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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彤红的颜色映上夜空,而后是人声的呼喊、哭叫,树木的叶子顺着热浪飞舞,风在呼啸。

    这个夜晚的风出乎意料的大,烧荡的火焰陆续吞没了云中府内的几条长街,还在往更广的方向蔓延。随着火势的加剧,云中府内匪人们的肆虐疯狂到了最高点。

    在了解到时远济身份的第一时间,萧淑清、龙九渊等亡命之徒便明白了他们不可能再有投降的这条路,常年的刀口舔血也更加明确地告诉了他们被抓之后的下场,那必然是生不如死。接下来的路,便只有一条了。

    夜晚的城池乱起来后,云中府的勋贵们一部分讶异,也有少部分听到消息后便露出恍然的神情。一帮人对齐府动手,或早或迟,并不奇怪,有着敏锐嗅觉的少部分人甚至还在盘算着今夜要不要入场参一脚。此后传来的讯息才令得人心惊后怕。

    希尹府上,完颜有仪听到混乱发生的第一时间,只是惊叹于母亲在这件事情上的敏锐,随后大火延烧,终于一发不可收拾。紧接着,自家当中的气氛也紧张起来,家卫们在聚集,母亲过来,敲响了他的房门。完颜有仪出门一看,母亲穿着长长的斗篷,已经是准备出门的架势,旁边还有兄长德重。

    “齐家出事,时远济死了,萧淑清等一帮乱匪在城内流窜纵火,今夜风大,火势难以抑制。城内水龙数量不足,咱们家中起出二十架,德重你与有仪领头,先去请示时家世伯,就说我府中家卫、水龙队皆听他指挥。”

    陈文君年近五旬,平日里纵锦衣玉食,头上却已然有了白发。不过此时下起命令来,干净利落不逊须眉,让人望之凛然。

    “时世伯不会动用咱们府上家卫,但会接纳水龙队,你们送人过去,然后回来呆着。你们的父亲出了门,你们便是家中的顶梁柱,只是此时不宜插手太多,你们二人表现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的,别人会记住。”

    她说着,整理了完颜有仪的肩头和袖口,最后严肃地说道,“切记,情况混乱,匪人自知无幸,必做困兽之斗,你们二人身边,各带二十亲卫,注意安全,若无其它事,便早去早回。”

    完颜德重与完颜有仪兄弟接了命令去了,城外,护城军已经大规模的调动,封锁城池的各个出口。一名勋贵出身的护城军统领,在第一时间被夺下了兵权。

    时立爱出手了。

    这个夜里,火焰与混乱在城中持续了许久,还有许多小的暗涌,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悄然发生,大造院里,黑旗的破坏烧毁了半个库房的图纸,几名作乱的武朝工匠在进行了破坏后暴露被杀死了,而城外新庄,在时立爱长孙被杀,护城军统领被夺权、重心转移的混乱期内,早已安排好的黑旗力量救下了被押至新庄的十数黑旗军人。当然,这样的消息,在初五的夜里,云中府尚无多少人知晓。

    汤敏杰穿过街巷,感受着城内混乱的范围已经被越压越小,进入暂居的简陋小院时,感受到了不妥。

    刀锋从旁边递过来,有人关上了门,前方黑暗的房间里,有人在等他。

    刀锋架住了他的脖子,汤敏杰举起双手,被推着进门。外头的混乱还在响,火光映上天空再映照上窗户,将房间里的事物勾勒出隐约的轮廓,对面的座位上有人。

    “华夏军中,就是你们这种人?”

    “什什什什、什么……诸位,诸位大王……”

    “别装疯卖傻,我知道你是谁,宁毅的弟子是这样的货色,实在让我失望!”

    “嘿嘿……我演得好吧,完颜夫人,初次见面,用不着……这样吧?”

    汤敏杰示意了一下脖子上的刀,然而那刀没有离开。陈文君从那边缓缓站起来。

    “听听外头的声音,很得意是吧?你的花名是什么?小丑?”女人在黑暗里摇着头,压抑着声音,“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呃……让坏人不开心的事情?”汤敏杰想了想,“当然,我不是说夫人您是坏人,您当然是很开心的,我也很开心,所以我是好人,您是好人,所以您也很开心……虽然听起来,您有点,呃……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得意?哼,也确实,你这种人会觉得得意。”陈文君的声音低沉,“对付了齐家,暗杀了时立爱的孙子,连带弄死了十多个不成器的孩子,在大造院炸了一堆废纸,连累了被你蛊惑的那些可怜人,也许城外你还救下了十多位黑旗英雄的命。你知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女真朝堂上下会因此震怒,在前线打仗的那些人,会拼了命地杀人!每攻下一座城,他们就会变本加厉地开始屠杀百姓!没有人会挡得住他们!但是这一边呢?杀了十多个不成器的小孩子,除了泄愤,你以为对女真人造成了什么影响?你这个疯子!卢明坊在云中辛辛苦苦的经营了这么多年,你就用来炸了一团废纸!救了十多个人!从明天开始,整个金国都会对汉奴进行大清查,几万人都要死,大造院里那些可怜的匠人也要死上一大堆,只要有嫌疑的都活不下去!卢明坊在整个云中府的布置都完了!你知不知道!”

    “呃……”汤敏杰想了想,“知道啊。”

    “你……”

    “但是打仗不就是你死我活吗?完颜夫人……陈夫人……啊,这个,我们平时都叫您那位夫人,所以我不太清楚叫你完颜夫人好还是陈夫人好,不过……女真人在南边的屠杀是好事啊,他们的屠杀才能让武朝的人知道,投降是一种妄想,多屠几座城,剩下的人会拿出骨气来,跟女真人打到底。齐家的死会告诉其他人,当汉奸没有好下场,而且……齐家不是被我杀了的,他是被女真人杀了的。至于大造院,完颜夫人,干我们这行的,有成功的行动也有失败的行动,成功了会死人失败了也会死人,他们死了,我也不想的,我……其实我很伤心,我……”

    黑暗中的汤敏杰说着,喉间发出了哭声。陈文君胸膛起伏,在那儿愣了片刻:“我觉得我该杀了你。”

    脖子上的刀锋紧了紧,汤敏杰将哭声咽了回去:“等一下,好、好,好吧,我忘记了,坏人才会今天哭……等一下等一下,完颜夫人,还有旁边这位,像我老师经常说的那样,我们成熟一点,不要吓唬来吓唬去的,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觉得今天这出戏效果还不错,你这样子说,让我觉得很委屈,我的老师以前经常夸我……”

    “那是因为你的老师也是个疯子!看到你我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疯子!”陈文君指着窗户外头隐约的喧闹与光芒,“你看看这场大火,就算那些勋贵死有余辜,就算你为了泄愤做得好,今天在这场大火里要死多少人你知不知道!他们中间有女真人有契丹人也有汉人,有老人有孩子!这就是你们做事的办法!你有没有人性!”

    “风太大了。”汤敏杰瞪着眼睛,“风、风太大了啊……”

    陈文君在黑暗中看着他,愤怒得几乎窒息,汤敏杰沉默片刻,在后方的凳子上坐下,不久之后声音传出来。

    “虽然……虽然完颜夫人您对我很有偏见,不过,我想提醒您一件事,今天晚上的情况有点紧张,有一位总捕头一直在追查我的下落,我估计他会追查过来,如果他看见您跟我在一起……我今天晚上做的事情,会不会忽然很有效果?您会不会忽然就很欣赏我,您看,这么大的一件事,最后发现……嘿嘿嘿嘿……”

    他在黑暗里笑起来,房间里陈文君等人陡然收紧了目光,房间外头的屋顶上亦有人行动,刀光要斩过来的前一刻,汤敏杰挥动双手:“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都是开玩笑的,我的老师跟我说,危险的时候开玩笑会很有效果,显得你有幽默感、会讲笑话,而且不那么怕死……完颜夫人,您在希尹身边多少年了?”

    陈文君没有回答,汤敏杰的话语已经继续说起来:“我很尊重您,很佩服您,我的老师说——嗯,您误会我的老师了,他是个好人——他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到了敌人的地方做事情,希望非到万不得已,尽量遵循道义而行。可是我……呃,我来之前能听懂这句话,来了之后,就听不懂了……”

    “我看到这么多的……恶事,人世间罄竹难书的惨剧,看见……这里的汉人,这样受苦,他们每天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不对,狗都不过这样的日子……完颜夫人,您看过手脚被砍断的人吗?您看过那些被穿了琵琶骨的汉奴吗?看过妓院里疯了的妓女吗?您看过……呃,您都看过,嘿嘿,完颜夫人……我很佩服您,您知道您的身份被拆穿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可您还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我不如您,我……嘿嘿……我觉得自己活在地狱里……”

    “我从武朝来,见过人受苦,我到过西北,见过人一片一片的死。但只有到了这里,我每天睁开眼睛,想的就是放一把火烧死周围的所有人,就是这条街,过去两家院子,那家女真人养了个汉奴,那汉奴被打瘸了一条腿,被剁了右手,一根链子拴住他,甚至他的舌头都被割掉了,牙被打掉了……他以前是个当兵的,嘿嘿嘿,现在衣服都没得穿,皮包骨头像一条狗,你知道他怎么哭吗?我学给您听,我学得最像了,他……嗯嗯嗯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汤敏杰学的哭声在黑暗里渗人地响起来,随后转变成不可抑制的低笑之声:“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对不起对不起,吓到您了,我烧死了好多人,啊,太残忍了,不过……”

    他脑袋摇晃了半晌:“唔,那都是……那都是风的错。那是……唔……”

    房间里再度沉默下来,感受到对方的愤怒,汤敏杰并拢了双腿坐在那儿,不再狡辩,看来像是一个乖宝宝。陈文君做了几次深呼吸,依然意识到眼前这疯子完全无法沟通,转身往门外走去。

    “这件事我会跟卢明坊谈,在这之前你再这样乱来,我杀了你。”

    扔下这句话,她与跟随而来的人走出房间,只是在离开了房门的下一刻,背后忽然传来声音,不再是方才那插科打诨的滑头语气,而是平稳而坚定的声音。

    “完颜夫人,战争是你死我活的事情,一族死一族活,您有没有想过,倘若有一天,汉人打败了女真人,燕然已勒,您该回去哪里啊?”

    陈文君的步伐顿了顿,还没有说话,对方陡然变得欢快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了。

    “嘿嘿,华夏军欢迎您!”

    陈文君牙关一紧,抽出身侧的匕首,一个转身便挥了出去,匕首飞入房间里的黑暗之中,没了声息。她深吸了两口气,终于压住怒气,大步离开。

    房间里的黑暗之中,汤敏杰捂住自己的脸,动也不动,待到陈文君等人完全离去,才放下了手掌,脸上一道匕首的划痕,手上满是血。他撇了撇嘴:“嫁给了女真人,一点都不温柔……”

    夜在烧,复又渐渐的平静下去,第二日第三日,城市仍在戒严,对于整个事态的调查不断地在进行,更多的事情也都在无声无息地酝酿。到得第四日,大量的汉奴乃至于契丹人都被揪了出来,或是下狱,或是开始杀头,杀得云中府内外血腥一片,初步的结论已经出来:黑旗军与武朝人的阴谋,造成了这件惨绝人寰的案件。

    但在内部,自然也有不太一样的看法。

    关于云中惨案整个事态的发展线索,很快便被参与调查的酷吏们清理了出来,先前串联和发起整个事情的,乃是云中府内并不得意的勋贵子弟完颜文钦——虽然诸如萧淑清、龙九渊等作乱的头领级人物大多在乱局中负隅顽抗最终死去,但被抓捕的喽啰还是有的,另外一名参与勾连的护城军统领完颜方在时立爱的施压下,也吐露了完颜文钦勾结和煽动众人参与其中的事实。

    这样的事件真相,已经不可能对外公布,无论整件事情是否显得短视和愚蠢,那也必须是武朝与黑旗一道背上这个黑锅。七月初六,完颜文钦整个国公府成员都被下狱进入审理流程,到得初七这天下午,一条新的线索被清理出来,有关于完颜文钦身边的汉奴戴沫的情况,成为整个事件发作的新源头——这件事情,毕竟还是不难查的。

    审理案件的官员们将目光投在了已经死去的戴沫身上,他们调查了戴沫所遗留的部分书籍,对比了已经死去的完颜文钦书房中的部分书稿,确定了所谓鬼谷、纵横之学的骗局。七月初九,捕头们对戴沫生前所居住的房间进行了二度搜查,七月初九这天的夜晚,总捕满都达鲁正在完颜文钦府上坐镇,手下发现了东西。

    戴沫有一个女儿,被一道抓来了金国境内,按照完颜文钦府中部分家丁的口供,这个女儿失踪了,后来没能找到。然而戴沫将女儿的下落,记录在了一份暗藏起来的文稿上。

    看到那份文稿的一瞬间,满都达鲁闭上了眼睛,心底收缩了起来。

    戴小娥自被抓到金国后,便被分予完颜宗辅名下为奴,且于一年半之前,抵达云中府的针织作坊做女工,这期间,曾有完颜宗辅的家奴领着戴小娥,远远地让戴沫看了一眼……

    “……死间……”

    这一刻,戴沫留下的这份文稿犹如沾了毒药,在灼烧着他的手掌,如果可能,满都达鲁只想将它立刻扔掉、撕毁、烧掉,但在这个傍晚,一众捕快都在周围看着他。他必须将手稿,交给时立爱……

    夕阳正落下去。

    汤敏杰走在云中府的街头,鼻间都是血腥的气息,他看着周围的一切,神色卑微、谨慎、一如往常。

    战争是你死我活的游戏。

    如果可能,我只想连累我自己……



    七月初五的云中惨案在天下浩浩荡荡的大战局势中惊起了一阵波澜,在扬州、襄阳一线的战场上,一度成为了女真大军进攻的催化剂,在此后数月的时间里,或多或少地导致了几起惨绝人寰的屠杀出现。

    但战争便是这样,即便没有云中惨案,此后的一切会否发生,人们也无法说得清楚。曾经在武朝搅动一时风云的齐氏家族,在这个晚上的云中府里是默默无闻地死去的——至少在时远济的尸体出现后,他们的存在就已经无足轻重了。

    以齐砚为首的部分齐家人一度被围困在府中的一座木楼里,乱局扩张之后,木楼被大火点燃,楼中无论老少妇孺还是成年青壮,多被这场大火付之一炬。叱咤中原一生的大儒齐砚带着两个曾孙子躲在楼中的水缸里,但火势太盛,随后木楼倒塌,他们在水缸之中被活生生地憋闷死了,类似于死亦五鼎烹的豪言,却不知死前受了多少的苦楚。

    对于云中惨案在外界的定论,不久之后就已经确定得清清楚楚,相对于武朝奸细参与其中大搞破坏,人们更加倾向于那黑旗军在背后的阴谋和捣乱——对外则两者并行,定义为武朝与黑旗军双方的携手,堂堂武朝正朔,已经跪在了西南魔头面前云云。

    内部却有暗潮在汹涌。

    七月初九晚,云中府将戴沫最后遗留的手稿交到时立爱的案头,时立爱在看过之后将手稿烧毁,并且下令此乃奸人挑拨之计,不再往后追查。但整个消息,却在女真中高层里渐渐的传开,无论是真是假,杀时立爱的孙子,矛头指向完颜宗辅,这事情复杂而诡异,耐人寻味。

    长久以来,女真东西朝廷相互制衡,也相互依存。阿骨打在时,自然有着毫无疑问的权威,吴乞买身体尚好时,一切也都安然无事。但总的来说,皇朝建立之后,阿骨打的直系血亲乃是一派力量,这力量核心在东朝廷,最初以阿骨打的第二子完颜宗望为首,宗望往下,三子宗辅、四子宗弼(兀术),声望与力量,却是比不过最初几乎是作为太子培养的宗望的。

    而在西面,军神完颜宗翰(粘罕)、完颜希尹,乃至于当初的不败战神完颜娄室等重将集合起来,铸成了西朝廷的威仪。女真分为东西两片,并不是因为真有多大的利益斗争,而只是因为辽国地盘太大,互相信任的两个核心更容易做出治理。在先前的年月里,幻想着东西两个朝廷的碰撞,坐收渔利,那不过是一帮武朝书生“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臆想而已。

    宗望的死扩大了摩擦的可能性。阿骨打第三子宗辅相对老实敦厚,毫无兄长的霸气,宗弼霸气有余谋略不足,甚至由于过度高傲刚愎的个性,小时候没少挨过完颜希尹的揍。当宗辅被宗弼怂恿着要接下兄长的班,东西两面的摩擦也渐渐开始出现。但这个时候,纵横一生可与阿骨打并肩的完颜宗翰,也不过是将宗辅宗弼兄弟当成无知的小辈罢了。

    吴乞买倒下,女真发动第四次南征,是对于国内矛盾的一次极为克制的对外宣泄——所有人都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并且已经看出了上头人的选择——这个时候,即便对双方的开战进行挑拨,例如宗辅打希尹,希尹害宗辅,人们也能很容易地看出,真正得利的是南方的那批人。

    归根结底,女真国内的猜疑程度还没有到南方武朝朝廷上的那种程度,真正坐在这个朝堂上方的那群人,仍旧是驰骋马背,杯酒可交生死的那帮开国之人。

    时立爱的身份却最为特殊。

    他是汉族世家,根基深厚,他身在云中,留守西朝廷,在金国的官位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略等于管国家政事的宰相,与管理兵事的枢密使相对,但同时又任汉军统领,若是完全不明白这其中关窍的,会觉得他是西朝廷老大宗翰的心腹,但事实上,时立爱乃是曾经阿骨打第二子宗望的军师——他是被宗望请出山来的。

    宗望的军师,常年身居西朝廷,完颜希尹视他为友,完颜宗翰对其倚重,他本身又有自己的家族势力。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用于平衡南北两方的一位身份最复杂的人物,表面上看,他忠心于东朝廷,宗望死后,理所当然他忠心于宗辅,然而宗辅杀他的孙子?

    表面上看来,这事情当然是假的。但如果是假的,谁得了好处?黑旗和武朝得不到好处。而如果是真的,这中间就太过耐人寻味。

    得知整个事件线索在图穷匕见的那一刻指向宗辅。谷神府中的陈文君一时间有些恍惚,皱着眉头想了很久,这一天仍是七月初九的深夜,到第二天,她按兵未动,整个云中府也像是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七月十一这天,阳光明媚,陈文君在菜店后院找到了正在整理瓜菜的汤敏杰,她的出现似乎令汤敏杰吓了一大跳。“哇”的一声捂住了还有伤的脸,眼睛骨碌碌地往周围转。

    陈文君走上前去,一直走到了他的身边:“为什么栽赃的是宗辅?”

    “什什什、什么?”

    “不要装糊涂,我承认小看了你,可为什么是宗辅,你明明知道,时立爱是宗辅的人。”

    汤敏杰摸摸下巴,然后摊开手愣了半天:“呃……是……啊……为什么呢?”

    “你想暗示些什么?还有什么后招没放出来?”陈文君皱着眉头,“时立爱叛变东朝廷了?宗辅要敲打他?粘罕要为夺权做准备,故意挑拨宗辅与时立爱?还是说,你想将矛头指向其他什么人的身上……”

    陈文君低声说着她的推论,站在一旁的汤敏杰一脸无辜地看着她,待到对方严厉的目光转过来,低喝道:“这不是儿戏!你不要在这里装傻!”汤敏杰这才抿嘴,拼命点头。

    “其实……是这样的。”汤敏杰斟酌一番,“完颜夫人,您看啊,戴沫是个武朝的官员,他被抓过来快十年了,老婆死了,女儿被糟蹋,他心中有怨,这一点没问题吧?我找到了心里有怨气的他,把完颜文钦给教坏了,嘿嘿……这也没有问题,都是我的阴谋诡计。然后戴沫有个女儿,她刚被抓过来,就被记在完颜宗辅的名下了……”

    他双手比划着:“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倒想把她记到宗翰大帅的名字下面去,但我才来了多久?我没想那么多啊,我就想耍耍阴谋诡计杀几个金国的公子哥儿,你们聪明人想太多了,这不好,您看您都有白头发了,我以前都是听卢老大说您人美精神好来着……”

    陈文君不为所动:“即便那位戴姑娘确实是在宗辅名下,初五晚上杀谁总是你选的吧,足见你故意选了时立爱的长孙下手,这便是你蓄意的操纵。你选的不是宗翰家的子侄,选的也不是我家的孩子,选了时家……我要知道你有什么后手,挑拨宗辅与时立爱反目?让人觉得时立爱已经站队?宗辅与他已经决裂?还是接下来又要拉谁下水?”

    “真的没有了!”汤敏杰低声强调着,随后搬起一箱瓜菜放好,“你们这些聪明人就是难打交道,啰啰嗦嗦疑神疑鬼的,我又不是什么神仙,就是杀人泄愤,你以为时立爱的孙子好跟吗,盯了多久才有的机会,当然就是他了,呃……又来……”

    他絮絮叨叨地说话,钢刀又架到他的脖子上了,汤敏杰被气得闭上了眼睛,过得片刻眼睛才睁开,换了一副面孔:“嘻,杀宗翰家的人有什么好处?杀你家的两个孩子,又有什么好处?完颜夫人,女真人选择了南征而不是内讧,就说明他们做好了思想上的统一,武朝的那些个书生觉得一天到晚的挑拨离间很有意思,这么说,就算我抓住您家里的两个孩子,杀了他们,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完颜宗辅,您也好,谷神大人也好,会对完颜宗辅寻仇吗?”

    他张开手:“怎么可能?肯定是华夏军的人干的,肯定是武朝的人干的啊!我再换个说法,就算真是宗辅干的,您知道的清清楚楚,两边会打起来吗?亲者痛仇者快啊夫人,不可以打啊谷神大人。下面的人都会拉住您和您的丈夫,这件事,一定得是坏人做的,就算谷神大人要寻仇,这件事也闹不大,不过啊,时立爱的孙子死了,宗辅干的,嘿嘿嘿,真是奇怪……”

    汤敏杰一面说,一面拿那古怪的目光望着身边持刀的女卫士,那女子能跟随陈文君过来,也必然是有不小本领的心性坚定之辈,此时却不由得挪开了刀锋,汤敏杰便又去搬东西。压低了声音。

    “大家会怎么想,完颜夫人您刚才不是看到了吗?聪明人最麻烦,老是爱琢磨,不过我家老师说过,凡事啊……”他神色夸张地附上陈文君的耳边,“……怕琢磨。”

    “这个答案满意了?你们就去琢磨吧,其实根本没那么多事情,都是巧合,初五晚上的风那么大,我也算不到,对吧。”汤敏杰开始做事,随后又说了一句,“以后你们不要再来,危险,我说了有人在盯我,没准什么时候查到我这里,看到你们,完颜夫人,到时候你们跳进汤锅都洗不干净……唔,汤锅……呃,洗不干净,呼呼呼呼,哈哈哈哈……”

    他低声说着,似乎察觉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无可抑制地笑了起来。

    陈文君看着他,皱了一阵眉头,最后说道:“时立爱原本踩在两派中间,韬光养晦已久,他不会放过任何可能,表面上他压下了调查,暗地里必然会揪出云中府内所有可能的敌人,你们接下来日子难过,小心了。”

    这话说完,转身离开,身后是汤敏杰无所谓的正在搬东西的情景。

    时间已是秋天,金黄的叶子落下来,齐府宅邸的废墟里,衙役们正在清场。满都达鲁站在烧毁的院落旁,若有所思。

    副手从一旁过来:“大人,怎么了?”

    “那晚的事情太乱,有些东西,还没有弄清楚。”满都达鲁指着前方的废墟,“一部分齐家人,包括那位老人家,最后被活生生的烧死在这里,跑出来的太少……我找到烧了的门板,你看,有人撞门……最后是谁锁上的门?”

    “呃,大人……”副手微微犹豫,“这件事情,时老大人已经开口了,是不是就……而且那天晚上龙蛇混杂的,自己人、东边的、南边的、西南的……怕是都没有闲着,这要是查出南边的还没什么,要真扯出萝卜带着泥,大人……”

    “是啊,不查了。”满都达鲁皱了皱眉。

    副手从旁边跟上来:“而且,将对着时老大人的事栽赃给三殿下,小的一直觉得,有些蹊跷,太奇怪了,倒不像是武朝或者黑旗干的……总觉得,还会有事……”

    细细碎碎的猜测消失在秋天的风里。七月中旬,时立爱出面,守住了齐家的众多财物,交还给了云中惨案这天幸存下来的齐家幸存者,此时齐砚已死,家中堪当顶梁柱的几个中年人也已经在火灾当晚或死或伤,齐家的子孙战战兢兢,试图将大量的珍宝、田契、文物送到时家,寻求庇护,另一方面,也是想着为时氏长孙死在自己家中而道歉。

    时立爱分文未收,只是代表金国朝廷,对于受到惨案袭击的齐家表示了道歉,同时放出了话来:“我看今后,还有谁敢在大金国动你齐家一草一木!即便皇亲国戚,我大金也绝不放过!”

    云中惨案就此定调,除了对武朝、对黑旗军的谴责,无人再敢进行多余的议论。这段时间里,消息也已经传到前线。坐镇南阳的希尹看完所有信息,一拳打在了桌子上,只叫人通知后方的宗翰大军,加速前进。

    只要这一战能够底定胜局,接下来再多的跳梁小丑也不足为惧,自然可以慢慢收拾。但如果此战不顺,后方的敌人已经在撬金国的根基了,先前东西两方在南征默契中压下的矛盾,恐怕都要爆发开来……

    八月,金国的范围内时局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但这古怪的气氛在短时间内并未进入天下人、尤其是武朝人的眼中。除了一直在紧盯北地局势的华夏军中枢以外,更多的人在数年之后才稍稍注意到金国这段时间以来的人心思变。

    虽然在吴乞买病倒之后,许多女真权贵就已经在为未来的走向做准备,但那场规模浩大的南征压住了许多的矛盾,而在此后看来,金国内部局势的逐渐走向恶化,许多若有似无的影响却是从这场云中惨案开始的。

    而在这段时间里,坐镇云中的时立爱大规模地清理着当地汉奴中的可疑者,将整座城池杀得人头滚滚。一方面籍着丧亲之痛,无人敢触这位老人的霉头,他在扩大着时家的力量,不得不对受到的侵犯做出应对。另一方面,这位在辽、金政坛更替中浮沉一世的老人似乎也已经隐约察觉到阴谋背后的那份凶险。

    在他生命最后时日留下的部分稿件来看,时立爱在这段时间内对云中府汉人的雷霆手段,也正是为了揪出隐藏在阴影背后的那疑似西南“心魔”的力量。然而云中府背后的那道阴影,安静地沉默了下来,他没有递出与此有关的进一步后手,而是将句点划成了一个问号,撇清关系,任其在人们的心中发酵。

    这是后话。

    武建朔十年的秋天,我们的目光离开云中,投向南方。仿佛是云中惨案的消息在一定程度上激励了女真人的进攻,七月间,扬州、襄阳两地都陷入了白热化的战火之中。

    在扬州城,韩世忠摆开守势,据城防地利以守,但女真人的攻势凶猛,此时金兵中的不少老兵都还留有着当年的凶悍,参军南下的契丹人、奚人、辽东人都憋着一口气,试图在这场大战中建功立业,整个军队攻势凶猛异常。

    八月,韩世忠假意弃扬州南逃,金兀术欣喜若狂,率大军追击,要阵斩韩世忠首级以示天下,随后遭受韩世忠部队的伏击与反扑。在扬州城头,金兀术以大量攻城器械狂轰滥炸,隐占上风,到得这一战,却被韩世忠包围斩杀女真士兵三千余,他本人被大炮波及落马,险被生擒。

    这一战成为整个东线战场最为亮眼的一次战绩,但与此同时,在扬州附近战场上,所有参战军队共一百五十余万人,其中武朝军队占九十万人,分属十二支不同的队伍,约有半数在第一场作战中便被击溃。溃败之后这些队伍向镇江大营方面大吐苦水,理由各不相同,或有被克扣军资的,或有友军不力的,或有刀枪都未配齐的……令君武头痛不已,连连骂娘。

    但相对于十余年前的第一次汴梁保卫战,十万女真部队在汴梁城外陆续击溃上百万武朝援军的状况而言,眼下在长江以北不少部队还能打得有来有往的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了。

    溃败的军队被聚拢起来,再度编入建制之中,已经经历了战火的士兵被慢慢的选入精锐部队,身在镇江的君武根据前线的战报,每一天都在裁撤和提拔将官,将可战之兵喂入韩世忠等大将的编制里。江南战场上的士兵许多都未曾经历过大的血战,也只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不断过滤提纯。

    九月间,扬州防线终于崩溃,战线逐渐推至长江边缘,而后陆续退过长江,以水师、镇江大营为核心进行防守。

    十月,江北未经历女真袭击的部分地区还在进行顽抗,但以韩世忠为首的大部分军队,都已经撤回了长江南面。从江宁到镇江,从镇江到江阴,十万水师船只在江面上蓄势待发,随时观察着女真大军的动向,等待着对方军队的来犯。

    这一天,临安城里,周雍便又将女儿召到宫中,询问战况。诸如女真部队在哪里啊,什么时候打啊,君武在镇江应该要撤离吧,有没有把握之类的。

    周佩便再度解释了北面战场的情况,虽然江北的战况并不理想,终于还是撤过了长江,但这原本就是当初有心理准备的事情。武朝军队毕竟不如女真部队那般久经战火,当初伐辽伐武,后来由与黑旗厮杀,这些年虽然部分老兵退下去,但仍旧有相当数量的精锐可以撑起部队来。咱们武朝军队经过一定的厮杀,这些年来给他们的优待也多,训练也严格,比起景翰朝的状况,已经好得多了,接下来淬火开锋,是得用血浇灌的。

    江北三个月的大战,有胜有败,但真正见过血的士兵,还是有相当多的都活下来了,女真人想要渡江而战,未占地利,君武他们当初便想过,若第一波进攻,女真人攻势凌厉,便以江北练兵,以江南决战,至于镇江大营被层层拱卫,水路陆路皆四通八达,君武在那儿,自然无事。

    周雍便连连点头:“哦,这件事情,你们心中有数,当然是最好。不过……不过……”

    这位最近时常显得憔悴的皇帝在房间里走动,喉间有话,却是犹豫了好久:“不过……”

    “父皇心中有事,但说无妨,与女真此战,退无可退,女儿与父皇一家人,必然是站在一起的。”

    她加重了话语中“退无可退”的声调,试图提醒父亲某些事情,周雍面上露出笑容,连连点头看着她:“嗯,是有一件事情,父皇听别人说起的,女儿你不要多心,这也是好事,只不过、只不过……”

    “……”周佩礼貌地偏了偏头,盯着他,目光炯然。

    “父皇是听说,女儿你先前派人去西南了……”周雍说完这句,双手晃了晃,“女儿,不要生气,父皇没有其它的意思,这是好……呃,随便女儿做的是什么事,父皇绝不干涉、绝不干涉,只是父皇近来想啊,如果有些事情……要父皇配合的,说一声……父皇得心里有数,女儿,你……”

    周雍带着笑容,向她示意,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的。周佩站在那儿,看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当了十年的皇帝之后,他头上白发参差,也已经显得老了,他是自己的父亲,作为皇帝他并不合格,多数的时候他更像是一个慈父——其实在更早以前他既不像皇帝也不像慈父,在江宁城的他只像是一个毫无修养和节制的败家王爷。他的转变是从什么时候来的呢?

    建朔二年,女真南来,他被追到海上,漂流了半年的时间,回来之后,他渐渐有了一个慈父的样子。或是心中对君武的内疚,或是终于明白亲情的可贵。周佩与君武逐渐满足于这样的父亲,即便坐上皇帝的位子,你还能要求他怎么样呢。

    但不知为何,到得眼前这一刻,周佩的脑海里,忽然感到了厌恶,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情绪。即便这个父亲在皇位上再不堪,他至少也还算是一个慈父。

    但这一刻,战争已经打响快四个月了。

    临安依然显得太平,女真人尚未渡过长江,但只有周佩明白,这些时日以来,从长江江岸往南方的道路上,已经有多少拖家带口之人踏上了流浪与迁徙,长江以北,已经有多少人失去了家人、甚至失去了生命,长江南岸一带,又是怎样的一副焦灼与肃杀的气氛。

    而这一刻,周佩忽然看清楚了眼前面带笑容的慈父目光里的两个字,多年以来,这两个字的涵义一直都在挂在父亲的眼中,但她只觉得寻常,只有到了眼下,她陡然意识到了这两个字的一切涵义,转眼之间,脊背发凉,全身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

    那两个字是

    ——恐惧。



    黎明之前的最后一刻光景,火焰在大地之上疾旋。

    山岭、树林、河流、城寨……长长的队列在黑夜之中调集,传令的声音、脚步的声音、马的嘶鸣声……各种各样的声响煮沸了夜色,汇集在一起。

    武建朔十年十一月中旬,樊城西北,数十万的军队正向着同一个方向汇集。

    这里是完颜宗翰率领的女真西路军与以背嵬军为首的西集团军的战场,整场大战,已经持续了近三个多月。

    西路战场以分据汉水南北两侧的襄阳、樊城体系为核心,据汉水以守。女真一方,宗翰南征大军主力二十六万之众,配合原本伪齐众军阀能够调动的汉军近四十万,以总兵力多达七十万的规模,进攻以十四万背嵬军为核心,周围十数支部队组成的多达八十余万的防御阵势。

    兵力的数字或有水分,力量亦有参差,但即便砍去近半的虚数,也有前前后后近百万的大军,填塞在襄樊两城附近方圆百里的范围内,结结实实地打了三个多月了。

    若以女真开国之时的战力与战绩来衡量,只是二十六万之众的核心队伍,已经是能够扫平整个天下的可怕力量。但此一时彼一时,一来已经经历了三次南侵,对于女真的可怕,武朝也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二来,在主战派与太子君武的努力下,八年的时间,南武经济膨胀产生的巨大力量,半数已经投入到战备之中来,扬州、镇江体系、襄樊体系更是重中之重。

    以举国物力堆砌起来的防御力量,在此时为武朝赢来了一定的喘息之机。

    在夺回襄阳的数年之内,岳飞对于襄樊两城,并未抱持死守、呆守的想法。以汉水为凭,襄樊城池两侧的岸边、山间、各险要关键之处上筑起城寨、水寨二十余座。这次女真的南来期间,西路守军于各城寨屯驻重兵,互相呼应,一方面籍城防之利削弱女真攻击,另一方面,岳飞以汉水运送精兵,呼应各处甚至于主动出击。攻击女真大军的薄弱之处以及战力不高的参战汉军。

    三个多月的时间里,背嵬军先后打出九次大的胜仗,一次击败完颜撒八率领的铜狼军主力,一次正面击退拔离速,后与银术可、宗翰交手皆全身而退,这位年纪才三十出头的岳将军不仅用兵勇猛果决,而且军法严苛、令行如山,战场之上,凡有后退半步者、斩,凡有动摇军阵者、斩,溃退者、斩,不遵号令者、斩,遵令迟缓者、将官杖八十,贬入先锋……

    八月一场大战,负责防守侧翼的武将李怀麾下六万大军因指挥失误被一击即溃,战后岳飞令人将李怀押上城头当场斩杀,九月中旬樊城西北香城寨被女真大军集火,有四千余人率先溃逃,岳飞令背嵬军结阵压上,迎着溃逃的人群毫不留情地挥刀,陆续斩杀溃逃士兵近两千,令得剩余的两千余士兵竟生生地停下脚步,不少人被吓破了胆,宁愿转头迎上女真人,也不敢再跑向背嵬军的刀锋。

    十月,兵部尚书彭光佑的侄子彭海因酗酒纵乐延误军机,岳飞将当晚酗酒的几名军官一同抓上处刑台,拔出君武从周雍那里讨来的长剑,将延误军机等数人悉数斩杀。

    往日里岳飞得君武器重,经营襄樊,他军法森严,甚至严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其余军队中人也只是听说而已。在平素不少大事上,岳飞这人与其他武将来往,也并不显得严肃,他对于军中规矩抓得严,众人也只觉得是他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的领地意识。

    谁知这次大战开打,君武将西路各军交由岳飞统一率领调配,这军法竟在战场上扎扎实实地落到了旁人的头上。

    李怀领兵六万,亦是武朝军中大将,说起级别与岳飞平级,资历甚至更老,平素对他姿态极低、恭敬有加的岳飞竟因为他的指挥失误,便将他抓去一刀砍了头。

    战场之上各军队执行军法,亦有严格的,然而当天香城寨败像已呈,面对着不是自己属下的军队,背嵬军毫不犹豫地挥刀,这原本就犯忌讳。谁知道四千人逃跑,背嵬军结结实实地杀了一半,后方两千人若未曾停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岳飞甚至能当场将他们杀得干干净净,这样的决绝,就真的令人头皮发麻了。

    彭光佑兵部尚书,军队之中关系无数,平时岳飞也与其关系良好。彭海出事后,同样在襄樊一地参战,资历、声望最隆的宿将刘光世亦找到岳飞,替彭海说情,岳飞取出天子之剑以双手奉给刘光世:“若欲救彭,请公以此剑杀我。”将刘光世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里,最终拂袖离去。

    别说从其余地方调集的数十万军队,这段时日以来,即便背嵬军内部,亦有许多士兵为着严格的军法所苦,毕竟即便练兵,也并非手底下人数越多越好,数年以来,感受到北面传来的压力,背嵬军扩充到十四万之众,其中的精锐,也难说有否过半。

    三个月的时间下来,襄阳一地犹如巨大的修罗场,双方只是战死人数便已突破十万,彼此伤亡还在不断地向上推高。但不少人也已经能够看出来,若无这等严苛的军法约束,没有背嵬军在其中的活跃,襄樊一线的汉水防御,恐怕早已破裂。

    自开战以来,女真军队进攻的力量是惊人的。

    作为跟随阿骨打起事的老臣,长久以来女真军队中的第一名将,当完颜宗翰摆开了放手一搏的态度,襄樊一线的武朝军队面对的便是排山倒海般的巨大压力。

    一如曾经陆桥山在西南所感受到的战况一般,随着火炮等新武器的出现与大规模的应用,战场上的局势,已经有了许多新的变化。曾经只能以方阵约束的步卒队伍在大量摆放的火炮面前很容易便出现巨大的损失,若只是呆头呆脑地挨打,步兵阵打不了多久恐怕就会直接崩溃。

    虽然在火炮出现的前期,部分人认为骑兵受到了克制,但由于火炮的阵地限制,转移缓慢等因素,高速机动的进攻与灵活的战术又被提上了首要的议程,而无论骑兵还是步兵,士气或是训练不足、素质未到一定程度的“老爷兵”们,除了躲在城墙后还能起些作用,到了战场之上,已经失去意义了。

    如果回到十余年前的第一次东京保卫战,汴梁附近的百万勤王大军,在十余万的背嵬军前,也必将不堪一击。

    三个月里,背嵬军打了九次规模较大的胜仗,但在襄樊附近,宗翰、希尹等人以猛烈的攻势不断拔除城外的各个营寨,到十一月,大半的城寨都已被弃守或攻破。十一月十三这晚,汉水边名为伏牛城的城垒附近,武朝武辉营主将施云鹏率领四万军队在转移途中遭遇金国军队,双方接触已到了夜间,互相都已经停下了转进的步伐,双方在小规模内摩擦不断,各自却都已经派出求援的部队,施云鹏的身后,伏牛城驻扎了刘光世的六万主力,更远处陆陆续续有十余万大军可以调动赶来。

    十一月十四早晨,当东方的天际划出第一缕鱼肚白时,金武两方已有将近四十万大军赶到了伏牛城附近,岳飞带领四万背嵬军精锐,与希尹、银术可等人女真精锐主力,陆续进入战场。

    大战自这日晨间爆发,此后陆续又有近二十万人从各处赶来,拉开了襄樊之地自开战以来最庞大的一场战斗的序幕。整场大战在汉水之畔持续了十余天,岳飞指挥着大军不断摆开阵势、构筑防线,将战场逐步转移至伏牛城寨附近,依靠地利与兵力优势与女真大军展开对峙与攻防,十一月十七,宗翰率领麾下亲兵三万“屠山卫”加入战场,背嵬军掩护其余部队后撤之中与其展开战斗。

    这屠山卫乃是宗翰多年以来经营的最精锐卫士,三万余人多是女真士兵中数一数二的勇气,有的甚至年过四旬,虽然力气回落,但无论战场上的意识还是勇气都已达到巅峰。岳飞率领着背嵬军与其鏖战半日,最终惜败后撤。

    此后武朝军队据伏牛城寨、配合水师以守,女真大军的攻城器械也已经往这边压来,至十一月底,双方都积累了巨大的伤亡数字,这一处城寨被女真人拔除,武朝军队退守襄樊,却依旧控扼着汉水的支配权。

    襄阳惨烈而顽强的拉锯战中,同样的十一月底,天下爆发了几件大事。

    在西南,华夏军的中枢之地张村,当宁毅见到那鬼祟前来的武朝使臣,听对方说完那异想天开的计划后,宁毅整个人也陷入了愣神的状态之中。

    这秘密前来的武朝使臣名叫曹吉,样貌端方,眉眼却显得灵动圆滑,他是代表武朝皇帝周雍过来释放善意的。在对方的口中,按照周雍的想法,彼此在先前也打过交道,甚至于见过面——那是在江宁的时候了——宁毅既然是君武、周佩的老师,那就是一家人,而今女真势大,武朝危难,华夏军在先前的檄文中又说过,危难之时要一致对外,不可同室操戈。周雍希望华夏军能够出兵,共抗金狗,履行承诺。

    当然,至于如何出兵的细节,周雍本人其实也没有多少的章程,只说华夏军这边如果有意愿,武朝方面必然全力配合。至于如何配合,周雍方面认为理想的状态是宁毅这边能找个人出来,在这等为难的时候调停一下,反正多做宣传,他在那边,只要有个台阶可以下,他就顺势能下来……巴拉巴拉,反正是这么个意思。

    宁毅反复询问数次,终于确定这中间完全没有君武或者周佩等人的参与,考虑到此时正在激烈进行的大战,宁毅又与总参等数人商议之后,给周雍修书一封,信中诚恳告知了此事的难度,并且强调,如果周雍真能有这种想法,就将整个事情交给周佩或是君武方面,大家仔细地、开诚布公地来将事情谈一谈。

    建朔十年的十二月里,这件事情俨如一场奇妙的玩笑,宁毅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要笑起来,又觉得充满了古怪的讽刺和虚幻感,俨如一则辛辣而有趣的寓言。当然,无论是他还是参与这件事的任何一个人,都仍未想到这件事情随后可能造成的那噩梦般的后果。

    这年十二月,江南少雪,只是天地格外阴冷。

    临安城的皇宫之中,周雍,这位身形渐渐消瘦,鬓角发白、容貌颓废的皇帝收到了西南方面的回信。这是宁毅的手书,措辞也并不公式化,话语亲切而有礼,这令得周雍的内心开始暖起来。

    此时此刻,周雍所在的御书房的桌子上,已经堆满了各处而来的战报,他甚至让人在墙上挂起了大大的地图,以他能看懂的方式,标注着各地的战况。为帝这么些年来,周雍从未如此勤政过,但这半年以来,他每天每天,都在看着这些东西。这些东西让他感到冷,还不如西南那封信让人觉得温暖。

    最让他感到寒冷的,其实还不是这些战报,那是即便他最亲的儿女都不曾知道的一些东西。

    在御书房角落的箱子里,压着的是有关于靖平之耻、有关于已经被抓去北方的那位堂兄周骥、有关于这些年来因女真而起的一切惨烈之事的记录。成为武朝君主之后,有些人觉得他无能无知,他的能力固然有限,却又哪有那么无知?

    在为帝的最初,他只是觉得女真人厉害,不久之后才开始想到要面临的现状。他逃到扬州,觉得已经够远了,在行宫之中醉生梦死,然而女真人很快便杀过来,他逃到海上,因为心中的恐惧甚至落下了自己的孩子,待到女真人退去,回到了岸上,来到了临安,他看似昏庸,实际上对于外界的事情,想知道想看到的,终究能够看到。

    女真人有多厉害,他知道了,女真人会对他做些什么,从每年每年那些北面传过来的东西里,他也能看清楚了,堂兄周骥在北地过得是怎样的猪狗不如的日子;靖平之耻,那些亲族,那些皇子公主受到的是怎样的遭遇——如果只是当故事听一听,或许咬牙切齿一番也就算了,但这就是他的将来。

    就算躲在最厚实的城墙里,看着城外千万士兵拱卫又怎样?他们打不过女真人啊。

    真杀过来了,真到打了败仗的那天,自己躲不过去的。

    周雍当过纨绔王爷,他游戏人间,欺压过百姓,但即便是他,也做不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现在,这些东西要掉在他的头上了。几百万士兵?千万黎民?说来很多,真要败,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就在被抓了北上的路上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这些年来,每年每年也会看那周骥的消息,咬牙切齿感到无比的屈辱和愤怒。但这些年来,周雍本人其实也在黑暗的角落里,每年每年都看到那些东西,他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

    桌上的战报,每一天每一天写来的东西,他看得懂,那数字的对比、防线每一天每一天的南撤……女儿孤家寡人,已经铁了心,儿子豁出去一切,在前头拼命,想让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放心,这些事情,他都看得懂。

    因此,他派出了使臣,暗地里找了西南沟通。当然事情是相当难的,他其实也不知道宁毅这弑君大罪要如何抹过去,但对方心中的温和态度却多少让他觉得,这个开头还不错。只要对方有心,他皇帝都杀了,其它的事情还能有多大难处。

    周雍不敢将事情告诉周佩,这个冬天,又找女儿旁敲侧击说了两次,周佩的话语愈发坚硬决绝后,周雍觉得女儿是没办法沟通了。

    看来,作为皇帝,我可以先向西南释放善意。周雍心中这样想着,然后愈发觉得有道理,自己是皇帝,一言九鼎,只要把事情做了个开头,臣子那边想压下去是压不下的,西南方面,那宁毅如此机灵,自然就会顺势把事态接下……

    如此这般,灾难的种子便在周雍的心中开始发芽了。

    同一时间,完颜宗辅大军强渡长江,在江宁附近抢夺了码头,与武朝水师、陆军展开了大规模的战斗,双方各有伤亡。君武在镇江书写着给朝廷的贺年奏表,详述了交战双方的力量对比,彼此的优势与劣势,同时指出,金国吴乞买卧床已近一年,身体每况愈下,汉水、长江防线此时犹未被攻破,并且我方数支精锐大军已经有了与女真人你来我往的战力,来年只需拖住女真大军,即便战事一时居于劣势,只要将女真人拖入泥潭,我武朝必胜,女真终将战败。

    这样的奏表固然有部分夸张,然而整个战略思维却不能说错,甚至确实是摆在众人眼前,可以到达和实现的未来图景。十二月十六,奏表尚未往南面送,江宁之战还在持续,加急的军情自东面而来,送到了镇江。

    十四,兀术于江阴,强渡长江。

    君武从房间里站了起来,过了不久,他冲出房门。

    “……截住他。”

    只有这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回荡,当然,这一瞬间,他只是下意识地察觉到了不对,却尚未想到整个事情会引发多么巨大的连锁反应。

    江阴东南,小雪。

    庞大的骑兵绕过了城池,正在往南走。兀术在山岗上,目光之中,有他惯常的凶戾和严肃。

    东路军中最为精锐的骑兵部队,超过五万人,全都在他这里了。

    希尹发来的密函在他的袍袖里揣着,密函上的字迹几乎都已经变得模糊了。若在往常,希尹不喜欢他,他也并不喜欢希尹,然而在众多的大事上,兀术却不得不承认希尹的眼光和智慧。这一次的南征,希尹并未对东路军表现出太多的敌意,早先与这边共同沟通和谋划了战略,云中惨案过后,希尹还陆续发来了紧迫的提醒和建议。

    宗辅和兀术采纳了建议。

    武朝的小太子想将决战之地拖在镇江,拖在江南,但真正的决战之地,不在这里。

    十二月,兀术的骑兵避开决战。

    直指临安!



    嗯,八三九已更,有些话想说。

    对我而言,这两年来没有抢月票了,所以发的单章,往往就是今晚没有什么的,其实也根本不是每晚都有,有时候灵感连上,一个月也更不了几章,对这样的事情常常反省,效果其实也没多少。

    其实呢,我向来是个很冷静的人,我偶尔跟人说写作,说读者,读者是我需要严肃对待的敌人。没有人会因为我长得帅或者我很可爱又或者很可怜而给予我耐心,月更这种速度,谁都想要放弃我,所以写作是一种很严肃的博弈,读者会因为各种原因想要放弃我,我需要给读者留下来的理由,每当我一个月没有更新,我会越发严苛地对待下一章:如果你写出来一章垃圾,那你连最后留住读者的理由,都完全失去了。

    在写作上我都跟人这样说,但实际上又常有不一样的东西。

    这本书写了七年了,我自己都从没想过要写这么久,七年的时间,很多读者看了、走了,我觉得是很正常的事情。对于写作我只能选择一个方向,我只能找到我能力的顶点,把它做出来,但读者千千万万,他们因为烦了、腻了、因为思想和口味不同了,选择离开,挽留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因为根本做不到。我之前说过我很感谢每一程同行的人,我很感谢看这篇东西的大家,但是今天我想说,很感谢看到这里的大家。

    写作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很多时候我试图找到大家心中的共性,去表达一些东西,然而有共性必有差异。很多读者看我的书看了这么多年,或者看到现在的读者,其实或许可以发现,我的性格其实一点也不合群,从小我就是个孤僻的家伙,我宁愿按照自己的思路来看待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好像写了这么一本破书,前面写家庭、爱情,然后江湖、然后庙堂、商战、战争……等等等等,一些人看起来很奇怪,一路以来告诉我这个文该怎么写那个文该怎么写……我是个很骄傲的人,我一直压在嘴里的话是:说写文,你们懂个屁啊。

    我六岁的时候看过一部革命历史启蒙丛书,那里写的战争从不排兵布阵,却让人热血沸腾,我三十多岁了,写的战争,其实就是当时看书的感觉。这个故事我说过。当然又有很多人来说,战争文的模式是怎样的……但说写文,你们……

    我想说的是什么呢?我把事情想清楚了,然后往前走,我写一本这样的书,因为我觉得书应该这样写,我跟别人说,留下与否都是个人的选择,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喜欢这样的书。

    我断断续续的更新已经很久了,这个月说挑战二十更,二十更算是什么?在起点什么都不算,但我恐怕还是挑战不了,今天第十更。我现在的写作手法极度耗脑力,我十二点写完,可能三点都睡不着,七点多可能又起来了,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前几天早上起来头痛欲裂,泡个热水澡然后吐的稀里哗啦的,好在第二天又好了,第二天烟灰打赏了百万盟……说这些不是博同情什么的,只是这么一个工作现状,然后……一个月更了八九章的时候,书评区有人说“这本书多久没更新了,出来炒作了?”嗯,更新八九章的效果就相当于炒作了……

    起点开了个一个什么战队活动,书友们兴高采烈地去参加了——我暂时还没弄清楚那是什么活动,然后是大家的打赏,昨天书友群里的好多朋友都来打赏,四个盟主“狼瞑”“一剑滔天”“隐杀丶简素言”“仅在等人”……我要感谢的却不是这个。

    谢谢大家对这样的一本书所保持的热情,谢谢大家能够接受这样的一个模式,能够看懂他们,能够不为这家国天下的转折感到奇怪,谢谢看到了现在仍能觉得有趣的所有人,谢谢你们。

    说几句漂亮话,恐怕也掩盖不了断更时的烦闷和无聊,但我不会妥协的,没得妥协了,一本书写了七年,我只能努力看到自己能力的极限,并且尽我所能地做到我的极限,只希望这本书有一天写完了,大家看见它完整的样子,能够想起追更时的心情,觉得有价值并且有趣。

    会继续更的,不要老说我发单章就断更……



    西南,忙碌的秋季过去,随后是显得热闹和富足的冬天。武建朔十年的冬季,成都平原上,经历了一次丰收的人们渐渐将心情安定了下来,带着忐忑与好奇的心情习惯了华夏军带来的新奇安宁。

    夏秋之交那场巨大的赈灾配合着适当的宣传树立了华夏军的具体形象,相对严格也相对清廉的执法队伍压平了市井间的不安波动,四处行走的的医疗队伍解决了部分穷苦人家原本难以解决的病痛,老兵坐镇各村镇的安排带来了一定的铁血与杀伐,与之相对应的,则是配合着华夏军队伍以雷霆手段肃清了许多流氓与匪患。偶尔会有唱戏的班子虽医疗队行走各处,每到一处,便要引来满村满乡人的围观。

    有部分的新作坊在各处建立起来,安置了部分无家可归又或是家庭贫苦的闲人,几处大城之间的商贸于夏季已恢复如初,到了冬天,便有了不少新的景象。

    女真人迫近之后,武朝的各大族、军阀体系已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暗地里都在联系华夏军,购买更多的武器——这中间自然也有华夏军四处游说的功劳——双方的默契在夏天便已经建立,到得夏末,已经有大量的铁锭、矿石、芒硝等原本已经禁运的物资堂而皇之地进入华夏军所在的区域,用以换走新出产的、质量更好的铁炮、地雷等武器。

    此外,由华夏军出产的香水、玻璃器皿、镜子、书籍、衣物等奢侈品、生活用品,也顺着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军火生意开始大规模地打开外部市场。部分本着富贵险中求原则、跟随华夏军的指导建立各类新产业的商人,此时也都已经收回投入的成本了。

    这一年的十一月,一支五百余人的队伍从远处的吐蕃达央部落启程,在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后抵达了成都,领队的将军身如铁塔,渺了一目,乃是如今华夏第七军的统帅秦绍谦。同时,亦有一支队伍自东南面的苗疆出发,抵达成都,这是华夏第二十九军的代表,领头者是许久未见的陈凡。

    属于华夏军的“天下第一比武大会”,于这一年的十二月,在成都召开了。

    这是华夏军所举行的第一次大规模的运动会——原本类似的比武活动活动在华夏军中时常有,但这一次的大会,不仅是由华夏军内部人员参与,对于外界过来的绿林人、江湖人甚至于武朝方面的大族代表,也都来者不拒。当然,武朝方面,暂时倒没有什么官方人士敢参与这样的活动。

    有关于江湖绿林之类的事迹,十余年前还是宁毅“抄”的各种,藉由竹记的说书人在各处宣传开来。对于各种中的“武林大会”,听书之人内心向往,但自然不会真的发生。直到眼下,宁毅将华夏军内部的比武活动扩展之后开始对全民进行宣传和开放,一时间便在成都附近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在成都平原数百里的辐射范围内,此时仍属于武朝的地盘上,都有大量绿林人士涌来报名,人们口中说着要杀一杀华夏军的锐气,又说着参加了这次大会,便呼吁着大伙儿北上抗金。到得大雪降下时,整个成都古城,都已经被外来的人群挤满,原本还算充裕的客栈与酒楼,此时都已经人满为患了。

    尽管运动会弄得声势浩大,此时分别掌握华夏军两个端点的秦绍谦与陈凡亲自过来,自然不止是为了这样的玩乐。江南的大战还在继续,女真欲一战灭武朝的意志坚决,无论是武朝拖垮了女真南征军还是女真长驱直进,建朔十一年都将是天下局势转变的关口。另一方面,梁山被二十几万大军围攻,晋地也在进行顽强却惨烈的抵抗,作为华夏军的中枢和主体,决定接下来战略方向的新一轮高层会议,也已经到了召开的时候了。

    同时,秦绍谦自达央过来,还为了另外的一件事情。

    今年五月间,卢明坊在北地确认了当年秦绍和妾室王占梅与其遗腹子的下落,他前去辽阳,救下了这对母子,而后安排两人南下。此时中原已经陷入滔天的战火,在经历了十余年的苦难后身体虚弱的王占梅又不堪长途的跋涉,整个南下的过程非常艰难,走走停停,有时候甚至得安排这对母子休养一段时间。

    南下的途中,经过了正籍着水泊之利不断反抗的梁山,后来又与流窜在汴梁东南的刘承宗、罗业的部队相遇。王占梅几度病倒,这期间她希望华夏军的护送者将她留下,先送孩子南下,以免途中生变,但这孩子不愿意离开母亲,于是停停走走间,到得这一年的十一月底,才终于抵达了成都。

    秦绍谦是来看这对母子的。

    太原城破之后被掳北上,十余年的时间,对于这对母子的遭遇,没有人问起。北地卢明坊等工作人员自然有过一份调查,宁毅看过之后,也就将之封存起来。

    抵达成都的王占梅,年龄只是三十几岁,比宁毅还略小,却已经是满头稀疏的白发了,一些地方的头皮明显是遭到过伤害,左边的眼睛只见眼白——想是被打瞎的,脸上也有一块被刀子绞出的伤疤,背微微的驮着,气息极弱,每走几步便要停下来喘上一阵。

    至于跟随着她的那个孩子,身材干瘦,脸颊带着些许当年秦绍和的端方,却也由于瘦弱,显得脸骨突出,眼睛极大,他的眼神时常带着畏缩与警惕,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指是被人剁掉的。

    见到这对母子,这些年来心性坚毅已如铁石的秦绍谦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流下泪来。倒是王占梅虽然历尽苦楚,心性却并不昏暗,哭了一阵后甚至开玩笑说:“叔叔的眼睛与我倒真像是一家人。”后来又将孩子拖过来道,“妾终于将他带回来了,孩子只有小名叫石头,大名尚未取,是叔叔的事了……能带着他平安回来,妾这一生……对得起相公啦……”

    小名石头的孩子这一年十二岁,或许是这一路上见过了梁山的抗争,见过了中原的大战,再加上华夏军中原本也有许多从艰难环境中出来的人,抵达成都之后,孩子的眼中有了几分外露的硬朗之气。他在女真人的地方长大,早年里这些硬气必然是被压在心底,这时候渐渐的苏醒过来,宁曦宁忌等孩子偶尔找他玩耍,他颇为拘谨,但若是比武打斗,他却看得目光有神,过得几日,便开始跟随着华夏军中的孩子练习武艺了。只是他身体瘦弱,毫无基础,将来无论心性还是身体,要有所建树,必然还得经过一段漫长的历程。

    对于宁毅而言,在诸多的大事中,随王占梅母子而来的还有一件小事。

    梁山成为大战中心之后,被祝彪、卢俊义等人强行送出的李师师随着这对母子的南下队伍,在这个冬天,也来到成都了。

    先前时局危乱,师师与宁毅有旧,或多或少的又有些好感,外界好事者将两人看成一对,李师师跟随着卢俊义的队伍到处游历时,在苏檀儿的放任下,这一传言也越传越广。

    这一传言保护了李师师的安全,却也在某种程度上阻隔了外界与她的往来。到得此时,李师师抵达成都,宁毅在公事之余,便稍稍的有些尴尬了。

    他只做不知道,这些时日忙碌着开会,忙碌着运动会,忙碌着各方面的接待,让娟儿将对方与王占梅等人一道“随随便便地安排了”。到得十二月中旬,在成都的比武大会现场,宁毅才再度见到她,她眉目安静雍容,跟随着王占梅等人,在那头似笑非笑地看她。

    与王占梅打过招呼之后,这位旧友便躲不过了,宁毅笑着拱手,李师师探过头来:“想跟你要份工。”

    “嗯?”

    “这几年,跟随卢大哥燕大哥他们行走各处,情报与人脉上头的事情,我都接触过了。宁大哥,有我能做事的地方,给我安排一个吧。”

    她话语平静,倒是这声“宁大哥”,令得宁毅稍稍恍神,依稀之中,十余年前的汴梁城中,她也是这样怀着热枕的心情总想帮这帮那的,包括那场赈灾,包括那惨烈的守城。此时看看对方的眼神,宁毅点了点头:“过几日我空出时间来,好好商量一下。”

    “好。”师师笑着,便不再说了。

    十二月十八,已经临近小年了,女真兀术南渡、直朝临安而去的消息加急传来,在宁毅、陈凡、秦绍谦等人的眼前炸开了锅。又过得几日,临安的许多消息陆续传来,将整个事态,推向了他们先前都未曾想过的难堪状态里。

    到十二月二十五这天,宁毅、秦绍谦、陈凡、庞六安、李义、何志成等华夏军高层大员在早会前碰头,后来又有刘西瓜等人过来,互相看着情报,不知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不用过年了,不用回去过年了。”陈凡在念叨,“再这样下去,元宵节也不用过了。”

    “说得好像谁请不起你吃元宵似的。”西瓜瞥他一眼。

    “我说的是没办法回去陪倩儿。你们狗男女在一起亲亲我我,不懂我们出门在外的感觉。”陈凡看着宁毅与西瓜两人。

    宁毅低头看着情报,口中道:“你们狗男女在一起亲亲我我,不懂要回家下跪的男人的感觉。”

    他话语平静刻板,只是说完后,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秦绍谦面目平静,将凳子往后搬了搬:“打架了打架了。”

    众人一阵起哄,自然不可能真打起来,嘻嘻哈哈之后,各自的脸上也都有些忧虑。

    为了武朝的局势,整个会议已经延长了数日,到得如今,事态每日都在变,以至于华夏军方面也只能静静地看着。

    临安——甚至于武朝——一场巨大的混乱正在酝酿成型,仍没有人能够把握住它将要去往的方向。

    事情的开端,起自腊八过后的第一场朝会。

    十二月初十,临安城下了雪,这一天是例行的朝会,看来普通而寻常。此时北面的战事仍旧焦灼,最大的问题在于完颜宗辅已经疏通了运河航道,将水师与重兵屯于江宁附近,已经预备渡江,但即便危急,整个事态却并不复杂,太子那边有预案,群臣这边有说法,虽然有人将其作为大事提起,却也不过按部就班,一一奏对而已。

    朝堂之上所有派系的大员:赵鼎、吕颐浩、秦桧、张浚……等等等等,在眼下都尚未有发动争端的打算,战争固然是一等大事,武朝千里江山、临近年关的诸般事情也并不少,风平浪静的一一奏对是个水磨工夫。到得巳时快要结束时,最后一个议题是东南民乱的招抚事宜,礼部、兵部人员先后陈述,事情讲完,上方的周雍开口询问:“还有事情吗?”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

    这是不好的讯息。赵鼎的精神紧了起来。通常来说,朝堂奏对自有程序,绝大部分要上朝奏对的事情都得先过宰相,临阵发难,自然也有,那通常是党争、政争、孤注一掷的表现,并且也极犯忌讳,没有任何上司喜欢不打招呼胡乱往上头捅事情的下属,他往后看了一眼,是个新进的御史。

    但御史台何庸不曾打过招呼,赵鼎看了一眼何庸,对方也满脸严肃不解。

    这新进的御史名叫陈松贤,四十五岁,科举半生今年中的榜眼,后来各方运作留在了朝堂上。赵鼎对他印象不深,叹了口气,通常来说这类钻营半生的老举子都比较安分,如此铤而走险或许是为了什么大事,但更多的是昏了头了。

    侧耳听去,陈松贤顺着那东南招安之事便满口八股,说的事情毫无新意,诸如时局危急,可对乱民网开一面,只要对方忠心报国,我方可以考虑那边被逼而反的事情,并且朝廷也应该有所反省——大话谁都会说,陈松贤洋洋洒洒地说了好一阵,道理越来越大越来越虚浮,旁人都要开始打呵欠了,赵鼎却悚然而惊,那话语之中,隐隐有什么不好的东西闪过去了。

    “……而今女真势大,灭辽国,吞中原,正如日中天,与之相抗,固须有断头之志,但对敌我之差距,却也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个清楚……此等时候,所有可用之力量,都应该团结起来……”

    说到这句“团结起来”,赵鼎陡然睁开了眼睛,一旁的秦桧也猛地抬头,随后互望了一眼,又都望向那陈松贤。这番依稀耳熟的话语,分明乃是华夏军的檄文之中所出。他们又听得一阵,只听那陈松贤道。

    “……而今有一西南势力,虽与我等旧有嫌隙,但面对女真来势汹汹,实际上却有了后退、合作之意……诸公啊,战场局势,诸位都明明白白,金国居强,武朝实弱,然而这几年来,我武朝国力,亦在迎头赶上,此时只需有数年喘息,我武朝国力兴盛,光复中原,再非梦话。然……如何撑过这几年,却不由得我等再故作天真,诸公——”

    “你住嘴!乱臣贼子——”

    陈松贤正自呐喊,赵鼎一个转身,拿起手中笏板,朝着对方头上砸了过去!

    顷刻间,朝廷之上乱成一团,赵鼎的喝骂中,一旁又有人冲上,御史中臣何庸已经涨得满脸通红,此时在大骂中已经跪了下来:“无知小儿,你昏了头,陛下、陛下啊,臣不知御史台竟出了如此失心狂悖之人,臣不察,臣有罪!臣请立刻罢去此獠官职,下狱严查……”

    又有人大喝:“陛下,此獠必是西南匪类,不可不查,他定然通匪,而今竟敢来乱我朝纪……”

    各种各样的吼声混在了一起,周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跺着脚阻止:“住手!住手!成何体统!都住手——”他喊了几声,眼见场面依旧混乱,抓起手边的一块玉如意扔了下去,砰的打碎在了金阶之上:“都给我住手!”

    如此这般,众人才停了下来,那陈松贤额上挨了赵鼎一笏,此时鲜血淋淋,赵鼎回到原处抹了抹嘴开始请罪。这些年官场沉浮,为了功名犯失心疯的不是一个两个,眼下这陈松贤,很显然便是其中之一。半生不仕,而今能上朝堂了,拿出自以为高明实则愚蠢至极的言论希望一步登天……这贼子,仕途到此为止了。

    周雍在上头开始骂人:“你们这些大臣,哪还有朝廷大员的样子……危言耸听就危言耸听,朕要听!朕不要看打架……让他说完,你们是大臣,他是御史,就算他失心疯了,也让他说完——”

    陈松贤顶着额上的鲜血,猛地跪在了地上,开始陈述当与黑旗修好的建议,什么“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什么“臣之性命事小,武朝存亡事大”,什么“朝堂衮衮诸公,皆是装聋作哑之辈”。他已然犯了众怒,口中反倒更加直接起来,周雍在上方看着,一直到陈松贤说完,仍是气呼呼的态度。

    “他说完了!朕说了让他说完!打人?成什么样子!你们哪里像是朕的宰相!朕的大臣!女真人要来了!议议看吧!”他这话说完,猛地站起来:“退朝!都给我回去反省!”

    对于和解黑旗之事,就此揭过,周雍生气地走掉了。其余朝臣对陈松贤怒目而视,走出金銮殿,何庸便揪住了陈松贤:“你明日便在家待罪吧你!”陈松贤大义凛然:“国朝危殆,陈某死不足惜,可叹尔等短视。”做慷慨就义状回去了。

    陈松贤的话并不足议,赵鼎等人已经在思考对方背后是否与黑旗的乱党有联系,在考虑将对方下狱的事情。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在第二天发生了。这天周雍又主动开了朝会,将众人从家中召出:“昨日之事,朕想了想……”

    周雍看着众人,说出了他要考虑陈松贤提议的想法。

    顿时间,满朝文武都在劝解,赵鼎秦桧等人都知道周雍见识极浅,他心中害怕,病急乱投医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一群大臣有的开始说道统,有的开始设身处地为周雍分析,宁毅弑君,若能被原谅,将来最该担心的就是皇帝,谁还会尊重皇帝?因此谁都可以提出跟黑旗妥协,但唯独皇帝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周雍犹犹豫豫,优柔寡断,但就是不肯打消这样的想法。

    到得此时,赵鼎等人才意识到了些许的不对劲,他们与周雍打交道也已经十年时间,此时细细一品,才意识到了某个可怕的可能性。

    十二这天没有朝会,众人都开始往宫里试探、劝诫。秦桧、赵鼎等人各自拜访了长公主周佩,周佩便也进宫劝诫。此时临安城中的舆论已经开始浮动起来,各个势力、大族也开始往皇宫里施压。、

    十三亦无朝,到十四这天开朝会时,周雍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反弹的巨大,将这话题压在了喉间。

    直到十六这天下午,斥候加急传来了兀术骑兵渡过长江的消息,周雍召集赵鼎等人,开始了新一轮的、坚决的请求,要求众人开始考虑与黑旗的和解事宜。

    这一次,皇帝梗了脖子铁了心,汹涌的讨论持续了四五日,朝臣、大儒、各世家豪绅都逐渐的开始表态,部分军队的将领都开始上书,十二月二十,太学生联名上书反对如此亡我道统的想法。此时兀术的军队已经在南下的途中,君武急命南面十七万大军堵截。

    二十二,周雍已经在朝堂上与一众大臣坚持了七八天,他本身没有多大的毅力,此时心中已经开始后怕、后悔,只是为君十余载,素来未被冒犯的他此时胸中仍有点起的火气。众人的劝说还在继续,他在龙椅上歪着脖子一言不发,金銮殿里,礼部尚书候绍正了正自己的衣冠,然后长长的一揖:“请陛下深思!”

    他这句话说完,脚下猛然间发力,身子冲了出去。殿前的卫士陡然拔出了兵器——自宁毅弑君之后,朝堂便加强了保卫——下一刻,只听砰的一声渗人的巨响,候绍撞在了一旁的柱子上,有红白之物飚得满地都是。

    所有人都呆住了,周雍颤巍巍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然后“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完了……

    ……



    起来的时候还是凌晨,走出房门到院子里,拂晓前的夜空中挂着稀疏的星星,空气冷而宁静,院外的警卫室里亮着橘色的光。

    扣好身上的衣服,宁毅走到静悄悄的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喝水时打了几个呵欠,然后揉着脸让自己清醒起来。

    夜里做了几个梦,醒来之后迷迷糊糊地想不起来了,距离早晨锻炼还有些许的时间,锦儿在身边抱着小宁珂兀自呼呼大睡,看见她们沉睡的样子,宁毅的心中倒是平静了下来,轻手轻脚地穿衣起床。

    没有点亮油灯,宁毅在黑暗的客厅中坐了一阵子,窗棂透着外头的星光,折射出月牙般的白色来。过得一阵,有一道身影进来:“睡不着?”

    却是红提。

    “没事,吵醒你了?”

    红提只是一笑,走到他身边抚他的额头,却被宁毅抱着在腿上坐下来:“做了几个梦,醒来想事情,看见锦儿和小珂睡得舒服,不想吵醒她们。你睡得晚,其实可以再去睡会。”

    “嗯。”红提回答着,却并不走开,搂着宁毅的脖子闭上了眼睛。她早年行走江湖,风吹雨打,身上的气质有几分类似于村姑的淳朴,这几年心中安定下来,只是跟随在宁毅身边,倒有了几分柔软妩媚的感觉。

    夫妻俩抱着坐了一阵,宁毅才起身,红提自然不困,过去厨房打洗脸水,这个时间里,宁毅走到门外的院落间,将前两天铲在院落一角的积雪堆起来。经过了几天的时间,未化的积雪已然变得坚硬,红提端来洗脸水后,宁毅兀自拿着小铲子制作雪人,她轻轻叫了两声,然后只好拧了毛巾给宁毅擦脸,随后给自己洗了,倒去热水,也过来帮忙。

    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堆成雪人的主体,宁毅拿石头做了眼睛,以树枝做了双手,后又用两只雪球捏出个葫芦,摆在雪人的头上,葫芦后插上一片枯叶,退后叉着腰看看,想象着一会儿孩子出来时的样子,宁毅这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然后又与无奈的红提击掌而贺。

    两人朝着院外走去,黑色的天幕下,张村之中尚有稀稀疏疏的灯火,街道的轮廓、房屋的轮廓、河边作坊与水车的轮廓、远处军营的轮廓在稀疏火光的点缀中依稀可见,巡逻的士兵自远处走过去,院落的墙壁上有白色石灰写就的标语。宁毅避开了河道,绕上张村一侧的小小山坡,越过这一片村庄,成都平原的大地朝着远处延伸。

    宁毅望着远处,红提站在身边,并不打扰他。

    光点在夜幕中渐渐的多起来,视野中也渐渐有了人影的动静,狗偶尔叫几声,又过得不久,鸡开始打鸣了,视野下头的房舍中冒气白色的烟雾来,星辰落下去,天空像是抖动一般的露出了鱼肚白。

    时间是武建朔十年的十二月二十八,旧的一年又要过去了。来到这里十余年的时间,最初那深宅大院的古色古香仿佛还近在眼前,但眼下的这一刻,张村的点点滴滴倒更像是记忆中另一个世界上的农家村落了,相对整齐的土路、院墙,院墙上的石灰文字、清晨的鸡鸣狗吠,隐约之间,这个世界就像是要与什么东西连接起来。

    但这自然是幻觉。

    离开了这一片,外头仍旧是武朝,建朔十年的后头是建朔十一年,女真在攻城、在杀人,一刻都未有停歇下来,而即便是眼前这看起来新奇又坚固的小小村落,如果落入战火,它重回断壁残垣恐怕也只需要眨眼的时间,在历史的洪流前,一切都脆弱得仿佛海滩上的沙堡。

    停留了片刻,宁毅绕着山坡往前慢跑,视野的远处渐渐清晰起来,有战马从远处的道路上一路飞驰而来,转进了下方村落中的一片院子。

    “应该是东边传过来的消息。”红提道。

    宁毅点点头:“不急。”

    绕着这山坡跑了一阵,军营中号声也在响,士兵开始出操,有几道身影从前头过来,却是同样早早起来了的陈凡与秦绍谦。天气虽然寒冷,陈凡一身单衣,半点也看不出冷意来,秦绍谦倒是穿着整齐的军装,可能是带着身边的士兵在训练,与陈凡在这上头遇见。两人正自交谈,见到宁毅上来,笑着与他打招呼。

    “立恒来了。”秦绍谦点头。

    陈凡笑道:“起来这么晚,夜里干嘛去了?”

    “成年人了有点城府,开口就问夜里干嘛了,看你这饥渴的样子……”宁毅笑着损了陈凡一句,“聊什么呢?”

    “说你黑心东家,腊月二十八了,还不给手下人放假。”

    “你对家不放假,猪队友又在做死,我给你放假,你睡得着?”

    两人互相膈应,秦绍谦在那边笑了笑:“刚才跟陈凡在说,周雍那边做了那么多事,咱们怎么应对……一开始想不到这位皇帝老爷这么乱来,都想笑,可到了今天,大家也都猜不到后果这么严重。兀术剑指临安,武朝人心不齐,周雍毫无担当,若真的崩了,后果不堪设想。”

    宁毅嘴角露出一丝笑容,随后又严肃下来:“当初就跟他说了,这些事情找他一对儿女谈,谁知道周雍这神经病直接往朝堂上挑,脑子坏了……”他说到这里,又笑起来,“说起来也是好笑,当年觉得皇帝碍事,一刀捅了他造反,现在都是反贼了,还是被这个皇帝添堵,他倒也真是有本事……”

    他说到这里,几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陈凡笑了一阵:“现在都看出来了,周雍提出要跟咱们和解,一方面是探大臣的口风,给他们施压,另一头就轮到我们做选择了,刚才跟老秦在聊,如果这时候,我们出来接个茬,也许能帮忙稍微稳一稳局势。这两天,总参那边也都在讨论,你怎么想?”

    他看着宁毅,宁毅摇了摇头,目光严肃:“不接。”

    听他说出这句话,陈凡眼中明显放松下来,另一边秦绍谦也微微笑起来:“立恒怎么考虑的?”

    “这种事情你们也来考我。”宁毅失笑,“皇室威严本就是统治的根本,我杀了周喆,周雍都能认怂,他这个皇帝还有谁会怕?朝廷上的那帮人都能看得懂的,就算把我放在同样的位置,我也不会让皇帝做这种蠢事,可惜周雍太天真……”

    他叹了口气:“他做出这种事情来,大臣阻拦,候绍死谏还是小事。最大的问题在于,太子决意抗金的时候,武朝上下人心基本上还算齐,就算有二心,明面上也不敢动。周雍走了这一步,私下里想投降、想造反、或者至少想给自己留条后路的人就都会动起来了。这十多年的时间,金国暗地里联络的那些家伙,现在可都按不住自己的爪子了,另外,希尹那边的人也已经开始活动……”

    宁毅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已经通知武朝的情报人员动起来,不过这些年,谍报工作重心在中原和北边,武朝方向大多走的是商事路线,要抓住完颜希尹这一线的人员,短时间内恐怕不容易……另外,虽然兀术可能是用了希尹的盘算,早有预谋,但五万骑前后三次渡长江,最后才被抓住尾巴,要说江阴军方没有希尹的暗子,谁都不信。这种风口浪尖上,周雍还自己这样子做死,我估计在襄阳的希尹听说这消息后都要被周雍的愚蠢给吓傻了……”

    “周雍要跟我们和解,武朝稍微有点常识的读书人都会去拦他,这个时候我们站出来,往外头说是振奋民心,实际上那反抗就大了,周雍的位子只会更加不稳,我们的队伍又在千里之外……陈凡你那一万多人,敢穿插一千多里去临安?”

    “成都这边也才刚刚稳下来,趁着过年开运动会征的一万五千多人还没有开始训练,远水救不了近火。接周雍一嗓子,武朝更快崩盘,我们倒是可以早点对上宗翰了。”宁毅笑了笑,“另外,咱们出来造反,靠的就是齐心,如今地方刚刚扩大,人心还没稳,突然又说要帮皇帝打仗,先前跟着我们的兄弟要凉了心,新加入的要会错意,这顺道还捅自己一刀……”

    他说到这里,话语渐渐停下来,陈凡笑起来:“想得这么清楚,那倒没什么说的了,唉,我本来还在想,咱们要是出来接个话,武朝的那帮读书人脸上不是都得花花绿绿的,哈哈……呃,你想什么呢?”

    他看见宁毅目光闪烁,陷入沉思,问了一句,宁毅的目光转向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刚才在想,如果我是完颜希尹,现在已经可以冒充华夏军接茬了……”

    “呃……”陈凡眨了眨眼睛,愣在了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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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安,天亮的前一刻,古色古香的院落里,有灯火在游动。

    将近年关的临安城,过年的氛围是伴随着紧张与肃杀一道到来的,随着兀术南下的消息每日每日的传来,护城军队已经大规模地开始调集,一部分的人选择了弃城远走,但大部分的百姓仍旧留在了城中,新年的气氛与兵祸的紧张奇异地融合在一起,每日每日的,令人感受到五味杂陈的心颤与焦灼。

    长公主府中的景象亦是这样。

    负责生活的管事与下人们张灯结彩营造着年味,但作为公主府中的另一套行事班子,无论是参与谍报还是参与政治、后勤、军事的众多人员,这些时日以来都在高度紧张地应对着各种事态,一如宁毅所说的,对手尚未休息,猪队友又在争分夺秒地做死,办事的人自然也无法因为过年而停歇下来。

    两套班子奇异地穿插在一起,既相互包含,又互不干涉,形成了无比奇妙又特殊的一幕景象。

    而对于公主府的人事而言,所谓的猪队友,也包括如今朝堂上的一国之主:长公主的父亲,当朝天子周雍。

    如果只是金兀术的忽然越黄河而南下,长公主府中面对的事态,势必不会如眼前这般令人焦头烂额、心急如焚。而到得眼下——尤其是在候绍触柱而死之后——每一天都是巨大的煎熬。武朝的朝堂就像是忽然变了一个样子,组成整个南武体系的各家族、各势力,每一支都像是要变成周家的阻力,随时可能出问题甚至反目成仇。

    各方的谏言不断涌来,太学里的学生上街静坐,要求皇帝下罪己诏,为死去的候绍正名、追封、赐爵,金国的奸细在暗地里不断的有动作,往各处游说劝降,仅仅在近十天的时间里,江宁方面已经吃了两次的败仗,皆因军心不振而遇敌溃败。

    武朝两百余年的经营,真正会在这时候摆明车马降金的固然没多少,然而在这一波士气的冲刷下,武朝本就艰难经营的抗金局势,就更加变得岌岌可危了。再接下来,可能出什么事情都有不奇怪。

    朝堂之上,那巨大的波折已经平息下来,候绍撞死在金銮殿上之后,周雍整个人就已经开始变得一蹶不振,他躲到后宫不再上朝。周佩原本以为父亲仍旧没有看清楚局势,想要入宫继续陈说厉害,谁知道进到宫中,周雍对她的态度也变得生硬起来,她就知道,父亲已经认输了。

    周佩与赵鼎、秦桧等人紧急地碰头,互相确认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弭平影响,共抗女真,但这个时候,女真奸细已经在暗地里活动,另一方面,就算大家避而不谈周雍的事情,对于候绍触柱死谏的壮举,却没有任何儒生会静静地闭嘴。

    对于赵鼎、秦桧、吕颐浩这一类朝堂顶层大员来说,闭嘴不谈论周雍这次引起的整个事态,固然是没有问题。但等而下之,对于中下层官员乃至于将出仕的儒生而言,皇帝的是非对错,以及这次做下如此事情后的解决,乃至于对候绍壮举的歌颂与定性问题,却是不能不说清楚的。

    而哪怕只是谈论候绍,就必定论及周雍。

    这段时日以来,周佩时常会在夜里醒来,坐在小阁楼上,看着府中的情形发呆,外头每一条新信息的到来,她往往都要在第一时间看过。二十八这天她凌晨便已经醒来,天快亮时,渐渐有了一丝睡意,但府外亦有送信者进来,关于女真人的新消息送到了。

    这是关于兀术的消息。

    十二月十四开始,兀术率领五万骑兵,以放弃大部分辎重的形式轻装南下,途中烧杀抢掠,就食于民。长江到临安的这段距离,本就是江南富庶之地,虽然水路纵横,但也人口密集,尽管君武紧急调动了南面十七万大军试图堵截兀术,但兀术一路奔袭,不仅两度击溃杀来的军队,而且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杀戮与劫掠村庄无数,骑兵所到之处,一片片富庶的村庄皆成白地,女子被奸淫,男子被杀戮、驱赶……时隔八年,当初女真搜山检海时的人间惨剧,依稀又降临了。

    兀术的军队此时尚在距离临安两百里外的太湖西侧肆虐,紧急送来的情报统计了被其烧杀的村落名字以及略估的人口,周佩看了后,在房间里的大地图上细细地将方位标注出来——这样无济于事,她的眼中也没有了最初看见这类情报时的眼泪,只是静静地将这些记在心里。

    鸡鸣声远远传来,外头的天色微微亮了,周佩走上阁楼外的露台,看着东面天边的鱼肚白,公主府中的侍女们正在打扫院子,她看了一阵,无意间想到女真人来时的情景,不知不觉间抱紧了手臂。

    陡然间,城市中有警报与戒严的钟声响起来,周佩愣了一瞬,迅速下楼,过得片刻,外头院子里便有人狂奔而来了。

    “什么事!?”

    “报,城中有奸人作乱,余将军已下令戒严抓人……”

    对于临安城此时的卫戍工作,几支禁军已经全面接手,对于各类事情亦有预案。这日晨间,有十数名匪人不约而同地在城内发动,他们选了临安城中各处人流密集之所,挑了高处,往街道上的人群之中大肆抛发写有作乱文字的传单,巡城的士兵发现不妥,立刻上报,禁军方面才根据命令发了戒严的警报。

    周佩坐着车驾离开公主府,这时候临安城内已经开始戒严,士兵上街追捕涉事匪人,然而由于事发突然,一路之上都有小规模的混乱发生,才出门不远,成舟海骑着马赶过来了,他的面色阴沉如纸,身上带着些鲜血,手中拿着几张传单,周佩还以为他受了伤,成舟海稍作解释,她才知道那血并非成舟海的。

    “……前方匪人逃窜不及,已被巡城卫士所杀,场面血腥,殿下还是不要过去了,倒是这上面写的东西,其心可诛,殿下不妨看看。”他将传单递给周佩,又压低了声音,“钱塘门那边,国子监和太学亦被人抛入大量这类消息,当是女真人所为,事情麻烦了……”

    周佩拿起那传单看了看,陡然间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复又睁开。传单之上乃是仿黑旗军书写的一片檄文。

    文中言道,先景翰帝周喆无才无德,纵容六虎,祸乱武朝,且倒行逆施,杀害忠臣秦嗣源,而今的英明圣上周雍大仁大德,面对此天地倾覆、民族危亡之大难,不计过往愿与华夏军和解,华夏军上下亦感恩戴德,愿意重归武朝,谁知朝中奸相赵鼎、长公主周佩等人不顾天下大义,为把持朝政,行牝鸡司晨之举,竟然于宫中软禁当今圣上。

    文中随后号召,为天下大义,民族存亡,请临安、武朝诸忠义之士救出周雍,去锄奸相,整肃朝纲,以此共抗女真,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周佩看完那传单,抬起头来。成舟海看见那双眼之中全是血的红色。



    突如其来的戒严给原本热闹的临安城带来了沉重的压力,先前努力营造的年味在冰冷的压力中也变得淡了。十二月二十九,马车穿过集市时,李频从车帘的缝隙中望出来,看见了街市上行走的人们的隐带惶然而又略显迷惘的眼神。

    由于禁军的戒严,传单的消息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控制。但所谓的控制,也只是禁止了消息往下层民众之中传播,对于真正武朝中上层的人员,已经入了太学学子眼中的东西是压不住的。

    禁军在其后的加强巡逻,京城气氛的肃杀,乃至于众多中上层官员、各个势力的紧张和异动,终究会将种种氛围一层一层的传递下来。先前未曾离开的人们,此时在街头购买最后的年货,却也不自觉地交换着各种信息。年关近在咫尺,阴影终究降下来了。

    感受到了这种奇怪与不谐,人们总想做点什么,但下层民众的行动终究是无足轻重的。在临安城,在这片天下,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情都早已行动或正在行动起来。

    李频将街头的景象收入眼帘,深沉而忧郁的目光却没有太多的波动,他早年跟随秦绍和守太原,后来在西北对抗过宁毅,再后来经历中原沦陷的那场灾难,他跟随着流民走过绝望的南逃之路。类似的东西,他早已见过太多了。

    马车穿街过巷,最终从长公主府的后门进去,于后方的院落中停了下来。李频从车上下来,掀开车帘,里面是黑布包裹的一个箱状物,随他而来的御者与护卫连同两名公主府卫士一道抬了那箱子下来,随后公主府的一名管事领着李频,进入公主府的深处。

    透过各处门廊折转的缝隙,早有不少人已经在公主府聚集了。

    李频与抬着箱子的人走进公主府内部的书房之中,过了一阵,周佩先到,随后是成舟海领着六名年龄高矮各不相同但眼神都显得干练的男人进来了,他将六人一一介绍:“都是信得过的老朋友了。”李频便与六人也一一打招呼,其中几人,他先前也已经认识。

    命下人端来茶水之后,周佩摒退了除心腹护卫以外的下人,让众人在房中坐下。李频坐下片刻,目光打量了余人几圈后,才又站起来:“在座多是旧识,时间紧迫,就不拐弯抹角了。先前在下于临安兴学、办报,兴学虽无建树,办报倒是有几分成果。报纸之事,本就是与众人通传天下消息,时间久了,许许多多的消息倒是会自己往在下这边来,几年的时间,李某趁着闲暇无事,将许多看似无用的消息加以整理归类,分析其中端倪……而今兀术已南来,女真各类布置,或已经发动,或发动在即,这些东西,该拿出来了。”

    他如此说着,众人将目光投向了地上那黑布包裹的箱子,成舟海已经过去将黑布掀开,李频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递过去,之后又掏出了一本蓝封册子。

    “风起于萍末,牵一发而动全身……世间万事皆有关联,这道理往日也都懂,但这些年来,将之用得最为炉火纯青者,终究要数如今在西南的宁立恒。箱子中的那些消息,李某能够看出来端倪的,皆已记录下来,余者托赖诸位再做分析、参详,我武朝大员、大族之中,与女真已有联系者,心志不坚者,已被游说者,能找出来一个,便是一个……”

    房间里灯火有些暗,李频话语平静,看来面色却有些惨白,只是道:“兀术五万人攻不破临安,所行者无非攻心之策,这些手腕原本心魔最是擅长,近年来,北面希尹等人依样而行,常有建树。皆因心魔所行之法,阴谋阳谋交替而计,一旦形成大势,便难以抵挡,而这大势,女真十年前便已经有了。这十年里心魔苦苦挣扎求一线生机,女真挟大势而来,游说、策反每每有事半功倍之效……”

    他如此说着,房间里一人道:“然而,有了德新这箱东西,守住临安,已多了数成把握了。想那希尹虽然聪慧,毕竟出身蛮夷,阴谋心术虽趁一时之利,总不能颠倒乾坤,我等方才商议,也如德新一般推测,兀术五万骑兵轻装而下,破临安必无可能,只要稳住后方,太子殿下必能找到反击之策。”

    李频轻轻摇了摇头,看对方一眼,又叹息着点了点头:“话虽如此……希望如此,却也不可大意。我这些年回顾北方三十年来有所载之讯息,女真一族,自起事时起,便异常悍勇,对外说满万不可敌,此事固然没什么争论了,然而世人所知不多的是,女真覆灭辽国的过程中,对于攻城器械的使用、战法的研习,还并不熟练。这样的情况下,当年女真克辽国上京临潢府,仅仅用了半日时间,这中间固然有许多侥幸与巧合,但其中的许多事情,令人深思。”

    “……女真灭辽之后,俘获大量辽国匠人,这才渐渐熟悉众多攻城器械,到后来南侵,攻城之术迅速圆融,尤其是在中原沦陷的过程中,金国人对于俘虏的价值首重匠人。这中间的许多事情,与宁毅的想法不谋而合……金国的兴盛,只在阿骨打、吴乞买、宗翰、希尹这一代人之手,他们固然出身蛮荒,但胸中并无成见,只要是好的事情,便迅速地学起来,这一点,我武朝诸公,不如他们。”

    他的目光扫过一圈,众人的眼中也都已肃然起来:“西北大战之后,娄室、辞不失皆被黑旗斩于阵上,宗翰等人对黑旗之重视,更甚于我朝,希尹建大造院,女真人举国之力支持,太子兴格物,众人却都是冷眼旁观,皆以为将来打败了女真,此等奇淫小道便可顺手弃之。这几年来,女真不仅大造院做得有声有色,希尹私下里仿照西南,结成队伍不断往我武朝这边游说许诺,软硬兼施……”

    他叹了口气:“……如田实于晋地反金,壮士断腕肃清内部做得何其惨烈,最终还是被希尹一朝刺杀,满盘皆输。这次女真南下,对我朝势在必得,东西两路大军已暂弃前嫌,兀术既然冒险南下,希尹对临安的算计,恐怕不会只有眼前的这一点点,诸位不可不察……”

    李频说到这里,拱了拱手,众人便也都郑重地点头、拱手。过得一阵,众人开始分析李频拿来的讯息时,李频与成舟海、周佩去到了一旁的房间里,说起另外一件更为紧迫之事

    “……昨日李兄传来的消息,我们这边已有察觉,计划已定,正待李兄过来,做最后参详……”

    十二月二十九,临安被薄薄的积雪覆盖,公主府中忙碌成一片,到得这日夜间,又有不少人陆陆续续地过来。其中一名身披蓑衣、风尘仆仆的旅客,是深夜时分进到公主府的范围里的,他解掉蓑衣、摘除斗笠,火光之中,头上已是参差的白发,但却仍旧气势如山,目光威严。这是曾经的六扇门总捕,如今的漕河帮帮主,铁天鹰。

    他的目光望向这深夜里的院廊,不远处的房门下,已经有熟人在跟他打招呼了……

    ……

    同样的十二月二十九,襄阳、樊城防线。

    投石机抛出巨大的石块,在轰响中摇撼着巍峨的城墙,攻城的战役,一如既往地在进行。

    十二月里,宗翰大军已经在稳扎稳打中陆续拔除了襄樊周围的所有堡垒城寨,其主力部队与数十万计的投降汉军围困了樊城,同时发起大规模的攻势试图垄断汉水,襄阳一地的水师与对方展开了几次大战,虽以胜绩收场,但无法击溃对方的有生力量,部分金兵已陆续从上下游渡河,对襄樊之地的完全合围,在一月间便要成为现实了。

    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校场上,数万的士兵陆续地集结起来,岳飞走上前方的台子,向一众士兵说了话,然后他取来烈酒,祭洒于地。

    十二月三十,凌晨,襄樊以东两百里。率领六万军队已经在东进路上的希尹,收到了襄阳传来的加急情报。

    二十九深夜,岳飞率四万精锐背嵬军弃城而出,一支三万余以水师沿汉水南下,一支以骑兵出城,在宗翰大军的合围完成之前,奔袭至南面武安暂做休整。

    希尹将手指在地图上点了点,严肃的脸上有一丝笑容。

    襄樊一地,来来去去打了将近五个月,纵然武朝军队依靠地利据守,但这对于豁出了一切试图进攻的宗翰大军而言,也已经是无比漫长的作战。五个月里,彼此逐渐熟悉,对于镇守襄樊的这位年轻将领,宗翰与希尹的心中,也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襄樊两城重要无比,是阻挡住女真西路军覆灭武朝的一个重要支撑点,但眼前这一战的重心,并不在这里——尤其是在女真方面基于灭亡武朝的前提下,即便攻破了襄阳,往南还有武朝的千里之地。

    但这里,又聚集了武朝的半壁的军力。

    宗翰试图一点点地拔除襄樊周围的助力,以女真军力为主,辅以大量的中原汉军,直接围死襄阳,即便不以破城为目的,也要将这个支点围死。与此同时,派出精锐军队插入武朝腹地,扩大整个乱局。

    但很显然,对方放弃了襄樊。

    没有这位年轻的岳鹏举,没有最核心的一部背嵬军,襄樊的围城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就在宗翰等围城军要逐渐合围,逐渐磨死武朝水师有生力量的前一刻,对方以精锐突围了。

    汉水这一部的武朝水师,目前仍旧占据优势,往南进长江,而后沿长江而下,最终将抵达镇江,不用说,另一支集举国之力凑出的一万骑兵,选择的目的地,也必然是镇江与临安之间的修罗战场。

    “好吧……”

    摇曳的光芒中,希尹轻轻地,说了一句。

    帐外是无数延绵的军帐,鹅毛大雪真飘然而下,百余里外的汉水之上,背嵬军的船队在漫天风雪之中,冲向两千多里以外的将来……

    ……

    覆亡的可能性降临的前一刻,千军万马都在聚集起来,从朝廷大员、士兵将军、到绿林豪侠、贩夫走卒……临安附近,有人离开,也有人过来……

    除夕将至,铁天鹰在临安城中的高处,拿着千里镜偷偷地观望一户人家的动静。这是临安城里多处行动中的一处,铁天鹰是作为专业人士回来帮忙坐镇的,曾经的六扇门总捕只是个吏员身份,入不得高层人士法眼,但这些年来,他跟随着李频做事,与宁毅作对,后来又率领漕河帮传递了诸多情报,使得他拥有了远比当年重要的身份和资历。

    成舟海从外头走了进来:“怎么样了?”

    “三十多人,是想要卖命搏富贵的亡命之徒,院子外头有火雷火药埋设的痕迹,若是负隅顽抗,动静会很大……”

    “若是不行,让禁军拖火炮过来,先将这里炸平。”

    “嗯,成大人的考虑不无道理。不过在下的人已经有了些安排,还是先让他们试试。”

    似乎有点话不投机,两边都安静了下来。事实上,当年秦嗣源出事,铁天鹰是落井下石的人之一,当面怼过李频、怼过秦绍谦,与成舟海自然也有不愉快,这些年来铁天鹰跟随李频做事,是因为有了西北的同行与和解,与成舟海之间,却谈不上融洽。

    但到得今天,当初谈不上融洽的许多人,也都聚集过来了,此时的公主府中,亦有铁天鹰当年结过梁子的仇家,有他当年的同僚,彼此都已经老了,又到了此时此刻,许多的事情,已不必放在心中。

    “当年你随李频,去过西北。”安静了一阵子,成舟海道。

    “嗯。”

    “尚在京城之时,你也曾盯过宁立恒,对他观感如何?”

    “当年将他当成小人物,追杀方百花、方七佛途中结了梁子,一直想顺手杀了他……后来知道,自然是笑话。”铁天鹰此时年纪也已经老了,说起这事,微微一笑,“这些年行走天下,对姓宁的,固然是希望他死了,一干二净,但毕竟有些话,他说得对。”

    “嗯?什么话?”

    “铁某一开始跑江湖,后来当年在六扇门当差,靖平之耻后,心灰意冷,又离开六扇门,回到江湖,转转折折起起落落,有时候是愚钝,有时候是想逃,有时候,学着当年汴梁的百姓,骂骂女真人,骂骂黑旗军,到了眼下,却只得回来临安,做这些早都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情,想得明明白白。”老人回过头笑了笑,笑容之中有疲惫、有释然、亦有复杂到无以复加之后的简单和纯粹。这时候,虚掩的窗外,整个临安城,无数的人在走。

    ……

    “他们这一辈子哪……只得靠自己挣命……”

    ……

    阴霾、铁青。

    无远弗届的天空与大地间,大雪纷飞。

    有无数的虚影在这片天空下对冲,兀术的骑兵朝临安而来,铁天鹰走向敌人,无数的人走向他们的敌人,船帆破开大雪,铁骑纵横,穿过阡陌的大地,烟火爆炸,飞上天空。

    西南,雌伏的巨兽,动了起来……



    标题原本想写

    “本月无更,求月票”的,想想还是不作死了。八四二已经更了,三月份前十天没更,后来完成了十二章,谢谢大家打赏了很多很多的盟主,又被我骗了很多很多的月票,尽力了,最近的更新节奏确实是我身体能负荷的极限,四月份生活节奏应该能稳下来,三十天,继续挑战一下二十章,当然质量至上,尽力而为。

    今天比较活跃的新群群主跟我说,让我宣传一下正版阅读的这个群,上一章末尾发了,现在再提一下,赘婿集中营,群号四七四九七八八二七(474978827)。

    为什么呢,想起来觉得挺心酸的,我可爱的读者们哪……三月份更新效果还不错,两个白银大盟,一帮盟主还有大家,俨然看到了搞事的希望,群里问我,下个月抢不抢月票,我说断更成这样怎么抢,真要抢月票,至少按目前的节奏多更两三个月吧,那边又问最近连不连更啊,按照我的想法当然希望天天更,这帮人说,好,我们五月抢月票!

    他们嗨起来了我还没底呢,忐忑不安中。书友群呢,除了水一水聊聊天,管理是希望真要抢月票的时候大家一起弄一弄,有个组织。

    我偶尔觉得,如果能多更几章,搞点事情有助于大家看书的心情——但实在断更得一塌糊涂。

    所以事情是这个样子,有兴趣的就进去玩玩,反正能留到现在的也都是一帮神经病了……我要真能更到五月,更到六月,对吧,毕竟新的一年,暂时还是有个好的展望的……要是……没有要是,不愉快的事情就不聊了嘛。

    加群就好,祝各位神经病玩的愉快……



    武建朔十一年,正月初一。

    声声的爆竹烘托着成都平原上喜悦的气氛,张村,这片以军人、军属为主的地方在热闹而又有序的氛围里迎接了新年的到来,除夕的团拜之后,有着热闹的晚宴,大年初一彼此串门互道恭喜,家家户户都贴着红色的福字,孩子们四处讨要压岁钱,爆竹与欢笑声一直在持续着。

    提着大包小包,卓永青带着何英与何秀姐妹,从早晨就开始串门,到得夜间,渠庆、毛一山、候五等人都带着家人过来了,这是新年的第一顿,约好了在卓永青的家中解决——去年十月的时候他成亲了,娶的并非只有妹妹,而是将姐姐何英与妹妹何秀都娶进了家门,宁毅为他们主的婚,一群人都笑这家伙享了齐人之福。

    过去的一年时间,卓永青与泼辣的姐姐何英之间有着怎样或悲伤或欢喜的故事,此时不必去说它了。战争会搅乱许多的东西,即便是在华夏军聚集的这片地方,一众军人的作风各有不同,有类似于薛长功那样,自觉在战争中朝不保夕,不愿意娶妻之人,也有照顾着身边的女性,不自觉走到了一起的一家子又一家子。

    卓永青的日子平顺而幸福,跛女何秀的身体不好,性子也弱,在复杂的时候撑不起半个家,姐姐何英性格要强,却算得上是个优秀的女主人。她以往对卓永青态度不好,呼来喝去,成亲之后,自然不再这样。卓永青没有家人,成亲之后与何英何秀那性格软弱的母亲住在一起,就近照顾,待到新年到来,他也省了两头奔走的麻烦,这天叫来一众兄弟与家人,一道庆祝,好不热闹。

    热闹的宴席结束之后,女人收拾碗筷,男人搬走桌椅,毛一山的孩子跑出去找其他玩伴了,卓永青与渠庆、候五、毛一山、侯元颙等人坐在院子里喝酒聊天,将至深夜时,方才散去。

    渠庆是最后走的,离开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卓永青朝他笑着点一点头。

    送走了他们,卓永青回到院子,将桌椅搬进房间,何英何秀也来帮忙,待到这些事情做完,卓永青在房间里的凳子上坐下了,他身形笔直,双手交握,在斟酌着什么。天真的何秀走进来,口中还在说着话,看见他的神色,有些迷惑,随后何英进来,她看看卓永青,在身上擦拭了手上的水珠,拉着妹妹,在他身边坐下。

    “怎、怎么了?”

    “我有些事情,想跟你们说。”卓永青看着她们,“我要出征了。”

    女人陡然间愣住了,何英咽了一口口水,喉咙忽然间干涩得说不出话来。

    最近这段时日以来,外界的局势紧张,对于张村华夏军中枢的任务加重、气氛转变,住在这里的家属们大都心有所觉,到得年关这段时间,家属中、军队中、甚至是华夏军各中枢部门里,将周雍的事情当成笑话来说,但整个事态的发展,却是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迫在眉睫了的。

    但谁也没想到,眼下就要出征了啊……

    **************

    对于华夏军中枢部门来说,整个事态的忽然紧张,而后各部门的高速运转,是在十二月二十八这天开始的。

    宁毅主持的高层会议确定了几个重要的方针,而后是各部门的开会、讨论,二十八这天的夜晚,整个张村几乎是通宵运作,即便是未曾进入决策层的人们,或多或少的也都能够明白,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了。

    这两年来,华夏军在西南搞风搞雨,各种事情做得有声有色,摆脱了前些年的窘困,整个军队中的气氛是以乐观主义居多的。那种箭在弦上的感觉,紧张而又令人亢奋,有的人甚至已经能隐约猜出一些端倪来,出于严格的保密条例,大伙儿不能对此进行讨论,但即便是走在街上的相视一笑,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山雨欲来的气息。

    很显然,以宁毅为首的华夏军顶层,已经决定做点什么了。

    时间回到除夕这天的上午,卓永青在那个已经算得上熟悉的院子外头坐了下来,身形笔直,双手握拳,旁边的凳子上已经有人在等待,这人身形消瘦却显得刚毅,是华夏军主管对武朝商贸的副部长钱志强,双方已打过招呼,此时并不说话。

    过不久,里头有人出来,那是个身形圆润面带笑容的胖和尚,看了两人一眼,笑着出去了。这和尚在张村露面不多,许多人或许不认识,卓永青却知道对方的身份,和尚应该算是钱志强的下属,长期行走外界,于武朝为华夏军的商贸活动牵线搭桥,冯振,江湖匪号“老实和尚”,在外界看来,算是行走于黑白两道却并不归属于哪一方的自由掮客,由于这么多年都还没死,看得出来武艺也是相当不错。

    和尚离开之后,钱志强进去,过不多久,对方出来了,冲卓永青一笑,卓永青才进了院子。此时的时间还是上午,宁毅在书房之中忙碌,等到卓永青进来,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为他倒了一杯茶。随后目光严肃,开门见山。

    “针对武朝最近一段时间以来的事态,不能坐视不理了,这两天做了一些决定,要有动作,当然现在还没宣布。”他道,“其中有关于你的,我认为该提前跟你谈一谈,你可以拒绝。”

    卓永青站起来:“我愿意服从组织一切安排。”

    “坐下。”宁毅摆了摆手,“整个任务会在初一初二陆续宣布,既然是任务,不允许轻易推脱,但如果有理由有困难,其他人当然也是可以提出申请的,能让你提前,说明你面对的情况不一样。”

    卓永青便坐下来,宁毅继续说。

    “小苍河大战之后,我们转战西南,去年占领成都平原,整个状况你都清楚,不用细说了。女真南侵是必然会有一场大战,如今看来,武朝支撑起来相当困难,女真人比想象中更加坚决,也更有手段,如果我们坐视武朝提前崩盘,接下来我们要陷入极大的被动当中,所以,必须尽力帮忙。”

    “首先,最直接的出兵不是一个有可行性的选择,成都平原我们才刚刚拿下,从去年到今年,我们扩军接近两万,但是能够分出去的不多,苗疆和达央的部队更少,如果要强行出征,就要面对后方崩盘的危险,战士的家人都要死在这里。而另一方面,我们先前发出檄文,主动放弃与武朝的对抗,将军队往东、往北推,首先面对的就是武朝的反击,在这个时候,打起来没有意义,就算人家肯借道,把我们区区几万人推进一千里,到他们几百万大军当中去,我估计女真和武朝也会选择第一时间吃掉我们。”

    “不出大规模的军队,就只有另一个选择了,我们决定派出一定的人手,辅以特种作战、斩首作战的方式,先入武朝境内,提前对抗那些预备与女真人串联、来往、反水的汉奸势力,但凡投靠女真者,杀。”

    宁毅的话语简单而平静,卓永青的心中却是震了一震。这是宁先生自西南传递出去的信息,可想而知,天下人会有怎样的震动。

    “周雍乱下了好几步臭棋,我们不能接他的话,不能让武朝众人真以为周雍已经与我们和解,否则恐怕武朝会崩盘更快。我们只能选择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华夏军即使会原谅自己的敌人,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时候倒戈的汉奸。希望以这样的形式,能够为眼下还在抵抗的武朝太子一系,稳定住事态,夺取一线的生机。”

    “这件事情,相当危险。它可能会让一些摇摆不定的人收心,也会让已经倒戈的那些势力做得更绝,包括金国以前就已经安插在武朝的一些人手,也都会动起来,对你们展开阻击。”宁毅摆了摆手,道:“当然,这样最好,那就打起来,清理掉他们。”

    “……目前计划出征的这些队伍有明有暗,之所以考虑到你,是因为你的身份特殊,你杀了完颜娄室,是对抗女真的英雄,我们……打算将你的队伍放在明面上,把我们要说的话,堂堂正正地说出去,但同时他们会像苍蝇一样盯上你。所以你也是最危险的……考虑到你两个月前才成亲,要担任的又是如此危险的任务,我允许你做出拒绝。”

    卓永青下意识地站起来,宁毅摆了摆手,眼睛没有看他:“不要冲动,暂时不要回答,回去以后郑重考虑。走吧。”

    “……是。”卓永青敬礼离开,出房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宁先生坐在凳子上没有送他,举手喝茶,目光也未朝这边望来。这与他平日里见到的宁毅都不相同,卓永青心中却明白过来,宁先生大概认为独独将自己送到最危险的位置上,是不好的事情,他的心中也并不好过。

    如此想着,他在门外又敬了一礼。离开那院子之后,走到街口,渠庆从侧面过来了,与他打了个招呼,同行一阵。此时在总参高层任职的渠庆,此时的神情也有些不对,卓永青等待着他的说话。

    “将你加入到出去的队伍里,是我的一项提议。”渠庆道。

    卓永青点了点头:“有了鱼饵,就能钓鱼,渠大哥这个提议很好。”

    “你才成亲两个月……”

    “成亲一天,该出征时也要出征,咱们当兵的,不就得这样吗?”卓永青冲渠庆笑了笑。

    “但是,这件事与出征又有不同,出征打仗,每个人都冒一样的危险,在这件事里,你出去了,就要变成最大的靶子,虽然我们有许多的预案,但仍旧难保不出意外。”

    两人往前走,卓永青只是笑着,没有说话,到得总参那边的十字路口时,渠庆停下来,随后道:“我已经向宁先生那边提出,会负责此次出去的一个队伍,如果你决定接受任务,我与你同行。”

    他笑了笑,转身往工作的方向去了,走出几步之后,卓永青在背后开了口:“渠大哥。”

    “嗯?”

    卓永青走过去,与他一道走到路边:“你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有一件耿耿于怀的事情。”

    “……什么?”

    “当初杀完颜娄室,你知我知,那不过是一场侥幸。当时我不过是一介新兵,上了战场,刀都挥不溜的那种,杀娄室,是因为我摔了一跤,刀脱了手……当时那场大战,那么多的兄弟,最后剩下你我、候五大哥、毛家哥哥、罗业罗大哥,说句实在话,你们都比我厉害得多,但是杀娄室的功劳,落在了我的头上。”

    他看看渠庆:“这几年,就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功劳,部队里提拔我,宁先生认识了我,很多人也认识了我,说卓永青好厉害。有什么厉害的,上了战场,我都不能冲到前头——我当然不是想死,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不是一个配得上华夏军称号的战士,我只是碰巧被推出来当了块牌子。”

    他笑了笑:“如果在武朝,当牌子拿好处也就算了,但因为在华夏军,看见那么多英雄人物,看见毛大哥、看见罗业罗大哥,看见你和候家哥哥,再看看宁先生,我也想变成那样的人物……宁先生跟我说的时候,我是有些害怕,但眼下我明白了,这就是我一直在等着的事情。”

    卓永青顿了顿,然后狭促却又朗然的笑:“看看你们,除了罗大哥那个疯子以外,都长得歪瓜裂枣的,代表着华夏军杀出去,冲着整个天下说话,当然是我这样帅气漂亮的人才能担当得起的任务。

    “……所以,我打算去。”

    ……

    “……所以,我要出征了。”

    同样的话语,对着不同的人说出来,有着不同的心情,对于某些人,卓永青觉得,即便再来无数遍,自己恐怕都无法找到与之相匹配的、恰到好处的语气了。

    与妻子坦白的这一夜,一家人相拥着又说了许多的话,有谁哭了,当然亦有笑容。此后一两天里,同样的景象恐怕还要在华夏军军人的家中重复发生许多遍。话语是说不完的,出征前,他们各自留下最想说的事情,以遗书的形式,让部队保管起来。

    宁毅、秦绍谦等人轮番见了不同队伍的领队人与参加的成员,他们各有不同的去向,不同的任务。

    “杜杀、方书常……领队去襄樊,游说何家佑反正,肃清如今已然找出的女真奸细……”

    “任素丽……带队至长沙一带,配合陈凡所安插的眼线,伺机刺杀此名单上一十三人,名单上后段,如果确认,可酌情处理……”

    “姬元敬……两百人去剑阁,与守将司忠显谈妥借道事宜,此外,与当地陈家前前后后详细地谈一谈,以我的名义……”

    “冯振、罗细光带队,策应卓永青一队的行动,潜伏自己、密切注意外界的一切蛛丝马迹,同时,名单上的三族人,有标注的男性一百一十八口,可杀……”

    “令智广带队,去临安……”

    “小黑、宇文飞渡,你们要去联系一位本不该再联系的老人家……”

    “应候……”

    “罗子服……”

    “……要让那些已经陷入战局中的人知道,这天下有人与他们站在一起……”

    “……要发动绿林、发动草莽、发动所有避不开这场战争的人,发动一切可发动的力量……”

    “……要堵住那些正在摇摆之人的后路,要跟他们分析厉害,要跟他们谈……”

    “……要让那些已经走向与女真合作道路的人知道!就算有一天,武朝灭亡了,有人记得他,我们不会饶恕他!天南地北,十年二十年,我们让他生死两难!”

    隔着遥远的距离,西南的巨兽翻动了身体,春节才刚刚过去,一队又一队的人马,从不同的方向离开了成都平原,正要掀起一片剧烈的腥风血雨,这一次,人未至,危险的信号已经朝着四面八方扩张出去。

    正月初七,阴霾的天空下有军队往东走,完颜希尹骑在马上,看完了细作传来的加急线报,随后哈哈大笑,他将情报递给一旁的银术可,银术可看完,又往旁边传,不多时,完颜青珏地叫过来,看完了消息,面上阴晴不定:“老师……”

    “青珏你在西南,与那宁人屠打过交道,他这步棋下来,你怎么看啊?”

    “青珏愚钝,眼下只觉得……这是好事。”完颜青珏面上露出笑容,“宁立恒此举,意在呼应江南战局,为那位太子小徒弟分担些许压力。然而,黑旗军一旦开始在武朝大开杀戒,固然能震慑一批犹豫不定的宵小,但先前与我方有联系、有来往的那些人,也只能义无反顾地站在我大金这边了……武朝这些人里,但凡老师手上握有把柄的,都可一一游说,再无阻碍。”

    希尹点头,完颜青珏说完,又微微蹙了蹙眉:“只是这样的事情,想那宁人屠不会想不到,他既然行此举动,恐怕又还有诸多后手,也未可知,弟子觉得不可不防。”

    他忧虑地说完这些,完颜希尹笑了起来:“青珏啊,你太小看那宁人屠啦,为师观此人数年,他一生善于用谋,更善于经营,若再给他十年,黑旗大势已成,这天下恐怕再难有人挡得住他。这十年时间,终究是我女真占了大势,因此他不得不仓促迎战,甚至为了武朝的抵抗者,不得不将自身的精锐又派出来,牺牲在战场上……”

    “那……为何是弟子小瞧了他呢……”完颜青珏蹙眉不结。

    希尹的心情似乎极好:“只因,除这用谋经营外,此人尚有一项特质,最是可怕……狭路相逢,他必然是勇者中的勇者。世上但凡以智谋闻名者,若事不能为,必然想出各种弯路,以求胜算,这宁人屠却能在最危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豁出自己的性命,找出真正最大的制胜之机。”

    “……智谋加勇气,这便是真正的大英雄才有的特质,因此他才能够杀皇帝,反武朝,面对着我大金天命所属,他便是走投无路,却仍能昂然不退,虽举世皆敌,却仍旧硬生生地杀出一片天地来。”希尹策马而行,面上笑着,“我看哪,正是算到了会令一些人发疯,宁立恒才如此义无反顾地派出人来,哈哈——正好一网打尽!”

    战马前行,完颜青珏连忙跟上去,只听希尹说道:“是时候了,过两日,青珏你亲自南下,负责游说各方以及发动众人阻击黑旗事宜,群雄逐鹿、天地浩荡,这世事最无情,让那些心怀鬼祟、摇摆龌龊的胆小鬼,统统去见阎王爷吧!他们还睡在梦里没有醒来呢,这天下啊……”

    希尹笑道:“在打仗了——”那笑声豪迈,仿佛在烧荡前方的整片河山。

    这天下,打仗了。再没有胆小鬼生存的地方,临安城在动荡燃烧,江宁在动荡燃烧,随后整片南武大地,都要燃烧起来。正月初八,本在汴梁东南方向流窜的刘承宗部队陡然转向,朝着去年主动放弃的徐州城斜插回来,要趁着女真人将重心放在江南的这一刻,再度截断女真东路军的归途。

    与此同时,兀术的兵锋,抵达武朝首都,这座在此时已有一百五十余万人聚集的繁华大城:临安。

    风中,犹似有歌声……



    武建朔十一年,从大年初一开始,临安便一直在戒严。

    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了,连续几日,城中都有各类的谣言在飞:有说兀术眼下已杀了不知多少人了;有说临安城外百万民众想进城,却被堵在了城门外;有说禁军前几日放箭射杀了城外的百姓的;又有说起当年靖平之耻的惨状的,而今大伙儿都被堵在城内,恐怕将来也凶多吉少了……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人们在城中的酒楼茶肆中、民宅院落里议论串联,近一百五十万人居住的大城,即便偶尔戒严,也不可能永久地持续下去。民众要吃饭,物资要运输,往日里繁华的商贸活动暂时停顿下来,但仍旧要保持最低需求的运转。临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庙宇、道观在这些日子倒是生意兴隆,一如往日每一次大战前后的景象。

    李频与公主府的宣传力量虽然曾经大肆宣传过当年“天师郭京”的危害,但人们面对如此重大灾难的无力感,终究难以排遣。市井之中一时间又传出当年“郭天师”败阵的诸多传闻,类似郭京郭天师虽然有着莫大神通,但女真崛起迅速,却也是有了妖邪庇护,如那“谷神”完颜希尹,若非神仙妖魔,如何能称“谷神”?又有市井小本描写天师郭京当年被妖媚女魔勾引,污了六甲神兵的大神通,以至于汴梁城头一败涂地的故事,内容曲折香艳,又有春宫插图随书而售,在临安城戒严的这些日子里,一时间供不应求,洛阳纸贵。

    世间之上并无新事,愚夫愚妇们花上积攒的钱财,求来神明的护佑,平安的符记,随后给最为关心的家人带上,期待着这一次大劫,能够平安地度过。这种卑微,令人叹息,却也不免令人心生恻隐。

    正月初六,周佩站在皇城的城墙上,指挥着巨大的热气球冉冉地在城市上空升起来。她抿嘴蹙眉,仰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升上天空的巨大物体,心中担心着它会不会掉下来。

    宁毅弑君之时,曾以热气球载着少数人飞过宫城,对于这等能够越过帝王居所的大逆之物,武朝朝堂上下都颇为忌讳。因此,自武朝迁都,君武做出热气球之后,这还是它第一次升起在临安的天空上。

    临安东南西北,此时一共八只热气球在冬日的冷风中摆动,城池之中哗然起来,众人走出院门,在各处聚集,仰起头看那犹如神迹一般的新奇事物,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一时间,人群仿佛填满了临安的每一处空地。

    周佩的目光将这一切收在眼底。

    为了推进这件事,周佩在其中费了极大的功夫。女真将至,城市之中人心惶惶,士气低落,官员之中,各类心思更是复杂诡异。兀术五万人轻骑南下,欲行攻心之策,理论上来说,如果朝堂众人一心,固守临安当无问题,然而武朝情况复杂在前,周雍作死在后,前后各种复杂的情况堆积在一起,有没有人会摇摆,有没有人会倒戈,却是谁都没有把握。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时的武朝,亦像是曾经被宁毅使过攻心计后的梁山。考验未至之前,却是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了。

    周佩在几日里游说各大员,对于升起热气球振奋士气的想法,众人言辞都显得犹豫,吕颐浩言道:“下臣觉得,此事恐怕功效甚微,且易生不必要之事端,当然,若殿下觉得有用,下臣认为,也未尝不可一试。”余者态度大多如此。

    这样的情况下,周佩令言官在朝堂上提出建议,又逼着候绍死谏之后接手礼部的陈湘骥出面背书,只提出了热气球升于空中,其上御者不许朝皇宫方向观看,免生窥探宫闱之嫌的条件,在众人的沉默下将事情敲定。倒是于朝堂上议论时,秦桧出来复议,道大敌当前,当行非常之事,用力地挺了挺周佩的提案,这倒令周佩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去除了朝堂上的阻力,尚有天气的因素阻碍着热气球升起来,此时临安城的天气仍旧寒冷,空中风力不小,热气球升空之后故障的可能性也相应加大。到得初六这天,兀术的骑兵已经绕过防线逼近临安,格物院的技师方面终于决定选择风力稍小的一刻冒险升空,八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热气球操纵者于未时二刻将气球升了起来。

    距离临安的第一次热气球升空已有十余年,但真正见过它的人仍旧不多,临安各街头巷尾人声哗然,一些老人呼喊着“天兵天将”跪下磕头。周佩看着这一切,在心头祈祷着不要出问题。

    这一次,天命终于还是站在了武朝一方,八颗热气球在天空中悬挂了一刻钟,才又徐徐落下,中途未曾出现可能的故障。公主府与李频方面的宣传力量此时也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一名名宣讲者到街头巷尾安抚民心,到得明天,还会有更多的报纸随之而来。

    另一方面,在临安有了第一次热气球升空,往后格物的影响也总会扩得更大。周佩在这方面的心理不如弟弟一般的执着,但她却能够想象,如果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做到了这一点,君武听说之后会有多么的高兴。

    安排好接下来的各类事情,又对今日升空的热气球技师加以勉励与嘉奖,周佩回到公主府,开始提笔给君武写信。

    此时江宁正遭受宗辅的大军猛攻,镇江方面已连连发兵救援,君武与韩世忠亲自过去,以振奋江宁军队的士气,她在信中叮嘱了弟弟注意身体,保重自己,且不必为京城之时过多的焦急,自己与成舟海等人自会守好这一切。又向他提起今日热气球的事情,写到城中愚夫愚妇以为热气球乃天兵下凡,不免调侃几句,但以振奋民心的目的而论,作用却不小。此事的影响虽然要以长远计,但想来远在险地的君武也能有所欣慰。

    这天夜里将信送出去,到得第二日清晨,成舟海过来,将更大的信息摆在了她的面前。华夏军大年三十通过决议,初一过了个太平的春节,初二这天,杀气腾腾的宣战檄文便已经通过明面发了出来:而今女真行不义之战,中原民不聊生,江南战火连连,全天下所有的华夏子民,都应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然而却有贪生怕死之人,慑于女真淫威,举刀向自己的同胞,对于这些已经踏破底线之人,华夏军号召天下所有汉人共击之……

    在这檄文之中,华夏军列出了不少“战犯”的名单,多是曾经效力伪齐政权,而今率队虽金国南征的割据将领,其中亦有私通金国的几支武朝势力……针对这些人,华夏军已派出上万人的精锐队伍出川,要对他们进行斩首。在号召天下义士共襄盛举的同时,也号召所有武朝民众,警惕与防范一切试图在大战之中投敌的无耻汉奸。

    周佩就着清晨的光芒,静静地看完了这檄文,她望向成舟海,脸上倒是看不出表情来:“……真的……还是假的?”

    “华夏军中确有异动,消息发出之时,已确定有数支精锐队伍自不同方向集结出川,队伍以数十至一两百人不等,是这些年来宁毅特意培养的‘特种作战’阵容,以当年周侗的阵法配合为基础,专门针对百十人规模的绿林对抗而设……”

    周佩眨了眨眼睛:“他当年在汴梁,便常常被人行刺……”

    “嗯,他当年关心绿林之事,也得罪了不少人,老师道他不务正业……他身边的人最初便是针对此事而做的训练,后来组成黑旗军,这类练习便被称作特种作战,大战之中斩首敌酋,非常厉害,早在两年襄阳附近,女真一方百余高手组成的队伍,劫去了岳将军的一对儿女,却正好遇上了自晋地回转的宁毅,这些女真高手几被杀光,有凶人陆陀在江湖上被人称作大宗师,也是在遇上宁毅之时,被他一掌毙了。”

    周佩静静地听着,这些年来,公主与太子在民间颇有贤名,周佩的手下,自然也有大量习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的高手、豪杰,周佩偶尔行雷霆手段,用的死士往往也是这些人中出来,但相对而言,宁毅那边的“专业人士”却更像是这一行中的传奇,一如以少胜多的华夏军,总能创造出令人害怕的战绩来,事实上,周雍对华夏军的恐惧,又何尝不是因此而来。

    成舟海说完先前那番话,略顿了顿:“看起来,宁毅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怎么说?”周佩道。

    成舟海微微笑了笑:“如此血腥硬派,摆明了要杀人的檄文,不符合华夏军此时的状况。无论咱们这边打得多厉害,华夏军终究偏安于西南,宁毅发出这篇檄文,又派出人来搞刺杀,固然会令得一些摇摆之人不敢妄动,却也会使已然倒向女真那边的人更加坚决,而且这些人首先担心的反而不再是武朝,而是……这位说出话来在天下多少有些分量的宁人屠。他这是将担子往他那边拉过去了……”

    周佩微微笑了笑,此时的宁人屠,在民间流传的多是恶名,这是常年以来金国与武朝共同打压的结果,然而在各势力高层的眼中,宁毅的名字又何尝只是“有些”分量而已?他先杀周喆;后来直接颠覆晋地的田虎政权,令得一世豪杰的虎王死于黑牢之中;再后来逼疯了名义上身为“一国之君”的刘豫,将他从汴梁的皇宫中抓走,至今下落不明,黑锅还顺手扣在了武朝头上……

    这何尝是有些分量?事实上,若真被这位宁人屠给盯上,说出“不死不休”的话来,整个天下有几个人还真能睡个安稳觉。

    周佩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他是怕咱们早早的撑不住,连累了躲在西南的他而已。”

    成舟海点点头:“也怪……呃,也是陛下先前的做法,令得他那边没了选择。檄文上说派出万人,这必定是虚张声势,但即便数千人,亦是如今华夏军极为艰难才培养出来的精锐力量,既然杀出来了,必定会有损失,这也是好事……无论如何,太子殿下那边的局势,咱们这边的局势,或都能因此稍有缓解。”

    周佩点点头,眼睛在房子前方的大地图上打转,脑子盘算着:“他派出这么多人来要给女真人捣乱,女真人也必然不会坐视,那些已然倒戈的,也必然视他为眼中钉……也好,这一下,整个天下,都要打起来了,谁也不落下……嗯,成先生,我在想,我们该安排一批人……”

    成舟海笑起来:“我也正这样想……”

    周佩走到地图前方:“这些年,川蜀一地的不少人,与华夏军都有生意往来,我猜华夏军敢出川,必然先借助这些势力,逐步往外杀出来。他打着锄奸的旗号,在眼前的情况下,一般人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蓄意与他为难,但各路的厮杀也不会少。我们要派出我们的人手,先令各路官府不阻碍华夏军的行动,必要的时候,可以与华夏军的这些人合作、可以给予帮忙,先尽量清理掉那些与女真私通的渣滓,包括我们先前统计出来的那些人,如果不便行动,那就扔在宁魔头的头上。”

    她说到这里,已经笑起来,成舟海点头道:“任尚飞……老任心思缜密,他可以负责这件事情,与华夏军配合的同时……”

    “将他们查出来、记下来。”周佩笑着接过话去,她将目光望向大大的地图,“如此一来,即便将来有一天,两边要打起来……”

    她的话语低下去:“咱们心中也有底了……”

    “……”成舟海站在后方看了她一阵,目光复杂,随即微微一笑,“我去安排人。”

    “劳烦成先生了……”

    周佩说完这句话,望着地图沉默了许久,回过头去时,成舟海已经从房间里离开了。周佩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那檄文与随之而来的那份情报,檄文看来规规矩矩,然而其中的内容,有着吓人的铁血与凶戾。

    长久以来,面对着复杂的天下局势,周佩时常是感到无力的。她天性骄傲,但内心并不强悍。在无所不用极其的厮杀、容不得半点侥幸的天下局势面前,尤其是在厮杀起来凶狠果决到极点的女真人与那位曾被她称为老师的宁立恒面前,周佩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距离和渺小,即便有着半个武朝的力量做支撑,她也从不曾感受到,自己具备在天下层面与这些人争锋的资格。

    在这方面,自己那不顾一切往前冲的弟弟,或许都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

    当华夏军毫不犹豫地将伪齐皇帝刘豫的黑锅扣到武朝头上的时候,周佩感受到的是世事的冰凉,在天下博弈的层面上,老师何曾有过感情用事?到得去年,父皇的懦弱与恐惧令周佩认知了冰冷的现实,她派成舟海去西南,以妥协的形式,不择手段地强大自己。到得如今,临安就要面对兀术、内忧外患的前一刻,华夏军的动作,却或多或少的,让她感受到了温暖。

    即便西南的那位魔头是基于冰冷的现实考虑,即便她心中无比明白双方最终会有一战,但这一刻,他总算是“不得不”伸出了援手,可想而知,不久之后听到这个信息的弟弟,以及他身边的那些将士,也会为之感到欣慰和鼓舞吧。

    另一方面,在内心的最深处,她恶劣地想笑。虽然这是一件坏事,但从头到尾,她也不曾想过,父亲那样错误的举动,会令得远在西南的宁毅,“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出对方在下决定之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或许还曾破口大骂过父皇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这对于宁魔头来说,肯定算得上是一种奇异的吃瘪吧。天下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父皇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想一想,周佩都觉得高兴。

    这样高兴的心情持续了许久,第二天是正月初八,兀术的骑兵抵达了临安,他们驱赶了部分来不及离开的百姓,对临安展开了小规模的袭扰。周佩坐镇公主府中,结合各幕僚的参谋,一面盯紧临安城内乃至朝堂上局势,一面向着城外有条不紊地发出命令,命徐烈钧、沈城等人的救援队伍不必焦急,稳住阵脚,慢慢完成对兀术的威逼与合围。

    即便府中有人心中忐忑,在周佩的面前表现出来,周佩也只是沉稳而自信地告诉他们说:

    “一定会守住的。”

    在她心中,理智的一面依旧复杂而忐忑,但经过了这么多年,在她经历了那样漫长的压抑和绝望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的,看到了些许的希望。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夜,汴梁城中的挥别之后,周佩再也没有见到过宁毅。她回去成了亲,呆在江宁,他则去到梁山,剿灭了梁山的匪患,跟着秦爷爷做事,到后来杀了皇帝,到后来打败西夏,对抗女真甚至于对抗整个天下,他变得越来越陌生,站在武朝的对面,令周佩感到恐惧。

    但与此同时,在她的心底,却也总有着曾经挥别时的少女与那位老师的映像。

    那时的宁毅转身离开,她看着那背影,心中一直明白:无论是怎样艰难的事情,只要他出现了,就总会有一丝温暖的希望。

    这天夜里,她梦见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到得第二天清晨,各种新的信息送过来,周佩在看到一条信息的时候,停留了片刻。信息很简单,那是昨天下午,父皇召秦桧秦大人入宫召对的事情。

    自与群臣闹翻之后,周雍躲在皇宫里便懒得理人,昨天兀术对临安发动了不痛不痒的进攻,周雍召见了秦桧——这中间当然有信息量在,因此下面的情报人员将这消息递了上来,但总的来说,也并非什么大事,心中有数便了。

    周佩在脑中留下一个印象,随后,将它放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