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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金灭辽,女真第一次南下后,又过去了十一个年头。武建朔九年秋,金国第四度伐武拉开了序幕,三十万大军由东路南下中原。相对于女真第一次南下时人们自发组织抵抗的激烈、以及女真一路屠城的残酷,在经历了伪齐、女真近十年的统治和杀戮后,七月间,中原民众在黄河以北组织的反抗局势,万马齐喑。或许也意味着,武朝在中原的正统统治地位,已经降至低点。

    七月底,真正属于大势力有组织有计划的反抗终于展开。相对于更多取决于人民自觉、如大河汪洋般的民间反抗,此时受明确意志主宰的反抗行为就更像是处心积虑的刺杀,锋芒的对冲凶狠而暴烈,欲在第一时间制敌于死地,拉起气势与优势。

    七月二十四,王山月光武军取大名。

    二十六,李细枝早已蓄势待发的十七万大军往南而来,同时,女真将领乌达率一万原驻中原的女真军队并行而下,赶往黄河岸边,预防王山月手中的梁山水军突袭东路军南下渡头。

    二十八,一万一千黑旗军陡然聚拢,攻破曾头市,在一日的休整后,朝大名府南来。

    八月初四,十七万大军聚拢大名府,预备攻城,城内三万六千余光武军连同前来增员的三千余附近山头义军蓄势以待,这个时候,黑旗军已过高唐,朝着李细枝直扑而来。

    黄河北岸各地的反抗连锁展开,最为激烈的,真定城外突袭女真粮草部队,真定城内,齐砚府邸遭突袭,放火与刺杀事件的频率陡然爆发,河间、高唐等地突现大量传单——尽管城内许多人都不识字,却也足够将整个气氛与局势收缩到最为紧迫的程度。连绵爆发的事件犹如急促的战鼓,将整个事态延传开去。

    能够得知整个事态的不仅仅是南下的女真,在这片地方经营多年,大名府下的李细枝此刻或许才是最早收集到每一条线报的人。军队的战争预备已经紧迫到极点,对于大名府的攻城蓄势待发,但黑旗的凌厉冲势不得不让他回头。军中幕僚不断商议,有的紧张有的怀疑。

    “黑旗这是要一鼓作气,与我军决战!”

    “必是疑兵之计!便是黑旗,也不致如此鲁莽!”

    “乌达将军犹在附近,梁山这股黑旗只是偏师,并非主力,一旦被拖住只有自取灭亡!”

    “疑兵!”

    “……别忘了小苍河!”

    “也别忘了四太子宗弼的前锋!”

    幕僚的争吵令人烦闷,李细枝只能摆出霸气而镇定的姿态,一方面徐徐围城,另一方面,调动大名府与高唐中间的卫戍部队一万三千人,同时令麾下大将冯启泽率三万人在途中关卡林河坳布下防线,严阵以待。八月初六,在林河坳关口,冯启泽看到了逼近而来的黑旗部队,此时,林河坳关卡上方,铁炮、弓箭、各种防御已经严阵以待,关内是拥挤的四万三千人,对面,黑旗万人阵中,大刀关胜提着青龙偃月,出阵而来,杀气凛然。

    “要打仗了!彼小儿辈,还不清楚么!”关胜的喊声传上城墙来,有着睥睨四方的蛮横,“土鸡瓦狗速速投降!否则便要死了!”

    “我城坚炮厉,四倍于尔等!鼠辈昏了头,前来送死,正好添我功绩!”

    “你这四倍怕是没去过小苍河!”

    “哈哈,最后夹着尾巴跑掉的是谁!”冯启泽辩才无碍,并不示弱,城下关胜呵呵笑了起来,最后关刀一晃:“那就去死吧!猴子们!”说完,策马而回。

    冯启泽本以为对方还会多说几句,他也好在气势上折服对方,料不到对方说走就走,也只得沉下心来。此时还不到下午,他本人便在城墙上坐下来,命令众士兵、军法队严阵以待,绝不松懈,等待着黑旗的进攻。在提防着黑旗的这些年里,北地众人对于黑旗最大的印象便是小苍河撤退后那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为着这些事,李细枝军中也是数度清洗,冯启泽同样加强了城墙上士兵之间的监督。至于渗透之外黑旗军的强悍,那也只有打起全部的精神,以硬碰硬去解决了。

    对面阵地上,黑旗的战鼓一阵一阵,不曾停歇。这是简单的疲兵之计,冯启泽不为所动,到得下午时分,他倒反应过来,与副将道:“我料黑旗用意不在拔林河坳,也不在攻李帅中军。黑旗以心魔为首,狡计百出,不至于强攻坚城,恐有其它目的。”

    副将道:“将军英明,那我等该如何应对?”

    “无须应对。”冯启泽摇头,“如今大名府乃李帅责任所在,黑旗若绕过林河坳救援大名,我等四万大军出动,前后夹击,即便黑旗也不敢如此行险。若其目的不在大名府,便让他们乱来几日,女真主力一到,这小股黑旗插翅难逃。”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直到夜晚降临,城墙上的防御,也没有丝毫松懈。黑暗降临后,两边燃起了火光,对面的鼓声仍旧在继续,如此直到这一日的深夜,子时二刻,鼓声停了。

    火光前推,有一骑当先而出,着盔甲,执暗红长枪,在阵前举起了一只手。

    对阵的两头都被窒息淹没,这沉默持续了片刻。

    “诸位黑旗的弟兄,女真来了!”

    那声音响起来。

    “十一年前,女真第一次南来,祝彪跟随宁先生,于汴梁城下正面击溃了女真人的进攻,守住了汴梁!女真人击垮了汴梁的百万大军,没有击垮我们!”

    “十一年来,从汴梁到小苍河,到梁山再到如今。我见过女真人击垮无数的军队,见过他们屠杀无数的汉人,杀我们的父母侵占我们的土地!很多人跪下了——对面的人跪下了!我们——没有跪下过!”

    “今天上午,那上头的人大声跟我们说,呵呵,他们四倍于我们,哈哈,有坚城利炮,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黑暗之中,有无数的笑声响起,蔓延而来。

    “一群跪下的人,算是什么?让汴梁城下那些死不瞑目的鬼魂告诉他们!女真在汴梁城下打败一百万人,用了多少兵!让小苍河满山满谷的尸体告诉他们,没有女真人的插手,一百万人算是什么!而女真人没有打败我们,在西北,我们杀了他们的军神完颜娄室,在延州城上,我们亲手砍下了辞不失的人头!”

    “这是大人打仗的地方,是你死我活的地方!我告诉他们了,但是他们不听!诸位兄弟,这些软骨头,不小心挡在前面了。”

    空气已经收紧,沉默降下来,祝彪回过了头,朝城墙上投来目光,然后,鼓声轰然而鸣。

    “全体都有——”

    轰——

    “——踩死他们!!!”

    呐喊声如海潮般推来,城墙上方,冯启泽看着这一幕,瞪大了眼睛。

    “疯了……”

    然后他回过头去。歇斯底里。

    “守城——”

    黑夜中炮声响起,在夜色中不断爆开,箭雨由上而下的扑落,无数火光又由下而上的升腾,云梯朝城墙上架过来,钩索在巨弩的发射下飞舞而来。冯启泽拔起长刀,高喊“守城”,一面走一面低语:“疯了。”“娘的疯子。”他在城墙上巡视片刻,陡然间警觉地往后看,跟随着他的侍卫一阵惊悚,但冯启泽只是看了他两眼,又咬牙切齿地往前走。

    “传令卢明看好守城的几处要害,若有人异动,杀无赦!军法队都给我提起精神来!”

    “必定有诈必定有诈,一定是里应外合……”

    “……二弟,带人去卢明那里,保护他……看住他!”

    攻城的局面在第一时间激烈到了极点,冯启泽一面巡视,一面预测着自己漏算的地方。然而真正的压力,是在守城的锋线上,这一刻,城上士兵感受到的,是如同女真人攻汴梁时一般无二的猛烈攻势,黑夜之中,华夏军的前锋顺着吊索疯狂而上,城墙上的士兵经历了半日的提心吊胆、鼓声骚扰,以及军法队的高压和疑神疑鬼,尚未来得及第二次换防,攻城持续的时间还未及一刻钟,城防南侧,三名黑旗军先锋登城。

    经历过小苍河血战的先锋持盾挥刀,朝着守城的士兵杀了上去,夜色之中,登城的杀神浑身都是血肉,片刻时间,从后方的云梯上又上来两人。冯启泽率领士兵朝这边援救而来,还未接近,前方的城墙已经被士兵堵起来了,城下火箭还在升腾,冯启泽大喝:“推上去,杀退他们!”

    又有人喊:“不许退!退者杀无赦——”

    这头的局面稍稍抵住,另一端,祝彪、关胜踏上了城墙,作为此时黑旗的首领,焚城枪的登城显得格外明显,无数箭矢飞舞过来,祝彪一手持枪,一手托了一张大盾,朝着前方猛烈推撞,关胜则窥准空隙冲出,长刀挥舞,血光弥漫,不久,后方的先锋也都跟上来了。

    沸腾的杀戮沿着破城点城墙两端扩散,又朝中间压了过来。冯启泽歇斯底里,不断挥刀督战,然而城墙下方的士兵竟被杀得不能再上来,炮声偶尔的轰鸣中,过了子时,林河坳城墙易手了,而凶猛的杀戮还在推进。

    武景翰十三年,也就是十一年前,女真南下,李细枝的部队按兵不出,到第二次南下时投靠了女真,小苍河大战时,李细枝地处东面,大肆发展,出兵却最少,冯启泽麾下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虽然也曾经历了战斗,甚至参与过围剿独龙岗,却竟然一次都未曾面对过女真或黑旗精锐级别的全力进攻。

    八月初七,林河坳关卡失手,数万溃兵朝着大名府方向逃去,这天上午,李细枝收到了这个让人头皮发麻的消息。

    黑旗的疯子不要命的杀过来了。

    写了上788章后,看到一些书评,发现有一些朋友的认知,过分敏感和错误,我写了这章,谈一些粗浅的概念,但是没发,到789章发了之后,又看见一些书评,觉得还是发出来。

    到底什么是文人?

    我们从几千年前甚至几万年前的最初谈起。

    人类的本质在大脑进化定型之后,基本就已经定了,基于人的基本属性——就是我们现在的基本属性——人要成熟,要获得提升,途径只有一个:反复经历事情,利用思考,获取经验。即便未来,事情也只能这样干。

    人类超越动物的一个重要因素,是发明了语言文字,让前人的经验可以流传下来,前人代替你去经历事情,思考了,然后有了结论,一代代的积累,人类建立目前的社会。

    看书的意义,就在于获取他人的经验,例如我们看小说,通过模拟一段“经历”,在这段“经历”里思考,获取营养,当你在同样的事情上模拟了十次八次,终于遭到一件真的事情时,心里至少能有个数。

    那么古代文人是什么?

    通过读书,获取了比别人更多的经验,由此成为统治阶级,自然而然地会产生优越感,会瞧不起他人。在近代受到了抨击,更值得一提的是,“文人”拥有更多社会经验,更懂得社会的残酷,当事情压过来,他知道后续有多可怕,容易软弱迂回,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文人没骨头,是真的、没法否认的一个想对属性。

    但是,现代的文人是什么?

    我们的过去叫了太多次“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臭老九”,恍然间只要有人民最好没文人,可是走到现代社会,信息爆炸,书已经到处都是了,你们谁没看过书?谁看不到书?谁看了书以后还能产生真正的阶级差异?

    但人的基本属性没有变,要更成熟、更懂事,你就需要更多的经历,更多的思考,更多人生的横向对比,你是个人你就取不了巧。

    为什么要憎恨文人?

    在现代社会憎恨文人者,恕我直言,是那种真正懒惰的人,他们不去看书,不去提升自己,却依然认为,自己面对某些复杂事情时,能有天然的正确,他们更喜欢不动脑筋,不去努力,却依然比得上那些聪明的、努力的、不断进取的人的这种感觉。

    可是比不上的。

    现代社会打掉了过往的阶级,但是智慧的阶级仍旧存在,在可见的未来依然会存在,它简单的表现在:聪明人办一件事情能更快地找到办法,笨人办砸了,阶级在这件事里得以体现和拉升。

    想要变聪明,一是思考,一是看书。这三十年的发展,阶级已经出现了,意识到教育的重要后,“赢在起跑线上”的概念也出现了,有钱人把孩子放进好的学校,找好的老师,所谓“好”,必然体现在能够协助孩子更快地从书里汲取营养,这些孩子会成为更优秀的人,他们能够在本质上碾压笨人,笨人会成为真正的社会底层。但比较过往,这个阶级并不十分的固定,因为书已经满世界都是了,就看你有没有紧迫感了。

    关于读书有以下几种特质:

    1、阅读可以代理“阅历”,但所得必须乘以思考,也就是说,聪明人可以从书中获得更多,这是无法避免的。

    2、阅读并不能完全取代“阅历”,你在书中阅读某段经历,不断思考,这个思考落到实处,要在现实中对你有益,仍旧要经历一件确实的事件,在这件事里,你可能仍旧手忙脚乱,但如果没有看书,你可能会手忙脚乱十次八次,然后才获得正确的教训。

    3、阅读基于每个人性格的不同,是有开窍这回事的。譬如你漫无目的地看书,在书中经历了一百次,对于现实中需要阅历的缩短,可能只缩短了两三次,但是通过不同书里有目的的横向对比,我们可能更容易找到正确的人生教训,成熟得更快。那些精英学校,因材施教的大学,能干的就是这种事,但只要肯读书,仍旧存在超越的希望。

    4、现代阅读的本质,就是取代“经历”的一种取巧的手段,经历一件事,要花上十天半个月,可能还没办法找到感悟,但十天半个月,你可以看上十多本书。在这个过程里,我们面对这个世界,提升自己的过程,就是不断地“经历”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利用每一段经历进行交叉对比,最终找到这个世界的方法论。这本书里说了一个道理,那本书里说了一个,为什么两者同时存在,你可以找到更细的解法和说法,经过更多的对比,你能找到放诸世界皆准的法则。

    5,个人的一点经验:确定目标,求解方程。例如我们看孔子的《论语》,我们要确定,孔子的目标是“培养君子,建立大同社会”,他面临春秋时期的现状,那么《论语》的本质就是,“在春秋时期如何达到大同社会的一些设想”,这个方程的解法中,存在孔子整个人的逻辑架构,如果能看懂这些,如果他面临的是现代社会,“在现代时期如何达到大同社会的一些设想”中,解法必然会不同。看书,抽取写书人的思维方式和逻辑架构,那么在面对事情时,我们将拥有无数的横向对比,这是阅读最根本的一个目的,不在于学会前人的鞠躬作揖,而在于学会他们的逻辑内核。

    这是一些最基本的东西,原本我考虑着不用说,甚至考虑着不用这么浅,但是即便在现在,无条件鄙视“文人”的人还这么多,你们真是鄙视“人文”获取一点点优越感呢,还是真心的轻视“文化”?未来是一个专业的社会,面对事情时,你依靠自己那颗与生俱来的天才头脑,还是专业人士的解说?但是专业人士没有骨头了。文化,人们并不认为文化支撑起了一个社会的框架,人们将之视为仅仅为自己赚钱的工具,那么,能够赚钱的时候,扭曲一点也没什么。当整个社会的专业人士都这样干的时候,有一天他说地沟油没有害处,你是不是得吃?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说的不是群众无条件正确,而是群众对于切身的东西了解最纯粹,譬如说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们看到的雾霾越来越多了,政府就要去解决。群众提要求——永远得由群众来提要求,专家做解法,政府去执行,这么一个循环下来,社会得以良性循环。但是在一些扭曲的人心中,他们觉得自己是雪亮的,就是自己什么都对,哪怕我一辈子没看书没动脑,我说社会该如何去做,别人就得信,扯淡么不是?靠中二治国能行我们早就接近真理了,我也中二过,那还不简单,但凡有劣迹的人全杀光不就行了。

    社会最终,要靠智慧来指明方向,这个方向很窄,远不如我们想象的宽。但获取智慧的方式,不会再有变化了,就是让我们的大脑一次一次的“经历”,不断地“思考”交叉“对比”,最终获取一个能够适合世界的基本逻辑框架。人们的天真可爱永远不会接近真理,你躲在家里,不动脑筋,然后鄙视“文人”,永远不会证明你比读书人聪明。要成为优秀的人,可以去经历,可以读很多书代替部分的“经历”,但折算下来,谁也取不得巧,而文人的骨头,就是我们的骨头。

    鄙视古代的文人,在于鄙视因此而来的阶级。在现代鄙视别人读的书多,用的脑子多,那是真正的愚蠢。

    这些东西原本是启蒙的基础知识,但是我看到,我的读者中确实有这样的人,在一个现代社会上,希望藉由鄙视“文人”“文化”,来论证自己没读书没用脑也一样光辉伟大,获取些许优越感。

    获取优越感是人之常情,但是希望我的读者,不要被留在了底层。书永远是强大自身的捷径。

    梓州,秋风卷起落叶,仓皇地走,市集上残留的污水在发出臭气,小半的店铺关上了门,骑士焦急地过了街头,途中,打折清仓的商铺映着商户们苍白的脸,让这座城市在混乱中高烧不下。

    商船在连夜撤走,收拾家当预备从这里离开的人们也已经陆续动身,原本属于西南数一数二的大城的梓州,混乱起来便显得愈发的严重。

    往前走的书生们已经开始撤回来了,有一部分留在了成都,立誓要与之共存亡,而在梓州,儒生们的愤慨还在持续。

    “竖子竟敢如此……”

    “他就真不怕天下悠悠众口——”

    “朝廷必须要再出大军……”

    “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武建朔九年八月,世事的推进骤然变化,犹如白热的棋局,能够在这盘棋局上相争的几方,各自都有了激烈的动作。曾经的暗涌浮出水面化为怒涛,也将曾在这水面上弄潮的部分人物的好梦猝然惊醒。

    在这天南一隅,精心准备后进入了凉山区域的武襄军遭到了迎头的痛击,来到西南推动剿匪战事的热血儒生们沉浸在推动历史进程的快感中还未享受够,急转直下的战局连同一纸檄文便敲在了所有人的脑后,打破了黑旗军数年以来优待读书人的态度所创造的幻象,八月上旬,黑旗军击溃武襄军,陆桥山失踪,川西平原上黑旗浩荡而出,痛斥武朝后直言要接管大半个川四路。

    华夏军檄文的态度,除了在痛斥武朝的方向上慷慨激昂,对于要接管川四路的决定,却轻描淡写得近乎理所当然。然而在整个武襄军被击溃收编的前提下,这一态度又实在不是妄人的玩笑。

    狼子野心、图穷匕见……无论人们口中对华夏军随之而来的大规模行动如何定义,乃至于口诛笔伐,华夏军随之而来的一系列行动,都表现出了十足的认真。也就是说,无论书生们如何谈论大势,如何谈论名誉声望或是一切上位者该忌惮的东西,那位人称心魔的弑君者,是一定要打到梓州了。

    甚至于,对方还表现得像是被这边的众人所逼迫的一般无辜。

    就在书生们谩骂的时间里,华夏军已经一丝不苟地扫除了凉山附近六个县镇的驻兵,并且还在有条不紊地接管武襄军原本驻军的大营,在凉山雌伏数年之后,擅长情报工作的华夏军也早已摸清了周围的底细,反抗固然也有,然而根本无法形成气候。这是扫荡川西平原的开端,似乎……也已经预示了后续的结果。

    对于真正的智者来说,胜负往往存在于战斗开始之前,冲锋号的吹响,许多时候,只是获取胜利果实的收割行为而已。

    在儒生聚集的伴松居、辛谷堂等地,汇聚的书生们焦急地声讨、商议着对策,龙其飞在其中斡旋,平衡着局势,脑中则不自觉地想起了曾经在京城听李频说过的、对宁毅的评价。他未曾料到十万武襄军在黑旗面前会如此的不堪一击,对于宁毅的野心之大,手段之霸道,一开始也想得过于乐观。

    但眼下说什么都晚了。

    黑旗出兵,相对于民间仍有的侥幸心理,儒生中越是如龙其飞这般知道内幕者,越是心惊胆寒。武襄军十万人的溃败是黑旗军数年以来的首次亮相,宣告和印证了它数年前在小苍河展现的战力不曾下落——黑旗军几年前被女真人打垮,此后一蹶不振只能雌伏是众人先前的幻想之一——拥有这等战力的黑旗军,说要打到梓州,就不会仅止于成都。

    迫于混乱的局势,龙其飞在一众儒生面前坦诚和分析了朝中局势:当今天下,女真最强,黑旗逊于女真,武朝偏安,对上女真必然无幸,但对阵黑旗,仍有取胜机会,朝中秦会之秦枢密原本想要大举发兵,倾武朝半壁之力先下黑旗,而后以黑旗内部奇巧之技反哺武朝,以求对局女真时的一线生机,谁知朝中博弈艰难,愚人当道,最终只派出了武襄军与自己等人过来。而今心魔宁毅顺水推舟,欲吞川四,情况已经危急起来了。

    “我武朝已偏居于黄河以南,中原尽失,如今,女真再度南侵,来势汹汹。川四路之钱粮于我武朝重要,决不能丢。可叹朝中有不少大员,尸位素餐愚昧短视,到得如今,仍不敢放手一搏!”这日在梓州富商贾氏提供的伴松居中,龙其飞与众人说起这些事情原委,低声叹息。

    “我西来之时,曾于京中拜会秦大人,秦大人委我重任,道一定要推动此次西征。可惜……武襄军无能,十万人竟一击即溃。此事我未有料想,也不愿推卸,黑旗来时,龙某愿在梓州直面黑旗,与此城将士共存亡!但西南局势之危急,不可无人惊醒京中众人,龙某无颜再入京城,但已写下血书,请刘正明刘贤弟进京,交与秦大人……”

    他这番言语一出,众人尽皆哗然,龙其飞用力挥手:“诸位不要再劝!龙某心意已决!其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初京中诸公不愿出兵,乃是对那宁毅之野心仍有幻想,如今宁毅图穷匕见,京中诸贤难再容他,只要能痛定思痛,出重兵入川,此事仍有可为!诸君有用之身,龙某还想请诸位入京,游说京中群贤、朝中诸公,若此事能成,龙某在泉下拜谢了……”

    他慷慨悲壮,又是死意又是血书,众人也是议论纷纷。龙其飞说完后,不理众人的劝说,告辞离开,众人钦佩于他的决绝壮烈,到得第二天又去劝说、第三日又去。拿了血书的刘正明不愿代行此事,与众人一道劝他,蛇无头不行,他与秦大人有旧,入京陈情游说之事,自然以他为首,最容易成事。这期间也有人骂龙其飞沽名钓誉,整件事情都是他在背后布局,此时还想顺理成章脱身逃走的。龙其飞拒绝得便更加坚决,而两拨儒生每日里怼来怼去,到得第五日,由龙其飞在“雁南楼”中的红颜知己、红牌卢果儿给他下了蒙汗药,众人将他拖上马车,这位深明大义、智勇双全的卢果儿便陪了龙其飞一同上京,两人的爱情故事不久之后在京城倒是传为了美谈。

    龙其飞等人离开了梓州,原本在西南搅动局势的另一人李显农,如今倒是陷入了尴尬的境地里。自从小凉山中布局失败,被宁毅顺手推舟化解了后方局势,与陆桥山换俘时回来的李显农便一直显得颓废,及至华夏军的檄文一出,对他表示了感谢,他才反应过来其后的恶意。最初几日倒是有人频繁上门——如今在梓州的书生大多还能看清楚黑旗的诛心手段,但过得几日,便有真被蛊惑了的,半夜拿了石头从院外扔进来了。

    龙其飞出了两次面,为李显农发声辩解,舆论一时间被压了下来,待到龙其飞离开,李显农才察觉到周围敌视的眼睛越来越多了。他心丧若死,这一日便启身离开梓州,准备去成都赴死,出城才不久,便被人截了下来,这些人中有书生也有捕快,有人斥责他必然是要逃,有人说他是要去跟黑旗通风报讯,李显农辩才无碍,据理力争,捕快们道你虽然说得有理,但毕竟嫌疑未定,此时如何能随意离开。众人便围上来,将他殴打一顿,枷回了梓州大牢,要等待水落石出,公平发落。

    李显农随后的经历,难以一一言说,另一方面,龙其飞等人进京后的慷慨奔走,又是另一个令人热血又不乏才子佳人的温馨佳话了。大局开始明显,个人的奔走与颠簸,只是巨浪扑击中的小小涟漪,西南,作为棋手的华夏军横切川四路,而在东面,八千余黑旗精锐还在跨向徐州。得知黑旗野心后,朝中又掀起了围剿西南的声浪,然而君武抗拒着这样的提案,将岳飞、韩世忠等众多军队推向长江防线,大量的民夫已经被调动起来,后勤线浩浩荡荡的,摆出了不胜利毋宁死的态度。

    乱世如烘炉,熔金蚀铁地将所有人煮成一锅。

    黄河北岸,李细枝正面对着暗潮化为巨浪后的第一次扑击。

    林河坳失手后,黑旗军疯狂的战略意图展现在这位统治了中原以东数年的大军阀面前。大名府城下,李细枝暂缓了攻城的准备,令麾下大军摆开阵势,预备应变,同时请求女真将领乌达率军队策应黑旗的突袭。

    然而遭到了乌达的拒绝。

    宗辅、宗望三十万大军的南下,主力数日便至,一旦这支军队到来,大名府与黑旗军何足道哉?真正重要的,乃是女真大军过黄河的码头与船只。至于李细枝,率领十七万大军、在自己的地盘上如果还会害怕,那他对于女真而言,又有什么意义?

    李细枝其实也并不相信对方会就这样打过来,直到战争的爆发——就像是他修筑了一堵坚实的大堤,然后站在大堤前,看着那陡然升起的巨浪越变越高、越变越高……

    八月十一这天的清晨,战争爆发于大名府北面的原野,随着黑旗军的终于抵达,大名府中擂响了战鼓,以王山月、扈三娘、薛长功等人为首的“光武军”近四万人选择了主动出击。

    一边一万、一边四万,夹击李细枝十七万大军,若考虑到战力,即便低估己方的士兵素质,原本也算得上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李细枝沉着地面对了这场狂妄的战斗。

    然后在战斗开始变得白热化的时候,最棘手的情况终于爆发了。

    天色灰白,十七万大军在黄河北岸的漫漫秋色间,显得声势浩荡。北风卷地白草尽折,枯草、灰尘伴随着延绵的阵型铺展向远方,军队的调动间,远处的天际,已经有烽烟升起来了。

    虽然身处巨大的方阵之中,四周士兵偶尔发声,引起的动静汇集而来,依然犹如潮涌。李细枝骑在马上,看着前方军队调动惊起的扬尘,身上的血液也已经变得滚烫。

    即便在最后一刻,他还在揣度着黑旗军杀来的真实目的,是胁迫威慑,令自己不敢放手进攻大名府,还是声东击西,背后有着其他的目的……然而对方终于是杀来了,与之呼应的,还有“光武军”王山月等人打开大名府,由南面结阵冲来的事实。对方的战略意图如此的简单粗暴,自己终于不用再疑神疑鬼,但在这背后透露出来的东西,却也着实令人脸颊冰冷、头脑发寒,犹如被人当面打了一个耳光的屈辱。

    五万人冲击十七万大军,来得如此坚决,背后只能说明,对方自认为战斗力远高于己方,是要在对阵宗辅、宗望等金国大军之前,首先将自己这十余万军队扫出战场。

    确认了这一事实后的愤怒感和屈辱感令得李细枝浑身颤抖,但随后也被他转化成了沸腾的杀意和动力,如果说李细枝心中原本还存着一些虚与委蛇的犹豫,到得此时,要打垮这两方的决心已经主宰了他的脑海。被轻视至此,不打败这五万人,他此后还用做人么。

    十余万大军,在方圆十数里的战场上平摊开去,为了防止大规模的溃败,李细枝将大军拆散成一道又一道的防线,要用绵密的防御来应付黑旗的锋芒。李细枝不曾轻敌,他明白黑旗的攻势之强大,但再强的攻击毕竟只有万人,即便拖,也要将他们拖垮在这片原野上。

    这一天是建朔九年的八月十一,清晨的阳光升起时,华夏军分两路发动了进攻,开始了对李细枝大军的凿穿作战,与此同时,在南面大名府的方向,光武军分为三股,从不同的方向,向李细枝的阵地展开了攻击。

    日光逐渐的升高,大名府北面,二十多万人的鏖战带起的人声、轰鸣的炮声煮沸了天空。箭雨混乱的飞舞,冲杀与爆炸偶尔划过这深秋的山岗,硝烟弥漫,伴随着爆炸,在半空中飘荡。这是小苍河之后,中原之地经历的第一场大战,火炮已经开始变得普及了,无论质量的好坏,双方对于这一武器的运用其实都还不算熟练,在南面的战场上,光武军的部队偶尔穿过阵地,杀穿了对方的炮兵阵地,引起巨大的爆炸,偶尔也有部队在对方的炮火中溃散。

    北面的华夏军面对炮火的态度则要好得多。小苍河三年大战,后来终于南撤,一部分人是宁毅故意留在了中原的,也有一些华夏军士兵与大部队失散,没能南下。失散在中原陆续又归队的,后来大都汇集在梁山一带,加入了祝彪的队伍。这些士兵曾经经历的是最为残酷的战局,在三年的大战中,早已习惯上战场上的呼吸,后世常言老兵怕枪新兵怕炮,这些士兵已经明白炮火的威力与应对方法。在两个时辰的时间里,黑旗军长驱直进,联系击垮李细枝麾下汤定仪、刘辉、耿国安等数支万人队,将攻势推进到距离李细枝五里外的枯草铺一带。

    籍着初期的锐势,光武军于南面发起的进攻也在不断推进,十七万大军组成的防线在李细枝的调动下不断运作着,不时有部队溃败逃散,又有新的队伍顶上去,溃散的部队再被重新收编,战局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的时候,李细枝安排在南面防线的将领寇厉率领三千人突然反水,倒戈一击,瞬间引起首当其冲的近万人溃败,李细枝的侄子李玄五率附近军队奋力厮杀,才终于稳住局势。

    不过,尽管在最初的两个时辰里,南面、东北面的攻势都在不断挺近,到得这天正午时,镇于中军的李细枝却终于舒了一口气,在东北面的枯草铺,近四万人终于将黑旗军的攻势延阻在这里,而南面的战斗虽然激烈,此时的推进也已经开始变得缓慢——只要能让对方的攻势缓下来,接下来的局面,对自己来说就是优势。

    他是这样想的,原也不错。

    只是到得正午时分,本阵的侧后方,陡然传来了巨大的爆炸,爆炸的烟尘升腾,地动山摇,李细枝回头看去,爆炸竟就发生在侧后方的两百丈外,有人将辎重火药引爆了。战马嘶鸣奔走,混乱已经扩散开来,一队人策马冲来:“黑旗已至,杀李细枝——”

    “卢建云倒戈了——”

    “竖子找死!”李细枝眉眼一厉,刷的拔起了身侧的大刀,“黑旗攻势已疲!此等小丑不过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今日胜算在我,众儿郎,随我斩杀此贼!我要亲手砍下他的头——”

    他此时也不再细究此等近处为何还有内奸——黑旗会安排内奸原本就不出奇——他也是一生戎马,扬声暴喝中便要亲自冲向那边,但后方的精兵已经阻住了骑兵的冲击。叛乱的众人仓皇的后撤,附近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围将过来。李细枝正在大声下令,有浑身染血的骑士从东北的方向狂奔而来,那斥候到得近处滚下马来,第一句话便令得李细枝怔了怔。

    “枯草铺败了——”

    “……你说什么!”李细枝脑中空白了片刻,有一瞬间,他挥起长刀朝对方砍过去,然而斥候带着哭腔说了第二句话。

    “汤定仪倒戈,砍了刘辉刘将军的脑袋……”

    “倒……你娘的戈,汤定仪……”

    李细枝浑身发抖,被气到说不出话来,然而五里路并不算远,就在东北面的地方,一片混乱正在开始变得巨大,有军队被裹挟着、溃散着,正在朝这边涌来,李细枝当即点了两万人往前,军法队拔刀,一面要维持秩序,一面收拢溃兵,阻挡杀来的黑旗,然而连锁反应已经出现,先前倒戈的卢建云等人尚未被围困杀死,又有两起反正在军阵中爆发,接着又是辎重爆炸的出现。

    两万人在前方,甫一接触冲来的军阵,便开始溃散了。黑旗在视野中劈波斩浪,蔓延而来,有人声在喊:“华夏军来了,投降免死——”李细枝命令军法队开始杀人,他想要带着本阵的精锐冲杀,然而前方面对的,已经是倒卷珠帘的态势。侧面,原本隶属于冯启泽麾下的一支大概五千人的溃兵,此时也高喊着反正,朝着李细枝这边奋力地厮杀过来——林河坳之战时,冯启泽心心念念害怕的,就是军队内奸的倒戈,然而那场大战,黑旗的内应始终不曾出现,这支溃兵回到李细枝这里,又被整起队来,谁也料不到在眼下倒戈了。

    二十余万人厮杀了一个上午,到得如今,终于煮成一锅粥,乱得不能再乱了。就在正午的这个时辰里,李细枝见到了他人生中最为玄幻的一幕戏剧,以汤定仪的倒戈为转折点,十七万大军中,因将领被策反临阵倒戈的部队多达两万人,大规模的、小规模的倒戈与政变将他的军队瞬间蚀成了筛子,同时摧垮了十余万大军的军心。

    李细枝双眼血红,率领着麾下两万直系精锐奋力冲杀。不久之后,侄儿李玄五也带着麾下军队过来了。这三万军队在战场上冲突,与之对应的,是十数万大军的溃败和离散。黑旗军、光武军从后方追杀而来,整个战场蔓延十余里,自西侧延伸过大名府,李细枝的直系部队被一路追杀,一直到了大名府西南侧的黄河岸边。

    傍晚时分,一万五千余部队在黄河岸边被围困起来,试图负隅顽抗,在随后的惨烈进攻中,大量的军队被杀得前挤后拥、推入黄河。李细枝被侄儿、亲卫等人护在中央,到得此时,他精气神已丧,不断摇着头,口中只说:“不可能、不可能……”

    如果黑旗军一开始就具备这样多的奸细,那这场战斗根本就不可能进行到中午。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在他的眼前发生了。

    在这之前,他已是中原大地统治一方的诸侯,在这个天下,他本该在在棋局上的落子之人,然而随着战争的爆发,他的十七万精锐大军,面对着五万人的进攻,溃败在一夕之间。

    难以想象在这之前他的军队中有多少的摇摆之人,随着这场毫无转圜余地的战斗的进行,华夏军的内应完成了对摇摆之人的策反工作。

    夕阳正在落下,华夏军开始了劝降,浑身沾满污血、灰尘的李细枝拿起大刀,不愿投降。迎接他亲卫队的是射来的炮弹,李细枝被一发炮弹震倒在地,他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挥舞大刀冲向了杀来的华夏军人,对方将他砍翻在了地上。

    “跟你们说过了,大人打仗——小孩滚开——”

    这一刻的黄河上,无数的尸体随着水波翻涌,大名府外的硝烟还未停歇。这一天,距离完颜宗弼的女真前锋抵达,仅有数日时间了,然而这十七万大军的溃败,也必将在这数日时间里,惊动所有人的目光。

    时间回到二十多天以前,王山月在山岗上与华夏军的祝彪聚首,带来了危险的话题。

    “我有一个不要命的计划,今天带过来给你。”

    “……”

    “自女真南下,中原万马齐喑,已经好些年了。我欲夺大名府,给女真人制造一些麻烦,但是这样的小麻烦恐怕还不够振奋人心,也不能确定让女真人留在大名……黑旗内应无数,先帮我做了李细枝。”

    “……华夏军有内应,但内应又不是神仙,李细枝再无能,十七万人摆在那里,难度大。”

    “你帮我做了李细枝,我不让你帮忙守大名。”

    “……你确实不要命了。”

    “……这些年,李细枝、女真人越来越残暴,但反抗的人越来越少。这次女真的南下,不会再给武朝留余地了,是中原之地,却已经没有多少人敢动手,纵然你们抓了刘豫,归还天下予武朝……黄蛇寨寨主窦明德,一家上下被女真人所杀,眼下也已经不敢螳臂当车,灰山严堪,女儿被金国人抓去折磨后杀了,我去请他帮忙,他不相信我。如果我们能打垮李细枝,能在大名府拖住女真军队,每多一天,他们就能多一分信心……宁毅说得对,救天下,要靠天下人,光靠我们,是不够的。”

    说着这话时,正是星斗漫天之际,王山月一头长发、容貌如女子,目光之中却像是孕育着冷酷的希望。祝彪却更能明白,以华夏军这些年的经营,倾全力击垮李细枝并不是不可能,然而击垮了李细枝,谁来看住大名府,没有李细枝看住大名府,来看大名的,就只能是女真的军队了。

    但王家人一贯如此。二十余年前,辽人南下,王其松率领全家男丁对抗女真军队,悉数被屠,老人被剥皮陈尸,下葬时尸骨都不全。如今,这王家仅剩的男丁也要走上这条道路了。

    “你帮我杀李细枝。”他如此说道。

    “我把大名府……守成另一个太原!”

    至八月十一这天,李细枝的大军在凌厉的攻势下雪崩般的溃败,光武军收编了少量的军队,接管了辎重,但对于不可信任的大部分人,还是在宣传过后放了他们离开了。八月十三,便有自黄蛇寨而来的数百人抵达了大名府,此后每日,都有一拨一拨的人马过来,被光武军收编进去,直至八月十六,完颜宗弼的骑兵推进至大名府百里内,陆续抵达了大名府的义士已多达六千人,这些人或是在女真人的屠刀下失去了家人,或是心怀大义、这些年被女真压迫郁郁难伸的志士,他们大多明白,进了大名府,接下来很难出去了。

    华夏军从大名府离开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这天夜里,祝彪在队伍的最后离开。回首大名府,王山月在城头上微笑挥手,衣冠如雪、吴带当风。这一刻,秋意已深,南面的黄河依旧奔腾,月光照耀下的孤城中蕴藏的,是一个无比豪壮的梦想。

    我会拖住女真,有多久拖多久。

    直到……

    ……胜利的到来。

    天气已经凉下来,金国大同,迎来了灯火通明的夜色。

    叶落近半、衰草早折,北地的冬天就快要到了。但气温中的冷意并未有降下大同繁华的温度,即便是这些时日以来,城防治安一日严过一日的肃杀氛围,也并未减少这灯点的数目。挂着旗帜与灯笼的马车行驶在城市的街道上,偶尔与列队的士兵擦肩而过,车帘晃开时显露出的,是一张张包含贵气与傲岸的面孔。身经百战的老兵坐在马车前头,高高的挥动马鞭。一间间还亮着灯火的店铺里,肉食者们相聚于此,谈笑风生。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新一轮的南征已然开始,东面三十万大军启程之后,西京大同,成为了金国贵族们关注的焦点。一条条的利益线在这里交织汇集,自马背上得天下后,有的金国贵族将孩子送上了新的战场,欲再夺一番功名,也有的金国权贵、子弟盯上了因战争而来的获利途径:将来数之不尽的奴隶、位于南面的富庶封地、希望士兵从武朝带回的各种珍宝,又或者是因为大军调动、那庞大后勤运作中能够被钻出的一个个空子。

    相对于武朝两百年时间经历的腐蚀,新兴的大金帝国在面对着庞大利益时表现出了并不一样的气象:宗辅、宗弼选择以征服整个南武来获得威慑完颜宗翰的实力。但在此之外,十余年的繁荣与享乐仍旧显出了它应有的威力,穷人们乍富之后凭借战争的红利,享受着世上一切的美好,但这样的享乐未见得能一直持续,十余年的循环后,当贵族们能够享受的利益开始回落,经历过巅峰的人们,却未必肯再度走回贫寒。

    别说贫寒,便是些许的倒退,大抵也是人们不愿意接受的。

    曾经在马背上取天下的老贵族们再要获取利益,手段也必然是简单而粗糙的:高价提供军资、以次充好、籍着关系划走军粮、而后再度售入市场流通……贪欲总是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人们的想象力。

    贵族们不断的往大同涌来,而对于这些事情的打击,此时在大同一带也已经变得激烈。过去的几天时间里,甚至两位国公的儿子都被抓了起来,被宗翰亲自拿鞭子抽成了重伤,似乎也意味着硬派的老一辈势力对于女真年轻一辈腐坏风气的清理到达的高峰。在完颜宗翰、完颜希尹的亲自坐镇下,大同府衙门的动作激烈,这些日子以来处理了许多权贵子弟,在将这些权贵子弟抓捕、用刑后,再将他们投入了南征的军中,以役代刑。

    但这样的严厉也并未阻止贵族们在大同府活动的前仆后继,甚至因为年轻人被投入军中,一些老勋贵乃至于勋贵夫人们纷纷来到城中找关系求情,也使得城市内外的状况,更加混乱起来。

    不过这样的混乱,也即将走到尽头。

    “……一颗大树,所以会枯死,常常是因为它长了蛀虫,世间纷扰,国事也常常如此。”这繁华的夜里,陈王府阁楼上,完颜希尹正俯瞰着外头的夜色,与身边个头已经颇高的两个少年人说话,这是他与陈文君的两个儿子,长子完颜德重、次子完颜有仪。作为女真贵族圈中最具书卷气的一个家庭,希尹的两个孩子也并未辜负他的期望,完颜德重身材高大,文武双全,完颜有仪虽显瘦弱,但于文事已有心得,纵然比不过父亲的惊采绝艳,放在年轻一辈中,也算得上是出众的佼佼者了。

    他即将出征,与两个儿子交谈说话之时,陈文君从房间里端来茶水,给这对她而言,世上最亲近的三人。希尹家风虽严,平日与孩子相处,却不见得是那种摆架子的父亲,因此纵然是离开前的训示,也显得极为随和。

    “这些年来,为父常感到世事变化太快,自先皇起事,横扫天下如无物,打下了这片基业,不过二十年间,我大金仍强悍,却已非天下无敌。仔细看看,我大金锐气在失,对手在变得凶狠,几年前黑旗肆虐,便为前例,格物之说,令火器兴起,更是不得不令人在意。左丘有言,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此次南征,或能在那火器变化之前,底定天下,却也该是为父的最后一次随军了。”

    南征北战,戎马一生,此时的完颜希尹,也已经是面容渐老,半头白发。他这般说话,懂事的儿子自然说他龙马精神,希尹挥挥手,洒然一笑:“为父身体自然还不错,却已当不得吹捧了。既然要上战场,当存决死之心,你们既是谷神的儿子,又要开始独当一面了,为父有些嘱托,要留给你们……无需多言,也不必说什么吉利不吉利……我女真兴于白山黑水之地,你们的父辈,年幼时衣食无着、茹毛饮血,自随阿骨打大帝起事,征战多年,打败了无数的敌人!灭辽国!吞中原!走到如今,你们的父亲贵为王侯,你们自小锦衣玉食……是用血换来的。”

    “走到这一步,最能让为父记住的,不是眼前这些亭台楼阁,锦衣玉食。如今的女真人横扫天下,走到哪里,你看到那些人张扬跋扈、一脸傲气。为父记得的女真人不是这样的,到了今天,为父记得的,更多的是死人……自小一块长大的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征战之中的兄弟,打着打着死了,倒在地上,尸首都没人收拾,再回头时找不到了……德重、有仪啊,你们今天过的日子,是用尸体和血垫起来的。不光光是女真人的血,还有辽人的、汉人的血,你们要记住。”

    他说到汉人时,将手伸了过去,握住了陈文君的手。

    “如今天下将定了,最后的一次的出征,你们的父辈会扫平这个天下,将这个富庶的天下垫在尸体上送给你们。你们未必需要再打仗,你们要学会什么呢?你们要学会,让它不再流血了,女真人的血不要流了,要让女真人不流血,汉人和辽人,最好也不要流血,因为啊,你让他们流血,他们就也会让你们不好过。这是……你们的功课。”

    阁楼上,完颜希尹顿了顿:“还有,就是这人心的腐化,日子好过了,人就变坏了……”

    他的话语在阁楼上持续了,又说了好一阵子,外头城市的灯火荼蘼,待到将这些叮嘱说完,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个孩子告辞离去,希尹牵起了妻子的手,沉默了好一阵子。

    “你心中……不好过吧?”过得片刻,还是希尹开了口。

    陈文君微微低头,没有说话。

    “我是女真人。”希尹道,“这一生变不了,你是汉人,这也没办法了。女真人要活得好,呵……总没有想活得差的吧。这些年想来想去,打这么久总得有个头,这个头,要么是女真人败了,大金没有了,我带着你,到个没有其它人的地方去活着,要么该打的天下打完了,也就能安稳下来。现在看来,后面的更有可能。”

    “你不好过,也忍一忍。这一仗打完了,为夫唯一要做的,便是让汉人过得好些。让女真人、辽人、汉人……尽早的融起来。这辈子或许看不到,但为夫一定会尽力去做,天下大势,有起有落,汉人过得太好,注定要落下去一段时间,没有办法的……”

    陈文君没有说话。

    眼泪掉下来了。

    ……

    同样的夜晚,同样的城市,满都达鲁策马如飞,焦急地奔行在大同的街道上。

    “快!快——”

    口中这样喊着,他还在奋力地挥动马鞭,跟在他后方的骑兵队也在全力地追赶,马蹄的轰鸣间犹如一道穿街过巷的洪流。

    过得一阵,这支队伍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城东一处大宅的门前,封锁前后,破门而入。

    宅邸之中一片惊乱之声,有卫士上来阻拦,被满都达鲁一刀一个劈翻在地,他闯过廊道和惊恐的下人,长驱直进,到得里头院落,看见一名中年男人时,方才放声大喝:“江大人,你的事情发了——束手就擒……”

    那江姓官员在女真朝堂上地位不低,乃是时立爱手下一名大员,此次在粮草调动的后勤体系中担任要职,一听这话,满都达鲁进来时,对方已经是满头大汗、脸色煞白、握着一把钢刀的状态,还没来得及冲到人跟前,对方反过了手,将刀锋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该杀的!”满都达鲁冲过去,对方已经是钢刀穿腹的状态,他咬牙切齿,猛地抱住对方,稳住伤口,“谷神大人命我全权处理此事,你以为死了就行了!告诉我幕后是谁!告诉我一个名字——不然我让你全家上刑生不如死我说到做到——”

    满都达鲁最初被召回大同,是为了揪出刺杀宗翰的凶手,后来又参与到汉奴叛乱的事情里去,待到军队聚集,后勤运作,他又介入了这些事情。几个月以来,满都达鲁在大同破案不少,终究在这次揪出的一些线索中翻出的案子最大,一些女真勋贵联同后勤官员侵吞和运空军资、中饱私囊偷梁换柱,这江姓官员便是其中的关键人物。

    他查到这线索时已经被背后的人所察觉,连忙过来抓捕,但看起来,已经有人先到一步,这位江大人自知无幸,犹豫了好半天,终于还是插了自己一刀,满都达鲁大声威胁,又拼命让对方清醒,那江大人意识恍惚,已经开始吐血,却终于抬起手来,伸出手指,指了指一个地方。

    “什么!什么啊!说清楚点!说话!”满都达鲁挥手打了他一个耳光,又挥手打一个耳光。

    但对方终于没有气息了。

    “什么……什么啊!”满都达鲁站起来转了一圈,看着那江大人指的方向,过得片刻,愣住了。

    那里的一堆桌椅中,有一片黑色的桌布。

    “黑旗……”满都达鲁明白过来,“小丑……”

    几个月的时间里,满都达鲁各方破案,早先也与这个名字打过交道。后来汉奴叛乱,这黑旗奸细趁机出手,盗走谷神府上一本名册,闹得整个西京沸沸扬扬,据说这名册后来被一路难传,不知牵扯到多少人物,谷神大人等若亲自与他交手,籍着这名单,令得一些摇摆的南人摆明了立场,对方却也让更多臣服大金的南人提前暴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交手中,还是谷神大人吃了个亏。

    满都达鲁想要抓住对方,但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对方销声匿迹,他便又去负责其他事情。这次的线索中,隐约也有提到了一名汉人穿针引线的,似乎就是那小丑,只是满都达鲁先前还不确定,待到今天破开迷雾了解到事态,从那江大人的伸手中,他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这姓江的已经死了,不少人会因此脱身,但即便是在如今浮出水面的,便牵扯到零零总总将近三万石粮食的亏空,如果全都拔出来,恐怕还会更多。

    “一定抓住你……”

    满都达鲁站起来,一刀劈开了面前的桌子,这外号小丑的黑旗成员,他才回到大同,就想要抓住,但一次一次,或是因为重视不够,或是因为有其它事情在忙,对方一次次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也这样一次一次的,让他感到棘手起来。不过在眼下,他仍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西路大军明日便要誓师启程了。

    今天夜里,还有许多人要死……

    ……

    大同城南十里,西路军大营,延绵的光火和帐篷,充塞了整片整片的视野,无远弗届的延伸开去。

    辎重的车队还在彻夜的忙碌、聚集——从许久前开始,就未有停下来过,似乎也将永远的运作下去。

    两道人影爬上了黑暗中的山岗,远远的看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巨大的战争机器已经在运作,即将碾向南方了。

    “姓江的那头,被盯上很久,可能已经暴露了……”

    “没关系,好处已经分完了……你说……”

    “嗯?”

    “你说,我们做这些事情,到底有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呢?”

    “每人做一点吧。老师说了,做了不一定有结果,不做一定没有。”

    卢明坊与汤敏杰站在这黑暗中,看着这浩荡的一切,过得片刻,卢明坊看看目光深沉的汤敏杰,拍拍他的肩膀,汤敏杰陡然转头,听得卢明坊道:“你绷得太紧了。”

    “有吗?”

    “这里的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做完的。”他笑了笑,“我听到消息,东边已经开打了,祝彪出曾头市,王山月下大名府,后来于黄河岸边破李细枝二十万军队……王山月像是打算死守大名府……”

    虽然相隔千里,但从南面传来的军情却不慢,卢明坊有渠道,便能知道女真军中传递的讯息。他低声说着这些千里之外的情况,汤敏杰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这整个天下的洪波涌起,静静地体会着接下来那恐怖的一切。

    建朔九年八月十九,女真西路军自大同誓师,在大将完颜宗翰的带领下,开始了第四度南征的旅途。

    雁门关以南,以王巨云、田实、于玉麟、楼舒婉等人为首的势力已然垒起防御,摆开了严阵以待的态度。大同,希尹挥别了陈文君与两个孩子:“我们会将这天下带回给女真。”

    在南方,于金銮殿上一阵谩骂,拒绝了大臣们调拨重兵攻川四的计划后,周君武启身赶往北面的前线,他对满朝大臣们说道:“打不退女真人,我不回来了。”

    黄河北岸的王山月:“我将大名府,守成另一个太原。”

    那天晚上,看了看那枕戈待发的女真军队,汤敏杰抹了抹口鼻,转身往大同方向走去:“总要做点什么……总要再做点什么……”

    那之后秋雨延绵,兵戈与烽火推下来,延绵的秋雨下在这大地的每一处,大河奔流,浑浊的水汹涌咆哮,伴随着雷一般的声音、杀戮的声音、反抗的声音,砸在所经之处的每一颗巨石上。轰然爆开——

    轰——

    巨大的石块划过了天空,伴随着遮天蔽日的箭雨,横越数十丈的距离后狠狠地砸在那巍峨的城墙上。石头崩碎了往下落,城墙也在摇颤,一些石块划过了墙头,落入满是士兵的城内,造成了令人惨不忍睹的伤亡,城墙上,人们在呼喊声中推出了火炮,点燃引信,炮弹便朝着城外的阵地上落下去。

    武建朔九年,九月初,地狱的祭坛已经吸饱了祭品的鲜血,终于正式地打开了收割的大门。

    女真第四次南征,在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又为之窒息的气氛中,推进到了开战的一刻。吹响这一刻号角的,是女真东路军南下途中的大名府。

    在这之前,所有能做的努力都已经做了起来,王山月的光武军与祝彪率领的黑旗击垮了李细枝的近二十万人,在周围做出了声势浩大的清场。但女真人的杀到代表的是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意义,纵然已经在大名府做出破釜沉舟的姿态,仍旧没有人能够知道,大名府这座孤城能否在女真人凌厉的第一击里坚持下来。

    当年的辽国上京,也是号称能坚守数年的重镇,在阿骨打的率领下,女真人以少打多,出现了仅仅半日取上京的攻城神话——当然,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女真人第一次南征,秦绍和率领素质尚不如辽国军队的武朝士兵守太原,最终也将时间拖过了一年。无论如何,女真人到了,正戏拉开帷幕,所有的成员,就都到了心怀忐忑地上场,等待宣判的一刻。

    八月十七,黄昏静静地吞没西面的天光,女真“四太子”金兀术——亦即完颜宗弼的先锋骑兵抵达大名,在大名府以北扎下了营寨,随后,是女真主力、工匠、后勤们的陆续到来,再接着,大名府附近能够被调动的伪齐军队,驱赶着范围内不及逃走的平民,陆陆续续而又浩浩荡荡地涌向了黄河北岸的这座孤城。

    大帐、旌旗、被驱赶过来的哭哭啼啼的人们,密密麻麻延绵无际,在视野之中汇成可怖而又渗人的汪洋海潮,在此后的每一个清晨或是黄昏,那人群中的哀嚎或啼哭声都令得城头上的人们忍不住为之握拳和落泪。

    战争还未打响,最残酷的事情已经有了预兆。从十余年前起,女真人驱赶着平民攻城便是惯例,第三次南征,将武朝赶出中原后,这片名义上归属伪齐的土地已经奉女真人为主多年。但这一次的南下,面对着大名府的阻碍,完颜宗弼仍旧在第一时间将附近所有的汉人划为乱民,一方面将人潮驱赶过来,另一方面,开始向这些平民做出宣传。

    “……武朝失德于天下,中原之地,本已属大齐多年,不再归武朝所有!我大金与大齐本为兄弟之邦,尔等为大齐人,在此生息天经地义,而今又有这些武朝贼人,占城作乱!尔等记好了,你们的好日子,就是被这些武朝贼子搅乱了的——”

    一面如此宣传,一面挑选出人入城劝降,来到城中的人们或是哀求、或是谩骂,都只是大战之前让人难受的开胃菜了。待到他们的劝降哀求被拒绝,被送出城外的人们连同他们的家人一道被抓出来,在城池前方鞭笞至死。与此同时,女真军营中,攻城器械的建造仍在一刻不停地进行。

    九月初四的上午,人潮被驱赶着涌向大名府,哭泣和哀求着的人们趟掉了城外被仓促埋下的第一波地雷,也有的人为女真军队扛起了云梯,试图冲向前方的城池,夺取一线生机。女真人的军法队在后方列阵,汉人面对着汉人,在进入射程后不久,第一波的箭雨如约而至了……

    ……

    战争,从来就不是软弱者可以驻足的地方,当战争进行了十余年,淬炼出来的人们,便都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彤云烧红了天空,隐隐浸出血的颜色来。黄河北岸的大名府,更是已经被鲜血淹没了。九月初四,女真攻城的第一天,大名府的城池下方,被驱赶而来的汉人死伤过万,在女真人屠刀的驱使下,整条护城河几乎被尸体所填满。

    在铺天盖地的箭雨、投石和爆炸中,有的人架起云梯,在呼喊与哭泣中试图登城。而城上扔下了石头。

    没有人知道,女真人的士兵混在了哪里。

    在激烈的攻防当中,女真的军队连续三次对大名府的城防发起了突袭,城墙上方的守军没有疏忽,每一次都针对女真的突袭做出了及时的反应。中午时分甚至有一支女真先锋短暂登上了城墙,随后被正在附近的扈三娘带队斩杀在了城头上,逼退了这次攻击。

    女真人不愿意在大名府损失太多的兵力,但城下汉人们的生命却并不值钱,为了趋势这些人尽力登城,女真人的箭雨、投石朝着城上城下一块招呼过来,这样高烈度的战斗持续了一天,到得这天夜晚战事稍停,城上的士兵稍稍缓过来,都已觉得脱力。至于城下,是无数的尸身,负伤者在尸体中滚动,哀嚎、呻吟、哭泣,鲜血之中,那是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间惨剧。

    王山月便领着预备兵上来与人轮岗、清点伤兵。到得这天深夜,女真人营地的投石机动起来,又发动了一轮进攻,下方的平民被驱赶着、背了云梯继续架上来,哭泣着让城中的人们放开一条生路。人们从城上红着眼睛将石头砸了下去。

    第二天,激烈的战斗一如往常的持续,城上的士兵扔下了传单,上头写着“若有动静往东跑”,纸条在下方平民中传递起来,女真人便加强了东面的防御,到了第三天,残酷的攻城战在进行,王山月发动城上的士兵大喊起来:“朝西走!快朝西走!”被死亡的压力逼了三天的人们哗变起来,朝着西面汹涌而去,随后,女真人在西面的大炮响了起来,炮弹穿过人群,炸得人肢体横飞,但是在数万的人潮当中,人们根本分不清前后左右,纵然最前方有人停下来,无数的人仍旧在跑,这一阵哗乱将女真人西面相对薄弱的防线冲出了一道口子,大概有上万人从那口子里汹涌而出,没命地逃往远处的林野。

    第四天,这上万人中又有数千人被驱赶而回,继续参与到攻城的死亡队伍当中。

    从第一次的汴梁防御战到如今,十余年的时间,战争的残酷从来都未曾改变。薛长功奔走在大名府的城墙上,监督着长达四十八里的城墙每一处的防御运转。守城是一项艰难而又必须持久的任务,四十八里的长度,每一处肉眼可见的地方,都必须安排足够清醒的将领指挥和应变,白天守了还有夜晚,在最激烈的时候,还必须留下生力军,在随后的空隙中与之轮替。相对于进攻时的注重武勇,守城更多的还要考验将领的思绪缜密、滴水不漏,或许也是如此,太原才会在秦绍和的指挥了最终坚守了一年吧。

    如同十余年前一般的残酷守城中,倒也有一些事情,是这些年来方才出现的。城池上下,在每一个大战前后的空隙里,士兵们会坐在一起,低声说起自己的事情:曾经在武朝时的生活,金人杀来以后的变化,受到的屈辱,已经死去的亲人、他们的音容笑貌。这个时候,王山月或是从后方过来,或是刚刚从城墙上撤下,他也常常会参与到一场又一场这样的讨论当中去,说起曾经王家的事情,说起那满门的英烈、一家的遗孀,和他宁愿吃人也绝不认输的感受。

    这变化便是王山月带来的。它最初来自于那心魔的竹记,王山月自建制光武军起,类似忆苦思甜的会议便常常都会开。这片大地上的文化常是内敛的,大丈夫不会过多的向外人吐露过往,薛长功性情也内敛,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觉得有些不妥,但王山月并不在意,他说起他的爷爷,说起他打不过别人,但王家只有他一个男人了,他就必须撑得起整个家,他吃人只是为了让人觉得怕,但为了让人怕,他不在意把敌人咬死——相处许久之后,薛长功才反应过来,这个样貌如女子般的男人,最初可能也是不愿意跟人说起这些的。

    然而说起来了,对于军队却颇有些用处。一些口拙的男人或许只是说一句:“要为孩子报仇。”但跟人说了以后,精气神便确实有所不同。尤其是在大名府的这等绝境中,新加入进来的士兵谈起这些事情,每多怆然,但说过之后,眼中那决死的意味便浓烈一分。

    光武军、华夏军一道打败了李细枝后,附近黄蛇寨、灰山寨等地便有志士来投。这些外来之兵虽然有些志气,但调拨、素质方面总有自己的匪气,纵然加入进来,每每也都显得有自己的想法。大战开始后的第二天,灰山寨的寨主严堪与人说起家中的事情——他当时也算得上是中原的富户,女儿被金人奸辱后杀害,严堪找上官府,后来被官府抓起来,还打了八十大板,他被打得奄奄一息,家产散去大半才留下一条命,活过来后落草为寇,直至如今。

    这些事情与众人吐露出来,眼前的老寨主便在众人面前哭了一场,随后将麾下几名得力之人散入光武军中,决不再自行其是。到得守城第三天,严堪带队冲杀,击退了一拨女真人的突袭,他侥幸竟未死去,战后半身染血,兀自与人哈哈大笑,快意难言。

    其实这些年来,中原变大齐后,加入光武军的,谁又没有一丝半点的伤心事呢?纵然没有亲人,至少也都亲眼见过战友、朋友的死去。

    听他们说起这些,薛长功偶尔也会想起已经死去的妻子贺蕾儿,想起她那般胆小怕事,十多年前却跑到城墙下来、最终中箭的那一刻……这些年来,他恐惧于女真人的战力,不敢留下孩子在这个世上,对于妻子,却并不觉得自己真有深情——大丈夫何患无妻呢?但此刻想起来,却每每能看到那女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现。

    也罢也罢。

    他想,女人啊,反正我也没想过,能一直活下去……

    他是将领,这些相对丧气的话却不太能够说出来,只是偶尔望向城外那惨烈的景象和汹涌的人潮时,他竟每每都能笑出来。而在城内,王山月也在一步一步地给人打气和洗脑。

    “……是啊,武朝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比起女真人来,好到哪里去了吧……看看城外面的那些人,他们很惨,可我们投降又能怎么样?全天下投降了,我们就过得好吗?全都当奴隶——女真人不是神仙,他们以前……只是什么都没有,如今我们守住了,知道为什么……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打不败他们,靠我们不行……但就算崩碎他们的牙,我们也要把他们留在这里……完颜阿骨打已经死了,吴乞买就要死了,我们拖下去,他们就要内讧,武朝会打回来的……我们拖下去,黑旗军会打回来的……那一万多的黑旗,那个祝彪,只要我们能拖住,他们就能在后头打过来,诸位兄弟……城不好守,我们也不好活,我不知道明天睁开眼睛,你们有谁不在了,或者我不在了……”

    “……但我们要守住,我想活下去,城外头的人也想。女真人不死,谁也别想活……所以我就算死了,也要拉着他们,一起死。”

    “……一起死……”

    弥漫的烽烟被大风卷起,城墙被巨石砸得坑坑洼洼,尸体渐渐的开始发出臭气,失去所有的人们在绝地上一直站住了……

    九月初,女真东路军南下,灭南武的第一战,面对着四万余人镇守的大名府,完颜宗弼曾经做出过最多三天破城的计划,然后三天过去了,又三天过去了,城市在第一轮的进攻中几乎被血淹没,直到九月中旬,大名府仍旧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中岿然不动。这座城池在建造之初便是扼守黄河、抵御外敌之用,一旦城中的战士能咬紧牙关熬了下来,要从外头将城防击垮,却委实不算容易。

    此时吴乞买中风已近一年,时代的更替近在眼前,宗辅宗弼两兄弟怎也想不到,南下的第一战,啃在了这样的硬骨头上,他们也想不到的是,除了黑旗,南方汉人竟也渐渐的开始有这样的骨头了。

    西面,完颜宗翰越过雁门关,踏足中原。



    时已深秋,西南川四路,林野的郁郁葱葱仍旧不显颓色。成都的古城墙青灰巍峨,在它的后方,是广袤延伸的成都平原,战争的硝烟已经烧荡过来。

    镇守川四路的主力,原本便是陆桥山的武襄军,小凉山的大败之后,华夏军的檄文震惊天下。南武范围内,咒骂宁毅“狼子野心”者无数,然而在中央意志并不坚定,苗疆的陈凡一系又开始移动,兵逼长沙方向的情况下,少量军队的调拨无法阻挡住华夏军的前进。成都知府刘少靖四处求援,最终在华夏军抵达之前,聚拢了各地军队约八万余人,与来犯的华夏军展开了对峙。

    在华夏军推向成都的这段时间里,和登三县——用宁毅的话说——忙得鸡飞狗跳,热闹得很。几年的时间过去,华夏军的第一次扩张已经开始,巨大的考验也就随之而来,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和登的会议每天都在开,有扩大的、有整风的,甚至于公审的大会都在前头等着,宁毅也进入了连轴转的状态,华夏军已经打出去了,占下地盘了,派谁出去管理,怎么管理,这一切的事情,都将成为未来的雏形和模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华夏军成立后第一次分桃子。这些年来,虽然说华夏军也打下了不少的战果,但每一步往前,其实都走在艰难的悬崖上,人们知道自己面对着整个天下的现状,只是宁毅以现代的方式管理整个军队,又有巨大的战果,才令得一切到如今都没有崩盘。

    华夏军击溃陆桥山之后,放出去的檄文不仅震惊武朝,也令得己方内部吓了一大跳,反应过来之后,所有人才都开始雀跃。沉寂了好几年,东家终于要出手了,既然东家要出手,那便没什么不可能的。

    川四路天府之国,自秦朝修建都江堰,成都平原便一直都是富庶丰茂的产粮之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相对于贫瘠的西北,饿死人的吕梁,这一片地方简直是人间仙境。即便在武朝未曾失去中原的时候,对整个天下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如今中原已失,成都平原的产粮对武朝便更是重要。华夏军自西北兵败南归,就一直躲在凉山的角落中修养,突然踏出的这一步,胃口实在太大。

    但退一步讲,在陆桥山率领的武襄军大败之后,宁毅非要咬下这么一口,武朝之中,又有谁能够挡得住呢?

    突然舒展开的手脚,对于华夏军的内部,委实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内部的浮躁、诉求的表达,也都显得是人之常情,亲戚邻里间,送礼的、游说的风潮又起来了一阵,整风会从上到下每天开。在凉山外征战的华夏军中,由于陆续的攻城略地,对平民的欺辱乃至于随意杀人的恶性事件也出现了几起,内部纠察、军法队方面将人抓了起来,随时准备杀人。

    一方面盯着这些,另一方面,宁毅盯着这次要委派出去的干部队伍——虽然在之前就有过许多的课程,眼下仍旧免不了加强培训和反复的叮嘱——忙得连饭都吃得不正常,这天中午云竹带着小宁珂过来给他送点糖水,又叮嘱他注意身体,宁毅三两口的呼噜完,给吃得慢的小宁珂看自己的碗,然后才答云竹:“最麻烦的时候,忙完了这一阵,带你们去成都玩。”

    “我倒好些年没想过去大城里看了,你的身体健康,我就谢天谢地。”云竹温柔地一笑,“倒是小珂她们,从小就没有见过大地方,这次总算能出去……小珂喝慢点。”

    六岁的小宁珂正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糖水,听他们说大城市,张开了嘴,还没等糖水咽下:“怎么撕吼呼啊?”便有糖水从嘴角流下来,宁毅笑着给她擦:“快了快了。”

    “什么时候啊?”

    “呃……再过两个月。”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头,对于两个月的具体概念,弄得还不是很清楚。云竹替她擦掉衣服上的些许水渍,又与宁毅道:“昨晚跟西瓜吵架啦?”

    “没有,哪有吵架。”宁毅皱了皱眉,过得片刻,“……进行了友好的协商。她对于人人平等的概念有些误会,这些年走得有些快了。”

    “瓜姨昨天把爹爹打了一顿。”小宁珂在旁边说道。

    “什么啊,小家伙哪里听来的谣言。”宁毅看着孩子哭笑不得,“刘大彪哪里是我的对手!”

    “女孩子不要说打打杀杀的。”云竹笑着抱起孩子,又上下打量了宁毅,“大彪是家中一霸,你被打也没什么奇怪的。”

    “什么家中一霸刘大彪,都是你们无知女人之间的谣传,更何况还有红提在,她也不算厉害的。”

    “小瓜哥是家中一霸,我也打不过他。”宁毅的话音未落,红提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云竹便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分开太久,回到凉山的一年多时间里,宁毅与妻儿相处,性情一向平和,也未给孩子太多的压力,彼此的步调再次熟悉之后,在宁毅面前,妻儿们时常也会开些玩笑。宁毅在孩子面前时常炫耀自己武功了得,曾经一掌打死了陆陀、吓跑林宗吾、差点还被周侗求着拜了把子什么的……旁人忍俊不禁,自然不会戳穿他,只有西瓜不时凑趣,与他争夺“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誉,她作为女子,性情豪迈又可爱,自称“家中一霸刘大彪”,颇受锦儿小婵等人的拥戴,一众孩子也大都把她当成武艺上的名师和偶像。

    至于家庭之外,西瓜致力于人人平等的目标,一直在进行理想化的努力和宣传,宁毅与她之间,时常都会产生推演与辩论,这边辩论当然也是良性的,许多时候也都是宁毅基于未来的知识在给西瓜上课。到得这次,华夏军要开始向外扩张,西瓜当然也希望在未来的政权轮廓里落下尽量多的理想的烙印,与宁毅的论辩也愈发的频繁和尖锐起来。说到底,西瓜的理想实在太过终极,甚至涉及人类社会的最终形态,会遭遇到的现实问题,也是数不胜数,宁毅只是稍稍打击,西瓜也多少会有些沮丧。

    对于妻女口中的不实传言,宁毅也只能无奈地摸摸鼻子,摇头苦笑。

    他在下午又有两场会议,第一场是华夏军组建法院的工作推进报告会,第二场则与西瓜也有关系——华夏军杀向成都平原的过程里,西瓜带队担任军法监督的任务。和登三县的华夏军成员有许多是小苍河大战时收编的降兵,虽然经历了几年的训练与打磨,对内已经团结起来,但这次对外的大战中,仍旧出现了问题。一些乱纪欺民的问题遭到了西瓜的严肃处理,这次外头虽然仍在打仗,和登三县已经开始准备公审大会,预备将这些问题迎头打压下去。

    这件事导致了一定的内部分歧,军队方面多少认为此时处理得太过严肃会影响军纪士气,西瓜这方面则认为必须处理得更加严肃——当年的少女在心中排斥世事的不公,宁愿看见弱者为了保护馒头而杀人,也不愿意接受懦弱和不公平,这十多年过来,当她隐约看到了一条伟大的路后,也更加无法容忍恃强凌弱的现象。

    在半山腰上看见头发被风微微吹乱的女人时,宁毅便恍惚间想起了十多年前初见的少女。如今为人母的西瓜与自己一样,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她身形相对娇小,一头长发在额前分开,绕往脑后束起来,鼻梁挺挺的,嘴唇不厚,显得坚定。山上的风大,将耳畔的发丝吹得蓬蓬的晃起来,四周无人时,娇小的身影却显得微微有些迷惘。

    距离接下来的会议还有些时间,宁毅过来找她,西瓜抿了抿嘴,眯起眼睛,预备与宁毅就接下来的会议论辩一番。但宁毅并不打算谈工作,他身上什么也没带,一袭长袍上让人特意缝了两个古怪的口袋,双手就插在兜里,目光中有忙里偷闲的惬意。

    “走一走?”

    “不聊待会的事情?”

    “反正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好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现在还有些时间,逛一下嘛。”

    “哦。”西瓜自不害怕,迈开步子过来了。

    由于宁毅来找的是西瓜,因此护卫并未跟随而来,山风袭袭,两人走的这条路并不热闹,偏过头去倒是可以俯瞰下方的和登县城。西瓜虽然时常与宁毅唱个反调,但实际上在自己丈夫的身边,并不设防,一面走一面举起手来,微微拉动着身上的筋骨。宁毅想起杭州那天夜里两人的相处,他将杀皇帝的萌芽种进她的脑子里,十多年后,慷慨激昂化为了现实的烦恼。

    “大彪,摩尼教是信无生老母和弥勒的,你信吗?”他一面走,一面开口说话。

    “信啊。”西瓜眨眨眼睛,“我有事情解决不了的时候,也经常跟弥勒佛说的。”如此说着,一面走一面双手合十。

    宁毅笑起来:“那你觉得宗教有什么好处?”

    “让人心有安归啊。”

    “为什么信教就心有安归啊?”

    “……相公大人你觉得呢?”西瓜瞥他一眼。

    “我觉得……因为它可以让人找到‘对’的路。”

    “怎么说?”



    “我觉得……因为它可以让人找到‘对’的路。”

    “怎么说?”

    山风吹拂,和登的山道上,宁毅耸了耸肩。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想找到对的路,所有人做事的时候,都问一句对错。对就行得通,不对就出问题,对跟错,对普通人来说是最重要的概念。”他说着,微微顿了顿,“但是对跟错,本身是一个不准确的概念……”

    “……农民春天插秧,秋天收割,有虫了要杀虫,从和登到集山,要走山路走水路,这样看起来,对错当然简单。但是对错是怎么得来的,人通过千百代的观察和尝试,看清楚了规律,知道了怎样可以达到需要的目标,农民问有学识的人,我什么时候插秧啊,有学识的人说春天,斩钉截铁,这就是对的,因为题目很简单。但是再复杂一点的题目,怎么办呢?”

    “……一个人开个小店子,怎么开是对的,花些力气还是能总结出一些规律。店子开到竹记这么大,怎么是对的。华夏军攻成都,拿下成都平原,这是不是对的?你想要人人平等,怎么做起来才是对的?”

    宁毅笑了笑:“叫一群有学识的人,坐在一起,根据自己的想法做讨论,然后你要自己权衡,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对不对?谁能说了算?三十岁的天纵之才?九十岁的博学鸿儒?这个时候往回看,所谓对错,是一种超越于人之上的东西。农民问饱学之士,何时插秧,春天是对的,那么农民心中再无负担,饱学之士说的真的就对了吗?大家基于经验和看到的规律,做出一个相对准确的判断而已。判断之后,开始做,又要经历一次上天的、规律的判定,有没有好的结果,都是两说。”

    “当一个掌权者,不管是掌一家店还是一个国家,所谓对错,都很难轻易找到。你找一群有学识的人来议论,最终你要拿一个主意,你不知道这个主意能不能经过上天的判定,所以你需要更多的紧迫感、更多的谨慎,要每天绞尽脑汁,想无数遍。最重要的是,你必须得有一个决定,然后去接受上天的裁判……能够负担起这种紧迫感,才能成为一个担得起责任的人。”

    “很多人,将未来寄托于对错,农民将未来寄托于饱学之士。但每一个负责的人,只能将对错寄托在自己身上,做出决定,接受审判,基于这种紧迫感,你要比别人努力一百倍,降低审判的风险。你会参考别人的意见和说法,但每一个能负责任的人,都一定有一套自己的衡量方式……就好像华夏军的路,我想了一万遍了,不靠谱的文人来跟你辩论,辩不过的时候,他就问:‘你就能肯定你是对的?’阿瓜,你知道我怎么对待这些人?”

    走在一旁的西瓜笑了笑:“你就把他们赶出去。”

    “我恨不得大耳瓜子把他们打出去。”宁毅也笑,“问出这种问题,就证明这个人的思维能力处于一个非常低的状态,我乐意看见不同的意见,做出参考,但这种人的看法,就多半是在浪费我的时间。”

    他顿了顿,踢一脚路边的石头:“民间喜欢听人纳谏的故事,但每一个能做事的人,都必须有自己刚愎自用的一面,因为所谓责任,是要自己负的。事情做不好,结果会非常难受,不想难受,就在之前做一万遍的推演和思考,尽量考虑到所有的因素。你想过一万遍以后,有个家伙跑过来说:‘你就肯定你是对的?’自以为这个问题高明,他当然只配得到一巴掌。”

    西瓜抿了抿嘴:“所以弥勒佛能告诉人什么是对的。”

    宁毅没有回答,过得片刻,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智慧的路会越走越窄。”

    “嗯?”西瓜眉头蹙起来。

    宁毅看着前道路方的树,想起以前:“阿瓜,十多年前,我们在杭州城里的那一晚,我背着你走,路上也没有多少人,我跟你说人人都能平等的事情,你很高兴,意气风发。你觉得,找到了对的路。那个时候的路很宽——人一开始,路都很宽,懦弱是错的,所以你给人****人拿起刀,不平等是错的,平等是对的……”

    “但是再往下走,基于智慧的路会越来越窄,你会发现,给人馒头只是第一步,解决不了问题,但逼人拿起刀,至少解决了一步的问题……再往下走,你会发现,原来从一开始,让人拿起刀,也未必是一件正确的路,拿起刀的人,未必得到了好的结果……要走到对的结果里去,需要一步又一步,全都走对,甚至于走到后来,我们都已经不知道,接下来的哪一步会对。人就要在每一步上,穷尽思考,跨出这一步,接受审判……”

    山上的风吹过来,呜呜的响。宁毅沉默片刻:“聪明人未必幸福,对于聪明的人来说,对世界看得越清楚,规律摸得越仔细,正确的路会越来越窄,最终变得只有一条,甚至于,连那正确的一条,都开始变得模模糊糊。阿瓜,就像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人人平等,人人都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宁毅道,“这是人的社会再过一万年都未必能到达的终点。它不是我们想到了就能够凭空构建出来的一种制度,它的前置条件太多了,首先要有物质的发展,以物质的发展构筑一个所有人都能受教育的体系,教育系统要不断地摸索,将一些必须的、基本的概念融到每个人的精神里,比如说基本的社会构型,如今的几乎都是错的……”

    他指了指山下:“如今的所有人,看待身边的世界,在他们的想象里,这个世界是固定的、一成不变的外物。‘它跟我没有关系’‘我不做坏事,就尽到自己的责任’,那么,在每个人的想象里,坏事都是坏人做的,阻止坏人,又是好人的责任,而不是普通人的责任。但实际上,一亿个人组成的团体,每个人的欲望,随时都在让这个团体下滑和沉淀,就算没有坏人,基于每个人的欲望,社会的阶级都会不断地沉淀和拉大,到最后走向崩溃的终点……真实的社会构型就是这种不断滑落的体系,哪怕想要让这个体系维持原状,所有人都要付出自己的力气。力气少了,它都会接着滑。”

    “这种认知让人有紧迫感,有了紧迫感之后,我们还要分析,如何去做才能切实的走到正确的路上去。普通人要参与到一个社会里,他要知道这个社会发生了什么,那么需要一个面向普通人的新闻和信息体系,为了让人们获得真实的信息,还要有人来监督这个体系,另一方面,还要让这个体系里的人拥有尊严和自尊。到了这一步,我们还需要有一个足够良好的系统,让普通人能够恰当地发挥出自己的力量,在这个社会发展的过程里,错误会不断出现,人们还要不断地修正以维持现状……这些东西,一步走错,就全盘崩溃。正确从来就不是跟错误对等的一半,正确是一万条路里的一条路,其余都是错的。”

    “平等、民主。”宁毅叹了口气,“告诉他们,你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解决不了问题啊,所有的事情上让普通人举手表态,死路一条。阿瓜,我们看到的读书人中有很多傻子,不读书的人比他们对吗?其实不是,人一开始都没读书,都不爱想事情,读了书、想了事,一开始也都是错的,读书人很多都在这个错的路上,但是不读书不想事情,就连对的边都沾不上。只有走到最后,沾上对的边了,你才会发现这条路有多难走。”

    “阿瓜,你就走到这里了。”宁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西瓜的性格外刚内柔,平日里并不喜欢宁毅这样将她当成孩子的动作,此时却没有反抗,过得一阵,才吐了一口气:“……还是弥勒佛好。”

    “是啊,宗教永远给人一半的正确,而且不用负责任。”宁毅偏了偏头,“信就正确,不信就错误,一半一半,真是幸福的世界。”

    “但是解决不了问题。”西瓜笑了笑。

    宁毅却摇头:“从终极命题上来说,宗教其实也解决了问题,如果一个人从小就盲信,哪怕他当了一辈子的奴隶,他自己从头到尾都心安。心安的活、心安的死,未尝不能算是一种圆满,这也是人用智慧建立出来的一个折衷的体系……可是人终究会觉醒,宗教之外,更多的人还是得去追求一个表象上的、更好的世道,希望小孩子能少受饥寒,希望人能够尽量少的无辜而死,虽然在最好的社会,阶级和财富积累也会产生差异,但希望努力和智慧能够尽量多的弥补这个差异……阿瓜,哪怕穷尽一生,我们只能走出眼前的一两步,奠定物质的基础,让所有人知道有人人平等这个概念,就不容易了。”

    两人朝着前方又走出一阵,宁毅低声道:“其实杭州那些事情,都是我为了保命编出来忽悠你的……”

    西瓜一脚就踢了过来,宁毅轻松地躲开,只见女人双手叉腰,仰着头道:“你也才三十多岁,反正我会走得更远的!”

    “行行行。”宁毅连连点头,“你打不过我,不要轻易出手自取其辱。”

    “看谁自取其辱……啊——”西瓜话没说完,便是一声低呼,她武艺虽高,身为人妻,在宁毅面前却终究难以施展开手脚,在不能描述的武功绝学前腾挪几下,骂了一句“你不要脸”转身就跑,宁毅双手叉腰哈哈大笑,看着西瓜跑到远处回头说一声:“去开会了!杜杀你跟着他!”继续走掉,方才将那浮夸的笑容收敛起来。

    杜杀缓缓走近,眼见着自家小姐笑容舒展,他也带着些许笑容:“东家又费心了。”

    “小珂今天跟人造谣说,我被刘小瓜殴打了一顿,不给她点颜色看看,夫纲难振哪。”宁毅微微笑起来,“呐,她落荒而逃了,老杜你是见证人,要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能躲。”

    “小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两人一路前行,宁毅对他的回应并不意外,叹了口气:“唉,世风日下啊……”

    这边低声感叹,那一边西瓜奔行一阵,方才停下,回想起方才的事情,笑了起来,随后又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

    智慧的路会越走越窄……

    可除此之外,终究是没有路的。

    她这样想着,下午的天色正好,山风、云朵伴着怡人的秋意,这一路前行,不久之后抵达了总政治部的会议室附近,又与副手打招呼,拿了卷宗和文档。会议开始时,自家丈夫也已经过来了,他神色严肃而又平静,与参会的众人打了招呼,这次的会议商议的是山外大战中几起重大违纪的处理,军队、军法、政治部、参谋部的许多人都到了场,会议开始之后,西瓜从侧面偷偷看宁毅的神色,他目光平静地坐在那儿,听着发言者的说话,神情自有其威严。与方才两人在山上的随意,又大不一样。

    等到众人都将意见说完,宁毅在位置上静静地坐了许久,才将目光扫过众人,开始骂起人来。

    嗯,他骂人的样子,实在是太帅气、太厉害了……这一刻,西瓜心中是这样想的。

    始于杭州,这是他们相遇后的第十五个年头,岁月的风正从窗外的山上过去。



    长长的商队转过前方的岔路,去往和登市集的方向,与之同行的华夏军马队便去往了另一边。卓永青在队伍的中列,他风尘仆仆,额头上还用纱布打了个补丁,明显是从山外的战场上回来,战马的后方驮着个布袋,袋子里有毛一山、侯五等人托他从山外带回来的东西。

    凉山之外,华夏军的攻势迅猛,轻易地已经拿下了通往成都道路上的六七座城镇。由于高度的纪律约束,这些地方的民生并未受到太大程度的损坏,集市上的物资开始流通,有家室的人们便买了些山内见不到的物件托人带回来,有胭脂水粉,也有稀奇糕点。

    这些年来,和登政权虽然大力经营商业,但实际上,卖出去的是武器、奢侈品,买回来的是粮食和众多稀缺实用之物,用于享受的东西,除了内部消化一途,山外运进来的,其实倒不多。

    卓永青本是西北延州人,为了吃粮而来华夏军当兵,后来阴差阳错的斩杀了完颜娄室,成为华夏军中最为亮眼的战斗英雄之一。

    他立下大功,又是升职又是得到了宁先生的面见和勉励,此后将家人也接到小苍河,只是不久之后,伪齐兴大军来犯,接着又是女真的进攻。他的父母先是回到延州,后来又随着难民南下,转移的途中遇上了伪齐的散兵,卓永青那个爱吹牛的父亲带人抵抗、掩护众人逃跑,死在了伪齐士兵的弓箭下。三年小苍河大战,卓永青奋勇杀敌,侥幸未死,来到和登后不到一年,母亲却也因为郁郁寡欢而去世了,卓永青因此便成了孤家寡人。

    他这一路过来,如果说在斩杀完颜娄室的那场战斗里知道了什么叫血性,父亲去世之后,他才真正投入了战争,这之后又立了几次战功。宁毅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方才授意他从武职转文,逐渐走向军队核心区域,到得如今,卓永青在第五军司令部中担任参谋,职衔虽然还不高,却已经熟悉了军队的核心运作。

    几年前,宣家坳斩杀娄室的一战,包括卓永青在内的几名幸存者们一直都还保持着颇为亲近的关系。其中罗业进入军队高层,这次已经跟随刘承宗将军去往徐州;侯五在宣家坳的一战中废了一只手,从军方转业,进入民事治安工作,这次军队出击,他便也随行出山,参与大战之后的众多安抚、安排;毛一山如今担任华夏第五军第一团第二营营长,这是备受器重的一个加强营,攻陆桥山的时候他便扮演了攻坚的角色,此次出山,自然也跟随其中。

    渠庆在武朝时便是将领,如今在总参谋部工作,从台前转向幕后——他眼下倒是仍在和登。父母死后,这些人也就成了卓永青的亲人,不时的会聚一聚,每逢有事,大家也都会出现帮忙。

    回到和登,按照规矩先去述职。工作办完后,时间也已经不早,卓永青牵着马去往山腰的家属区。大伙儿住的都不愿,但如今在家的人不多,罗业心中有大事,如今尚未娶妻,渠庆在武朝之时据说生活糜烂——他当时还算得上是个兵油子,以军队为家,虽曾娶妻,后来却休了,如今并未再娶。卓永青这边,曾经有不少人过来说亲——尤其是在杀了完颜娄室后——辗辗转转的,卓永青却一直未有定下来,父母过世之后,他更是有些回避此事,便拖到了如今。

    侯五却是早有家世的,候家嫂子性情温和贤惠——时常张罗着跟卓永青安排相亲。毛一山在小苍河也成亲了,取的是个性情爽直敢爱敢恨的西北女子。卓永青才在街头出现,便被早在街口眺望的两个女人看见了——他回来的事情并非机密,先前在述职,消息恐怕就已经往这边传过来了。

    “两位嫂子,哥哥让我给你们带东西。”

    “他们老给你闹些麻烦事。”侯家嫂子笑着说道,随后便偏头询问:“来,告诉嫂嫂,这次呆多久,什么时候有正经时间,我跟你说,有个姑娘……”

    被两个女人殷勤招待了一会儿,一名穿军装、二十出头、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便从外头回来了,这是侯五的儿子侯元颙,加入总情报部已经两年,见到卓永青便笑起来:“青叔你回来了。”

    “是啊是啊,回来送东西。”

    卓永青与侯元颙说了一阵话,对于卓永青这次回来的目的,侯元颙看来清楚,待到旁人走开,方才低声提了一句:“青叔跑回来,可不敢跟上面顶,怕是要吃排头。”卓永青便也笑笑:“就是回来认罚的。”如此聊了一阵,夕阳渐没,渠庆也从外头回来了。

    宣家坳幸存的五人当中,渠庆与侯五的年纪相对较大,这其中,渠庆的资历又最高,他当过将领也参与过基层拼杀,半身戎马,以前自有其威严和杀气,如今在总参谋部担职,更显得内敛和稳健。五人一道吃过饭,两名女人收拾家务,渠庆便与卓永青出去散步,侯元颙也在后头跟着。

    卓永青回来的目的也并非秘密,因此并不需要太过避讳——大战之中最突出的几起犯罪和违纪事件,事实上也涉及到了过去的一些战斗英雄,最麻烦的是一名连长,曾经在和登与入山的一名小商人有过些许不愉快,这次打出去,正好在攻城之后找到对方家里,失手杀了那商人,留下对方一个遗孀两个女儿。这件事被揪出来,连长认了罪,对于如何处置,军队方面希望从宽,总之尽量还是要求情,卓永青便是这次被派回来的代表之一——他也是战斗英雄,杀过完颜娄室,偶尔军方会将他当成面子工程用。

    “华夏军起义快十年了,这是第一次打出去。但上头最重视的,其实还不是外头。打出去之前,永青你就看到了,风纪抓得最严,一次一次的开会……”渠庆一面走,一面笑着说了这些事情,“不过事情本来也跟你关系不大,你就是个传话的,出了事情,你们那边,也不能没有个表示……知道你是传话的就行,其余的,多看多想少说话。”

    卓永青便点点头:“带队的也不是我,我不说话。不过听渠大哥的意思,处理会从严?”

    “我个人估计会从严,不过从严也有两种,加深处置是从严,扩大打击面也是从严,看你们能接受哪种了……如果是加深,杀人偿命你们认不认?”渠庆说完,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好了,闲话就到这里,说点正事……”

    卓永青连忙摆手:“渠大哥,正事就不用了。”

    “正事一定要说,刚刚才进门,就被你两个嫂子拉过去,下了死命令了……一把年纪了,找个女人。你不要学罗业,他在京城就是公子哥,脂粉堆里过来的。你西北长大的苦哈哈,见过的女人还没有他摸过的多,你父母不在了,我们非得帮你张罗好这件事。来,咱们不玩虚的,什么条件,你画个道,看哥哥能不能接住。”

    卓永青便只是苦脸摇头,他倒也不敢偷奸耍滑——原本想过拿一起相亲成亲要挟渠庆,但渠庆对女人看得并不重,他只是玩够了不想再乱来,不代表忌讳相亲,若是自己开个一起去的条件,这位渠大哥一定是顺水推舟,而自己对这件事,却是重视的。

    军部与其余几个部门关于这件事情的会议定在第二天的下午。一如渠庆所说,上头对这件事很重视,几方面碰头后,宁先生与负责军法部的霸刀之首刘大彪也过来了——这名女子虽然在另一方面也是宁先生的妻子,但是她性情豪爽武艺高强,几次军队方面的比武她都亲自参与其中,颇得士兵们的爱戴。

    这一系列事情的具体处置,仍旧是几个部门之间的工作,宁先生与刘大彪只算是列席。卓永青记住了渠庆的话,在会议上只是认真地听、公正地陈述,待到各方面的意见都一一陈述完,卓永青看见前方的宁先生沉默了许久,才开始开口说话。

    “几次……甚至是不止几次地问你们了,你们觉得,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华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们跟外头的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武朝,败给了女真人,几百万人像割草一样被打败了,我们杀了武朝的皇帝,也曾经打败过女真。我们说自己是华夏军,这么些年了,胜仗打够了,你们觉得,自己跟武朝人又什么不同了?你们从头到尾就不是一路人了!对吗?我们到底是怎么打败这么多敌人的?”

    “……因为我们意识到没有退路了,因为我们意识到每个人的命都是自己挣的,我们豁出命去、付出努力把自己变成优秀的人,一群优秀的人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优秀的团体!什么叫华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优秀的、过人的东西才叫华夏!你做出了伟大的事情,你说我们是华夏之民,那么华夏是伟大的。你做了坏事,说你是华夏之民,有这个脸吗?丢人。”

    “武朝两百多年了,文官要权,结党营私党同伐异,武官要钱,拉帮结派层层盘剥吃空饷,以至于文不能谏武不能战!敌人一打过来,当兵的先看身边的人跑不跑。华夏军快十年了,终于打出去了,好日子到了,对吧?你们开的什么好头!你们也是武朝人!逼到极点了,醒悟了,优秀了,才开始能打胜仗,你们的优秀不是爹妈生的!外头那些人,他们都有可能变成你们一样的人!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打跑女真,你们想变成下一个女真!?全给你们当奴隶好不好!”

    “开过好多次会,做过好多次思想工作,我们为自己挣命,做本分的事情,事到临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很多人说会开得太多,我看还不够!周侗以前说,好的世道,文人要有尺,武人要有刀,今天你们的刀磨好了,看来尺子不够,规矩还不够!上一个会就是有关法院的会,谁犯了事,怎么审怎么判,接下来要弄得清清楚楚,给每一个人一把清清楚楚的尺子——”

    “……还求情、从轻发落、以功抵过……将来给你们当皇帝,还用不了两百年,你们的子弟要被人杀在金銮殿上,你们要被后人戳着脊梁骨骂……我看都没有那个机会,女真人现在在打大名府!王山月跟祝彪拿命在前头跟人拼!完颜宗翰跟完颜希尹也下来了,过雁门关了!我们跟女真人还有一场大决战,想要享福?变成跟如今的武朝人一样的东西?党同伐异?做错了事情自罚三杯?我看你们要死在女真人手上!”

    “我们不是要重建一个武朝,我们要做得更好啊,诸位……这一次,第五军的领导层统统都要写检讨,有份参与这件事的,首先一撸到底……谁让你们来求的这个情……”

    卓永青一面听着这些说话,手上一面刷刷刷的,将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言语虽重,态度却并不是消极的,反而能够看出其中的倾向性来——渠大哥说得对,相对于外头的战局,宁先生更重视的是内部的规矩。他如今也经历了不少事情,参与了好些重要的培训,终于能够看出来其中的稳健内蕴。

    自己是过来挨骂的代表,也只是传话的,因此他倒没有过多的惊慌。这场会议开完,晚上的时候,宁先生又抽空见了他一面,笑着说他“又被推过来了”,又跟他询问了前线的一些情况。

    第二天,卓永青随队离开和登,预备回归成都以南的前线战场。抵达嘉定时,他稍稍离队,去安排落实宁毅交代下来的一件事情:在嘉定被杀的那名商人姓何,他死后留下了遗孀与两名孤女,华夏军这次严肃处理这件事,对于家人的抚恤和安置也必须做好,为了落实这件事,宁毅便随口跟卓永青提了提,让他关注一二。

    卓永青便带着些东西亲自过去了——他其实有些私心。

    上一次在嘉定,他其实见到过这一家人,也了解过一些情况。姓何的商人家境也不算太好,本人性格暴躁爱喝酒,可能也是因此才与上门的华夏军发生冲突最后竟然被杀。他的遗孀性情软弱,丈夫死了其实根本不敢出头说话,长女何英还算有些姿色,也有几分倔强——若非她的坚持,这次这件事情恐怕根本不会闹大,军队方面的打算大概也是压一压就下去了。

    而这商人的二女儿何秀,是个明显营养不良且身形消瘦的跛子,性格内向,几乎不敢说话。

    她让卓永青想起七八年前的宣家坳。

    那个时候,他身受重伤,被战友留在了宣家坳,村民为他治疗伤势,让自家女儿照顾他,那个女孩子又哑又跛、干干瘦瘦的像根柴禾。西北贫困,这样的女孩子嫁都嫁不出去,那老村户有些想让卓永青将女子带走的心思,但最终也没能说出来。

    女真人来了,哑女被撕光了衣服,而后在他的面前被杀死。从始至终他们也没说过一句话,然而许多年来,哑女的眼神一直都在他的面前闪过去,每次家人朋友让他去相亲——他其实也想成亲的——那时候他便能看见那眼神。他记得那个哑女叫做宣满娘。

    名叫何秀的跛女让卓永青想起她。

    他便去到合家,敲开了门,一见到军装,里头一个坛子砸了下来。卓永青举手一挡,那坛子砰的碎成几块,一块碎片划过他的额角,卓永青的额上本就有伤,此时又添了一块,血液从伤口渗出来。

    从里头砸坛子的是长女何英,跛女何秀躲在后头,一头长发后的眼神惶恐,卓永青伸手摸了摸渗出的血液,然后举了举手:“没关系没关系,对不起……”他顿了顿,“我叫卓永青,见过面,代表华夏军来告知两位姑娘,对于令尊的事情,华夏军会给予你们一个公平公正的交代,事情不会很长,涉及这件事情的人都已经在调查……这里是一些急用的物资、粮食,先收下应急,不要拒绝,我先走了,伤势没有关系,不要害怕。”

    他拿起马车上的两个袋子往房门里放,何英伸脚来踢:“不要你们的臭东西。”但她哪里有什么力气。卓永青放下东西,顺手拉上了门,然后跳上马车赶快离开了。

    不要吓到了人,下次再来见吧。

    ——他这样想着,按住伤口往回赶,第二天,便奔赴成都方向而去。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他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也不必多想,因为他上战场了。在这个战火连天的年月,谁又能多想这些呢……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威胜。

    从天极宫的城墙往外看去,远处是重重的山峦叠嶂,黄土路延伸,烽火台沿着山峰而建,如织的行人车马,从山的那一端过来。时间是下午,楼舒婉累得几乎要晕倒,她扶着宫城上的女墙,看着这景色缓缓地走。

    过去的这段日子里,楼舒婉在忙碌中几乎没有停下来过,奔走各方整理局势,加强防务,对于晋王势力里每一家举足轻重的参与者进行拜访和游说,或是陈说厉害或是刀枪威胁,尤其是在最近几天,她自外地转回来,又在私下里不断的串联,白天黑夜、几乎未曾睡觉,今天终于在朝堂上将最为关键的事情敲定了下来。

    这件事情,将决定所有人的命运。她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到得此刻,宫城之中还在不断对紧迫的后续事态进行商议。但属于女人的事情:私下里的阴谋、威胁、勾心斗角……到此告一段落了。

    回首望去,天极宫巍峨庄严、穷奢极欲,这是虎王在不可一世的时候大兴土木后的结果,如今虎王已经死在一间微不足道的暗室之中。似乎在告诉她,每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实际上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此时掌握天极宫、掌握威胜的人们,也可能在下一个瞬间,至于倾覆。

    女真人来了,图穷匕见,难以转圜。最初的战斗打响在东面的大名府,李细枝在第一时间出局,然后女真东路军的三十万主力抵达大名,大名府在尸山血海中抗住了半个多月了,与此同时,祝彪率领黑旗试图偷袭女真南下的黄河渡头,未果后辗转逃离。雁门关以北,更加难以应付的宗翰大军,徐徐压来。

    王巨云已经摆开了迎战的姿态——这位原本永乐朝的王尚书心中想的到底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猜的清楚,然而接下来的抉择,轮到晋王来做了。

    于是就有两个选择:其一,虽然配合着华夏军的力量干掉了田虎,后来又按照暴露的名单清理了大量倾向女真的汉人官员,晋王与金国,在名义上还是没有撕破脸的。宗翰要杀过来,可以让他杀,要过路,可以让他过,等到大军渡过黄河,晋王的势力就地起义切断后路,不失为一个较为轻松的决定。

    第二,不去低估完颜宗翰、完颜希尹这些女真开国之人的智慧,趁着仍然有主动选择权,说明白该说的话,配合黄河北岸仍旧存在的盟友,整肃内部思想,依靠所辖地域的崎岖地形,打一场最艰难的仗。至少,给女真人创造最大的麻烦,而后若是抵御不住,那就往山里走,往更深的山中转移,甚至于转向西北,如此一来,晋王还有可能因为眼下的势力,成为黄河以北反抗者的核心和首领。如果有一天,武朝、黑旗真的能够打败女真,晋王一系,将创下千古流芳的事业。

    她选择了第二条路。或许也是因为见惯了残酷,不再拥有幻想,她并不认为第一条路是真实存在的,其一,宗翰、希尹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放任晋王在背后存活,第二,就算一时虚与委蛇真的被放过,当光武军、华夏军、王巨云等势力在黄河北岸被清理一空,晋王内部的精气神,也将被一扫而空,所谓在未来的揭竿而起,将永远不会出现。

    在女真人表态之前摆明对立的态度,这种想法对于晋王系统内部的许多人来说,都显得过于大胆和疯狂,因此,一家一家的说服他们,真是太过艰难的一件事情。但她还是做到了。

    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飞蛾,能躲起来的时候,一直都在躲着。这一次,那光芒太过炽烈了,她朝着太阳飞了过去……

    要死太多的人……

    如此想着,她缓缓的从宫城上走下去,远处也有身影过来,却是本应在里头议事掌局的于玉麟,楼舒婉停下来,看他走得近了,目光中便渗出一丝询问的严肃来。

    “吵了一天,议事暂歇了。晋王让大伙儿吃些东西,待会继续。”

    “那你来干什么?”

    “晋王托我来看看你,你两天没睡了,先到宫中休息一下?”

    “你不用管我,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怎么出兵、怎么打,是你们男人的事了。你去,不要让事情有变。”

    “……好。”于玉麟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点头,拱了拱手。楼舒婉看他转身,方才说道:“我睡不着……在宫里睡不着,待会去外面你的别业休息一下。”

    “嗯。”于玉麟点了点头,“你保重身体。”随后朝大殿那边过去,楼舒婉在宫墙脚下的台阶上坐了片刻,随后才让随行侍从架来马车,离开天极宫。

    于玉麟在外头的别业距离天极宫很近,往日里楼舒婉要入宫,常来这里落脚休息片刻——在虎王的年代,楼舒婉虽然管理各种事物,但身为女子,身份其实并不正式,外界有传她是虎王的情妇,但正事之外,楼舒婉居住之地离宫城其实挺远。杀田虎后,楼舒婉成为晋王势力实质的掌权人之一,即便要住进天极宫,田实也不会有任何意见,但楼舒婉与那几近半疯的楼书恒同住,她不想让楼书恒接近威胜的核心,便干脆搬到了城郊。

    尽管此时的威胜城,楼舒婉想住哪里,想办上十所八所富丽堂皇的别业都简简单单,但俗务缠身的她对于这些的兴趣几近于无,入城之时,偶尔只在于玉麟这边落落脚。她是女人,早年外传是田虎的情妇,如今纵然一手遮天,楼舒婉也并不介意让人误会她是于玉麟的情人,真有人这样误会,也只会让她少了许多麻烦。

    马车从这别业的后门进去,下车时才发现前方颇为热闹,大概是于玉麟的堂弟于斌又叫了一群显赫大儒在这里聚会。这些集会楼舒婉也参加过,并不在意,挥手叫管事不必声张,便去后方专用的小院休息。

    这一觉睡得不久,虽然大事的方向已定,但接下来面对的,更像是一条黄泉大道。死亡可能近在眼前了,她脑子里嗡嗡的响,能够看到许多过往的画面,这画面来自宁毅——永乐朝杀入杭州城来,颠覆了她过往的一切生活,宁毅深陷其中,从一个俘虏开出一条路来,那个书生拒绝隐忍,纵然希望再小,也只做正确的选择,她总是看到他……他走进楼家的大门,伸出手来,扣动了弩弓,而后跨过厅堂,单手掀翻了桌子……

    如今她也在走这条窄路了。着许多年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在这一刻,她脑子里想起那道身影,那罪魁祸首和她做出许多决定的初衷。这一次,她可能要死了,当这一切真实无比的碾过来,她忽然发现,她遗憾于……没可能再见他一面了……

    脑子里嗡嗡的响,身体的疲倦只是稍稍恢复,便睡不下去了,她让人拿水洗了个脸,在院子里走,然后又走出去,去下一个院子。女侍在后方跟着,周围的一切都很静,大将军的别业后院没有多少人,她在一个院落中走走停停,院子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栾树,深秋黄了叶子,像灯笼一样的果实掉在地上。

    “楼姑娘。”有人在院门处叫她,将在树下失神的她唤醒了。楼舒婉扭头望去,那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青袍男子,面目端方儒雅,看来有些严肃,楼舒婉下意识地拱手:“曾夫子,想不到在这里遇上。”

    “想不到楼姑娘此刻在这里。”那曾夫子名叫曾予怀,乃是晋王势力下颇有名气的大儒,楼舒婉与他有过一些接触,却谈不上熟识。曾予怀是个非常严肃的儒者,这时候拱手打招呼,眼中也并无亲切之意。楼舒婉位高权重,平日里接触这些书生手段是相对柔和的,这时候却没能从迟钝的思维里走出来,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有什么事……想不清楚。

    “楼姑娘总在于大人的府邸出没,有伤清誉,曾某以为,实在该注意一二。”

    那曾予怀拱起手来,认真地说了这句话,想不到对方开口就是批评,楼舒婉微微迟疑,随后嘴角一笑:“夫子说得是,小女子会注意的。不过,圣人说君子坦荡荡,我与于将军之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关旁人什么事。”

    她牙尖嘴利,是顺口的讽刺和反驳了,但那曾予怀仍旧拱手:“流言伤人,名誉之事,还是注意些为好。”

    这人太让人讨厌,楼舒婉面上仍旧微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对方接着道:“楼姑娘这些年为国为民,尽心竭力了,实在不该被流言所伤。”

    “呃……”楼舒婉愣了愣,“曾……”

    那曾予怀面色仍旧严肃,但眼神清澈,并非作伪:“虽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有些事情,世事并不公平。曾某早年曾对楼姑娘有所误会,这几年见姑娘所行之事,才知曾某与世人过往之浅薄,这些年来,晋王辖下能够支撑发展至今,有赖姑娘从后支撑。而今威胜货通四方,这些时日以来,东面、北面的人都往山中而来,也正好证明了楼姑娘这些年所行之事的难得。”

    楼舒婉想了想:“其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曾夫子看到的,何尝是什么好事呢?”

    “曾某已经知道了晋王愿意出兵的消息,这也是曾某想要感谢楼姑娘的事情。”那曾予怀拱手深深一揖,“以女子之身,保境安民,已是莫大功德,而今天下倾覆在即,于大是大非之间,楼姑娘能够从中奔走,选择大节大道。无论接下来是何等遭遇,晋王辖下百千万汉民,都欠楼姑娘一次谢礼。”

    “呃……”对方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楼舒婉反而没什么可接的了。

    那奇怪书生的话还在说下去:“……其实早几年间,曾某逐渐注意到楼姑娘的不凡,几次相聚,不曾深谈,但曾某注意到楼姑娘似心有所伤,因此不拘小节,纵然做下许多事情,也不欲旁人知晓。曾某深陷其中,对楼姑娘渐生倾慕……”

    “……”

    “这些事情,楼姑娘必然不知,曾某也知此时开口,有些冒昧,但自下午起,知道楼姑娘这些时日奔走所行,心中激荡,竟然难以抑制……楼姑娘,曾某自知……孟浪了,但女真将至,楼姑娘……不知道楼姑娘是否愿意……”

    那曾予怀一脸严肃,往日里也确实是有修养的大儒,这时候更像是在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心情。楼舒婉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情,她早年水性杨花,在杭州城里与许多书生有过往来,平日再冷静自持的儒生,到了私下里都显得猴急轻佻,失了稳健。到了田虎这边,楼舒婉地位不低,如果要面首自然不会少,但她对这些事情已经失去兴趣,平日黑寡妇也似,自然就没有多少桃花上身。

    眼前的中年儒生却并不一样,他一本正经地夸奖,一本正经地陈述表白,说我对你有好感,这一切都古怪到了极点,但他并不激动,只是显得郑重。女真人要杀过来了,于是这份感情的表达,变成了郑重。这一刻,三十六岁的楼舒婉站在那黄叶的树下,满地都是灯笼花,她交叠双手,微微地行了一礼——这是她许久未用的仕女的礼节。

    “曾夫子,对不住……舒婉……”她想了一瞬间,“身以许国,难再许君了……”她心中说:我说的是假话。

    曾予怀的话语停了下来:“嗯,曾某孟浪了……曾某已经决定,明日将去军中,希望有可能,随军队北上,女真人将至,来日……若然侥幸不死……楼姑娘,希望能再相见。”

    楼舒婉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对方的目光变得清澈起来,但已经没有可说的了,曾予怀说完,转身离开,楼舒婉站在树下,夕阳将无比壮丽的霞光撒满整个天空。她并不喜欢曾予怀,当然更谈不上爱,但这一刻,嗡嗡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停了下来。

    她坐上马车,缓缓的穿过市集、穿过人群忙碌的城市,一直回到了郊外的家中,已经是夜晚,晚风吹起来了,它穿过外头的田野来到这边的院子里。楼舒婉从院落中走过去,目光之中有周围的所有东西,青色的石板、红墙灰瓦、墙壁上的雕刻与画卷,院廊下头的杂草。她走到花园停下来,只有少数的花儿在深秋依然开放,各种植物郁郁葱葱,园林每日里也都有人打理——她并不需要这些,往日里看也不会看一眼,但这些东西,就这样一直存在着。

    楼舒婉坐在花坛边静静地看着这些。下人在周围的阆苑屋檐点起了灯笼,月亮的光芒洒下来,映照着花园中央的池水,在夜风的吹拂中闪耀着粼粼的波光。过的一阵,喝了酒显得醉醺醺的楼书恒从另一侧走过,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亭子里,看见了楼舒婉,被吓得倒在地上,有些畏缩。

    “要打仗了。”过了一阵,楼书恒这样开口,楼舒婉一直看着他,却没有多少的反应,楼书恒便又说:“女真人要来了,要打仗了……神经病——”

    “打仗了……”

    “打仗了……”

    院落里沉默了很久很久,楼书恒倒在亭子里打滚,然后靠着柱子坐起来,口中喃喃说话。自从来到虎王的地盘,中原一直都不太平,但由于楼舒婉爬得极快,两兄妹唯一经历过的战争,实际上还是永乐朝的那场起义以及后续的迁徙,楼书恒的心底,依然为之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楼舒婉起身走了过来,她在亭子里的座位上坐下来,距离楼书恒很近,就那样看着他。楼家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一对兄妹,楼书恒一无是处,楼舒婉原本期待他玩女人,至少能够给楼家留下一点血脉,但事实证明,长期的纵欲使他失去了这个能力。一段时间以来,这是他们两人唯一的一次如此平静地呆在了一起。

    “哥,多少年了?”

    “……啊?”

    “你想杭州吗?我一直想,但是想不起来了,一直到今天……”楼舒婉低声地说话,月色下,她的眼角显得有些红,但也有可能是月光下的错觉。

    “……”

    “……是啊,女真人要来了……发生了一些事情,哥,我们忽然觉得……”她的声音顿了顿,“……我们过得,真是太轻佻了……”

    “啊?”楼书恒的声音从喉间发出,他没能听懂。

    “……你、我、大哥,我想起过去……我们都太过轻佻了……太轻佻了啊——”她闭上了眼睛,低声哭了起来,想起过去幸福的一切,他们草率面对的那一切,开心也好,快乐也好,她在各种欲望中的流连忘返也好,直到她三十六岁的年纪上,那儒者认真地朝她鞠躬行礼,他说,你做下为国为民的事情,我喜欢你……我做了决定,就要去北面了……她并不喜欢他。然而,那些在脑中一直响的东西,停下来了……

    如果当时的自己、兄长,能够更加郑重地对待这个世界,是否这一切,都该有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她坐在凉亭里,看着另一个世界上的那个楼舒婉。月光正照下来,照亮重重关山,千万里的江河,弥漫着硝烟。

    时光挟着难言的伟力将如山的记忆一股脑的推到她的面前,碾碎了她的过往。然而睁开眼,路已经走尽了。

    她想起宁毅。

    我还不曾报复你……

    而女真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