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撩人,秋风安谧。与陆桥山秘密地碰面之后,苏文方自侧面离开军营。回头看时,武襄军的营地肃杀延绵、军威整齐,火把的光芒像是倒映着天空中的星海。
情况已经变得复杂起来。当然,这复杂的情况在数月前就已经出现,眼下也只是让这局面更加推进了一点而已。
虽然早有准备,但苏文方也不免觉得头皮发麻。
“陆桥山的态度含混,看来打的是拖字诀的主意。如果这样就能拖垮华夏军,他当然喜闻乐见。”
一行人骑马离开军营,途中苏文方与随行的陈驼子低声交谈。这位曾经心狠手辣的驼背刀客已年届五十,他先前担任宁毅的贴身卫士,后来带的是华夏军内部的军法队,在华夏军中地位不低,虽然苏文方乃是宁毅姻亲,对他也颇为尊重。
这头发半百的老人此时已经看不出曾经诡厉的锋芒,目光相较多年以前也已经温和了许久,他勒着缰绳,点了点头,声音微带沙哑:“武朝的兵,有谁不想?”
“他坐视局势发展,甚至推一把手,我都是考虑过的。但先前想来,李显农这些书生非要搞事,武襄军这方面与我们来往已久,未必敢一跟到底,但现在看来,陆桥山这人的想法未必是这样。他看起来笑面虎,心里说不定很有底线。”
“意思是……”陈驼子回头看了看,营地的微光已经在远处的山后了,“如今的做派是假的,他还真想硬上?”
苏文方点头:“怕自然不怕,但毕竟十万人呐,陈叔。”
“那也该让南面的人见到些风风雨雨了。”
“还是希望他的态度能有转机。”
天南地北,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局势。西南偏安三年,华夏军的日子虽然过得也不算太好,但相对于小苍河的血战,已称得上是风平浪静。尤其是在商道打开之后,华夏军的势力触手沿商路延伸出来,覆盖川峡四路,苏文方等人在外行事,军队和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算不得危险。
然而这一次,朝廷终于下令,武襄军顺势而为,附近官府也已经开始对黑旗军实施了高压政策。苏文方等人逐渐收缩,将活动由明转暗,争斗的形式也已经开始变得明朗。
武襄军会不会动手,则是整个大局势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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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肆虐的闷热的夜晚,豆点般的灯火还在亮着,灯光之下,是一封还在写的书信:
“苍之贤兄如晤:
兄之来信已悉。知江南局面顺利,万众一心以抗女真,我朝有贤太子、贤相,弟心甚慰,若长此以往,则我武朝复兴可期。
弟自来西南,人心蒙昧,局面艰辛,然得众贤相助,如今始得破局,西南之地,已皆知黑旗之恶,群情汹涌,伐之可期。成茂贤兄于凉山对尼族酋王晓以大义,颇有成效,今夷人亦知天下大义、大是、大非,虽于蛮夷之地,亦有讨伐黑旗之义士焚其田稻、断其商路,黑旗小人困于山中,惶惶不安。成茂贤兄于武朝、于天下之大功大德,弟愧不如也。
今局势虽明,隐患仍存。武襄军陆桥山,拥兵自重、首鼠两端、态度难明,其与黑旗匪军,往日里亦有来往。而今朝堂重令之下,陆以将在外之名,亦只屯兵山外,不肯寸进。此等人物,或油滑或粗野,大事难足与谋,弟与众贤商议,不可坐之、待之,无论陆之心思为何,须劝其前进,与黑旗堂堂一战。
幸者此次西来,我辈之中非只有儒家众贤,亦有知大事大非之武者豪杰相随。我辈所行之事,因武朝、天下之兴盛,众生之安平而为,他日若遭厄难,望苍之贤兄为下列人等家中送去银钱财物,令其子孙兄弟知晓其父、兄曾为何而置生死于度外。只因家国危亡,不能全孝道之罪,在此叩首。
今参与其中者有:江南大侠展绍、杭州前捕头陆玄之、嘉兴简明志……”
灯火摇晃,龙其飞笔端游走,书就一个一个的名字,他知道,这些名字,可能都将在后世留下痕迹,让人们记住,为了兴盛武朝,曾有多少人前仆后继地行险献身、置生死于度外。
写完这封信,他附上了一些银票,方才将信封封口寄出。走出书房后,他见到了在外头等待的一些人,这些人中有文有武,目光坚定。
“……西南之地,黑旗势大,并非最重要的事情,然而自我武朝南狩后,军队坐大,武襄军、陆桥山,真正的一手遮天。此次之事虽然有知府大人的协助,但其中厉害,诸位不可不明,故龙某最后说一句,若有退出者,绝不记恨……”
夜风呜咽着从这里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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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陆桥山交涉过后的第二日清晨,苏文方便派了华夏军的成员进山,传递武襄军的态度。此后连续三天,他都在紧锣密鼓地与陆桥山方面交涉谈判。
谈判的进展不多,陆桥山每一天都笑眯眯地过来陪着苏文方闲聊,只是对于华夏军的条件,不肯退步。不过他也强调,武襄军是绝对不会真的与华夏军为敌的,他将军队屯驻凉山外围,每日里无所事事,便是证据。
外围的官府对于黑旗军的搜捕倒是越来越厉害了,不过这也是执行朝堂的命令,陆桥山自认并没有太多办法。
“这次的事情,最重要的一环还是在京城。”有一日交涉,陆桥山如此说道,“陛下下了决心和命令,我辈当官、当兵的,如何去违抗?华夏军与朝堂中的许多大人都有往来,发动这些人,着其废了这命令,凉山之围顺势可解,否则便只好如此僵持下去,生意不是没有做嘛,只是比往日难了一些。尊使啊,没有打仗已经很好了,大家原本就都不好过……至于凉山之中的情况,宁先生无论如何,该先打掉那什么莽山部啊,以华夏军的实力,此事岂不易如反掌……”
陆桥山每一日又是赔笑又是为难,将不想做事的官僚形象表现得淋漓尽致。说起凉山之中的情况,自莽山部化整为零,作为外来人的华夏军似乎也对其显得束手无策起来。苏文方不太知道山中的事情,却已然感受到了一日一日的紧绷,他听宁毅说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
“陆桥山没安什么好心。”这一日与陈驼子说起整个事情,陈驼子劝说他离开时,苏文方摇了摇头,“然而就算要打,他也不会擅杀使者,留在这里扯皮是安全的,回去山里,反而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
他这样说,陈驼子自然也点头应下,已经白发的老人对于身处险境并不在意,而且在他看来,苏文方说的也是在理。
再过一日,与苏文方进行交涉的,便是军中的幕僚知君浩了,双方讨论了各种细节,然而事情终究无法谈妥,苏文方已经清晰感觉到对方的拖延,但他也只能在这里谈,在他看来,让陆桥山放弃对抗的心态,并不是没有机会,只要有一分的机会,也值得他在这里做出努力了。
这一日下午回去不久,苏文方考虑着明天要用的新说辞,居住的院落外头,陡然发出了响声。
刀兵相交的声音刹那间拔升而起,有人呼喊,有人大吼,也有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他还只微微一愣,陈驼子已经穿门而入,他一手持单刀,刀锋上还见血,抓起苏文方,说了一声:“走——”苏文方便被拽了出去。
苏文方没什么武艺,这一路被拉得跌跌撞撞,院子内外,加上陈驼子在内,一共有七名华夏军的战士,大都经历了小苍河的战场,这时候皆已操起兵器。而在院外,脚步声、奔马声都已经响了起来,不少人冲进院子,有人大喊:“我乃江南李证道——”被斩杀于刀下。
陈驼子拖着苏文方,往先前预定好的退路暗道厮杀奔跑过去,火焰已经在后方燃烧起来。
外头的街道口,混乱已经扩散,龙其飞兴奋地看着前方的围捕终于展开,侠客们杀入院落里,战马奔行密集,嘶吼的声音响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主持这样的行动,中年书生的面颊都是红的,随后有人来报告,里头的抵抗激烈,而且有密道。
“追上他们、追上他们……密道必定不远,追上他们——”龙其飞慌张地大喊。
密道的确不远,然而七名黑旗军战士的配合与厮杀令人生畏,十余名冲进去的侠士几乎被当场斩杀在了院落里。
第一名黑旗军的战士死在了密道的入口处,他已然受了重伤,试图阻止众人的跟随,但并没有成功。
第二名黑旗军战士死在了密道的出口,将追上来的人们稍稍延阻了片刻。
密道跨越的距离不过是一条街,这是临时应急用的住所,原本也展开不了大规模的土木工程。龙其飞在梓州知府的支持下发动的人数众多,陈驼子拖着苏文方冲出来便被发现,更多的人包抄过来。陈驼子放开苏文方,抄起双刀冲入附近巷道狭路。他头发虽已斑白,但手中双刀老辣狠毒,几乎一步一斩一折便要倒下一人。
“跟上我。”陈驼子这样大喊着,与四名华夏军人一路厮杀前行,转眼间已在混乱的局势里突出了一条街。
途中又有一名华夏军士兵倒下,其余人或多或少也受了伤。
“陈叔,回去告诉姐夫消息……”
“你回去!”老人大吼。
“我走不了了,消息重要。”苏文方拖着中了一支箭的腿,全身都在发抖,也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害怕,他几乎是带着哭腔重复了一句,“消息重要……”
前方还有更多的人扑过来,老人回头看了一眼,一声悲呼:“几位兄弟陪我杀——”如猎豹般的当先而行。当他冲出苏文方的视野时,苏文方正走到路边的一颗树下,几名华夏军人还在厮杀,有人在前行途中倒下,有两人还守在苏文方的身前,苏文方喊道:“住手!我们投降!”
其中一名华夏军士兵不肯投降,冲上前去,在人群中被长枪刺死了,另一人眼看着这一幕,缓缓举起手,扔掉了手中的刀,几名江湖豪客拿着镣铐走了过来,这华夏军士兵一个飞扑,抓起长刀挥了出去。那些侠士料不到他这等情况还要拼命,刀枪递过来,将他刺穿在了长枪上,然而这士兵的最后一刀亦斩入了“江南大侠”展绍的脖子里,他捂着脖子,鲜血飚飞,片刻后死去了。
这最后一名华夏军士兵也在死后一刻被砍掉了人头。
苏文方看着众人的尸体,一面发抖一面瘫倒在树下,他的腿被箭射穿,痛得难以忍耐,眼泪也流了出来。不远处的巷道间,龙其飞走过来,看着那一路死伤的侠士与捕快,脸色惨白,但不久之后看见抓住了苏文方,心态才稍微好些。
什么华夏军人,也是会吓哭的。
他着众人抓住苏文方,又叫了大夫来为他医治,过得片刻,武襄军的队伍便来了,带队的是一脸怒气的陆桥山,过来围住了镇子,不许人离开,要求龙其飞交人。军营附近的地方,就算梓州知府的执法,亦不该伸手过来。
更多的书生,也开始往这边涌过来,指责着军队是否要包庇黑旗军的乱匪。
这一天,双方的对峙持续了片刻。陆桥山终于退去,另一面,浑身是血的陈驼子行走在回凉山的路上,追杀的人从后方赶来……
苏文方被枷锁铐着,押回了梓州,艰难的时日才刚刚开始。
龙其飞将书信寄去京城:
“……我方大事初毕,若事情顺利,则武襄军已不得不与黑旗逆匪反目,此事大快人心,其中有十数义士牺牲,虽不得不付出牺牲,然终究令人惋惜……
……若此事未定,我等将再向陆将军请愿,使武襄军无法拖延敷衍,为家国计,此事已不可再做拖延,即便我等在此牺牲,亦在所不惜……”
此后又有许多慷慨的话。
陆桥山回到军营,罕见地沉默了许久,没有跟知君浩交流这件事的影响。
凉山山中,一场巨大的风暴,也已经酝酿完毕,正在爆发开来……
天气炎热,风在山里走,吹动山岗上绿水的树与山下金黄的田地,在这大山之间的和登县,一所所房舍间,黑色的旗帜已经开始动起来。
事情的突如其来是在上午,随着号声,军队大规模地聚集,而后迅速出发。一个时辰内,和登的华夏军卫戍部队已经有半数从这里发出,剩余的也已经进入了戒严警备状态。尽管自莽山部的进攻以来,和登三县已经加强了戒备,民兵随时在周围巡逻,但这样突然的行动,还是令得县城附近的民众陡然绷紧了神经。
自与莽山部撕破脸后,这一次,有大事出现了。
和登是三县之中的政治中心,附近的住民大多是青木寨、小苍河以及西北破家后跟随而来的华夏军老人,眼看着事态的突然变化,不少人都自发地拿起兵器出了门,参与周围的戒备,也有些人稍作打听,明白了这是事态的可能由来。
自从朝堂开始正式封锁凉山区域,莽山部联同一些小部落动手后,华夏军方面一直在联系各个尼族部落,商议此后的对策和联手事宜。这一次,在各族中名声相对较好的恒罄部落的牵头下,附近有尼族共十六部聚首会盟,商议如何应对此事,前天,宁毅亲自动手参与此会,到得今天,或许是收到了消息,要出问题。
十六部会盟所在的恒罄部落居所小灰岭距离和登足有数十里山路,宁毅所带去的随行人员,则只有五百人。如果整个会盟过程中真的出现了大问题,华夏军很可能便会来不及救援。
这一次数千卫戍部队陡然出动,和登等地的戒严,显然就是在应对随时可能来临的、孤注一掷的攻击。
戒严进行到中午,县城一头的道路上,忽然有马车朝这边过来,旁边还有跟随的士兵和大夫。这一队行色匆匆的人跟今日的戒严并没有关系,巡逻的队伍过去一查,立马选择了放行,不久之后,还有小孩子哭着跟在马车边:“陈爷爷、陈爷爷……”众人在陈述中才知道,是军中资历颇老的陈驼子在山外受了重伤,此时被运了回来。陈驼子一生狠毒桀骜,无子无后,后来在宁毅的建议下,照顾了一些华夏军中的孤儿,他这样子被送回来,山外可能又出现了什么问题。
卫戍部队的出动,警戒的升级,宁毅的不在以及山外的变故,这些事情桩桩件件的碰在了一起,不久之后,便开始有老兵拿着武器去到山上请愿一战,一时间,群情激昂,将整个和登的局面,变得更为热烈了起来。
正坐镇和登的苏檀儿,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陈驼子的消息。老人一路厮杀进山,在被前方岗哨的华夏军士兵救下时还有意识,大概交代了山外苏文方遇袭的讯息这才昏迷。山外的变故或许就代表了陆桥山的态度,但这也不是眼下最迫切的,对于苏檀儿而言,苏文方虽然已经是华夏军成员,也一样是她的弟弟,此时两位亲人出现状况、生死未卜,她心中的情绪会怎样,实在难说得紧。
苏檀儿在房间里沉默了片刻,此时在她身边负责安防的红提已经开始找人,安排山外的救人。苏檀儿只是沉默片刻,便清醒过来,她收拾心情:“红提姐,不要鲁莽……我们先去安抚一下外头的老人家,山外头不能强来。”
她低着头出门,步伐很快,红提随后跟上去。和登的几年里,宁毅出现得少,苏檀儿在众人心中颇有威信,此时出去,方才安抚了请战的众人。到得下午时分,天气闷热而阴沉,有人过来通报,陈老爷子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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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护的房间里,陈驼子的伤势颇重。他一路厮杀,身中多刀,后来又长途远奔,透支极大,若非一身功力精纯、又或是年纪再大几岁,这一番折腾过后,恐怕就再难醒过来。
在房间里见到苏檀儿进来的第一时间,身上缠满绷带的老人便已经挣扎着要起来:“大夫人,对不住你……”眼见着他要动,看顾的护士与进来的苏檀儿都连忙跑了过来,将他按住。
“陈叔不关你的事,你是英雄……”
“派人去救,要派人去救,也许来得及……”
“我知道,我知道。”苏檀儿眼眶微红,“苏文方遇上这件事,算他有此一劫,陈叔,你一定要安心养伤,不然立恒回来,他……”
“要派人去救,文方是好样的,也许要吃苦。”老人勉力维持精神,艰难地说话,“还有要告诉东家,陆桥山不安好心,他一直在拖延时间,他不做正事,可能已经下了决心,要告诉东家……”
“好的,好的。”
陈驼子自竹记时期便跟随宁毅,这些年来,称呼一直未曾改变,他将这番话艰难地说完,在床上喘息了一下。又将目光望向苏檀儿:“大夫人,外头出什么事了,我听到人说了,说出事了,什么事情……”
“没事情,陈叔你好好养伤。”
“我听说东家出去了,出事了?大夫人,你想让老头子放心,就告诉我……”
苏檀儿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又吸了一口气:“山里要对付莽山部,十六部尼族商量在小灰岭那边会盟,立恒他过去了。但是我们上午收到消息,莽山部已经大规模出动,杀往小灰岭,而且……听说有人投了朝廷,事情有变。”
“……东家身边有多少人。”
“有五百人。”
“……那没有事,东家能回来的。”陈驼子下意识地说了一句,随后又抬头望向苏檀儿,“是不是东家私下里有安排,大夫人,没人算计得了东家,是不是有安排?”
“我不知道,可能有可能没有。”苏檀儿摇摇头,“不过,不管有没有,我知道他肯定会希望我们这边按照正常办法应对,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她的眼眶微红,却始终没有哭起来。这个时候,数千的黑旗部队正翻山越岭,在小凉山中一路延伸,朝着北面的小灰岭方向而去。而在与他们呈九十度的方向上,倾巢而出的莽山部与几个小部落的成员,正穿过密林与河流,朝着小灰岭,汹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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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到了见真章的时候!
巨大的灰云遮蔽天际,气压沉闷。小灰岭附近,恒罄部落所在之地一片混乱,火焰在燃烧、烟柱升腾,因火药爆炸而引起的硝烟随风飞舞,尚未散去,混乱与厮杀声还在传来。
李显农、字成茂,四十一岁。此时他快步走在这混乱的林间,矫健而从容,树枝在他的脚下断裂,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走到这林地的边缘,隔着一道悬崖,他举起手中的望远镜往远处的小灰岭半山腰上看去。
那弑君之人宁毅,就在那头的石台上。透过望远镜的模糊视野,李显农能够将那道身影的轮廓给隐隐的看清楚。
厮杀声在侧面沸腾。放下望远镜,李显农的目光严肃而平静,只是从那微微颤抖的眼底,或能隐约察觉出男人心中情绪的翻涌。带着这平静的面容,他是这个时代的纵横家,西南的数年,以一介书生的身份,在各种蛮人之中奔走布局,也曾经历过生死的抉择,到得这一刻,那整个天下至恶的敌人,终于被他做入局中了。
在这个大局之中,许许多多的人,幻想着以大势打倒这位强敌。朝廷发兵,龙其飞等人迫使武朝尽早与黑旗决战,以振兴因其弑君后落下的民心士气,李显农却并不局限于此,若能达到目的,他什么手段都愿意用。
在山中的这几年,表面上他是将郎哥等人煽动起来,站在了华夏军的对立面,配合着武襄军对华夏军进行削弱,但在实际上,他最大的布局还是在恒罄部落,通过暗地里站在朝廷一边的恒罄酋王食猛,与黑旗军修好关系,在此后爆发的大冲突中,尽量公正地为黑旗军说话,到最后,组织起一场“公正”的会盟,在最后的时刻图穷匕见,将宁毅等人一网打尽。
之所以能够算计到这一步,是因为李显农在山中的几年,已经看到了华夏军在凉山之中的困境和局限。初来乍到、借地生存,就算有着强大的战斗力,华夏军也绝不敢与周围的尼族部落撕破脸,在这几年的合作之中,尼族部落虽然也帮助华夏军维持商道,但在这合作之中,这些尼族人是没有义务可言的。华夏军一方面依靠他们,一方面对他们没有约束,无论生意如何,许多的利益要一直维持给尼族人的输送。
黑旗人绝不会愿意就此困死在小凉山中,宁毅也不会是一个坐视困局的人。
李显农知道他需要这个会盟,能够进一步加深合作的会盟。
于是宁毅走进了局中。
两军交战,对于莽山部落的众人,黑旗军必然不会放弃监视,因此他们不可能过早地杀来。但恒罄部落的反目绝对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酋王带来的护卫被大量的分割,李显农甚至安排了火炮炮击会盟大厅,只是黑旗军灵敏的战争嗅觉使得这一步未曾成功,敢死冲锋的黑旗精锐端掉了这边的火炮,但这个时候,反击也已经迟了,会盟的酋王与宁毅一道被赶上了小灰岭上的绝路,虽然黑旗护卫负隅顽抗,但被分割开的众多酋王护卫已经聚集不了太大的战力,只要能够突破山前黑旗与各部加起来千余人的防线,一切的大事都将定下。
而即便拖延下去,莽山部的主力,也已经在扑过来的路上了。
在事情定下之前,即便已经身处恒罄部落,李显农也丝毫不敢乱来,他甚至连远远地偷看一眼宁毅的存在都不敢,仿佛只要远远的一瞥,便有可能惊动那可怕的男人。但这个时候,他终于能够举起望远镜,远远地打量一眼。
纵然在这望远镜里看不清楚对方的样貌,但李显农觉得自己能够把握住对方的心情。事实上在许久以前,他就觉得,作为天下的杰出之士,即便是对手,大家都是惺惺相惜的。在西南的这块棋盘上,李显农缓缓的落子布局,宁立恒也绝不会忽视他的落子,不过,他的敌人太多了。
棋杀一目。到得这一刻,他知道对面的宁立恒必然已经反应过来,在这里落子的是谁。
如果有可能,他真想在这边大喊一声,引起对方的注意,然后去享受对方那咬牙切齿的反应。
身后有脚步声传过来,酋王食猛带着部下过来了。两人相识已久,食猛身材魁梧,性情上却也相对桀骜,李显农将那单筒望远镜递给对方。
“若有可能,我真想在那宁立恒死前见他一面,听他说说心中的想法……但事实告诉我,只要有机会,必须第一时间杀死他,不要留下什么余地。”
“我也想跟他聊聊,看他后悔的表情。”食猛说了一句。
“你不用这么照顾我。”李显农笑了起来。
食猛也是冷然一笑,看着镜头里的画面:“你猜他们在说什么?是不是在谈怎样将宁立恒抓出来的投降?”
视野的远方,石台之上,能够看到下方的山林、房舍、硝烟与厮杀。宁毅背对着这一切,就在刚才,石台上集锦部落的勇士出手试图拿下他,此时那位勇士已经被身边的刘西瓜斩杀在了血泊里。
“……事情迫在眉睫,是选择自己将来的时候了,我不怪他!但是希望诸位长者能够考虑清楚,食猛刚才是如何对待你们的?那些火炮,他是只想杀我,还是想将诸位一块杀了!”宁毅看着周围的众人,正目光严肃地说话。
“当然,我不想说什么食猛就是想要独霸凉山,他做不到,朝廷最想要的是我的人头。但是他们没把你们当成一回事,我想请诸位想想,外头的朝廷以前是如何看待各位的,华夏军来了,他们想要招安你们了,真的是这回事吗?没有华夏军,我保证朝廷对你们的态度跟以前一样。但我不同,我是要扎根在这里的。”
“华夏军在这里六年的时间,该有的承诺,我们没有食言,该给诸位的好处,我们勒紧裤腰也一定给了你们。这日子很好过,但是这一次,莽山部落开始乱来了,许多人没有表态,因为这不是你们的事情。华夏军给诸位带来的东西,是华夏军应该给的,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饼子,所以哪怕莽山部落动手没个分寸,甚至也对你们的人下手,你们还是忍下来,因为你们不想冲在前面。”
“可是你们这样看着,华夏军没有了,你们的东西也会没有的,朝廷给不了你们什么,他们看不起你们。”
“莽山部落要动手,有人问我,华夏军为什么不动手。我们怕他们?因为凉山是他们的地盘?——我们在北方打过最凶残的女真人,打过中原百万的大军,甚至打退了他们!华夏军不怕打仗!但我们怕没有朋友,凉山是诸位的,你们是主人家,你们容留我们住下来,我们很感激,如果有一天你们不愿意了,我们可以走。但我们只要在这里一天,我们希望跟大家分享更多的东西,同时,尼族的勇士骁勇善战,我们非常敬佩。”
“不是自己种的瓜,吃着不甜。”平台上,宁毅摊了摊手,“我们想跟大家做兄弟。”
“所以,即使是这样的情况……我们带着诚意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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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地边缘,李显农看见石台上的宁毅转过了身,朝这边看了看。他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等待着众人的商量。山脚厮杀焦灼,远方的林间,莽山部落的人、黑旗的人正争分夺秒地汹涌而来。
某一刻,有信号弹发起在天空中。
“黑旗孤注一掷,想反扑了。”李显农放下望远镜。
食猛哈哈一笑:“拿我的杀狼刀来!”
有属下扛来了锯齿森然的重刀,食猛扛起那巨刃,犹如山岳般的气势激荡。
远处,山脚,两百多名黑旗军成员结阵,发起了冲锋。恒罄部落的战士汹涌而上!
“我倒想看看传说中的黑旗军有多厉害!”李显农目光兴奋,从齿缝间说出了这句话。
仅仅下一刻,不能消解的噩梦犹如泰山压顶、扑面而来!
山野起伏。激烈的厮杀与攻防还在持续,随着华夏军信号的发出,小灰岭下方的山道间,两百余名华夏军的战士已经开始结阵准备发起冲锋。头盔、钢刀、劲弩、甲胄……在西南生息的几年里,华夏军潜心于军备与原材料的改良,小股部队的军械已极其精良。不过,在这战场的前方,察觉到华夏军反扑的意图,恒罄部落的战士并未露出丝毫畏惧的神色,反而是齐声呼喝,随着战号声起,大量挥舞刀枪、身躯染血的恒罄勇士汹涌而来,嘶吼之声汇成慑人的海潮。
在这苍莽的大山之中生存,尼族的骁勇毋庸置疑,相对于两百余名华夏军战士的结阵,数千恒罄勇士的汇集,粗犷的吼喊、展现出的力量更能让人血脉贲张、心潮起伏。小凉山中地势崎岖复杂,先前黑旗军与其余酋王护卫籍着地利固守小灰岭下一带,令得恒罄部落的进击难竟全功,到得这一刻,终于有了正面对决的机会。
弥漫的硝烟中,数千人的进击,就要淹没整个小灰岭。
酋王食猛已扛起了巨刃。李显农心潮澎湃。
“我倒想看看传说中的黑旗军有多厉害!”
自女真南来,武朝士兵的积弱在文士的心中已成事实,将帅**、士兵贪生怕死,故无法与女真相抗。然而对比北面的雪地冰天,南面的蛮人悍勇,与天下强兵,仍能有一战之力。这也是李显农对这次布局有信心的原因之一,此时忍不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男儿以天下为棋局,纵横博弈,便该如此。酋王食猛“哈”的出声。这感受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砰的一声远远传来,有什么东西溅在李显农的脸上,巨大的身躯在“哈”的前奏后,倒在地下。
天空阴沉,风在沉闷地吹,呐喊声还在持续。恒罄部落的勇士已经淹没过来,在高速的冲锋下,挥出凌厉的攻击。两百余黑旗军战士转眼间被淹没在锋线里,有的长刀斩在了甲胄上,有的铁盾轰的撞开了巨棒,凶猛的挥刀将没有防具的蛮人砍杀在地面上,黑旗军战士以**人、十余人为一股,汇集成团,迎击上这十倍于己的汹涌冲撞。
“哇啊啊啊啊啊——”有蛮人的勇士凭着在常年厮杀中锻炼出来的野性,避开了第一轮的攻击,翻滚入人群,钢刀旋舞,在无畏的大吼中奋勇搏杀!
侧后方一点的树林边缘,李显农说完话,才刚刚放下了一点望远镜的镜头,风正吹过来,他站在了那里,没有动弹。周围的人也都没有动弹,这些人中,有跟随李显农而来的江南大侠,有酋王食猛身边的护卫,这一刻,都有着些许的怔然,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刚才酋王食猛开口笑出声的一瞬间,侧面山头的林间,有一发枪弹越过百余丈的距离射了过来,落在了食猛的颈项上。
这雄壮的汉子在第一时间被打碎了喉管,血液爆出来,他连同长刀轰然倒下。众人还根本未及反应,李显农的雄心还在这以天下为棋盘的幻梦里徘徊,他正式落下了开局的棋子,考虑着接续你来我往的搏杀。对方将军了。
侧下方的前线上,壮烈的搏杀正开始,两百余华夏军已突入那海潮般的攻势里,杀戮的核心中,黑旗劈波斩浪,屹立不倒。尼族的勇士们也有着同样奋勇不屈的战意,还没有人注意到这后方的变故。
李显农从变得极为缓慢的意识里反应过来了,他看了身边那倒下的酋王尸体一眼,张了张嘴。空气中的呐喊拼杀都在蔓延,他说了一句:“挡住他……”周围的人没能听懂,于是他又说:“挡住他,别让人看见。”
跟随李显农而来的江南侠客们这才知道他在说什么,正要上前,食猛身后的护卫冲了上来,刀兵出鞘,将这些侠士挡住。
李显农的脸色黄了又白,脑子里嗡嗡嗡的响,眼看着这对峙出现,他转身就走,身边的侠士们也跟随而来。一行人快步横穿树林,有响箭在树林上方“咻——”的呼啸而过,林地外混乱的声音明显的开始膨胀,树林那头,有一波厮杀也开始变得激烈起来。李显农等人还没能走出去,就看见那边一小队人正砍杀过来。
这一次的小灰岭会盟,恒罄部落陡然发难,许多酋王的护卫都被分割在了战场外围,难以突破救援。眼下出现的,却是一支二三十人的黑旗队伍,为首的单刀独臂,乃是黑旗军中的大恶人“参天刀”杜杀。若在平常,李显农或许会反应过来,这支队伍忽然从侧面发动的进攻绝非偶然,但这一刻,他只能尽量快步地奔逃。
身边的侠士冲杀过去,试图阻挡住这一支特种作战的小队,迎面而来的便是呼啸交错的劲弩。李显农的奔走原本还试图保持着形象,此时咬牙狂奔起来,也不知是被人还是被树根绊了下,陡然扑出去,摔飞在地,他爬了几下,还没能站起,背后被人一脚踩下,小腹撞在地面的石头上,痛得他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绑起来!”
远远的厮杀声一**传过来,近处的厮杀则已经到了尾声。李显农被人反剪双手,拿起麻绳就绑,晃动的视野中,侠士或已经倒下,或四散逃离,杀过来的“参天刀”杜杀并未过多关注这边的情形,带着大部分成员朝李显农来的方向冲过去。
李显农手脚被缚,无法动弹,心底已经凉了下去,过得一阵他才微微意识到这队人是去干什么的。黑旗军的反扑与那飞来的一记火枪、这一队人的出现环环相扣。如果食猛不曾丧命在那一记火枪下,这一队人显然也是要冲击食猛后阵的。他心中闪过这念头,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滋味,看看周围,守在这里的只有三个黑旗成员,远处的厮杀还在进行,他心中升起一线希望:说不定恒罄部落还能够正面杀溃那黑旗军,再过一段时间,郎哥、莲娘等人过来,自己还有机会得救。
但这样的希望,终究还是沉下去了。
远处厮杀、呼喊、战鼓的声音逐渐变得整齐,象征着战局开始往一边倒下去。这并不出奇,西南尼族固然悍勇,然而整个体系都以酋王为首,食猛一死,要么是有新族长上位请降,要么是举族崩溃。眼下,这一切显然正在发生着。
事情持续了不久,呼喊声渐渐歇下去,此后更多的就是屠杀与脚步声了。有人在高声呐喊着维持秩序,再过得一阵,李显农看见有些人朝这边过来了——他原本估计会看到宁毅等人,但是并没有。过来的只是来通传捷报的一个黑旗小队,然后又有人拿了竹竿、木棍等物过来,将李显农等人如猪猡般绑在上头,抬往了恒罄部落的大广场那边。
李显农屈辱已极,快被绑上木棍的时候,还奋力挣扎了几下,大喊:“士可杀不可辱!”“让宁毅来见我!”那士兵身上带血,随手拿可根棍子砰的打在李显农头上,李显农便不敢再说了,随后被人以布条堵了嘴,抬去大广场的中央架了起来。
更多的恒罄部落成员已经跪在了这里,有些哭喊着指着李显农大骂,但在周围士兵的看守下,他们也不敢乱动。此时的尼族内部仍是奴隶制度,败者是没有任何人权的。恒罄部落这次一意孤行算计十六部,各部酋王能够指挥起麾下部众时,差点要将整个恒罄部落完全屠灭,只是华夏军阻止,这才停止了几乎已经开始的大屠杀。
更多的恒罄部落成员被揪出来,在前头密密麻麻地跪下去。
被摆在前方的李显农心中已经麻木了。过得一阵,有人来宣布,恒罄部落已经有了新的酋王,对于此次事件只诛数名首恶,不做滥杀的决策。人群哭着跪拜,有数名食猛麾下亲信被拉出来,在前方直接砍了头。
这事情在新酋王的命令下稍稍平息后,宁毅等人从视野那头过来了,十五部的酋王也随着过来。被绑在木棍上的李显农瞪大眼睛看着宁毅,等着他过来奚落自己,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露面之后,恒罄部落的新酋王过去跪拜请罪,宁毅说了几句,随后新酋王过来宣布,让无罪的众人暂时回去家中,清点物资,抢救被烧坏或是被波及的房舍。恒罄部落的众人又是连连感激,对于他们,作乱的失败有可能意味着整族的为奴,此时华夏军的处理,真有让人重新得了一条生命的感觉。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天色阴沉未散。宁毅与十六部酋王进入旁边的侧厅当中,开始继续他们的会议,对于华夏军这次将会获得的东西,李显农心中能够想象。那会议开了不久,外头示警的声音终于传来。
郎哥和莲娘的队伍已经到了。
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迎头的痛击。而与此同时,数千的和登卫戍部队,还在衔尾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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莽山部一如预期的抵达,没有惊动在厅堂中开会的宁毅等人。随着恒罄部落事情的平息,小灰岭一带此时能够集结起来的各尼族队伍足有数千,先期的埋伏令得郎哥等人甫到便吃了一场迎头痛击。
这是李显农一生之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犹如无尽的泥沼,人缓缓地沉下去,还根本无从挣扎。莽山部的人来了又开始逃离,宁毅甚至都没有出来看上一眼,他被倒绑在这里,周围有人指指点点,这对他来说,也是此生难言的屈辱。恨不能一死了之。
时间逐渐的过去了,天色渐渐转黑,篝火升了起来,又一支黑旗部队抵达了小灰岭。从他根本无心去听的琐碎言语中,李显农知道莽山部这一次的损失并不严重,然而那又如何呢——黑旗军根本不在乎。
他的目光能够看到那聚会的厅堂。这一次的会盟之后,莽山部在大小凉山将无处立足,等待他们的,只有随之而来的灭族之祸。黑旗军不是没有这种能力,但宁毅希望的,却是众多尼族部落通过这样的形式印证彼此的守望相助,从此之后,黑旗军在大小凉山,就真的要打开局面了。
竟是自己的奔走忙碌,将这个契机送到了他的手里。李显农想到这些,无比讽刺,但更多的,还是随后将要面临的恐惧,自己不知会被怎样残忍地杀掉。
篝火燃烧了许久,也不知什么时候,厅堂中的会议散了,宁毅等人陆续出来,彼此还在笑着交谈、说话。李显农闭上眼睛,不愿意看着他们的笑,但过了一段时间,有人走了过来,那一身灰袍的中年人便是宁立恒,他的样貌并不显老,却自有理所当然的威势,宁毅看了他几眼,道:“放开他。”
身边的杜杀抽出刀来,刷的砍断了绳索,李显农摔在地上,痛得厉害,在他缓缓翻滚的过程里,杜杀已经割开他手脚上的绳子,有人将四肢麻木的李显农扶了起来。宁毅看着他,他也努力地看着宁毅。
“知不知道猴子?”
宁毅的开口说话,出人意料的平静,李显农微微愣了愣,然后想到对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是猴子,但之后他觉得事情不是这样。
“华夏军最近的研究里,有一项奇谈怪论,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宁毅语调平缓地说道,“很多很多年以前,猴子走出了树林,要面对很多的敌人,老虎、豹子、豺狼,猴子没有老虎的尖牙,没有猛兽的爪子,他们的指甲,不再像这些动物一样锋利,他们只能被这些动物捕食,慢慢的有一天,他们拿起了棍子,找到了保护自己的办法。”
“没有山洞他们就搭房子,生的肉吃多了容易生病,他们学会了用火,猴子拿了棍子还是打不过老虎,他们学会了合作。后来这些猴子变成了人。”
李显农俨然在听天方夜谭。宁毅笑了笑。
“天地万物都在战胜问题的过程中变得强大,我是你的问题,女真人是你的问题,打不过我,说明你不够强大。不够强大,说明你找到的路子不对,一定要找到对的路子。”宁毅道,“如果不对,就会死的。”
李显农的心中转过了无数想要反驳的话,然而口腔干涩,他也不知道是恐惧还是词穷,没能发出声音来。宁毅只是顿了顿。
“你回去以后,教书育人也好,继续奔走呼吁也罢,总之,要找到变强的办法。我们不光要有智慧找到敌人的弱点,也要有勇气面对和改进自己的龌龊,因为女真人不会放你,他们谁都不会放。”
“……回去……放我……”李显农呆呆地愣了半晌,身边的华夏军士兵放开他,他甚至微微地往后退了两步。宁毅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这里。
有传令兵远远过来,将一些讯息向宁毅做出报告。李显农愣楞地看了看四周,旁边的杜杀已经朝周围挥了挥手,李显农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见周围没人拦他,又是踉踉跄跄地走,逐渐走到广场的旁边,一名华夏军成员侧了侧身,看来不打算挡他。也在这个时候,广场那边的宁毅朝这边望过来,他抬起一只手,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点了点:“等一下。”
李显农又愣了愣,这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拔腿逃跑,旁边的华夏军士兵与他对望了一眼,场面一时间非常尴尬。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那年轻士兵一拳就打了过来。
李显农痛苦地倒在了地上,他倒是没有晕过去,目光朝宁毅那边望时,那混蛋的手也尴尬地在空中举了片刻,然后才道:“不是现在……过几天送你出去。”
李显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宁毅已经开始走向一侧,从那侧脸之中,李显农隐隐觉得他显得有些愤怒。大小凉山的尼族博弈,整场都在他的算计里,李显农不知道他在愤怒些什么,又或者,此刻能够让他感到愤怒的,又已经是多大的事情。
“……集山动员,预备打仗……派人去跟他说,人要活着。三天之后……我亲自跟他谈。”
夜里的秋风隐隐将声音卷过来,硝烟的味道仍未散去,第二天,大小凉山中的尼族部落对莽山一系的讨伐便陆续开始了。
西南,这场混乱还仅仅是一个温柔的前奏,之于整个天下的大乱,掀开了大幕的边角……
阴森的牢狱带着腐烂的气息,苍蝇嗡嗡嗡的乱叫,潮湿与闷热混杂在一起。剧烈的痛楚与难受稍稍停歇,衣衫褴褛的苏文方蜷缩在牢房的一角,瑟瑟发抖。
梓州大牢,还有哀嚎的声音远远的传来。被抓到这里一天半的时间了,几近一天的拷问令得苏文方已经崩溃了,至少在他自己些许清醒的意识里,他感到自己已经崩溃了。
或许当时死了,反而比较好受……
持续的疼痛和难受会令人对现实的感知趋于消散,许多时候眼前会有这样那样的记忆和幻觉。在被持续折磨了一天的时间后,对方将他扔回牢中稍作休息,些许的好过让脑子渐渐清醒了些。他的身体一边发抖,一边无声地哭了起来,思绪混乱,时而想死,时而后悔,时而麻木,时而又想起这些年来的经历。
这是他的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些事情,鞭打、棍棒、夹棍乃至于烙铁,殴打与一遍遍的水刑,从第一次的打上来,他便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了。
他从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个坚强的人。
这些年来,最初随着竹记做事,到后来参与到战争里,成为华夏军的一员。他的这一路,走得并不容易,但相对而言,也算不得艰难。跟随着姐姐和姐夫,能够学会很多东西,虽然也得付出自己足够的认真和努力,但对于这个世道下的其他人来说,他已经足够幸福了。这些年来,从竹记夏村的努力,到金殿弑君,其后辗转小苍河,败西夏,到后来三年浴血,数年经营西南,他作为黑旗军中的行政人员,见过了许多东西,但并未真正经历过浴血搏杀的艰难、生死之间的大恐怖。
许多时候他经过那凄惨的伤兵营,心中也会感觉到渗人的寒冷。
这些年来,他见过许多如钢铁般坚强的人。但奔走在外,苏文方的内心深处,始终是有恐惧的。对抗恐惧的唯一武器是理智的分析,当大小凉山外的局势开始收缩,情况混乱起来,苏文方也曾恐惧于自己会经历些什么。但理智分析的结果告诉他,陆桥山能够看清楚局势,无论是战是和,自己一行人的平安,对他来说,也是有着最大的利益的。而在如今的西南,军队事实上也有着巨大的话语权。
只是事情终究还是往不可控的方向去了。
自被抓入大牢,拷问者令他说出此时还在山外的华夏军成员名单,他自然是不愿意说的,随之而来的拷打每一秒都令人难以忍受,苏文方想着在眼前死去的那些同伴,心中想着“要坚持一下、坚持一下”,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开始求饶了。
求饶就能得到一定时间的喘息,但无论说些什么,只要不愿意招供,拷打总是要继续的。身上很快就皮开肉绽了,最初的时候苏文方幻想着潜伏在梓州的华夏军成员会来营救他,但这样的希望并未实现,苏文方的思绪在招供和不能招供之间晃动,大部分时间哭喊、求饶,偶尔会开口威胁对方。身上的伤实在太痛了,随后还被洒了盐水,他被一次次的按进水桶里,窒息晕厥,时间过去两个多时辰,苏文方便求饶招供。
招供的话到嘴边,没能说出来。
这许多年来,战场上的那些身影、与女真人搏杀中死去的黑旗士兵、伤兵营那渗人的叫喊、残肢断腿、在经历那些搏杀后未死却已然残疾的老兵……这些东西在眼前晃动,他简直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何会经历那样多的痛楚还喊着愿意上战场的。可是这些东西,让他无法说出招供的话来。
他在桌子便坐着发抖了一阵,又开始哭起来,抬头哭道:“我不能说……”
接下来,自然又是更加恶毒的折磨。
每一刻他都觉得自己要死了。下一刻,更多的痛楚又还在持续着,脑子里已经嗡嗡嗡的变成一片血光,哭泣夹杂着咒骂、求饶,有时候他一面哭一面会对对方动之以情:“我们在北方打女真人,西北三年,你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他们是怎么死的……固守小苍河的时候,仗是怎么打的,粮食少的时候,有人活生生的饿死了……撤退、有人没撤退出来……啊——我们在做好事……”
“求求你……不要打了……”
“求你……”
这软弱的声音逐渐发展到:“我说……”
然后又变成:“我不能说……”
如此一遍遍的循环,拷打者换了几次,后来他们也累了。苏文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坚持下来的,然而那些惨烈的事情在提醒着他,令他不能开口。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不久之后,某一个坚持不下去的自己可能要开口招供了,然而在这之前……坚持一下……已经捱了这么久了,再捱一下……
说不定营救的人会来呢?
不知什么时候,他被扔回了牢房。身上的伤势稍有喘息的时候,他蜷缩在哪里,然后就开始无声地哭,心中也埋怨,为何救他的人还不来,再不来自己撑不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人陡然打开了牢门。
苏文方已经极度疲惫,还是陡然间惊醒,他的身体开始往牢房角落蜷缩过去,然而两名公人过来了,拽起他往外走。
苏文方奋力挣扎,不久之后,又被半拖半拽地弄回了拷问的房间。他的身体稍稍得到缓解,此时见到那些刑具,便愈发的恐惧起来,那拷问的人走过来,让他坐到桌子边,放上了纸和笔:“考虑这么久了,兄弟,给我个面子,写一个名字就行……写个不重要的。”
苏文方浑身发抖,那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触动了伤口,痛楚又翻涌起来。苏文方便又哭出来了:“我不能说,我姐会杀了我,我姐夫不会放过我……”
“他们不知道的。”
“他们知道的……呵呵,你根本不明白,你身边有人的……”
“……谁啊?”
“我不知道,他们会知道的,我不能说、我不能说,你没有看见,那些人是怎么死的……为了打女真,武朝打不了女真,他们为了抵抗女真才死的,你们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他这话说完,那拷问者一巴掌把他打在了地上,大喝道:“绑起来——”
旁边几人将苏文方绑在架子上,那拷问者走过来:“你不肯说,舌头没用了,可你只有一条,我给了你面子。让你写你不肯写,手指头有十个,我们慢慢玩!”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别这样……”苏文方身体挣扎起来,高声大喊,对方已经抓住他的一根手指,另一只手上拿了根铁针靠过来。
“说不说——”
“我们打金人!我们死了好多人!我不能说!”
“给我一个名字——”
“我姐夫会弄死你!杀你全家杀你全家啊你放了我我不能说啊我不能说啊——”
疯狂的喊声带着口中的血沫,这样持续了片刻,然后,铁针插进去了,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从那拷问的房间里传出来……
随后的,都是地狱里的景象。
************
大小凉山中,对于莽山尼族的围剿已经实质性地开始。
秋收还在进行,集山的华夏军部队已经动员起来,但暂时还未有正式开拨。沉闷的秋天里,宁毅回到和登,等待着与山外的交涉。
从表面上来看,陆桥山对于是战是和的态度并不明朗,他在面上是尊重宁毅的,也愿意跟宁毅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谈判,但之于谈判的细节稍有扯皮,但这次出山的华夏军使者得了宁毅的命令,强硬的态度下,陆桥山最终还是进行了让步。
谈判的日期因为准备工作推后两天,地点定在小凉山外围的一处谷地,宁毅带三千人出山,陆桥山也带三千人过来,无论怎样的想法,四四六六地谈清楚——这是宁毅最强硬的态度——如果不谈,那就以最快的速度开战。
这一天,已经是武朝建朔九年的七月二十一了,上午时分,秋风变得有些凉,吹过了小凉山外的草地,宁毅与陆桥山在草地上一个破旧的凉棚里见了面,后方的远处各有三千人的部队。互相问好之后,宁毅看到了陆桥山带过来的苏文方,他穿着一身看来整洁的长袍,脸上打了补丁,袍袖间的手指也都包扎了起来,步伐显得虚浮。这一次的谈判,苏檀儿也跟随着过来了,一见到弟弟的神态,眼眶便微微红起来,宁毅走过去,轻轻地抱了抱苏文方。
苏文方的脸上微微露出痛楚的神色,虚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发出来:“姐夫……我没有说……”
“知道,好好养伤。”
“……动手的是那些读书人,他们要逼陆桥山开战……”
“好。”
苏文方低声地、艰难地说完了话,这才与宁毅分开,朝苏檀儿那边过去。
宁毅面对着陆桥山,陆桥山拱了拱手,笑容殷勤:“误会误会,绝不是陆某的意思,宁先生,误会。”
宁毅点了点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则朝后面看了一眼,方才说道:“毕竟是我的妻弟,有劳陆大人费心了。”
“哎,应该的,都是那些腐儒惹的祸,竖子不足与谋,宁先生一定息怒。”
宁毅点头笑笑,两人都没有坐下,陆桥山只是拱手,宁毅想了一阵:“那边是我的夫人,苏檀儿。”
“弟妹的大名,有才有德,我也久仰了。”
宁毅并不接话,顺着方才的语调说了下去:“我的夫人原本出身商人家庭,江宁城,排行第三的布商,我入赘的时候,几代的积累,但是到了一个很关键的时候。家中的第三代没有人成材,爷爷苏愈最后决定让我的夫人檀儿掌家,文方这些人跟着她做些俗务,打些杂,当初想着,这几房以后能够守成,就是万幸了。”
陆桥山点了点头。
“当然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我们没有走上这条路。老爷子前几年过世了,他的心里没什么天下,想的始终是周围的这个家。走的时候很安详,因为虽然后来造了反,但苏家成材的孩子,还是有了。十几年前的年轻人,走鸡斗狗,中人之姿,也许他一辈子就是当个习惯挥霍的纨绔子弟,他一辈子的眼界也出不了江宁城。但事实是,走到今天,陆将军你看,我的妻弟,是一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了,就算放眼整个天下,跟任何人去比,他也没什么站不住的。”
宁毅看着陆桥山,陆桥山沉默了片刻:“没错,我收到宁先生你的口信,下决心去救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宁毅抬起头看天空,然后微微点了点头:“陆将军,这十多年来,华夏军经历了很艰难的处境,在西北,在小苍河,被百万大军围攻,与女真精锐对阵,他们没有真的败过。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活成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未来他们还会跟女真人对阵,还有无数的仗要打,有无数人要死,但死要死得其所……陆将军,女真人已经南下了,我恳求你,这次给他们一条活路,给你自己的人一条活路,让他们死在更值得死的地方……”
山风吹过来,便将凉棚上的茅草卷起。宁毅看着陆桥山,拱手相求。
“……好不好?”
“……女真人已经南下了?”
秋风吹拂的凉棚下,宁毅的问题之后,又沉默了许久,陆桥山开了口,没有正面回答宁毅的请求。
宁毅点点头:“昨天已经接到北面的传讯,六日前,宗辅宗弼兴兵三十万,已经进入河北境内。李细枝是不会抵抗的,我们说话的时候,女真军队的前锋恐怕已经接近京东东路。陆将军,你应该也快接到这些消息了。”
当今天下,宁毅统领的华夏军,是最为重视情报的一支军队。他这番话说出,陆桥山再度沉默下来。女真乃天下之敌,随时会朝着武朝的头上落下来,这是所有能看懂时局之人都拥有的共识,然而当这一切终于被轻描淡写证实的一刻,人心中的感受,终究沉甸甸的难以言说,即便是陆桥山而言,也是最为危急的现实。
他回望后方的军队,沉默地思考着这一切。宁毅等待了一段时间。
“策反刘豫,我为你们准备了一段时间,这是中原所有反抗者最后的机会,也是武朝最后的机会了。把这点争取来的时间放在跟我的内耗上,值得吗?最重要的是……做得到吗?”
陆桥山回过头,露出那熟练的笑容:“宁先生……”
与他的笑容同时出现的是宁毅的笑容:“陆将军……”然后那笑容收敛了,“你在看我的时候,我也在分析你。假话套话就不用说了,朝廷下命令,你军队做封锁,不进攻,想要将华夏军拖到最虚弱的时候,争取一分胜机。谁都会这样做,无可厚非,不过机会已经错过了,大小凉山已经稳定下来,多亏了李显农这帮人的配合。”
“可我又能怎么样。”陆桥山无奈地笑,“朝廷的命令,那帮人在背后看着。他们抓苏先生的时候,我不是不能救,但是一群书生在前头挡住我,往前一步我就是反贼。我在后来将他捞出来,已经冒了跟他们撕破脸的风险。”
宁毅摇了摇头:“相对于十万人的生死,就要一路打到江南的女真人,虚与委蛇的办法有很多,就算真有人闹,他们还没结果,女真人已经过来了,你至少保全了实力。陆将军,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次装不过去,谈不妥,我就会把你当成敌人看。”
宁毅的声音低沉下来,说到这里,也回头看了一眼,苏文方已经被担架抬走,苏檀儿也跟随着远去:“身上负担几万人几十万人的生死,很多时候你要取舍谁去死的问题。苏文方回来了,我们有六个人,很无辜地死在了这件事情里,包括大小凉山的事情,我可以直接铲平莽山部,但是我跟着他们做局,有时候可能让更多人陷入了危险。我是最明白会死多少人的,但不能不死……陆将军,这次打起来,华夏军会死更多的人,如果你愿意放手,要吃的哑巴亏我们吃。”
陆桥山点了点头,他看了宁毅许久,终于开口道:“宁先生,问个问题……你们为何不直接铲平莽山部?”
“问得好”宁毅沉默片刻,点头,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因为攘外必先安内。”
陆桥山笑起来,脸上的笑容,变得极淡,但或许这才是他的真面目:“是啊,华夏军屯兵和登三县,如今八千人往外头去了,和登三县看起来仍旧强大,但如果真要出兵与我对决,你的后方不稳。我早猜到你会着手解决这个问题,但我也也真心希望,李显农他们能做出点什么成绩来……封锁凉山,你每一天都在消耗自己,我是真心希望,这个过程能够长一些,但我也知道,在宁先生你的面前,这个小花样玩不长久。”
“那问题就只有一个了。”陆桥山道,“你也知道攘外必先安内,我武朝如何能不提防你黑旗东出?”
“答案在于,我可以铲平莽山部,你武襄军却打不过我身后的这面黑旗。”宁毅看着他,“若在平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称你一声壮士,但在女真南下的现在,你拿十万人跟我硬耗。毫无价值。”
陆桥山走到旁边,在椅子上坐下来,低声说了一句:“可这就是军队的价值。”
“什么?”宁毅的声音也低,他坐了下来,伸手倒茶。陆桥山的身体靠上椅背,目光望向一边,两人的姿态一时间犹如随意坐谈的好友。
“宁先生,这么些年来,许多人说武朝积弱,对上女真人,屡战屡败。原因到底是什么?要想打胜仗,办法是什么?当上武襄军的头头后,陆某冥思苦想,想到了两点,虽然不一定对,可至少是陆某的一点拙见。”
“愿闻其详。”宁毅推过茶杯。
“这天下,这朝堂之上,文臣武将,当然都有错。军队不能打,其一源于文臣的不知兵,他们自以为满腹经纶,纸上谈兵让人照做就想打败敌人,祸根也。可武将无错乎?倾轧同僚、吃空饷、好钱粮田亩、玩女人、媚上欺下,这些丢了骨头的将领莫非就没有错?这是两个错。”
陆桥山竖了竖手指:“如何改正,我不好说,陆某也只能管得住自己。可我想了许久之后,有一点是想通了的。天下终究是文人在管,若有一天事情真能做好,那么朝中大员要下来正确的命令,武将要做好自己的事情。这两点唯独全都实现时,事情能够做好。”
“一如宁先生所说,攘外必先安内或许是对的,可是朝堂只让我武襄军十万人来打这黑旗,或许就错了。可谁说得准呢?也许这一次,他们的决定作对了呢?谁知道那帮混蛋到底怎么想的!”陆桥山看着宁毅,笑了笑,“那路就只有一条了。”
“我武襄军安安分分地执行朝堂的命令,他们若是错了,看起来我很不值得。可我陆桥山今日在这里,为的不是值不值得,我为的是这天下能够走对路。我做对了,只要等着他们做对,这天下就能得救,我若是做错了,不论他们对错与否,这一局……陆某都一败涂地。”
“军队就要听从命令。”
陆桥山的声音响在秋风里。
“陆某平日里,可以与你黑旗军来往交易,因为你们有铁炮,我们没有,能够拿到好处,其它都是小节。然而拿到好处的最终,是为了打胜仗。如今国运在系,宁先生,武襄军只能去做对的事情,其它的,交给朝堂诸公。”
他的声音平缓而坚定,再非平日里笑容轻佻的模样。宁毅的手指敲打着前方的桌子,一直都静静地在听,待到这声音落下,那敲打便也渐渐的停了,他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知道了。”这声音里不再有劝说的意味,宁毅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袍服,然后张了张嘴,无声地闭上后又张了张嘴,手指落在桌子上。
“……打仗了。”宁毅说道。
风从附近的群山之中吹过来,哗啦啦的沿着大地疾走,那不知建成了多久的凉棚静静地矗立,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见证了一场历史的发生,在简单的告别之后,宁毅走向那黑色的猎猎旌旗,陆桥山的身后,三千武襄军的姿态同样挺拔,仿佛在印证和诉说着将领的义无反顾。
梓州城里,龙其飞等一众书生在聚集,口诛笔伐着陆桥山让人去牢中带走黑旗成员的可耻恶行,人们义愤填膺,恨不能立刻将此卖国恶贼诛于手下,不久之后,武襄军与华夏军决裂的开战檄文传过来了。
众人在些许的错愕后,开始弹冠而呼,欢欣雀跃于即将到来的战争。
就在檄文传来的第二天,十万武襄军正式推进大小凉山,征讨黑旗逆匪,以及声援郎哥等部落——此时大小凉山内部的尼族已经基本屈服于黑旗军,然而大规模的厮杀尚未开始,陆桥山只能趁着这段时间,以堂堂的军势逼得众多尼族再做选择,同时对黑旗军的秋收做出一定的干扰。
文人士子们为此做出了诸多诗文,以歌颂龙其飞等人在这件事情中的努力——若非众义士冒着杀身之祸的铤而走险,抓住了黑旗军的奸贼,令得左摇右摆驻足不前的武襄军不得不与黑旗决裂,以陆桥山那软弱的性格,如何能真的下决心与对方打起来呢?
这堂堂的大军推进,意味着武朝终于对这可耻的弑君叛逆做出了正式的、轰轰烈烈的征讨,若有一天逆贼授受,士子们知道,这功劳簿上,会有他们的一列名字。他们在梓州期待着一场可歌可泣的大战,不断鼓舞着人们的士气,不少人则已经开始奔赴前方。
不久之后,人们就要见证一场惨败。
北方,巨大的军势行进在蜿蜒南下的道路上,女真人的军列整齐恢弘,蔓延无际。在他们的前方,是已经屈服的神州山川,视野中的山峦起伏,水泽绵延,女真军队的外围,集结起来的李细枝的军队也已经开拨,汹涌聚集,清扫着周围的障碍。
虽然自刘豫被俘,发出檄文南投后,中原之地起义者、呼应者众多,但在平东将军李细枝的这片地盘上,显露出来的反抗意志,目前还并不强烈。
就在李细枝地盘的腹地,山东的一片穷山恶水中,随着黑夜的将领,有两队骑士渐渐的走上了山岗,不久之后,亮起的火光隐隐的照在两边首领的脸上。
视野的一头,是一名有着比女子更为漂亮面貌的男人,这是许多年前,被称为“狼盗”的王山月,在他的身边,跟随着妻子“一丈青”扈三娘。
而在视野的那头,渐渐出现的男人留了一脸不修边幅的大胡子,令人看不出年龄,只是那双眼睛仍旧显得坚定而有神,他的身后,背着已然名震天下的长枪。
这是“焚城枪”祝彪。
自从宁毅弑君,天下大乱之后,被卷入其中的王山月首先在妻子的保护下回到了山东,祝彪是在小苍河三年大战时回来的。由于李细枝的坐大,对黑旗军的围剿,独龙岗在几次战斗后终于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祝家、扈家也彼此因为不同的立场而决裂。几年的时间以来,这可能是三人第一次的碰面。
曾经与祝彪有过婚约的扈三娘对于眼前的男人有着巨大的警惕,但王山月对于此事祝彪的危险并不在意,他笑着便策马过来了,目视着前方的祝彪,并没有说出太多的话——当初一道在宁毅的身边办事,两个男人之间本就有着深厚积累的友谊,即便后来因道不同而各行其路,这友谊也并未因此而消亡。
“你们想干什么?”
“可能跟你们一样。”
“那合作吧。”
“好。”
“成功之后,功劳归朝廷。”
“论唱戏,你们比得过竹记?”
“……试试看吧。”
王山月勒转马头,与他并排而立,扈三娘也过来了,警惕的目光仍旧跟随祝彪。
针对女真人的,震惊天下的第一场阻击就要打响。山岗上月光如洗、星夜寂寥,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场大战之后,还有多少在这一刻仰望星星的人,能够存活下来……
但在真正的毁灭降下时,人们亦只有前仆后继、不断向前……
河间府,首先传来的是消息是苛捐杂税的增加。
自女真人来,武朝被迫南迁之后,中原之地,便向来难有几天好过的日子。在老人、巫卜们口中,武朝的官家失了气运,年景便也差了起来,时而洪水、时而干旱,去年肆虐中原的,还有大的蝗灾,失了活路的人们化成“饿鬼”一路南下,那黄河岸边,也不知多了多少无家的游魂。
饿鬼眼看着过了黄河,这一年,黄河以北,迎来了难得平静的好年景,没有了轮番而来的天灾,没有了席卷肆虐的流民,田里的麦子眼看着高了起来,然后是沉甸甸的收获。笊子村,王老石准备咬咬牙,给儿子娶上一门媳妇,衙门里的公人便上门了。
今年压下来的税赋与徭役大幅度的增加,在公人们都吞吞吐吐的语气里,眼看着要算走今年收入的六成,亩产不到两石的麦子交上去一石有多,那接下来的日子便没法过了。
王老石平日里是个温吞的人,这一次对着衙门里的公人,也忍不住说了一番重话:“你们也是人,也是人生爹妈养的咧,你们要把村里人都逼死咧。”
公人不好意思地走掉之后,王老石失了力气,闷闷地坐在院子里,对着家中的三间土屋发呆。人活着,真是太苦了,没有意思,想来想去,还是武朝在的时候,好一些。
不久之后,儿子回来,得知税赋的事情,憋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儿子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今年已经二十三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倒不是周围没女子,是早些年太苦了,不敢娶,养不活。官府的税赋要是压下来,今年又得吃糠咽菜,甭提多养个女人了。
沉闷的秋夜里,同样沉甸甸的心事在许多人的心中压着,第二天,村子祠堂里开了大会——日子不能这样过下去,要将下头的苦处告诉上面的老爷,求他们发起善心来,给大伙儿一条活路,毕竟:“就连女真人来时,都没有这么过分哩。”
族中请出了宿老乡绅,为了疏通关系,大伙儿还贴贴补补地凑了些钱粮,王老石和儿子被选为了挑夫,挑了麦子、腌肉之类的东西随着族老们一道入城,不久之后,他们又得到了隔临几个村子的串联,大伙儿都派出了代表,一片一片地往上头陈情。
眼看着人多起来,王老石等人心中也开始澎湃起来,沿途中公人也为他们放行,不久之后,便浩浩荡荡地闹到了河间府,知府王满光出面安抚了众人,双方交涉了几次,并不成功。下头的人说起狗官的奸猾,就骂起来,然后便有痛骂狗官的顺口溜在城里传了。
再过得两日的一天,城中忽然涌入了大量的兵丁,戒严起来。王老石等人被吓得不行,以为大伙儿反抗官府的事情已经闹大了,却不料官兵并没有在捉他们,而是直接进了知府衙门,据说,那狗官王满光,便被下狱了。
此后的事情发展迅速,两天之中,城内城外哀鸿遍野,官府中的大官们一波接一波的被下狱。仅仅是两天时间,河间府的菜市口立起了巨大的邢台,这一天,王老石等人都收到了消息,跑去菜市口看杀头,杀的是狗官的头,杀的是衙役、官差的头。
这些原本作威作福的官儿们一队队地被押了上去,王满光甚胖,一副脑满肠肥的模样,此时被绑了,又用布条堵住嘴,狼狈不堪。这等狗官,真是该杀,人们便拿起地上的东西砸他,不久之后,他被第一个按在了邢台前,由下来的女真官儿,宣布了他玩忽职守的罪名。
大部分人听不懂罪名,只是欢呼而已,王满光被打破了头,额头血淋淋的跪在那儿,最后要砍头的时候,行刑的侩子手拿下了他口中的布条,这胖乎乎的贪官看了前方的人群一眼,最后说了一句话。在这个年代能胖成这样,王满光不是个好官,甚至可以说是劣迹斑斑,但他却因为这句话,被载入了后来的历史。
“快逃啊……乡亲们……”头破血流的狗官如此说道。
片刻之后,侩子手的刀落下了。
这一天,在人们的欢欣鼓舞中,原本河间府的衙门管理层几乎被杀了三分之一,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由北地而来的“元帅”完颜昌,主持了这场正义。
女真的元帅来了,当心的宿老们不再有资格与之照面,大伙儿回到了村里。而在王满光被杀三天之后,新的衙门以及下头差役班子就已经恢复了运作,这一次,来到王老石家中的两名差役,已经是与上次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
这次他们是来保命的。
一番通知之后,更多的赋税被压了下来,王老石目瞪口呆,然后就像上次一样骂了起来,然后他就被一棒打在了头上,头破血流的时候,他听见那差役骂:“你不听,大伙儿都要被害死了!”
这一天,河间府周围的人们才开始回忆起王满光被杀头前的那句话。
然而,逃已经晚了。
河间附近的差役、官兵已经开始行动起来,封锁了所有的道路交通。同样的事情,此时正在平东将军李细枝所统治的河北、京东等路不断蔓延。河北路,叩关而过的女真三十万大军一路南下,由完颜宗弼率领的前锋部队已越过真定。
小小的笊子村,王老石等人还并不明白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但在天下的舞台上,三十万大军的南征,意味着以毁灭和征服武朝为目的的战争,已经彻底的吹响了号角,再无余地。一场凶猛的大战,在不久之后,便在正面展开了。
七月二十四,“群狼”突袭大名府!
自武朝南迁后,在京东东路、梁山一带经营数年的王山月及独龙岗扈家为首的武朝力量,终于展露了它收敛已久的獠牙。
自从刘豫在金国的扶持下建立大齐势力,京东路原本就是这一势力的核心,只是京东东路——亦即后世的山东梁山一带,仍旧是这势力管辖中的盲区。此时梁山仍旧是一片覆盖数百里的水泊,连带着附近如独龙岗、曾头市等多地,地域偏远,盗匪丛出。
武朝难治的地方,伪齐同样难治,待到刘豫的朝廷被黑旗军渗透,皇帝在皇宫之后挨打,刘豫南迁,这一片地方便归于了李细枝以及其背后大儒齐砚为首的齐家。李细枝多次剿匪未果,后来费了大力气,平了独龙岗,草草交差。但在其背后,王山月等人籍着“武朝正统”的名义,仍旧能够不断串联、扩大影响。这几年来,已经完成了对整个梁山区域的实际统治。
附近的山匪望风来投、义士群聚,即便是李细枝麾下的一些心怀正气者,或是王山月主动联系、或是私下与王山月联系,也都在私下里完成了与王山月的通气。这一次随着命令的发出,大名府附近便给李细枝一系真正表演了什么叫“渗透成筛子”。二十四,梁山三万大军忽然出现了大名府下,城外攻城城内混乱,在不到半日的时间内,守护大名府的五万军队全线溃败,带队的王山月、扈三娘夫妇完成了对大名府的易手和接管。
这几乎是武朝留存于此的所有底蕴的爆发,也是曾经跟随宁毅的王山月对于黑旗军学习得最透彻的地方。这一次,台面上的枪对枪、炮对炮,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大名府乃是女真南下的粮草中继地之一,随着这些时日征粮的展开,朝着这边汇集过来的粮草更是惊人,武朝人的第一次出手,轰然钉在了女真大军的七寸上。随着这消息的传开,李细枝已经聚集起来的十余万部队,连同女真人原本镇守京东的万余军队,便联手朝这边猛扑而来。
战争随着这第一次攻击轰然扩散。通往水泊以北的道路上,此时也已经是一片狼藉和荒芜,偶尔能够看到空荡荡的废墟和村庄。一支马车队伍,正沿着这道路往北而去。
此时此刻,能够行走在这种道路上的商队,都非等闲之辈,此时这队伍虽然人少,却也能够看出一名名男子身手的矫捷,前方的马车颠簸,偶尔却有女子的声音传出,那是轻轻的哼唱声,时而是《猗兰操》的“兰之猗猗”,时而是《桃夭》的“之子于归”,偶尔也有《离骚》、《硕鼠》,歌声并无伴奏,听来却让人心旷神怡。
只是无序的歌声,也透露出了歌者心绪并不平静。
卢俊义在马车的前方,朝后头看了一眼。
“师师姑娘,前头不太平,你实在该听话南下的。”
车子里的女子,便是李师师,她一身粗布衣服,一面哼歌,一面在缝补手中的破衣服。曾经在矾楼中最当红的女子自然不需要做太多的女红。但这些年来,她年岁渐长,颠簸辗转,此时在摇晃的车上缝缝补补,竟也没什么妨碍了。
“如今的天下,反正也没什么太平的地方了。”
“往南走总能落脚的,有我们的人,饿鬼抓不住你。”
“我往西南走,他愿见我吗?”
“姓宁的又不是胆小鬼。”
“可我却不愿意见他了。”
师师低下头笑笑,咬断了手中的细线。片刻后,她放下东西,趴在车窗边沿朝外看,风吹乱了头发。这些年来辗转颠簸,但她并没有变得老弱憔悴,相反,年龄在她的脸上凝固下来,唯有时间化为洒脱的气质,点缀在她的眉眼间。
卢俊义摇头,叹了口气:“小乙办事去了,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女人的心事。不过,打仗不是儿戏,你准备好了,我也没什么说的。”
“嗯。”车中的师师点点头,“我知道,我见过。”
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那是十余年前,她才二十出头,女真人终于来了,强攻汴梁,那时候的她一心想要做点什么,笨拙地帮忙,她想起当时守城的那位薛长功薛将军,想起他的情人,矾楼中的姐妹贺蕾儿,她因为怀了他的孩子,而不敢去城墙下帮忙的事情。他们后来没有了孩子,在一起了吗?
俱往矣。
十余年的变迁,这周遭早已天翻地覆。她与宁毅之间也是,阴差阳错地,成了个“旧情人”,其实在许多关键的时候,她是险些成为他的“情人”了,可是造化弄人,到最后变成了遥远和疏离。
她曾经对他有好感,后来崇拜他,在后来变得无法理解他,如今她理解了一部分,却仍旧有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在。世事倾覆,些许感情的萌动早已变得不再重要。得知他“死讯”的几年里,她自大理出来,一路辗转。回想去年,他们在泽州可能险些要有相逢,但他不愿意见她,此后她也不太想见他了。或许有一天,她将所有的事情都看懂了,再去见他吧。
“对不起啊,宁立恒,我错怪你了。”她希望到那一天,她能对他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来,然后再去坦诚一段微不足道的情感。不过,现在她还没有这个资格,她还有太多东西看不懂了。
但也有些东西,是她如今已经能看懂的。
随着女真的再度南下,王山月对女真的阻击终于打响,而一直以来,陪伴着她由南往北来来回回的这支小队,也终于开始有了自己的事情,前几天,燕青率领的一部分人就已经离队北上,去执行一个属于他的任务,而卢俊义在劝说她南下未果之后,带着队伍朝水泊而来。
“该去见一些老朋友了。”卢俊义如此说道。
“……某年纪尚轻时,习枪舞棒,粗识军略,自以为武艺无双,却无人赏识,后来想不到上了梁山,姓宁的那位又灭了梁山。我加入军旅,接着又束手束脚,方知自己并非大将之才。这些年走走看看,如今知道,没得犹豫的余地了。”
曾经在宁毅手下做事的王家公子,力量已然发动,原本便等待在山东一带的黑旗力量,也终于不再沉默了。距离先相秦嗣源率众守城,武瑞营夏村血战,过去了十余载,距小苍河的浴血而战亦有数年的光景,女真人的再度南来时,仍旧是这一系的力量,首先的站在了这怒潮的前方。
思及此事,回忆起这十余年的波折,师师心中唏嘘难抑,一股豪情壮志,却也免不了的澎湃起来。
不久之后,她见到了在目的地聚集的黑旗军队。“焚城枪”祝彪为首,“大刀”关胜,“霹雳火”秦明,“金枪手”徐宁,祝家的祝龙祝虎等将领,都已经在此等待了。随后,“玉麒麟”卢俊义归于队伍。
这一年的水泊,漫漫芦苇已枯,群雄聚首,给彼此带来了或多或少的唏嘘,但更多的,还是聚于眼前的壮志豪情。相对于此刻要经历的事情,曾经的梁山泊、聚义堂,不过是记忆中的小小浮尘,宋江、吴用等人,也只是留存于过往的跳梁小丑而已。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大战在前。
人音混杂,车马声急。大名府,巍峨的古城墙矗立在秋日的阳光下,还残留着数日前肃杀的战争气息,南门外,有苍白的石像静立在树荫中,观望着人群的聚集、离散。
一场大的迁徙,在这一年的秋末,又开始了。
驾着车马、拖着粮食的富户,面色惶然、拖家带口的汉子,被人群挤得摇摇晃晃的老夫子,大腹便便的妇人拖着不明所以的孩子……间中也有穿着官服的公人,将刀枪剑戟拖在马车上的镖头、武师,轻装的绿林豪客。这一天,人们的身份便又降到了同一个位置上。
他们的目的地或是富庶的江南,或是周围的山岭、附近居所偏僻的亲族。都是一般的惶然不安,密集而混乱的队伍延绵数十里后逐渐消散。人们多是向南,渡过了黄河,也有往北而去的,不知道消失在哪里的山林间。
世事轮替,眼前的一幕,在过往的十年间,并不是第一次的发生。女真的数次南下,生存环境的苛刻,令得人们不得不离开了熟悉的故乡。然而眼前的事态比之往常又有着些许的不同。十余年的时间教会了人们关于战争的经验,也教会了人们对于女真的恐惧。
七月二十四,随着王山月率领的武朝“光武军”里应外合巧取大名府,类似的迁徙状况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出现。战争之中,无论谁是正义,谁是邪恶,被卷入其中的平民都难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南下,代表的,便是数十上百万人都将被卷入其中碾碎、无济于事的滔天大劫。
有人走、便也有人留。大名府的巍峨城墙延绵环绕四十八里,这一刻,火炮、床弩、滚木、礌石、滚油等各种守城物件正在无数人的努力下不断的安放上来。在延绵如火的旌旗拱卫中,要将大名府打造成一座更加坚强的堡垒。这忙碌的景象里,薛长功腰挎长刀,缓步而行,脑中闪过的,是十余年前守卫汴梁的那场大战。
十余年前的汴梁,北望长江,在左相李纲、右相秦嗣源的统领下,第一次经历女真人兵锋的洗礼。承接两百年国运的武朝,城外数十万勤王大军、包括西军在内,被不过十数万的女真军队打得四处溃散、杀人盈野,城内号称武朝最强的禁军连番上阵,死伤无数几度破城。那是武朝第一次正面面对女真人的强悍与自身的积弱。
薛长功在第一次的汴梁保卫战中崭露头角,后来经历了靖平之耻,又伴随着整个武朝南逃的步伐,经历了后来女真人的搜山检海。此后南武初定,他却心灰意冷,与妻子贺蕾儿于南面隐居。又过得几年,贺蕾儿虚弱病危,身为太子的君武前来请他出山,他在陪伴妻子走过最后一程后,方才起身北上。
汴梁守卫战的残酷之中,妻子贺蕾儿中箭受伤,虽然后来侥幸保下一条性命,然而怀上的孩子已然流产,此后也再难有孕。在辗转的前几年,平静的后几年里,贺蕾儿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也曾数度劝说薛长功纳妾,留下子嗣,却一直被薛长功拒绝了。
其实回想两人的最初,彼此之间可能也没有什么至死不渝、非卿不可的情爱。薛长功于军队未将,去到矾楼,不过为了发泄和慰籍,贺蕾儿选了薛长功,恐怕也未必是觉得他比那些书生优秀,不过兵凶战危,有个依靠而已。只是后来贺蕾儿在城墙下中间流产,薛长功心情悲恸,两人之间的这段情感,才算是落到了实处。
后来的一路相伴,直至贺蕾儿病重去世,薛长功抱着妻子大哭了一场,将她敛葬。其实他不愿有嗣,又岂只是因为贺蕾儿?因他见识了女真人的强悍,自身又是没有关系一路从军中摸爬滚打起来的将领,深知武朝军队的许多弊端,变无可变。若是女真人必将一路打下来,侵吞整个南武,自己有了子嗣,不过是生作了女真人的奴隶而已。
而今妻子已去,他心中再无牵挂,一路北上,到了梁山与王山月搭伙。王山月虽然面相柔弱,却是为求胜利连吃人都毫无在意的狠人,两人倒是一拍即合,此后两年的时间,定下了围绕大名府而来的一系列战略。
此时的大名府,位于黄河北岸,乃是女真人东路军南下途中的防御重镇,同时也是大军南渡黄河的关卡之一。辽国仍在时,武朝于大名府设陪都,便是为了表现拒辽南下的决心,此时正值秋收过后,李细枝麾下官员大肆搜集物资,等待着女真人的南下接收,城池易手,这些物资便全都落入王、薛等人手中,可以打一场大仗了。
秋风猎猎,旌旗延绵。一路前行,薛长功便见到了正在前方城墙边远望北面的王山月等一行人,周围是正在架设床弩、火炮的士兵与工人,王山月披着红色的披风,手中抱着的,是他与扈三娘的长子——已然四岁的小王复。一直在水泊长大的孩子对于这一片巍峨的城市景象明显感到新奇,王山月便抱着他,正指点着前方的一片景色。
“……自这里往北,原本都是我们的地方,但现在,有一群坏人,正要从你看到的那头过来,一路杀下去,抢人的东西、烧人的房子……爹爹、娘亲和这些叔叔伯伯便是要挡住这些坏人,你说,你可以帮爹爹做些什么啊……”
“打坏人。”
“没错,不过啊,咱们还是得先长大,长大了,就更有力气,更加的聪明……当然,爹爹和娘亲更希望的是,等到你长大了,已经没有这些坏人了,你要多读书,到时候告诉朋友,这些坏人的下场……”
他与孩子的说话间,薛长功已经走到了附近,穿过随行人员而来。他虽无子嗣,却能够明白王山月这个孩子的珍贵。王家一门忠烈,黑水之盟前,辽人南下,王其松率领举家男丁相抗,最终留下一屋的孤寡,王山月乃是其第三代单传的唯一一个男丁,如今小王复是第四代的单传了。这个家族为武朝付出过如此之多的牺牲,让他们留下一个孩子,并不为过。
“我还是觉得,你不该将小复带到这里来。”
“小复,看,薛伯伯。”王山月笑着将孩子送到了薛长功的怀中,稍微冲散了将军脸上的肃杀,过得一阵,他才看着城外的景象,说道:“小孩子在身边,也不总是坏事。今日城中宿老联名过来见我,问我这光武军攻下大名府,是否要守住大名府。言下之意是,守不住你就滚蛋,别来连累我们……我指了院子里在玩的小复给他们看,我孩子都带来了。武朝必会尽其所能,光复中原。”
对于大名府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两人有过无数次的推演和商议,在最坏的情况下,“光武军”钉死在大名府的可能,不是没有,但绝不像王山月说得这般笃定。薛长功摇了摇头。
“赶在开战前送走,难免有变数,早走早好。”
“那便是他的造化了。”王山月看看儿子,笑了笑,那笑容旋又敛去:“武朝积弱,即便要改,非一代之功。女真人强大,只因他们自小敢争敢抢,争杀顽强。如果我们这一辈人没有打败他们,我宁愿我的孩子,从小就看惯了刀枪!王家没有软骨头,却并无将才,希望从他开始会有些不同。”
王山月的话语平静,王复难以听懂,懵懵懂懂问道:“什么不同?”
薛长功道:“你爹爹想让你将来当将军。”
这样的期许在孩子成长的过程里听到怕不是第一次了,他这才明白,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薛长功笑了笑,王山月便也笑起来,此时城墙上下热火朝天,午后的阳光却还显得冷淡漠然。大名府往北,辽阔的天空下一马平川,李细枝的十七万大军分作三路,已经越过百里外的刑州,浩荡的旗帜充斥了视野中的每一寸地方,扬起的尘埃遮天蔽日。而在西面十余里外,一支万余人的女真军队,也正以最高的速度赶往黄河岸。
大齐“平东将军”李细枝今年四十三岁,脸长,朗目而高鼻,他是女真人第二次南下时随着齐家投降的将领,也颇受刘豫重视,后来便成为了黄河东北面齐、刘势力的代言。黄河以北的中原之地沦陷十年,原本天下属武的思维也已经渐渐松散。李细枝能够看得到一个帝国的兴起——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
女真的崛起乃是天下大势,时势所趋,不容抗拒。但即便如此,当走狗的走狗也并非是他的志向,尤其是在刘豫南迁汴梁后,李细枝势力膨胀,所辖之地接近伪齐的四分之一,比田虎、王巨云的总合还要大,已经是实实在在的一方诸侯。
要维持着一方诸侯的地位,便是刘豫,他也可以不再尊重,但唯有女真人的意志,不可违抗。
这次的女真南下,不再是往日里的打打闹闹,经过这些年的修养生息,这个新生的大帝国要正式吞并南方的土地。武朝已是夕阳余晖,唯独顺应潮流之人,能在这次的大战里活下来。
出于这样的考虑,在女真南下之前,李细枝就曾往各处派出亲信厉行整肃——自小苍河三年大战之后,这类整肃在伪齐各势力内部几成常态。只可惜在此之后,大名府遭里应外合迅速易手的消息仍旧传了过来。李细枝在勃然大怒之后,也只能按照预案迅速兴兵来救。
时间是温吞如水,又足以碾灭一切的可怕武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时,中原之地抵抗者无数,至第二次南下,靖平之耻,中原仍有众多义军的挣扎和活跃。然而,待到女真人肆虐江南的搜山检海结束,中原一带成规模的反抗者就已经不多了,虽然每一拨上山落草的匪人都要打个抗金的义军名头,实际上还是在靠着下药、劫道、杀人、掳虐为生,至于杀的是谁,无非是更加手无寸铁的汉人,真到女真人勃然大怒的时候,这些义士们其实是不怎么敢动的。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本就是世间至理,能够跳出去者甚少。因此女真南下,对于周围的众多落草者,李细枝并不在乎,但自家事自家知,在他的地盘上,有两股力量他是一直在提防的,王山月在大名府的捣乱,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光武军”的力量令他警惕,但在此之外,有一股力量是一直都让他警惕、乃至于恐惧的,便是一直以来笼罩在众人身后的阴影黑旗军。
谁也不想像刘豫一样,深更半夜被人在皇宫里打一顿。
如果说小苍河大战过后,众人能够安慰自己的,还是那心魔宁毅的授首。到得去年,田虎势力忽然变天后,中原众人才又真正体验到黑旗军的压迫感,而在后来,宁毅未死的消息更像是在高调地嘲弄着天下的所有人:你们都是傻逼。
刘豫在皇宫里就被吓疯了,女真因此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然而金国在天北,黑旗在西南,有怒难言,表面上按下了脾气,内部不知道治了多少人的罪。
而在此之外,中原的其它势力只能装得太平,李细枝加强了内部整肃的力度,在河北真定,年事已高的齐家老太爷齐砚被吓得几次在夜里惊醒,连连大呼“黑旗要杀我”,暗中却是悬赏了数以百万贯的财货,要取那宁毅的人头,因此而去西南求财的绿林客,被齐砚怂恿着去武朝游说的儒生,也不知多了多少。
俗话说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然而唯有这宁毅,从一开始,冒的便是天下之大不韪,自在金銮殿上如杀鸡一般杀了周喆,此后招招凶险,得罪武朝、得罪金国、得罪中原、得罪西夏、得罪大理……在他得罪整个天下之后,如李细枝等人却也不得不承认,一旦被这等凶人盯上,这天下不管是谁,不死也得扒层皮。
河北的齐老太公上的是华夏奸佞的名册,而在治理京东、河北的几年里,李细枝知道,在梁山附近,有一股黑旗的力量,便是为他、为女真人而留的。在几年的小规模摩擦中,这股力量的讯息逐渐变得清楚,它的领头人,号称“焚城枪”祝彪,自宁毅屠尽梁山宋江一系时便跟随在其身后,乃是一直以来宁毅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武艺高强、心狠手辣,那是得了心魔真传的。
有这么一帮子人埋在周围,那是迟早要出事的,然而李细枝也不敢真的将手中兵力搭在剿灭黑旗这件事上。时移世易,强悍的辽国已灭,武朝式微、仗着两百年底蕴在做最后挣扎,金国横空出世、群雄辈出,却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大势所趋,至于宁毅的所谓华夏军,便是这混乱的天下孕育出的最诡异的魔头了。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那王山月率领的所谓“光武军”横在女真南下的道路上乃是必然之事,纵然让他们拿了大名府,毕竟整条黄河如今都在己方手中,总有解决之法。却唯有这面黑旗,李细枝只能期待着他们与光武军貌合神离,又或者偏居天南的华夏军对女真仍有忌惮,见女真此次为取江南,不要提前造次,只要女真人平安过渡,这次的麻烦,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大金两位皇子兴兵南下,王山月所谓光武军取大名府,看似勇猛,实则有勇无谋!对于这支光武军的事情,本帅早与大金完颜昌大人有过商议。这三四万人籍梁山水泊以守,我等想要围剿,事倍功半,难竞其功。但他竟敢出来,如今拿下大名,便是我等将其剿灭之时,故此战,宜缓不宜急!我等第一步,徐徐图之,将其所有军队拖在大名,聚而围之!它若真的厉害,我便将大名围成另一个太原府,宁可杀成白地,不可出其寸甲。斩草除根!永绝其患!”
曾经景翰十四年的中原,秦氏长子秦绍和率领满城军民苦守太原一年之久,终因孤立无援而城破,满城被屠,秦绍和在逃亡途中被杀,尸身都被女真人剁碎,这成为女真第一次南下之中最为惨烈的事件之一。当初的坚城太原,在十余年后的今天都仍是一片废墟。
八月初一,大军过刑州后,李细枝在军队的议事中定下了要将王山月等一行人钉在大名府的基调。而在这场议事过去后仅仅片刻,一名探子穿四百里而来,带来了已经没有回转余地的消息。
“黑旗夺城,自曾头市出!”
李细枝在大营中坐了半晌:“这么说,王纪牙的两万人,已经没有了?”
自从武朝以来,京东路的许多地方治安不靖、豪强频出。曾头市多数时候鱼龙混杂,偏于自治,但理论上来说,官员和驻军当然也是有的。
从李细枝接管京东路,为了提防黑旗的袭扰,他在曾头市一带驻军两万,统军的乃是麾下猛将王纪牙,此人武艺高强,心性缜密、性情残暴。早年参与小苍河的大战,与华夏军有过深仇大恨。自他镇守曾头市,与济南府驻军相呼应,一段时间内也算是压服了周围的众多山头,令得多数匪人不敢造次。谁知道这次黑旗的集结,首先仍旧拿曾头市开了刀。
七月二十八,一万一千黑旗军突袭曾头市,首先拿下东城城墙,城池大乱后陷入巷战,王纪牙集结大军坚守城南,甚至三度亲自带队冲杀,在第三次带队夺城时被黑旗军突袭,在与“大刀”关胜交手数招后被一刀斩下了头颅。这黑旗带队的,正是黑旗大将祝彪。
而在击溃王纪牙,轻取曾头市后,黑旗军已经放出消息,要直接朝李细枝、大名府这边杀过来。那传讯探子说起这事,有些畏缩,李细枝喝问两句,才看到了探子带过来的,射入途中城池的传单。
传单讯息歪歪扭扭,是这样的:李小枝,大人要打仗,小孩子滚开!
“欺人太甚!”
砰的一声巨响,李细枝将手掌拍在了桌子上,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站起来后,须发皆张,整个大帐里,都已经是弥漫的杀气。
然而接下来,已经没有任何侥幸可言了。面对着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南下,这万余黑旗军不曾韬光养晦,已经直接怼在了最前方。对于李细枝来说,这种行径最为无谋,也最为可怕。神仙打架,小鬼终究也没有躲藏的地方。
谁都没有躲藏的地方。
说来也是奇怪,随着女真人南下序幕的揭开,这天下间激烈的战局,仍旧是由“偏安”西南的黑旗展开的。女真的三十万大军,此时尚未过黄河,西南凉山,七月二十一,陆桥山与宁毅进行了谈判。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十万大军陆续进入凉山区域,首先呼应莽山尼族等人,对周围众多尼族部落展开了威慑和劝说。
对于这一战,无数人都在屏息以待,包括南面的大理高氏势力、西面吐蕃的怨军、梓州城的龙其飞等儒生、此时武朝的各系军阀、乃至于远隔千里的金国完颜希尹,都各自派出了密探、细作,等待着第一记炮声的打响。
七月二十六,凉山秀峰隘口,已然沉默了数年的和登三县黑旗主力,对着入山的十万大军挥出了第一刀。
时值深秋,小凉山的气温宜人,山上山下,土黄与青绿的颜色混杂在一起,还看不出多少衰败的迹象。人群,已经漫山遍野的涌来。
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淹没了视野中所能看到的一切地方。山谷中、山腰上、山麓间,并行的军列延绵十余里的蔓延而来,负责联络、规划路线的斥候与莽山尼族派出的勇士在崎岖的道路间穿行,呼应着附近的众多军列,调整着一拨拨军队的速度。
由于凉山崎岖的地形所致,自进入山区之中,十万大军便不可能维持统一的军势了。为求稳妥,陆桥山仔细规划,将武襄军分作六部,放慢速度,呼应前行。每一日必在莽山部斥候的辅助下,详细规划好第二日的行程、目标。而在步、骑开道的同时,弓弩、炮兵必紧随其后,避免在任何时候出现军阵的脱节,务求以最稳妥的姿态,推进到集山县的东北面,展开作战。
尽管速度不快,姿态保守。十万大军推进时,如林的旌旗横扫凉山,犹如洗地一般的壮阔威势,仍旧给了前来接应的莽山部战士极大的信心。武朝上国的威严,名不虚传,凉山局势,自恒罄部落蛮王食猛死后,终于又迎来了再一次的转机。
莽山部郎哥、莲娘联同陆桥山方面当即派出了使者,前去游说其余各尼族部落。这些事情都是在最初的一两天里开始做的,因为就在这之后,于凉山之中休养了数年,即便莽山部肆虐多时都一直保持收缩状态的华夏军,就在宁毅回到和登后的第二天完成了集结,随后朝着武襄军的方向扑过来了。
在过去的几年里,和登三县军民接近二十万人,其中军队近六万,除去赶赴徐州的精锐、卫戍三县的部队,这一次,一共出动军队两万四千三百人,其中经历过西北大战的老兵约占四分之一。
七月二十六这天巳时左右,延绵的黑色旗帜出现在武襄军的视野当中。一个时辰后,热气球飞起来,战斗打响。
黑旗主攻。武襄军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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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砰!砰!
有整齐的鼓声响起在山麓上,人影前后蔓延,在凉山的山间,一拨拨、一群群,列阵以待,在视野中,几乎要延伸到天的另一头。
山上有座华夏军的小哨所,这些年来,为维护商道而设,常驻一个排的士兵。如今,以这座华夏军的哨所为中心,进攻部队陆续而来,沿着山麓、坡地、溪谷聚集列阵,队伍多以百人、数百人为一阵,部分铁炮已经在山头上摆开。
毛一山正在山麓间一片有着矮灌木的不起眼的荒地间与身后的同伴训着话。当初在夏村成长起来的这位武瑞营战士,今年三十多岁了,他眉目稳重、身如铁塔,双手皮肤粗糙,虎口长满老茧,这是战阵外的训练与战阵上的砍杀共同留下的痕迹。
当初身为刀盾兵起来的他这些年来仍旧负重盾、持钢刀。七八年前在西北宣家坳的一场大战,他、罗业、候五、渠庆、卓永青等人正面面对了不可一世的女真军神完颜娄室,并且将之杀死,立下了大功。大战中幸存的五人经历了小苍河数年的血战洗礼,如今在华夏军中各有职务与位置。毛一山因为性情扎实勇烈,适合前线却并无突出的领导才能,在军中升迁并不快。到如今,他带领的是华夏军第五师第一团的一个加强营,总人数四百,其中半数老兵,其余的新兵,也多是西北残酷环境中锻炼出来的西军残部。
暂时还没有人能够发现这一营人的特别。又或者在对面漫山遍野的武襄军士兵眼中,眼前的黑旗,都有着同样的神秘和可怕。
“……我再说一次。第一炮打响后,开始交手,我们的目标,是对面的秀峰北岭。不用急着动手,我们落后一步,沿着侧面那条沟躲爆炸,一旦越过那条沟。拿出你吃奶的力气来往前冲,北岭靠后,路上有炮弹不用管,遇上了是运气差。一连二连攻坚,三连抬炮弹挖沟,四连把周围守好了,最后整个第五师都会往秀峰聚集,根本不用怕——”
伸着那铁饼般的手掌,毛一山缓慢地重复着战斗的步骤,与其说是在安排任务,不如说连他自己都在复习这段战斗计划。待到将话说完,二连长已经开了口:“老大,哪里有人怕?”回头笑道:“有怕的先说出来。”
山上的鼓点沉重而缓慢,后方有人拿钢刀敲了一下铁盾:“说什么笑话,那边没多少人。”
“好像有十万。”
“哈哈哈哈,好多啊。”
一群人议论着这件事,颇有默契地笑了出来,毛一山也咧开嘴笑,然后举起了手:“好了,不要开玩笑,任务都给我记好了!四年的时间了,我们在北方杀女真人,这些躲在南方的家伙当我们是软柿子。小苍河没有了,西北被杀成了白地,我的兄弟,你们的亲人,被留在那里……是时候……让他们看懂什么叫尸山血海了——”
最后这句话,是从喉咙的最深处吼出来的,说完后,毛一山的眼眶已经微微的发红,他回头望向对面武襄军的军阵。
小苍河的三年大战已经过去,如今说起来,可以显得豪迈慷慨,但女真精锐的进攻,与百万大军的轮番血战,如今唯有参与过的人能够明白当初的艰难了。
群山之中的冲突和游击、小苍河的坚守与后来的决堤、血战突围,西北的连番大战。毛一山能够记得的,是身边一位位倒下的身影,是战场上的鲜血与歇斯底里的狂吼,他不知多少次的带队冲杀,手中的钢刀都砍得卷了口子,虎口迸裂、浑身是血、随时都要在尸体堆中倒下的疲倦不知道有多少次,甚至挣扎着从腐臭的尸体堆中爬出来,最终侥幸找到华夏军的大队,也是有过的经历。
闭上眼睛又睁开,眼前流淌而过的,是鲜血与硝烟汇集的地狱气息。后方,在一阵整齐的暴喝之后,已经是如林的杀气。
天空中升起了热气球,毛一山的手掌在身侧晃了晃,拔出了钢刀。
“走吧。”他说道。
午时已到。
黑旗蔓延着冲下山麓,冲过谷地,不久,箭矢和炮声混杂着交错而过。黑旗对武襄军发起冲锋,在长青峡、大王山、秀峰隘等地的锋线上,同时发起了进攻。
此时暴露在进攻前线上的华夏军规模,最初还不到万人。但对于第一次感受华夏军攻势的武襄军来说,即便是万人规模的攻势,也对其造成了巨大的压力,第一颗热气球从西南升起,随着风力飘向陆桥山本阵,顺路投下了炸药包。华夏军的一部甚至对陆桥山的方向展开了正式的攻击,炮弹的互相攻击打散了一直以来要求步兵的密集型阵型,而凉山的地形也令得武襄军的步兵失去了平原上列阵的从容,到这个时候,武襄军的士兵才惊奇地发现,华夏军中的老兵实际上并不畏惧呼啸的火炮。炮弹在崎岖的山间飞舞、爆炸,华夏军的士兵分散冲锋,不断地籍着地形进行躲藏,而在相对广阔的地形上,火炮的威力,看似厉害,对相对分散的士兵却实则有限。
冲到近处的华夏军士兵有默契地朝着一点汇集,而与此同时,己方的军阵,已经被对面飞过来的少数炮弹所打散。步兵是不允许后退的,在军法的命令下只能前进,双方的士兵冲撞在了一起,随后被对方硬生生地撞开了混乱的口子。
第一轮的交手中,便有一小片炮兵阵地被华夏军冲入,有人点燃了火药,引起惊人的爆炸。
锋线上在交手第一时刻出现的劣势对于武襄军来说还只是可以弥补的小问题,真正被吓到的,或许是一直在陆桥山这边催战请战的莽山部首领郎哥。一直以来,莽山尼族不曾见识过黑旗的真正力量,即便他在山中已经闹了许久,华夏军也一直保持着克制的态度,要联合众多尼族一同对他动手,因此,当武襄军浩荡威武的十万大军听说黑旗杀来,陡然开始保持防守的姿态时,郎哥心中还是颇有疑问的。
尤其是出动总量最多不过两万余人的黑旗军对武襄军悍然发动进攻时,他一度认为对方全都疯了。
“这不是他们的意图……准备后羿弩把天上的气球给我射下来——”坐镇中军的陆桥山保持着理智,一面吩咐中军压上,用水磨工夫抵住黑旗军的攻势,一面安排专门对付热气球的改造床弩防御天空——这些年来,格物之学在太子的支持下于江宁一带兴起,总算也没有太吃干饭,为了提防热气球飞过城墙再制造一次弑君惨案,对于强劲床弩防空的改造,并不是毫无成果。
午时一刻,华夏军的意图初步展现在陆桥山的眼前。
在不到一万华夏军的“全面”强攻展开不到一刻钟后,真正属于黑旗的攻坚力量,对秀峰隘口展开了突击,战线疯狂延伸,如同一把钢刀,重重地劈了进去。
连着在地图上看了两回之后,陆桥山才微微的反应过来,出现在眼前的,是落在旁人眼中自负到近乎疯狂的战术,或许也是真正属于黑旗军才能驾驭的战术。
此时的十万武襄军,不可避免地在凉山区域内被分割成数股。但为了避免黑旗军的分割打击,陆桥山等人也特意地加强了各部之间的呼应。十万大军,此时呈西北、东南方向延伸,虽然分散的几部各有一定的呼应时间,但理论上来说,还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整体。
秀峰隘口是被两道小山脉连起来的一道相对平整的通路,算是大军当中的一条分割线,但在“常识”的领域中这条线的意义不大,它将整支大军呈三七开的局面分割成了两部分,但即便如此,陆桥山这边约有七万人,秀峰隘口的另一端也有三万人。在十万人中分出三万来,那也是一支建制完整的大军。
然而……陆桥山想起了几天前宁毅的态度。
“我求你,给他们一条活路……”
“……打仗了。”
那简简单单的态度,化作了今天简简单单的进攻。
“不惜一切……抢回秀峰隘!立刻派人过去,让陈宇光他们给我顶住!不求有功!只要顶住!”
陆桥山发出了命令,此时的秀峰隘,仍有北岭的最后一段在苦苦支撑。与此同时,秀峰隘那一头的山间,远远的甚至能用目力直视的地方,战斗开始了。
一万五千华夏军分作三股,朝将领陈宇光等人所带领的三万余人冲刷而来,炮声连绵,爆炸升腾而起、震彻群山。陈宇光等将领第一时间摆开了防御的姿态,与此同时,陆桥山率领麾下部队展开了对秀峰隘口疯狂的争夺,所有的大炮朝着秀峰隘集中起来。而在高地上,冲上秀峰的华夏军战士也在山间依着地形疯狂地挖沟和布置铁炮。
惨烈的攻防从这一刻开始,持续了一整个下午,弥漫的硝烟与血腥味纵横延绵十余里,在凉山的山间飘荡着……
八月的临安,天气开始转凉了,城中热烈而又紧张的气氛,却一直都没有降下来过。
对于靖国难、兴大武、誓死北伐的呼声一直没有降下来过,太学生每个月数度上街宣讲,城中酒楼茶肆中的说书者口中,都在讲述浴血悲壮的故事,青楼中女子的弹唱,也大都是爱国的诗词。因为这样的宣传,曾一度变得激烈的南北之争,逐渐软化,被人们的敌忾心理所替代。投笔从戎在书生之中成为一时的风潮,亦有名噪一时的富商、豪绅捐出家产,为抗敌卫侮做出贡献的,一时间传为佳话。
七月过后,这热烈的气氛还在升温,时间已经带着恐怖的气息一分一秒地压过来。过去的一个月里,在太子殿下的呼吁中,武朝的数支军队已经陆续抵达前线,做好了与女真人誓死一战的准备,而宗辅、宗弼大军开拨的消息在其后传来,紧接着的,是西南与黄河岸边的战事,终于启动了。
对于这些事情的终于到来,秦桧没有任何激动的情绪,压在他背上的,只是无比的重压。相对于他半年前以及最近几个月积极的活动,如今,一切都已经失控了。
作为如今的知枢密院事,秦桧在名义上有着南武最高的军事权限,然而在周氏皇权与抗金“大义”的压制下,秦桧能做的事情有限。几个月前,乘着黑旗军抓住刘豫,将黑锅扔向武朝后造成的愤怒和恐惧,秦桧尽全力实行了他数年以来都在绸缪的计划:尽全力捣黑旗,再使用以黑旗磨利的刀剑御女真。情况若好,或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被黑旗行径吓到的建朔帝周雍一度答应了这个计划,长公主周佩也一度站在了他的这边,然而在不久之后,整个计划在推行过程里受到了阻碍。一些与黑旗私相授受的军队的游说倒不是大事,周雍意志的忽然犹豫才让秦桧感到有力难施。最终,十万武襄军被勒令强攻西南的结果令秦桧感到错愕,在这期间他几乎发动了整个朝堂的力量,最终周雍吞吞吐吐的态度还是令他功亏一篑。
黑旗军于西北抗住过百万大军的轮番攻击,甚至于将百万大齐军队打得溃不成军。十万人有什么用?若不能倾尽全力,这件事还不如不做!
他疑惑于周雍态度的改变——虽然周雍原本就是个优容寡断之人——一开始还以为是太子君武暗中进行了游说,但后来才发现,其中的关窍来自于长公主府。一度对黑旗怒不可遏的周佩最后向父亲进了极为冷漠的一番说辞。
“……宁毅曾在汴梁杀先帝周喆,后于皇宫之中抓了刘豫。若真不顾金国之威胁,倾全力讨伐,宁毅孤注一掷时,父皇安危若何?”
三方相争,武朝要先灭黑旗,再御女真,原本就是极具争议的策略,其它的说法不论,长公主真正打动周雍的,恐怕是这样的一番话。你逼急了宁毅,在临安的皇宫难道就真是安全的?而以周雍胆小怕事的性格,竟然深以为然。一方面不敢将黑旗逼到极处,另一方面,又要使原本私相授受的各军队与黑旗割裂,最后,将整个战略落在了武襄军陆桥山的身上。
与黑旗关系的计划,确实化成了对众多军队的敲打,落实了下去,秦桧也随之推进了整肃各个军队纪律的命令,然而这也只是聊胜于无的整顿罢了。几个月的时间里,秦桧还一直想要为西南的战争添砖加瓦,譬如再调拨两支军队,至少再添进去三十万以上的人,以图死死压住黑旗。然而太子君武携抗金大义,强势推动北防,拒绝在西南的过度内耗,到得七月底,西南正式开战的消息传来,秦桧知道,机会已经错过了。
这段时间以来,朝廷的动作,不是没有成绩。籍着与西南的割裂,对各个军队的敲打,增加了中枢的权威,而太子与长公主籍着女真将至的重压,努力缓解着曾经日趋紧张的南北矛盾,至少也在江南一带起到了巨大的作用。长公主周佩与太子君武在竭尽所能地强大武朝自身,为了这件事,秦桧也曾数度与周佩交涉,然而进展并不大。
这也是武朝与女真十余年战争、屈辱、反省中发生的思潮碰撞了。武朝文风兴盛,曾一度过分地讲求谋略、机变,十余年的挨打之后,意识到唯独自身强大才是一切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更加期待不屈不饶的刚强所创造的奇迹,事情不到最后一刻,要尽可能的少借外物。
太子君武年轻气盛,这样的想法最为明显,相对于对外过度的使用谋略,他更看重内部的团结,更看重南人北人一同聚集在武朝的旗帜下发挥出来的力量,因此对于先打黑旗再打女真的策略也最为厌恶。长公主周佩最初是能看懂现实的,她并非坚定的南北融合派,更多的时候是在给弟弟收拾一个烂摊子,许多时候与更懂现实的人们也更好协调,但在刘豫的事件之后,她似乎也朝着这方面转变过去了。
虽然先取黑旗,后御女真也算是一种破釜沉舟,但自身力量不够时的破釜沉舟,周佩已经开始下意识的排斥。在几次的商议中,秦桧意识到,她也恨西南的黑旗,但她更加憎恨的,是武朝内部的软弱和不团结,因此西南的战略被她缩减成了对军队的敲打和整肃,女真的压力,被她全力导向了弭平内部的南北矛盾。如果是在以往,秦桧是会为她点头的。
然而时间已经不够了。
几个月的时间,秦桧的头上多了半头的白发,整个人也陡然瘦下来。一方面是心中忧虑,另一方面,朝堂政争,也绝不平静。西南战略被拖成四不像之后,朝中对于秦桧一系的弹劾也陆续出现,以各种想法来角度秦桧西南战略的人都有。此时的秦桧,虽在周雍心中颇有地位,终究还比不得当年的蔡京、童贯。西南武襄军入凉山的消息传来,他便写下了折子,自承罪过,致仕请辞。
对于他的请辞,周雍并不应承,当即驳回。他作为父亲,在各种事务上固然相信和支持一心奋发的儿子,但与此同时,作为天子,周雍也非常信任秦桧稳妥的性格,儿子要在前线抗敌,后方就得有个可以信任的大臣压阵。因此秦桧的折子才交上去,便被周雍大骂一顿驳回了。
秦桧便二度请辞,西南战略到如今虽然有所变化,最初毕竟是由他提出,如今看来,陆桥山必败,西南局势恶化在即,自己是一定要担责任的。周雍在朝堂上对他的丧气话怒不可遏,私下里又将秦桧安慰了一阵,因为在这个请辞折子上去的同时,西南的消息又传来了。二十六,陆桥山大军于凉山秀峰隘口一带遭到数万黑旗迎头痛击,陈宇光所部的三万余人被一击而溃,溃兵四散入凉山。而后陆桥山本阵七万人遭黑旗军冲击、分割,陆桥山据各山以守,将战争拖入僵局。
西南战局在入山的第四天便急转直下,秦桧的先知先觉给他挽回了许多颜面,这一日便有众多同僚过来,对他进行安慰和挽留。亦有人说,陆桥山为人聪明、用兵厉害,遭黑旗突袭后猝不及防,但终于稳住阵脚,只要将战略及时调整,整个凉山局势未尝没有转机。秦桧只是摇头叹息。
将朝中同僚送走之后,老妻王氏过来安慰于他,秦桧一声叹息:“十余年前,先右相嗣源公之心情,或许便与为夫如今类似吧。世间不如意事啊,十有**,纵有拳拳之心,又岂能敌过上意之反复?”
王氏沉默了一阵:“族中兄弟、孩子都在外头呢,老爷若是退,该给他们说一声。”
“退,谈何容易?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秦桧笑着摇了摇头,口中念的,却是当初一代权臣蔡京的绝命诗,“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翻成梦话……到此翻成梦话啊,夫人。蔡元长权冠朝堂数十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后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女真二度南下时,蔡京被贬南下,他在几十年里都是朝堂第一人,武朝崩溃,罪名也大多压在了他的身上。八十岁的蔡京一路南下,花钱买米都买不到,最终活生生的饿死潭州崇教寺。十余年来,外界说他作恶多端导致老百姓的反感,故有钱也买不到吃的,凸显天下的忠义,实际上百姓又哪来那般明察秋毫的眼睛?
当年蔡京童贯在前,朝堂中的诸多党争,大都有两人参与,秦桧纵然一路平稳,终究不是出头鸟。如今,他已是一派首领了,族人、门生、朝中官员要靠着吃饭,自己真要退掉,又不知有多少人要重走的蔡京的老路。
“不过,夫人不必担心。”沉默片刻,秦桧摆了摆手,“至少此次不必担心,陛下心中于我有愧。此次西南之事,为夫釜底抽薪,总算稳住局面,不会致蔡京后尘。但责任还是要担的,这个责任担起来,是为了陛下,吃亏便是占便宜嘛。外头那些人不必理会了,老夫认罚,也让他们受些敲打。天下事啊……”
他顿了顿:“……都是被一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辈坏了!”
这一晚,京城临安的灯火通明,涌动的暗流掩藏在繁华的景象中,仍显得暧昧而模糊。
西南凉山,开战后的第六天,爆炸声响起在入夜之后的山沟里,远处的山麓间,有武襄军扎起的一层一层的营寨,营寨的外围,火把并不密集,卫戍的神射手躲在木墙后方,静静的不敢出声。
营地对面的林地中一片漆黑,不知什么时候,那黑暗中有细微的声音发出来:“瘸子,怎么样了?”
“不要着急,看到个大个的……”树上的年轻人,跟前架着一杆长长的、几乎比人还高的火枪,透过望远镜对远处的营地之中进行着巡弋,这是跟在宁毅身边,瘸了一条腿的宇文飞渡。他自腿上受伤之后,一直苦练箭法,后来火枪技术得以突破,在宁毅的推进下,华夏军中有一批人被选去练习火枪,宇文飞渡也是其中之一。
西南三县的研发部中,虽然火枪已经能够制造,但对于钢材的要求仍旧很高,另一方面,机床、膛线也才只刚刚起步。这个时候,宁毅集整个华夏军的研发能力,弄出了少数能够远射的火枪与望远镜配套,这些火枪虽能远及,但每一把的性能仍有参差,甚至受每一颗特制弹丸的差异影响,射击效果都有细微不同。但即便在远距离上的准确度不高,依靠宇文飞渡这等颇有灵性的射手,许多情况下,仍旧是可以依赖的战略优势了。
“你别乱开枪。”在树下隐蔽处布下地雷,与他搭档的小黑举起个望远镜,低声说道,“其实照我看,瘸子你这枪,现在拿出来有些浪费了,每次打几个小喽啰,还不太准,让人有了提防。你说这要是拿到北方去,一枪干掉了完颜宗翰,那多带劲。”
“风物长宜放眼量……老师说了,打仗会推进技术进步,现在这东西,百丈外打三枪才中一枪,每一杆还不能用太久,正好到这种地方混个手熟,回去还能多想想怎么改进。嘿嘿,以后我三百丈内指谁打谁,谁都得叫我爹。抓住一个。”
宇文飞渡话音才落下,扣动了扳机,夜色中陡然间火光暴绽,树干上都动了动,宇文飞渡抱着那长长的枪杆如猴子一般的下了树,对面营地里一阵骚乱。小黑在树下低声喝骂:“去你娘去你娘,叫你谨慎些,确定是大头头了吗?”
“看起来像啊,我都等一宿了。”
“那打中没?”
“不知道,没看清楚,走了走了。”
“走那边走那边,你个瘸子想被炸死啊。”
“你人黑心也黑,没事乱放雷,迟早有报应。”
两人互相乱损一通,沿着黑暗的山麓手忙脚乱地离开,跑得还没多远,方才躲藏的地方陡然传来轰的一声响,光芒在树林里绽放开来,大概是对面摸过来的斥候触了小黑留下的绊雷。两人相视一笑,朝着山那头华夏军的营地过去。
八月初二,小凉山开战的第六天,战斗还在持续,说是僵局,更像是华夏军顾忌战损的一种克制。除了七月二十六、二十七,对整个武襄军凶悍到极点的分割吞噬,待到陆桥山收缩军队,开始全面防御,华夏军的攻势,就变得克制而有条理起来。
所谓的克制,是指华夏军每天以优势兵力一个一个山头的拔营、夜里袭扰、山道上埋雷,再未展开大规模的强攻突进。
在过去的十余年乃至二十余年间,武朝、辽国都已经走向夕阳状态,将熊熊一窝。从出河店开始,完颜阿骨打率三千七百人打垮辽兵十万,再到护步达岗,两万人追杀七十万人,以少胜多的神话,便一直未有停止。女真的第一次南征,汴梁城下以数万部队先后击垮百万勤王大军,第二次南征破汴梁,第三次一直杀到江南,为抓周雍、搜山检海,打得武朝各路大军溃败如山。而黑旗也曾在小苍河先后打翻大齐的百万之众,看起来游刃有余,利用优势兵力以少胜多,似乎就成了一种惯例。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当士兵的素质达到某个程度以上,战场上的溃败能够及时调整,无法形成倒卷珠帘的情况下,战争的局势便没有一鼓作气解决问题那样简单了。这几年来,武襄军厉行整顿,军法极严,在第一天的失利后,陆桥山便迅速的改变策略,令大军不断修筑防御工事,军队各部之间攻防相互呼应,终于令得华夏军的进攻烈度减缓,这个时候,陈宇光等人率领的三万人溃败四散,整个陆桥山本阵,只剩六万了。
几天的时间下来,华夏军窥准武襄军防守的弱处,每天必拔一支数千人的营地,陆桥山努力地经营防御,又不断地收拢溃败士兵,这才将局面稍稍稳住。但陆桥山也明白,华夏军之所以不做强攻,不代表他们没有强攻的能力,只是华夏军在不断地摧垮武襄军的意志,令反抗减至最低而已。在西南治军数年,陆桥山自认为已经尽心竭力,如今的武襄军,与当初的一拨兵油子,已经有了彻头彻尾的变化,也是因此,他才能够有些信心,挥师入凉山。
在他原本的想象里,即便武襄军不敌黑旗,至少也能让对方见识到武朝励精图治、痛定思痛的意志,能够给对方造成足够多的麻烦。却没有想到,七月二十六,华夏军的当头一击会如此凶狠,陈宇光的三万大军保持了最坚定的守势,却被一万五千华夏军的部队当着陆桥山的眼前硬生生地击垮、击溃。七万大军在这头的全力反扑,在对方不到万人的阻击下,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直到对面的林野间硝烟弥漫、血流成河,都未能逾秀峰隘半步。
这是真正的当头棒喝,此后华夏军的克制,不过是属于宁立恒的冷酷和吝啬罢了。十万大军的入山,就像是直接投进了巨兽的口中,一步一步的被吞噬下去,如今想要掉头归去,都难以做到。
时已凌晨,中军帐里火光未息,额头上缠了绷带的陆桥山在灯火下奋笔疾书,记录着此次战争中发现的、关于华夏军事情:
……黑旗铁炮凌厉,可见过去交易中,售予我方铁炮,并非最佳。此战之中黑旗所用之炮,射程优于我方约十至二十步,我以精兵强攻,缴获对方废炮两门,望后方诸人能够以之复原……
……其士兵配合默契、战意昂扬,远胜我方,难以抵挡。或此次所直面者,皆为对方西北大战之老兵。如今铁炮出世,过往之众多战术,不再稳妥,步兵于正面难以结阵,不能默契配合之士兵,恐将退出往后战局……
……又有黑旗士兵战场上所用之突火枪,神出鬼没,难以抵挡。据部分军士所报,疑其有突火枪数支,战场之上能远及百丈,不可不细察……
……如今所见,格物之法用于战阵,委实有鬼神之效,此后战场对垒,恐将有更多新颖事物出现,穷其变者,即能占尽先机。我方当穷其道理、奋起直追……
夜色之中有蚊虫在叫,火光熊熊,发出不断持续的细微声响,陆桥山数日未歇,面色苍白,但目光在书写中,不曾有过丝毫轻率,试图将武襄军惨败的经验保留和送出去,警惕他人。不久,有士兵过来报告,说莽山部的首领郎哥负伤被带了回来:这位武艺高强的莽山部首领率领斥候在外狙杀黑旗斥候时不幸触雷被炸,如今伤势不轻。陆桥山听了之后,继续书写,不再理会。
数万人驻扎的营地,在小凉山中,一片一片的,延绵着营火。那营火浩荡,远远看去,却又像是夕阳的火光,即将在这大山之中,熄灭下去了。
天亮之后,华夏军一方,便有使者来到武襄军的营地前方,要求与陆桥山见面。听说有黑旗使者到来,满身是伤的郎哥也带着一身的绷带来到了大营,咬牙切齿的样子。
使者三十余岁,比郎哥更加咬牙切齿:“我乃苏文方堂弟苏文昱,这次过来,为的是代表宁先生,指你们一条生路。当然,尔等可以将我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再放回去,这样子,你们死的时候……我良心比较安。”
他作为使者,言语不善,满脸不爽,一副你们最好别跟我谈的表情,分明是谈判中拙劣的讹诈手法。令得陆桥山的脸色也为之阴沉了半晌。郎哥最是剽悍,憋了一肚子气,在那边开口:“你……咳咳,回去告诉宁毅……咳……”
苏文昱看了他一眼:“你是谁,痨病鬼去死,操你娘!”视死如归,满口脏话。
同样是西南大战的第六天,集山县外的山道上,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旗帜,陆陆续续地聚集起来了。
与之对应的,是卫戍集山县的一面面华夏军的黑旗,宁毅依旧是一身青袍,从和登县赶过来,与这一支支队伍的首领见面。
与武襄军的战斗还在东北面的山中持续着,凉山之中,曾参与小灰岭之会的各个部落开始出兵了,出兵的目的地是曾经强盛一时的莽山尼族。
这是属于尼族内部的斗争,千百年来在凉山繁衍生息的尼族各部之间,斗争野蛮而残酷,不足为外人道。但也因此养成了剽悍骁勇的民风,小灰岭的会盟之后,华夏军可以在尼族当中招募部分勇士参军,双方也将进行更多的、更深入的合作与往来,同化的过程或许是漫长的,但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端,以及尽量平稳的后方。
随着宁毅过来的,还有最近稍稍能够放个假的主母苏檀儿,以及宁曦、宁忌等孩子。长期以来,和登三县的物资情况,其实都说不上宽裕,兼且许多时候还得供应吐蕃的达央部落,后勤其实一直都紧巴巴的。尤其是在战争状态展开的时候,宁毅要逼着众多尼族站队,只能等待合适的时机出手,莽山部又针对秋收大肆袭扰,管理后勤的苏檀儿以及同样插手其中的宁毅,其实也一直都在跟手上的物资做斗争。
就这个层面上来说,陆桥山那种面上说着好话陪着笑,暗地里试图尽量消耗华夏军的策略不是没有道理。当然,无论是谁,也都要面对华夏军被逼到最后决死推一波的后果,这个后果,即便是如今的女真,恐怕都极难承受。
全力封锁、聚集盟友、延长战线、坚壁清野。如果武朝对黑旗的围剿能够做到这个程度的决意,那么本身储蓄资源不够丰厚的华夏军,恐怕就真要面临底牌全开、两败俱伤的可能。不过,仅仅十万人的来攻,在小灰岭落棋的一刻,这一切也已经被决定下来,不需要再考虑了。
宁毅与苏檀儿,便也短暂地放松下来。
在县城外头挥别了象征性地前来会师的尼族众人,宁毅与檀儿沿着山麓往里走,旁边有参差不齐的树木,阳光会从上头落下来,宁曦与宁忌等孩子在城中探望手上的苏文方,不曾跟过来。城市在视野下方,显得繁华而古怪,泥土与砖石的房舍相间,水车转动,一间间工厂都显得忙碌,围墙将城市隔成不同的区域,黑色的烟柱升腾,没有园林,繁忙的城市也显得有些呆板。
“还记得江宁的院子吧?”一面走,宁毅一面问道。
“怎会不记得,从小长大的地方。”沿着道路前行,檀儿的步伐显得轻盈,装扮虽朴素,但宁毅问起这个问题时,她依稀还是露出了当年的笑容。那时候宁毅才醒过来不久,逃婚的她从外头回来,锦衣白裙、大红披风,自信而又明媚,如今都已沉淀进她的身体里。
“多少年没看到了。”
“进京之后还是回去了的,只是后来小苍河、西北、再到这里,也有十多年了。”檀儿抬了抬头,“说这个干什么?”
“春节的爆竹、上元节的灯、青楼坊市、秦淮河上的船……我有时候想起来,觉得像是抢了你很多东西。”宁毅牵着她的手,“嗯,确实是抢了很多东西。”
檀儿看他一眼,却只是笑笑:“十几岁的时候,看着那些,确实觉得一辈子都离不开了。不过家里既然是卖东西的,我也早想过有一天会什么东西都没有,其实,嫁了人、生了孩子,一辈子哪有一直不变的事情,你要上京、我跟你上京,原本也不会再呆在江宁,后来到小苍河,现在在凉山,想一想是出奇了点,但一辈子就是这样过的吧……相公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嗯……突然想起来而已,昨天晚上做梦,梦到我们以前在楼上聊天的时候了。”
“楼烧了。”檀儿停下脚步,扬起下巴望他,“相公忘了?我亲手烧的。”
“是啊是啊。”宁毅笑起来。
檀儿放开他的手,缓步往前,这些年来她身形的改变算不得大,但三十多岁女人,褪去了二十岁时的甜美,取而代之的是身为母亲的收敛与身为妻子的绵柔,此时也有着走过了这么多路程的坚韧:“终究烧了楼,才能住到一起去,也才有如今的曦儿。虽然烧了以后会怎样,我当时也不想清楚,但楼总是要烧的。江宁总是要走出去的,我在和登,有时候心里闷,但看看想想,走出了江宁,再走出京城,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倒是你……”
她双手抱胸,扭过头来瞪了宁毅一眼:“宁人屠!你又要干什么事情了?”
“娘子明察秋毫。”宁毅笑得更加灿烂了些,“毕竟在这里这么久了……”
“谁又要倒霉了?”
“今天早上,文昱自请去了武襄军那边谈判。”
“啊?”檀儿脸色蓦变,皱起眉头来。
“以对陆桥山长期的分析和判断来说,这种情况下,文昱不会有事。你别着急,文方受伤,文昱巴不得弄死他们,他去谈判,可以拿到最大的利益,这是他自己请求过去的理由。不过,我要说的不止是这个,我们在凉山缩得够久了……”他顿了顿,“该出去了。”
檀儿沉默了片刻:“时候到了?”
“在这边夹起尾巴缩了好几年,弄到现在,什么跳梁小丑都要来撩拨一下,武朝到这个程度,还敢派陆桥山过来,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我什么时候倒成了成只吃哑巴亏的人了。”宁毅蹙眉摇了摇头。
“但是……相公之前说过不出去的理由。”
“是啊。”宁毅朝着前方走过去,牵了苏檀儿的手,“征服一个地方可以靠武力,黑旗几十万人,真要豁出去,我可以杀穿一个武朝。但是要同化一个地方,只能靠文脉了,小苍河与和登的几年,说什么人人平等、民主、共和、资本、格物乃至于天下大同,真的放到武朝千万人的中间,这些东西会荡然无存,毕竟……他们的日子还过得去。”
“在黑旗军点的火,认真的说了十年,也只是个火种。真要拉出去,唯一有用的,恐怕也只有高喊人人平等的杀富人、分田地。左端佑走的时候我跟他开个玩笑,说若真是天下都与我为敌,我就开始喊平等、均田地。可是啊,世界如果最终要变好,在变好之前,就要承认目前的差异。”
“矫枉必然会过正,如果在目前的情况下还政于民,文脉会断绝。如今的儒家体系断了还没什么,但是对于文化和智慧的尊重不能断,文人的自尊不能断,要走到对的路上去,蠢人的开口是不可靠的,最终还是要以智慧为核心,我至少要保证,在新的时代,人们会明白文化的重量,文人自己能认可这个重量,认识到自己的责任,甚至可以因为这种责任,面对强权而不屈不饶,为真理而付出代价。”
“杀人诛心很简单,只要告诉天下人,你们都是一样的,有智慧跟没有智慧一样,读书跟不读书一样,我打穿武朝,甚至打穿女真,统一这天下,然后杀光所有的反对者。文人嘛,杀过一批再杀一批,多来几次,剩下的就都是跪下的了。但是……将来的也都跪下来,不再有骨头,他们可以为了钱做事,为了好处做事,他们手里的文化对他们没有重量。人们遇上疑问的时候,又怎么能信任他们?”
“让人们懂理,给每一个人选择的权力,是希望人人都能成为掌舵人。但是文化自尊一断,就算你懂理,信息被蒙蔽后也不可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将来我们又会走到老路上。我杀穿武朝,建立另一个武朝,又是何苦来哉?文人有骨头,让人很头痛,但是一个时代要变好,必须要有有骨头的文人,这件事啊……我不能不在乎。”
两人沿山道往下,远远的也有多人跟随,檀儿笑了笑:“相公这话被人听了,会说你在吹牛。”
“风物长宜放眼量,不可不未雨绸缪。”宁毅也笑了笑,“但如今时间也差不多了,先走出去一点点吧……最主要的是,败了的必须割肉,如此才能以儆效尤,另一方面,女真要南下,武朝未必挡得住,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没办法婆婆妈妈了,我们先拔几个城,看看效果吧。我请了雍锦年,让他写点东西……”
“这么说,今年可以出去过年了?”
“希望能过个好年吧……”
夫妻俩一路前行,又说了些话,到得山腰时,见到下方有几人沿道路上来了,檀儿笑着指了指前方一名老者:“喏,雍夫子。”
这老人名叫雍锦年,乃是经左端佑介绍过来的一名儒生,如今在集山负责一些书文的编纂工作。双方打过招呼,宁毅开门见山:“雍夫子,请您过来,是希望接您的笔,为华夏军写一篇檄文。”
“檄文?”老人眼前一亮。
“是啊,意思大概是……自景翰朝以来,女真崛起,天下板荡,中原、华夏民族之存续,饱受威胁。华夏军成立以来,华夏军中诸将士,为天下存亡,抛头颅洒热血,虽殒身不恤……建朔年间,中原沦于金贼之手,华夏军于西北抗敌三年,先后击溃伪齐、金**队达百万之众,阵斩女真大将娄室、辞不失,终因身后无缘,辗转南下……”
……
深秋的风已经吹起来了,凉山还显得温暖。武襄军大营,在苏文昱提出让武襄军无条件投降后,双方在各自不善的言辞中宣告了第一次谈判的破裂。
苏文昱转身离开,挥了挥手。
“那就再打两天吧!”
不久,黑色的军旗蔓延,漫山遍野的攻向武襄军的地盘。
战争还将持续,不久之后,郎哥将得到莽山部被大军围困攻击的消息……
……
“……自华夏军至小凉山中,生息修养,战战兢兢,在内,于当地百姓秋毫无犯,在外以契约、诚信为来往之标准,不曾欺凌与亏欠他人。自武朝更换新君之后,华夏军一直保持着克制与善意,但如今,这份克制与善意,为人所误解。有人将我军之善意,视为软弱!武建朔九年,在女真宗辅、宗弼对江南虎视眈眈,华夏将面临望族灭种之祸的前提下,武朝,以武襄军十万人悍然来犯,宁可在外患最盛之情况下,不顾灭顶之灾,袍泽相残、同室操戈——”
……
长江以北的中原,饿鬼们还在膨胀和毁灭着所能见到的一切,汴梁被围困了数月,随着秋日的过去,被饿鬼焚烧的田亩颗粒无收,积蓄已经耗尽。在汴梁附近,无数的城池遭遇了同样的厄运。
阿里刮率领军队出击,数度击溃和屠杀了遭遇的饿鬼部队,曾经隶属伪齐的数支大军也在竭力地对抗着饿鬼们的进犯,在这个秋天里,有百万之众或饿死,或被杀死在了这片大地之上,尸臭蔓延,瘟疫开始扩散。但饿鬼的数量,仍在以不可抑制的速度不断膨胀。
被饥饿与病痛侵袭的王狮童已然疯狂,指挥着庞大的饿鬼大军进攻所能见到的每一处:人太多了,他并不介意让饿鬼们尽量多的损耗在战场之上。而粮食已经太少,即便攻下城池,也不能让跟随的人们饱腹太久,饿鬼所到之处,山岭上的树皮草根已经被吃光,秋天过去了,些许的果实也都不再存在,人们架起锅、烧起水,开始吞噬身边的同类。
一部分掌控地盘的伪齐军阀甚至试图让开道路,令饿鬼们南下,但饿鬼如人海般选择了攻城。江南太远太远,他们只能抓住眼前的每一颗粮食。
渺小、瘦弱、皮包骨头的人们一路前行,哭泣都已经无泪,绝望伴随着他们,一点一点的随着凉意席卷,就要浸透这片人间地狱。
无人能挡。
黑旗的八千精锐躲避着这绝望的海潮,还在赶往徐州。
……
“……对于邻人之短视与愚蠢,华夏军不会坐视和姑息,对于一切来犯之敌,我军都将给予迎头的痛击……今武襄军已败,为保证华夏军之存续,保证凉山居民之生存和利益,保证华夏军一直以来所维持的与各方的商道与往来,在武朝不再能维护以上诸条的前提下,华夏军将自身力量保证我方朝东、朝北等各路商道之安危。在武襄军全面投降的前提下,我方将会接管由凉山往东、往北,直至以梓州为界等各地之卫戍任务……”
宁毅说到这里,身边的雍锦年抬起头来,张大了嘴……
……
大名府,李细枝率十七万大军抵达了城下,与此同时,祝彪率领的一万一千华夏军穿山过岭,直朝李细枝所在的黄河岸边而来。
战鼓似雷鸣,旌旗如大海,十七万大军的结阵,巍然肃杀间给人以无法被撼动的印象,然而一万人已经直朝这边过来了。
“……狂妄小儿,竟真敢与我军开战不成!”
正让大军准备攻城的李细枝在确认路线后也愣了半晌,这个时候,女真三十万大军的前锋已经越过了真定,距离大名府三百里。
而就在女真大军于真定过境的第二天,真定爆发了一次针对女真后勤部队的袭击,与此同时,真定城内的齐家老宅响起了爆炸,随后是蔓延的大火,一名名绿林人物在这老宅之中厮杀。针对齐砚的刺杀已经展开,但由于齐家一直以来在这里的经营,搜罗的大量家将和绿林武者,这场里应外合的刺杀最终没能成功杀死齐砚。
齐砚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部分亲族在这场刺杀中死去。这场大规模的刺杀后,齐砚携带着无数家财、众多亲族一路辗转北上,于第二年抵达金国元帅宗翰、希尹等人经营的云中府定居。
这些人从此都没有再回到中原……
……
“……我军此次出兵,其一、为保障华夏军商道之利益不受侵害,其二、乃是对武朝众多跳梁小丑之小惩大诫。华夏军将严格履行过往军规,对每城每地心向华夏之群众不犯秋毫,不扰民、不拆屋、不毁田。此次事件过后,若武朝幡然醒悟,华夏军将秉承和平友善的态度,与武朝就损害、赔偿等事宜进行友好协商,以及在武朝承诺华夏军于各地之利益后,妥善商讨梓州等各地各城的管辖事宜……”
“……华夏军自建立之日起,规行矩步、与邻为善,一直以来得到众多开明人士的支持和帮助。如岭南李成茂(李显农)等,为解决莽山郎哥等肆虐众匪,日日奔走、呕心沥血……呃,我待会再加几个名字……只因有志之士皆明,外侮在前,倾覆在即,唯我华夏各族之存续,为当今天下要务。唯独放下矛盾,携手同心,华夏之人才能够打败女真,光复中原,兴盛我华夏大地……华夏子民不会忘记他们,历史会留下他们的名字,会感谢他们,也希望武朝诸贤达能以为镜鉴,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在此,华夏军承诺,所行诸事皆以华夏利益为重,此后亦绝不首先兴起与武朝的争端,希望此诚意,能令武朝回头。同时,凡有侵害华夏之利益者,皆为我华夏军之敌人,对于敌人,华夏军绝不放纵、姑息,希望此后,不再有此等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件发生,否则,此次之事,即为前鉴。”
宁毅顿了顿,加上最后一句。
“勿以为言之不预也。”
……
八月上旬,在西南雌伏数年的安静后,黑旗出凉山。
黄河岸边,针对李细枝十七万军队的一场大战,凶狠地展开,这是北地对女真军队一系列阻击战的开端,三天的时间内,黄河染血、沉尸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