼,皱起眉头来,地外那大个子举着手,朝军营围栏边走来:“黑旗传讯!”

    林冲说了一句,想想,道:“事关重大,请报知于玉麟将军!”

    他声音洪亮,一字一顿,校场上众人出了一阵声音。这些天来,为了这名册的围追堵截旁人不清楚,内部军人恐怕还是有不少听说了的。李霜友本已被亲兵护在身后,听得林冲说出这句话,当即将亲卫推开,抱拳前行:“送信人便是壮士?”随后又道,“立刻派人通知大帅。”

    林冲情知此信终于送到,眼见对方态度,前行之中飞跃而起,脚上连点数下,便越过了数丈高的军营围栏:“忠人之事。”他说道。

    那李霜友眼见林冲如此本领,拱手称佩,脚下便不再过来,林冲站在校场边沿,等待着于玉麟的来到。此时还只是早晨,天色并未变得太热,天空中飘着几朵云絮,校场上凉风袭来,分外怡人,林冲站在那儿,神情又是一阵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传讯的小兵便又回来了,向李霜友报告于将军正在过来。李霜友向林冲拱手:“壮士,于将军已至,请。”林冲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跟随着朝前方走去。

    一行人穿过校场上的士兵,不觉间李霜友已经慢下脚步,正在等他,林冲与他拉近了距离,附近的士兵离他也近了,他目光微微一动,察觉到急促的心跳,林冲目光苦涩,叹了口气。

    李霜友拱手,林冲走近,伸出手去,他步伐自然,伸手也自然,手臂交错而过,林冲抓住他,冲向前方。

    无数的人影蔓延过来。

    “杀了这奸贼——”

    林冲一记重手法打在人的脖子上,前方的人轰然滚倒在地。

    随后,他也听到了周围的喊声。

    林冲推着李霜友,将前方七八个人撞成一团,更多的人冲过来了。高的奔行中,对方还手,林冲重拳轰在了李霜友的脸上,一拳之后又是一拳再一拳,那鲜血和眼睛都飚飞出来,他脚步踏上对方已经开始倾倒的身体,膝盖胸口肩膀,林冲的身影跃起在前方士兵的头顶上,然后随着肘砸落下去,翻滚,冲撞,刀光与枪风交错而来,犹如林海,林冲挥舞钢刀,带起粘稠的血液,随后又是劈斩大挥,前方的人死了,被后方的人推上来,军阵的推进犹如巨墙大地,林冲的身影在人海里起伏……

    “杀了这汉奸——”

    有人在周围喊着……

    人山人海,不断挤压过来……

    ************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如约地等在了时光的终点,沉浮于人海中的那一刻,他心中竟没有半点的波澜,甚至……像是有着期待的感觉。

    锋刃纵横,而他穿行于锋刃之中,沉重的手臂会将人的胸口都打得塌陷下去,盾牌挤上来,被他崩打成圆,长枪的挥舞会带来更多人的倒下,像是画地为牢,牢狱之中,尽为死地,但更多的人还是会冲杀过来,他有时候跃出人群落下去,远处还有尽的距离。

    日光在照射,人声在喧嚣,地上有倒下的尸体,有负伤被践踏的士兵。林冲踏在人身上,抢来的长枪冲出一丈后卡在人身体里断了,士兵记过来,他的身上被劈出刀痕,周围的人又被他砸翻,他挥出刀光,同样冲着迎面的刀山枪林,斩出一片血海。

    他期待着对方不是坏人。

    想象着在这许多士兵前方,不会出事。

    这样的结果……

    不好……

    也好……

    拳头将一个人的脸打烂,刀光斩在他背上,他也想起些事情来,身体匍匐冲撞,口中喊出来。

    “女真南下——”雷霆般的声音在内力的迫下,朝着四面八方传递开去,犹如海浪扑岸的狂啸。“黑旗传讯——”

    前方几个人轰隆隆的倒在地上,林冲夺来钢刀,扑向前方,照着人腿斩出一片血浪,他顶着血浪前行,长枪朝下方扎过来,林冲的身体顺着枪杆挤撞翻滚,膝盖将一个人撞飞,抢来长枪,横扫出去。

    “女真——”三四杆长枪被他砸歪,林冲将枪锋刺出去又拖回来,“南下——”

    “……黑旗传讯!”

    那声音传向四面八方,人群被刺出一条缝隙,林冲撞上去,随后缝隙又开始收缩,沸腾的鲜血飙射,有他的,更多是别人的。

    那声音在厮杀中又响起来:“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

    “……黑旗传讯——”

    “……黑旗传讯——”

    远远近近的,许多人都听到这个声音,那处营地中的厮杀一直在进行,人山人海中,十余丈的推进,无数的刀枪刺过来,他浑身血红了,不断反击,每一次前行,都在吼出一样的声音来。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远处的营地间,有大队人马而来,有人大喊住手,亦有人喊,此乃汉奸,杀无赦。命令冲突在一起,导致了更为混乱的局面,但林冲身在其中,几乎察觉不到,他只是在前行中,机械式的吼喊着。心中的某个地方,还微微感到了讽刺。

    有生之年,自己竟然会喊出黑旗两个字来。

    梁山上的事情,走马灯一样的在眼前重现,他也会想起那个叫宁毅的人,他杀了皇帝,真是可恶,也真是了不起啊。

    厮杀的间隙中,他空中有鸟儿飞过。

    很好的天气。

    女真南下了。

    黑旗传讯来。

    他将钢刀毫不留情地劈在前方人的身上,有人反击,真是太慢了力量差有破绽躲闪不痛……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史兄弟会救下孩子,真好。

    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不会遇上这些事情,真是太好了……

    刀锋所至,有人已经被吓得倒在了地上。有人马从营地侧面杀入了,另外一侧响起战斗来,林冲提着长枪,一路前行。那样激烈的战斗,渐渐的,眼前竟然暂时的没了敌人,他于是便向前走,张了张嘴。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这声音他自己是听不到的。

    然后前方又有人,人墙试图挡住他,林冲并不畏惧,他向前方踏过去,早已预备好了要厮杀。有人分开人墙迎在前方。

    于玉麟一道缓慢走近的红色人影,他浑身是血,身上伤痕无数,后方,倒下的士兵横七竖八,一路延绵,这让他惊愕了片刻。

    “壮士……”

    他深吸了一口气:“壮士,本帅于玉麟,你是传讯人?”

    林冲疑惑地,他伸出手去,原本想要一拳打死眼前的人,但最终化拳为掌,抓住了他的衣服,亲卫想要上来,被于玉麟挥手阻止。

    林冲,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来,那小包也染了鲜血,上头还被劈了一刀,但因为林冲的刻意保护,它是他身上受伤最少的一个组成部分。于玉麟试图伸手去接,但血人握紧小包,悬在空中。

    于玉麟便拿出军符来:“本将于玉麟,此为符印。”

    血人揪着他的领口,久久的久久的站在那儿,久那符印,天空中云彩烂漫,于玉麟的士兵正在做着大清理和搜捕。人影又是来来去去……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终于他放开了手,然后连于玉麟领口上的手也放开了。

    事情到最后,总是有点节外生枝,世间总不遂人意事,十有**。

    林冲摇摇晃晃的,想要扶一扶长枪,然而枪已经不见了,他就转身,摇摇晃晃地走。该回去找史兄弟了,救安平。

    “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于玉麟将包裹打开眼,交给身后之人,回过头来问了一句,前方的人已是背影了,“快去叫大夫。”他想要追上去,扶住他,询问他的名字,江湖义士,做了大事,即便身死,自己也须为他扬名,这是对他们最后的告慰。

    林冲扶住了一具尸体上的枪杆,然后是两只手握住,身体滑下去,他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最终还是侧身倒在地上了,然后滚了一下,仰面向天。

    人们围过来:“壮士,你的名讳……”

    地上的人嘴唇动了动,眨了眨眼睛,眼睛里血红血红的,血液滑过脸颊,落在地面上。

    ……

    贞娘……

    像是时间的终点,有长长的长长的隧道……

    他站在那里,多许多的人走过去,走过了徐金花走过了穆易,走过了那混乱而又躁动的梁山泊,有许多的朋友有许多的过客,在这里会想起来……

    那一年的大雪,他用长枪挑着一葫芦的酒,走在草料场的路上……

    许多年前的汴梁,他过着顺遂的日子,充满了笑容和期望……

    有一道身影在那里等他……

    心中有无尽的悔恨涌上来,但这一刻,它们都不重要了。

    那道身影在。

    他牵着她的手——

    一路奔逃。

    **************

    于玉麟拿到了黑旗的传讯。

    史进奔行在沃州的街道上,寻找着孩子的下落,等待与兄弟的重聚。

    谭路拖着挣扎和哭喊厮打的孩子往前走,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的街道上,有一道庞大的身影带着许许多多的人,出现在那儿,正肃穆而无声地。

    西南,针对和登一带的战争已经开始,大炮的声音响起来。一支八千人的队伍已经跃出重山,绕往徐州,有人给他们让开路,有人则不然。

    中原,饿鬼们带着绝望和毁灭的气息,焚烧了新占据的城池,肆虐蔓延。

    北地,完颜宗辅宗弼骑着马,踏上了南下的第一步,他们挥动手臂,便有千万旌旗,猎猎而来。

    一个无名小卒死去了。

    人间再无豹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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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一个微博,新浪的,最初建立的时候不知道拿它来干嘛,反正有空写一点话,到了今年,也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去年年底有一天,朋友圈有一张美女的图片,非常性感,笑着转发,就有好些书友评论,他关注的人中最严肃的一个居然发车了,今日最佳发车居然属于最严肃的那个人等等。

    我忽然就很奇怪,天地良心,我自认是个身段柔软的人,我在朋友之中素来以没节操乱开玩笑著称,现在居然是个最严肃的人。回头一看,确实,我发的微博大都认认真真,因为太过认真了,一点娱乐的氛围都没留下,网络上,不娱乐,有时候就过分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回头想想,因为林冲。

    林冲的这一条线,从写梁山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整个大纲预定了几年,没有变化,这条线的设置很奇特,他在生之时,除了梁山,几乎与宁毅不再有任何交集,当然最终的大局变得浩浩汤汤时,他的这条线也许会清晰体现出来,但这是后话了。

    林冲是世道。

    当我写到这几章,林冲天下无敌时,有人恍然拍手,原来世道是暴起反抗,享受他的无敌很简单,可是,天下无敌复有何用?他的人生,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了。

    世道是:当“为什么是我”落下来,暴起反抗,已经没有意义了。追不回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创造因,是基于简单逻辑的,但果的落下,是混沌的、随机的,在坏的社会,恶果随机地掉在每个人的头上,即便是平稳的现代社会,被冤假错案,因为一个颠簸毁了一生的人,也不在少数,商场上的一次恶意,官场上的一次斗争,乃至于普通人忽然遇上个心情不好的流氓,然后再遇上个心情不好的警察……

    真落下来的那一天,你对这个社会暴起反抗,会被碾过去的。

    人只有一辈子,我们的一辈子,可能遇上一次两次大的颠簸,有时候会彻底改变你的一生。没有遇上的人大都嗤之以鼻,表示大不了玉石俱焚,我有血性,但在我的书友中,也有好些朋友,他们家中确实遇上了事情的,父母遭遇了债务,又或者有出了车祸,然后遭遇不公的对待,在微信上跟我说,他们没有玉石俱焚,还有家人、还有父母、还有朋友……我说这是好事,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往前一步,我确定,至少对你,一定是更不能承受的结果,你就算活下来,也会一辈子生活在艰难里。

    看清楚这些,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能不能在事情发生前做点什么了。

    然而厄运的降下,是一种概率,取决于整个社会的文明层次,我们每个人均匀地承担一个可能性。如果我做好事,并不代表我的概率就能下降,而是整个数值均匀到十四亿人中去下降,这样会计算出一个绝望的数字:譬如某个人做一辈子的正确的事情,好的事情,他能够降低这个概率值……大概是整个平均值,乘以十四亿分之一。

    这是我们普通人用尽力气,能够做到的极限,有什么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但这就是普通人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看清楚这些之后,其实我没有多少使命感,做与不做,认不认真,区别不大,世界不至于非等着你我来拯救。可是说也奇怪,想明白这点之后,每次我开口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一片落叶,这片落叶,无论我捡不捡,都只是顺手,就算捡起来,他在我能够尽到的十四亿分之一的概率中,可能还要乘以以亿计的分母,可是,这就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为什么不捡起来呢?

    如此一来,只要情绪不是特别灰暗的情况下,居然每一次都在捡,每一次在娱乐和认真的选择里,我居然都变得非常认真,长久下来,我成了微博里最严肃的那个人。

    每一次都想认认真真的说话,每一次都懒得娱乐,谈社会谈爱国,许多人拿屁股去谈,这样很开心,在一次次狂欢式的事件里,人们总能满足自己“已然爱了”的情绪,只有我告诉自己,不理智就没意义,然后认认真真说不讨喜的话,说你们叫嚣着毁灭社会,只会有坏的结果,你们说社会没问题,也只是在毁灭这个社会……然后在更多的时候觉得,可能没人会喜欢我这种性格。

    有人总觉得我这样的人想救国救民什么的,自视太高,我写篇文章,说点什么道,也说,这人有野心。在我想明白且还没有气馁的这些年,我无比明白我的渺小,我一点野心都没有,我只是在随手捡起手边的叶子。我能说几句认真的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呢?我能在文章里写点东西而且不被饿死,为什么不呢?几年前跑去反盗版,也是这样,有人说你又杜绝不了它,我从来没想过能做到点什么。

    我告诉自己不捡也没有关系,可这样一想,反而在大部分时候都捡了,因为捡起来,也没有关系。

    我们只能抓住自己仅能抓住的一点点。

    林冲是世道,在世道面前,我不想说谎,我不想说,那里有出路,从事情发生开始,我对他的描写,就是一个自毁的、求死的人。他为什么对徐金花没有实感,感到愧疚,甚至于对孩子都显得麻木,因为他的救赎,已经不在眼前。

    他是个古代人,没有发言捍卫自己环境的能力,但他最后终于能够看到,他唯一可能被救赎的地方:他牵着她的手,一路奔逃。

    那是他的妻子张贞娘,然而他把她休了。

    所以他的最后一章,叫做“悔恨”。

    很高兴我们至少能够伸手去捡叶子。

    这就是我变成微博上最严肃的那个人的故事。

    世事不息。

    每时每刻,有些生命如流星般的陨落,而存留于世的,仍要继续他的旅程。

    南下的史进辗转抵达了沃州,相对于一路北上时的心丧若死,与兄弟林冲的重逢成为他这几年一来最为喜悦的一件大事。乱世之中的沉沉浮浮,说起来慷慨激昂的抗金大业,一路之上所见的不过只是悲苦与凄凉的交织而已,生生死死中的浪漫可书者,更多的也只存在于他人的美化里。身处其中,天地都是泥沼。

    唯独与林冲的再见,仍旧有着生气,这位兄弟的生存,乃至于开悟,令人觉得这世间终究还是有一条生路的。

    他接下了为林冲寻找孩子的责任,来到沃州之后,便寻找当的地头蛇、绿林人开始追寻线索。赤峰山未曾内讧前虽然也是当世豪强,但毕竟未曾经营沃州,这番追索费了些时间,待打听到沃州那一夜惊天动地的比斗,史进直要哈哈大笑。林宗吾一生自视甚高,时时宣扬他的武艺天下第一,十余年前寻觅周侗宗师比武而不得,十余年后又在林冲兄弟的枪下败得莫名其妙,也不知他此时是一副怎样的心情和面貌。

    再想想林兄弟的武艺如今这般高强,再见之后即便不图大事,两人学周宗师一般,为天下奔走,结三五义士同道,杀金狗除汉奸,只做眼前力所能及的些许事情,笑傲天下,也是快哉。

    有了这番打算,他心中暂时的平静下来,一面查找那穆安平的下落,一面等待着林冲的返回,顺道也打听那齐家齐傲的行踪。然而随着时间过去,穆安平的下落、林冲的音讯都没有着落,史进心中的不安终究还是聚集起来,纵然强行压下,偶尔也不免再度翻涌,掀起波澜。

    抵达沃州的第六天,仍未能寻找到谭路与穆安平的下落,他估算着以林兄弟的武艺,或者已将东西送到,或者是被人截杀在半路,总之该有些音讯传来。便听得一则消息自北面传来。

    一日前,屯兵北面的王巨云所部忽然朝东南用兵,目标乃是沃州东面的余城,这消息传来,沃州顿时也开始戒严,士兵上城,开始提防对方的偷袭。

    感受到了兵锋将至的肃杀气氛,沃州城内民心开始变得惶惶不安,史进则被这等气氛惊醒过来。

    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他是明白的。

    北面女真人南下的准备已近完成,伪齐的众多势力,对此或多或少都已经知晓。雁门关往南,晋王的地盘名义上仍旧归顺于女真,然而私下里早已与黑旗军串联起来,早已打出抗金旗号的义师王巨云在去年的田虎之乱中也隐见其身影,双方名虽对立,实际上早已私相授受。王巨云的兵锋逼近沃州,绝不可能是要对晋王动手。

    余城方向,那是大儒齐砚的一支旁系宗亲所在。

    风声鹤唳,最后的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已经开始。

    他想到许多事情,第二日凌晨,离开了沃州城,开始往南走,一路之上戒严已经开始,离了沃州半日,便骤然听得镇守东南壶关的摩云军已经造反,这摩云军属陆辉、云宗武等人所辖,造反之时生息败露,在壶关一带正打得不可开交。

    再往南走,一路之上所见兵锋纵横,一场大乱似乎正毫无征兆地掀起,不少士绅大族、原本在晋王体系内身居高位者都已被波及进去,军队开出各个城池,在一所所豪族宅邸中肆虐抄家,这些大族中的老弱妇孺皆被抓出来押往城内,城池之中甚至有些人已经开始被斩首示众。

    往日里的晋王体系也有众多的权力斗争,但波及的规模恐怕都不如这次的庞大。

    史进却是心中有数的。

    他自接下那华夏军“小丑”的情报,一路往晋王地盘而来,途中截杀激烈,接应者却并不多见。史进心中便明白,那情报多半是真的,否则南面的一众势力绝不至于如此的狗急跳墙,皆因他们心知肚明,消息一送到,各人的底牌便要揭开,反倒若能将人截杀在半途之中,许多事情还能够事后抵赖。

    但这消息也绝非只有自己手上的一份,以那“小丑”的心机,何至于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黑旗军北上经营,若说连传个情报都要临时找人,那也真是笑话。

    自己或许只是一个诱饵,诱得暗地里各种心怀鬼胎之人现身,便是那名单上没有的,说不定也会因此露出马脚来。史进对此并无怨言,但如今在晋王地盘中,这巨大的混乱忽然掀起,只能证明田实、楼舒婉、于玉麟等人已经确定了对手,开始发动了。

    林大哥最后将消息送去了哪里……

    此时周围的官道已经封锁,史进一路南下,到了刑州城,他依着过去的约定潜入城中,找到了几名赤峰山的旧部,让他们散出耳目去,帮忙打听——史进当初散去旧部时心灰意冷,若非此次事情紧急,他绝不愿再度拖累这些老部下。

    离开刑州,辗转东行,抵达辽州附近的乐平大营时,于玉麟的大军已经有半数开拨往壶关。乐平城内城外,也是一片肃杀,史进斟酌许久,方才让旧部亮出名头来,去求见此时恰巧来到乐平掌局的楼舒婉。

    不久之后,他就知道林冲的下落了。

    此时的送信人,刚刚葬下。

    秋风呜咽,乐平成**外外,城墙还在加固,这一天,史进感到了巨大的悲哀,那不是常年驰骋战场上的瓦罐不离井边破的悲哀,而是一切都在向黑暗之中沉落的绝望的悲哀,从十余年前周宗师等人飞蛾扑火般开始,这十余年里,他看到的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在混乱中破灭了,那些抗争的人,曾经并肩作战的人,爱上的人,肩负着过往友谊的人……

    划过十余年的轨迹,林大哥在重逢后的几天里,也终于被那黑暗所吞没了。

    女真南下,黑旗传讯……

    在那还残留血迹的军营之中,史进几乎能够听得到对方最后发出的喊声。李霜友的叛变令人始料未及,如果是自己过来,或许也会深陷其中,但史进也觉得,这样的结局,似乎便是林冲所追寻的。

    他在军营中呆了许久,又去看了林冲的墓地。这天夜里,乐平的城墙上火把通明,工人们还在赶工加固城墙,各种呼喊声中夹杂着惶恐的声音,那名叫楼舒婉的女宰相正在巡视安排着整个工程的进度,不久之后便要赶去下一座城池,她有心再见史进一面,史进也有事拜托对方。

    “……南下的路程上不曾出手援助,还请史英雄见谅。皆因此次传讯真真假假,自称携情报南来的也不止是一人两人,女真谷神同样派出人手混杂其间。其实,我等借机看到了许多深藏的汉奸,女真人又何尝不是在趁此机会让人表态,想要摇摇摆摆的人,因为送下来的这份名单,都没有摇摆的余地了。”

    城墙之上火光明灭,这位身着黑裙表情冷漠的女人看来刚强,只有史进这等武学大家能够看出对方身体上的疲惫,一面走,她一面说着话,话语虽冷,却出奇地有着令人心神平静的力量:“这等时候,在下也不拐弯抹角了,女真的南下迫在眉睫,天下危亡在即,史英雄当年经营赤峰山,如今仍颇有影响力,不知是否愿意留下,与我等并肩作战。我知史英雄心伤好友之死,然而这等时势……还请史英雄见谅。”

    看着对方眼底的疲惫和强韧,史进恍然间觉得,自己当初在赤峰山的经营,似乎不如对方一名女子。赤峰山内讧后,一场火拼,史进被逼得与部众离开,但山上仍有上万人的力量留下,若是得晋王的力量相助,自己夺回赤峰山也不在话下,但这一刻,他终究没有答应下来。

    “若是往常,史某对此事绝不会推辞,然而我这兄弟,此时尚有亲族落入奸人手中,未得营救,史某死不足惜,但无论如何,要将这件事情做到……此次过来,便是请求楼姑娘能够相助一二……”

    史进拱手抱拳,将林冲之事简单地说了一遍。林冲的孩子落在谭路手中,自己一人去找,不啻大海捞针,此时太过紧急,若非如此,以他的性格绝不至于开口求助。至于林冲的仇人齐傲,那是多久杀都行,还是小事了。

    楼舒婉静静地听完,点了点头:“因为名册之事,周围之地恐怕都要乱起来,不瞒史英雄,齐砚一家早已投靠女真,于北地扶植李细枝,在晋王这边,也是此次清理的中心所在,那齐傲若真是齐家旁系,眼下恐怕已经被抓了起来,不久之后便会问斩。至于寻人之事,兵祸在即,恕我无法专门派人为史英雄处理,然而我可以为史英雄准备一条手令,让各地官府权宜配合史英雄查案。这次局势混乱,许多地头蛇、绿林人应该都会被官府抓捕问案,有此手令,史英雄应当能够问到一些情报,如此不知可否。”

    “姑娘大恩大德,史某容后再报。”史进拱手。

    “史英雄送信南下,方是大德,此等举手之劳,楼某心中有愧……”女子也拱了拱手:“今夜还要赶回辽州城,不多说了,他日有缘,希望战场相见。”

    她冷漠的脸上勾出一个微微的笑容,然后告辞离开,周围早有过来报告的官员在等待了。史进看着这奇特的女子离开,又在城墙边上看了看上下忙碌的光景。民夫们拖着巨石,呼喊号子,加固城墙,被组织起来的妇人、小孩亦参与其间,在那呼喊与嘈杂中,人们的脸上,也多有对未知将来的惶恐。十余年前,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时,类似的景象自己似乎也是看见过的。人们在慌乱中抓住一切机会构筑着防线,十余年来,一切都在沉落,那渺茫的希望,依然渺茫。

    十余年前,周英雄慷慨赴死,十余年后,林大哥与自己重逢后同样的死去了。

    在这十余年间,那巨大的黑暗,从未消褪,终究又要来了。即便迎上去,恐怕也只是又一轮的赴死。

    这样的世道,何时是个尽头?

    世间将大乱了,惦记着寻找林冲的孩子,史进离开乐平再度北上,他知道,不久之后,巨大的漩涡就会将眼前的秩序完全绞碎,自己寻找孩子的可能,便将更加的渺茫了。

    可那又怎么样呢……

    同样的七月。

    相隔数千里外,黑色的旗帜正在起伏的山麓间晃动。西南大小凉山,尼族的聚居地,此时也正处于一片紧张肃杀的气氛之中。

    自六月间黑旗军刘承宗率领八千军队跃出凉山区域,远赴徐州,于武朝镇守西南,与黑旗军有过数度摩擦的武襄军在大将陆桥山的率领下开始压境。七月初,近十万大军兵逼凉山附近金沙江流域,直驱大小凉山之间的腹地黄茅埂,封锁了来去的道路。

    与此同时,在深入凉山腹地的士人李显农等人的策动下,以小凉山莽山尼族为首,有数支尼族大小部落开始了在山中的活跃,他们或者派出勇士,赴黑旗军边境放火、骚扰、刺杀,或者肆虐于黑旗军于山中原本维持的商道附近,袭扰商队或是斩杀落单的黑旗士兵,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黑旗原本维持下来的商贸活动已经降低至原本的五成不到。

    位于凉山腹地,集山、和登、布莱三县十四乡稻米方熟,为了保证即将到来的秋收,华夏军在第一时间采取了内缩防御的策略。此时和登三县的居民多属外来,以西北、小苍河、青木寨的成员最多,亦有由中原迁来的士兵家属。已经失去故有家园、背景离乡的人们格外渴望着落地生根,几年时间开垦出了许多的农地,又尽心培育,到得这个秋天,莽山尼族大举来袭,以放火毁田毁屋为目的,杀人倒在其次。周边十四乡的民众聚集起来,组成民兵义勇,与华夏军人一道拱卫田产,大大小小的冲突,时有发生。

    中原北面将至的大乱、南面肆虐的饿鬼、刘豫的“反正”、江南的积极备战与西南局势的骤然紧张、以及此时跃往徐州的八千黑旗……在消息流通并不灵活的如今,能够看清楚众多事情内在关联的人不多。位于凉山以东的梓州府,乃是川北首屈一指的重镇,在川陕四路中,规模仅次于成都,亦是武襄军镇守的核心所在。

    由于武襄军的这一次大规模行动,梓州府的局势也变得紧张,但由于黑旗逆匪的动作不大,城市的治安、商贸并未受到太大影响。涪江凯江两道河流穿城而过,船只来往不息、市集繁茂、车水马龙。城中最热闹的街市、最好的青楼“雁南楼”上灯火通明,这一天,由东面而来的士子、大儒齐聚于此,一面把酒言志,一面交流着有关时局的众多消息与情报,集会之盛,就连梓州当地的众多豪绅、名流也大都过来作陪参与。

    这几年来,在众多人豁出了性命的努力下,对那弑君大逆的剿灭与博弈,终于推进到眼前这刀枪见红的一刻了。

    青楼之上的大堂里,此时与会者中生命最显的一人,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样貌俊逸沉稳,郎眉星目,颌下有须,令人见之心折,此时只见他举起酒杯:“眼下之大势,是我等终于截断宁氏大逆往外伸出的手臂与耳目,逆匪虽强,于凉山之中面对着尼族众英豪,恰如壮汉入泥潭,有力不能使。只须我等挟朝堂大义,继续说服尼族众人,逐渐断其所剩手足,绝其粮草根基。则其有力无法使,只能逐渐衰弱、瘦小乃至于饿死。大事未成,我等只得再接再厉,但事情能有今日之进展,我辈之中有一人,绝不可忘记……请诸君举杯,为成茂兄贺!”

    他这番话说出来,众人诺然举杯,皆心服口服地为其口中之人相贺。早先曾在临安拜访过李频的秦征此刻亦在人群之中,举起酒杯,听着那人说话,壮怀激烈。

    “……逆匪强悍势大,不可小觑,如今我等辅佐陆大人出兵,看似找到了逆匪命脉,一一打击、截断,背后不知费了多少心力,不知有多少我辈之中在这其中为那逆匪恶毒谋害。诸位,前方的路并不好走,但龙某在此,与诸君同行,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武朝传承不可断、志气不可夺——”

    言语声声,振聋发聩,前方说话的这人,便是曾亲入和登论战,后又四处奔走,鼓动众多军队打凉山的龙其飞,而他与众人口中所称呼的“成茂”,便是奔走尼族各部,联合当地众人对抗黑旗的大儒李显农。两人原本是凭着一腔热血各自奔走,后来声势渐大,终于成为彼此呼应的士人首领。龙其飞曾经各方劝战未曾奏效,这一次朝堂终于决定出兵,龙其飞将暗暗搜集到的黑旗情报拿出来与武襄军陆桥山合作,终于将黑旗军几年来经营的许多商贸路线一一掐死,而在凉山之中,李显农游说莽山部郎哥首领的成功,也为这次战略,落下关键的一子。

    黑旗军强悍,但毕竟八千精锐已经出击,又到了秋收的关键时刻,平素资源就匮乏的和登三县此刻也只能被动收缩。另一方面,龙其飞也知道陆桥山的武襄军不敢与黑旗军硬碰,但只需武襄军暂时切断黑旗军的商路补给,他自会时常去劝说陆桥山,只要将“将军做下这些事情,黑旗必然不能善了”、“只需打开口子,黑旗也并非不可战胜”的道理不断说下去,相信这位陆将军总有一天会下定与黑旗正面决战的信心。

    这些年来,黑旗军战绩骇人,那魔头宁毅狡计百出,龙其飞与黑旗作对,最初凭的是热血和义愤,走到这一步,黑旗纵然看来呆头呆脑,一子未下,龙其飞却知道,一旦对方反击,后果不会好受。不过,对于眼前的这些人,或是心怀家国的儒家士子,或是满怀激情的豪门子弟,提缰策马、投笔从戎,面对着如此强大的敌人,这些言语的煽动便足以令人热血沸腾。

    只要那山中的敌人能够流下第一滴血,再由这大量的士人慷慨赴难,再让其中的一部分回到京城,请战请命,相信堂堂武朝,会被发动起来的,不会只有这武襄军的十万人,也不会只有眼前的这等景状。只要天下合力,如汪洋大海,这西南的乱匪,必然无法可挡,而一旦能够除去这弑君逆匪,重新竖起脊梁,即便北方女真再来,泱泱武朝千万之民,相信这次亦能有一战之力了……

    他砰的一声,在众人的呼喝中,将酒杯放回桌上,豪迈慨然。

    龙其飞的慷慨并未传得太远。

    夜色如水,相隔梓州百里外的武襄军大营,军帐之中,将军陆桥山正在与山中的来人展开亲切的交谈。

    “……封山之事,尊驾也知道,朝廷上的命令下来了,陆某不能不执行。但是,从眼下来说,陆某是担了很大压力的,朝廷上的命令,可不止是守在小凉山的外头,截了金沙江商路就行了,这几年来,大家都不容易,是不是应该彼此体谅?毕竟,陆某是非常仰慕那位先生的……”

    帐篷之中灯火晦暗,陆桥山身材魁梧,坐在宽敞的太师椅上,微微斜着身子,他的样貌端方,但嘴角上滑总给人微笑可亲的观感,即便是嘴边划过的一道刀疤都不曾将这种观感搅乱。而在对面坐着的是三十多岁带着两撇胡子的平凡男人,男人三十而立,看起来他正处于青年人与中年人的分水岭上:此时的苏文方眉目正气,样貌诚恳,面对着这一军的将领,眼下的他,有着十多年前江宁城中那纨绔子弟绝对想不到的不卑不亢。

    “……整个事情,当然知道陆将军的为难,宁先生也说了,你我双方这几年来在生意上都非常愉快,陆将军的人品,宁先生在山中也是赞不绝口的。不过,自从转移到西南,我华夏军一方,仅仅自保,要说真正站稳脚跟,非常不容易……陆将军也明白,商道的经营,一方面我们希望武朝能够抵挡住女真人的进攻,另一方面,这是我们华夏军的诚意,希望有一天,你我可以并肩抗敌。毕竟,我方以华夏为名,绝不希望再与武朝内讧,亲者痛、仇者快。”

    “宁先生说得有道理啊。”陆桥山连连点头。

    “如今这商道被打断了。”苏文方道:“和登三县,产粮原本就不多,我们出售铁炮,很多时候还是需要外头的粮食运进来,才足够山中生活。这是一定要的,陆将军,你们断了粮道,山中迟早要出问题,宁先生不是三头六臂,他变不出二十万人的口粮来。所以,我们当然希望一切能够和平地解决,但如果不能解决,宁先生说了,他恐怕也只能走下下之策,反正,问题是要解决的。”

    “下下之策?”

    “上兵伐谋。”

    “哦……其下攻城。”陆桥山想了许久,点了点头,然后偏了偏头,脸色变了变:“宁先生威胁我?”

    “岂敢如此……”

    “宁先生威胁我!你威胁我!”陆桥山点着头,磨了磨牙,“没错,你们黑旗厉害,我武襄军十万打不过你们,可是你们岂能如此看我?我陆桥山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我好歹十万大军,如今你们的铁炮我们也有……我为宁先生担了这么大的风险,我不说什么,我仰慕宁先生,可是,宁先生看不起我!?”

    他往前探了探身子,目光终于凶戾起来,盯着苏文方,苏文方坐在那里,表情未变,一直微笑望着陆桥山,过得一阵:“你看,陆将军你误会了……”

    “当然是误会了。”陆桥山笑着坐了回去,挥了挥手:“都是误会,陆某也觉得是误会,其实华夏军兵强马壮,我武襄军岂敢与之一战……”

    “陆将军误会了,我出山之时,宁先生与我谈起过这件事,他说,我华夏军打仗,不怕任何人,不过,若是真要与武襄军打起来,恐怕也只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苏文方一字一顿说得认真,陆桥山的表情微微愣了愣,随后往前坐了坐:“宁先生说的?”

    “亲口所言。”

    陆桥山显然非常受用,微笑着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两败俱伤啊。”

    “我们会尽一切力量解决这次的问题。”苏文方道,“希望陆将军也能帮忙,毕竟,如果和和气气地解决不了,最后,我们也只能选择两败俱伤。”

    “我能帮什么忙啊,尊使,能放的我都放了啊。”

    “一些小忙。”苏文方笑着,不待陆桥山打断,已经说了下去,“我华夏军,眼下已商贸为第一要务,很多事情,签了合同,答应了人家的,有些要运进来,有些要运出去,如今事情变化,新的合同我们暂时不签了,老的却还要履行。陆将军,有几笔生意,您这里照应一下,给个面子,不为过吧?”

    “打住打住打住……”陆桥山伸手,“尊使啊,坦白说,我也想帮忙,希望你们这次的事情大事化小,可是时局不一样了,您知道如今这西南之地,来了多少人,多了多少眼线,那些读书人啊,一个个恨不得立刻夺了我的职,他们亲自指挥大军进山里,然后马革裹尸还。陆某的压力很大,不止是朝廷里的命令,还有这背后的眼睛。这些事情,我一插手,遮不住风的,陆某背不住这背后的千夫所指……战时通敌,抄家灭族啊。”

    “大家都不容易,陆将军,可以商量。”

    陆桥山只是摆手。

    苏文方正色道:“陆将军,你也不用老是推脱,在下说句实在的吧。出山之时,宁先生曾经说过,这场仗,他是真的不想打,理由非常简单,女真人就要来了、他们真的要来了!吃掉莽山部,吃掉你们,真的是两败俱伤,我们希望,把真正的力量放在对抗女真人上,摆平女真,我们之间尚有商量的余地,女真摆平我们,华夏亡国灭种。陆将军,你真想这样?”

    陆桥山双手交握,想了片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啊……摆开说,我的问题,宁先生、尊使你们也都看得到,不如这样……我们仔细地、好好地商量一下,商量个折中的办法,谁也不欺谁,好不好?老实说,我仰慕宁先生的睿智,可是啊,他算计得太厉害啦,你看,我背后这么多的眼睛,朝廷下令让我打你们,我拒而不前,暗地里还帮你们做事,就算是小事……宁先生把它透出去怎么办?”

    苏文方正要说话,陆桥山一伸手:“陆某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了。”

    “办法总是能想的。”苏文方道。

    “我也觉得是这样,不过,要找时间,想办法沟通嘛。”陆桥山笑着,随后道:“其实啊,你不知道吧,你我在这里商量事情的时候,梓州府可是热闹得很呢,‘雁南飞’上,龙其飞此时恐怕正在大宴宾朋吧。老实说,这次的事情都是他们闹得,一帮腐儒鼠目寸光!女真人都要打过来了,还是想着内斗!要不然,陆某出消息,黑旗出人,把他们一锅端了算了。哈哈……”

    陆桥山一面说,一面大笑起来,苏文方也笑:“哎,这个就随便他们吧,龙其飞、李显农这些人的事情,宁先生不是不知道,不过他也说了,为了装逼,丧心病狂有什么不对,我们不要这么狭隘……而且,这次的事情,也不是他们搞得起来的……”

    “哦,为了装逼,丧心病狂有什么不对……宁先生说的?”陆桥山问道。

    苏文方点点头。

    “有哲理,有哲理……记下来,记下来。”陆桥山口中念叨着,他离开座位,去到一旁的书桌边上,拿起个小本子,捏了毛笔,开始在上头将这句话给认真记下,苏文方皱了皱眉头,只得跟过去,陆桥山对着这句话赞美了一番,两人为着整件事情又商量了一番,过了一阵,陆桥山才送了苏文方出来。

    这里并非大帐,周围显得偏僻安静,苏文方与陆桥山告辞后转身离去,走出不远,面上已经平静得没有了表情。陆桥山站在那帐篷外,一直微笑挥手,待到苏文方离去好一阵子,帐篷里有人出来,走到他后头,陆桥山的面色也已经肃穆威严起来。

    后方出现的,是陆桥山的幕僚知君浩:“将军觉得,这使者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兄长何指?”

    “是指和登三县根基未稳,难以支撑的事情。是故意示弱,还是将真话当假话讲?”

    “宁毅只是凡人,又非神明,凉山道路崎岖,资源匮乏,他不好受,必然是真的。”

    “那将军怎么选?”

    “……知兄,我们面前的黑旗军,在西南一地,好像是雌伏了六年,可是细细算来,小苍河大战,是三年前才彻底结束的。这支军队在北面硬抗百万大军,阵斩完颜娄室、辞不失的战绩,过去不过三四年罢了。龙其飞、李显农这些人,不过是天真妄想的腐儒,以为切断商道,就是挟天下大势压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撩拨什么人,黑旗军与人为善,不过是老虎打了个盹。这人说得对,老虎不会一直打盹的……把黑旗军逼进最坏的结果里,武襄军会被打得粉碎。”

    知君浩在侧面看着陆桥山,陆桥山说着话,低头看着手中的册子。关于他景仰宁毅,偶尔记下宁毅一些奇怪话语的事情,在最顶层的小圈子里有所流传,黑旗与武襄军做生意许久,不少亲近之人便也都知道。不过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自黑旗军在西南落脚的这几年来,陆桥山反反复复地打听与研究宁毅,思考他的想法,推测他的心理,也在一次次殚精竭虑地模仿着与之对阵的情况……

    “如果可能,我不想冲在头上,考虑什么跟黑旗军堆垒的事情。可是,知兄啊……”陆桥山抬起头来,魁梧的身上亦有凶戾与坚定的气息在凝聚。

    “……知兄啊……华夏之名,又岂能被一群这样的逆匪所夺?”

    他的声音不高,然而在这夜色之下,与他相映的,也有那延绵无尽、一眼几乎望不到边的猎猎旌旗,十万大军,狼烟精气,已肃杀如海。

    卡文了近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时刻想着复更,但是心绪不对,临近生日的前几天,我信誓旦旦,从今天开始,一定要写出来,攒点存稿,生日发五章。

    然后想,发四章。

    三章……

    昨天一天,写了半章,想想又推翻了,到今天,心想,得,可能一章都没了,好在还是写出来了。快九千字,我本来想要写得更多一点,但临近午夜,最好的情绪已经流失,只适合用来记录一些东西,不太适合用来做情节。

    可以跟大家说的是,生活出现一些问题,不是什么大事,小小的颠簸。最近一个月里,情绪混乱,跟妻子很严肃地吵了两架,虽然目前应该是良性的,但毕竟影响到了我的码字。对我来说这真是一个断更的新理由,不过事实如此,反正我断更原本也没什么可解释的,对吧。

    跟妻子结婚是在一五年的十二月十六日,迄今为止是一年半的时间了。我们的相识说起来很平常,又有些古怪,她跑到我叔叔的店里去买厨具,顾客跟老板各种砍价交锋,我叔叔说你还没结婚吧,给你介绍个对象,打个电话叫我到店里,说人已经到了。我那段时间码字晕头转向,但电话打过来了,不得不礼貌性地去一趟,我跟我妈去了,遇上她跟她妈,双方一番交谈,她就跟我说了两句话。

    啧,长得很漂亮,没什么表情,是个精英女性,泡不上。

    这大概就是第一印象,不过面已经见了,加了微信,出于礼貌,约她看一场电影,看了电影吃饭,后来是她找我吃饭,吃完饭她主动付了钱,后来谈及,她觉得码字的都很穷,应该这样。

    她在电视台上班,就在我家门口,一来二去的就勾搭上了。她很忙,电视台里要加班,电视台外也要加班,说起来,她真正开始让我觉得不错的,恐怕是她一直加班这件事情,我后来才知道,她在这边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我们这边房子很便宜,当时三千多块钱一平,她要买一套给父母住,兜里只有两万块钱,就去看房签约。

    然后就是不断的加班,在电视台里她是做技术的,加班做特效,电视台外不断接活,给人做片子,给人组织活动,然后付了首付,交了房子后开始做装修,每一个月把钱砸进去、还上个月的信用卡——她居然搞定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记得那段时间,她还去参加公务员考试,打个电话说:“今天去党校培训,你要不要一起来。”我就:“好啊,去陶冶一下节操。”这就是那时的约会。

    那段时间我总是想起二十五岁买房子的时候,我攒够了首付,被个伯伯结了几万块去,后来不还,临到交钱,政策将首付从百分之二十升到百分之三十。我每天在房间里码字,起床之后掉头发,那时候写的是《异化》,尤其艰难,我一方面想要多写一点啊,一方面又想千万不能没有质量。哭过好几次。

    我想我捡到了宝。

    我们在一起的初衷——真心诚意的——我想帮她分担这些东西。她的性格要强,又不会讨好领导,电视台里整天加班。我常常去送饭,自从一五年下半年换了领导,日子更难过了,有一天中午,说有领导来视察,电视台总编老黄要求技术部中午留在办公室,吃饭都不让去,我一点多钟拿着吃的送过去,一领导模样的人过来看到了,问:“啊,还没吃饭啊?”后来才知道那就是之前下令不许去吃饭的总编。

    又有一天的晚上,改片子到下班的时间,台长和总编在技术部守着改,他们这样:台长先去吃饭,然后替总编去吃饭,技术人员不许吃饭。

    叫人加班的领导见过,加班不许人吃饭的领导,倒真是奇葩了。

    我一直想让她辞职,就算说养她,那也没什么,不过她不愿意。到了结婚之后,考虑要孩子,台里缺人,让她去守机房,据说有辐射,她终于愿意辞职了,谢天谢地。

    辞职不到一个月,又去了图书馆工作,说图书馆轻松。

    然而图书馆是一些官太太养老的地方。

    于是又成了工作技术人员,进图书馆一个月,帮人写了两篇东西,得了两个莫名其妙的奖,一篇挂了自己的名字,一群在图书馆做了许多年的老员工,让她补足几年的年终总结,因为没什么背景,还总是让人怼。

    真是奇怪的生态环境。

    还有很多事情,但总之,今年终于还是决定离开了,图书馆从一级降到三级,今年连三级都要维持,馆长让她“把工作扛起来”,图书馆里还有个会计老怼她,是一边找她做事一边怼她——你们想象一个会计几年的账没做,等到工作组入住文化部门的时候叫一个进馆半年的新员工去帮忙填账?

    离开了图书馆,又跑去卖花,她的同学在长沙开了个批发部,她又看到了商机。这期间我们去广州旅行了一次,七天的时间,她来了大姨妈,在外面活蹦乱跳的到处跑到处买东西,我订了最好的酒店让她休息,可她休息不下来。逛完广州,还得回去卖花呢。于是吵了一架。

    我也非常累。

    长达一年半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我始终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减负,我们不缺钱,虽然我写书的收入比不过一位位知名的大神,可是也足够过上小康的日子了,甚至于背着电脑我可以随时出去旅行,最重要的是我还没有多少合作伙伴,没有必须应酬的人必须参加的饭局。这真是最好过的日子了。我希望她明白,我们什么都不缺了,没有那么多的负担了,买想要的东西,去想去的地方,一年半的时间,我没有一个人出过门——往日里我每年大概都会有几次旅行——我连起点年会都推掉了。

    但是她的心安定不下来。

    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够,可能是我做的还不对。我也希望能够像小说里,电视上一样,润物无声地等着她某一天忽然能够放下,不那么有紧迫感,至少现在还没有到。

    于是也就吵了几架。

    长久以来,她也有心理上的问题,对于情绪的控制并不成熟,时常为他人的问题生自己的闷气,然后吃不下饭。一米六八,八十斤的体重,快瘦成排骨了。卖花之后遇上的问题是她的母亲,我的岳母,整天说她卖花没意义,还希望她回去公务员体系上班。

    我的岳母也是个奇怪的人,她的心是真的好,可是却是个孩子,为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上蹿下跳,希望所有人都能按照她的步调办事。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除夕,是在岳父母的房子——就是老婆咬着牙装修好的房子里——过的,家具还没买齐,客厅冷,没有空调,岳父躲在被子里看电视,岳母一边说累,一边上上下下的你要吃什么啊,吃不吃饺子啊,我去弄啊,折腾了一晚上,那时候我觉得,真是个好人。

    妻子上班的时候她每天都要去工作的地方,遇上任何事情都要指手画脚,她喜欢公务员,所以极度鄙视开花店什么的,妻子时常被说得闷闷不乐,有些时候,岳母甚至连每日的三顿都要打电话来指示,午饭做了没,午饭吃了没……昨天吃不下饭,结果我们又吵了一架。我的心情几乎不会被任何其他人干扰,结婚后,也就多了一个人,广州回来卡文一个月,我的情绪也极差,而且充满了挫败感,码字的情绪不到位,因为焦虑而头痛。我就说,一年半的时间了,该做的我也做了,如果你的情绪一直受到各种影响,到最后影响到身体,我该怎么办呢?两个人的生活是不是都不要了?

    该放下的得放下。

    她今天跟太后大人吵了一架,哭着跑回来,太后大人担心她,打电话给我,我就也跟太后大人说了一通,哪有三十岁的人整天连吃饭都要叫的,很多事情我们能自己来。说完之后又怕她被气死了,发信息给岳父问她被气死了没……

    她也真是个好人,社会上很难看到的善心人。

    其实,现实生活中,难相处的岳母多了,许多时候我想想,我的岳母,倒也真的……算不得相处艰难。她真心诚意地关心我们,而且希望我们以六十岁老干部的生活方式来生活……当然,最好我们还是公务员。

    有时候我想,妻子在生活过程中,缺乏成就感。

    她其实很有才华,什么东西都能迅速上手,美术、设计、摄影、插花都能有自己的感悟,但她不善溜须拍马式的交流,兼且情绪管理功力不足,进入社会以来,得到的总是与能力不符。最初从学校毕业,她做游戏设计,甚至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二十岁出头就能拿到三万一个月的工资。再之后,她回到望城希望在母亲身边照顾,母亲又赶着让她进到那个官僚的体系里去,她就什么成就感都没有得到了。

    我有时候看着她笨拙惶然地做这做那,想找一条出路。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想去做直播,她的微博上多是我的书迷,她开直播讲插花和考试作弊,一共两次,我露了一下脸就离开了。我想她希望她的成功都是自己的成功,她有一段时间想要做服装,拼命想联系广州的制作厂家,又看着自己微博上粉丝的增加,兴致勃勃地跟我说:“现在都是你的粉丝,我把网店开起来,就开始洗粉。”我说你花点钱先做起来,我出钱,第一家店,积累经验也好。

    她又舍不得。

    她喜欢看网络上一个网红的直播,那个网红总是播自己的生活,是个女的,我听了并不喜欢,她说她在看人的生活,我说播得这么流畅,生活都是假的,骗人的。

    那些笨拙的,对着一群书迷播插花,然后看见人越来越少时的直播,是真的。

    那种笨拙多可爱啊。

    对于生活,我们可以说出一万种大道理,将它写进书里,令人信服。

    之于现实,我想我们都在自己的泥沼里笨拙地挣扎前行。

    希望我的妻子能够找到内心的平静。

    希望我的岳母能够明白,各人有各人的生活。

    虽然更可能的是,今天的吵的架,会变成明天的一头狗血。无非是生活罢了。我想,我还是很幸运的。

    我原本不打算写今年的随笔了,因为可能很少有人会在公众的平台上写这些琐碎的生活,尤其它还是真的生活,可后来又想想,挺好的啊,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么些年来,我生活中能够倾诉的朋友大多在远方——其实我基本也已经失去了对身边人倾诉的**。我还是习惯于将它们写在纸上、电脑上,谁能看到,谁就是我的朋友。我们不都在经历生活吗。

    这是我三十二岁的难题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