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场内,剑丸疾飞,血光四溅,一道道人影兔起鹘落,击撞分合,陷入了激烈的厮杀。
四下里一片狼藉,柜架倾倒碎裂,甲胄、剑靶、剑术秘籍凌乱洒了一地。支狩真瞧也不瞧,祭起迷魂丝,一路施展小巧身法,穿花绕树般避开一处处战团,迅速潜至道场的内室。蓍草人早已探查清楚,飞剑之术的至高秘传藏于此处。
两名剑丸飞天流的弟子守住门口,剑丸舞起幢幢寒芒,犹如严密的屏障,将冲击内室的城卫牢牢挡在外面,寸步难进。
支狩真心念微动,迷魂丝飘入战圈,悬在众人当中,闪过一缕暗红色的诡光。鲤人动作齐齐一滞,神色迷茫,口中木然念道:“草泥马。”
支狩真趁势穿众而过,扑入内室。数息过后,众人方才反应过来。两名剑丸飞天流的弟子面色大变,欲要返身追击,却被城卫死死缠住,脱身不得。不少城卫浑身浴血,肠穿肚烂,却依然悍不畏死,展开一波波疯狂的攻势,仿佛全然感觉不到伤痛。
“啪嗒”一声轻响,蓍草人打开供奉在内室的斑斓金匣,捧出一只流光溢彩的水泡,献宝似地递给支狩真。
水泡约有人头大小,如呼吸般有节奏地膨胀、收缩,触手柔韧厚实,微微刺痛,散发出五金的锐气,正是剑丸飞天流的至高秘典,唯有道场的继承者方可得传。
“把这玩意儿贴住心脏,就能得到传承啦。”萌萌哒欣然道。
支狩真抓住水泡,按上胸口。“怦——怦——怦”水泡不住膨胀、收缩,与心脏跳动的节律渐渐吻合。当两者同步的一刹那,水泡“噗嗤”一声破灭,支狩真的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无数修炼飞剑的画面一一闪过。最奇异的是,这份飞剑传承似乎透过心脏,直接化作身体的本能,清晰而完整,再也不会遗忘。
数十息之后,支狩真以迷魂丝开道,穿过重围,潜入流光剑技道场,再次得手传承水泡,又足不停歇地转向影剑术道场。比前先前,迷魂丝短了一大截,若是再用数次,便将失效。
支狩真已然算计妥当,挑动这些鲤人内讧,既可逼迫幕后黑手现身,又能借机谋夺各大剑馆的秘传。他无暇慢慢学剑,识海内的白玉骰子愈来愈模糊,仿佛随时都会隐没,留在天河界的时间所剩无几。
“轰!”气浪炸开,剑光飞射,闷雷般的交击声响彻四周。支狩真扭头望去,半空中,金须鲤人和城主激斗的身影猝然分开。城主口喷鲜血,从空中跌落,两柄长剑绽开肉眼可辨的裂缝,碎片从刃口剥落下来。
“胜负已分,城主请回吧。”金须鲤人身形倒窜,一道剑光旋转着化作剑丸,飞至足下,剑光翻滚如浪,将金须鲤人稳稳托在高空。
城主以剑撑地,死死瞪着金须鲤人,血混着雨水从鲤须淌下来。“谁要拦我,谁就死!”他呲牙咆哮,身躯迅速虚化,剑气如同狂涛骇浪,缠绕双剑,雨水被纷纷卷入剑气波纹,形成不断壮大的旋转水柱。
“你疯了吗,真要不死不休?”金须鲤人疑怒交加,剑丸疾转。莫非对方中了什么邪,否则怎会如此穷凶恶极?
丝丝缕缕的黑雾从剑气波浪里渗出来,“吃了你!”黑雾激涌,向半空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这是你自找的!”金须鲤人怒道,张口吞入剑丸,瞬间虚化,整个人化作一枚人形剑丸,犹如一轮冉冉转动的明月,森森寒光四溢,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鲤体化剑!支狩真踌躇了一下,不知是该先去道场,还是留下来观摩这一场巅峰的剑道对决。“嗡嗡——”他腰间的剑囊突然振动,幽暗的花纹像水波一样亮起来。
“砰!”阿道的身影从剑馆内弹丸般飞出,重重摔落在地,打了几个滚,浑身淌满泥浆。
“咦,是那个背黑锅的小子!”萌萌哒叫道,“他倒是命大,居然到现在还没死。”
支狩真透过人群望去,阿道吃力地翻了个身,颤抖伸出手,撑住地,慢慢弓膝站起来。“师父的……剑馆……”他面色惨白,摇摇晃晃地走向剑馆大门,鲜血从嘴角汩汩涌出,染红了衣襟。
“嘭!”一名鲤战士被城卫一剑劈飞,斜向里撞过来,阿道又摔成倒地葫芦,嘴巴狠狠磕在地上,鲜血顺着崩落的牙齿溅出来。
剑囊振动得更加剧烈,支狩真一把按住剑囊,想把它压住。然而越是用力,越是压不住,仿佛有股桀骜不驯的力量要从里面冲出来。
阿道趴在地上,一点点抬起头,雨水不停从眼皮子淌下来,剑馆的大门模糊得像在晃动,又遥远得像在天河之上。
可天河从来都不属于他。
他也不属于天河。
阿道咬咬牙,十指抓地,艰难地向前爬动。他真是没用,连师父最后的剑馆也守不住。剑刃刺耳的撞击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追杀的城卫从他背上踩过,扑击的鲤战士也从他的背上踩过。他咳嗽着,大口吐血,像一尾离开湖水的鲤鱼,在干涸的岸上痛苦抽搐。
支狩真突然面色一变,手掌被剑囊猛地弹开,无形无质的力量冲出来,像无法阻挡的呼啸音浪。
阿道曲起膝盖,一点点往前蹭。那只猴精说的没错,自己就是个废材。他脸颊摩擦着粗糙的地面,泥水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支狩真深深地望了阿道一眼,攥紧剑柄,萌萌哒感应到了少年满腔的杀意。可过了那么一瞬,她瞧见支狩真松开了剑柄。
剑囊自行浮起来,化作一道道灰色而神秘的水纹,像涟漪一样荡开。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魂器,被誉为道门、魔门的镇派之宝,连大晋一流的世家门阀也未必能拥有一件。”支狩真看着荡漾的水纹,轻声赞叹。侯府藏书记载,具有灵魂的兵刃、法宝被称作魂器。它们也算是一种特殊的族群,威力无穷,自具神通,可以幻化人形,像人一样听、说、走、动,感受喜、怒、哀、乐。正因为魂器拥有自主的灵魂,所以极难降伏。
“那为什么你不……”萌萌哒不怀好意地瞅了阿道一眼。
支狩真平静地道:“魂器有魂器的骄傲,我也有我的。”
一个灰衣男子从涟漪中静静浮出来,他面容平凡,灰色的眼睛像破晓前的天色。灰衣男子跨出一步,穿越数十丈距离,来到阿道身边。
阿道惨笑着,抓住剑馆的岩石门槛,满脸湿淋淋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就算死,也要死在剑馆里。
“阿道。”灰衣男子俯下身,静静看着少年。无声的剑音从他体内荡出,接近的鲤人纷纷破碎,化作血肉粉末。
“你是……”阿道茫然看着灰衣男子,他从未见过他,却又觉得说不出来的熟悉,恍惚相伴已久。
“从你被师父收养,进入剑馆的那一天起,你就不喜欢练剑。”灰衣男子连语声也是平凡无奇的,“你一点也不喜欢剑。可每一次,剑馆的剑都是你来保养擦拭。地板上沾了一点灰尘,你也会擦干净。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还要守在这里?为什么你宁可死,也要死在剑馆?”
阿道埋下头,蓦然泪如泉涌。
“阿道,你做的这些其实也是剑道啊。”灰衣男子温和地笑了笑,“鲤自限于剑道,可剑道何尝限鲤?不喜欢练剑,又有什么关系呢?不是所有的剑,都必须握在手上。”
“我……”
“可是阿道,鲤总要有自己的一柄剑。不管是握在手上,还是握在心里。”
“是。”阿道望见支离破碎的剑馆,泪水又涌出来。
“大音希声,真剑无术,你已经做的很好。”灰衣男子扶起阿道,神色肃然,“你赢得了我的尊敬。吾名希声,上古剑囊,愿与你缔结灵魂之约。”
阿道惑然张了张嘴:“我,我不太明白。你……你难道是那只剑囊?”
希声默默颔首,伸出左手无名指,在阿道额角的伤口沾了一点鲜血,点在自己眉心。
殷红的血渗入希声的肌肤,消失不见。突然间,阿道生出与对方心神相连、水乳交融的亲密感觉。
“以魂器最古老的血誓,以天河为证,从此你我荣辱与共,祸福相伴!”灰衣男子倏然化作剑囊,悬浮在少年面前,发出神圣而古朴的语声,“人在剑在,人亡剑亡!”
阿道缓缓扭过头,呆呆地望着剑馆。他迟疑了片刻,颤抖着伸出手,握住剑囊,握紧了他以为这一生,都不会喜欢去握的东西。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他仰起头,泪水流下来,天河的波光在瞳孔中粼粼闪烁。
“轰!”
半空中,疾旋的水柱飙射,城主所化的黑雾剑气波纹直冲而起,冲向剑丸。剑丸滴溜溜一转,放出千百道耀眼的剑光,流星雨般激射而出,迎向对方。
刺耳的交击声撕裂苍穹,眩目的光雨纷扬洒落。支狩真一边观战,一边留意阿道的动向。
汹涌的音浪从剑囊涌出,以排山倒海之势,源源不断流进阿道体内。他身躯微微颤动,心脏以前所未有的活力跳动,苍白的脸色开始变得红润,全身大、小伤口迅速止血、结痂,骨骼的裂缝一一弥合。
剑囊猛然一抖,一道剑浪射穿上空,浓密的阴云层倏地破开小孔。一线月光被剑浪裹挟而落,如同一根纤细冷冽的雨丝,笔直投向阿道。
“这是魂器以自身神通,强行勾动银月,硬结剑胎。”支狩真心神震撼,隔着密集交织的雨点声,他恍惚感到一丝奇异的剑鸣从阿道身上传出,忽轻忽重,绵延如潮,仿佛充斥了整个天地。他侧耳细听,却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声响,那剑鸣竟是无声的。
又或是剑鸣就是漫天落下的雨声。
“大音希声……”支狩真的眼神慢慢亮起来,他凝神调息,音剑流的法门在体内流转,又向外延伸而去,与滂滂沱沱的雨声交汇,化作天地之音,再无内外之隔,天人之分。
隐晦的剑气从阿道身上绽出,像一圈圈涟漪,向外层层激荡。周围的雨水也随之荡漾,形成更广阔的波纹,传递般地一路扩散。
“嘭!”一个城卫被波纹触及,身躯猛地爆开,血液、肉浆、骨渣、长剑和盔甲的碎片溅在半空,同样遵循着波纹的轨迹,往外荡去。
支狩真静静伫立,感应着阿道体外的剑气波纹,任由千万条雨线冲刷身躯,发出噼里啪啦、轻重疾缓的声响。所谓大音希声,原来是以音剑术激发音波,与天地之音交融为相同的节奏,形成一种玄之又玄的共振剑音。
这种共振剑音只可意会,人耳无法听辨。
“嘭!嘭!嘭!嘭!”以阿道为中心,剑气波纹持续扩荡,共振剑音所过之处,鲤人连同剑甲接连炸开,露出一大块空白之地。附近的鲤战士纷乱向远处奔逃,城卫悍然冲过去,瞬间炸成血肉碎片,在半空顺着波纹回旋。
一双灰暗色的眼睛浮出剑囊,转向支狩真,剑气波纹向他汹涌荡来。
“啊呀,咱们快溜!”萌萌哒神色一变,“这个希声是个小气鬼,要替阿道那小子报复我们!”
支狩真目光一闪,突然连迈数步,主动往前迎去。
萌萌哒吃了一惊,剑气波纹迎面而来。倏然间,一圈剑气波纹从支狩真体内绽出,向外扩散。一小、一大两圈涟漪相触,无声无息,合为一体。支狩真的剑气波纹融入更广阔的波纹,随着共振剑音,继续向外扩散。
一圈又一圈涟漪从支狩真身上荡过,犹如细雨拂面,不但毫发无伤,还令他进一步体验出共振剑音的诸多妙义。一些不明之处,也茅塞顿开。他所料无差,只需与共振剑音保持相同的节律,成为其中一部分,便可安然无恙,借机窥得共振剑音之秘。
这也是他主动涉险,进入剑气波纹的原因。
但他想要的好处不仅于此。
片刻后,隐晦的剑鸣声从支狩真体内生出,若有若无,充斥天地,与漫天风雨声交融在一起。最后一点残留的日、月剑气倏然消散,新生的经络血管形似剑气,向四处延伸,以共振剑音的节律相互勾连,一一贯通,结出一具莹澈无瑕的冲和剑胎。
剑胎一起一伏,一胀一缩,呼吸般地发出共振剑音。就连识海内的冲和剑气亦是如此,释放出重重叠叠的波纹光晕,似有声,似无声,寂静的识海由此变得层次丰富。
支狩真随着剑胎一呼一吸,呼吸也似蕴含了冥冥渺渺的天地之音。
“好胆色!”希声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犹豫了一下,一双眼睛缓缓隐入剑囊,剑气波纹开始向内收敛。此子悟得共振剑音的真义,也算入了音剑流门下,不宜再加惩究。
剑气波纹悉数回归阿道体内,一股峥嵘的强大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直冲天际。
支狩真即刻转身,头也不回地掠向影剑术道场。他利用阿道的共振剑音,结成剑胎,并将音剑术的奥妙融入其中,已经捞得盆满钵满。
影剑流的道场内,残骸遍地,厮杀正酣。影剑流的门人满场游走,时不时化作一道道暗影,行踪模糊难辨,连手上的剑也化作影子,随着光线折射变幻。城卫防不胜防,死伤大半,完全陷入了被动挨打之局。
这是一门诡秘的暗杀剑法。支狩真精神一振,祭起迷魂丝,绕过战团,顺利收取传承气泡。他在侯府所阅剑法众多,但尽是正面技击的路子,无一门专攻暗杀之术,如今算是补上短板。
“嘶”的一声,开道的迷魂丝突地停滞了一下。支狩真讶然瞧去,不知何时,一小缕黑雾黏附在发丝上,悄悄蠕动。
支狩真想也不想,立刻切断迷魂丝与心神之间的感应。
“找到你了……”一个奇特的声音在支狩真耳畔响起。
“轰!”支狩真心头一悸,识海猛然巨震,掀起狂涛骇浪。“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明明是一句话,却仿佛重复了无数遍,从无数张嘴里发出来,充满了阴冷、凄厉、怨毒、邪异等负面力量,压得支狩真魂惊魄摇,几乎透不过气来。
八翅金蝉蓦地发出一声激越的高鸣,识海内,星空棋盘光芒大盛,旋转变幻,将邪异的语声驱逐出去。
一个个城卫齐齐转身,舍弃对手,目光聚焦在支狩真身上,眼底黑雾汹涌,似要夺眶而出。“咚!”支狩真向旁冲起,身剑合一,硬生生撞破墙壁,翻滚着逃出道场。
光听其音,他就晓得自己远非这个幕后黑手之敌,也唯有借助金须鲤人和魂器希声,方有一线生机。
轰然一声巨响,半空中,剑丸光束齐射,几乎将黑雾剑气波纹打成了筛子,依稀露出城主千疮百孔的残躯。
“嘭——”城主的盔甲、长剑崩成碎片,四散激射,浑身血肉模糊,摇摇欲坠。
剑丸光芒晃动,凝现出金须鲤人的身躯,神情冷然地看着对方:“城主还是回去,静养一段时日吧。”对方的剑胎遭受重创,几乎丧失了动手之力,他也无意斩尽杀绝。
城主犹如未闻,低下头,目光逡巡下方,落在支狩真身上,喉头发出嘶哑的低吼。
所有的城卫眼冒黑雾,从四面八方扑向支狩真,全然不顾交战的对手。
支狩真翻身而起,低头避开一把疾刺而来的长剑,脚下波浪般地滑步,长剑纷纷从他肋下刺空,他凌空倒跃,反手挥剑,将一名追至身后的城卫拦腰斩断,身躯半空回旋,长剑随臂抖动,刺入扑跃而来的城卫咽喉。
这一连串动作纯粹由剑胎发力,冲和剑气贯穿肢体,流畅游翔,形似一条矫夭灵动的鲤鱼,在跌宕的波浪间窜跃,轻巧做出任何匪夷所思的动作。
倏然间,一股庞大邪异的精神力量跨空而来,追随着支狩真不断移动的身影,犹如跗骨之蛆,一时难以摆脱。
这是精神之力的锁定!支狩真心头一凛,通过精神锁定,对方强行将彼此的精神世界连接,接下来,便是悍然入侵!
城主、城卫想必也由此被控,从而沦为对方的傀儡。在人间道,此类精神锁定的秘法也只有炼虚合道的绝顶高手,方能施展。
支狩真下意识地要运转神锁诀,以解锁之术,摆脱邪力锁定。忽而心念一转,对方的精神力量如此强横诡异,若他一味逃避,岂有胜算?巫灵又哪来机会火中取栗?
魂魄核心内,八翅金蝉惊声高鸣,邪异的精神力量直扑而来,仿佛一条凶悍无尽的长龙,肆无忌惮地闯进识海,攫向八翅金蝉。
刹那间,斗转星移,参商浮沉,星空棋盘迸发出炽烈的光芒,将邪力挡在外面。邪力左冲右突,疯狂扑击,星空棋盘也随之变幻阵势,三十六颗星辰移形换位,牢牢护住魂魄核心。
邪异的精神力量犹在源源不绝涌入,攻势如潮,一波高过一波,不断冲击星空棋盘。
整个识海剧烈动荡,掀起惊涛骇浪,星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星空棋盘轻轻震颤,有些支撑不住了。
无声无息的剑鸣猝然响起,支狩真心念驱动,识海的冲和剑气掠起,莹澈的剑光一闪而过,将邪力一斩两断。与此同时,解锁之术发动,支狩真的精神力巧妙扭转,犹如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逃出对方的锁定。
双方精神世界的连接顷刻断开。
残留在识海的邪力立成无源之水,变得浑浑噩噩。星空棋盘陡然反转,一条条经纬光线纵横射出,交织成星光牢笼,将邪力困入棋盘。八翅金蝉兴奋地鸣叫一声,跃出魂魄核心,尖细的口器探入星空棋盘,大口吸噬邪力。
冲和剑气落回识海,剑光萎靡,显然大伤元气。
庞大邪异的精神力量再次隔空追至,锁向支狩真,逼得他不停运转解锁术,一次次跳出邪力圈锁。
疾风响起,一柄利剑当胸刺来,恰在支狩真穷于应付邪力之时。他来不及招架,只得仓促侧身,避开正面要害。“噗!”剑尖触及肩部,剑胎自生反应,冲和剑气纷纷汇向此处,透体冲出。剑尖刚刚刺破表皮,就被剑气反弹出去,倒崩而回,剑尖应声折断。
支狩真也不反击,掠入鲤战士的人群,一边竭力逃脱邪力锁定,一边穿梭游走,左窜右闪,利用众人缠住追袭的城卫。偶尔他抽冷暗算,绕到城卫背后,趁隙刺杀,绝不与对方正面交锋。
眼看城卫围杀无果,城主狰狞厉吼,挟着滚滚黑雾,扑向金须鲤人。
金须鲤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对方此举等于自寻死路。他无暇思索,剑丸本能跃起,直射而出,洞穿城主额头。
与此同时,城主一把抓住金须鲤人,周身的黑雾陡然暴涨,将金须鲤人顷刻淹没,难辨身影。
“难道是……”剑囊蓦地一震,希声的身影浮现在阿道身边,神色肃然地望向上空。
黑雾像沸腾的滚水,汹涌弥漫,依稀传出几声金须鲤人凄厉的吼叫。剑丸倒射而回,刺入黑雾,来回疾劈狠斩,却无法撕开越来越浓烈的雾气。
“是什么?”阿道一脸迷惑地望着黑雾,在剑囊相助下,他不但结成剑胎,还顺利凝出剑心,一举成为了鲤战士。
“噩!那是吞噬灵魂的噩!”希声身躯绷紧,眼中闪过一丝强烈的忌惮,“想不到,它居然还没死。”
“砰!”半空中,城主的尸体掉下来,摔得四分五裂。凄厉的吼叫突然消失,黑雾幽灵般散开,露出金须鲤人阴森森的面容。他低头俯视下方,眼底雾气诡异浮动。
“揽月城里怎么会有噩?”阿道吓了一跳。
“揽月城的由来你应该听过吧?”希声神情沉重,一眨不眨地盯着金须鲤人,“当年有一位剑术卓绝的鲤战士路经此地,遭遇凶怪袭击,将它连同湖水一剑斩灭。”
阿道骇然道:“那头凶怪就是噩?”
希声默默颔首:“如今看来,噩并未被彻底斩灭,而是逃出了一缕残魂。它藏匿此地,常年蛰伏养伤,不曾被人察觉。”
阿道抿了抿嘴角的雨水,涩声道:“那个只是传说吧?未必就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希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回忆之色,“因为那一剑,是用我斩出来的。那位剑术无双的鲤战士,就是揽月城的第一任城主,也是音剑术道场的开创者。”
混战的人群中,支狩真蓦地心神一悸,抬首望去,金须鲤人的目光死死盯住他,剑丸冉冉升起,爆出刺眼的寒光。
“嗖嗖嗖——”剑丸闪跃,千百道剑光激射而下,猛烈罩向支狩真。
“糟了,连这个老家伙也被控制了?”萌萌哒惊声叫道。
支狩真神色微变,剑胎全力运转,身形犹如鲤鱼窜波,疾闪乱晃。密集的剑光擦着他雨点般射下,周围的城卫、鲤战士纷纷中剑,哀嚎倒下,血肉横飞。
“你逃不掉的。”金须鲤人嘴唇蠕动,驾驭剑丸,飞也似地直掠而来。
庞大邪异的精神力量又一次锁向支狩真。
支狩真急速闪动,以解锁之术,再次跳出邪力的锁定。
识海内,八翅金蝉仍在一点点吸噬邪力,更多奇异古朴的花纹生出翅翼,繁密交织,似图案又似神秘的文字,流烁着一缕缕白金色的灵光。
半空中,金须鲤人不断接近,剑丸一次次喷射出疾风骤雨般的剑光,追得支狩真东闪西躲,上窜下跳,鲤战士死伤一片,四散奔逃,满地尸体狼藉。
街上迅速变得一片空旷,支狩真的身影显得异常醒目,再也无法利用人群掩藏。
数十道剑光接踵射来,寒芒攒聚,亮得视野一片白光。支狩真犹如鲤鱼窜起,凌空跃波,在密集的剑光中腾挪翻转,小心避开咽喉等各处要害。
剑光带起尖锐的呼啸声,紧挨着支狩真的身躯纷纷掠过,刮得他肌肤生疼,无暇招架,只能被动躲闪。
“噗嗤!”血花飞溅,一束剑光后发先至,正中支狩真右腿。剑胎随即震动,冲和剑气自行弹出,击中剑光,令剑气难以渗透内腑。饶是如此,支狩真兀自身形趔趄,动作一滞,又被数道剑光连续击中,翻滚跌地,浑身鲜血飙射。
剑丸转动,绵密的剑光不停顿地射来,不容支狩真丝毫喘息。他挥动长剑,绕身急转,剑气波纹向外层层震荡,带起疾落的雨水,形成一圈共振涟漪,迎向剑光。
一道道剑光触及涟漪,不由方向一偏,速度稍稍放缓。支狩真剑尖一点地面,身形贴地激射,趁隙冲出剑光重围,往阿道的方向逃去。数十道剑光击在他原先的位置,打得水花喷溅,地面裂开密集的孔洞。不待支狩真缓过神,庞大的邪力如影随形般摄来,与剑丸形成两面夹击,追得支狩真左支右绌,疲于奔命。
金须鲤人疾扑而至,剑丸倏地一跃,在空中划过一道雪亮的惊虹,击中支狩真背心。
“啊!”萌萌哒尖叫一声,如遭雷殛,从支狩真肩头高高弹起,抛向半空。支狩真背部一颤,嘴角渗血,长剑往后撩去,勉强拍开剑丸。适才危急之下,他施展主宠伴生咒,将剑丸绝大部分的冲击力转嫁给萌萌哒,方才侥幸逃得一命。
“轰!”邪异的精神力量借机锁住支狩真,双方的精神世界瞬间连接,邪力像贪婪的凶兽扑入识海。
剑光一闪,支狩真强行驱动冲和剑气,将邪力斩断,再以解锁之术,挣脱了对方的精神锁定。冲和剑气哀鸣着跌回识海,莹光涣散,萎缩成一丝模糊的剑影,再无动手之能。
金须鲤人屈指一点,剑丸灵活转弯,化作一弧刺眼的寒光,从左侧绕向支狩真。支狩真双足弹地,竭力窜到阿道身后。剑丸毫不避让,径直射向阿道胸口。
希声跨前一步,挡在阿道跟前,剑气波纹绽出体外。剑丸仿佛陷入了无形的淤泥,速度越来越缓慢。希声低哼一声,剑气波纹急剧震荡,剑丸微微一颤,被共振剑音的涟漪带动,跟着绕转起来。
金须鲤人盯着剑气涟漪,眼中闪过一丝迷茫,继而黑雾大盛,剑丸猛地挣脱涟漪,倒射而回。
“扑通!”萌萌哒从高空坠下,重重地摔落在一个水坑里,泥浆溅得满头满脸。她翻了个滚,一个纵跃,窜到支狩真肩头。
“你还行吗?”支狩真瞧了瞧萌萌哒,猴精眼神灵动,动作敏捷,毫无受伤迹象。
“毛都没掉一根,就当作是蹦极了。”萌萌哒翻了个白眼,顺手把脸上的泥水抹在支狩真脖颈上。
“阿道,这只噩不是冲我们来的。”希声淡淡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携住阿道的手,一步跨越十多丈的距离,倏然出现在街尾。
支狩真心头骤然一沉,他本想利用希声做挡箭牌,挑起对方与金须鲤人火并。孰料希声看穿他的图谋,甩下他置身事外。以希声的速度,自己根本追之不及。
如今等若陷入死局。
金须鲤人瞧也不瞧希声,剑丸一闪,凌厉射向支狩真。
支狩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无声的剑鸣自剑胎响起,回响在四周的风雨声里,与天地应合。
视野中,剑丸以惊人的高速不断接近。支狩真猝然掠起,身与剑合,剑与天合,以一往无前之势冲向剑丸。一圈圈剑气波纹向外扩散,搅得雨水如同白浪翻滚,转如漩涡。
“好!”希声远远地瞥了一眼,禁不住低声赞叹。这一剑共鸣天地,深得音剑术的神韵。可惜此子空有一身天赋,心术不正,难登剑道巅峰。
“当——”一声激越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四周。剑尖精准击中剑丸,剑丸抛向半空,支狩真长剑脱手,口喷鲜血,倒翻着往后飞跌,撞入了音剑流的剑馆。
这狡诈的小子!希声神色微变。
剑丸在空中一转,千百道剑光怒放,狂风暴雨般罩向剑馆。“轰隆隆!”剑馆门檐崩碎,屋墙塌陷,碎石纷乱坠落,扬起一片尘灰。
阿道呆了呆,悲号一声,两眼发红,猛地挣脱希声的手,发疯似地冲向剑馆。
“砰!”支狩真摔在道场的地板上,顺势翻滚,一把抓住木架上的铁剑,格挡剑气。同时以解锁之术,逃开邪力的又一次锁定。
“这下玩大了,咱们快溜吧!”萌萌哒焦急喊道。
“逃到哪里去?飞剑的速度比我们快。”支狩真抹掉嘴角的鲜血,望向剑馆门外。他故意硬拼一记,借助反震之力摔进道场,只为诱使金须鲤人破坏剑馆。
现在就看阿道能否忍得住了。
“嘭嘭澎!”一道道剑光犹如怒浪,汹涌扑来,打得道场四分五裂,千疮百孔,沦陷成一片废墟。
支狩真连挡带躲,狼狈不堪。剑光不时落在他身上,带出一抹抹血光。萌萌哒头晕眼花,像只皮球不断地弹起落下,被支狩真施展主宠伴生咒,一次次转嫁伤害。
纵横交错的剑光中,金须鲤人走入道场,剑丸亮如冷月悬空,浓烈的寒光吞吐不定,笼罩住支狩真,轰然击下。
“住手!”背后传来阿道愤怒的叫声,剑气波纹随之荡来。
金须鲤人嘶吼一声,剑丸被迫收回,往后倒射。
“轰隆”一声巨震,掀起滔天剑气。阿道拍动剑囊,无穷无尽的剑气波纹圈住剑丸,重重叠叠向外扩荡。
“钉头勾魂面!”支狩真突然口诵巫咒,伸掌拍向金须鲤人,掌心的人脸烙印脱手飞出,破入黑雾。
他终于等到了施展钉头勾魂面的机会。
随着一阵诡异的笑声,金须鲤人抱住脑袋,痛得满地打滚,凄厉哀嚎。剑丸随即陷入共振剑音,砰地炸开,碎片激溅,金须鲤人口中鲜血狂喷。
“这下它完了,赶紧痛打落水狗!”萌萌哒兴奋地指手画脚。
支狩真正要拔剑前冲,斩杀金须鲤人,庞大邪异的精神力量猛然罩来,覆盖了整座揽月城。城内各处,众多城卫齐齐倒下,化作飞灰,一缕缕黑雾从他们眼中飞出,犹如群鸦归巢,纷纷投向金须鲤人。
支狩真脚步一顿,黑雾环绕着金须鲤人不断膨胀,汹汹起伏。无数张阴惨惨的面孔钻出黑雾,狰狞扭曲,发出千奇百怪的咆哮。
剑气波纹触及黑雾,纷纷溃散。阿道口吐鲜血,踉跄后退,剑囊化作希声,卷起他飞遁而逃。
“好像又不妙了!”萌萌哒哭丧着脸道。
蓦然间,支狩真的识海深处,白玉骰子“咕咚”翻了个身,消失不见。他心中一动,立将萌萌哒收入识海。
下一刻,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从四面八方传来,将他硬生生推出了天河界。
(本卷完)
金麒兽炉的檀香燃到尽头,无声化灰,空余一缕蓝色的烟雾袅袅飘旋,消散在听珠阁内。
支狩真伏在案头,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几案上的白玉骰子映入眼帘,由模糊变得清晰。
天河界的一幕幕陆续闪过脑海,恍若离奇的梦境。支狩真抬起头,瞥见兽炉里的香灰,发了一会儿楞。地梦道的十多年,在这里不过是短短一支香的时间,就像打了个盹。
支狩真起身走到铜镜前,摸了摸脸,镜中依然是原先的人类模样。他抬起手肘,瞧了一眼衣袖上的压痕,刚才似乎真的趴在案上睡着了。
只是做了个梦?可他分明记得,自己化作地梦蛾飞入虚空裂口的景象,也清晰记得剑丸飞天流、影剑术等完整的剑术传承。
识海内,星空棋盘徐徐运转,八翅金蝉仍在吞噬黑雾,冲和剑气弱如游丝,萌萌哒仰躺在精神海起伏的波浪上,瞪着大眼睛发呆。
这一切显然不是梦。
支狩真转身拿起白玉骰子,翠绿色的骰点变得极为黯淡,在“一”点的骰面上,赫然多出了一个银须鲤人的图案。
那是他在天河界的样子。仿佛那具鲤体安静地沉睡在骰子深处,等待下一次苏醒。
支狩真若有所思地拨转着白玉骰子,若是“一”代表了天河界,那么骰子的其余七面,是否也代表了地梦道的另外七个世界,与八荒相对?
这颗白玉骰子能够带他穿梭两道,转生投胎,显然是一件神乎其神的绝世珍宝,价值之大,超乎想象。唯一的缺点应该是无法将实物带出地梦道,脱离天河界时,他手里分明还握着一把铁剑。
支狩真沉思了一会,咬破手指,凝出一滴精血,落在白玉骰子上。当务之急,是令此宝认主,彻底收归己用,再慢慢细究其中奥妙。
血滴落在骰面上,缓缓滑落,白玉骰子毫无反应。支狩真又以精神力渗透其中,反复试探,始终未有所获。
究竟是此宝无法认主,还是他不曾寻到其中关窍?支狩真一次次摩挲着白玉骰子,过了良久,察觉出了一丝异样。
八面体的骰面上,镶嵌的骰点并非全呈直线排列:或是构成一个弯弯的弧度,例如“三点”,形似一撇。或是左右分列,形如双钩。还有的如“四点”,占据骰面四角,形似一个“口”。
诸多骰点看似随意分布,但观其走势连接,倒有点像是笔画。支狩真心中一动,取出笔墨,摊开宣纸,将每一面的骰点写在纸上,试着连成笔画,再把这些笔画拼凑成字。
此法看似简单,实则繁琐之极。有些骰点既可连成一捺,也可连成弯钩。将各种笔画罗列组合,移动位置,经过删选、拼凑、重组,来来回回可以拼成几十个字。
支狩真注视着宣纸上凌乱难解的字样,反复念诵,陡然心中一震。他提起笔,在“氏”、“二”、“人”、“夕”、“口”几个字上画了个圈。
五个字再行拼合,把“人”字的一捺换成竖弯钩,又变成三个字。
“无名氏?”支狩真缓缓念道,脑海中闪过那本离奇失踪的《天地猎奇》。
翠绿色的光芒倏然一闪,残留在白玉骰子上的精血被瞬间吸入,消失不见。支狩真恍惚听见一记骰子滚动的声响,他心念一动,白玉骰子化作一缕流光,投入识海,悬浮在魂魄核心,已然成功认主。
支狩真怔了半晌,白玉骰子的原主是无名氏?此无名氏与撰写《天地猎奇》的无名氏难道是同一个人?果真如此的话,此事未免有些蹊跷。自己先是得到无名氏的白玉骰子,之后又读了他所著的书,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
支狩真生出了一丝疑心,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在室内来回踱步思虑。
“喂!小帅哥,在吗?我可以出来了吗?”萌萌哒忽然叫嚷起来。
支狩真心神一动,萌萌哒跃出识海,落在几案上。她瞧见支狩真,不由楞了一下,旋即扑上去,两眼放光,睫毛忽闪个不停:“哇,原来你本人这么帅啊!小脸蛋又白又嫩,啧啧,好想咬一口。”
支狩真擦掉衣领上的口水,道:“你这几日先待在识海,等我寻个由头,当众带你入府,以免留下破绽。”
“好嘛,谁让你长得帅,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啦。”萌萌哒嘻嘻一笑,目光在四周一转,惊呼连连,“啊,这颗珍珠比西瓜还大!帘子是宝石串起来的?这么一大块羊脂玉的凳子?我靠,连便桶也是贴金箔的,还雕了花鸟?万恶的封建社会,请收下我的膝盖吧。呜呜呜,投胎果然很重要啊!”
支狩真不理会她的胡话,据他所察,萌萌哒的魂魄穿越进入天河界,夺舍了猴精。虽然两者魂魄合一,但并未完美融合。猴精的诸多习性影响了她,加上野外独自生活多年,以至于性子乖张多变,疯癫古怪。
萌萌哒又跳又叫,一头扑到床上,小脸埋进松软芬芳的香蕤枕里,闭上眼睛,陶醉地深深吸气:“你晓得,我有多久没睡过枕头了么?”
支狩真瞧着她慢慢静下来,细小的手臂抱紧了方枕,一下一下地轻颤。像是天气转凉时,从树荫里掉下来的秋蝉,在泥地上哀鸣着颤动翅翼。
“迟早有一天,我会送你回去。”隔了许久,支狩真说道。
“迟早有多久呢?”萌萌哒埋着头,语声低得像蚊蚋,“其实你心里明白,我也明白,我是没什么希望回去了。你又不是老天爷。”
“那为什么……你肯结下主宠伴生咒?”
“为了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啊,傻瓜。”
“我什么都说了……求求你……求你让我死吧!我只想死……”
阴湿的地下甬道里,公子哥蜷缩一团,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赤裸的身躯裂开许多奇形怪状的血口子,皮肤向外翻卷,绽开的血肉像一张张吸吮的嘴唇,随着呼吸颤动。
宁小象放下手里血迹斑斑的钢钳,叹了口气。
“我说过,千万千万,不要开口求饶。我已经有点累了,本想休息一下,可现在……”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从刑具架上抽出一根竖满毫刺的银针,爱怜地亲吻了一下。
“你是人,不是狗。人嘛,就得像个人样,何况是堂堂的世家公子呢。”宁小象转动着银针,慢条斯理地从公子哥的鼻孔穿进去,“来,让我们重新开始。”
“我本是苦水巷惫懒的人,闲沽酒逗虫鸟爱耍花腔。一夜间风云起群雄逐浪,从此我尘封的割鹿刀不再深藏。”
天蒙蒙亮时,宁小象哼着小曲儿“空城计”,施施然走出鱼市。
“空城计”是晋楚一带出名的戏曲,讲述了一个出身贫民巷子的泼皮,遭逢乱世,历经一连串风云际遇,最终崛起成绝代豪雄的故事。二十年前,赵蝶娘初次反串此角,一曲“空城计”唱作俱佳,技惊四座,由此誉满京都,登上歌舞大家之路。
“得秘笈修术武一鸣惊人,入龙潭出虎穴百炼成钢。抛生死战八荒壮怀激昂,我是英雄有谁问出身低下?”宁小象一路哼着曲儿,拐进一处横七竖八的贫民巷子里,转绕了半天,确定无人尾随,方才悠然走上大道。他的肤色变白,眼框拉大,双眉的间距缩短,全身骨骼发出一连串细密的轻响,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回府沐了浴,宁小象换上一身白衣便服,带着两个天罗卫的亲信,去秦淮河畔的金陵春酒楼吃早茶。
走在暮春灿烂的朝晖里,宁小象口角含笑,满面和风。有个老妪摔倒在路边,他还伸手搀扶。即便老妪扯住他的衣服,哭叫着是他撞倒了自己,宁小象兀自没有动怒,反而掏出一个银锭,好言好语打发了她。
一名天罗卫笑道:“大人今个的心情不错啊。”
宁小象开怀一笑:“入了我们这一行,一早睁开眼,瞧见自己还活着,都应该高兴。”一夜刑讯逼供,他从公子哥口中撬出了完整的“六艺御法诀”。虽不是什么高深法诀,却是会稽孔氏的奠基心法。对于他这种寒门出身的人而言,已算是了不得的东西了,自然心情愉悦。
“大人,这种恩将仇报的刁恶贱人,何不让我一刀砍了省心?”另一名天罗卫不解地问道。
“那可不是人,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罢了,何必与她计较?”宁小象摆摆手,轻轻叹了口气,“她做不了人,才会做狗。这世上最难的,其实是做人啊。”
“大人早就是人上人了。”
“就是!比起那些自命不凡的世家弟子,大人手握实权,可要强上太多了。”两个天罗卫争相奉承。
“什么人上人,还不是为陛下当差,看世家脸色?说到底,你我都是忠犬啊。”
宁小象笑了笑,三人来到金陵春,这家建康的老字号酒楼门前,已经人来人往,排起长龙。
这是金陵春定下的规矩。任你高门大阀,官尊位贵,进来都得老老实实排队等位。这里的大厨并非人类,而是以庖厨手艺冠绝天下的饕族,金陵春背后更站着一个庞然大物——八荒商团。
八荒商团财雄势大,手腕通天,酒楼、客栈、妓院、牙行、当铺、钱庄、赌场……诸多生意遍布八荒各族,号称天下第一商团,据传与各国国主、羽族凰后都有些交情。
宁小象三人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被店小二引楼入座,奉上热气腾腾的毛巾、香片。
“脆鳝面、煮三丝、灌汤包、萝卜糕、酱凤爪、狮子头……”宁小象熟络地点过茶点,用热巾擦了擦手,又道,“取个符纹食盒,装一份你们招牌的虾爆鳝面带走。”
店小二应了,哈腰问道:“客官可要听曲子吗?”
宁小象正要回绝,一个天罗卫接口道:“大人,金陵春新来了个赶座子卖唱的小娇娘,叫小单儿。那嗓子真叫绝了,听得人浑身都痒痒的,像小猫抓似的舒坦。”
“这位客官说的是。”店小二也热情推荐,“听过小单儿唱曲的客人都讲,不比当年的赵蝶娘差多少哩。客官不妨听一下,包你满意。”
宁小象端起香片,呷了一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未过多久,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背负胡琴,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来到座前,深深弯腰,道了三个万福。
“燕人?”宁小象瞅了瞅少女湛蓝色的瞳孔,随口问道。
“大爷慧眼如炬,我和小女都是燕人。”老汉赔笑道,他和少女长相颇似,都是蓝眼睛,高鼻梁,脸部轮廓凹凸分明,眉宇间自有一股硬朗的气宇。
“哪个部落的?”宁小象目光扫过老汉手背上的青筋,又问道。
“图翼部落。”老汉放下胡琴,“大爷想点什么曲子呢?”
宁小象犹豫了一下,侧过首,瞥见对面墙上的一幅斑斓壁画。隔了一会儿,他淡然道:“空城计。”
琴音袅袅响起,云板声中,小单儿身段飘逸,朱唇轻启:“我本是苦水巷惫懒的人……”
宁小象凝视壁画,画中的少女身着男袍,束发戴冠,似随着悠扬的歌音琴曲,翩跹舞动。那是赵蝶娘刚出道时,在金陵春座唱“空城计”,席上一位画师当场动容所绘。事隔多年,色彩绚丽的壁画变得一片斑驳,连少女灵动的眸子也模糊了。
“我是英雄有谁问出身低下……”
宁小象放下茶碗,在心里无声和着。二十年前,他也站在这楼上。彼时他不过是一个书院学子,饱受世家弟子欺辱。耳听赵蝶娘唱出这一句,不由浊泪盈眶,掉头而去。
“强敌伺城楼上我击刀高歌,凌云志血长流一曲难尽,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二十年的余音婉转绕梁,琴声如水不绝,壁画里的少女早已嫁作人妇。宁小象温和地笑了笑,打赏了一锭金子,父女两个称谢告退。
“盯住他们,抓起来审。”宁小象瞧了一眼父女二人的背影,不动声色地道。
两个天罗卫吃了一惊:“大人,他们来路不正?”
“那个老的筋骨如铁,手指骨节粗凸,呼吸顿挫有致,有一身极高明的武道功夫。女的腰肢灵巧,步伐轻盈,暗蕴魔门气息。”宁小象拿起竹箸,夹了一只晶莹剔透的虾饺,送进嘴里。“他们是燕人,一口建康话说得这么好,不觉得奇怪么?十有八九是大燕的探子,绣衣司的手向来伸得很长。别忘了,三日后就是夏至的萌荫节,羽族也快要进京了,各国各族的探子必然会来凑热闹。”
“是。”两个天罗卫起身领命,一人迟疑着道:“大人,万一这两个不是探子,岂不是得罪了八荒商团?”
宁小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天罗卫的准则是什么?”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那个天罗卫噤若寒蝉,低声道,“属下明白了。大人,审过他们之后……”
“处理掉。”宁小象端起符纹食盒,微笑着走出酒楼,轻轻哼起了空城计。“凌云志血长流一曲难尽,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老汉的胡琴拉得很好,少女的台步手势也好,唱腔更好。
可他不再是二十年前那个书院的少年了。
鹿苑是晋朝王室弟子的园墅住区。
它南衔青溪桥,东临燕雀湖,水木葱茏环抱,鸟语花香。碧瓦朱甍绵延,古色古香。
当朝大司马、大将军、太子太傅、白鹭书院山长高倾月的府邸坐落于此。这是大晋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受赐皇家园墅的臣子。
宁小象手捧食盒,站在高府门前,熟络地和门子胡老头打招呼。
“宁大人又来看望大将军吗?”胡老头身材魁伟,声若洪钟。他本是高倾月的亲兵,早年作战落下一身伤病,留在大将军府里当个门子。
“在您老面前,我就是个毛头小子,哪是什么大人?这支老玉参是我孝敬您的,吃了包您金枪不倒,子孙无穷!”宁小象笑眯眯地奉上玉参。
甘辛浓郁的参香隔着红绸布散出来,胡老头闻得神气一爽,浑身血液发热,失声叫起来:“好东西!破费了不少吧?”
宁小象正色道:“区区一个死物,值得甚么?您老以前教我的那几招沙场百战拳,可比这东西金贵多了。”
“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亏你还一直记得。”胡老头感慨地拍了拍宁小象的肩膀,压低声音,“进去留点神,将军心情不是太好,这些天老夫人又发病了。”
高倾月的母亲患有疯癫症,时常发作,宁小象也知晓此事。当下谢过了胡老头,由一名侍卫引领,入府拜见高倾月。
向阳的庭院幽静,花木繁茂,高倾月立在婆娑的光影里,悠闲修剪花枝,一袭月白中衣透出柔和的光彩。
宁小象俯身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站在边上,一言不发,耐心等候。
明媚的阳光下,高倾月修长的手指莹白如玉,纤尘不染。两指轻轻一夹,布满倒刺的蔷薇枝条无声坠落。他动作从容,风姿优雅,手指在浓密的花丛间迂回穿行,宛如翩然滑翔在水里的游鱼。
宁小象屏息静气,凝神观看。炼虚合道的无上宗师修炼,不再拘泥于打坐调息,生活中的一举一动莫不渗透功法,打磨道心。高倾月修剪花木看似寻常,实则暗蕴道韵,深究天人玄理。
高倾月手指似疾似缓,散碎的枝叶纷纷落地。阳光丝丝缕缕,穿透疏密有致的蔷薇枝叶,又流溢出来。光线与花荫斑驳相间,美妙交织,增之一分则浓,减之一分则淡。
“好!”宁小象禁不住轻声喝彩。
高倾月停下手,悠悠看了宁小象一眼:“好在何处?”
“学生一时喜不自胜,失态惊扰老师修炼,还望恕罪。”宁小象又郑重一礼,道,“若将阳光看作天地,蔷薇看作修士,老师此举,应是探究天人合一之道。经由老师妙手,这丛蔷薇既展示了自身的曼妙多姿、昂然生趣,又契合阳光投射,摇曳生影,彼此交相辉映,光彩互动。”
他上前几步,指着蔷薇花丛道:“现在若让学生裁剪花枝,已经无从下手。再剪去任何一根枝叶,都将破坏光与影的交融。可见老师修剪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正显天人合一的完美妙景。”
“完美?还差得远呢。”高倾月摇摇头,“你再看。”
晴空日头渐移,光线变幻,蔷薇花丛也随之变得光影驳杂。有几处密不透光,有几处又显得疏漏,迎光处则过亮,背阴处则过暗,再无先前完美有致的妙态。
“任由天地移转,妙景恒在,方为完美。”高倾月轻叹一声,折下一朵含苞欲放的鲜红蔷薇,随手一抖,刹那间光影颤动,疏密变化,花丛又生出一番妙趣。
宁小象沉思片刻,恍然道:“学生受教了。”
高倾月笑了笑:“这几年你的修行见长啊,功法秘典想必见识了不少。”
宁小象心头微微一跳,此语似有所指,莫非自己暗中杀人劫笈的勾当漏了馅?他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高倾月神姿悠然,手执蔷薇放在鼻前,轻轻一嗅,脸上瞧不出丝毫端倪。
“说起来,学生还要多谢那些各国各族的探子。天罗卫抓捕刑讯时,从他们嘴里撬出了不少奇功异法。”宁小象神色自若地答道。自家手脚做的十分干净,天罗卫又在掌控之下,出纰漏的可能微乎其微。
高倾月放下花枝:“你修炼的是万一熔炉拳,唯有博采众长,方可大成。可惜了,你出身寒门,难窥道门真秘,我也不能私下相授,否则你的进境不止于此。”
“能拜在老师座下,已是学生莫大的福分。老师昔日在书院的循循指点,小象莫敢或忘。若无老师托庇,小象的仕途又岂会如此顺畅?”宁小象声色慨然,“老师再造之情,恩同父母,每思及此,不禁涕零。”说着,连眼眶都隐隐发红。
高倾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路是你选的,也是你走的。是你自己选的好,走的好,陛下提拔的好。与我何干?这样的话以后别再提了。”
宁小象低头称是,奉上符纹食盒:“这是金陵春的虾爆鳝面,学生记得老师最爱吃了。”符纹烙印的食盒保鲜保热,与刚出锅时并无两样。
“你有心了。”高倾月微微颔首,随口问道,“水龙吟这群人查得如何了?”
水龙吟是近几年一个新兴的秘密组织,多为寒门、平民出身,专肆劫杀豪门子弟,暗中宣扬平等公道等歪理邪说,被朝廷、道门悬赏通缉。宁小象心头又是一跳,脸露愧色:“学生无能,暂时还未查出什么蛛丝马迹。”
高倾月凝视着他,微微一笑:“你若是无能,我岂不是眼瞎?蒙荫节在即,羽族又要进京,这种时候可不能出乱子,你明白吗?”
“是。”宁小象恭敬答道。孔氏这一票干完,他已下令水龙吟诸众分散远走,一年内潜伏不出。
二人寒暄了一阵,高倾月转过身去,修剪花木,宁小象识趣告退。
“养植的花木若是胡乱攀长,主人总要修剪一番。若再长成了不听话的杂草,更需连根拔去。”高倾月喃喃自语,手指如剪,一截爬上墙头的蔷薇枝条猝然断落。
宁小象抬起头,瞧见高倾月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由心中一寒,患得患失。
高倾月是暗示自己攀附陛下太过了么?还是水龙吟那边,真的露了马脚?
听珠阁内,支狩真燃起一支净心菩竹香,苦思凝结剑胎之法。
人体与鲤体构造相异,他想要在人间道结出剑胎,必须另起炉灶,修改鲤人秘法。
“世子,谢府谢玄公子、王府王凉米小姐、潘府潘安仁公子联袂求见。”秋月入内禀报。
支狩真微微一愕,旋即恍然:“是为了蒙荫节而来吧?”
秋月道:“应是如此了。世子忘了吗?您与谢玄、王凉米、潘安仁作为世家之首,要在蒙荫节领阵祷天呢。”
支狩真目光一闪,蒙荫节上,最隆重一事莫过于宣布道门预录名额。他作为原氏年青一辈的子弟,入选领阵祷天的四人名单,恐怕是潘氏一伙勾结原氏中人,故意为之。
捧得高,摔得才够狠。京都大半个世家门阀,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两日后,蒙荫节的前夜。
月黑风高,夜色像起伏的草原。城东一条幽暗狭窄的长巷里,图客鬓发凌乱,衣衫染血,后背贴住一面粗糙的高墙,竭力蜷缩身躯,听着自己惶急如鼓的心跳声。
阿爹已经完了。大燕绣衣司的人落在天罗卫手里,连一根完好的骨头都留不下来。图客强忍眼里的泪花,咬紧牙根,弯刀用力一剐,小腿上发黑浮肿的腐肉整块削去,鲜血溅在墙根上,发出腥臭的气味。她哼也不哼一声,将一瓶金疮药粉倒在伤口上,小腿猛地哆嗦了一下。
长巷深处,隐隐传来衣袂卷动的微风声,血蝠犬拍动翅膀发出的低吠声。
天罗卫又追上来了。图客深吸了口气,甩出一根细长黝黑的钩索,越过墙头,迅捷攀绳而上,翻过高墙,窜进另一条巷子,往秦淮河的方向逃去。
她和阿爹在金陵春卖唱,不知怎地被天罗卫识破底细,遭伏围杀。建康各处城门早已封闭,这几日重兵驻防,把守森严难出。眼下她唯有跳进秦淮河,顺流游入长江,才有一线活路。
上空陡然亮起两点绿油油的光,一头血蝠犬飞过高墙,拍打肉翅停在半空,碧绿的瞳孔盯着图客。这是天罗卫豢养的奇兽,嗅觉灵敏,尤擅追踪。
图客手臂一抖,钩索像一条毒龙猛然抽向空中。血蝠犬扬翅一闪,掠向高处,发出一连串短促的吠叫。
“找到她了!”远处的天罗卫闻讯扑来,堵向小巷各处出入口。
图客银牙一咬,像一头凶狠的小母狼直闯巷口。一旦对方完成合围之势,她再难脱困,平白浪费了阿爹拼死换来的机会。
一名天罗卫站在巷口,双手持剑,向她笔直冲来。双方不退不避,身影交错而过。图客右肩溅血,又添一道伤口。天罗卫踉跄前仆,软软歪倒在墙边,血水从喉头汩汩涌出。
图客脚步不停,手中弯刀高高扬起,冲向另一个赶至的天罗卫。后者半蹲不动,谨慎守在巷口,挡住出路,一对奇门兵刃跨虎篮在夜色下冒出尖锐的寒光。
“拦住她!”四、五名天罗卫出现在巷尾,堵住退路。高墙两头,一个个天罗卫扑跃而下,杀气腾腾,从后方汹汹追来。
“长生天与我同在!”图客逼近巷口,低吼一声,弯刀卷起一缕诡秘的银光,直劈而下,发出阵阵令人魂惊魄摇的呜咽。
天罗卫竭力收摄心神,排除刀声干扰,手中两柄跨虎篮交叉举起,全力封向弯刀。他不求杀敌,只需拖延几息,便可汇合追兵,稳稳困杀对手。
刀光倏而一滑、一扭,由刚厉转为阴柔,缠住其中一柄跨虎篮的刃口,轻轻一带,力道巧妙牵引之下,与另一柄跨虎篮“砰”地相撞,向外荡开,露出中间一线漏洞。
刀光破隙而入,天罗卫额头裂开一道血线,僵立不动。图客一脚踢开尸体,冲出小巷。血蝠犬在她头顶上空盘旋吠叫,身后众人衔尾紧追。
一根铁拐悄无声息,从墙下的阴影里猝然扫出,砸向图客酥胸,恰是她杀敌出巷、心神微分之际。
铁拐势大力沉,蓄满浊气,拐身在空中一次次颤动,仿似不住变幻方位,暗藏诸多细巧变化。
图客心头一紧,这一拐若是挥刀抵挡,势必被对方后续的变化死死缠住,陷入追兵重围。她将心一横,不避不挡,脚步一蹬,身躯奋力跃起。
“砰!”铁拐猛然砸中她的小腹,立被一股阴柔冥渺之力缠上,仿佛击在空空荡荡处,虚不受力。
“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天罗卫神色骤变,铁拐也不由微微一滞。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是云荒六大魔门之一——合欢派掌教“日月真君”顾散日独创的秘法。顾散日虽是无上宗师、魔门巨头,但为人护短偏执,睚眦必报。昔日他有个女弟子被爱人抛弃,顾散日不惜万里追杀对方,灭其宗族满门。
“噗!”图客口中鲜血狂喷,却又借助铁拐震力,再次身形拔起,翻滚着抛向高空,相距血蝠犬不过半丈。
血蝠犬惊吠一声,正待振翅飞空,钩索急速射出,缠住血蝠犬脖颈,瞬息拉近、一绕、勒紧!血蝠犬脖颈“咯噔”折断,头颅掉落。图客挥刀一拍血蝠犬的尸体,身躯半空变向,落向远处的屋顶,一路奔逃而去。
“她是日月真君门下!杀了她,不然我们都得死!”执拐的天罗卫厉叫一声,急红了眼,率众疯狂追击,彻底息了活捉对方的念头。
附近一带迅速被天罗卫封锁,一头头狰狞的血蝠犬从天罗卫总所飞出,加入追索。未过多久,宁小象亲临此地,坐镇指挥。
“大人,人还没找到。”执拐的天罗卫神色不安,如芒刺背,“她一定躲进了民宅,我们挨家挨户地搜,刮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
“当——当——当——当——当——”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际渗出一线青白色的微光。宁小象默然片刻,缓缓摇头:“来不及了。”
灯光陆续从各宅各户亮起,大街上喧声渐起,行人增多。一辆辆马车驱策而出,驶向秦淮河畔,整座建康城仿佛从睡梦中苏醒。
“寅时已至,蒙荫节即将开始,谁也拦不住人了。”宁小象苦笑一声,“蒙荫节是道门、朝廷、世家的祷天盛典,万万不能引起骚乱,否则你我头顶乌纱难保。而今只有等到盛典结束,再行缉捕。罢了,你们化整为零,混在人群里先搜一下,碰碰运气吧。”
他挥挥手,天罗卫退潮般地向外撤走。本以为是一条不起眼的小鱼,谁料鱼肚里,还连着一柄要人命的钩子。
日月真君顾散日,那可是天下最“不要脸”的无上大宗师啊!
一辆华丽的马车“哒哒”驶出豪宅,图客藏在车厢下,身躯平平贴住底座,四肢紧紧攀牢,随着马车汇入了街上的车水马龙。
四周人声渐沸,摩肩擦踵,马车在人流中缓慢移动。图客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草原儿女特有的苹果红脸颊。过了许久,她依稀听见波涛的涌动声,马车慢慢停下来。
图客闪电般窜出车底,挤进汹涌的人潮。
“轰!轰!轰!”一朵朵硕大无朋的烟花冲向高空,璀璨绽放,艳丽的焰芒四射流烁,照得天上亮如白昼,华如锦缎,眩迷了图客的眼睛。
灯彩华丽闪耀,钟鼓浑厚齐鸣,百花飘香飞洒,幢幡缤纷招展。支狩真盛装华服,佩剑戴冠,与谢玄、王凉米、潘安仁并肩肃立在世家子弟组成的四色方阵前,望向秦淮河中冉冉升起的道门九层瑶坛。
整幢瑶坛巍然高耸,庄严华美,恍若被涌动的波浪不断向天空托起。千万条瑞气霞光竞相绽放,映得河水光华潋滟,彩气缤纷。
瑶坛形如八卦,每一层装饰华盖、幔帐、神像、护符、烛台、香炉、花瓶、果盘、金纸、五斋、六素……无不精雕细琢,极尽奢丽。一个个披鳞带角、俊俏灵秀的小精怪跪坐其间,头顶黄冠,身披金丝银线法衣,手捧箫、笙、埙、笛各式乐器,摇头晃脑,洋洋吹奏。
晴空中,一轮红彤彤的旭日跃出云层,金光万丈,恰在瑶坛出水之时,暗合天地交泰之意。
一声天籁般的晨钟响起,清远遒亮,连绵不绝,向整座建康城覆盖而去。世家弟子的四座方阵犹如开门迎宾,向两旁齐齐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啪啪啪——”数十个銮驾仪卫锦袍绣甲,抽动镶金嵌玉的长鞭,鸣鞭开道。大晋太子伊墨高冠玄服,龙行虎步,引领朝廷百官穿众而过,肃立在秦淮河畔。
伊墨二十余许,面容清秀,身躯修长。为人聪颖好学,素有大志,可惜他的资质着实不佳,即便倾尽宫廷资源秘法,至今也只至炼气还神之境。
“日出东方天地明!”紫光闪耀,雷电交轰,一条矫夭的雷龙腾空飞来。原景伯羽衣星冠,双足立在雷龙头顶,一抖白玉拂尘,朗声吟诵。
潘安仁乜斜了支狩真一眼,满脸戏谑之色。潘氏已与原景伯谈妥,太上神霄宗的预录名额里绝对没有原安的名字。这个杂血的贱种,今日可要丢尽颜面,沦为全城的笑柄了!
谢玄呶了呶嘴角,他也从谢青峰那边得了消息,晓得原安落选无疑。不过潘三眼这小子太没出息,有种当众把原安裤子扒光,才叫痛快淋漓的报仇。仰仗家里的势力使绊子,有个鸟意思?他不自觉地瞄了瞄王凉米,目光落在少女红润微翘的嘴角上。
“瑶坛肇启庆蒙荫!”一个庞大的火球自空中炸开,千万点火星汇聚成一头神骏的朱雀,双翼掀动,绚丽的火焰光带纷扬飘飞。一名女冠驾雀清吟,声如玉磬婉转。她头挽双螺髻,背插灵犀剑,黛眉樱唇,艳若桃李,一袭暗红色的道袍光焰流烁。
远处围观的人群爆发出潮水般的喝彩声,谢玄仰头瞧向女冠,楞了一下,脸色不由发苦。这个克星不是一直在灵犀斋闭关修行么,怎地突然赶过来了?
“万民朝宗洪福赐!”狂风大作,大地震颤,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白苏格语声铿锵,骑跨一头吊睛花额白虎,猛然跃踞对岸。白虎威风叱咤,煞气冲霄,一双灯笼大小的血眸森冷转动。四下里顿时鸦雀无声,围观众人吓得四肢发软,胆战心惊。
“万民朝宗洪福赐。”伊墨默念此句,眉间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万民朝宗的宗本该是皇室,如今却变成了道家宗门,朝廷大势也被世家把持。
便连蒙荫节这种举国祷天的庆日,也不得不由道门主祭,皇室只能沦为配合的傀儡。
江风吹乱了他青色的鬓角,伊墨一时心绪凌乱。他看了一眼左下首的高倾月,后者从容玉立的风姿令他信心一振。引入佛门、分化世家、挑动魔门、拨乱反正……伊墨思及与高倾月一系列密谋之策,禁不住手心潮热,恨不得立刻将这些窃取权柄的世家、道门杀个精光。
“道法通天阐本心!”河水激荡,浪花翻涌,一头古朴的玄龟大如山丘,徐徐浮出水面。崇玄署的道官们立在龟背上,以冲虚子为首,齐齐高声念诵,音若洪钟大吕。
玄龟慢腾腾地游到九层瑶坛跟前,冲虚子上前一步,面对瑶坛振衣焚香,庄重稽首,口中喝道:“开坛!”
道官们掐动术诀,洒出一张张五光十色的符箓,符箓无火自燃,袅袅彩烟飘出,在空中幻化成飞禽走兽、宫阙楼宇的仙境气象,无不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引得人群阵阵欢呼。
“请水!”冲虚子捧起一只古色古香的青玉净瓶,河水深处倏然冒出一股泉眼,一道晶莹剔透的水流喷入净瓶。冲虚子封好青玉净瓶,恭恭谨谨地将净瓶摆放在瑶坛的供桌上。
“这叫安水,原安你懂吗?乃是我道门正宗的斋醮科仪,乡巴佬是看不大明白的。”潘安仁瞧着支狩真凝神观看的样子,忍不住出言讥讽。
“多承指教。”支狩真淡然应道。
王凉米看不过去,轻哼道:“一坛醋装不满,半坛醋乱晃悠!说的就是你,潘五无公子!”
潘安仁气极反笑:“等这届道门预录名额宣出来,咱倒要瞧一瞧,究竟是哪个杂种半坛醋乱晃悠!”
支狩真兀自不动声色。谢玄暗骂潘三眼蠢才,既然给对方挖了坑,就该高高捧起,让原安志得意满,最好是诱使他当众口出狂言,再给予当头一棒。如今先漏了口风,岂不是让原安有了防备?
安水之后,便是荡秽、扬幡、挂榜等一套完整的道门科仪。随后由太子伊墨登场,宰杀三牲,宣读祷文。
伊墨手扶宝剑,放眼望去,秦淮两岸熙熙攘攘,冠盖云集。最远处人头攒动,摩肩擦踵,皆为建康城的布衣平民。近些则是诸多寒门子弟,吏员商贾,身着绫罗绸缎。数千名禁军手执金瓜斧钺,拦在他们面前,连成一条泾渭分明的封锁长线,将平民、寒士悉数挡在外围。
内围宝马香车林立,全是世家门阀子弟,男子锦衣玉带,气宇轩昂,女子霓裳珠翠,娇艳如花。再向里,世家嫡系弟子所列的四大方阵贝联珠贯,壁垒森严,由支狩真、谢玄、潘安仁、王凉米四人领衔。
道门以紫、青二气为贵,黑、白阴阳为本。是以四大方阵色彩分明,各着紫、青、黑、白四色道服。男子头插玉簪,女子髻结明珠,个个腰悬长剑,神采飞扬。
乱臣贼子,个个当诛!伊墨徐徐收回目光,抽出腰间宝剑,猛地挥剑斩向三牲,鲜血溅红了视野。
“伊氏奉天明命,相继为君。调理乾坤,教化万民……”献牲完毕,伊墨开始诵读祷文。
冲虚子目光一闪,与崇玄署的道官们交换了个眼色。众人手掐子午诀道礼,齐声诵经:“斋戒诵经,功德自灵。上消天灾,保镇帝王,下禳毒害,以度兆民……”
诵经声低沉缓和,然而浑厚绵重,犹如一层接一层叠加的波浪,压过了伊墨的声音。原景伯三人也长声迎合,龙吟虎啸雀唳竞相争风,更涨道门声势。远处众人瞧着太子肃立祷天,耳闻的却是一句句道门经藏,声声不绝。
支狩真目睹太子神情一怔,旋即眉目间涌起一抹郁怒。想来晋明王接引佛门入京,惹得道门大为不满,遂在蒙荫节上公开打压皇室,还其颜色。
双方的争斗似有愈演愈烈之势。
接下来,应是朝堂各方站队。自己身为门阀一员,又得清风眷顾,还要图谋天荒羽族,理所当然要抱紧道门的大腿。支狩真心中一动,王子乔将他弄进侯府,是要投子于这一盘皇室、道门对弈的凶险棋局啊。
四周的道经声忽而一落,仿佛潮水退去,音渐难闻。太子的祷文声犹如水落石出,响彻人群,沿着河岸远远传了出去。
支狩真不由一愕,留心观去。江风中,高倾月衣袂飘飞,宽大的袖口犹如鼓胀的风帆张开,形成一个无底虚洞,将诵经声源源不断地吸入。
冲虚子、原景伯诸人面色一滞,他们身负道门使命,怎可就此罢休?高倾月纵然位高权重,可也管不到崇玄署头上。各人念转紫府,都将自家功法催到极致。刹那间,白虎、雷龙、朱雀、玄龟大发神威,放声吼鸣。可声音刚一出口,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收拢而去,待到传入众人耳里,柔弱得像猫叫犬吠,反显得甚是滑稽。
冲虚子心头一震,慌了手脚,求救般地向四处望去。
司徒兼录尚书事王亭之、司空兼尚书令潘阳明二人与高倾月并肩而立。王亭之一动不动,拢着双袖,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淮河水,仿佛瞧出了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他身材高瘦,慈眉善目,颔下一簇美须洁白如银,位居朝堂百官之首,也是王氏族长王览的长兄。
老狐狸,整天就晓得和稀泥!潘阳明瞥了王亭之一眼。大晋四大门阀之中,琅琊王氏势力最大。他们既不愿受制于皇室,也不甘心当道门走狗,只想游离于两者之间,保持门阀独立。王亭之统领朝廷政务,崇尚的也是无为而治。
不过老狐狸还是糊涂了。潘阳明心中冷笑一声,当今局势剑拔弩张,岂容你置身事外,装聋作哑?潘阳明五指掐诀,暗运紫府清气,一道五色光轮迸出靴底,潜入地下,往高倾月的立脚处窜去。潘氏一门与洞真五指天向来关系紧密,自不能袖手旁观。
“砰!”地面上的泥土陡然塌陷,变得松如流沙。白苏格骑跨在白虎背上,猛地下方一空,连人带虎往下陷落。白苏格仓促跃离虎背,踉跄掠地。地下一道模糊的五色光轮闪过他的视线,正是本门嫡传的五行**术,白苏格又惊又疑,目光投向远处的潘阳明。
潘阳明心头一凛,这道五行**术明明是冲着高倾月而去,怎会错失目标,绕到白苏格脚下?他面上不露声色,眉心竖纹耸动,就要发动潘氏的天瞳神通。
突然间,他眉心一紧,皮肤仿佛被死死按住,难以睁开竖目。高倾月恰于此时转过头来,对他淡淡一笑。潘阳明念头急转,盛传高倾月一身战力,冠绝大晋,传言果然非虚。
潘阳明嘴角牵动了一下,也对高倾月报以微笑。两次出手无功,他心里已有分数,这种硬茬子当然交给道门去头痛。
“予承天序,祗严祀事。佑我家国,永祗升平。尚飨!”伊墨祷文念毕,雷龙、白虎、朱雀、玄龟纷涌而至,环绕着太子翔游吼鸣,喷吐光焰,犹如众星捧月一般。璀璨的光辉此起彼伏,照得伊墨神采飞扬,引来万众欢呼连连。
原景伯、白苏格、冲虚子纷纷变色,雷龙、白虎、朱雀、玄龟竟然一下子脱离掌控,令他们猝不及防。唯有灵犀斋的道袍女子神色沉静,遥遥凝视着高倾月,美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战意。
“好一个高倾月!”人群里,一名头挽高髻、眼神明亮的道人拂袖轻叹,袖口暗紫色的雷霆徽标一闪而过。
“大晋盛世,千秋万代!”支狩真、谢玄、潘安仁、王凉米同时拔剑,斜指向天,清越嘹亮的剑鸣声直冲云霄。
“锵——”四人身后,各色方阵的世家弟子齐齐拔剑指天,姿势相同,动作合一,千来柄长剑连成一片森森寒光,映射日晖,恍若天上银瀑倾泻。
支狩真、谢玄、潘安仁、王凉米四人身姿跃动,长剑曼妙挥舞。四色方阵随之而动,千名少年英杰动作整齐划一,一柄柄长剑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绽放出耀眼的雪光。
围观的人群大肆鼓掌叫好,紫、青、黑、白四色方阵俯仰启合,不住变化:忽而如流水汇聚,忽而如落英飘散;忽而腾空而起,似猿跃高谷;忽而掠地而扑,似雁落平沙。
“当——”支狩真、谢玄、潘安仁、王凉米各自扑出,四柄剑尖同时在半空相撞,向外荡开。空中四人翩然折返,长剑飞旋,落回方阵。紫、青、黑、白四色队形一变再变,仿佛化作四条矫夭长龙,穿插环绕,交织组合,呈现出千变万化的华美图案。一道道剑光开合不定,满场游走。时而如孔雀展屏,时而如乳燕归巢,时而发雷霆震怒,时而收江海清光……
这场剑舞表演精彩之极,冲虚子却面色苍白,无心观看。这次道门丢了脸,黑锅必须有人来背。他咬牙走到高倾月边上,压低声音:“大将军,真是好手段。”
高倾月神色悠然,俯视起伏的河水,波光映上他玉石一般的肌肤,粼粼烁烁地晃动。
冲虚子嘶声道:“和道门作对,大将军想清楚后果了么?”他一辈子战战兢兢,好不容易才攀上今时地位,现在尽付流水,情绪彻底失控了。
高倾月抬起头,目光掠过冲虚子,悠悠望向远处。王子乔羽衣星冠,孑然而立,即便在万千人潮里,一袭身影依旧显得如此孤独。
高倾月洒然一笑,皎洁如月下神人,翩然无尘。冲虚子猛觉浑身一重,膝盖发软,“扑通”瘫倒在地,连一根手指头也动弹不得。
“大晋盛世,千秋万代!”四色方阵各自转动,形成静止的阴阳鱼图案。支狩真四人携众举剑向天,齐声高呼,声如雷动九霄,久久回荡。
一道道五彩缤纷的烟花冲向高空,绚烂绽放,幻成一幅幅美轮美奂的盛世华景。
“和我作对,你想清楚后果了么?”高倾月从容迈步,从冲虚子头上跨过,卓然而去,背影仿佛嵌入了漫天烟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