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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地的战争还在继续,南面也并不太平。

    大名府之战的消息传到西南后,又过了几天,大雨时下时歇,岷江水位高涨,也已经进入汛期了。

    虽然心中牵挂着黄河以北的战况,然而自水势报急开始,宁毅与华夏军的队伍便开拨往都江堰方向过去了。

    在后世看来,成都平原是天府之国,然而每年对这边危害最大的,便是水灾。岷江自玉垒山口进入成都平原,由西往东南而去,却是地地道道的地上悬江,河水与平原的落差近三百米之多,故此成都平原自秦时开始便治水,到得另一段历史上的宋朝时期,治水才系统起来,都江堰成型后,大大缓解了这里的水患压力,天府之国才渐渐名副其实。

    但即便如此,到了二十世纪,成都平原也曾相继发生过两次特大的水患,岷江与下游沱江的泛滥令得整个平原成为泽国。此时亦然,若是岷江守不住,接下来的一年,这平原上的日子,都会相当难过,华夏军短时间内想出川,就成为真正的痴人说梦了。

    而眼下华夏军面临的,还不仅仅是天灾的威胁,针对华夏军控制了成都平原的现状,情报部门早已收到了武朝试图暗中破坏决堤岷江的线报。

    这类制造洪水,水淹三军的绝户之计,在许多的武朝书生口中颇有市场,当年女真人攻汴梁时,决黄河以退敌的想法便在许多人的脑子里转过,并非多大的秘密。华夏军初占成都平原,若真是遭遇大水,接下来一两年,都像是挂上了一个大包袱,因此,虽然看起来危言耸听,若是真有人要做事,那也绝不出奇。

    一方面要抵御天灾,另一方面则是希望藉由一次大的事件加深并不牢固的统治基础,四月上旬,华夏第五军所有政治部门全部出动,同时调动了四万军人,发动岷江附近村县近五万民众参与了抗洪固堤的工作——事实上,早期的宣传在两个月前就已经开始做了,四月水势加大时,华夏军也增加了发动的规模,宁毅亲自上前线坐镇,在征用民工和宣传管理方面,也算是动用了全副的家当,这一次抗洪过后,华夏军占领成都平原时抢下来的一些钱粮,也就花的差不多了。

    但这样的大动作,让附近民众与军队联合起来,近距离内体会到华夏军严肃的军纪与治理洪水的决心,自然也是有好处的。上前线的以军队为主,有治水经验的民工为辅,而为了各地联动的迅速,对于未上前线固堤的民众,分派到各村县的管理人员便发动他们修理和开拓道路,也算是为日后留下一笔财产。

    四月中下旬,成都平原上空每日灰蒙蒙的,大雨不时的下。宁毅在都江堰附近的县城边上找了几间房子坐镇中枢,也是为了威慑想要在这场天灾里打主意的跳梁小丑们。外头的消息每日里便都向着这边聚集过来,四月十九,完颜昌在黄河以北完成大名府扫荡后,迅速展开下一步动作的消息过来了。

    梁山水泊,光武军与独龙岗数万家属聚集之处,镇守的军队,如今仅两千余人。

    相隔数千里的距离,纵使着急上火,也是无济于事,拿到消息的这一刻,估计被完颜昌逼迫的几十万汉军已经快完成集结了。

    不过,到得四月二十三,有稍好的消息传来。

    大名府的那一场大战之后,仍旧幸存的人们陆陆续续地出现了踪迹,梁山水泊的附近,或是数百人建制,或是数十人、十余人、甚至孤身一人的幸存者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幸存者们虽然不多,许多的消息,却是令人感到唏嘘。

    这些人中,有的是在女真封锁下的荒山野岭中熬过了半个月,才终于艰难的突破防线的,有的是受了重伤而侥幸不死的,他们的战友大多死了,有的失散,有的被抓,他们的身上各有伤势,但渐渐的,又往这边聚集回来。

    一部分人受到了敌人或是附近民众的帮助,有少数的几拨人明显是被搜山的汉军成员放过去了,也有的光武军或是华夏军的成员在负伤后被附近的民众藏了起来,待到完颜昌的下一步是攻梁山的消息传来,这些人再也待不住,许多人便是带着仍旧未愈的伤势,往梁山方向赶回去。

    这说来也是奇怪,女真人征服中原的十年间,最初人们的反抗情绪有过一段时间的高涨,但渐渐的,反抗的人大多死了,剩下的人开始趋于麻木。到这一次的女真南下,光武军攻打大名府,真正响应者其实已经不多。而在这其中,尤其是对华夏军这面旗帜,大部分人抱有的并非是好感。

    在世人眼中看来,华夏军的存在,虽然脱胎于汉人,取名为华夏,但绝大部分的中原人恐怕只会将他们看成与女真人一般无二的修罗人物。因此,华夏军在中原,一直是没有任何群众基础的。

    然而,大名府的惨败之后,至少在黄河以北这片土地上,许多已然无以聊生的人们,似乎……至少有一点点开始接受他们了。

    大名府最后突围的光武军加上前来帮忙的华夏军,总共接近三万人,估计的牺牲数字此时还没有任何人能够统计出来,但至少半数往上,数千人被俘,惨烈的屠杀已然开始。幸存者们——不知道还有多少的幸存者们——渐渐的回来,朝着梁山方向,参与一场很可能更加惨烈的战争。

    犹如星星之火。

    四月二十七,确定牺牲的将领名单逐渐报回来,俘虏们在一座座城池间陆续被屠杀的惨剧也被记录,传了回来。此时岷江的水势已愈发猛烈,华夏军各部固堤抗洪的同时,情报部门还在报回各个地方关于亲武势力预备决堤的传言,逐一筛查。

    到得五月初四,一拨人准备作乱决堤的传言被证实,为首者乃成都本地大儒陈嵩。陈氏原是川蜀望族,华夏军占领成都平原后,一部分士绅举家逃离,陈家却并未离去,待到今年春汛开始,陈家认为岷江的水患最能对华夏军造成影响,于是暗中串联了部分江湖豪侠,晓以大义,预备在合适的时候下手。

    陈嵩原以为这件事情最难过的是心理关,谁知道这次汛期一来,华夏军整批整批的出动,虽然也发动了大拨的民众,但提防附近的看守和巡查都极其严密。到得五月里华夏军进家门控制住所有人,陈嵩准备了的大量火药还未想好到哪里去下手。

    抓捕陈氏一族极其党羽的行动声势颇大,宁毅随行坐镇。抓住陈嵩是在陈氏一族距离岷江不远的一处别苑,宁毅见到了这位须发半白的老人——两人之前便有过几次见面,这一次,老人不再有以前看来的浑噩无神,在自家的厅堂内将宁毅破口大骂了一顿。

    宁毅拉起椅子坐在前方,静静地听他骂完了。

    在以往与儒生打交道——尤其是对年轻的书生士人——宁毅喜欢与对方心平气和地辩论一番,但这一次,他没有争辩的兴趣,殉道者各种各样,钱希文、秦嗣源、康贤、他未曾见过的王其松……对于心存死志的人,争辩便失去意义了。

    他只是目光严肃地听老人骂完了,方才开口:“十天以后,你和你的家人会在几千人面前举行公审,有罪从严,对于决堤的必要,你到时候再说吧。”

    回去的路上,大雨渐渐变成了小雨,中午时分,宁毅等人在途中的驿站休息,前方有披着蓑衣的三骑过来,见到宁毅等人,下马进店,前方那人脱了蓑衣,却是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却是一贯为宁毅处理琐事的娟儿,她带来了北面的一些消息。

    此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名府附近乃至于梁山的一些讯息已经开始变得清晰,部分人的死讯得到核实,包括徐宁、呼延灼、聂山等人的牺牲被反复确认,却也有秦明、厉家铠、薛长功等将领,已经回到了梁山上。这第一批回来的将领和士兵有四千余人,算是大名府突围战中真正保留下来的主力了。

    由于在完颜昌长达半个月的封锁和扫荡中,部分军队和士兵被打得极散,这些士兵的陆续回归又或者不再回归恐怕都有可能,而且数量应该不大了。

    “也就是说……将近三万人,最多剩了六千……”驿站的房间里,听完娟儿的简单呈报,宁毅喃喃低语。

    “有很多人被抓,那边的人,在策划营救。”

    “别想了,完颜昌又不是死人,以做事稳妥著称的家伙,公开杀人,就是想要钓鱼。”梁山的情况紧急,到得这几天,消息又开始变得清晰,前线的情报人员一一归总,第一时间发来了大量的消息,以至于几张情报纸上都密密麻麻地写着字,宁毅一面看,一面皱眉出声。

    娟儿站了片刻,宁毅看她一眼,微微苦笑:“坐吧。这两天事情太多,我心情不好,你也不用站着……待会我得写封信去梁山……”

    “呃……”娟儿的表情有些奇妙,“最后一页……报告了一件事。”

    “什么?”宁毅皱了皱眉,翻过来最后一页。

    见宁毅开始看,娟儿抿了抿嘴,坐到一边的凳子上。

    最后一页纸上,写的是李师师将要成亲的事情。

    营救光武军的行动,九死一生,但在正常战役中,华夏军也是拼尽了全力,去争取那一线生机。完颜昌手下的汉军日子过得极其艰难,燕青率领的情报队伍就曾费了大力气,试图说服部分汉军将领放水甚至倒戈,这样的行动自然有成功有失败,但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是,原本身在梁山的李师师,同样参与了这场行动。

    在得知华夏军打败术列速往东南而来的时候,李师师便知道祝彪等人不可能不去营救已然陷入死地的王山月,当华夏军出征时,从梁山出来的她也做出了自己的行动,她去游说了一名汉军的将领,名叫黄光德的,试图让对方在围攻中放水,以及在战役进入围捕阶段后,让对方帮忙救人。

    这黄光德原本是武朝的一名举人,早年在京城由于没有靠山,中举之后一直补不了实缺,他游荡京城,很长一段时间曾夜宿矾楼。那时候师师姑娘正当红,黄光德自然难以亲近,与她不过数面之缘,到得李细枝统治时期,黄光德在其手下倒是扶摇而上,此时在完颜昌调动的汉军当中,还算是相对有实力的将领了,手下有万余兄弟,亦有许多心腹,做得了一些事情。

    李师师找上黄光德,黄光德最初纠结不已,然而到得后来,不知答应了什么条件,终于还是伸出了援手。此时方才知道,师师姑娘乃是答应了黄光德嫁与他作妾——也亏得已然年近五十的黄光德胆大,又或是怀念着当年的美好年华,铤而走险——此时,师师姑娘已然住进黄府的后院中去了。

    宁毅将这消息细细看完,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然后再翻回前面,将整个消息大略过了一遍,他此时自然知道娟儿的表情为何,心中的怒意愈甚,将那情报一把放在了四方桌上:“梁山那头的情报负责人是谁?”

    娟儿眨了眨眼睛:“呃,这个……”

    “神经病啊!”宁毅站起来,一把拍在了桌子上,“一个情报人员,事无巨细叽叽喳喳的全写上!写故事啊!黄光德四十九岁也要告诉我?李师师三十多岁的人了,成个亲,两行就能写完的事情写一整页,他嫌我时间太多?以为我对什么事情感兴趣!?若是两情相悦就让他们在一起,若是逼良为娼就把这个黄光德给我作了!有必要写过来给我看?”

    宁毅的声音在房间里已经吼起来:“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是以为我和李师师有一腿!谁他妈在乎我跟李师师有没有一腿!几万人死了!一群英雄把命留在了战场上,他们的几万家属就快要被屠杀!写这么重要情报的地方,他给我写了整整一页的李师师!神经病!发来这份情报的家伙必须做出严肃的检讨!”

    娟儿点了点头,将那情报收起来,宁毅生了片刻的气,复又坐下:“今晚我会写封信去梁山,至少……鼓励一下他们。梁山几万家属,加上几千人,虽然占着地利,但是过不过得去,很难说。西南这边,几十万人的生死和将来也在这里挂着,一个人的消息,实在没必要占这么多,人家就不能是两情相悦吗……”

    他看一眼娟儿:“你也神经病……”

    娟儿低了低头:“我以为……你至少是有些关心师师姑娘的……”

    “认识这么些年了,在京城的时候,人家也还算照顾吧……但关心又怎么样,看了这种情报,我难道要从几千里外发个命令过去,让人把师师姑娘救出来?真要是两情相悦,现在孩子都已经怀上了。”

    宁毅摸摸鼻梁,顿了顿,他看看娟儿:“而且啊,我跟人师师姑娘,还真没有一腿……”

    娟儿便笑了笑,两人不再说起这个话题,中午吃完饭,冒着小雨回去都江堰前线,外界便又有许多消息到了,其中一则是:武朝长公主府特使成舟海,不日便至。

    “……老朋友了,欢迎他来。”宁毅道。

    ***************

    抵达都江堰附近时,已经过了端午,五月初七,天气晴朗起来,成舟海骑着马在护卫队伍的随行下,看到的是附近乡民热火朝天的修路景象。华夏军的军人参与其中,另有戴着红袖章的管理人员,站在大石头上给修路的乡民们宣讲打气。

    “这是为何?”

    “宁先生说,懂治水的工人和部队在前方抗洪,后方的大伙儿一块保证道路的通畅,都是为了治水,一块的出力。”跟在成舟海身边的华夏军人员解释道。

    成舟海点了点头:“水治好后,这边的路也修好了,大家伙相处得也好了……滴水不漏,是宁立恒的风格。”

    这一路所见,大都是这样的劳动景象,到得一处有许多人看病的军医营地边,成舟海见到了宁毅。两人不见已有十余年的时间,宁毅步入中年,成舟海则年近五十,他从马上下来,向宁毅拱手,宁毅便也过来回了一礼,两人对望,都笑着没有说话。

    随后宁毅偏了偏身子,指向远处:“那里,我儿子。”

    “宁忌,跟着当大夫的那个。”成舟海笑了笑,他在秦嗣源手下时便有用谋过甚的毒士评价,这些年跟着周佩做事,乃是公主府的大管家,对于宁毅这边的各类情报,除了李频,恐怕就是他最为关注和清楚。

    他随后道:“要让岷江决堤的消息,是我放出来的,有些人也是我安排的。”

    宁毅点了点头,未及答话,成舟海笑道:“给点好处,我不跟你从中作梗。”

    “你要是做得到,算我输了。”宁毅便也笑了。



    五月中旬,黄河以北,晴与雨轮番的交替,大地之上,一座一座的城池,气氛阴沉而肃杀。

    相对于十年前的中原,如今仍旧在片大地上生存的人,已经不多了。大量的村庄和土地已近荒芜,土砖或茅草的房屋在炎热与阴雨的交替间坍圮与腐坏,年久失修的道路间,逃难的人群摇摇晃晃的走,路边有饿死的、销瘦的尸骨。

    俨如流民般窘迫的军队,在一座一座的城池间调动起来。在京东东路、河北东路的大片地方,超过二十万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在梁山附近区域,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和封锁圈。

    大名府之战的余韵未消,新的战火早已在酝酿了。

    当然,相对于完颜昌主导攻打大名府时的滴水不漏,数十万军队对梁山水泊的围困就稍显混乱与无序。当初完颜昌以三万精锐坐镇战局,待到光武军与华夏军玩命突围,完颜昌虽然沉着应对,但整支军队在光武军与华夏军破釜沉舟般的攻势下还是产生了巨大的伤亡。

    如今,不过两万人的女真军队需要压住四分之一个中原的局势,对于围困梁山的战斗,能够派出督战者便不多了,而二十万军队的调动与聚集,对于这些原本就军资匮乏的汉军来说,也有着极大的负担,抵达梁山附近后,这些军队打渔的打渔,劫掠的劫掠,除了将周围弄得民不聊生,对于整个防线的封锁,反而难以起到实质上的作用。

    对于这样的状况,完颜昌也已经尽到了他的全力,慢慢的调集船只,将来能够对整个梁山发动进攻就已经能达到目标。无论这些汉军的姿态多么的消极,二十余万人扑向岛上数万的老弱妇孺,总归是能把华夏军、光武军的最后一条生路切死的。而在他这边,虽然也能够随意斩杀或是替换新的汉军将领,但在督战的女真军队不够的情况下,杀来换去的,能起到的意义也已经不大了。

    据说,有少部分的军人,也正在陆陆续续地潜回梁山——那也正好一网打尽了。

    二十万人打几万老弱妇孺如果还能输,那便换上一批接着打,反正在这片地方的征兵,耗的也总是中原汉人的血气,完颜昌并不在乎要往其中塞多少人。

    五月十二这天,天气由阴渐渐转晴,梁山水泊南岸的一处芦苇荡边,有一支车队沿着崎岖的道路过来了。车队前方骑马的是一名样貌平平无奇、须发半白的将领,他身形虽然看来还结实,但即便穿了将军服,看来也还是毫无刚硬之气。车队抵达水边时,将军身边的一名男子快走几步,吹响了口哨,便有几艘小船自芦苇荡中驶来。

    吹响口哨的男子身材中等,样貌看来也非常不起眼,却是做了易容的“浪子”燕青。见到小船过来,后方的马车中,有一名皂衣长发的女子掀开车帘出来,那是虽然年纪已到三十余岁,气质沉淀却又愈发显得清澈的李师师。

    她自小有慧眼佛心,许多事情看得清楚,这些年来虽然心忧天下,辗转奔走,心志却愈发清晰从无迷惘。这也令得她即便到了如今身形样貌仍旧如少女般的清丽,但眼神之中又有着洞彻世事后的清澈。上善若水,三十余岁的她更像是一颗水晶了。

    马上的老将军朝这边看过来,许久都没有眨眼,直到燕青从那边走回来,向他拱手:“黄将军,先前得罪了。”这位名为黄光德的将领方才叹了口气:“不得罪不得罪,快走吧,以后不认识。”他的语气之中,有些遗憾,也有些豁达。

    师师也走了过来:“黄先生,谢谢了。”

    “唉,罢了,罢了……”黄光德连连挥手,“烦你们了,从今往后最好都不要看到。”

    “从今往后,我等与黄将军不认识。”有几道身影从后方的马车上出来,为首那人说了这句话,这人头上缠了纱布,一道翻起的狰狞刀疤仍旧从露出的双眼之间显露了端倪,皮开肉绽,甚是可怖,黄光德看了他一眼便即转开,口中嫌弃:“那帮大忙了。”

    “只是异日各自为战,战场上遇见了,黄将军还请保重。当然,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咳咳……王某绝不推辞。”这说话之人虽被纱布缠头,但仪表气度却显得庄严,只是说话中咳了两声,显然伤势还在。他的身边跟着一名穿了男装的高挑女子,面带杀气,却断了左手,只是从样貌上能够看得清楚,这女子便是扈三娘。

    他们的身后,跟随的是十数名或伤或残的汉子,但许多人即便身上带伤,此时仍旧显出了一股惊人的肃杀之气。这些从修罗场上回转的士兵不多时便陆续上船。

    李师师与黄光德在这边聊了一阵,黄光德骑在马上,始终未曾下来,然后师师也行礼上船去了。小船开动时,燕青却还留在岸边,与这黄光德搭了几句话。

    大名府突围的那一夜,燕青做的是后方工作,但危险丝毫不逊于前线,好在他武艺高强,终于成为第一批脱险的人。这之后他与在后方养伤的卢俊义等人联系上,开始了对同伴的营救工作,前些日子师师姑娘传出消息来,说她预备嫁与这黄光德做妾,又言道救了些人,燕青便明白其中猫腻,前两天偷偷跟随黄光德,预备朝对方下手。

    谁知真到要下手时,才发现着黄光德并没有太多防备的意思,他领着燕青去见了偷藏起来的李师师,这才发现,李师师所在的那处别苑中,还偷藏了部分光武军、华夏军伤兵,这其中,最让人意外的,是见到了王山月与扈三娘。

    这对夫妻竟然未死,对于两支反抗的军队来说,实在是太大的惊喜。而黄光德此时居然匿藏了王氏夫妇,冒的风险可想而知,燕青心知自己不能再对黄光德动手,师师恐怕要搭上自己,谁知与黄光德聊了一阵,才知此人心中想的竟是赶快将李师师与王山月等人送走。他一时间藏匿这些人已经冒了大风险,若是将李师师藏在外宅,以后岂不是随时都可能会死。

    黄光德的话是这样说,但到得此时,李师师上了船,马上的老人看着那身影远去的目光久久不曾挪开,燕青便知道此人心中,对李师师实在也是有心思的。

    “黄将军既如此舍不得,何不带着军队上梁山呢?”燕青这句话说出来,心中暗骂自己嘴欠,好在一旁的黄光德只是瞥了他一眼。

    “与你们上梁山,岂不是去送死?你们还能活几天?”

    燕青低头摸摸鼻子,便不再劝了。

    此时阳光从水泊的湖面上照射过来,远远近近的芦苇飘荡,师师从船上站起身来,朝这边行了一礼,黄光德望着这身影,微微的抬手挥了挥。

    十余年前汴梁的繁华犹在眼前,那时候,他一路考试中举,到得京城游历,虽然想要补实缺的事情并不顺利,但在矾楼的朝朝夕夕,仍旧是他心中最为明亮艳丽的记忆。

    女真人来了,汴梁沦陷,中原一天一天的残破下去,陈旧的城池、坍圮的房屋、路边的累累白骨,是他看在眼中的现状,如果稍有不慎,也会是他明天的样子。

    相隔十余年,李师师身上带着的,仍旧是武朝最好时候的感觉,黄光德的心底沉湎于此,他一面拒绝了李师师,另一方面又很不坚定地在战场中伸了手,救下了人之后,心底又在担心何时会事发。女真人杀气汉人官员来,是毫不客气的,而时间拖得越久,即便身边的人,可能都不再可靠。

    也是因此,他根本不敢碰李师师,先不说这女人属于心魔宁毅的传言,若是真娶了她作妾,眼下他要对华夏军和光武军做的帮忙,他都觉得是在送死。

    在芦苇摇晃的水泊边上,年近五旬的黄光德将军久久地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与霞光之中,像是着十余年来一直都在挥别的过往。回过头,他需要面对的,是与所有人一样惨烈的未来了。

    燕青叹了口气,去往另外的方向,虽然对于心狠手辣的人来说,华夏军方面还可以用这样的秘密来威胁这位黄将军,然而在眼下的局势里,对方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华夏军也只能将这样的谢意,记在心中而已。

    连日的大雨,水泊绵延涨溢。在视野所不能及的远处的另一道岸边,有一些身影推下了扎起的木筏,开始穿过水道,往梁山的方向过去。

    这一边的小船队同样驶向梁山,小船的末尾,李师师屈膝而坐,回望来时的方向。这些时日以来,她原本也已经做了献身的准备,但黄光德做出的选择,令她感到唏嘘。

    对于黄光德此人,除了感激她自然没有更多的感情,到得此时,感慨之余她也微微的松了一口气,一旁的扈三娘过来问她感情上的事:“你真的喜欢那个姓宁的?他可不是什么好人……还有,你要是喜欢,你就去西南嘛。”

    师师拖着她的一只衣袖,便只是笑笑。她喜欢宁毅?曾经自然是的,如今到了这个年纪,见过太多的事情,是与不是的界限就变得相当模糊了。天下大乱,太多人死在了眼前,她想要做事,却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四处的求告、甚至于跪人,若是真要嫁给某个人,以换取更多人的性命,师师觉得……自己其实也不介意了。

    但回过头来,若真要说喜欢——她当然又是喜欢的。那是很淡很淡的喜欢了,预备嫁给黄光德时,她特意央求华夏军在这边的情报人员发信往西南,如今心中平静下来,可以安安静静地想想,在西南的宁毅知道这个消息时,会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呢?

    只是这样想着,她心中便觉得很是有趣。

    船队行驶了一段时间,视野的远处,又有一列筏子出现,远远的打了暗号,竟然像是自己人,待驶得尽了,师师陡然站起来,她突然发现,对面的筏子上站的,除了光武军与华夏军的成员,也有祝彪与卢俊义。

    八百里梁山水泊,虽然也有风浪,但平素便是小船也都能渡,对面虽是小小木筏,身上扎了绷带的祝彪站在上头,却也仍旧神气活现。这边的小船船头,整个头都被包起来的王山月朗声道:“前几日,新坊那边有高手劫囚,是不是你们俩啊?”

    “那还用说,你焚城枪彪哥已经天下无敌很久了,埋伏下三五只猫猫狗狗怎么挡得住我……呃,还有这位卢跟班的配合——咦?这包子头你是什么妖怪!?”

    王山月虽然受伤包着头,但语音未变,祝彪大声的说话明显是调侃,师师在船尾已经笑了出来。这边王山月傲然地哼了一声,伸手开始结下缠在头上的绷带。

    待到那绷带解下来,只见王山月原本看来美丽如女子的脸上一道刀疤劈下,此时仍旧皮肉绽开未曾愈合,入目狰狞不已。王山月道:“受了点伤。”言语之中颇有些自得的神气,那边木筏上有人看了这模样原本难过,此时却又笑了起来。其实,王山月自小便苦恼于自己的样貌偏阴柔,眼下这一刀破相,他不仅不难过,反倒对自己狰狞的刀疤感到颇为满意。

    祝彪愣了愣,然后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哈哈哈哈,你这家伙也有今天……”他这样一笑,其余人也跟着大笑起来,王山月与这边船上的人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对于扈三娘断了一只手的事情,祝彪等人也并不在意,嘻嘻哈哈地说着:“将来可以跟杜杀学学刀法,他就是断了一只手才变得那么厉害的。”

    不一会又说:“你们夫妻将来行走绿林,可以取个外号叫‘天残地缺’,哈哈哈哈——”

    这没节操的调侃中,各种笑声响起在水面上,若是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是打了场大胜仗回来呢。

    船队一路往前,过了一阵,湖面上有一艘大船驶来,众人便陆续上了那大船。远远的,水泊中的梁山进入了视野,岛屿之上,一排巨大的招魂幡正在飘扬,水面上有纸钱的痕迹。祝彪与王山月一道站在船头时,祝彪看了王山月一眼,一把将对方推飞了出去,他站在船头兀自嚣张,也在此时,有人在船舷一侧喊起来:“大家看,那边也有人。”

    视野的一端,又有几艘小船正从远处朝这边过来,船上的人用力摇晃着手臂——那也是从外头回来的人们了。船上的人大笑着打招呼,师师也在笑,忽然间,眼泪便簌簌地流下来了。这一瞬间,看见岛上那些飘扬的白幡,她忽然觉得,像是有无数的小船,正从四面八方的朝这小岛之上回来,那是成千上万的英灵,正在战鼓与笑声的引导下,在向着这里聚集。

    ——回家了。



    各种各样的消息,越过重重关山,往北传。

    云中府、此时亦称大同,五月间正是天光最好的时节,穿过城池的风都带着清爽怡人的气息,作为宗翰治理的金国“西朝廷”的核心所在,云中府一带功臣、贵族云集。虽然随着南征大军的出发,金国内部对底层的整肃越发严格,但在社会的上层,眼下正是交往宴请的季节。

    在城池周围许许多多的宅邸与别苑中,大大小小的宴会每日里都在进行,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一年金国贵族中有志向者大都已经随着军队出发,留在境内的各类暴发、纨绔子弟,也遇上了最好的时节,宴请宾朋、一掷千金,是许许多多的年轻人彰显自己实力的手段。

    云中府城南,一处阔气而又古朴的老宅子,最近成了上层社交圈的新贵。这是一户刚刚来到云中府不久的人家,但却有着如海一般深邃的内蕴与积蓄,虽是外来者,却在短时间内便引起了云中府内许多人的瞩目。

    这户人家来自中原。

    以大儒齐砚为首的齐氏一族,曾经盘踞武朝河东一地真正望族,去年从真定迁来了云中。对于世家大族,俗语有云,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一般的家族富不过三代,齐家却是阔气了六七代的大氏族了。

    虽然对于积军功而上的金国贵族来说,有些人下意识地不把武朝的望族当一回事,但金国的高层还是有志一同地给予了齐家足够的礼遇。对于曾经的金国高层来说,马上得天下易,到得如今,马上治天下已经成了一个问题,金国中二代腐坏、不成材的难题也摆在了一众开国者的眼前。纵然马背上打天下,性格鲁莽者众多,但真正有见识之人,也都已经开始看到这些事情了。

    齐砚因此得到了巨大的礼遇,一部分坐镇云中的老大人时常将其召去问策,谈笑风生。而对于性格火爆好攀比的金国二代年轻人来说,虽然多少看不惯齐家被高抬,但齐氏一族年轻人对于享乐的研究,又要远远超过这些暴发户的蠢儿子。

    一来二去,虽然众人嘴上说着不要,但这些时日以来齐家读书人们举办的高质量的宴会还是迅速征服和引领了城中享乐的潮流,一时间成为了众人眼中的焦点。到得五月间,已经有许多的金国贵族子弟与齐家的年轻人们开始称兄道弟了。

    自这月初开始,随着南面一些捷报的传来,齐家与金国高层的走访和宴请,变得愈发隆重起来,甚至举行了几场盛大的祭奠和庆祝。缘由是因为去年发生在真定府的,逼迫着齐家北上的那一场刺杀。

    在那场由华夏军策动发起的刺杀中,齐砚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连同部分亲族殒命。由于反金声势凶猛,年迈的齐砚只能举族北迁,然而,当年梁山屠苏家,那宁人屠都荡平了整个梁山,此时黑旗屠齐家,积威多年的齐砚又岂肯善罢甘休?

    一方面北上,一方面运用自己的影响力配合金国,与华夏军作对。到得三月底四月初,大名府终于城破,华夏军被卷入其中,最后全军覆没,完颜昌俘虏匪人四千余,一批一批的开始斩杀。齐砚听得这个消息,大喜过望又老泪纵横,他两个亲生儿子与一个孙子被黑旗军的刺客杀了,老人恨不得屠灭整支华夏军,甚至杀了宁毅,将其家中女子全都投入妓寨才好。

    此时这大仇报了一点点,但总也值得庆祝。一面大肆庆贺,另一方面,齐砚还着人给远在辽阳的完颜昌家中送去白银十万两以示感谢,他修书一封给完颜昌,请求对方匀出部分华夏军的俘虏送回云***他杀死以慰家中子孙在天之灵。五月间,完颜昌欣然允诺的书信已经过来,关于如何虐杀这批仇人的想法,齐家也已经想了许多种了。

    这样的氛围里,老人并不知道,比真定府主导刺杀的燕青、甚至比灭梁山的心魔宁毅更为恶毒的阴影,此时已经朝齐家笼罩了下来。

    指挥着几车蔬果进入齐家的后院,押车的商贩下来与齐府管事交涉了几句,结算银钱。不久之后,车队又从后院出去了,商贩坐在车上,笑嘻嘻的脸上才显出了些许的冷然。

    车队行驶到市集,商贩下来了,穿街过巷,到得一处安静的院落,才取掉头上的帽子,扯掉嘴角的胡须,到得此时,他的脸色也变得阴郁起来。这是汤敏杰,阴沉的脸色也是他听到南面大名府战报后几日的寻常颜色了。

    走进房内,他脸上的阴郁稍稍褪去,卢明坊已经等在房中了:“怎么样?近来你脸色不太好。”

    “大名府的事情,太惨了。”汤敏杰坦率地说道。

    卢明坊沉默片刻:“有些事情,终不是你我就能力挽狂澜的,还是那句话,你心中太着急了,注意身体,另外,注意隐藏,我知道,你先前的行动都有些激烈,一部分人已经注意到你了。”

    自女真人预备南征开始,汤敏杰以激进的手段陆续做了几件大事,最初煽动汉奴起义,让史进南下送汉奸名单,到后来暗中牵线、又威胁金人官员,黑了预备南下的军粮,接着又串联了金国内部的纨绔仗着权势倒卖军资……

    他一个人做下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可能动摇整个南方战局,但因为手段的激进,有几次露出了“小丑”这个代号的端倪,如果说史进北上时“小丑”还只是云中府一个平平无奇的代号,到得如今,这个代号就真的在高层通缉名单上挂到了前几号,好在这几个月来,汤敏杰又有收敛,让外头的风声稍微收了收。

    “嗯,我知道躲好的。”朋友和战友双重身份的劝说,还是令得汤敏杰微微笑了笑,“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大喜事。”

    “嗯?”卢明坊难得这样说话,汤敏杰眉头微微动了动,只见卢明坊目光复杂,却已经真心的笑了出来,他说出两个字来:“占梅。”

    “找到了!?”汤敏杰猛然抬头,卢明坊笑着点头。

    “找到了,找到了……还没有死,她还有一个孩子,还没有死,如今人在辽阳,我准备过去……”

    卢明坊的语气已经在克制,但笑容之中,兴奋之情还是溢于言表,汤敏杰笑起来,拳头砸在了桌子上:“这消息太好了,是真的吧?”

    “多半属实。一旦确认,我会立刻安排她们南下……”

    两人说着这事,在房间里笑得都如孩子一般。占梅,全名王占梅,这是当年太原城破时最后守在秦绍和身边的小妾的名字,这些年来在华夏军的寻找名单上,一直排在首位。

    说起这件事,两人欣喜了一阵,对于十余年来这对母子到底是如何存活下来的,卢明坊没有开口,汤敏杰也不曾提起。

    过得一阵,卢明坊道:“这件事情,是不容有失的大事,我去了辽阳,这边的事情便要全权交给你了。对了,上次你说过的,齐家人要将几名华夏军兄弟压来这里的事情……”

    “我会安排好,你放心吧。”汤敏杰回答了一句,随后道,“我跟齐家上下,会好好庆祝的。”

    “……”听出汤敏杰话语中的不祥气息,再看看他的那张笑脸,卢明坊微微愣了愣,随后倒也没有说什么。汤敏杰行事激进,许多手段得了宁毅的真传,在操纵人心用谋狠毒上,卢明坊也并非是他的对手,对这类手下,他也只能看住大局,其余的不多做指手画脚。

    “其余的不说了。”略顿了顿,卢明坊拍了拍他的肩膀,“该做的事情,你都清楚,还是那句话,要谨慎,要保重。天下大事,天下人加在一起才能做完,你……也不要太心焦了。”

    “我明白的。”汤敏杰笑着,“你那边是大事,能够将秦家大公子的骨血保下来,这些年她们肯定都不容易,你替我给那位夫人行个礼。”

    “会的。”

    说完这些,汤敏杰挥别了卢明坊,待到走出院子,他笑着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太阳暖洋洋的,有这样的好消息传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他又想到齐家。

    真开心。

    ……

    是杀人的时候了。

    ***************

    卢明坊在北面得到王占梅的讯息时,西南的大水还在咆哮。

    都江堰,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傍晚时分,岷江边上的草棚里,这几日一直同行的宁毅与成舟海在这里等待着雨势的减少,无聊的时候,宁毅递给他一把炒过的蚕豆。

    成舟海并不是来决堤的,他是来谈生意的,虽然如果能决堤他或许也会做,但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代表周佩跟宁毅谈些实际的事情。

    许多年来,这是长公主府跟华夏军的第一次接触。成舟海带来的手下与华夏军总参谋部的人员负责具体谈判事宜,而在宁毅与成舟海两人之间,话则要好说得多,当然,这些时日以来,两人谈及的,也大都是一些琐事。

    西南这边,宁毅家中的状况啦,对孩子将来的忧虑啦,在北面大名府打得败仗、王山月与祝彪的情况。而在成舟海的口中,则大都说起了宁毅走后这十余年,相府一系众人的状况,公主府的状况,公主与驸马之间的情况……

    “……唉,世界就是这样,小孩子要长大,大人要变老,老人会死,物是人非嘛……”

    “临安城可是比以前的汴梁还繁华,你不去看看,可惜了……”

    “临安临安,临时安全一下,名字都不吉利,接下来有你们受的……这几天都在治水,要不然我带你去集山看一下,让你感受什么叫做工业繁华……纸厂外面的水已经不能喝了。”

    “早年就觉得,你这嘴巴里总是些乱七八糟的新名字,听也听不懂,你这样很难跟人相处啊。”

    “性格偏激一点,我还对不住您了。”

    “你杀了景翰帝之后,我倒觉得不奇怪了。像你说的,不是神经病,也做不了这种糟心事。”

    雨水从草棚边上像帘子一样的落,两人磕着蚕豆,咔擦咔擦响,说到这事,宁毅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身上都在颤:“那王八蛋,老成你知不知道我上朝的时候他在说什么话……我没跟人说过,我学给你听啊……”

    他将那日金銮殿上周喆说的话学了一遍,成舟海停下磕蚕豆,仰头叹了口气。这种无君无父的话他毕竟不好接,只是沉默片刻,道:“记不记得,你动手之前几天,我曾经去找过你。”

    “嗯……宗非晓发现了一些事情,我的人杀了他,你那时候也觉得我要动手了。”宁毅点点头,“确实是要动手了。”

    “我以为你要对付蔡京或者童贯,或者还要捎上李纲再加上谁谁谁……我都受得了,想跟你一块干。”成舟海笑了笑,“没想到你后来做了那种事。”

    “那时候告诉你,估计我活不到今天。”

    “嗯。”成舟海点点头,将一颗蚕豆送进嘴里,“当年要是知道,我一定是想办法杀了你。”

    “现在呢?”

    “现在……杀你有何用?”成舟海道,“如你所说,这儒家天下出了问题,李频是想杀了你,也有他的道理,但我不想,你既然已经开始了,又做下这么大的盘子,我更想看你走到最后是什么样子,如果你胜了,如你所说,什么人人觉醒、人人平等,也是好事。若你败了,我们也能有些好的经验。”

    “成兄豁达。”

    “只是有些心灰意冷了。”成舟海顿了顿,“若是老师还在,第一个要杀你的就是我,然而老师已经不在了,他的那些说法,遇上了困境,如今即便我们去推起来,恐怕也难以服众。既然不教书,这些年我做的都是些务实的事情,自然能够看到,朝堂上的诸位……束手无策,走到前头的,反倒是学了你的君武。”

    他往嘴里放了一颗蚕豆:“只是君武的路子,太过刚强,外患一消,也再难长久。你这边……我倒是看不太懂,也不必太懂了……”

    成舟海说到这里,垂下的眉宇间,其实有着深深的疲惫。虽然早年被秦嗣源评价为手段狠毒无顾忌,但在成舟海这边,一个最大的主心骨,便是作为老师的秦嗣源。秦嗣源被害下狱,最终流放死于途中,要说成舟海心中没有恨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扶住武朝又是秦嗣源思维中最核心的东西,一如他所说,宁毅造反之前如果跟他坦白,成舟海纵然心中有恨,也会第一时间做掉宁毅,这是秦嗣源的道统,但由于过度的没有顾忌,成舟海本人的心中,反倒是没有自己的道统的。

    秦嗣源死后,路怎么走,于他而言不再清晰。尧祖年死后,觉明、康贤等人也去了,闻人不二跟随这君武走相对激进的一条路,成舟海辅佐周佩,他的行事手段固然是高明的,但心中的目标也从护住武朝渐渐变成了护住这对姐弟——虽然在某些意义上,这是二而一的一件事,又终究有些不同。

    年初周雍的一番瞎闹令得周佩心绪大乱,但内心平静下来之后,周佩也只得承认在这次女真南征局势下武朝的弱势,终于还是将成舟海派来,决定暗中与华夏军势力进行一定程度的利益交换,这也是在外敌来袭前提下,周佩方面能够放下心结,所作出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年初周雍胡来的背景,成舟海略略知道一点,但在宁毅面前,自然不会提起。他只是大概提了提周佩与驸马渠宗慧这些年来的恩怨过节,说到渠宗慧杀人,周佩的处理时,宁毅点了点头:“小姑娘也长大了嘛。”

    成舟海看着宁毅:“公主殿下早不是小姑娘了……说起来,你与殿下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是知道的。”

    “嗯?”

    “那是你去梁山之前的事情了,在汴梁,殿下差点被那个什么……高沐恩轻薄,其实是我做的局。后来那天晚上,她与你告别,回去成亲……”

    蚕豆咔擦咔擦的响,宁毅点头:“唔,这样说起来,真是好多年了。”

    “公主殿下她……”成舟海想要说点什么,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算了,不说这个了……”

    “她的事情我当然是知道的。”未曾察觉成舟海想说的东西,宁毅只是随意道,“伤和气的话不说了,这么多年了,她一个人守寡一样,就不能找个合适的男人吗。你们这些长辈当得不对。”

    成舟海笑出声来:“以殿下的身份,怎么找,谁敢来?殿下敢找谁?而且你也说了,殿下的事情你都知道,两边打起来的时候,你把消息放出去怎么办。”

    宁毅失笑:“瞧不起人是吧?这种事情我保证,一定不干。”

    “不是还有女真人吗。”

    “……那倒是。”

    说起女真,两人都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又将话题岔开了。

    天色阴沉沉的,大雨之中,前方的江水轰鸣,在看似随意的闲聊之中,草棚下的彼此其实都明白,成舟海来到西南的这一步,极为艰难,虽然所有的生意仍旧是在暗地里进行,但这已经是周佩在放下心结后能做出的最大牺牲和努力了,而着牺牲和努力的前提,是因为这场天地的翻覆,已经近在眼前。

    就在他们闲聊的此刻,晋地的楼舒婉焚烧了整个威胜城,她与于玉麟带着军队踏入山中,回望过去,是满城的烟火。徐州的数千华夏军连同几万的守城军队,在抵挡了兀术等人的攻势数月之后,也开始了往周边的主动撤离。北面一触即发的梁山战役在这样的局势下不过是个小小的插曲。

    接下来,由君武坐镇,岳飞、韩世忠等人领兵的武朝襄阳、镇江防线,就要与女真东路的三十万大军,短兵相接。

    有近两百万的军队,充塞在这延绵千里的防线上,他们就是为挡住女真的两路大军而来的,然而考验即将到来的这一刻,对于武朝军队的战斗力,所有人的心中,却都捏着一把汗。

    五月间岷江的河水咆哮而下,即便在这满山的大雨之中磕着蚕豆悠闲闲聊,两人的鼻间每日里嗅到的,其实都是那风雨中传来的硝烟弥漫的气息。

    就仿佛整片天地,

    ——都在焚烧。



    五月二十三,徐州往西四十里,萧县以北山麓。

    天色晴朗,空气安静又显得沉闷,鹰在天上飞。

    崎岖的山道蔓延,远远的消失在山麓的密林里,在山道前方的坡地间,人的呼吸声汇集起来。

    火药的味道飘散在人群间,铅弹被压入枪膛。

    黑色的旗帜一字蔓延,近千人的队列,已经在坡地上排开了。

    罗业站在石头上,看着天上的鹰,大地上隐隐传来颤动声,敌人即将到来。

    这是徐州大撤退的整个战局中的一隅。

    自武建朔九年女真人向南发起进攻,至于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在女真东西两路大军的南侵中,中原之地,陆续爆发了数场轰轰烈烈的大规模阻击战,晋地整个化为火海,大名府光武军的抵抗,也最为惨烈。而在此期间,徐州一地的抵抗,则相对平稳,除了冬日里被近百万饿鬼围城,到建朔十年的上半年,完颜宗辅、宗弼展开攻城后,徐州据守不到三个月,便在五月中旬开始了撤离。

    相对于大名府五万军队抵抗了半年之久,最后突围还搭上前来营救的华夏军万余,幸存不过数千人的壮烈。徐州的这场战争在诸多吹毛求疵者眼中是不够轰轰烈烈的,至少对于原本邀请华夏军过来守城的徐州知府李安茂而言,华夏军的万人援军加上他在徐州拉起的数万队伍,至少也该在这四战之地死守半年甚至一年才好。若能杀身成仁,那也全了他对武朝的忠义。

    然而刘承宗等人从一开始便没有做这样的打算。

    自这支万人的华夏军来到徐州开始,便一直在做徐州附近居民南撤的工作。李安茂已存决死之意,对于疏散民众并没有多少看法,反而是尽力地做了大量的配合。到后来徐州城外饿鬼散去,女真人杀来,城中剩余居民趁着开春上路南去,刘承宗与城内近五万的徐州守军进行了顽强的防守。

    女真东路军三十余万,自去年入冬开始便在做攻城的准备工作,数万人防守徐州城池两个多月,随后刘承宗等人便在一次会议上打晕李安茂,夺了他的兵权,宣布了徐州的撤离决议。

    挂在李安茂麾下的士兵数量多达五万,但本就成分复杂,一部分是反正之前的刘豫部队,另一部分不过是为吃粮而入伍的游散之人。李安茂拉起五万余人壮声势,想将华夏军拖在这里,但这五万人原本就没有战斗力,华夏军到来之后,与这些人一同训练,整肃军纪,开会谈心,这才将他们战力提起来一部分。眼下华夏军说要走,徐州守军中便再没有肯听李安茂命令死守的,对这经历了两月战争的数万人的收编,顺理成章地化为了现实。至少在撤退的过程里,还真没有人敢不听华夏军的调配。

    徐州自古是四战之地,城池居于盆地之中,周围皆是地形复杂的山岭与河流,崎岖的地形易守难攻。宗辅宗弼的东路军为求速胜,选择的也是猛烈攻城而非将城池围成死地的战略,女真人围三阙一,数万军队的突围并不艰难,此后的撤离过程才遭到了女真大军的猛烈追击。

    但对于整个撤退的计划,华夏军自去年便开始勘探、推演,待到大军出城,刘承宗以华夏军的骨干力量分为数股,选择崎岖地形有条不紊地进行阻击、撤退,后方女真数万追兵从不同方向涌来,反而被打得狼狈不堪。到得五月二十三这天,萧县以北朝先岭,成为整个大撤退的前沿支点。

    过万的辽东军正从附近杀来,领军者是辽东汉人将军刘光继,而华夏军一方是罗业率领的近一千二百人的特种团。他们是作为华夏第五军的一个实验兵种而组成的,整个配备并未经历实战,但组成整个特种团的却都是华夏军中的老兵了。

    这支特种团在先前的徐州守城战中表现得中规中矩,并未使用他们全员配备上的新武器——因为在守城战中的效果并不见得好。到得此时选在朝先岭做防守,一是因为此处地形最为理想,二是因为附近友军撤退后,这一处山口位于前线的突出点上,防守的压力可能最大,而还有罗业并未跟太多人说过的第三点:按照先前的战术推演,这一处地方最有可能遭遇到敌人军中先锋大将的光顾。

    而女真军中最厉害的先锋大将,莫过于几乎主导了整个东路军进攻态势的女真“四太子”,金兀术。

    在罗业看来,这里是最合适让新武器发挥光芒的地方。

    如果事有可为,他想拿个人头。

    只可惜战场情况瞬息万变,杀过来的并不是兀术。

    这一年的女真南征,距离第一次南下已经过去十余年,东西两路大军兴兵近六十万——虽然经过了数年时间的修养,但曾经打下“满万不可敌”威名的女真士兵不可能扩张到这个数目,事实上,新加入军队的女真孩子,其实也很难再现当年那从白山黑水中杀出来的勇武了。

    于是整个军队,便有众多它族的加盟,如女真国内第二等的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汉人等等,虽然在后世而言一家汉不说两家话,但在这个年月里,辽东汉人是看不起南人的,在他们眼中,勇武的女真人自然更值得追随,跟随着女真人在南征过程中闯下一番功名,也是极为理所应当的事情。

    辽东汉人此时在金国地位不高,也是因此,为了提高地位,只能拼命。刘光继是宗弼麾下的一员猛将,他性情暴戾,以治军严苛、用兵凶猛著称。在他的军营里,最初每天要将一名汉奴鞭笞至死,以给众多辽东士兵惊醒懦弱的下场:“不敢流血的就去当奴隶!”后来太宗立下法令不得随意杀死汉奴,刘光继便每天剁去一名汉奴的手脚,若重伤至死,以他的地位,也只是交钱认罚——事实上在宗弼的维护下,即便罚金,刘光继基本上也是不需要付的。

    双方照面之前,海东青与斥候便传来了讯息,阻隔在前方路口的,约是华夏军的一支千人队,由于前方地势开始收窄,战斗打起来对于进攻一方不利,而且华夏军先到,地势稍高一点的地方必然已经安排火炮,进攻的第一波,自己这边必然要承受巨大的损失。

    将对方军阵纳入视线的第一时间,刘光继在千里镜中也发现了对方那奇怪的排成长列的阵势。此时的步兵阵多以方阵为主,即便大炮的出现对于方阵造成了巨大的威胁,但仍旧需要保持方阵,否则战场之上容易混乱,而且经受不起对方的冲锋。但前方的阵列仅仅是两到三排人,手上拿的是——华而不实的突火枪。

    武朝的这类烟火武器,几十年前就已经有了,然而基本没什么大的作用,射程短威力差,容易爆膛炸自己眼睛。虽然自华夏军崛起后,各方势力对于火药都变得极为重视,但至少对于这突火枪,暂时还未曾在哪场大战役中发挥光彩。

    刘光继知道华夏军的威名,这时候看见不太能理解的画面,他皱了皱眉,然而在他的背后,并没有多少转圜的余地。在宗弼的命令中,他必须迅速地突破朝先岭,切入正在撤退的华夏军的中路。

    即便有大炮,也是一样打……

    略看了看对方的整个防御线,刘光继咬了咬牙,这样的收缩地形中,自己要进攻,对方的大炮是最怕的武器。但没有其它的办法,在过往的经验中,大炮越是猛烈,进攻也越要激烈,唯有一口气突破到对方阵地当中,才能打破对方的防御策略。好在自己这边,人手终究是够的。

    “娘的!人死鸟朝天……”刘光继冲自己的手掌吐了两口口水,随后挥动了长刀:“吹号!儿郎们,都给我准备好——”

    凄烈的号声响在这山口之中了,各军列阵,刘光继策马而行,在己方军阵前大声地鼓舞着士气。另一端,罗业的目光沉稳,他走下观察的大石头,来到阵型一侧,接过鼓槌,开始用力敲打起前方的大鼓来。

    鼓声轰鸣,随着呼吸而动,军列中的士兵端起了如林的枪口。战场厮杀,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这一刻,渴望着迅速决定战斗的双方都将士气提振到了最高。

    这一天的午时三刻,刘光继的军队展开了冲锋。周围的地势复杂,迂回包抄已经太远,他不可能等下去了。在军令的驱赶下,军队的前锋在一支轻骑队伍的带领下呈扇形涌入山口的坡地,大炮的声音响了起来,军列如潮水般涌上,这支辽东军队歇斯底里的呐喊,射出了第一波箭矢。

    华夏军的一方,面对着射来的箭矢,长长的队列纹丝不动地举枪站立着。由于队列狭长,这仓促而来的抛射并未造成多少的伤亡,有稀稀拉拉的几人中了箭。前方的冲锋汹涌而来,轻骑马队与后方士兵拉开了距离,阵型随着地势收缩开始汇集。有人的手高高的举在空中。

    “稳住——”

    “稳住——”

    ……

    “……”

    ……

    “放!”

    ……

    扇形的山口处,马队已汹涌而来,一排长长的火枪轰然发射了。六十余丈的看起来并不长的阵列,三百声枪响,三百簇青烟,三百发的铅弹越过了地面,同时向前延伸,血花在前方绽放开来。

    火枪发射之后,士兵已迅速的蹲下。随着变化的鼓声,第二队的三百支火枪已经举起来。

    “第二队预备——”

    “——放!”

    青烟在无数轰鸣中升腾。

    “稳住!”

    “第三队预备——”

    “——放!”

    收缩的坡地,化为吞没生命的巨口。

    这是徐州大撤退的一隅,它并未阻止住女真人南下的步伐,在当时,也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在整个徐州大撤退的过程中,刘承宗利用复杂的地形优势展开反攻,先后击溃了数万试图抢功的女真追兵,收割了女真东路军的数千人头。而在五月二十三这天朝先岭的战斗中,罗业打散了刘光继的疯狂进攻后展开反攻,于未时二刻斩杀了因为战局失利而率队冲锋的刘光继,进而打散整个攻击队伍。

    在女真人与华夏军进行的一系列战役中,面对着华夏军这样的武勇,女真方面渐渐的也见怪不怪了。

    ****************

    闪电霎时间亮起来,轰鸣的雷声震动天空。

    成都,雷雨。

    茶楼的房间里,成舟海面色阴沉地站在窗边,听着下方的街道与广场上传来的沸腾的人声。一场公审大会已经进入尾声了,人群之中骂声几乎掩盖了天上的雷声:“杀了那老东西——”

    “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人——”

    “杀!杀杀杀——”

    这场公审大会,审判的是先前预备决堤岷江的大儒陈嵩一众党羽。这些人是四月二十七被抓住的,原本准备十天左右进行公审,但为了将整个事情做得完备,打出华夏军方面法院的名气和口碑,整个流程走得相当细致,一切证据、证词与抓捕过程也都通过报纸和说书的方式对外公布。到得这天,陈嵩被判处死刑,以及其一众党羽的处置决定陆续宣布,虽然猝不及防的下起大雨,成都城内前来围观的人群仍旧将道路都堵得水泄不通。

    在整个审判推进的过程里,来到了这边的成舟海一直在跟宁毅协商,希望以某些妥协或是利益交换的方式换下这位义无反顾的老儒生,然而宁毅始终不曾松口。此时当众宣判,整个事情业已尘埃落定,成舟海的神情明显的并不愉悦。他是城府颇深之人,但在宁毅这边,却也并不在乎表现出这样的情绪来。

    “下方的陈嵩,比之当年的钱希文如何?当年女真人杀到汴梁,你也好,老师也好,都曾考虑过决黄河,你在夏村甚至都做过前期的准备!怎么,他就是坏人,你就是好人了!?”

    他用手敲打着窗户,望向正坐在房间里喝茶的宁毅。此时房间里除了他与宁毅,还有秦绍俞与宋永平两人,宋永平被成舟海带来谈与华夏军进行的“生意”的,他带来宋永平,宁毅便找来被林恶禅打断腿后坐了轮椅的秦绍俞复杂谈判事宜,以平衡生意中的人情问题。此时宁毅放下茶杯,抬了抬眼睛。

    “当年钱老殉道,只是牵连自己,他是肯定比不上的。汴梁之祸,面对的是女真人,若是实在打不过了,只能同归于尽,如果你们把华夏军看成跟女真人一样的异族,那我跟老秦,确实跟这陈嵩没区别。不过我至少不搞大屠杀,多少比女真人好一点吧。”

    “亡其道统与亡其国家的区别有多大?”

    “你要抬杠那确实没有多大,但我要亡道统也是确实了你们的道统有问题之后,而且你我都找不到改良办法之后。又不是因为我是个小孩子,你如果接受我的看法,然后说服我,我是会改正的。如果你不想抬杠,陈嵩就是个王八蛋,你我都清清楚楚,无论从人心还是从利益上来说,杀他我都理直气壮。你如果坐在我的位置,你会让一个准备决岷江来反对我的人活着!?”

    这几日里,两人充满火药味的抬杠已经不是第一次,秦绍俞与宋永平两人也都只能置身事外。事实上,成舟海是为了代表公主府与宁毅合作而来,宁毅这边也并不藏私,这些时日以来,带着成舟海参观了许多地方,甚至于此时在运作的部分兵器工厂,基于格物学发展而来的部分先进理念,都一一向成舟海透露出来。

    宁毅并不在意成舟海学去华夏军的东西,甚至于他更像是主动的在“污染”成舟海的思维。这天上午他们原本参观的是成都城里一家新建的火枪工坊,还未看得透彻,便来这里参观公审。成舟海与宁毅争论了片刻,事情业已尘埃落定,他也不再强求。

    双方都沉默了片刻后,成舟海才说道:“我知道你对火器一直极为热衷,然而突火枪这东西,武朝原本便有,你真打算将它放到战场上去?我知道这东西,用起来繁琐,容易炸到自己,射程不如弓箭,这些问题,你都解决了?”

    “当然没解决。”宁毅拿着茶杯,“但事情总会慢慢解决,弓箭的潜力已经到头了,一把好弓做起来,两三年的时间都有,一个神射手的培养,十几年的时间。火枪一开始确实问题很多,如今也只是慢慢追平射程,但是随着流水线技术的进步,它的制作慢慢的会比弓箭快得多,射手的培养也很简单,将来就算是一个女人拿着枪,都能打死你。人力有穷,物力无穷,格物之学,还远远没看到头呢。”

    “那……这东西卖给我?”

    “可以啊。”宁毅笑着说道。

    成舟海的眉头便皱了起来,一旁宋永平、秦绍俞的眉头也都皱了起来,秦绍俞的目光是轻松的,宋永平则多少显得警惕。

    ——有阴谋。

    宁毅叹了口气,站起来,却并不避讳:“我可以卖给你们火枪,我甚至可以卖给你们整个格物学的理念,你们如果真能学起来,打败女真人,那当然最好。但你们学不起来,敌人来时,你们想要点好东西,但格物之道无穷无尽,永远有更好的东西,如何保证自己永远看到更好的东西,那么所有人都得打开自己的思维,不可被一些理所当然的事情捆绑。民要使知之,你们敢吗?今天君武可以推动格物,不过是因为今天要打仗,仗打完了,民还是使由之比较好。“

    “火枪卖给你们就卖给你们,不怕你们仿制,你们仿制好了,我又有更好的火枪了。而且仿制也未必现实,你们时间不多了。”宁毅笑了笑,手指敲打了一下茶几,“今天早上传来的加急消息……”

    他道:“西路军……希尹带先锋渡河了。”

    窗外的雨还在下,不久之后,都江堰附近出现管涌的消息传来,宁毅便带着人奔赴回抢险前线——哪里都有自己的问题。女真一方,为了应对国内随时出现的问题,东西两路大军都不得不加快了自己南下的速度,五月底,希尹带领西路军的前锋率先渡过黄河,试图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襄阳前线,配合东路军进攻镇江一线的战略意图。

    在渡江之后不久,希尹便接到了之前在徐州前线战场传来的消息,朝先岭火枪的出现,更引起了他的警惕。事实上,火器的潜力被发掘出来之后,华夏军、武朝、金国三方都在研究它的应用,在希尹负责的大造院内,也曾研究过突火枪,但并未出现决定性的突破。

    接到消息的这天,浩浩荡荡的大军正在黄河南岸的港口集合,旌旗如林蔓延。希尹站在港口外的城头,恍然间像是看见了西南那支华夏军的身影,那支在这十余年内不断反抗的汉人军队。如今女真的军势仍旧占据上风,如果继续下去,女真仍然会占据上风,但是……

    要趁着这一战的机会,底定天下。

    他没有再多想,只是在心中再次确定了南下之初的想法。

    如果他还年轻,他或许并不愿意配合宗辅宗弼那西路军的攻势,而是更愿意自己一方扫荡整个武朝,最好宗辅宗弼等人还能多出点黄天荡那样的篓子。

    但这一刻,希尹将这样的想法收了起来。

    临安,六月。

    天气炎热得只能听到蝉鸣的声音。

    公主府的书房里,冰镇的莲子羹放在桌上,已经不再凉爽了,房间也没有过堂风。天南地北各方的讯息在这处书桌上聚集。周佩从案牍之中抬起头来,她的额上有汗珠,面上却微微有些苍白,她觉得空气压抑,将一只手抚在左边的胸口上。砰砰砰砰,那里传来的是犹如鼓声般的响动。

    在她的面前,有从西南传来的消息,有从北面传来的消息。事情未曾到来之前,人们可以幻想各种各样的转机或者解法,但这一刻,事态越来越清晰和稳固下来,能够从日常的工作中不断推进的准备,已经到达能力的极限了。

    长江以北的前线地区,战争的准备已经推到了能够推动的极限,军粮与军械的运输、分配,对奸细的清理、对防线的巩固,力量都已经用到了极限。每一天都在杀人,偶尔还会出现被逼反的流寇,但这也是为了维持整个战局的必要。至于西南传来的讯息,成舟海每隔几天都会将各种见闻与铁血的消息写在信上送过来,周佩能够看见的,也是在各类消息中弥漫的硝烟与绷紧的那根心弦。

    这样的气息让她感到心悸,就像是赌徒等待着打开骰钟的前一刻,像是犯人等待着宣判出口的那一瞬间。整个临安城的气息都压抑而沉默,这一刻,没有官员与主战派唱反调,皇宫之中,周雍已经连续数日未曾去过后宫……



    长江与京杭大运河的交汇之处,镇江。

    飞行的水鸟绕过江面上的点点白帆,繁忙的港口映照在炎炎的烈日下,人行来去,接近正午,城市仍在迅速的运转。

    “镇江一地,百年来都是繁华的重镇,幼时府中的老师说它,东西枢纽,南北通蘅,我还不太服气,问难道比江宁还厉害?老师说,它不光有长江,还有大运河,武朝商贸繁华,此地重中之重。我八岁时来过这,外头那一大圈都还没有呢。”

    烈日洒下来,城西山头翠绿的榉树林边映出凉爽的树荫,风吹过山头时,树叶簌簌作响。榉树林外有各色野草的山坡,从这山坡望下去,那头便是镇江繁忙的景象,巍峨的城墙环抱,城墙外还有延绵达数里的居民区,低矮的房舍连着运河边上的渔村,道路从房舍之间通过去,沿着河岸往远处辐射。

    山林更高处的山头,更远处的江岸边,有一处一处驻扎的军营与瞭望的高台。此时在这榉树林边,为首的男子随意地在树下的石头上坐着,身边有跟随的年轻人,亦有跟随的侍卫,远远的有一行人上来时坐的马车。

    “武朝两百年来,镇江只有眼下看起来最繁华,虽然几年以前,它还被女真人打破过……建朔二年,搜山检海,如桦,还记得吧。术列速率兵直取扬州,我从江那边逃过来,在这里认识的你姐姐。”

    坐在石头上的男人面目仍显得清秀端方,但颌下蓄须,身着普通员外的便服,目光虽然显得温和,但依旧有着他的威严。这是武朝太子周君武,坐在一侧草地上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听他说到这里,微微颤抖一下,点了点头。

    面色苍白的年轻人名叫沈如桦,乃是如今太子的小舅子,君武所娶的第三名妾室沈如馨的弟弟。相对于姐姐周佩在婚姻上的纠结,自小志存高远的君武将成亲之事看得极为平淡,如今府中一妻五妾,但除沈如馨外,其余五名妻妾的家中皆为世家豪门。太子府四夫人沈如馨乃是君武在当年搜山检海逃亡途中结识的患难之交,不说平日里最为宠爱,只说是在太子府上最为特殊的一位夫人,当不为过。

    但今日的沈如桦,却明显并不轻松,甚至于看起来,整个人微微发抖,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君武看着前方的镇江,沉默了片刻。

    “建朔二年,那是八年前了,我逃到镇江,不久之后,女真人渡江开始攻城,我先一步逃了。女真人破城之后,十日未封刀,死了将近五万人。如桦你们一家,镇江知府先派人送到了外头,活下来了,你记得吧?五万人……”

    君武回忆着过去的那场浩劫,手指微微抬了抬,面色复杂了许久,最后竟怪异地笑了笑:“所以……实在是奇怪。死了五万人,半座城都烧没了,八年时间,你看镇江,繁华成这个样子。城墙都圈不住了,大家往外头住。今年镇江知府粗略统治,这一地的人口,大概有七十五万……太奇怪了,七十五万人。女真人打过来之前,汴梁才百万人。有人高高兴兴地往上报,多难兴邦。如桦,你知不知道是为什么啊?”

    沈如桦丧着脸,看着几乎要哭出来。君武看了他片刻,站了起来。

    “我告诉你,因为从北边下来的人啊,最先到的就是江南的这一片,镇江是南北枢纽,大家都往这边聚过来了……当然也不可能全到镇江,一开始更南边还是可以去的,到后来往南去的人太多了,南边的那些大家大族不许了,说要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出了几次问题又闹了匪患,死了不少人。镇江七十五万人,六十万都是从北边逃过来的家破人亡或者拖家带口的难民。”

    他指着前方:“这八年时间,还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剩下的六十万人,像乞丐一样住在这里,外头密密麻麻的房子,都是这些年建起来的,他们没田没地,没有家当,六七年以前啊,别说雇他们给钱,就算只是发点稀粥饱肚子,然后把他们当牲口使,那都是大善人了。一直熬到现在,熬不过去的就死了,熬下来的,在城里城外有了房子,没有地,有一份苦力活可以做,或者去当兵卖命……很多人都这样。”

    “……比牲口好一点。”君武冲着沈如桦笑了笑,“我偷偷地去看过不少人,比牲口好点,他们也就过得下去了,说,就希望多过几年太平日子,从江宁到镇江,从镇江到临安,几百万人过这样的日子,给他们一点活路,富人呢,让他们去做工,家里有田亩的,雇着他们种地……”

    他吸了一口气,右手握拳在身侧不自觉地晃,顿了顿:“女真人三次南下,掳走中原的汉人以百万计,那些人在金国成了奴隶,金国人是真的把他们当成牲口来用,养活金国的肉食之人。而武朝,丢了中原的十年时间,几百万上千万的人家破人亡,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把他们当牲口用,随便给点吃的,做事啊、耕地啊,各个地方的商事一下子就繁荣起来了,临安繁华,一时无两。有人说我武朝丢了中原痛定思痛,因此多难兴邦,这就是多难兴邦的原因啊,如桦。我们多了整个中原的牲口。”

    君武的目光盯着沈如桦:“这么多年,这些人,本来也是好好的,好好的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妻儿父母,中原被女真人打过来之后,幸运一点举家南迁的丢了家产,稍微多一点颠簸,老父母没有了,更惨的是,父母妻儿都死了的……还有父母死了,妻儿被抓去了金国的,剩下一个人。如桦,你知道这些人活下来是什么感觉吗?就一个人,还好好的活下来了,其他人死了,或者就知道他们在北面受苦,过猪狗不如的日子……镇江也有这样家破人亡的人,如桦,你知道他们的感觉吗?”

    “生不如死……”君武将拳头往胸口上靠了靠,目光中隐隐有泪,“武朝繁华,靠的是这些人的家破人亡……”

    “姐夫……”沈如桦也哭出来了。

    “但他们还不知足,他们怕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乞丐,搅了南边的好日子,所以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其实这也没什么,如桦,听起来很气人,但实际很平常,这些人当乞丐当牲口,别打搅了别人的好日子,他们也就希望能再太太平平地过几年、十几年,就夹在镇江这一类地方,也能过日子……但是太平不了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过了片刻。

    “扬州、镇江一带,几十万大军,就是为打仗准备的。宗辅、宗弼打过来了,就快要打到这里来。如桦,打仗从来就不是儿戏,马马虎虎靠运气,是打不过的。女真人的这次南下,对武朝势在必得,打不过,以前有过的事情还要再来一次,只是镇江,这六十万人又有多少还能活得到下一次天下太平……”

    “为了让军队能打上这一仗,这几年,我得罪了很多人……你不要觉得太子就不得罪人,没人敢得罪。军队要上来,朝堂上指手画脚的就要下去,文官们少了东西,背后的世家大族也不开心,世家大族不开心,当官的就不开心。做起事情来,他们会慢一步,每个人慢一步,所有事情都会慢下来……军队也不省心,大族子弟进军队,想要给家里要点好处,关照一下家里的势力,我不准,他们就会阳奉阴违。没有好处的事情,世人都不肯干……”

    君武冲沈如桦笑笑,在树荫里坐了下来,絮絮叨叨地数着手头的难事,如此过了一阵,有鸟儿飞过树顶。

    “这些年……军法处置了很多人,该流的流,该杀的杀,我的手下,都是一帮孤臣逆子。外头说皇家喜欢孤臣逆子,其实我不喜欢,我喜欢有点人情味的……可惜女真人没有人情味……”他顿了顿,“对我们没有。”

    君武双手交握,坐在那儿,低下头来。沈如桦身体颤抖着,已经流了许久的眼泪:“姐、姐夫……我愿去军队……”

    “装模作样的送到军队里,过段时间再替下来,你还能活着。”

    “我、我不会……”

    君武望向他,打断了他的话:“他们觉得会,他们会这样说。”

    “我、我只拿了七百两,没有更多了,他们……他们都……”

    “七百两也是死罪!”君武指向镇江方向,“七百两能让人过一辈子的好日子,七百两能给上万人吊一条命,七百两能给七十个兵发一年的饷……是,七百两不多,如果是在十多年前,别说七百两,你姐姐嫁了太子,别人送你七万两,你也可以拿,但今天,你手上的七百两,要么值你一条命,要么值七百万两……证据确凿,是有人要弄你,弄你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要对付我,这些年,太子府杀人太多,还有人被关在牢里正要杀,不杀你,其他人也就杀不掉了。”

    “沈如桦啊,打仗没那么简单,差一点点都不行……”君武将眼睛望向另一边,“我今天放过你,我手下的人就要怀疑我。我可以放过我的小舅子,岳飞也能放过他的小舅子,韩世忠多少要放过他的儿女,我身边的人,也都有这样那样亲近的人。军队里那些反对我的人,他们会将这些事情说出去,信的人会多一点,战场上,想逃跑的人就会多一点,动摇的多一点,想贪墨的人会多一点,做事再慢一点。一点一点加起来,人就很多了,所以,我不能放过你。”

    他的眼中似有泪水落下,但转过来时,已经看不见痕迹了:“我有一妻五妾,与你姐姐,相处最为单纯,你姐姐身体不好,这件事过去,我不知该怎样再见她。你姐姐曾跟我说,你自幼心思简单,是个好孩子,让我多关照你,我对不起她。你家中一脉单传,好在与你相好的那位姑娘已经有了身孕,待到孩子出世,我会将他接过来……好好抚养视如己出,你可以……放心去。”

    君武一开始说起对方的姐姐,话语中还显得犹豫,到后头渐渐的变得斩钉截铁起来,他将这番话说完,眼睛不再看沈如桦,双手撑住膝盖站了起来。

    这些年来,尽管做的事情看来铁血杀伐,实际上,君武到这一年,也不过二十七岁。他本非独断专行铁血严厉的性格,更多的其实是为时局所迫,不得不如此掌局,沈如馨让他帮忙照顾弟弟,实际上君武也是弟弟身份,对于如何教导小舅子并无任何心得。此时想来,才真正觉得伤心。

    至于那沈如桦,他今年仅仅十八岁,原本家教还好,成了皇亲国戚之后行事也并不张扬,几次接触,君武对他是有好感的。然则年少慕艾,沈如桦在秦楼之中爱上一女子,家中钱物又算不得多,周边人在这里打开了缺口,几番来往,怂恿着沈如桦收下了价值七百两银子的钱物,准备给那女子赎身。事情尚未成便被捅了出去,此事一时间虽未在下层民众之中波及开,然而在军政上层,却是已经传开了。

    无人对此发表意见,甚至没有人要在民众之中传扬对太子不利的言论,君武却是头皮发麻。此事正值备战的关键时间,为了保证整个体系的运作,军法处卯足了劲在清理害群之马,后方转运体系中的贪腐之人、以次充好的奸商、前方军营中克扣军饷倒卖军资的将领,此时都清理了一大批,这中间自然有各个大家、世族间的子弟。

    若是放过沈如桦,甚至于旁人还都帮忙遮掩,那么以后大家多多少少就都要被绑成一块。类似的事情,这些年来不止一起,唯独这件事,最令他感到为难。

    抬一抬手,这世上的众多事情,看起来仍旧会像以前一样运作。然而那些死者的眼睛在看着他,他知道,当所有的士兵在战场上面对敌人的那一刻,有些东西,是会不一样的。

    他起身准备离开,即便沈如桦再求饶,他也不理会了。然而走出几步,后方的年轻人并未开口求饶,身后传来的是哭声,然后是沈如桦跪在地上磕头的声音,君武闭了闭眼睛。

    “天下沦亡……”他艰难地说道,“这说起来……原本是我周家的过错……周家治国无能,让天下受罪……我治军无能,因此苛责于你……当然,这世界上,有人贪腐几十万两而不死,有人拿走七百两便杀无赦,也总有人一辈子未曾见过七百两,道理难说得清。我今日……我今日只向你保证……”

    他顿了许久:“我只向你保证,待女真人杀来,我上了战场……必与女真人流尽最后一滴血,无论我是何身份,绝不苟且偷生。”

    君武并未加重语气,简简单单地将这番话说完。沈如桦嚎啕大哭,君武走上马车,再未往外看上一眼,吩咐车驾往军营那边去了。

    这一天是建朔十年的六月初七,女真东路军已经在徐州完成修整,除原本近三十万的主力外,又调集了中原各地的伪齐汉军近三十五万人,一方面追击围剿刘承宗的西进队伍,一方面开始往扬州方向聚集。

    此时在镇江、扬州一带乃至周边地区,韩世忠的主力已经籍助江南的水网做了数年的防御准备,宗辅宗弼虽有当年搜山检海的底气,但攻破徐州后,还是没有贸然前进,而是试图籍助伪齐部队原有的水师以辅助进攻。中原汉军部队虽然良莠不齐,行动迟钝,但金武双方的正式开战,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情,短则三五日,多不过一月,双方必然就要展开大规模的交锋。

    大战开始前的这些夜晚,镇江仍旧有过通明的灯火,君武有时候会站在漆黑的江边看那座孤城,有时候整夜整夜无法入眠。

    白日里有许多事情,多是公事,自然也有沈如桦这一类的私事。要处斩沈如桦的日期定在六月初十。初八这天晚上,本该坐镇临安的周佩从京城赶了过来。



    近六月中旬,正是炎热的三伏天,镇江水师军营中燥热不堪。

    女真人已至,韩世忠已经过去江北预备大战,由君武坐镇镇江。虽然太子身份尊贵,但君武平素也只是在军营里与众士兵一道休息,他不搞特殊,天热时大户人家用冬日里储藏过来的冰块降温,君武则只是在江边的山腰选了一处还算有些凉风的房子,若有贵客来时,方以冰镇的凉饮作为招待。

    初八晚上才刚刚入夜不久,打开窗户,江上吹来的风也是热的,君武在房间里备了简单的饭菜,又预备了冰沙,用以招待一路赶来的姐姐。

    这样的天气,坐着颠簸的马车整日整日的赶路,对于许多大家女子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不过这些年来周佩经历的事情众多,许多时候也有长途的奔走,这天傍晚抵达镇江,只是看来面色显黑,脸上有些憔悴。洗一把脸,略作休息,长公主的脸上也就恢复往日的刚毅了。

    这些年来姐弟俩扛的担子极重,君武颌下蓄须,掩住了面孔上天生的稚气,周佩身边私事难有人可说,戴起的便是雍容肃穆疏远的面具,面具戴得久了,往往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梳洗过后的周佩面色稍显苍白,神色疏离并不讨喜,虽然在亲弟弟的面前稍微柔和了些许,但实际上缓解也不多。每次看见这样的姐姐,君武总会想起十余年前的她,那时的周佩虽然聪慧骄傲,实际上却也是漂亮可爱的,眼下的皇姐,再难跟可爱沾边,除自己外的男人看了他,估计都只会觉得害怕了。

    对于周佩婚姻的悲剧,周围的人都不免唏嘘。但此时自然不提,姐弟俩几个月甚至半年才见面一次,力气虽然使在一块儿,但话语间也难免公式化了。

    稍作寒暄,晚饭是简单的一荤三素,君武吃菜简单,酸萝卜条下饭,吃得咯嘣咯嘣响。几年来周佩坐镇临安,非有大事并不走动,眼下大战在即,忽然来到镇江,君武觉得可能有什么大事,但她还未开口,君武也就不提。两人简单地吃过晚饭,喝了口茶水,一身白色衣裙显得身形单薄的周佩斟酌了片刻,方才开口。

    “镇江这边,没什么大问题吧?”

    这是礼貌性的开口了,君武只是点头笑了笑:“没事,韩将军已经做好了打仗的准备,后勤上,许光庭有八千发炮弹没到,我正在催他,霍湘手下的三万人这几天过江,他行动迟缓,派人敲打了他一下,其余没什么大事了。”

    周佩点了点头:“是啊,就这些天了……没事就好。”

    “皇姐忽然过来,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

    “……”周佩端着茶杯,沉默下来,过了一阵,“我收到江宁的消息,沈如馨病倒了,听说病得不轻。”

    君武心中便沉下去,面色闪过了片刻的阴郁,但随后看了姐姐一眼,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其实……旁人觉得皇家锦衣玉食,但就像那句一入侯门深似海,她自嫁给了我,没有多少开心的日子。这次的事……有邹太医看着她,听天由命吧。”

    此时的婚姻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家小户胼手胝足相依为命,到了高门大户里,女子过门几年婚姻不谐导致郁郁寡欢而早早去世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沈如馨本就没什么家世,到了太子府上,战战兢兢规行矩步,心理压力不小。

    她与君武之间虽然算是彼此有情,但君武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心中能有一份记挂便是不易,平素却是难以关心细致的——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了。这次沈如桦出事被推出来,前前后后审了两个月,沈如馨在江宁太子府中不敢求情,只是身心俱伤,最终吐血晕厥、卧床不起。君武人在镇江,却是连回去一趟都没有时间的。

    “我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有必要来一趟。”周佩端着茶杯,脸上看不出太多神色的波动,“这次把沈如桦捅出来的那个清流姚启芳,不是没有问题,在沈如桦之前犯事的窦家、陈家人,我也有治他们的办法。沈如桦,你如果要留他一条命,先将他放到军队里去吧。京城的事情,下头人说话的事情,我来做。”

    君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脸色是真的沉下去了。这些年来,他受到了多少的压力,却料不到姐姐竟真是为了这件事过来。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已经有些许凉意了,却让人心也凉。君武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皇姐,如桦……是一定要处理的,我只是想不到你是……为了这个过来……”

    周佩看着他,目光如常:“我是为了你过来。”

    “我没事的,这些年来,那么多的事情都顶住了,该得罪的也都得罪了。大战在即……”他顿了顿:“熬过去就行了。”

    由于心中的情绪,君武的说话稍稍有些强硬,周佩便停了下来,她端了茶坐在那里,外头的军营里有队伍在走动,风吹着火光。周佩冷漠了许久,却又笑了一瞬。

    “沈如桦不重要,但是如馨挺重要,君武,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了。我朝重文轻武,为了让军队于战事能自决,你保护了很多人,也挡住了很多风雨,这几年你都很强硬,扛着压力,岳飞、韩世忠……江南的这一摊子事,从北面过来的逃民,很多人能活下来多亏了有你这个身份的硬抗。刚强易折的话早几年我就不说了,得罪人就得罪人。但如馨的事情,我怕你有一天后悔。”

    君武愣了愣,没有说话,周佩双手捧着茶杯安静了片刻,望向窗外。

    “……南渡的这些年来,我们姐弟心都硬了很多,别人看起来害怕,其实是不得已。小弟你知道,我成亲后并不开心,我不喜欢驸马,后来处理了他,别人说我心硬,眼睛里只有权力,将要要当孤家寡人、当武则天。处理渠宗慧的时候我没有手软,就算今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时间这样过,我很多时候,也想有自己的家人……我这一世不会有了。”

    她眼角凄凉地笑了笑,一闪即逝,随后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不是父皇和小弟你,你们永远是我的家人。”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君武心中也渐渐明白过来,皇姐过来的理由是什么,当然,这件事情,说起来可以很大,又可以很小,难以衡量,这些天来,君武心中其实也难以想得清楚。

    他沉默许久,随后也只能勉强说道:“如馨她进了皇家的门,她挺得住的。就算……挺不住……”

    他随后一笑:“姐姐,那也毕竟只是我一个身边人罢了,这些年,身边的人,我亲自下令杀了的,也不在少数。我总不能到今天,前功尽弃……大家怎么看我?”

    “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大。也许……”周佩低头斟酌了片刻,她的声音变得极低,“也许……这些年,你太强硬了,够了……我知道你在学那个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那个人,如果你在把自己逼到后悔之前,想退一步……大家会理解的……”

    这一番话,周佩说得极其艰难,因为她自己也并不相信。君武却能明白其中的情绪,姐姐已经走到了极端,没有办法后退了,纵然她明白只能这样做事,但在开战之前,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弟弟或许能有一条后悔的路。君武隐约察觉到这矛盾的心绪,这是数年以来,姐姐第一次露出这样优柔寡断的心思来。

    他便只是摇头。

    周佩便不再劝了:“我明白了……我派人从皇宫里取了最好的药材,已经送去江宁。前方有你,不是坏事。”

    姐弟俩便不再说起这事,过得一阵,夜晚的燥热依旧。两人从房间离开,沿山坡吹风乘凉。君武想起在江宁的沈如馨,两人在搜山检海的逃难途中结实,成亲八年,聚少离多,长久以来,君武告诉自己有必须要做的大事,在大事之前,儿女私情不过是摆设。但此时想到,却不免悲从中来。

    姐姐的过来,便是要提醒他这件事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那个人,退一步,大家也会理解……皇姐,你说的那个人也说起过这件事,汴梁的百姓是那样,所有人也都能理解。但并不是所有人能理解,坏事就不会发生的。”走了一阵,君武又说起这件事。

    周佩眼中闪过一丝凄然,也只是点了点头。两人站在山坡边上,看江中的点点灯火。

    “这些年,我经常看北面传来的东西,每年靖平帝被逼着写的那些诏书,说金国的皇帝待他多好多好。有一段时间,他被女真人养在井里,衣服都没得穿,皇后被女真人当着他的面,百般侮辱,他还得笑着看,跪求女真人给点吃的。各种皇妃宫女,过得妓女都不如……皇姐,当年皇家中人也虚荣,京城的看不起外地的闲散王爷,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哥哥姐姐的样子?当年,我记得你随老师去京城的那一次,在京城见了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人家还请你和老师过去,老师还写了诗。靖平之耻,周晴被女真人带着北上,皇姐,你记得她吧?早两年,我知道了她的下落……”

    周佩望向君武,君武惨然一笑:“女真人带着她到云中府,一路之上百般凌辱,到了地方怀孕了,又被卖到云中府的青楼中当妓女,孩子怀了六个月,被打了一顿,流产了,一年以后居然又怀了孕,然后孩子又被下药打掉,两年之后,一帮金国的权贵子弟去楼里,玩得起兴比谁胆子打,把她按在桌子上,割了她的耳朵,她人疯了,后来又被打断了一条腿……死在三年前……她算是活得久的……”

    君武尽量平静地说着这件事:“外人说起皇家、说起朝堂上的斗争,无所不用其极,汉高祖的皇后吕雉,为了争风吃醋可以将人砍掉手脚,何其残忍……皇姐你能想得到那位周晴郡主被这样对待时候的感觉吗?那些事情又到眼前了,女真人已经过来了……”

    “我知道的。”周佩答道。这些年来,北方发生的那些事情,于民间固然有一定的传播限制,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有心,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君武看着远处的江水:“这些年,我其实很怕,人长大了,慢慢就懂什么是打仗了。一个人冲过来要杀你,你拿起刀反抗,打过了他,你也肯定要断手断脚,你不反抗,你得死,我不想死也不想断手断脚,我也不想如馨就这样死了,她死了……有一天我想起来会后悔。但这些年,有一件事是我心里最怕的,我从来没跟人说过,皇姐,你能猜到是什么吗?”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是女真人……”

    周佩便望着他。

    君武沉默可半晌,指着那边的江水:“建朔二年,军队护送我逃到江边上,只找到一艘小船,护卫把我送上船,女真人就杀过来了。那天成千上万的人被术列速带着人杀进江里,有人拼命游,有人拖着别人淹死了,有拖家带口的……有个女人,举着她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卷进去了,我站在船上都能听到她那时候的喊声。皇姐,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吗?”

    君武瞪大了眼睛:“我心里觉得……庆幸……我活下来了,不用死了。”他说道。

    夜里的风刮过了山坡。

    “这么多年,到夜里我都想起他们的眼睛,我被吓懵了,他们被屠杀,我感觉到的不是生气,皇姐,我……我只是觉得,他们死了,但我活着,我很庆幸,他们送我上了船……这么多年,我以军法杀了很多人,我跟韩世忠、我跟岳飞、跟无数人说,我们一定要打败女真人,我跟他们一起,我杀他们是为了抗金大业。昨天我带沈如桦过来,跟他说,我一定要杀他,我是为了抗金……皇姐,我说了几年的豪言壮语,我每天晚上想起第二天要说的话,我一个人在这里练习那些话,我都在害怕……我怕会有一个人当场跳出来,问我,为了抗金,他们得死,上了战场的将士要浴血奋战,你自己呢?”

    “那天死了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知道我怕,我不想死,只有一艘船,我装模作样的就上去了,为什么是我能上去?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说了这么多的大话,我每天晚上问自己,女真人再来的时候,你扛得住吗?你咬得住牙?你敢流血吗?我有时候会把刀拿起来,想往自己手上割一刀!”

    君武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朝着左臂比划了一下。周佩面色变幻,两步过去,抓起了君武的左手手臂,掀开他的衣袖。

    手臂上没有刀疤,君武笑了起来:“皇姐,我一次也下不了手……我怕痛。”

    “你、你……”周佩面色复杂,望着他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有一天女真人杀过来了,我发现我还会怕痛、怕死,我怕再有一天,几万百姓跟我一起被挤到江边,我上了那艘船,心中还在庆幸自己活下来了。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那么多人,临到头了,给自己的小舅子法外开恩,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自己的小舅子,到女真人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胆小鬼。这件事情我跟谁都没有说过,但是皇姐,我每天都怕……”

    “我什么都怕……”

    他说到这里,目光凄然,眼眶之中已经变成红色,牙关却已经用力地咬了起来。是啊,这个世上又有谁不怕呢,他不过是个生于皇族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罢了。害怕着流血,害怕牺牲,害怕打败仗,害怕经历那一切一切的惨剧。而在现实的考验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这天夜里,姐弟俩又聊了许多,第二天,周佩在离开前找到闻人不二,叮嘱若是前方战事危急,一定要将君武从战场上带下来。她离开镇江回去了临安,而软弱的太子守在这江边,继续每天每天的用铁石将自己的内心包围起来。

    初十这天中午,十八岁的沈如桦在镇江城中被斩首示众了,江宁太子府中,四夫人沈如馨的身体状况日趋恶化,在生与死的边界挣扎,这只是如今着尘世间一场微不足道的生死沉浮。这天夜里周君武坐在军营一侧的江边,一整个晚上未曾入眠。

    此时,北面,女真完颜宗弼的东路前锋大军已经离开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进发,距离扬州一线,不到三百里的距离了。

    扬州周围,天长、高邮、真州、泰州、镇江……以韩世忠所部为核心,包括十万水师在内的八十余万大军正严阵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战爆发。



    烽火延烧、战鼓轰鸣、爆炸声犹如雷响,震彻城头。扬州以北天长县,随着箭雨的飞舞,无数的石弹正带着点点火光拋向远处的城头。

    城墙之上的城楼已经在爆炸中垮塌了,女墙坍圮出缺口,旌旗倾倒,在他们的前方,是女真人进攻的前锋,超过五万大军聚集城下,数百投石器正将塞了火药的空心石弹如雨点般的拋向城墙。

    天长县城之中,是由韩世忠麾下部将解元率领的三万大军——位于扬州以北锋线上的天长县,位于女真南下途中首当其冲的位置,城池虽小却易守难攻,三万军队驻守,辅以铁炮两百余门,已经是颇为够用的防守阵仗,然而随着完颜宗弼率领的女真前锋抵达,第一轮展开的,却也是远超众人想象的猛烈进攻。

    自宁毅推行格物之道,令火炮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过程中发出光彩,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余年。这十余年中,华夏军是格物之道的鼻祖,在宁毅的推进下,技术积累最厚。武朝有君武,女真有完颜希尹主持的大造院,双方研究与制造并行,然而在整个规模上,却要数女真一方的技术力量,最为庞大。

    十年时间,女真先后三次南侵,掳走中原之地数百万汉民,这其中女真人视普通汉民为奴隶,视女人如牲口,最为重视的,其实是汉民中的各类工匠。武朝两百年积累,本是中原最为繁荣发达,这些匠人被掳去北地,为各个势力所瓜分,纵然失去了创造活力,做普通的手工却不在话下。

    反观武朝,虽然格物之道的威力已经得到部分证明,但面对宁毅的弑君之举,各类书生儒士对此仍旧有所避讳,只说是一时奏效的小道,对于君武的努力推进,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舆论上的支持终究是没有的。舆论上不鼓励,君武又不能强行征用全天下的工匠为备战干活,研究活力虽然高于金国,但论起规模来,君武在江宁攒下的那些家当,终究比不过女真的举国之力。

    简陋的空心弹爆破技术,数年前华夏军已经有了,自然也有出售,这是用在火炮上。然而完颜希尹更为激进,他在这数年间,着工匠精确地控制引线的燃烧速度,以空心石弹配固定引线,每十发为一捆,以射程更远的投石器进行抛射,严格计算和控制发射距离与步骤,发射前点燃,力求落地后爆炸,这类的攻城石弹,被称作“天女散花”。

    抵达天长的第一时间,宗弼将这炮弹用在了战场上。

    在前三轮用于计算的试射完成之后,数百门投石器的半数开始抛击“天女散花”,数千石弹的同时飞落,由于控制引线的方式还是太过原始,半数的在空中便已经熄火或是爆炸开,真正落上城头而后爆炸的不过七八分之一,小小的石弹威力也算不得太大,然而仍旧造成了众多守城士兵在第一时间的受伤倒地。

    残肢断腿四散,鲜血与硝烟的气息霎时间都弥漫开来。宗弼站在战阵之中,看着前方城头那爆炸真如开花一般,烟尘与哀嚎笼罩了整个城墙。

    他凶狠的眼角便也微微的舒展开了些许。

    阿骨打的几个儿子之中,排行第四又名兀术的完颜宗弼最是悍勇激进,他年纪较小,刚开始上阵时,女真人几乎已经覆灭整个辽国了,兀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落在纵横天下戎马一生的一些老将眼中,便只是个平平常常的王子而已。

    兀术却不甘心当个寻常的王子,二哥宗望去后,三哥宗辅过于稳妥温吞,不足以维持阿骨打一族的威仪,无法与掌控“西朝廷”的宗翰、希尹相抗衡,向来将宗望视作榜样的兀术便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女真伐武十余年,兀术最是热衷,他承袭了完颜一族的悍勇,每战当先,到得第三次南下,已经成为皇族中的主导之人了。整个搜山检海,兀术在长江以南纵横厮杀,几无一合之将,只不过周雍躲在海上不敢归来,其时女真人对南面之地也是可攻不可守,兀术不得不收兵北归,这一次,便在黄天荡受了点挫折,最困了四十余天,这才杀出去。

    领兵之人谁能百战百胜?女真人久历战阵,即便阿骨打、吴乞买、宗翰宗望等人,偶尔也有小挫,谁也没将黄天荡当成一回事。只是武朝的人却为此兴奋不已,数年以来,每每宣扬黄天荡乃是一场大胜,女真人也并非不能打败。这样的状况久了,传到北方去,知道内情的人哭笑不得,对于宗弼而言,就有点郁闷了。

    大胜你母亲啊大胜!被围了四十多天又没死几个人,最后自己用火攻反击,追杀韩世忠追杀了七十余里,南人居然恬不知耻敢说大胜!

    宗弼心中固然这样想,然而挡不住武朝人的吹嘘。于是到这第四次南下,他心中憋着一股火气,到得天长之战,终于爆发开来。只因这解元亦是韩世忠麾下先锋大将,随着女真大军的到来,还在拼命宣扬当初黄天荡打败了自己这边的所谓“战绩”,兀术的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

    在他的心中,无论是这解元还是对面的韩世忠,都不过是土鸡瓦狗,这次南下,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击破这群人,用以威慑江南地区的近百万武朝军队,底定胜机。

    炮弹往城墙上轰炸了三轮,已经有超过四千发的石弹消耗在对这小城的进攻当中,配合着半数实心巨石的轰击,仿佛整个城池和大地都在颤抖,战马上的宗弼挥起了令旗,宣布了进攻的命令。

    弥漫的硝烟之中,女真人的旌旗开始铺向城墙。

    女真第四度伐武,这是决定了金国国运的战争,崛起于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们带着那仍如日中天的骁勇,扑向了武朝的大地,片刻之后,城头响起火炮的炮击之声,解元率领队伍冲上城头,开始了还击。

    天长之战开始后的第二天,在女真人异常强烈的攻势下,解元率军队弃城南撤,兀术令骑兵追击,韩世忠率军自扬州杀出,接应解元进城,途中爆发了惨烈的厮杀。六月二十七,原伪齐大将孙培芝率十万人开始围攻高邮,长江以北,激烈的战火在辽阔的大地上蔓延开来。

    六月二十七,孙培芝围攻高邮同日,由此地往北千余里的梁山水泊,十余万大军的进攻也开始了,由此,拉开耗时漫长而艰难的梁山保卫战的序幕。

    扬州往西一千三百余里,原本镇守汴梁的女真大将阿里刮率领两万精锐抵达南阳,预备配合原本南阳、邓州、新野的十余万汉军进逼襄阳。这是由完颜希尹发出的配合东路军进攻的命令,而由宗翰率领的西路军主力,此时也已渡过黄河,接近汴梁,希尹率领的六万前锋,距离南阳方向,也已经不远。

    而就在阿里刮大军抵达南阳的当天,岳飞率背嵬军主动杀出襄阳,强攻邓州,当晚邓州守将向北面告急,阿里刮率军杀往邓州解围,六月二十九,包括九千重骑在内的两万女真精锐与严阵以待蓄意围点打援的岳飞所部背嵬军在邓州以北二十里外发生接触。

    肃杀的秋天就要到来了,江南、中原……纵横数千里延绵起伏的大地上,战火在延烧。

    与此同时,北地亦不太平。

    金国西朝廷所在,云中府,夏秋之交,最为炎热的天气将进入尾声了。

    一场未有多少人察觉到的惨案正在暗地里酝酿。

    高月茶楼,一身华服的辽东汉人邹文虎走上了楼梯,在二楼最尽头的包间里,与相约之人见了面。

    与他相约的是一名女子,衣着朴素,目光却桀骜,左边眼角有泪痣般的疤痕。女子姓萧,辽国“萧太后”的萧。“红娘子”萧淑清,是云中一地有名的悍匪之一。

    辽国覆灭之后,金国对契丹人有过一段时间的打压和奴役,屠杀也进行了数次。但契丹人勇烈,金人要治理这么大一片地方,也不可能靠屠杀,不久之后便开始使用怀柔手段。毕竟此时金人也有了更加适合奴役的对象。辽国覆灭十余年后,部分契丹人已经进入金国朝堂的高层,底层的契丹民众也已经接受了被女真统治的事实。但这样的事实即便是绝大多数,亡国之祸后,也总有少部分的契丹成员仍旧站在反抗的立场上,或是不打算脱身,或是无法脱身。

    萧淑清是原本辽国萧太后一族的后裔,年轻时被金人杀了丈夫,后来自己也受到凌辱奴役,再之后被契丹残存的反抗势力救下,落草为寇,渐渐的打出了名声。相对于在北地行事不便的汉人,即便辽国已亡,也总有不少当年的遗民怀念当时的好处,也是因此,萧淑清等人在云中附近活跃,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被剿灭,亦有人怀疑他们仍被此时身居高位的某些契丹官员庇护着。

    见邹文虎过来,这位一向心狠手辣的女匪面目冷漠:“怎么样?你家那位公子哥,想好了没有?”

    “我家主子,有些心动。”邹文虎搬了张椅子坐下,“但此时牵扯太大,有没有想过后果,有没有想过,很可能,上头整个朝堂都会震动?”

    萧淑清眼中闪过不屑的神情:“哼,胆小鬼,你家公子是,你也是。”

    “哎,萧妃别这么说嘛,说事就说事,糟践人名声可不地道,这么些年,姓邹的没被人说过胆小,不过你也别这样激我,我又不是傻子。”萧氏一族当初母仪天下,萧淑清打出名气之后,渐渐的,也被人以萧妃相称,面对对方的不屑,邹文虎扣了扣鼻子,倒也并不在意。

    “知道你不胆小,但你穷啊。”

    “看萧妃你说的。”邹文虎望着对方,过得片刻,笑道,“……真在点子上。”

    “少贫嘴。”萧淑清横他一眼,“这事情早跟你说过,齐家到女真人的地方,搞的这么大声势,什么书香门第百年世家,那些女真人,谁有面子?跟他玩玩没关系,看他倒霉,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齐家在武朝百年积蓄,这次全家北上,谁不眼红?你家公子,说起来是国公之后,可惜啊,国公老子没留下东西,他又打不了仗,这次有骨气的人去了南边,将来论功行赏,又得起来一批人,你家公子,还有你邹文虎,以后靠边站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玩着手指头:“这次的事情,对大家都有好处。而且老实说,动个齐家,我手下那些玩命的是很危险,你公子那国公的牌子,别说我们指着你出货,肯定不让你出事,就算事发了,扛不起啊?南边打完以后没仗打了!你家公子、还有你,家里大小孩子一堆,看着他们将来活得灰头土脸的?”

    听她说着话,邹文虎脸上露着笑容,倒是渐渐凶戾了起来,萧淑清舔了舔舌头:“好了,废话我也不多说,这件事情很大,齐家也很大,我是吃不下,我们加起来也吃不下。点头的不少,规矩你懂的,你如果能代你们公子点头,能透给你的东西,我透给你,保你安心,不能透的,那是为了保护你。当然,如果你摇头,事情到此为止……不要说出去。”

    说到最后这句,萧淑清的眼中闪过了真正的凶光,邹文虎偏着头看自己的手指,斟酌片刻:“事情这么大,你确定参加的都干净?”

    “干净?那看你怎么说了。”萧淑清笑了笑,“反正你点头,我透几个名字给你,保证都有头有脸。另外我也说过了,齐家出事,大家只会乐见其成,至于出事以后,就算事情发了,你家公子扛不起?到时候齐家已经到了,云中府一群饿狼都只会扑上去,要抓出来杀了交代的那也只是我们这帮亡命徒……邹文虎,人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你这样子,我倒真有点后悔请你过来了。”

    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行、好……其实萧妃你猜得到,既然我今天能来见你,出来之前,我家公子已经点头了,我来处理……”他摊摊手,“我不能不小心点哪,你说的没错,就算事情发了,我家公子怕什么,但我家公子难道还能保我?”

    “行,邹公的为难,小女子都懂。”到得此时,萧淑清终于笑了起来,“你我都是亡命之徒,以后多多照顾,邹公懂行,云中府哪里都有关系,其实这中间许多事情,还得请邹公代为参详。”

    邹文虎便也笑。

    “略尽绵薄之力……怪也怪这齐家太张扬,得罪了一帮有钱的公子哥,得罪了我这样的穷鬼,得罪了萧妃这样的反贼,还得罪了那不要命的黑旗匪类,他不死谁死?反正他要死,家当总得归别人,眼下归了你我,也算做善事了,哈哈哈哈……”

    房间里,两人都笑了起来,过得片刻,才有另一句话传出。

    “对了,至于下手的,就是那张不要命的黑旗,对吧。南边那位皇帝都敢杀,帮忙背个锅,我觉得他肯定不介意的,萧妃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秋天来了……



    相对安静的院子,院子里简陋的房间,汤敏杰坐在椅子上,看着手中皱巴巴的信函。桌子对面的男人衣衫破旧如乞丐,是卢明坊离开之后,与汤敏杰接头的华夏军成员。

    信函以暗码写就,解读起来是相对费时的,汤敏杰看过一遍,眉头微蹙,随后才将它缓缓撕去。

    “江南已经开打了,金兀术在扬州打得很凶……现在看起来,最意外的是他所用的攻城器械,空心石弹十个为一组,以投石器抛上城墙,压着城头打,威力不小。金国这边之前大肆加工石弹,我们以为是用作地雷或者其它用途,也觉得它对延时引爆的控制还不够,没想到这边还是大概的解决了问题,这是我们的疏忽。”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好在投石器械组装不易,适合的只是攻城。”

    汤敏杰摇头:“若宗弼将这东西放在了攻徐州上,猝不及防下,我们有很多的人也会受伤。当然,他在徐州以北休整了一整个冬天,做了几百上千投石机,够用了,所以刘将军那边才没有被选作首要进攻的对象……”

    他的目光转动着、思考着:“嗯,一是延时引线,一是投石器械抛出去,对时间的掌控一定要很准确,投石器械不会是仓促组装的,另外,一次一台投石器抛十颗,真落到城墙上爆炸的,有没有一两颗都难说。光是天长之战,估计就用了五千发,东路的宗弼也好,西路的宗翰也罢,不可能这样一直打。我们现在要调查和估计一下,这几年希尹到底偷偷地做了多少这类石弹。南边的人,心里也好有个数。”

    “嗯,大造院那边的数字,我会想办法,至于这些年整个金国造出这类石弹的量,要查清楚可能不容易……我估计就算完颜希尹本人,也不见得有数。”

    “有个大概数字就好,另外这件事情很奇怪,希尹身边的那位,之前也没有透出风声来,希尹这次藏得真深,炮弹的组合,肯定也是外地进行的……要么那一位变节了,要么……”

    “那位夫人变节,不太可能吧?”

    “我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汤敏杰点头,眼珠转动,“那就是说,她也被希尹完全蒙在鼓里,这就很有意思了,有心算无心,这位夫人应该不会错过这么重要的消息……希尹早就知道了?他的了解到了什么程度?我们这边还安不安全?”

    汤敏杰说到这里,看看对面的同伴,同伴也愣了愣:“与那位夫人的联系不算太密,如果……我是说如果她暴露了,我们应该不至于被拖出来……”

    他这样说着,也并不确定,汤敏杰脸上露出个若有所思的笑:“算了,以后留个心眼。无论如何,那位夫人变节的可能性不大,接到了扬州的战报后,她一定比我们更着急……这几年武朝都在宣传黄天荡打败了兀术,兀术这次憋着火狂攻扬州,我看韩世忠未必扛得住。卢老大不在,这几天要想办法跟那位夫人碰个头,探探她的口风……”

    对面点点头,汤敏杰道:“另外,这次的事情,得做个检讨。这么简单的东西,若不是落在扬州,而是落到徐州城头,我们都有责任。”

    “是。”

    “那……没别的事了吧?”

    “完颜昌从南边送过来的弟兄,听说这两天到……”

    “这事我知道。你那边去落实炮弹的事情。”

    汤敏杰点头,没有再多说,对面便也点点头,不再说了。

    这次的接头就此结束,汤敏杰从房间里出去,院子里阳光正炽,七月初四的下午,南面的讯息是以加急的形式过来的,对于北面的要求虽然只重点提了那“天女散花”的事情,但整个南面陷入战火的情况还是能在汤敏杰的脑海中清晰地构画出来。

    对于工作的失误让他的思绪有些愤懑,脑海中略微反省,先前一年在云中不断策划如何破坏,对于这类眼皮子底下事情的关注,竟然有些不足,这件事往后要引起警惕。

    在院子里稍稍站了一会儿,待同伴离开后,他便也出门,朝着道路另一端市场混乱的人流中过去了。

    眼前的这一片,是云中府内鱼龙混杂的贫民区,穿过市场,再过一条街,既是三教九流云集的庆应坊。下午未时,卢明坊赶着一辆大车从街道上过去,朝庆应坊那头看了一眼。

    他没有进去。

    庆应坊借口的茶楼里,云中府总捕头之一的满都达鲁略略压低了帽檐,一脸随意地喝着茶。副手从对面过来,在桌子边上坐下。

    “有些问题,风声不对。”副手说道,“今天早上,有人看到了‘吃屎狗’龙九渊,城南的也垓那边,有人借道。”

    满都达鲁端着茶杯,喃喃自语:“最近城里有什么大事吗。”

    “黑旗军要押进城?”

    “黑旗军那档子事,城是不许进城的,早跟齐家打了招呼,要处理在外头处理,真要出事,照理说也在城外头,城里的风声,是有人要浑水摸鱼,还是故意放的饵……”

    “说不定都有?”

    “齐家那边呢?”

    “这两天还在开门宴客,看来是想把一帮公子哥绑一块。”

    “但是护城军那边没动作。”满都达鲁笑了笑,道:“奇怪。”

    下午的阳光还耀眼,满都达鲁在街头感受到诡异气氛的同时,庆应坊中,一些人在这里碰了头,这些人中,有先前进行商议的萧淑清、邹文虎,有云中黑道里最不讲规矩却恶名昭彰的“吃屎狗”龙九渊,另有数名早在官府通缉名单之上的亡命之徒。

    人群一侧,还有一名面色苍白看来销瘦的公子哥,这是一位女真贵人,在邹文虎的介绍下,这公子哥站在人群之中,与一众看来便不善的亡命匪人打了招呼。

    这是女真的一位国公之后,名叫完颜文钦,爷爷是早年跟随阿骨打起事的一员猛将,只可惜英年早逝。完颜文钦一脉单传,父亲去后靠着爷爷的遗泽,日子虽比常人,但在云中城里一众亲贵面前却是不被重视的。

    如果可能,完颜文钦也很愿意跟随着军队南下,征伐武朝,只可惜他自幼体弱,虽自觉精神勇猛不输先祖,但身体却撑不起这般无畏的灵魂,南征大军挥师之后,别的公子哥儿整日在云中城里玩乐,完颜文钦的生活却是极其苦闷的。

    眼下见到这一干亡命之徒,与金国朝廷多有深仇大恨,他却并不畏惧,甚至面颊之上还显出一股兴奋的潮红来,拱手不卑不亢地与众人打了招呼,一一唤出了对方的名字,在众人的微微动容间,说出了自己支持众人这次行动的想法。

    “……齐家人,傲慢而浅薄,齐家那位老人家,儿子被黑旗军的人杀了,他便向完颜昌要来十余名黑旗军的俘虏。俘虏明日到,但关押之地不在城中,而在城南新庄的齐家别业,那位老人家不光要杀这帮俘虏,还想籍着这帮俘虏,引出黑旗军在云中府的奸细来,他跟黑旗军,是真的有深仇大恨呐。”

    完颜文钦说着,深吸了一口气:“因为这件事,大家伙都在盯着城外的别业,至于城内,大家不是没上心,而是……咳咳,大伙儿不在乎齐家出事。要动齐家,咱们不在城外动手,就在城里,抓住齐砚和他的三个儿子五个孙子四个重孙,运出城去……下手只要有分寸,动静不会大。”

    他顿了顿:“齐家的东西不少,诸多珍物,一部分在城里,还有许多,都被齐家的老头子藏在这天下各处呢……汉人最重血脉,抓住了齐砚与他这一脉的后人,诸位好好炮制一番,老人家有什么,自然都会吐露出来。诸位能问出来的,各凭本事去取,取回来了,我能替诸位出手……当然,诸位都是老江湖,自然也都有手段。至于云中府的,你们若能当场拿走,就当场拿走,若不能,我这边自然有办法处理。诸位觉得如何?“

    “城里要是出了事,我们怕是很难跑啊。”前方龙九渊阴测测地道。

    完颜文钦便也笑起来:“诸位英雄不用骗我,一来诸位进出云中不是第一次了,保命手段必然是有,否则你们敢来此聚会,早该死了……”

    他话语不善,众人面露凶光,但完颜文钦毫无畏惧:“二来,我自然明白,此事会有风险,旁的保证恐难取信诸位。我完颜文钦,烂命一条,我与诸位同行。明日行事,我先去齐府赴宴,你们确定我进去了,再行动手,抓我为质,我若欺骗诸位,诸位随时杀了我。而即便事情有意外,有我与一帮公卿子弟为质,怕什么?走不了吗?要不,我带诸位杀出去?”

    完颜文钦说到这里,露出了轻蔑而疯狂的笑容。完颜一族当初纵横天下,自有霸气凛冽,这完颜文钦虽然从小体弱,但祖辈的锋芒他时时看在眼里,这时候身上这无畏的气势,反倒令得在场众人吓了一跳,无不肃然起敬。

    确实,眼前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保证,众人总是难以信任对方,然而对方如此身份,直接把命搭上,那是再没什么话可说的了。保险做到眼前这一步,剩下的自然是富贵险中求。当下即便是最为桀骜的亡命之徒,也不免对那完颜文钦说上几句恭维之话,刮目相看。

    当下又对第二日的步骤稍作商议,完颜文钦对一些信息稍作透露——这件事虽然看起来是萧淑清联系邹文虎,但完颜文钦这边却也早已掌握了一些情报,例如齐家护院人等状况,能够被买通的关节,萧淑清等人又已经掌握了齐府内宅管事护院等一些人的家境,甚至已经做好了动手抓住对方部分家人的准备。略做交流之后,对于齐府中的部分珍奇宝物,储藏所在也大都有了了解,并且按照完颜文钦的说法,事发之时,黑旗成员已经被押至云中,城外自有动乱要起,护城军方面会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那头,对于城内齐家的小乱,只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样一说,众人自然也就明白,对于眼前的这桩买卖,完颜文钦也已经勾连了其它的一些人,也难怪他此时开口,要将云中府内的齐家珍藏一口吞下。

    对这些内情,众人倒不再多问,若只是这帮亡命徒,想要瓜分齐家还力有未逮,上头还有这帮女真大人物要齐家倒台,他们沾些边角料的便宜,那再好不过了。

    一帮人商议作罢,这才各自打着招呼,嘻嘻哈哈地离去。只是离去之时,或多或少都将目光瞥向了房间一侧的一面墙壁,但都未作出太多表示。到他们悉数离开后,完颜文钦挥挥手,让邹文虎也出去,他走向那边,推开了一扇暗门。

    房间里,有三名女真男子坐着,看其样貌,年龄最大者,恐怕也未过四十。完颜文钦进去时,三人都以刮目相看的眼神望着他:“倒是想不到,文钦看来文弱,心性竟果决至此。”

    “家祖当年纵横天下,是拿命博出来的前程,文钦自幼心向往之,可惜……咳咳,老天爷不给我战场杀敌的机会。此次南征,天下要定了,文钦虽不如诸位家大业大,却也有数十吃饭的嘴口要养,往后只会更多,文钦名不足惜,却不愿这一家子在自己手上散了。世间凶恶,弱肉强食,齐家是笔好买卖,文钦搭上性命,诸位兄长可还有意见否?”

    他似笑非笑,面色无畏,三人互相对望一眼,年纪最大那人拿起两杯茶,一杯给对方,一杯给自己,随后四人都举起了茶杯:“干了。”

    几人都喝了茶,事情都已谈定,完颜文钦又笑道:“其实,我在想,诸位哥哥也不是有了齐家这份,就会满足的人吧?”

    三人微微错愕:“文钦不会是想向那帮玩命的家伙动手吧?”

    “天下之事,杀来杀去的,没有意思,格局小了。”完颜文钦摇了摇头,“朝堂上、军队里诸位哥哥是大人物,但草莽之中,亦有英雄。如文钦所说,这次南征过后,天下大定,云中府的局势,慢慢的也要定下来,到时候,诸位是白道、他们是黑道,黑白两道,很多时候其实未必非得打起来,双方携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诸位哥哥,不妨考虑一下……”

    三人目光相对,完颜文钦双手互握,言语之中带着蛊惑的声音:“往日里,这些龙蛇混杂的人物,不会走到一道来,就算走到一道,多半也很难携手,但这次是个好机会,这笔买卖若是做得好,往后咱们将这些人统一起来,云中府的黑道人物,就算是都到咱们手下来了,有三位哥哥的关系,加上黑道没有阻碍,做点什么不能发财?我听人说,武朝绿林,有所谓的武林盟主,有盟主,必然有盟……嘿,世界上的事,怕结盟,一旦结盟,比起乌合之众,那可是大不一样的事……”

    “世界上的事,怕结盟?”年纪最长那人看看完颜文钦,“想不到文钦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这事情有趣。”

    他看看其余两人:“对这结盟的事,要不,咱们商议一下?”

    女真人的这次南下,打着覆灭武朝的旗号,带着巨大的决心,所有人都是知道的。天下一定,因军功而崛起的事情,就会越来越少,众人心中明白,留在北方的女真人心中,更有忧患意识。完颜文钦一番煽动,众人倒真看到了一丝希望,当下又做了些商量。

    待到互相告辞离开,完颜文钦的身体微微摇晃,颇显虚弱,但脸上的潮红愈甚,显然今天的事情让他处于巨大的兴奋之中。

    出身于国公家中,完颜文钦自幼心气甚高,只可惜柔弱的身体与早去的爷爷确实影响了他的野心,他自小不得满足,心中充满怨愤,这件事情,到了一年多以前,才忽然有了改变的契机……



    随阿骨打起事,积累战功最后被追封为国公身份,完颜文钦的家庭在云中府虽然说来窘迫,但那也只是跟同等级的各种公子哥儿相对比。能够随时进宫面圣,台面上的人物都能打招呼的家族,每年的封赏,都足以让众多普通人开开心心过一辈子。

    只是金国初立,许多事情、规矩都处于动荡期,热脸面有人捧,冷门槛没人踏,完颜文钦的国公爷爷已经去世,一脉单传本人又体弱多病,家庭落魄是可以预见的。这样的环境,顶个大名头才令人感到愤懑憋屈。

    完颜文钦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能习武只能写文,但说真的,生长于女真一族,大家都崇尚勇力的前提下,他身边也没有那般学文的环境——谷神固然学识渊博,那也是因为他武艺高强这才被人尊重。完颜文钦自小被人冷落嘲弄——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学文的心思后来也渐渐淡了。

    但他喜欢听说书,听故事。

    早年女真崛起,灭辽伐武,无论辽人武人之中,都有学识渊博之辈,家中给他找来一些老师,脾气暴躁的完颜文钦听得烦了,将人打骂出去,甚至挥剑杀了几个老东西。但听说书的习惯他却一直都有,早几年一名自武朝掳来的老学究渐渐受到完颜文钦的喜爱。

    这位武朝的老学究说起故事来,引人入胜又绝不粗俗,为他说过一些故事间或教了他一些南面的成语或是词汇。完颜文钦一开始倒还未察觉,与人来往间顺口说出几个词句来,解释一番,家中人觉得小主子聪明哪,家中有希望啦,赞叹夸耀一番,完颜文钦这才感受到读书的好处、有见识的好处。

    他对那老学究慢慢重视起来,这才知道老人名叫戴沫,在汴梁本也是有些名气地位之人。完颜文钦让戴沫给他说书,说书之余偶尔谈及各种知识,对天下对周围的见识、看法,完颜文钦的各种观念自此才“成长”起来。

    生长在北地环境里的完颜文钦自小觉得没有希望了,过去只是脾气暴躁随意打骂人,戴沫给他一一梳理,又讲述了众多文弱之人亦能建功立业的故事,完颜文钦心潮澎湃,这才找到了一条路,他也渐渐的明白过来,女真以武力建国,但国家安定之后,有见识的文人才是国家最需要的,拳头不能再解决问题,能解决问题的,只是自己的头脑。

    如此看到了希望,到得去年,名叫戴沫的老人一场大病,完颜文钦怕就此没了书听,要求家里人无论如何都要治好他,为此甚至出手了家中的一样珍藏。老人病愈之后,向完颜文钦吐露了真言,他乃是承袭春秋鬼谷之道、纵横之道的传人,胸中学问,最讲究人与人之间的博弈,只可惜学问的力量也是有穷的,他的领会未到最深处,武朝积弊又深,他本欲报国,却无力回天,被掳来金国后,本欲就此带着胸中学问去到地下,却未曾料到遇上如此殷厚的小主……

    在戴沫口中,鬼谷纵横之道研究的是这世道的学问,思维灵活随机应变,绝不是死读书就能学好的——完颜文钦一想,那自己天生该是这一道的传人哪。

    金国已安定十年,对于武朝的文事,素来心向往之,完颜文钦憋屈了近二十年,终于等到了这样的奇遇——在他听过的各种故事中,主人公乃厚德之人,遇上这样的奇遇绝不未过,更何况看看别的女真人对汉奴的欺压,自己对着戴沫的态度,反复想想那也是俯仰无愧哪。此后一年时间,他听这戴沫说起世上各种险恶之事,人心诡谲,成局破局之法,自此打开了胸中一片新的天地,戴沫偶尔还会跟他说起各种励志的故事,激励他前行。

    去年年底,完颜文钦礼贤下士,主动提出拜戴沫为师,自此以师以父待之,戴沫感激涕零。他原本只有一女,在兵祸当中已然死了,却想不到临到老来,有了这样的儿子和传人,可以养老送终。

    在戴沫的讲解之中,完颜文钦逐渐意识到了女真国内的各种问题,自己的各种问题。想指着爷爷国公的身份吃一辈子几辈子,那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情,也绝不现实,男儿功名只自项上取,自己上不了战场,想要在云中站稳脚跟,那就的有自己的家当、力量。

    此时云中府内都是开国之后,完颜文钦这种冷门槛是没办法把手伸到别人那里去的,然而自齐家到来,他便看到了希望,这半年多时间,戴沫每天每天的给完颜文钦分析局势,研究可行的计划,又私下里调查了云中府周边各种黑道的情报。

    到得黑旗军的俘虏要被送来的消息确定,对付齐家的整个计划,也终于有了着力点。云中府外的萧淑清等人以为她们是主导者,拉了自己入局,却根本不知道背后操盘起头的,是自己这一边。

    到得整个计划都已定下的半个月前,费了半年心机、殚精竭虑的老人终于走到生命的尽头,临死之时,戴沫与完颜文钦说,他无法看到对方在金国国内崛起的样子了,只希望他将来能走出一条光辉大道来,将这鬼谷、纵横之道发扬光大。

    眼见老人已死,完颜文钦心中再无半点顾虑和犹豫,对于将自己放入局中打消众人疑虑的方式,也再无半点害怕。男儿功名自项上取,自己要以天地为棋,若是连命都不敢搭上,将来成得了什么事!

    如此这般,到得这天,一切终于顺利成局。完颜文钦坐着轿子离开了庆应坊,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同一时刻,汤敏杰已经驾着运菜的车出了城,他这些时日的经营,与城门的卫兵每日都有往来,搜查并不严格。离开城池范围后,马车拐向城外的一座荒山,停下时,有一名身材干瘦灰头土脸的女子从车里爬出来。

    汤敏杰领着他往山上走,穿过树林,在林子边上看到了一片坟墓,其中一块墓碑上写的是“戴抒远之墓”,女人瞬间便是满脸泪水,跪在了坟前。

    汤敏杰看着周围。

    “戴公在生之时,对你很是记挂,我本欲带他见你,但他说,他身饲虎狼,害怕自己心生软弱,待到事成之后,自有相见的机会。但没想到,一个月以前,他忽然病倒,可能是心中已有预兆,他反复跟我提起你,说后悔没能再见你了,对不住你……戴公生前曾说,身为男儿,让妻儿受此大难,身为官员,国家万民受苦,武朝千万男儿,大罪难赎,他余生数载,只为赎罪而活,这却又……更加的对不住你了。当然,他也是因为知道,你这几年已经过得相对安稳,才能安得下心思来,若她知道你仍在受苦,他必然会以你为先。”

    地上的女人磕头,后又不断摇头,泣不成声。汤敏杰沉默了片刻。

    “戴公做了了不得的事情,当初女真人加诸在你们身上的一切,我们都会慢慢的讨回来……但你不能再待在这边了,我安排了车马人手,你先一步南下,再晚一些,各关卡都要戒严……”

    山道那边有人影过来,打了手势,汤敏杰拍了拍女子的肩膀:

    “戴姑娘,该动身了……”

    过得一阵,女子从地上爬起来,抹着眼泪,然后转身,伸手按在了汤敏杰的胸口上,发出了沙哑而虚弱的声音:“答应我,别放过他们……别让我爹爹白死……”

    汤敏杰看着她,偏了偏头。

    这一刻,他的目光温柔,露出不带半点杂质的、清澈的笑容。

    “一路保重。”

    ****************

    金天会十三年七月初五,是个寻常而又并不寻常的日子,云中府,若有似无的肃杀气氛在凝聚,许多人并无察觉,却也有人提前感受到了这样的端倪。

    完颜希尹的豫王府中,其次子完颜有仪正在打扮妆容,陈文君从外头进来,看了他一阵:“怎么了?打扮如此漂亮,是要去会哪家的姑娘啊?”

    “娘。”完颜有仪向她行了礼,却微微有些犹豫,“不敢欺瞒娘亲,儿子想去齐府赴宴。”

    陈文君皱起眉头来,她虽是汉人身份,对于叛武投金的齐家却向来不喜,大儒齐砚几次投帖拜访她这位晚辈女子,陈文君都未有答应,当然,在诸多场面上,她自然也不会太过明显地说出不喜欢齐家的话来。

    “齐家今日又开宴席?什么东西让你忍不住啦?”

    完颜有仪笑起来:“齐家今日可是下了血本,请人过去品赏《金桥图》,据闻是正品,儿子也只是想过去看看。”

    “画圣之作,难怪你心痒如此。”陈文君笑了笑,《金桥图》乃唐朝画圣吴道子的作品,希尹的两个儿子中,完颜德重书法过人,完颜有仪爱习画作,也难怪忍不住。她皱着眉头略想了想,随后沉下目光来。

    “今日就不要去齐家了,有些奇怪,你且忍忍。”

    “娘……”

    “好了。”陈文君笑起来,“这样,我答应你,你这几日不去齐家,异日为娘亲自为你去齐家求取《金桥图》,让你拿回家来,私下里品赏几日,好不好?”

    “可……为什么啊?齐家要出事?”

    “谁知道?齐家与黑旗有旧,这次事情做过了,抓了黑旗的俘虏到云中,说是要凌迟、要虐杀,看吧,有人要发疯,齐家迟早倒霉吃亏……你爹爹以前教过的,君子立身以德、厚德方可载物,再怎么说,他是武朝人,在武朝世家百年,占尽了便宜,又不是受了罪,完全不念旧国,天下人心不容……”

    陈文君絮叨起来,到得后来,脸色渐沉,完颜有仪面色也肃穆起来,谨然受教。

    日头到得高处,渐又落下,到得傍晚时分,完颜文钦离开了家,与先前打了招呼的几名公子哥儿朝齐府的方向过去,齐府外的街道上,踩点的行人也已经到了,在不起眼的后门位置,汤敏杰驾着马车,拖了最后加送的半车蔬果进入齐府。城外名叫新庄的一片地方,黑旗军的俘虏已经被押送到了地方,城里城外的许多势力,都将眼线放了过来。

    七月初五,这是江南大战开始后的第八天,扬州的攻城战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状态,襄阳的交锋也已经有了第一波的胜负,近两百万大军或已经、或即将进入战火,整个天下都已经被拖入巨大的涡旋。晚上亥时,震惊天下的云中惨案,于焉爆发。



    武建朔十年七月中旬,晋地南面,延绵的山岭,旌旗在招摇。

    晋宁府西北,延虎关,新修的关隘,小半座都已经陷入火海之中,在已经被击破的南面城墙,密密麻麻的士兵正一队一队地往城中涌进去,在如林的旌旗之下,火焰晃动着士兵煞白的脸。

    在已经被击破的城池当中,厮杀还在凶猛地持续着,于玉麟率领队伍籍助城池中的工事死守不退,投石器与重弩朝关卡破口的方向连番发射。身上缠着绷带的于玉麟站在城池的最高处,指挥着战斗,火焰将焦灼的气息往天空中蒸腾。

    自城墙被击破后,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日一夜,城内的顽抗不见停歇,以至于在关卡外头进攻的士兵也没有当初的锐气。但无论如何,占据优势、规模庞大攻击军队还在不断地将队伍往关卡里塞,延虎关以东的山间,密密麻麻的都是等待着前进的士兵身影。

    自正月二十二田实遇刺身亡,二月底三月初,以廖义仁为首的降金派系实质上完成了对晋地的瓜分,五月威胜破城,在楼舒婉决绝的命令下,整座城池付之一炬。此时,完颜宗翰、希尹所统领的西路军选择直接南下,任命以廖家为首的众势力主持对晋地反金力量的剿灭。

    楼舒婉等人弃威胜后撤往西面、南面的重重山岭,依靠越来越崎岖的地势与关隘进行防守。而刚刚投靠金国的投降派势力则不顾一切地调集重兵,往这个方向推来,七月初八,延虎关在困守月余后因一队士兵的倒戈,被对面撕开一道口子。

    在延虎关以西,不愿意降金的百姓还在密密麻麻地进入楼舒婉等人所辖的山中,在延虎关东南方向,带领明王军试图前来救援的王巨云被领兵五万余的投降派大将陈龙舟阻隔,陷入激烈的厮杀之中。

    残阳如血,地势崎岖的山间,游鸿卓挥刀厮杀,他面目狰狞,浑身是血,可怖的伤口正从他的肩头延伸往下。这一处山间,接受了任务的十二名绿林人护送着斥候杀向延虎关,要向于玉麟报告安惜福率小股部队绕行而来的消息,然而在途中被降金军队的斥候发现,一番厮杀过后,如今只剩包括游鸿卓在内的五人了。

    对面有长枪刺来,游鸿卓一声大喝糅身而上,顺着枪势投入对方枪影范围之内,长刀已顺势斩出,对方一个闪避,枪身推开了孤注一掷的游鸿卓,随后收枪突刺。已受伤力竭的游鸿卓身形晃动了一下,眼看着枪尖刺到眼前,却已无法躲避,便在此时,有人影从旁边过来,那长枪在空中节节断碎,一道庞大的身影抓起飞碎在空中的枪尖,在前行中顺手插进了那持枪者的脖子。

    “……这是雁南的王家枪,灵动有余,但内蕴不足,适合战阵厮杀,但若是你内力深厚,造诣高他一筹,便不足为惧……炮锤,如今打得最好的,当属南方的陈凡,在这两人手中,简直辱没了武功,傻把式……这使刀的原本学的是虎形,空有架子,毫无气势,你看我手中的虎……”

    游鸿卓身形踉跄,那身影已经走入人群,步伐看起来倒也不快,然而随着声音的传开,那身影一拳一脚间,袍袖飞舞呼啸,罡风如雷,前方杀来的斥候身影便像是遭遇了战场上飞舞的局势,顷刻间左飞右倒,到后来他打出虎形拳,空气中隐隐能听到猛虎般的咆哮,挡在他前头的身影血洒长空,犹如爆开了一般。

    如此深厚的内劲,已臻化境的武学造诣,游鸿卓只在当年的赵氏夫妇,以及如今在女相身边的八臂龙王身上隐隐看到过。他此时受伤太重,目光已然摇晃。在这高手到来之前,双方已经有过激烈的厮杀,如今对面尚有十一二人,不一阵便被杀得只剩最后一名持枪者,只见那身形庞大的来着手朝后方一挥,将一名先前躲在树下的孩子召了过来。

    “……为师先前说过,绿林间使枪,讲究一寸长一寸强,对付他怎么办?平安,刀拿出来,今日他是你的……”

    后方那孩子身形矮小,看来竟不过五六岁的年纪——此时的游鸿卓自然不可能再记得他当初曾在泽州救过的那名孩子了——这名叫平安的孩子身形颤抖,在师父的喝声中拿出了匕首,却不敢上前。

    前方那人只是哈哈一笑:“平安,为师说过什么?人在江湖,侠义为先,如今天下动荡,这些奸贼投靠金国人,欺我汉家江山,吃里扒外死有余辜,想想这些天来为师带你看过的那些景象,想一想这些天来看过的那些该死的金兵,想一想那些跟你一样大小的孩子!不要害怕!他们该死!该杀!他们是比你虚长几岁,身形高大些,但脖子也是软的!今日为师替你压阵,你去见见他们的血——”

    这人说着,伸手抓起那孩子的衣襟,猛地将孩子扔了出去,那孩子的身影在空中惊呼翻转,前方最后一名持枪的斥候忍不住挥枪刺上来,这边那武艺高强的庞大身影袍袖呼啸挥舞,孩子的身影落上枪身,只听当当当的几下,人影往地上撞飞出去,持枪的男子倒在地上,又爬起来,伸手摸了摸脖子,鲜血飚出来,落到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孩子的脸上——持枪者的喉咙已经被匕首划开了。

    “哈哈哈哈,好——”游鸿卓听见浑厚的笑声在耳边想起来,残阳如血弥漫,“平安!好!从今日起,你便是堂堂男儿,再不逊于任何人了——”

    乱世的氛围已变,即便是眼前这样的景象,慢慢的恐怕也会见怪不怪。弥漫的硝烟升腾上天下,人们在天空下厮杀与挣扎。

    梁山水泊,小船穿行过芦苇荡,船上的人们屏住了呼吸,看见尸体浮动在前方的水面上,沿着尸体前行,厮杀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随后他们杀出芦苇荡,朝着更前方开阔水域上的战场汇集过去。

    炮响如雷,箭矢飞舞,士兵在船上、水上、水底各处展开厮杀,一艘大的官船上,火药被点燃了,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火焰涌出船舱,船只带着弥漫的硝烟往水底沉下去。

    西南,成都平原。夏日里的汛情已经转缓,在完成了抗洪任务,守住华夏军第一年的扩张成果后,华夏第五军重新回到训练备战的节奏之中,小范围的征兵也已经有序地展开,理论上来说,一旦完成这一年的秋收,西南的华夏军就可以进入新一轮的扩军节奏了。

    张村,华夏军核心所在,总参谋部,早在六月间就已经进入到紧张里状态里了。一方面接收外界信息,研究女真军队的各种薄弱点,另一方面,根据先前传来的消息,推算和预测战争的发展状况,事实上,考虑到未来必然会发生的战争,各种有针对性的战争准备,此时也必须提交项目,沟通后勤,开始做起来了。

    东西两路战况的讯息每日一传,在张村进行汇总,每天也总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让所有人聚集进行分组的分析和讨论,之后又会有各种任务分配到每一个人的头上,例如根据已经确定的战况分析女真高层诸如宗翰、希尹、宗辅、宗弼等将领的战争思维和习惯倾向,再根据对他们每个人的心理分析建立粗步的逻辑框架,分析他们下一步可能做出的决定。

    虽然看起来像是纸上谈兵,但对部分思维简单的将领的行为预测,还是已经有了相当的准确度了。

    最近几日,在这总参谋部里,最让众人啧啧称道的,是西路军方向上岳飞的战术动向。他在襄阳经营已久,随着女真人的到来,却是他首先出击,围困邓州而后打援。

    女真将领阿里刮原本镇守汴梁,籍着在中原的搜刮,聚起了上万重骑兵——对于铁浮屠重骑,一段时间内曾经是金人热衷的发展方向,只是后来榆木炮、火药使用得愈发厉害,再到铁炮出世后,希尹一方意识到了重骑的局限,才渐渐叫停。不过大规模的披甲重骑在战场上仍旧是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力量,阿里刮接手了原本金国的部分铁浮屠,后来又在中原大量的补充,将铁浮屠丧心病狂地扩充到近万之数,这次见岳飞攻邓州,他急吼吼地便碾杀了过来。

    岳飞的背嵬军于邓州以北二十里的地方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战场的挑选与布防,双方短兵相接之后,双方展开激烈的厮杀,岳飞巧妙地构筑起数道铁炮的防线,阿里刮试图以重骑兵正面推垮对方的炮阵,在先后推翻背嵬军两道阵地后,进入到大规模的铁炮包围里,遭遇了激烈的攻击。

    这惨烈的一战双方损失都不少,背嵬军死伤数千,被摧毁铁炮百余门,阿里刮一方在悍然突进中一开始尝到了甜头,后来泥足深陷无法自拔,投入巨大的重骑兵当场折损近千余,有三千余骑因战马重伤而失去战斗力,步兵折损两千余。待到阿里刮骇然收兵,背嵬军撤回,又在邓州城下击溃来援的新野军队,斩首近三千,完成了希尹到来之前的一次迎头痛击。

    待到希尹抵达南阳,背嵬军从容退回襄阳,火气上来的希尹直接解了阿里刮的职,贬为先锋,此后大军修整,不再进攻,也算是认可了岳飞麾下这支背嵬军的战力。

    至于扬州,兀术在城下展开狂轰滥炸已有几日,自后方宗辅大军压上,与前来解围的傅定康所部十万大军展开对峙,前锋已开始厮杀,高邮方向上猛烈的战火也并未停歇,目前大部分参战军队都已到位,但论起战果还需要几日的发展。

    到得七月十一这天,参谋部里众人聚集起来开会,名叫彭越云的小参谋递交了有关韩世忠可能已经开始耍阴招的战术推论,众人围绕这战术一番议论,宁毅也过来了,讨论片刻,又有新的情报送到。宁毅看了第一份,笑着塞给其他人。

    “或许说中了,看起来,韩世忠未来还真有可能弃扬州以引宗弼上钩。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这份是江南传过来的关于难民疏散的消息报告,看起来,小太子那边已经做好了放弃长江以北每一处的思想准备,长江以南才是选定的决战地……当然,要把这个局做好,肯定还是要花时间,看韩世忠什么时候放弃扬州吧……嗯……”

    宁毅一面说着,一面看传来的第二份情报,到得此时,他微微皱眉,脸上是涵义复杂的笑容。众人朝这边望过来,宁毅沉默片刻,将情报交给众人,脸上有些纠结。

    “这家伙,怎么做到的……”

    众人看了那情报,先是皱眉,随后恍然,接着兴奋,然后却也神色复杂起来,各自对望。

    “是小汤啊……”

    “这……这家伙太狠了吧……”

    “今晚是不是得加餐?”

    “女真人要疯,这是好还是不好……”

    “呃,大家说说,这个消息……是我们先拿到还是女真东西两路大军先知道……”

    “……他们知不知道是我们做的啊?”

    “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点不太想跟那个家伙挂上关系,要不然我们先发个声明,说这事跟我们没关系?”

    “要不然,撇清关系的申明,我们在女真人发疯之前发?”众人的议论声中,宁毅看了众人一眼:“这样子,显得比较逼真啊哈哈哈哈……”

    他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请报上是云中惨案的消息。

    七月初五,一众反金匪人入云中,本欲至大儒齐砚府中劫掠,捉齐氏一族后即行撤离,然而行事之中出错,先是齐府家丁顽抗,稍稍打乱了一众匪人的步调,而后,时立爱之长孙时远济被离奇卷入事件之中,被人割喉而死,将整个事件卷入了完全失控的方向上。

    时立爱乃是北面汉人中名气最高者之一,金灭辽时,他便在辽国为官,其时武朝有数度相召,时立爱觉得武朝腐朽,推脱不去,并且严肃警告整个家族的人不得出仕。

    直到后来金国一统,时立爱投靠金国,大受重用,到得如今,他是宗翰麾下乃至于整个女真朝廷上的汉臣之首,封国公,知枢密院事。宗翰南征后,云中府的大小事务,便是他在主持。

    若以实权而论,便是几个女真国公甚至于王爷加起来,恐怕都比不过如今的时立爱。这一晚别的女真勋贵被卷入齐家之事,恐怕都还不会闹大,然而首先死的,却是时立爱的长孙。

    时远济在傍晚失踪后不久,时家便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此后云中府全城戒严,进入齐家的一种匪人走无可走,面对着时立爱长孙的尸体,开始了此后一系列疯狂的举动。

    这一夜,入城的数百匪人在云中府内奔走厮杀,疯狂求生四处放火,正值天干物燥的秋天,不知为何,一些地方又囤积有火油,这一夜大风吹刮,云中府内火势延绵,烧荡了无数房舍,竟有数千人在这场混乱与大火中丧生。而在一众匪人求生的过程里,十数名被当成人质的女真勋贵子弟也先后丧命,死状惨烈。

    而在这场巨大的混乱里,黑旗军的探子还顺势进入了险些被火势波及的大造院,进行了一番破坏。

    时间回到七月初五那一日的晚上。

    齐府之中,完颜文钦在看见时远济尸体的那一瞬间,整个人就懵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