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剑锋嵌入树干半截,枝杈猛烈震荡,金闪闪的叶子摇落如纷乱的星雨。
支狩真抽回长剑,蓄势再斩。如今体内日、月剑气减少,疼痛大为缓解,他已有了连续出剑之力。
“别再砍啦,你个十三点!二百五!知不知道砍伐林木犯法啊,大白痴!”
树干上方,一块深褐色的树皮被“砰”地推开,像一扇小门,露出幽窄的树洞,从里面冒出一个蓬头垢脑的小脑袋,瞪大红彤彤的眼珠,冲着支狩真唾沫飞溅。
支狩真倒退半步,长剑横于胸前,暗自戒备。对方瞧清支狩真的模样,惊奇地大叫一声:“啊呀,是个小帅哥呀。等等,我们重新来过!”小脑袋闪电般缩回去,树皮小门重新关上。
支狩真暗思“十三点”、“砍伐林木犯法”之意,一时疑惑难解。他初临天河界,并不了解太多风土人情,也辨不清对方是何种生灵。
足足隔了一顿饭的功夫,伴着一阵柔和的微风,树皮被一根细若春葱、毛色雪白的小手指盈盈点开。一个毛茸茸、白乎乎的小家伙围着金灿灿的薪叶小裙子,羞羞答答,碎步扭腰而出。
她粉红色的浓密睫毛翘起,迎着支狩真忽闪忽闪:“小帅哥,梳妆打扮的时间长了点,让你久等啦。嗯,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荒野,荒野中有那么多的薪树,你却偏偏砍了我住的薪树。咱们这么有缘,发个红包好不好嘛?”她撅起小嘴唇,声音娇滴滴的,眼睛像艳丽的红宝石闪着光。
怎地换了幅模样?言辞也拗口得很。支狩真愈发警惕,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番:桃子脸,脸颊粉嘟嘟,尾巴细长,纤细如丝的绒毛密布体表,像一团洁白的小雪球,不含一丝杂色。倒像是一只——白毛小猴子?他的目光顺势滑向对方下体,煦风吹起薪叶裙,露出玫红色的光洁小屁股。
真是猴精?支狩真心头一凛,但凡兽类成精,莫不凶狠狡诈,各具神通,最喜人肉滋味。
“哎呀,小帅哥你好色呦!连人家那里也要偷看,真是重口味。”小猴精羞涩地捂住薪叶裙摆,摇了摇尾巴,“你相信跨种族的爱情吗?”
“阁下说笑了。”支狩真楞了一下,长剑蓄势待发,嘴上应付道,“在下并不知晓这株薪木是阁下所居,多有打扰,还望恕罪。只是不知,何谓红包?”
“人家有名字哦,叫萌萌哒,不是什么阁下啦,真老土。”萌萌哒掩嘴一笑。
支狩真瞧着这张小猴子脸,竟生出一笑百媚生的荒唐感觉,禁不住心里发毛,一阵恶寒。
“至于红包嘛……”萌萌哒搓了搓小手指,眉飞色舞地道,“比如黄金啦,白银啦,钻石珠宝啦这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小帅哥,孔方兄你的明白?”
这是想要劫财?支狩真颇觉意外,他尚是首次听说兽精爱钱,兴许是天河界风俗不同,又或是此精故意出言迷惑,待他稍加松懈,再突施毒手。
“在下如今身无分文,日后有缘重逢,再发那个,那个红包给萌……萌兄。”支狩真微微摇头,随口敷衍。
“是萌妹子,不是萌兄!小帅哥你什么眼力啊,连男女都分不出来,你不会是个基佬吧?还有——”萌萌哒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支狩真,忿忿说道,“你在撒谎!”
支狩真不动声色地问道:“萌,萌妹子何出此言?”
“小帅哥,你越是这样控制表情,就越代表你在撒谎啊!”萌萌哒下巴高高扬起,满脸傲娇之色,“知道什么叫身体语言吗?你嘴唇紧抿,表示你有所隐瞒;你轻微摇头,表示你口不对心;你抚摸剑柄,表示有所控制……小土鳖帅哥,你的身体出卖了你啊!你绝对不是身无分文,相反还很有钱,至少随身携带着一批昂贵红货!”
支狩真心头一紧,微笑道:“萌妹子说笑了,在下完全听不明白。”
“啊!你眼周绷紧,这是要——”萌萌哒浑身绒毛陡然竖立,尖叫起来。寒气森森的剑光猝然掠出,刺中小猴精咽喉,发出“叮”的一声金属鸣响。
萌萌哒像一团毛球,翻滚着向后抛飞,砸在茂密的树冠上,“扑通”摔倒在地,折断的枝叶从她头上“哗啦”洒落。
“你眼周紧绷,这是要实施犯罪!”萌萌哒晕头晕脑地爬起来,摸着脖子,气呼呼地嚷道。
支狩真神色微变,这一剑他全力而发,势在必得,孰料对方毫发无损。莫非这只猴精生具刀枪不入的神通?“抱歉,在下剑法初成,还不能控制住体内的剑气,一时失误手滑,没伤到萌妹子吧?”一剑无功,他当即思谋退路。对方虚实莫测,言辞古怪,不如暂时虚与委蛇一番。
“手滑?哈!哈!哈!”萌萌哒冷笑三声,朝天翻了个白眼,“土鳖帅哥,你可真是鲤不要脸,天下无敌啊。不过可惜了,你闪烁的眼神、上扬的眉毛、绷紧的指节无不揭穿了你吹牛大王的嘴脸哦!”
支狩真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一场误会而已,何足挂齿。阁下究竟意欲何为?”
“当然是要赔偿!虽然你长得帅,也不能白白地戳人家一下啊?”萌萌哒扳着白茸茸的手趾,气势汹汹地道,“第一,赔偿肉体损失费。第二,赔偿精神损失费。第三,赔偿住屋损失费。第四,赔偿春光乍泄费。第五,赔偿……”
她滔滔不绝,越说越亢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支狩真听得头脑发胀,下意识地退到两筐奇物附近。
萌萌哒的眼珠滴溜溜一转,落在箩筐内,骤然焕发异彩,以一个恶虎般的姿势扑出,趴倒在满筐琳琅奇物上,乱摸乱咬,口涎嘀嗒直流:“哇噻!蓝金陨石!星虫之泪!空鸾羽胶!虚日冕竹!泥炎石髓!灵台胎膜……这么多红货,我的!全都是我的!”
支狩真正要出剑将其横扫出去,闻言不由停下,心中微微一动:“萌妹子,想不到你也是个识货的行家,认得我这些价值连城的宝物。”
好半天,萌萌哒才偏过小脑袋,死死盯着支狩真,红宝石的眼珠闪耀着痴迷的火焰。
“高富帅,求包养啊!”她蓦然发出一声直冲云霄的尖叫。
音攻之术?支狩真耳膜发胀,本能地挥剑横扫。
“当——”萌萌哒应声弹飞,在空中划过一条急促的高抛线,重重砸落在草丛里,连续弹起、落下数次。
“哦……抱歉,剑气又失控了。”支狩真这才察觉,她只是叫声太过刺耳,并非什么音攻术法。
萌萌哒顶着满头草屑,“蹭”、“蹭”、“蹭”地猴跃过来,咬牙切齿地瞪着支狩真:“你又戳我!”她睫毛扑闪了几下,脸色忽而由阴转晴,“没关系,反正你赔得起。”又扑进箩筐的奇物堆里,贴住脸颊,陶醉地反复磨蹭。
“这个好说。”支狩真轻咳一声,“萌妹子,我这些财物虽然贵重,但有的东西用途不明,你可否告知一二?”
“嗯?”萌萌哒抬起头,定定地看了支狩真一会儿:“你又扯谎。”
支狩真目光一闪,这只猴精不仅肉身异禀,刀枪难入,还擅长读心术之类的旁门秘法?否则怎会屡次识破自家的妄言?
“你对这批红货的底细一无所知,对不对?你想让我帮你鉴别用途,对不对?”
支狩真的心骤然往下一沉,几乎想要避开萌萌哒的视线。那双红色的眼睛晶莹闪亮,像宝石尖锐的棱角,折射出穿透人心的光。
“这批红货一定不是你的,你黑吃黑!”萌萌哒断然喝道。
支狩真眼角微微一跳:“萌妹子为何信口雌黄?”
“你领口、袖口残留了几处血渍,颜色紫黑,凝结成块。你杀了红货的主人,至少在两天前!”
“那是我两天前遇上了一头凶兽。”
“你又扯谎!”萌萌哒撇了撇小嘴,“你身着藤衣,做工粗陋,连这批红货是什么都弄不清楚,理应出身贫瘠之地。可你剑法高明,气度不凡,吹起牛来神色自如,对钱财也不在意,又像是来自大户人家。小帅哥,这很矛盾哦,可真相又只有一个。”
她指手画脚,侃侃而谈。支狩真嘴角含笑,心中杀机如炽,愈来愈盛。
“向南三十里最大的城叫什么?”萌萌哒甩了甩细长的尾巴,突然发问。
支狩真心知肚明,小猴精起了疑心,故而出言试探。他眼角的余光倏然扫过,南方荒野茫茫,绵延无尽,洁白的云团低垂在黄绿色的地平线上。他脑中念头一转,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萌妹子说笑了,南边哪有什么城?不过是一片荒郊野地。”
“错!那里的确没有城,可也不是什么荒郊野地,而是一泻千里的汩罗江!”
“我说的是汩罗江畔的那块荒地。”
“又错!天河界哪来的汩罗江?我耍你的,大白痴!向南三十里全是旱地,一滴水都没有!”萌萌哒双目发亮,指着支狩真,气势咄咄逼人,“你到底是谁?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的再不可能,也是真相!”她石破天惊般地叫起来,“你根本就不是天河界的土著!你是穿越过来的吧?”
“叮叮当当——”长剑化作一片密集的光雨,霎时笼罩住萌萌哒。支狩真手腕疾颤,剑尖在猴精周身要害飞速跃动,一一刺过脖颈、心脏、丹田、两肋、脊椎、后脑、会阴、魄门、脚趾……发出一连串珠落玉盘的铮鸣。
剑光倏然敛去,支狩真望着毫发无损的萌萌哒,嘴角抽搐了一下:“抱歉,剑气又失控了。”
“啊——你戳我那里!”萌萌哒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赔偿翻倍!翻倍!”
“你若能说出这些奇物的用处,我可以分你一成。”
“五成!另加三成的乱戳损失费!”
支狩真断然否决:“萌妹子,虽然杀不死你,但我可以把你捆起来,试试其它的法子。比如火烧、烟熏、冰冻,或是浸泡在粪池里……”
“可你还是得不到你想要的。”萌萌哒挺胸凸肚,神情傲然,“我萌萌哒威武不能屈!”
二人四目相瞪,久久对峙。萌萌哒眼珠滴溜溜一转,小脸上绽开一丝柔媚的笑容:“不过呢,富贵可以淫啊。穿越来的小帅哥,为什么不想一想,我可以给你什么好处呢?”
支狩真心中一动,他在天河界人生地不熟,的确需要一名地头蛇引领,方便自己掠取资源。猴精高深莫测的读心术,同样可以设法套出一二。一旦遇上危险,还可以把萌萌哒扔出去,当作盾牌。“一成,再加一成损失费,不能再多了。”他斩钉截铁地道。
双方讨价还价半天,最终以三成佣金谈妥,并立下天河界独有的古灵誓约。
“游荡在天地间的契之古灵,以守誓鉴生,以背信鉴死。请你遵循薪木之火的指引,至吾之所……”
薪木焚烧,火光摇曳。随着二人齐声吟诵,一头血红色的古灵破出虚空,如一团雾气诡异飘动,头颅像一面亮晃晃的古镜,镜中映着一滴滴悬浮的血珠,静止不动。
萌萌哒和支狩真先后立下誓约,古镜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镜内赫然多出了一大一小的两颗血珠。古灵扭动着,袅袅钻入虚空,荡起的空间涟漪缓缓消散。
“这是以誓言为食的契之古灵,所以不需要什么祭品。”萌萌哒眨眨眼,“要是违背誓约,契之古灵会死缠着你不放,甚至会召来天河界最恐怖的噩,就算你逃到异界也没用哦。”
支狩真不理会她言语中的试探,只管让萌萌哒鉴别奇物。三成佣金倒也物有所值,萌萌哒很快将两大箩筐的奇物分门归类:炼器的、炼体的、强化剑胎的、增长气力的……各种妙用详细阐述,如数家珍。让支狩真惊喜的是,居然还有十多个滋补神识的灵物。
在萌萌哒的指点下,支狩真一连服下百来种增补气血肉身和神识的奇物,撑得肚子发胀。继而又召唤古灵,以余下的奇物献祭,换取了多套鲤人的剑法和修行典籍,以及百来枚天河界通行的货币——花贝钱。
“走啦走啦,萌妹子带你去天河界最繁华的城,吃香的,喝辣的!”萌萌哒趾爪翻飞,诸多奇物眼花缭乱地随之消失,看得支狩真目瞪口呆。莫非这只猴精的爪子类似法宝乾坤袋,可以纳物?
二人收拾了一番,便按照萌萌哒所言,一路往东结伴而行。遥在数千里之外,湖泊密布,坐落着鲤人云集的大城——揽月城。
是夜,二人途中暂歇。支狩真对猴精心存戒备,远远地离开她,在溪边参研剑法典籍。萌萌哒跳上一棵茂盛的薪树,躺在枝桠上,无聊地甩动尾巴,哼着一曲古怪又轻柔的俚语小调。
月色静谧,光华如洗,像一条孤独的河流,映出两人的影子,萌萌哒的小调声是粼粼闪烁的波光。
悄无声息,一个少女的倩影幽然浮出萌萌哒身外。她抱着膝盖,仰起头,痴痴地望着夜空中悬挂的满月,漆黑的长发上流动着月光。
凄风吹过,薪叶尖上的夜露无声坠下,落进少女哀伤的眼神里,分不清是透明的露水,还是泪珠。
绿草菲菲,繁花烂漫,江水像一条银灿灿的光带蜿蜒穿过荒原,倒映出碧空上一缕缕洁白的云影。
支狩真蹲在江边,捧起一掌清冽的江水,掬饮入口。萌萌哒在草丛里窜来跳去,摘采色彩缤纷的野花,编成一个小花环,戴在头上。
江水不息奔涌,云絮静止在波光里,水流聚散不定,白云无声悬浮。一动一静,动静相宜。一实一虚,虚实难辨。支狩真低头注视着水光云影,看得久了,竟触及一丝玄妙的剑理,不由悠然入神。
“小帅哥,看过来!”萌萌哒一溜烟跑过来,双手中指、拇指搭成一个小方框,架在眼前,对准少年大叫了一声:“咔嚓!”
支狩真被打断思绪,抬起头来,不悦地道:“你这是做什么?”
萌萌哒睒了睒眼:“这个嘛,是一种深奥的手印术法,可以把这一刻的时光留住,有点像画画一样。”
支狩真将信将疑地瞥了她一眼,数日来赶路相伴,他大致熟悉了这个猴精的性子,爱发惊人之语,听似一派胡言,又似乎凿凿有据。支狩真略一沉思,问道:“时光如这滔滔江水,向前奔流不息,‘这一刻’转瞬即逝,试问如何才算是‘这一刻’?又如何才算是留住?”
“什么算不算的?哪来这些怪里怪气的话?”萌萌哒翻了个白眼,“你看到了,记住了,这一刻就留在心里了。”
支狩真遽然一震,江水奔流的这一刻、那一刻,与云影有何干系?正如光阴飞逝,又与己心有何干系?白云虚在水中,实在天上。人之肉身限于时光,只能随波逐流,心灵却不限于此。
恍恍惚惚间,一川江水在视野中消失,唯余白云悠悠,自成一刻。
萌萌哒见少年一下子变成泥偶似的,一动不动,神色痴呆,忍不住探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瞧他毫无反应,悄悄把花环往支狩真头上一套,手爪顺势往下探去。
剑光倏尔亮起,犹如银河奔泻,从萌萌哒身上一卷而过。“你又来!”她失声尖叫,却发现少年长剑低垂,静如朽木,一直未曾动过,刚才的剑光似乎只是一个幻象。
“任由流水来去,云影自留不移。”支狩真清啸一声,体内残余的几许日、月剑气如同流水奔逝,顷刻间点滴不剩。反观识海内,和之剑影倏然一振,莹光大放,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玄之又玄的天籁之鸣。
剑鸣声最初起于识海,继而袅袅回荡,丝缕不绝,随后贯穿肉身,盘旋插绕,从支狩真疮痍遍布的经络、血脉各处一一响起,直至整个鲤体……
支狩真的身躯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浑身上下一阵奇痒。仿如野火烧尽,春风又生,点点滴滴的剑气像草籽萌芽,纷纷破土而出,不断滋长,隐隐生出向四周延伸、彼此勾连之势。
支狩真蓦地一震,这并非什么剑气,而是一丝丝新生的经络血管!它们色泽晶莹,纤细锋锐,酷似一道道清光明澈的剑气。
此乃剑胎欲结之兆!支狩真忽有所悟,以日辉、月华结胎,就必须经历破而后立,穷极生变之路。此法凶险异常,若无识海内的星空棋盘为引,实在难如登天。
“多谢你了,萌妹子。”支狩真对着萌萌哒郑重一揖,头上的花环掉落下来,甚是滑稽,瞧得萌萌哒乐不可支。
“啊?谢我什么呀?”萌萌哒嬉皮笑脸,搓了搓手指,“来点实惠的干货吧?”
“刚才你已从我身上摸走几个花贝钱了。我被你乱摸,是否也该索取损失费呢?”支狩真微微一笑。萌萌哒寥寥数语,令他顿悟水光云影之景,不仅窥得剑法的虚实转变之妙,还悟出剑心不移之理,甚至触摸到了一丝见独的影子。
这等好处,哪里是几个花贝钱可以比的?
“哇,今天天气真好,你真帅……”萌萌哒顾左右而言他。
支狩真轻笑一声,抛出一串花贝钱:“我们启程吧,这条银龙江的上游,应该就是揽月城了吧?”
“嗯嗯,你真是帅得惊天动地,鬼哭神泣!”萌萌哒忙不迭地接住花贝钱,喜笑颜开。
二人沿着曲折的江畔,继续东去。临近上游时,路上人影渐增,个个佩剑负囊,意气奋发,尽是闯荡天下,剑指火莲渊的年青鲤人。
还有一些鲤人脚踏长剑,贴着翻滚的江水迅疾掠过,留下一长串泛着白沫的激浪。支狩真暗中观察,根据鲤人的剑术典籍划分,这些鲤人剑气外放自如,震荡如波,至少是一百曲的剑道修为,已能鲤体化剑。
“那些是蚌人。”萌萌哒指着远处的一行商旅车队,向支狩真介绍道,“蚌人生活在大洋深处,常从海底采捞一些珍稀的矿石、植物或者异宝,拿到陆地上与鲤人交易。”
支狩真放眼望去,蚌人个头瘦小,皮肤苍白湿滑,像是裹了一层薄薄的透明黏液。他们衣衫华丽,非丝非帛,背后生有两扇椭圆形的蚌壳,彩纹丛生,闪烁着鲜艳的光泽。
车队拉货的也并非寻常马匹,而是一种深蓝色的巨型海马。头生肉冠,颈长如蛇,四腿短而粗壮,脖子不时地向两旁探去,白森森的锯齿扯起一片片草皮,囫囵咀嚼着。
“蚌人的商队就不怕鲤祸劫财么?”支狩真目光一闪,打量着满载车队的货物。
“蚌人的壳硬得吓死人。遇到危险,他们把蚌壳一合,躲在里面,你很难戳破啦。你瞧见蚌壳上的花纹了吗?会喷出让人昏迷的彩光呢!那些海马也不好惹,发起脾气来凶得很。”萌萌哒嘻嘻一笑,“你不会真的想动手抢吧?要不我替你望风,大家五五开?”
支狩真微微摇头,以他体内经络的新生速度,大致要数月后,方能重新结成剑胎。在此之前,还是安分守己,摸透天河界的境况为好。
再往前行,人流愈多,水鸟的鸣叫声此起彼落。江水上游出现了百来个广阔湖泊,星罗棋布,水色碧绿,宛如一颗颗明亮的珍珠镶嵌在黄昏的原野上。
群湖环抱中,一座古色古香的城池巍然伫立。支狩真目光落到城门口的一刹那,八翅金蝉陡然翅翼竖起,发出一声急促的警鸣。
支狩真放缓脚步,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这是巫灵第一次发出情绪如此复杂的鸣叫:惊悸、兴奋、如临大敌,以及透出一份深深的渴望。
“这座揽月城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么?”支狩真望着出入城门的人流,一时踌躇不前。
“就是人多热闹呗!”萌萌哒不解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咦,你有点紧张啊!为什么?别狡辩,你瞒不过萌萌哒的法眼!”
“我有时可以预感祸福。”支狩真迟疑了一下,坦然答道,“这座城令人不安,是大凶之兆。不过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对我很有好处。”
“没想到你还是个神棍。”萌萌哒呆了呆,把毛茸茸的小手伸到支狩真面前:“小帅哥,帮人家看看手相好不好嘛?”
支狩真听见她嗲声嗲气的语调,浑身不禁泛起一丝鸡皮疙瘩。他略一思索,并不急于入城,绕着湖泊四处的薪树林子,一路游逛查看。
这一带湖泊千奇百怪:或是平滑如镜,波澜不兴,像一块凝固的晶体;或是怒浪翻腾,狂风大作,搅动出一团团猛烈的漩涡;或是水汽氤氲,迷雾弥漫,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或是水光绚丽,波如彩虹荡漾,无数浮游生物闪烁着缤纷的亮光……百来个湖泊各具特色,竟无两处相同。
万顷水波间,不时瞧见鲤人的身影上下翻飞。有的挥剑搏浪,训练剑术;有的来回穿梭,快若惊电,身后留下一连串波纹状的残影;有的拽着一头鲜血淋漓的巨大水兽,从湖底挟浪扑出……支狩真瞧得眼花缭乱,此地鲤人剑法高妙,比盐塘村何止强出一筹?
在一个轰然鸣响的旋涡深处,支狩真瞥见一个金须鲤人静坐其中,双眼半睁半闭,身躯纹丝不动,口中吞吐一枚明晃晃的剑丸,亮如银月,寒光湛湛,赫然是一门飞剑之术!
支狩真吃了一惊,飞剑与符剑皆属剑道分支。但与广为流传的符剑不同,飞剑的传承极为隐秘。在人间道,也只有羽族高层、大楚的剑宗才有飞剑之术的秘传。
这门剑术将五金之精与自身血肉相融,孕育出一枚剑丸,再将剑丸与术法相合,从而以意驱剑,收发由心。虽然不够纯粹,但胜在速度奇快,尤擅远战。据传大楚剑宗的宗主庾竹只凭一枚剑丸,便能瞬息万里,取人性命。
支狩真不由意动,兴许揽月城内,尚有飞剑之术的传承?这等机遇,岂容白白错失?
似感应到了支狩真的长久注目,金须鲤人偏过头,眼神犹如两道亮闪闪的剑光,投射而来。支狩真立刻移开视线,走到湖边的一干摊位前,装作浏览货物的样子。这个金须鲤人神与剑合,至少是炼神返虚之境。
“来看一看深海金珊瑚,上好的铸剑材料!”“天河三十六曲的蝶魔眼珠,凝炼剑胎的最佳辅材,便宜大甩卖啦,只要一个花贝钱!”“青水阴纹石打造的铠甲,轻便坚固,征战天河必备!”湖畔四周,诸多摊贩高声吆喝叫卖。多是一些蚌人、鲤人,也有不少长相奇特的种族。
支狩真望见一个形似枯树的高大异族,皮肤干裂,下肢繁多细长,像根须一般深深扎入泥土,跟前摆放着一大堆药草、野果,林林种种,五颜六色,散发出古怪的浓香。
支狩真眼神一亮,走过去仔细翻看。蓍草、断魂草、鬼泣草、焚骨果、人面阴泥果……一大半是施展祝由魂魄术的材料,即便在人间道也极为罕见。尤其是人面阴泥果,更是《祝由十三录》中记载的一门凶毒巫术——“钉头勾魂面”的主材。
“这些药草怎么卖?”支狩真抓起一颗人面阴泥果,果实触手阴寒,果皮花纹密集,至少有百年火候。在永宁侯府日子尚浅,他不便放手收购巫材,修炼诸多祝由秘法,以免被人瞧出底细。但在地梦道无所顾忌,他大可施展各种诡异多端的祝由魂魄术,杀人于无形之中。
“一——株——一——个——白——贝——钱。”异族的声音嗡嗡沉沉,拖着慢吞吞的调子,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说了半天。
一枚花贝钱足足相当于一百枚白贝钱,支狩真正要大肆采买。萌萌哒跳到前面,摇头皱眉:“卖的这么贵,你怎么不去抢啊?你睁大眼睛看看这些野草,皱啦吧唧的,叶子都发黄了,连根都烂了,还沾着臭烘烘的泥巴,回去还得花力气清洗,哪里要一个白贝钱?”她唾沫飞溅,语速奇快,抓起一堆药草横挑鼻子竖挑眼。根须异族被她说得一愣一愣,刚开口,就被她一连串的数落打断。
最终,萌萌哒丢下两枚白贝钱,满脸嫌弃地把摊上所有的药草、野果打包,拽着支狩真扬长而去。
“萌妹子,这样不太妥当吧?”支狩真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放心啦。那是朽木族,脑子转的慢,等他反应过来,我们早进城了。”萌萌哒顺手从支狩真怀里掏出一个花贝钱,喜滋滋地道,“归我了,这是抽成。”
此后,每经一个摊位,支狩真看中什么,萌萌哒便上前讨价还价,极尽巧言舌辩之能。没过多久,支狩真手中多出大包小包,无一不是补足气血、修炼巫术的奇材异物。
“钱——不——够——啊!”直到此时,那个朽木族人才慢悠悠地喊出声,根须从土中一根根拔起,向他们晃晃悠悠地走来。
“快跑!”萌萌哒跳上支狩真肩头,催促道,“不要惊扰鲤人的城卫队,不然你会被当作鲤祸抓捕的!”
“为了几个白贝钱,值得么?”支狩真苦笑着加快步伐,混入人流,向揽月城的城门走去。
“当然值了,赚人便宜是女人的一大乐趣!”萌萌哒眉花眼笑,抛了抛手上的几枚花贝钱。
随着支狩真走近城门,八翅金蝉又发出一声声激越的长鸣。
巫灵由魂魄与天地交感而生,上映天兆,下照己心。说到底,不过是指明了一条路。支狩真手扶剑柄,立在城门口,凝神调息,敛去心头所有的杂念。
任由流水来去,云影自留不移。
既然选择了剑道为主,他的路,终究是要凭手中这一柄剑杀出来的。想通此点,支狩真心神豁然明澈,距离见独的境界又近了一分。
迈步走入城门,他再无一丝得失之念。
城门的台阶向下延伸,湖石铺砌,前方的街道整体下陷,低于地面数丈,竟是一座沉落式的古城。
“当当当当——”支狩真耳边充斥着长剑的格击声,沸沸扬扬,不绝于耳。举目望去,巨型的擂台鳞次栉比,排列成整齐方阵,覆盖了古城的主干道。一座座擂台上,剑气纵横激荡,比试的鲤人兔起鹘落,频频交击,明耀的剑光此起彼伏。
擂台下方,众多鲤人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试,时而举剑模仿比划,时而爆发出一阵阵高亢的喝彩声。
短短片刻,支狩真目睹了百来种光怪陆离的剑法,以及飞剑之术、瞳剑秘技、无形剑气、音波剑气等特殊剑道,令他叹为观止。
街道外围,环绕着琉璃般闪闪发光的高墙,沿着墙体,开凿出无数间壁龛似的屋舍,饰以木制门窗。墙缝间探出碧绿、深紫、湖蓝、绛红色的草蔓,四处攀爬,交织成艳丽的彩毯。
“你猜猜,这座城原来是什么地方?”萌萌哒坐在支狩真的肩头,随手扯起一条紫红色的草蔓,编成两个小彩环,挂在耳朵上。
支狩真环顾四周,地面、屋舍、草蔓上处处凝着细小的水珠,似是湿气甚重。他目光掠过环城的高墙,迟疑地道:“莫非这里本是一个湖泊?”
“宾果!答对啦!”萌萌哒竖起中指、食指,做了个支狩真看不懂的手势,“话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牛逼哄哄的鲤人剑客路过这里,被湖里一头凶怪袭击。他觉得很没面子,一剑干死凶怪,顺带蒸干了所有湖水,陷出一个大凹坑。揽月城嘛,就是在干涸的湖床上建起来的。故事讲完,承惠一个花贝币。”
支狩真伸手摩挲着亮晶晶的城墙,遥想当年一剑破空斩湖,水浪瞬息蒸腾,四周泥石在剑气中灼烧,犹如高温烧烤,最终形成琉璃状的墙体。
剑气焚湖,显然是炼虚合道的层次了。连这样的绝顶高手,都未能跃过天河龙门么?支狩真沿着街边而行,幢幢屋舍嵌入墙体,店铺林立,以售卖修炼剑术的辅材、强体健身的药草为主。在几个铺子里,他又寻到些稀罕的巫术材料。
城中心的环形街道上,剑馆、道场云集,门庭若市,梁檐上各自悬挂牌匾,以五颜六色的螺贝碎片镶成匾额:“万般皆下品,惟有练剑高。学得音剑技,百日成英豪!”“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螺旋剑气道场,练得你哭爹喊娘!”“鲤生自古谁无死,留取剑心照汗青!剑心速成秘法,尽在无限剑馆!”“举头望天河,低头苦练剑!天河剑舞流,你值得拥有!”
出入剑馆的多是从各地慕名而来的鲤战士,还有一些年幼鲤童,背着五花八门的剑器,嘴里啃着饼馍,来去匆匆。
“喂,大叔,让一让好吗,不要堵在门口。”两个结伴的女鲤童走出“剑丸飞天流”的道场,不耐烦地抬起头,对支狩真道,“我们的时间很宝贵哎,还要赶往下一个剑馆训练。”
支狩真侧身让开,试探着问道:“请教两位小友,这里真的可以学到飞剑之术么?”
一名女鲤童乜斜了他一眼:“大叔,还没学会走,岂能妄想飞?”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说的就是这种闲汉吧?”两个女鲤童交头接耳,扬长而去。
支狩真默默无语,萌萌哒捧腹大笑:“被鄙视了吧?这些鲤童早被洗脑了,成天到晚只晓得练剑,一天要跑七、八个剑馆呢。”
“兴许是刻意为之,以养出最纯粹的剑心。”支狩真沉吟道。他花了半多时辰逛遍全城,熟悉地形。靠近后城门一带,深巷交错,客栈遍布,可为各地的鲤战士提供免费食宿。眼看天色已晚,支狩真找了家小客栈,暂时安顿下来。
客房内除了一张床,再无其它陈设,光秃秃的泥墙上划满了乱七八糟的剑痕,还刻有诸多留言,比如“我是西塘镇的鲤战士阿力,我一定会跃上龙门!”之类的豪言壮语。
萌萌哒跳上床,兴奋地蹦达了几下。床是个长方形的土坑,垫着厚厚的干草褥子,透出一股积年的酸臭味。
支狩真推开木窗,夜空中,银月皎如玉盘,高墙的阴影投下来,映得下方纵横交错的巷道半明半暗。他特意挑了楼上的客房,便于居高临下,察看四处动向。
远处,擂台的喧斗声渐渐消去,人流像分散滚动的水珠,融入城内的大街小巷。偶然响起零星的脚步声,也如浮上湖面的泡沫,转瞬即逝。
揽月城变得一片静寂。
支狩真开始处理购得的巫材,有些需要切碎拌匀,有些需要湿水浸泡。萌萌哒瞧了一阵子,颇觉无趣,一头钻进干草褥子里,蜷起身,打了个哈欠睡了。
等到阴气最重的丑时,支狩真才开始炼制“钉头勾魂面”。
在《祝天十三录》的诸多魂魄术中,钉头勾魂面属于中法,施咒者必将承担反噬。若非巫灵示警,支狩真也不会轻易祭炼。
“蓬!”火盆一震,一簇惨碧色的火焰冒出,盘旋扭动,照得四周阴森如狱。
此乃巫族秘传之火,以断魂草、南柯木、梦魇藤等十多种珍贵草木充作燃料,可以大幅提升巫术祭炼的威力。
支狩真割破手指,将鲜血滴在人面阴泥果上,口中默念祝由秘咒。果实迅速被血水裹住,上面的花纹忽然微微蠕动,像一张张小嘴,把鲜血吞噬得一干二净。
支狩真继续滴血,如此反复数次,直到人面阴泥果变得鲜红欲滴。他将人面阴泥果举至跟前,与自己面对面,同时脚踏巫步,绕着火盆疾走,一边吟诵秘咒,一边将处理过的各种辅材粉末不断撒在人面阴泥果上。
人面阴泥果的花纹开始生出变化,逐渐出现耳、口、鼻、眉……陡然间,“喀”的一声脆响,花纹绽裂,露出一双死寂沉沉的纹眼。
支狩真低喝一声,催动巫灵,八翅金蝉放出两道雪亮的毫光,从支狩真眼眶投射而出,落在人面阴泥果的眼中。
人面阴泥果的双眼眨了眨,蓦然发出一声啼哭,犹如恶鬼夜泣,瘆人毛发。它的五官急剧颤动,变得酷似支狩真,嘴角上翘,对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支狩真将其投入火盆,轰然一声,人面阴泥果炸裂,化作一缕青烟,凝滞在半空中。支狩真探手一抓,青烟“滋”地消失,掌心处,多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人脸烙印,犹自带着奇诡的笑容。
钉头勾魂面祭成的一瞬间,相隔支狩真数十条街的城东某宅,一名年青的鲤人骤然睁开眼,瞳孔放大,浮出两缕黑色的烟雾。
冰凉的月光从窗外投进来,四壁白森森地发亮,墙角的蛛网被夜风吹得摇晃不休。鲤人扭动脖子,目光仿佛穿过重重高墙,望向客栈的方向。他无声无息地站起来,拉开门,幽灵般走进空寂的街道,灰白色的鳞片像衰败的皱纹不住颤动……
客栈内,支狩真以精血在地上绘出祝由阵图,开始祭炼第二种魂魄术——迷魂丝。
在诸多的祝由魂魄术中,迷魂丝极为特殊,既可算是上法,也可作为中法、下法,威力取决于炼制的最后一步——引咒词。引咒词并无规矩,任由施咒者自定。据《祝天十三录》所述,施咒者说出来的词语越是怪诞罕见,迷魂丝的威力就越强,但引咒词不可胡编乱造,必须确有其词,否则无法生出迷惑心神之效。
支狩真瞥了一眼床上的萌萌哒,心中已有决断。
他挑出眉须草、焚骨果、黑蛤血、蜂桃汁、箭虫眼等十八种巫材,选取比例,调成一碗粘糊糊、臭烘烘的浆液,随后拔下一根头发,浸泡其中。一炷香之后,头发变色,宛如一根透明的晶丝。支狩真将发丝摆在阵图中心,从正东、正南、正西、正北四个方向,分别踩了发丝三下,吐了三口唾沫,念了三句巫咒。
蓦地,祝由阵图的六角迸射出血色幽光,笼罩住发丝。发丝无风自起,悠悠飘到半空,像一条细小的蛇扭动起来。从发丝内,传出窸窸窣窣的轻响,似蚊蝇的振翅声,似蚕蚁的啃咬声,又好似鬼魅的窃窃私语……片刻后,诸般声响忽地消失,发丝陡然绷直,向着支狩真点了三下。
如今只差祭炼的最后一步——引咒词。
支狩真踏入阵图中心,手掐巫诀指向发丝,口中厉喝一声:“草泥马!”他不止一次听萌萌哒说过此语,高深莫测,至今难解其意。以它作为引咒词,当可大增迷魂丝的威效。
萌萌哒从梦中惊醒,钻出草褥子,探头四处张望。
发丝猝然弹起,落入支狩真的鬓发,闪过一抹迷幻的暗红光芒。支狩真伸手抚过发丝,心念不由一阵动荡,神思恍惚,这一根迷魂丝赫然臻至上法。
“刚才,是你在说话?”萌萌哒目光流转,最终失望地落到支狩真身上。
支狩真点点头:“我祭炼几个术法防身,你继续睡吧。”
萌萌哒呆了片刻,颓然躺下,蜷在墙根的阴影里。真是妄想呢,这个世界里,原本就不会再有那些熟悉的话语声。
支狩真注视着她,犹豫片刻,从怀里摸出几根纤细的白毛。这是从萌萌哒身上掉落的,被他特意收好,关系到今夜的最后一项祭炼——灵宠替死咒。
此乃巫族保命秘咒,一生仅能祭炼一回。它以精、怪的毛发或精血,对其强行施咒,收为灵宠。一旦施咒者遇上致命凶险,可将伤害转嫁到灵宠身上。若是灵宠死亡,施咒者也会遭受极大的反噬。
“萌妹子,你还没睡着吧?”支狩真轻咳一声。
“嗯。”萌萌哒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我想……”支狩真欲言又止,以他的本意,是趁萌萌哒熟睡之际,强行施出灵宠替死咒。事到临头,却又难以下手,他终究是受过猴精的恩惠。
“大半夜的,你想干什么?不会吧?人兽殊途,不要这么重口吧?”
“这个,你知道自己禀赋特异吧?中过我那么多剑,连皮都没擦破。前几晚,我看到你的手碰触篝火,也不曾留下烧伤的痕迹……”
“所以什么?你这个心黑手辣的小子,又想动什么歪脑筋?”
“我——”支狩真神色一动,深夜的街道上,蓦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狭窄的深巷内徘徊不去。
他立即收声,闪到窗边,侧身往下窥去。
空荡荡的巷子里,一个孤零零的青壮鲤人恍若梦游,身后拖曳着扭曲的影子,从巷口走到巷尾,又默默地走回来,反复游荡。
支狩真屏息察视,自从入城之后,八翅金蝉彻底安静下来,陷入蛰伏,似乎唯恐被什么东西察觉。
鲤人来回踱步良久,缓缓抬起头,目光移向巷子两侧的屋舍,一缕缕黑雾从瞳孔中飘出。
支狩真马上收回目光,转步贴到墙后,心生疑惑。这个鲤人半夜至此,有何所图?难道与巫灵感应到的凶兆有关?
又隔了许久,他听到脚步声重新响起,凑到窗角再瞧,鲤人一步步走出巷子。每走一步,他的身躯就剥落一块,飞散成一蓬黝黑的尘灰。走到远处,他整个躯体化作飞灰,簌簌洒落,地上只留下一双破旧的草鞋,被夜风吹着向前翻滚。
一丝寒意犹如冰凉的蛇爬上背脊,支狩真苦思半晌,走到床前,与萌萌哒对视。
“你到底想说什么?”萌萌哒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说话很特别,总是直来直去,用词也很古怪。”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道,“虽然是个猴精,可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恶意,还帮了我不少忙。也因为你,我感悟了一次剑道真义。”
“但是?”萌萌哒甩了一下尾巴,灵动的眼睛透出讥诮的光。
“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我可以帮你。”支狩真沉声问道,抓起墙上悬挂的长剑。剑锋寒亮如镜,照出一双冷酷又坚决的眼神。
“我只想回家。可你帮不了我,谁也帮不了我。”萌萌哒深深地看着支狩真,“少年,你是要杀我么?”
她轻轻笑起来,黑暗中,笑声如此苍白。“如果你杀得死我,那就动手吧。其实,我早就厌倦了。来到这个世界,我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不过是漫长的折磨。”
她靠过来,脖子贴住剑刃。睫毛像蝴蝶受伤的翅翼,无声垂下,覆盖住红宝石般闪亮的眼睛。
支狩真静静地凝视着她,一大一小的影子映在墙上,连在一起,却又分明离得很远。细想起来,他一直都是如此,离任何人都很远。
他是否也已厌倦了?
“一个人孤独地活下去,真的是漫长的折磨么?”他喃喃自语,过了很久,他听见自己扔掉长剑的落地声。
“既然你连死都不怕,不如帮我一次。作为回报,我一定完成你的心愿。无论你家在何处,哪怕破碎虚空,我也将全力以赴。”支狩真摊开萌萌哒的小手,把莹白的毫毛放在她手心。
那只小手一动不动,和他的手一样冰凉。然而握的久了,两双手都会一点点变得温热。
“你愿意帮我吗?即便是付出生命。”
“即便是付出生命,我也要回家。”
“地上的血水全要擦掉!”
“溅到血渍的床褥草也要拔干净!”
“把他的藤编鞋、外套一起打包带走!装出他出门的样子,这叫做伪造现场,学着点。”
萌萌哒跳上窗台,一边指手画脚,一边扭头察看客栈外的动向。
一名红须鲤人僵硬地半躺在地上,背靠床坑,满脸呆滞,鲜血从喉头的剑孔缓缓渗出。支狩真手拿干布,按照萌萌哒所述,埋头仔细擦拭血迹。识海深处,魂魄核心,半透明的灵宠印记悬浮在八翅金蝉边上,徐徐转动,呈现出奇异而完美的六芒星形状。
“小真子,居家旅行必备的化尸粉你肯定有吧?就是让尸体化作一滩黄水的那种玩意儿。”萌萌哒摩拳擦掌地道,“快点拿出来,让我试一下毁尸灭迹的犯罪快感。”
小真子……支狩真眼角跳动了一下,闷闷地答道:“没有什么化尸粉。”将萌萌哒收为灵宠之后,他也不再隐瞒,将进入天河界的事情头尾,包括那个鲤人化灰的怪状,悉数告诉了对方。萌萌哒提议立刻搬走,他为了灭口,摸过来刺杀了见过自己的客栈店主。
“没有?你不是杀人掠货的行家吗?怎么这么不专业!没有还不赶紧炼!”萌萌哒一脸失望地摇摇头,“动作麻利点,天快亮了!别忘了,最后擦掉你的脚印和指纹,别像个菜鸟一样。”
究竟哪个才是杀人掠货的行家啊……支狩真嘴角抽动了一下,屈指一弹,九个蓍草编扎的小草人从怀中跳出,扑到鲤人身上,张开锯齿小嘴,纷纷啃咬起来。鲤人的尸首迅速缩小,小草人的肚皮并不见鼓出,精血点绘的眉眼鲜红欲滴,五官愈来愈灵动。
收拾完一切,九个蓍草人蹦蹦跳跳,钻回支狩真怀里,闭上眼睛,脸上浮出诡异满足的笑容。
萌萌哒巡视了一遍,点点头,跳上支狩真肩头。掩上房门,支狩真悄然潜出客栈,拐过巷子,向揽月城另一头走去。
空旷的街上光影昏昏,一片寂静,依稀传来城外水鸟的鸣叫声。正是月色晦暗、日辉未现之时。
“小真子,我能跟着你一起穿越回去吧?”萌萌哒兴致勃勃地问道。
“也许能,也许不能。”支狩真沉吟道,心念一动,萌萌哒凭空消失,出现在魂魄核心的灵宠印记上。她吹了个响亮的呼哨,对着八翅金蝉挤眉弄眼:“小知了,叫一声来听听。”
缘于萌萌哒心甘情愿,支狩真并未强行施下“灵宠替死咒”,而是以更神妙的“主宠伴生咒”取而代之。此咒必须灵宠自愿,双方以魂魄相连,意识相系,灵宠既可承接宿主的伤害,也可得到宿主识海的滋养,汲取对方的精神力量,并从宿主修行的进阶中获取益处。而灵宠一旦死亡,则宿主魂魄受损,反之亦然。主宠可谓神魂一体,心意互通,远比灵宠替死咒的关系紧密得多。
支狩真心念再动,萌萌哒重新出现在肩头。
“小真子,给我说说侯府的事嘛。骗吃骗喝是不是很爽?你那个便宜老妈开始复仇了吗?现实版宫斗剧,想想就觉得好兴奋啊!”萌萌哒的尾巴撩着支狩真的脖子,甩来甩去。
“我在侯府的名字是原安,别叫错了。”支狩真轻咳一声,拨开她毛茸茸的细尾。当时他心绪激荡,不知不觉将自家心事尽都吐露。从百灵山到宰羊集,再到侯府,深藏内心的种种恐惧、压力、茫然仿佛找到了一个闸口,洪水般宣泄而出,点滴不留。如今他冷静下来,又觉得有些窘迫,像剥去了坚固的外壳,裸露出最里面的柔弱。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
“那就叫小安子?”萌萌哒抿嘴一笑。
站在街口,支狩真停下脚步,小腿肌肉不自觉地绷紧。萌萌哒感同身受,神色一凝。
三个鲤人从两边、对面的街道缓缓走来,背插长剑,面无表情,手臂的摆动、步伐的间距全都一模一样,像是用尺子精确量出来的。
支狩真手扶剑柄,一动不动。三个鲤人走过来,目不斜视,一步步经过他的身边,拐进巷道,僵直挺立的背影消失在高墙背后。
“是我们住的那条巷子。”萌萌哒咬着他的耳朵,低声道,“他们是冲你来的,幸好我们溜得快。”
支狩真微微颔首:“和先前那个鲤人感觉差不多,有点像被控制的傀儡。”他手指轻弹,一个蓍草人睁开血红的眼睛,无声无息跳下来,追随着鲤人而去。
萌萌哒眨眨眼睛:“让我们分析一下。你祭炼巫术,引来了第一个鲤人。他没能找到你,所以来了第二拨。这就意味着,他们背后有一个很厉害的大波士,是他感应到了你。”
“应该是我祭炼巫术时,魂魄的力量吸引了对方。”
“吸引是相互的。所以你的小知了既觉得不安,又很兴奋。”
“相互吸引是因为本质相通,可以彼此吞噬。”
“以此推断,那个大波士也是精擅魂魄力量的行家,这些鲤人才会被他控制。他盯上了小知了,要吃掉它!啊,油炸知了,我口水都要流下来啦!”
“大致如此。”透过蓍草人的血眼,支狩真望见三个鲤人走入深巷,攀附上墙,挥剑破开客栈的窗户,碎片“哗啦啦”洒落下来。相比第一个鲤人,这一批显然力量更强,个个修出剑心,达到了鲤战士的标准。他沉吟半晌,问道:“大波士是什么?也是你家乡蓝星的语言吗?”
“嗯啊,就是幕后大黑手的意思啦。”萌萌哒伸了个懒腰,一线金色的日光破开云层,像烧红的浆汁,亮闪闪地泼溅在大街小巷上,揽月城仿佛从昏暗的水面下浮出来。
“放心,我们二打一,帮你的小知了吃掉他!”萌萌哒嘴里呼出的气喷在支狩真耳朵里,痒痒的,热热的。
那是血脉相连的感觉。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那就吃了他!”支狩真轻轻一笑,迈过街口,走向远处的剑馆道场。
一家剑馆恰好开门,一个年少的青须鲤人披着印有“音剑流”字样的灰色剑袍,打着哈欠走出来,把一张皱巴巴的告示贴在墙上。
“上古秘传音剑术大降价,第一期只要十个花贝钱,包吃包住包学,鲤战士半价。”
萌萌哒逐字逐句念出了告示。
青须鲤人瞥见支狩真,顿时眼神一亮,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
“天河在上,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存在音剑体质!”他快步走到支狩真跟前,上上下下来回打量,炙热的眼神像发现了一件举世罕见的瑰宝。
“嘿,这小子在蒙你,不过演技太烂,和你有的一拼。接下来就该说你天赋异禀,适合音剑术了。”萌萌哒撇撇嘴,语声在支狩真的识海中响起。双方结下主宠伴生咒之后,已可心念传音。
“小兄弟,你这样的体质万中无一,生来就是修炼音剑术的奇才啊!”青须鲤人连连惊叹,又一脸憾色地摇摇头,“唉,可惜啊。”
“然后是危言耸听。”萌萌哒不屑地哼了一声。
“可惜你走错了路子,至今还没结出剑胎吧?再这么下去,你一辈子也别想成为鲤战士。”青须鲤人禁不住扼腕长叹。
“最后是骗你学剑,再给你来个优惠折扣。”萌萌哒无聊地甩甩尾巴,“都是套路。”
“小兄弟,幸好你遇到了我……”青须鲤人舌灿莲花地说了半天,一脸肉痛地道,“这样吧,看在你千古难遇的天分上,只要八个花贝钱,就能学到我家剑馆秘传的上古秘传音剑术。”
支狩真沉吟不语,透过远方的蓍草人,他望见三个鲤人冲入客栈,四处搜寻,肆无忌惮地斩杀其余住客,被迅速赶来的城卫队围住。
一个鲤人猝然转首,目光直直落到巷角的蓍草人身上,瞳孔中浮出诡异的黑雾。蓍草人猛然炸开,碎屑飞溅,支狩真闷哼一声,遭受反噬,一丝鲜血从鼻孔渗出。
青须鲤人目瞪口呆,听了自己一番话,这小子激动得流鼻血了?
“我真的适合学习音剑术吗?”支狩真抹了抹鼻血,愣愣地道,脸上交织出兴奋、期待、迷茫之色。
“那还用说?我阿道从来不会看走眼的!小兄弟,要不了多久你就能杀上天河,跃过龙门走向剑道巅峰!”青须鲤人兴冲冲地拽住支狩真,把他拉进大门。
“我叫阿真,盐塘村的阿真。”支狩真一脸憨厚地抖动鲤须,踏上破损的石阶,跟着阿道脱下草鞋,走入剑馆,拱起的旧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
萌萌哒眨眨眼,传音道:“你是想找个替罪羊来试探黑手?”
“算他倒霉。”支狩真淡淡一笑,趁阿道扭头之际,一个蓍草人悄然跃出,扑入青须鲤人怀中,往里一钻,消失不见。
“嘻嘻,那就把他彻底榨干。”萌萌哒搓搓手指,主、宠交换了一个默契无间的眼色。
支狩真目光扫过空空荡荡的剑馆,墙上挂着几件苎麻编织的剑袍,灰暗陈旧,打着补丁,浆洗得倒很干净。一条长长的白色幕布从梁顶悬落,写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墨字“大音希声,真剑无术。”幕布下方的支架上,搁着几把狭长的木剑,最上面是一柄铁剑,抹了鱼油,乍看起来光芒耀眼。支狩真拿起来瞧了瞧,剑脊隐现裂纹,刃口崩开了几个米粒大的缺口。
支狩真环顾四周,心中了然,这家剑馆多半是经营不下去了。
“这鬼地方也太破了!教剑的老师呢?其他学员呢?少爷,这里不会是坑人的吧?”萌萌哒东张西望,大声嚷嚷。
阿道急忙道:“鲤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我家剑馆可是上千年的老字号了,自然有些破旧。再说了,上古秘传的音剑术,岂能轻易传授?除了阿真你这种音剑奇才,谁又能轻易学会?”
“全是空话!”萌萌哒冷笑一声,“少爷,这家伙贼眉鼠眼,不像什么好人。我们还是去别家剑馆吧,你不是一直想学飞剑术吗?”
阿道赶紧拉住支狩真,犹豫了一下,跃上房梁,取下一个锈渍斑驳的青铜盒。打开盒盖,他小心翼翼捧出了一只灰扑扑的囊袋。
囊袋约有巴掌大小,非丝非棉,内中空空,随着光线折射出细密幽暗的水纹。支狩真识海中,冲和剑气忽地微微一颤,清辉摇曳。
“这是我师父留下的镇馆之宝——上古剑囊。如果参透它的奥秘,就能悟出一门绝顶的音剑术。”阿道伸手摩挲着柔软的剑囊,自从师父远赴天河,音讯全无,剑馆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
谁会愿意跟一个剑胎都未结出的鲤人学剑呢?他卖了剑,卖了剑术秘籍,卖光了剑馆能卖的东西,如今只剩下这只空空的剑囊。
他自嘲地一笑,拿起铁剑,往剑囊上用力一斩。剑囊毫发无损,连一道折痕都没有。“怎么样?八个花贝钱就能参悟这件异宝。以阿真兄弟的天分,也就几天工夫。”
萌萌哒打了个哈哈:“一个破布袋就想要八个花贝钱?你傻还是我傻?少爷,走人!”
这只破猴精!阿道悻悻地看了萌萌哒一眼:“七个花贝钱,只要七个花贝钱!”
“一个花贝钱参悟一个月,包吃包住,其它损耗全都记你账上!”萌萌哒不耐烦地道,凑过头,故意对支狩真轻语,“少爷,我们的藏宝图你得藏好了,就是那张湖底秘境的……”
藏宝图!阿道心头一跳,相传揽月城周围的湖中埋有宝藏,难道是……“好!”他一咬牙,答应下来,“一个花贝钱就一个花贝钱!”反正这只剑囊在剑馆传承至今,从无鲤人悟出其中隐秘。
“好吧,那我试试。”支狩真接过剑囊,细细翻看。既能引起冲和剑气异动,必定不是凡物。
阿道接过萌萌哒扔过来的一枚花贝钱,紧紧攥在手心,暗自松了口气。这下又能坚持一个月,暂时不用卖掉剑馆了。
“你这里不会连剑谱功法都没有吧?”萌萌哒跳下来,四处溜达了几圈,练剑场边上连着纸窗格子的木门,拉开了,里面是几间窄小昏暗的寝室,铺着厚实的干草。
“大音希声,真剑无术。”阿道神情尴尬地道,“我们音剑流的终极奥义都藏在剑囊里了。至于一些基础剑术,我可以亲自传授阿真兄弟。”
“整家剑馆只有他一个人,死了也没麻烦。”萌萌哒翻上屋梁,笑嘻嘻地传音。
“剑囊不错,与我有缘。”支狩真在识海中答道。
剑馆外,蓦然传来阵阵喧闹声,街道上响起纷乱奔走的脚步。阿道出去瞧了瞧,回来后面色大变。
“怎么?”支狩真心中一动。
“城里出现了鲤祸!”阿道关上门,忐忑不安地道,“城主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搜捕。找不到鲤祸,谁也不准出入!”
“封城三天了!”
“城主下令,晚上不准出户!”
“连街道都被城卫队设卡了!”
“城里乱了,有些鲤战士闹着要出去,和城卫队干起来了!”
“城主下令,食物限量买卖!”
“城卫队开始挨家挨户搜查鲤祸!”
阿道每日外出剑馆,带回来的消息一次比一次糟糕。揽月城成了一个巨大的囚笼,人心躁动不安,犹如困兽。
“砰!”剑馆的门被推开,又重重关上。阿道合起鱼皮伞,踢掉湿淋淋的草鞋,提着藤篓奔进来嚷道:“阿真,你得给我加钱,今天连藻饼都涨到三十个白贝钱了!”
“嘘——”萌萌哒手指掩唇,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支狩真静立在地板中央,手持木剑,目不斜视,双脚不丁不八,以音剑流特有的法门控制呼吸。
“还在练剑?”阿道放下篓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抓起麻布擦干地板上的水渍。随后打开藤篓,拿出一块灰绿色的藻饼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道,“反正你们得加钱,不然我亏大了!”
“外面有什么新消息吗?”萌萌哒丢给他一枚花贝钱。
“乱糟糟的!城卫队每天都在盘查外乡人,老是打起来,还死伤了好些个鲤战士。照我看,这两天要彻查各大剑馆道场了。”阿道小心地藏好花贝钱,咕哝道,“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收你们进来了。”
尖锐的呼啸声猝然响起,刺得阿道耳膜胀痛,心惊神悸。他眼前的支狩真裹在模糊的剑影中,身形纵横扑掠,木剑破开空气的声响仿佛惊涛骇浪,风吼雷鸣,震得道场的天花板嗡嗡抖动。
阿道惊得咬在嘴里的藻饼掉在地上,“天河在上,这就练成了?”他瞠目结舌,不过几天功夫,这乡下来的小子竟把音剑流的基础剑技修到大成?
萌萌哒白了他一眼:“那当然啦,我家阿真可不是你这种废材!”
阿道干笑一声,慢慢捡起藻饼,咬了一口,掺和了湖藻、浮萍的烤饼又苦又涩,从未如此难以下咽。“我本来就是个废材嘛。”他的嗓子也透着干涩,要不是废材,怎地把剑馆都快败光了?要不是心里还存了一点念想,盼着师父能活着回来,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漫天剑影收束,支狩真木剑一顿,呼啸声倏然敛去。他默然半晌,摇头道:“这种音剑术除了扰乱对手心神之外,没什么杀伤力。”
“那是你还没生出剑心,发挥不出音剑的威力!”阿道不服气地争辩道,“我师父出剑时,剑音化作实质,炸得石头也崩碎了,那才叫厉害!”
萌萌哒撇撇嘴:“瞧你这副样子,你师父估计也是个样子货。”
“师父和我不一样!他是最好的鲤战士!”阿道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站起来,瞪着萌萌哒,“你再胡说,就别住这里了!”
木架上,灰扑扑的剑囊倏地泛过一丝暗淡的微光。
萌萌哒冷笑一声:“那你退钱?”
阿道呆了呆,有气无力地坐下来,讪讪地道:“我没用,不代表我们音剑流没用。”
支狩真放下木剑,剑音化实,与人间道的音道术法也无多少区别,这门音剑术不值得再花功夫了。他拿起木架上的剑囊,又开始反复察看。这只剑囊在他手里多日,至今不曾窥出奥妙。不过识海内的冲和剑气似乎受其触动,变得愈发灵动。
“阿真啊,你这么整天研修剑术,不觉得腻味吗?”阿道凑过头去,悻悻问道。
支狩真头也不抬:“鲤不是一向如此吗?”
“那……倒是。”阿道呆了呆,垂下头,捡起掉在地板上的碎饼渣,没滋没味地咀嚼着。可谁说鲤一定得如此呢?不喜欢练剑的鲤,就不是鲤了吗?他发了一会儿楞,道,“对了,我听说,不少外乡来的鲤人受不了了,打算强行闯城。”
支狩真沉吟片刻,起身走出道场。门外大雨滂沱,雨水像透明的帘布从屋檐垂下来,街道上水汽茫茫,行人稀廖,景物模糊难辨。
“为了几个鲤祸,城主府不惜大动干戈,还封城这么久,实在很奇怪啊。”萌萌哒跳到支狩真头上,用毛茸茸的小手去接雨滴。
支狩真淡淡一哂:“他们未必是要找鲤祸啊。”
萌萌哒心中一动:“难道是找你?”
“若目标是我,城主府一定也被控制住了。”支狩真深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日、月剑气只余点滴,最迟半日,他就将重结剑胎。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找不到你,他们是不会罢休的。”萌萌哒甩掉掌心的雨水,“城卫队迟早会找上剑馆。”
“所以不能再等下去了。”支狩真目光闪动,缓缓掠过四周密集的剑馆道场,最后投往城门的方向。
萌萌哒眼珠一转:“那我们就加把火,让揽月城彻底乱起来!”
支狩真微微一笑,一个个蓍草人从怀里跳出,四散远去,迅速消失在大雨中。
地上积水成溪,弹起无数白花花的水箭。一个蓍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沿着墙根,一路逼近城门。它浑身被雨水湿透,动作变得迟缓,然而雨幕遮掩之下,把守城门的鲤人并未察觉。蓍草人攀住城墙,慢慢爬上去,钻到城垛的缝隙间,悄悄匿伏下来。
透过蓍草人,支狩真望见城楼上,数十个鲤人披甲仗剑,头盔上镶嵌着城卫队的双剑交叉徽记,站在楼檐下避雨。其中几个鲤人面无表情,快步走到城垛前,阴冷的目光四处逡巡,似是感应到了蓍草人。
支狩真的心神又落到其余蓍草人身上:三个蓍草人潜入附近的剑馆,一个蓍草人直奔城主府,一个蓍草人从窗户爬进一家客栈,最后一个蓍草人出现在主街中央,大摇大摆地往前走。
未过多久,沿街巡逻的城卫队突然改道,纷纷围向主街,另一队赶往客栈的方向。片刻之后,城主府内,一个服饰华贵、身材魁梧的独眼鲤战士霍然站起,拔出背上双剑,旋风般冲了出去。
各处蓍草人传来的画面在支狩真眼前一一呈现。
城卫队截住了主街上的蓍草人,数十道剑光交织闪过,蓍草人被切得粉碎。
另一队城卫闯入客栈,搜寻蓍草人,与几个住宿的鲤战士当场冲突。双方拔剑相向,动手拼杀,躲在床坑下的蓍草人趁乱溜走。
城主府的大门外,蓍草人跳下一棵繁茂的薪树,逃入转角的街道,独眼鲤战士领着诸多鲤人紧追不休。
“城主府和城卫队都被控制住了。”循着蓍草人不停转换的视野,支狩真逐渐摸清了对方的虚实。城卫队多是炼精化气的修为,那名独眼鲤战士是揽月城的城主,约在炼神返虚之境。
“所以鲤祸只是个借口。”萌萌哒欣然道,“既然他们盯着蓍草人不放,目标当然就是你了。”
“蓍草傀儡是由祝由魂魄术操纵的。”支狩真心中了然,只要他动用了涉及魂魄的巫术,对方便会生出感应。但反过来,他也可借此调动对方。
“轰!”粗宏的剑气凌空劈过,蓍草人前方的路面崩塌,裂开两道交叉的深沟。泥石夹杂着雨水冲天溅起,蓍草人被气浪掀得往后抛滚,揽月城城主纵身掠起,双剑在半空由刚转柔,宛如两根轻巧的绣花针,刺穿蓍草人的小腹,挑到跟前。
浓烈的黑雾从城主的独眼内浮出,似乎透过蓍草人,遥遥望见剑馆门口的支狩真。双方目光隔空相对,如同近在咫尺。
支狩真心念一动,蓍草人自行炸开,切断对方的感应。他走回阿道身边,从容收好剑囊,拿起鱼皮伞。
“你要出去?”阿道站起来,“剑囊可得留在剑馆里。”
“我们该走啦,背黑锅的再见!”萌萌哒对阿道戏谑地摆摆手。
阿道还未明白过来,支狩真长剑猝然倒转,剑背拍中他的后颈。阿道“扑通”摔倒,昏厥过去。一个蓍草人从阿道怀里钻出,诡异地笑起来。
支狩真撑起鱼皮伞,走出剑馆。湿漉漉的水雾弥漫过来,密集的雨线恍如一道道白闪闪的剑光,在伞面上“啪啪”弹跳,像是抑扬顿挫的调子,奏出天地间独有的音律。支狩真忽而想起剑馆内悬挂的布幅“大音希声,真剑无术”,驻足停下,心中隐有触动。
客栈附近,冲突愈演愈烈。蓍草人穿户躲窜,迂回逃向城门,引得城卫队横冲直撞,追入各家宅户,闹得鸡飞狗跳,众怒沸腾。城主一行人则气势汹汹,往剑馆的方向奔掠而来。
城内的鲤人开始躁动,外乡的鲤战士们涌在一起,尾随着城卫队,有意无意地向城门接近。
“他们来了!”萌萌哒远远望见城主的身影出现在街口,一路直扑过来。
支狩真霎时心念发动,几处潜伏的蓍草人同时眼冒血光,泛出微弱的魂魄波动。
城主微微一愕,目光扫向沿街的数家剑馆,脸上露出迷茫之色,旋即眼中黑雾暴涨,挥剑指向“音剑流”、“剑丸飞天流”、“影剑术”、“流光剑技”四家道场:“鲤祸就在里面,给我围住,一个也不准放走!”
剑丸飞天流的馆门徐徐打开,一名金须鲤人在众多学徒的簇拥下大步走出,神情凛冽,目光如剑,脑后悬浮着一枚寒气森森的剑丸,滴溜溜地转动,正是支狩真在湖底漩涡中见过的鲤人。
“城主来我道场,有什么事吗?”金须鲤人皱眉问道,剑丸光芒吞吐,雨点纷纷被阻挡在剑光圈外,难以沾身。
“鲤祸躲在你的剑馆里,我要带人进去搜捕,你们还不快些让开!”城主面无表情地道。
“我家道场尽是门下弟子,哪里来的鲤祸?城主怕是弄错了吧?”金须鲤人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城主向来对道场剑馆礼遇有加,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言词蛮横,行径颇为异常。
“我说有就有!给我闯进去搜!”城主厉声喝道,双剑卷起呼啸的气浪,一左一右,交错斩向金须鲤人。
“放肆!”金须鲤人面色一沉,剑丸倏然跳起,化作一匹炽亮的剑光,迎向双剑。城主府这些天封城查街,搞得学徒们怨声载道,今日闹上门来,当众不给自己颜面,他自然也不会客气。
鲤战士之间的纠纷,向来以剑解决。
城卫队纷纷杀上,与剑丸飞天流的弟子战成一团。“砰砰!”其余三家的剑馆大门被十多柄长剑破开,轰然倒下。城卫如狼似虎般冲入,怒叱声、翻箱倒柜声、长剑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这些人好像失去了理智,完全乱来一气,只晓得蛮干。”萌萌哒摇了摇尾巴。
“他们的神魂被彻底控制,只是这种手法太过粗糙暴烈,不留丝毫余地,以至于变成了不通人情事故的傀儡。”支狩真站在远处,冷眼旁观。在人间道,无论是魔门、道门还是巫族,控魂类的术法远比此界精妙。越是上乘的控魂术,越能保留受控者的神智。
“像他们这样闹下去,只会引起众怒,没什么胜算啊。”萌萌哒疑惑不解地道。
“对方应该还有后手。”支狩真的目光掠过附近蠢蠢欲动的鲤人,突然扔下鱼皮伞,振声高呼,“杀死这些不讲理的城卫,大伙儿一起闯城!”
他身形掠起,扑入战圈,长剑猝然拔出,刺入一个城卫的小腹。随即脚步一错,长剑顺势横切,将另一个城卫斩得甲胄破碎,后背鲜血迸溅。待到几个城卫向他挥剑扑来,支狩真抽身飞退,闪入人群。
城卫长剑不停,斩向支狩真前方的鲤人,后者猝不及防,被斩成两截,鲜血狂喷而出。城卫的长剑余势未消,继续冲向人群,一名鲤战士正要避让,支狩真头上的迷魂丝倏然飞出,在鲤战士眼前飘过,他顿时脚步一滞,盯着迅速接近的长剑,木然开口:“草泥马。”
城卫长剑落下,鲤战士左臂齐肩而断,剧烈的疼痛令他清醒过来。支狩真从旁跃出,一剑快若闪电,洞穿城卫眉心。
“该死的,和他们拼了!”断臂的鲤战士怒吼一声,疯狂杀向城卫队。场面一片混乱,越来越多的鲤人卷入战团,剑光闪耀穿梭,鲜血伴着哀嚎飞溅。
激战中,支狩真悄然退出人群,跟在城卫队身后,混入了剑丸飞天流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