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世家贵女香袖招展,笑靥如花,口中尖叫原安的名字,把席上的瓜果鲜花纷纷向他掷去。
谢青峰欣然道:“恭喜博陵原氏又多一位麒麟儿。”
“是福是祸还难以预料。”原婉笑了笑,“不过原安倒是颇受女子欢迎,我瞧他和咏絮挺投缘的。”
鹤儿默不做声,羽翎上的细绒微微颤动,那道耀眼孤洁的剑光……
“叮咚”一声,琴弦猝然勾响,琮琤的音符击穿水面,仿佛锋芒宝剑脱匣而射,气冲斗牛,卷起千重云堆。
支狩真循着琴声望去,嵇康披头散发,伏身疾弹,琴音时而如银瓶迸浆,铁骑踏冰;时而如狂潮拍岸,怒霆劈山……众人倾听这大晋第一古琴大家的即兴弹奏,不由心驰神往,热血沸腾,眼前仿佛再次呈现支狩真白袍临波,一剑纵横的夭矫画面……
琴音跌宕起伏,回落中节节拔高,又于最高处戛然而止,一曲余韵不尽,似随着漫漫河水流入长江,前方开阔无垠。
人群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
“这是江淹第二啊!”嵇康仰天长啸,举起瑶琴,“时隔多年,我人族终于又出了一位绝代的剑术天才!”
“扑通!”这具名贵的焦尾瑶琴被推入河水,缓缓沉没。嵇康袍袖一甩,口中慷慨放歌,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此琴再不为他人而奏!”刘伶大笑着抱起酒坛,仰头牛饮,烈酒浇透了袍襟。
王凉米瞧见王敦兀自发愣,以为他还未从挫败中缓过来,拍了拍他安慰道:“敦弟,不要太在意胜负嘛,输多了就习惯了。”
王敦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心中暗忖,原安再厉害,得到的也不过是太子的赏赐。如此的一人敌有何用?唯有一国之君,才是万人敌啊!
他握紧拳头,盯着高踞奇树的伊墨,瞳孔闪烁着炙热的野火。这个位子,我也可以坐坐的。
支狩真回到席上,谢过太子赏下的玉璇玑。上古奇珍的确名不虚传,仅仅握在手上,还未调息运气,立觉丝丝缕缕的元气从天而降,浓郁绵长,无时不刻地滋养肉躯,纯化内腑。
图客凑过来,一脸好奇地问他借了观看,支狩真不疑有他,递过去给她把玩。潘安仁瞧得又嫉又恨,脸色阴沉得像暗下来的天色。
“你的剑还有犹豫。”谢咏絮忽而说道。
支狩真默然了一会儿,苦笑道:“人活在世上,难免会牵牵绊绊,瞻前顾后。”
“何不斩之?”谢咏絮静静凝视着支狩真,“周处斩断前尘过往,枪意其实胜过了你,只是失之于技巧,才会落败。”
支狩真望着谢咏絮明净无瑕的眼眸,心头猛然触动,这个女子是真正关心他的剑,不掺一点功利之心。
“斩断了一切,那还是我么?”支狩真认真地思索一番,问道。
“你又怎知那不是本来的你呢?”谢咏絮同样认真答道,“这也是我道门所言‘求我本心’之意。”
“本心既在,何必去求?”
“拂拭尘埃,方见明镜。”
“尘埃未尝不是明镜。”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充斥对剑道玄理的深奥探讨,听得席间众人潜心思索。
说人话!谢玄直翻白眼,他最受不了堂姐这套云里雾里的东西,孰料原安也一个样。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喝酒吹牛来得自在。
此时天色渐晚,暮霭沉沉四溢。潘毕端起酒盏,不露声色地看了原景伯一眼。
原景伯会意,轻咳一声,望向冲虚子:“观事大人,时辰不早了。”
冲虚子暗自叫苦,原安诗剑双绝,出了那么大的风头,待会儿宣布道门预录名额里却没有他的名字,自己岂不要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死?这份名单虽是崇玄署各观一起定下的,可事后若要找个背锅的,非他莫属啊!何况自己先前又丢了道门的颜面……
他面如死灰,却晓得推辞不得,僵硬地站起身,打出一连串符箓。
“轰隆隆——”花炮齐发,响彻云霄,千万烟花竞相绽放,争奇斗艳。一道气势恢宏的青色云梯浮出冲虚子脚下,冉冉升起,穿过五光十色的烟花,一直向天空攀延。
不出冲虚子所料,青云梯抵达太子下首的高度时,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住,再也难以往上延伸。
冲虚子胆战心惊地瞄了高倾月一眼,步履沉重,缓缓走上青云梯。云梯的最高处,瑞气霞光流烁,闪现出“蒙荫”二字的古篆云纹匾额。
“咚——”一记雄浑的暮鼓声自虚空响起,沿着秦淮两岸,遥遥传向建康城的每一处角落。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一片寂静。此乃蒙荫节万众瞩目的重头戏,由崇玄署宣布本届的道门预录名额。所谓“蒙荫”,即指凡人蒙受道门余荫,得赐求仙之路,从此平步青云。
世家弟子们精神一振,寒门诸僚也同样全神贯注。虽然他们地位不高,但不乏钱财、资源,大可以投资被选中的世家弟子,依附于其门下。就连平民也纷纷竖起耳朵,兴高采烈,这可是他们茶余饭后,能向外乡人吹嘘的话题。
冲虚子在“蒙荫”匾额下站定,四下里望了望,摸出怀里的玉轴金卷,颤抖着打开泥封,慢吞吞地展开。
“据我所知,原安怕是榜上无名。”谢青峰沉声道。
原婉神色平静:“原安锋芒太露,压一压也好。”
“原来你也知道了。”谢青峰神色复杂,以博陵原氏在太上神霄宗的势力,预录原安十拿九稳。如今落榜,除了潘氏暗中较劲之外,原氏内部的阻扰才是主因。
原婉哼了一声,顿了顿手中的凤头拐杖。她当然清楚族里的那些勾当,也能强令阻止。只是原安成了侯府世子,已得其利,博陵原氏的老家伙们那边就需要安抚,以免矛盾激变。
这也是掌控门阀的权衡之道。
“这对原安太不公了。”谢青峰摇了摇头,原安风神秀澈,剑法无双,连他都忍不住起了爱才之心。
“这世上哪有公?”
谢青峰默然片刻,低声道:“你变了。”
“是啊,我变了。”原婉无声叹了口气,幽幽暮色浮上眼底。
金莲上,潘安仁终于按捺不住,挑衅地指着支狩真,发出刺耳的狂笑声。
“潘孙儿何故发笑?”支狩真信手拿起一枚异果,好整以暇地剥去金橙橙的外皮,露出鲜红多汁的肉囊,沾了沾青玉碟上的雪盐,细细咀嚼。
“原安,你还有心思卖弄口舌?”潘安仁凑到支狩真面前,神色狰狞,压低声音,“我笑你马上就要丢人现眼,栽个大跟头!痴心妄想要入道门?有我兰陵潘氏在,你这辈子休想踏上青云梯一步!”
“琅琊王氏王凝,预录谷神宗回春堂,赐奠基心法《玄牝根》一卷。盼力学笃行,修真养性,早登妙寂之上。”冲虚子镇定心神,高声念出玉轴金卷上的第一个名字。
万众欢呼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少年昂首走出,行以道礼,从崇玄署道官手上接过玉牌、紫符、金经,意气奋发地登上青云梯。
王氏子弟擂鼓鸣乐,振臂狂舞,爆发出潮水般不息的庆贺声。王览大袖一展,一支尺许长的金色树苗跃现半空,不住摇动,迅速化作一棵参天巨树,枝干金碧辉煌,挂满一串串沉甸甸的金元宝,随着摇晃发出“叮叮咚咚”的碰撞声。
“想必这是琅琊王氏的三宝之一——摇钱树。”王子乔轻捋长须,意态闲暇地举起酒盏。
“先生说的是。”邻座的王夷甫强颜欢笑,举杯相敬。崇玄署至今不曾回过消息,小侯爷大事不妙了。
“蒙荫节不愧是大晋豪门的风华盛宴。”王子乔微微一笑,目光掠过远处的支狩真。一枚攥在手里的棋子,怎容他攀附道门,兴风作浪?
秦淮两岸,蓦然响起疯狂的尖叫声。千万点金光划过闪耀的弧线,纷纷掠过半空,洒向秦淮河。王氏子弟跃上摇钱树,抓起一串串闪闪发亮的金锭,发劲捏碎,大笑着向外掷去。
天空一霎时变成了金黄,仿佛扬起一场灿烂夺目的黄金雨。随着柔和微醺的风,一片片金沙、金粉弥漫,绵延成冉冉飘摇的金色帷幔,在夕光水色间闪闪发亮。
河面上漂浮着,纠缠着,交叠着簌簌的金粉,水波映出一缕缕金光,折射变幻,秦淮河恍如一条流烁起伏的光带。
支狩真掬起一捧水,指上立刻沾了一层闪耀的金粉,竟是成色十足的赤金。他不由一楞,上好的黄金白白扔到河里?
“这是蒙荫节的惯例。”谢咏絮向他解释道,“一来以表庆贺,二来彰显我世家底蕴,三来也有士族攀比争胜之意。”
整整一炷香之后,黄金光雨渐渐乘风飘散。光秃秃的摇钱树变得枝干萎靡,色泽灰扑扑的,似乎元气大伤。王览伸手一招,摇钱树重新缩成树苗,飞入袖中。
“兰陵潘氏潘义之,预录洞真五指天金光洞,赐奠基心法《五行轮》一卷……”
潘氏诸人喝彩雷动,潘毕口唇微张,吐出一座指甲大小的白玉台,迎风而长,广如田亩。无数火红色的珊瑚树耸立其上,株株丈许来高,光彩溢目,腾起熊熊焰光。
一群潘氏贵女身披霓裳衣,手持金击子,翩翩跃上白玉台。“当……”一株珊瑚树被击得粉碎,响起天籁般的音符,袅袅回旋,听得人心醉神迷。贵女们挥起金击子,旋步曼舞,左敲右击。一株株珍贵的珊瑚树应声碎裂,发出宫、商、角、徵、羽的美妙音律,汇成一曲《瑶宫花月夜》,萦绕秦淮两岸,悠扬鸣响不绝。
潘安仁乜斜了支狩真一眼,神色傲然:“这些火籁珊瑚取自无尽海,皆有千年火候,辅助修行,价值连城。不过对我潘氏而言,也就砸碎它们听个响罢了。”
潘侍郎长笑一声,一只杏黄色葫芦跳出掌心,喷出大股雪白的粉末,在半空凝成无数团云雾,似巍巍壮观的云海,被夕晖染得姹紫嫣红。
“这是蜜玉磨成的玉粉!”寒门诸人中,有个识货的散修失声惊叫,恨不得冲上天空,去吞食云雾。
潘氏的贺仪并未结束,侍女捧出一斛斛色彩斑斓的珍珠,银白、绛紫、乌黑、翠绿……颗颗圆润光洁,不含一丝杂斑。她们将珍珠当场磨成粉末,依次注入美酒摇匀,再将一坛坛酒水倾倒入河……
“今日我等可以痛饮秦淮河水了!”潘安仁炫耀地击打河水,掀起泛着绮光的波浪。
冲虚子又陆续念出十来个名字,各大世家无不大肆欢庆,极尽华丽奢靡。一时天地间丹药飘香,仙黍流脂,锦绣拱虹,宝光射霞,光是各种被宰杀的奇禽、异兽尸体就堆积如山。
“博陵原氏原天赐,预录太上神霄宗清微崖……”冲虚子念出最后一个名字,合上玉轴金卷。
四下里忽地一片沉寂,无数双目光纷纷投向支狩真,接着场上轰然沸腾。
“斗战夺魁的竟然没被选上?”“他母亲出自寒门,终究是个杂血。”
“一个穷山沟来的外来户,身份不清不白的,何况还得罪了潘少和谢少!”“可惜了,我倒是佩服他的……”
“哈哈哈哈!”潘安仁骄狂大笑,手指几乎戳到了支狩真的鼻子上,“原安,有句土话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晓得吧?对着河水照一照,你就明白了!哈哈哈……”
“锵——”谢咏絮背后双剑猝然鸣响,出鞘半寸,凛冽的寒光刺得潘安仁皮肉一颤,笑声立止。
谢咏絮瞧也不瞧他,对支狩真道:“原兄,崇玄署择人不公,我会提请道门玉真会,重审此次预录名额!”
玉真会是由大晋各大道门联合组建的执法会,专司清肃内乱、杀伐异己,堪称道门的最高权力核心。支狩真拱手谢过,心里却明亮如镜,谢咏絮只是尽人事罢了,高高在上的玉真会岂会为自己大动干戈?
“敢问崇玄署各位道官大人,博陵原氏原安为何榜上无名?”柔糯的语声婉约响起,陶玉瑾排众而出,公然发问。
“没错,凭什么原公子得不到预录?”王凉米和诸多贵女愤愤不平,吵闹不休,有些骄纵的甚至把瓜皮、果壳雨点般丢向冲虚子,破口大骂市井俚语。
“此乃崇玄署各观共同议定,不容质疑。”冲虚子忙不迭地辩解,特意将“各观共同”四字念得响亮无比。
王夷甫颓然坐倒,四面八方的讥笑、议论、质问纷乱传来,犹如万蚁噬心。世子剑败群雄,已尽了力,是他王夷甫无能啊!
左首的裴夫子若有所思,下首的王子乔轻叹一声:“宝剑锋从磨砺出。世子经此挫折,未尝不是好事呢。”
伊墨环视四周,嘴角渗出一丝隐晦的笑意。道门行事不公,自有无数人代为宣扬。
“啊呀,原安,我还没恭喜你比斗夺魁,再次名扬京都哩!”潘安仁忍不住又开始嘲笑。
谢玄听得一阵心烦,原安出了大丑,自己偏偏高兴不起来。
“博陵原氏原安,预录太上神霄宗雷霆崖,赐奠基心法《太上心镜注》一卷。盼力学笃行,修真养性,早登妙寂之上。”
冲虚子正要走下青云梯,骤然听到一个声音遥遥传来,响如雷霆轰鸣,震彻云霄。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惊愕失色,循声望去,一名中年道人从金莲上缓缓站起。
同席的谢咏絮、谢玄诸人恍若望见一座峻峭孤崖拔地而起,俯瞰众生。
先前饮酒时,中年道人看上去平庸无奇,性子随和。但此刻气宇威严,身形渊渟岳峙,瞳孔深处电光闪耀,难以直视。
原景伯骇然盯着中年道人,心神巨震。此人语声蕴含术法“雷音动天”,那是太上神霄宗掌门一脉的嫡传功法,断然做不得假。
冲虚子正想质问,瞥见原景伯的神情,蓦地心中一动,话到嘴边又缩回去。一干道官暗暗交换眼色,谁也不先开口出头。
“哪来的混账东西?”潘安仁楞了一下,酒劲发作,暴怒地冲到道人跟前,伸手去掴对方脸颊,“敢替崇玄署假传道门旨意,你活得不耐烦了?”
中年道凛然看了他一眼,潘安仁脑中轰然一声,如遭雷殛,眼前阵阵发黑,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惊慌失措地双手乱挥,大叫起来。
“大胆!”潘侍郎怒啸一声,正欲纵身扑出,目光与中年道人相触,忽地全身一麻,仿佛被一匹凌厉的闪电贯穿内腑,动弹不得。
潘毕目光一闪,对潘侍郎道:“二弟稍安勿躁,此事自有崇玄署与殿下做主!”
伊墨得了高倾月的暗示,自顾自斟酒。冲虚子一个劲地瞅着原景伯,不接潘家的话茬。
中年道人转首看向支狩真,笑了笑:“你倒是宠辱不惊。”
支狩真深深一礼:“多谢道长提携之恩。”
“无须谢我,谢你自己。”中年道人意味深长地道,“你既然主动争得曲水流玉,力求囊锥露颖,宗门自是要给你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
谢玄瞪着支狩真,这才恍然大悟,那块玉板竟是原安搞的鬼!
“道门仪式不可废。原安,随我来吧。”中年道人稳稳走上水面,一步步迈向青云梯,足底波纹不兴,水面凝成光滑的平镜。
众道官面面相觑,原景伯硬着头皮站出来,挡在青云梯前,忐忑不安地向道人行了一礼,试探着问道:“敢问尊下是……”他虽是从太上神霄宗出来的,但一直在外门厮混,哪有机会拜见掌门一脉的高层?此等人俱是闭关潜修,经年不问世事。
“贫道玄珠,太上神霄宗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座下首徒,执掌雷霆崖一脉。”中年道人袍袖一甩,宛如晴天打了个霹雳,袖边的道纹闪过一缕缕深紫色的雷光。
四下里仿佛炸开了锅,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那是太上神霄宗的掌教,大晋道门的第一人!
原景伯脑子“嗡”的一声,踉跄后退,额头冷汗滚滚。雷霆崖一脉贵为宗门核心,掌教嫡传,这位玄珠道人执掌雷霆崖,权势地位赫赫,俨然是太上神霄宗下一任的掌门人选!
原景伯面色如土,求援般地望向四周,犹如溺水之人寻求一根救命稻草。白苏格、冲虚子等崇玄署道官纷纷避开他的目光,对玄珠恭谨行礼。便连潘毕也垂首低眉,像是一下子睡着了。
原景伯惨然一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问道:“玄珠道长可……可……可,可有身份玉牌为证?”
玄珠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原景伯心下一喜,还待辩说,玄珠摊开掌心,露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玉璧,其上雕琢的雷霆崖篆纹闪着古朴的雷光。
原景伯脸上血色“唰”地褪去,一颗心直沉到底。玄珠摇摇头:“你下不能识才,上不能辨势,宗门要你何用?回博陵思过吧,宗门会另选一位紫云观观主。”
原景伯手足发颤,“扑通”瘫软在地。支狩真从他身上跨过,跟在玄珠背后,一脚踩上青云梯。
众多世家弟子齐齐望向支狩真的背影。
“原安,你知道下面这些世家中人的感受么?”玄珠足踏青云,不疾不缓地往上走。
“请道长明示。”
“是绝望!因为绝望,他们放浪形骸,纵情声色。因为绝望,他们一掷千金,旷达不羁。因为绝望,他们只醉今朝,不求来日!”
玄珠登上青云梯顶,以俯视蝼蚁的漠然眼神往下看:“一群人行船落难,迷失在深夜的大海上,各自漂流。有人望见远处渺茫的灯火,竭力游过去。更多的人只能眼睁睁望着火光和那些游过去的人,留在黑暗的波涛里挣扎,一点点沉下去,直至绝望而死。而大多数人是瞎子,他们看不见,也就无所谓绝望。”
支狩真立在下首,若有所悟。大批无法进入道门核心的士族,如原景伯之流,充其量也就比平民多活个百来年。他们同样渴望长生,可又无望长生。也唯有纸醉金迷,及时行乐,方能忘却内心深处的绝望。
“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出自寒门,但我尊重清风前辈,因为我尊重每一个向着火光游去的人。至于其他芸芸众生,不过是在黑暗的海里等死,何值你我一顾?”玄珠淡然一笑,捧出玉牌、紫符、金经,“这也是本座不理会那些世家的勾当,破格将你收入雷霆崖的原因。你明白么?”
“弟子明白。”支狩真庄重行以道礼,也对玄珠的性子大致了然。他佩上玉牌,挂好紫府,收起金经,目光掠过下方黑压压攒动的人头。
高空风来畅快,洋洋洒洒千里,他终于迈出了摆脱王子乔的关键一步!
“博陵原氏原安,预录太上神霄宗雷霆崖,赐奠基心法《太上心镜注》一卷。盼力学笃行,修真养性,早登妙寂之上。”玄珠的语声再次响彻四方,雷动九霄。
下方传来无数贵女的娇呼声,潘氏众人面色铁青,如丧考妣。谁能料到高高在上的太上神霄宗竟然越过崇玄署,直接收录原安,还是宗门重地雷霆崖?原景伯猛地抬起头,望向原氏族长。原太丘不动声色,眼中闪过一丝莫测的光。
谢青峰看了一眼原婉,后者惑然摇头:“不是我。”她也百思不解,莫非原安与太上神霄宗早有瓜葛?即便如此,他又怎入得了雷霆崖的法眼?唯有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亲自过问,方能成就此事。
“原安定不会让宗门和道长失望,也不会令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失望。有劳道长代弟子向真君请安。”支狩真再次对玄珠恭谨一礼。
“太上混元清微玄德真君为你付出了很多。”玄珠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若是有一天你对宗门无用,对大道无益,本座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你。”
支狩真慨然道:“弟子在红尘的这几年,一定打磨道心,绝不沉迷于世俗的欢娱。”
“红尘欢娱未尝不是一块磨剑石。不沉迷进去,如何脱出来?你好自为之,不要成为第二个原景伯。”玄珠淡淡一笑,眼神与远处的高倾月隔空交击,随即大袖一拂,化作一道闪耀雷光纵去,转瞬消失在天际。
“太上神霄宗的势力真是烈火烹油,居然又出了一位炼虚合道的真君。”高倾月轻赞一声,玄珠虽是初入此阶,但如今太上神霄宗一门三合道,实力稳压其余道门。
支狩真礼送玄珠而去,刚走下青云梯,就被冲虚子等道官团团围住,个个满脸堆笑,嘘寒问暖,一个劲地套近乎,敬贺礼,和原先判若云泥。原安一步登天,直入道门核心,前程不可限量,道官们岂会傻得再与他作对?
一些二三流的世家门阀、财雄的寒门,也开始盘算起结交原安的主意。原太丘领着族老们迎上去,满脸慈爱嘉许。原氏族人开始莺歌燕舞,洒金抛玉,掀起新一轮庆贺狂潮。
支狩真并不骄狂自恃,反而对众人彬彬有礼,谦恭招呼,赢得一片交口赞誉。待他回到席上时,暝色入河,落日西沉,最后一抹金红色的余晖在水面上燃烧。
潘安仁木然瘫坐,眼前依旧模糊不清,羞辱、恐惧、愤怒、惊惶……像一条条毒蛇在心头“嘶嘶”缠绕作响。潘毕恼他让潘氏丢脸,也不去管他。
“恭喜道友,从此平步青云,大道可期。”谢咏絮微笑道。
支狩真凝视着她真挚无垢的笑容,心头一暖。
“噼里啪啦——”爆竹声声,千万道炫丽的烟花绽放夜空,数百艘艳丽画舫遥遥驶来,舫上张灯结彩,丝竹靡靡,美人击鼓起舞,戏子搭台唱曲……众多世家年轻弟子哄叫着跳上去,左搂右抱,纵情嬉戏。
这是蒙荫节最后的狂欢。
谢玄扭动了一下屁股,瞄了瞄谢咏絮,苦着脸干坐着。
“老夫晓得你蠢蠢欲动了。罢了,到底是年轻人,老夫就带你去见识一番吧。”孔君子拽起目瞪口呆的孔九言,登上停靠在侧的画舫。
有个喝醉的贵女忽而叫道:“原公子你文采风流,此情此景,何不赋曲一首?”
众人大呼小叫附和,热络逢迎这一位建康新贵。
万众瞩目中,支狩真环视四方,人群蓦然一静。桨声、弦音、灯火、人影、夜色都融入倒映烟花的水波里,骤明骤暗,摇曳不定,点点金粉闪烁微漪。
他洒然一笑,击掌唱道:
“金缕宴,
锦瑟弦,
火树银花鱼龙变。
看你我颠倒众生,
一笑倾动天。
莺歌缱,
蝶舞翩,
虚掷年华何来厌?
秦淮水一醉方休,
风流永不夜。
愁丝线,
欢梦剪,
仙人抚顶若等闲。
吾独爱人间富贵,
红尘最流连!”
一曲唱罢,欢声雷动,一个世家弟子大叫着“吾独爱人间富贵!”,猛地扑入秦淮河,撅起一掌河水,埋头痛饮。
“扑通扑通……”世家弟子们一个接一个跳进河水,击打水浪,恣意狂笑。有人乘兴折断了宝剑,有人脱光了衣裤,有人抱着女子交合,有人将大把银票扔出去,纷纷扬扬洒了半空……
不知何时,河面上飘起一盏盏莲灯,宛如点点萤火飞舞。无数盏莲灯在秦淮河上飘荡,又有无数盏莲灯飘上夜空,水上天上,闪闪烁烁。
支狩真长笑一声,双臂扬起,以一个鱼跃的姿势跳入秦淮河水。
水花溅开,建康的夜空灿若烟华。
马车驶入曲折幽美的青花巷,王夷甫醉眼迷离地揭开车帘。外面曙色薄明,晓风轻暖得像杨絮,莺燕声声啼鸣,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熏熏的烟火味。
“哈哈哈哈,世子还真是一步登天!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雷霆崖啊,那可是道君居住的雷霆崖!博陵原氏这么多年,进入雷霆崖的族人十个手指都数得过来!”王夷甫竖起双手,伸到裴夫子和王子乔眼前使劲摇晃,又乐呵呵地笑起来。
“说的是,说的是。”对面的裴夫子忍俊不止。回府的路上,王夷甫便一直如此,语无伦次地说一阵,傻笑一阵,再说一阵……
“王长史是太高兴,喝多了。”王子乔微微一笑。
“不,我不高兴!”王夷甫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我王夷甫是个酒囊饭袋!打通不了崇玄署的关节,差点害得世子当众受辱。是我无能啊!你们晓得吗,冲虚子合上玉轴金卷的那一刻,我心里只有四个字——”他哑着嗓子,用力捶打胸口,敲得砰砰作响:“君辱臣死,君辱臣死啊……”
王夷甫哽咽起来,喝醉的眼愈发红了。
“夷甫兄!”裴夫子悚然动容。
王子乔目光一闪:“这么说来,能入太上神霄宗,全是小侯爷一人所为了?这倒奇了。”
“奇什么?吉人自有天相!”王夷甫一瞪眼,指手画脚地嚷道,“孔尼、曹德、本朝太祖哪个不是如此?这是得了天眷啊!”他又哈哈大笑起来,一时连打了几个酒嗝,急忙把头探出窗外,俯身呕吐。
支狩真乘坐的车驾跟在后面。他独自斜躺在玉帛褥子上,发梢滴着水珠,双臂抱剑,似在假寐。
“还不出来吗?”支狩真睁开眼,低声喝道。
一缕微风扑来,车帘轻晃,少女的身影一闪而入,在支狩真对面坐下,掌心抛弄着玉璇玑。
支狩真沉静地看着她。此女拿走玉璇玑后,竟然借机耍赖,非要自己帮她混入侯府车队,才肯归还,否则宁可摔碎此宝。当时人多眼杂,他不愿生事,又怀疑对方受原氏或王子乔等人唆使刻意闹事,才隐忍下来。
“只是一块吸纳元气的古玉,紧张什么?”图客撇撇嘴,随手把玉璇玑抛回去。
“你我素昧平生,姑娘打算何时下车?”支狩真收好玉璇玑,径直问道。
图客意外地眨了眨眼,她还以为对方会忿忿不甘地追问,而她也早已编好说辞。
“小侯爷,人家不过是仰慕你,又亲近不得,所以才……”图客的语声一下子变得婉转娇柔,像轻轻搔过手心的羽毛,又软又媚,听得支狩真心痒痒的,忍不住生出一丝燥热。
他顿时觉出不妥。
“人家尚是完璧之身,还望小侯爷莫要嫌弃呢。”图客娇羞低首,从前额垂发的缝隙里偷瞧他,眼波盈盈闪闪,欲诉还休。
支狩真心头莫名一荡,蠢蠢欲动。识海内,八翅金蝉猝然发出一声高鸣,他神智一清,泛起的绮思荡然无存。
“魔门!”支狩真失声轻呼,长剑闪电般出鞘,剑尖抵住图客眉心。这种类似媚术的功法,正是魔门独家特色。
图客不敢妄动,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原安剑术虽高,但未修道门传承,精神方面难免有缺陷。她这一手媚术“合欢钓丝”勾魂摄魄,直入心神层面,按理不该失手。
莫非此子是个好男风的,又或是像坊间传闻的“患有隐疾”?
“小侯爷的眼力倒是不错。”图客稍稍后仰,剑尖又逼过来,始终抵住眉心,丝毫不给她避开的机会。
“想杀我?你会有大麻烦的。”图客腰肢向前一挺,索性不躲,盯着寒光森森的剑刃冷笑,“你知道我是谁的弟子吗?我要是出了事,但凡和我接触过的人,都要一同陪葬。除非你一辈子躲在太上神霄宗里,当个缩头乌龟。”
“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道,“请姑娘下车,你我就当从未见过。”他无意卷入什么是非,尤其成为雷霆崖预录弟子之后,他更要谨慎自省,以免行差踏错。潘氏、原氏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他,王子乔更不会任由他坐大。
图客摇摇头:“不妨直说吧。我现在有点小麻烦,要在侯府藏几天,避一避风头。我能给你足够的回报,我的宗门可是云荒六大魔门之一的……”
“我无需任何报酬。”支狩真打断了她的话:“你要是不愿离开,那就死。”
他语声一沉,长剑微微前送,剑尖陷入图客眉心的肌肤,一滴鲜红的血珠渗出来。
“好,我走!”图客银牙一咬,恨恨地道,“但本姑娘没骗你。我出了事,你肯定跑不掉!”这姓原的年纪虽小,却心硬如铁,油盐不进,剑上杀意凛然,她辨得出对方心意已决。
“那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支狩真的长剑一点点收回,剑尖依然指向图客,剑势隐隐锁住了她。
图客“哼”了一声,转身掀开车帘,又不甘地瞪了支狩真一眼:“你到底想要什么?即便是魔门宝笈、修炼大药,我师父也拿得出来!你帮我一次,得到的更多!”
“你该走了。”
“在我们图翼部落的大草原上,住着一种头上长角的灰兔子,叫角兔。它们在地下挖出三、四个洞窟,用来藏身避难,连最老练的猎人也不容易抓到它们。你虽是侯府世子,雷霆崖预录弟子,可仅仅两个洞窟就足够了吗?眼下的大晋表面上繁花似锦,暗地里险流汹涌:外有我大燕虎视眈眈,内有世家、皇室之争,佛门、道门之斗,局势一触即发,所有人都会被迫卷进去,稍有不慎,粉身碎骨。你就不需要我合欢派为你提供第三个洞窟吗?”
支狩真蓦地心中一动,万一他将来身份败露,必然会被太上神霄宗舍弃,遭来道门、世家的双重追杀,几乎死路一条。
而魔门就是一条逃生的后路。
图客等了片刻,见支狩真始终一言不发,失望地扭头要走。
“你师父是谁?”她听到背后少年的语声。
“合欢派掌教——日月真君顾散日!”图客猛然回过头,急促地道,“相信我!我们草原儿女最重信义。你今天帮了我,我师父就欠你一个大人情!他可是炼虚合道、杀人如麻的真君!”
支狩真斟酌半晌,微微颔首:“你以长生天起誓。”
“好!”图客毫不犹豫地答应。
支狩真看了她一眼,长剑缓缓收鞘,坐回到玉帛褥子上,脑海里浮现出初见永宁侯的一幕。
除掉永宁侯,便可永绝后患了吧。
马车驶进永宁侯府。
王夷甫兀自拽着王子乔、裴夫子,唠叨个不停。王子乔籍口休息,独自回到东月苑。此处是侯府西席的居所,各间庭院以花木相隔,引曲水相绕,爬满白墙的叶蔓透出深碧色的凉意。
王子乔掩上厢房的门,缓缓放下窗前的水晶帘子。
映入的晨晖一点点退去,阴影覆盖而来。王子乔坐在一片寂静幽暗里,沉思许久,起身打了盆水,净手擦脸。
水纹在镂花的银盆里荡漾,王子乔目光一凝,探指点入水面,整盆水猛地晃动了一下,旋即静止下来,凝如明镜。
片刻后,一张脸悠悠浮现在水镜里,由朦胧渐渐转为清晰,赫然是高倾月。
“这是上古失传的镜里传花之术?”透过水面,王子乔周围的景象一一映入高倾月的视野,微微晃动着,像隔了层又薄又亮的水光。
“只是魔念的粗浅运用罢了。”王子乔微微颔首,“我的识海恢复了一些,勉强可以动用魔念了。”
高倾月神色一喜:“巫族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果然有用么?”
王子乔轻叹道:“《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不愧位列四大精神奇书,对滋养识海颇有神效,但也仅止于此了。我魂魄遭受重创,即便集齐四大精神奇书,也未必有效。”
“《内景赋》与《妙化参同契》,我一直在派人暗中寻访,这急不来,需要机缘。”
“在这方天地里,我是不会得到机缘的。能恢复一点魔念,已算万幸了。”
“你那枚棋子不是预录了雷霆崖么?《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的上部就藏在太上神霄宗。不过,那枚棋子可不太安份啊。”
“他入了局,哪还有机会跳出去呢?”王子乔淡淡一哂,“既然他喜欢主动抓住机会,想必下一步,便是除掉永宁侯,彻底脱离我的掌控了。”域外煞魔以天地本源为食,入侵各方宇宙,奴役的生灵数以亿万,何种凶残狡诈的不曾见过?根据支狩真的心性,估算出他的下一步并不难。
高倾月笑了笑:“此子确实有点能耐,居然搭上了太上神霄宗掌教一脉。”
“他自小在百灵山长大,与太上神霄宗并无渊源。多半是当日道门激战燕击浪时,他设法讨得了清风的青睐。”
“是了。崇玄署曾有外贼闯入,想必此子通过紫云观求助清风,玄珠才会赶赴建康。”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将支狩真预录雷霆崖一事推断得一清二楚。
“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王子乔语声一沉,眉头微蹙,“玄珠何等身份?清风面子再大,也不值得一位炼虚合道的高手亲自来为那小子撑腰,遣个弟子出面就够了。”
高倾月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玄珠只是顺道而来?”
“没错。玄珠外出山门,一定另有其因!”王子乔斩钉截铁地道。域外煞魔最擅感应人心,玄珠化电而去时,出现了一瞬间的情绪波动,被他清晰捕捉。
两人目光久久相对,各自沉思。
“何事需要玄珠出马呢?佛门?在重阳升坛辩道之前,道门不会乱来,这点规矩还是会讲的。”
“晋明王早派重兵驻扎在城北的鸡笼山,守护佛门弟子,道门还不至于公然和皇室撕破脸。”
双方对视一眼,蓦地异口同声喝道:“莫非为了燕击浪?”
“蛮荒一战,道门在燕击浪手里近乎全军覆没,怎能不还以颜色?”
“道门必然蓄谋已久,试图一举伏杀燕击浪。”
“上次伏杀佛门事败,清风难辞其咎。这次伏击应该以太上神霄宗为首,玄珠才会在离开时泄露了一丝不宁的心绪。”
“燕击浪这块挡箭牌,现在还死不得。”
王子乔手指轻敲水镜,一缕淡灰色的轻烟飘出指尖,诡异扭动,幻成人形,俨然是他自己的模样。
“昨日玄珠心神微分的那一刻,我悄然在他身上附了一缕魔念。这缕魔念无色无形,无害无益,犹如一点灰尘沾身,十二个时辰之后自行消逝,合道高手也难以察觉。”王子乔手指一弹,人形的轻烟旋转着,一点点钻入水镜,消没不见。下一刻,人形轻烟出现在高倾月身前,缠上他的手指。
“它会带你追踪那缕魔念,从而找到玄珠。”
“事不宜迟,我即刻动身。”高倾月长袖一拂,左足迈出,倏而出现在建康城外。右脚跨出第二步时,他身形隐约难辨,似化作千里滔滔江水,一路奔涌而逝。
王子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水镜,镜中江河、城镇、栈道、草木等景象不断切换,随着高倾月的飞速移动而变化……
“意守丹田,聚神提气,贯达百脉,通体如一!你这小和尚,只要运转洒家教你的法门,包管你健步如飞!”芳草萋萋的兖州古道上,一轮朝阳初升,染得远处江水红艳似火。燕击浪一边高声吆喝,一边拔掉葫芦塞子,猛灌了几大口酒。
“燕施主,小僧说得口舌都长茧子啦。我已有师承,又是佛门弟子,不能拜你为师。你教的功法,打死我也不会学的。”慧远有气无力地答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拖在后面,像一只笨拙的乌龟。他肩头、手臂、后背、双腿都被绑上沉重的铅块,额头大汗淋漓,口中不停地喘着粗气。
燕击浪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水,嘿嘿一笑:“那你背着这身乌龟壳慢慢走吧,洒家有的是时间和你磨。”
他走到江边,寻找渡船。江滩遍布黑黄色的淤泥,稀稀拉拉的芦苇在晨风中摇摆,簌簌有声。芦苇丛边上,坐落着一座六角江亭,柱漆剥落,顶瓦残破,裂纹丛生的匾额上,“断浪亭”三个字被侵蚀得十分模糊。
断浪?燕击浪皱了皱眉头。他名中带一个“浪”字,这个亭名显然不祥。想到此处,他忽地心血来潮,凭空生出一丝不安的预兆。
这是合道巅峰高手冥冥中的一丝天人感应。
“小和尚,走!”燕击浪毫不犹豫,一把抓住慧远,疾掠而起。
茫茫江波里,一艘乌篷小舟缓缓驶来。
一个老叟身披旧蓑衣,趿着破草鞋,蹲坐在船头,“叭滋叭滋”地吸着一杆旱烟。
他皮肤黝黑,头发乱似草窝,眼角皱纹丛生,粗糙的老脸饱经风霜之色。燕击浪纵身掠起的一刹那,他刚好满足地吐了个烟圈,垂下烟杆,在足底敲了敲锈迹斑斑的烟锅。
他看似平常的一敲,竟与燕击浪的一跃奇妙契合,没有谁快一分,慢一分,双方连动作的弧度、节奏也完全相同,仿佛鸟雀掠向天空时投映在水上的倒影。
突然间,燕击浪疾掠的身形一顿,停滞在半空,左拳猛地挥起,击向前方无人处。“轰隆”巨响,一记炸雷恰好从虚无中跳出来,撞上拳头。
这突如其来的一拳,同样与炸雷的一跳完全契合,时间上不分先后,如同双方事先约好一般。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炸雷被拳头砸飞,雷光四散激溅,掀起狂乱的气流。江上的小舟微微一晃,燕击浪的身躯同时一震。慧远受到波及,立刻晕了过去。
这是合道巅峰高手的互拼。老叟与燕击浪虽无实际接触,但两人精神互锁,意在身先,全凭神意御敌。老叟感应到了燕击浪飞掠的路线,悄然在途中埋下雷法,燕击浪同样察觉出暗伏的雷法,悍然出拳破除。
“空明子!”燕击浪遥视船头老叟,高喝一声,响若霹雳。江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拳头击中,“砰”地往下凹陷,四周掀起数丈高的惊涛骇浪,轰然卷向小舟。
利用胸腔震荡的声浪,燕击浪再次拔高身形,飞速掠向远空,毫不恋战。
“哗啦!”小舟被巨浪高高掀起,在半空翻滚,又随着浪谷急跌下来,在湍流里颠簸打转。空明子始终半蹲着,足底牢牢黏住船头,随着小舟上下跌宕。旱烟锅的火光一闪一闪,不曾沾上半点水渍。
“嘻嘻,燕小子,你既然来了,就陪老头子玩玩,干嘛跑得像火烧屁股一样?”空明子抬起头来,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污渍黄牙,牙缝里还嵌了一点隔夜的韭菜叶子。全然瞧不出他就是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的大晋道门第一人,太上神霄宗的掌教——太上元始通玄道德真君。
“若只有你一个,洒家陪你过几手又有何妨?不过你一个糟老头子,有甚么好玩的?”燕击浪豪笑一声,背部猝然拱起,一弹一射,在高空瞬息划过数百丈,化作天边渺茫的一点。
“你跑得了吗?”随着空明子的嬉笑声,天空陡然一沉,整片往下坠落,仿佛水面乍降,一寸寸低下去。与此同时,附近的大地、江水向上升浮,如被一只无形的巨掌托起,飞快迎向高空。
从数十里外看过来,天地徐徐合拢,似要压缩成一张平平的画纸。云霄、山水、江滩、古道……无不呈现出怪诞的扭曲,趋向于扁形。
小舟上的空明子和天上的燕击浪,相隔的距离不断拉近,恍若成为画中之人。
“江山如画!”燕击浪浓眉一抖,停下身形,暗自调息运气,不再做无谓的消耗。
江山如画是洞真五指天的镇派魂器,可从天地中截取一段,封摄入画,如同硬生生挖掉一整块空间,装入魂器。如今方圆数十里天地尽被封入画卷,他跑得再远,也是枉然,依旧在这件魂器里打转,难以脱困。
除非找到执掌魂器的主人,将之击毙。
“既然来了,就别遮遮掩掩小家子气了,都给洒家滚出来吧!”燕击浪长啸一声,犹如滚滚怒浪,扫过四面八方。附近的景物并无异样,白云飘浮,碧水流淌,远处山林高耸错落。只是光线变得曲曲折折,层层叠叠,生出怪异的空间错位感。
“死到临头,还要撒泼!”一个气派威严的中年男子背负双手,沿着古道昂然走来。他头戴金珠冕旒,银章衮服玉带,足下云霞缭绕,七彩瑞气像一条条缤纷飘带,环绕周身飞舞,正是玉皇宫的现任宫主张洞虚。
“正因为死到临头,他才要撒泼啊!”天际的一朵浮云裂开口子,宛如人脸,发出回荡不绝的狂笑声。浮云忽聚忽散,时而白云苍狗,时而又幻成模糊的人形,却是白云宗的宗主白无瑕,出自苍梧白氏。
“燕兄稍安勿躁。待你死后,吾等一定将你好生安葬。此亭名曰断浪,临水背山,风景绝佳,乃是最适合燕兄的埋棺之地。”断浪亭内,浮出洞真五指天掌教——五行尊者的身影。他语声浑厚绵长,盘膝端坐在亭中,长长的白眉一直垂到下颔,双手一上一下,虚抱于小腹前。
三名合道高手接连出现,强大的精神力犹如三条锁链,遥遥延伸而来,交织锁定燕击浪,强行拘住他的身躯。
“除了糟老头子还够看,尔等几个跳梁小丑,何足挂齿?”燕击浪哈哈一笑,左手抓紧慧远,右手拿起葫芦,浑不在意地仰头灌酒。他这个动作看似普通,却如山涧曲折迂回,灵动难辨方位,从张洞虚三人的精神力交锁中轻巧挣脱出来。
张洞虚三人脸上同时变色。
空明子兀自坐在船头,美滋滋地吸着旱烟,顺手从蓑衣里捉出只虱子,丢进嘴里,咀嚼了几下。
燕击浪眼中神光一闪,五行尊者是江山如画之主,运转此件魂器时,他必须身在画内,方能人画合一,操纵自如。当务之急是拼着负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干掉此人。但对方既敢现身,想必早有后着,应付自己的突袭。
若是孤注一击,反会陷入对方陷阱。
果不其然,亭子旁的芦苇丛里,水波轻轻荡漾,映出一个高挑曼妙的倒影。
芦荻青青苍苍,凝着霜白的露珠,丽影摇曳在晨曦的涟涟水光里,横剑孑然而立,分不清是容颜照人,还是剑光更加明艳。
“空雨……”燕击浪雄躯一震,目光久久停留在绝色丽人身上,柔和得像吹皱春水的风,“你……你也来了。”
“燕大哥,好久不见了。”宁空雨轻声应道,音色宛如空山灵雨,清洌无垢,又似月夜拂琴,和光无尘。
“你也是来要我命的吗?”燕击浪眼神睨睥,语声骤然一沉。
“燕大哥,你我曾一同漂泊在茫茫海上,荡舟逐月,放歌舞剑。我们通夜畅谈生命的壮烈激昂,迎着初升的旭日敞开双臂。我们远望落日像燃烧的火烬坠入海水,悲叹生命的短暂和无奈,相对泪湿衣襟……”
宛若在水中的女子凝视长剑,娓娓诉说,声音也像潺潺融化的春雪,凉澈里透出微暖。
燕击浪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那是洒家最难忘的日子。”
“最后你我还是释然了。”
“因为你告诉洒家,落日,也是第二天的旭日。”
“求道的路上,从此不再孤独。”宁空雨抬起头来,临水的姿容仿佛笼着朦朦的烟雨,“燕大哥,无论何时何地,你都是空雨生平唯一的知己。想来,燕大哥也是一样的。”
“空雨你当然是洒家的——”燕击浪虎目中闪过一丝黯然,涩声道,“知己。”他终究无法代替宁空雨内心深处的那名羽族剑修。他也曾负气找过对方,但自从那人与裴长欢怒江论道之后,便如泥牛入海,十多年来杳无音踪。
“空雨,瑶霞那件事……”
“燕大哥,当日你毫不留情地击毙瑶霞师妹。想必心里清楚,以空雨的性子,是不会介意此事的,否则你断不会对她下手。”
燕击浪长叹一声:“空雨你真是懂得洒家。”
宁空雨笑了笑:“人有一生,必有一死。你要杀人,自然也会被人所杀,再公道不过了。瑶霞如此,空雨如此,燕大哥也是如此,又何须耿耿于怀呢?”
她这几句话说得冷酷凉薄之极,张洞虚等人却并不奇怪。宁空雨身为灵犀斋当代圣女,专攻无情剑道,哪怕灵犀斋的同门死光在眼前,她也未必会皱一下眉头。
这是宁空雨的本心,也是她的大道。所以她与燕击浪私交虽佳,道门的玉真会仍放心安排她加入围杀。
合道境界之人,谁能违背自己的本心大道?强如一代魔门天骄裴长欢,也不得不与好友陆机生死一战。
燕击浪苦笑一声,随即神情昂然道:“有空雨这样的红颜知己,洒家一生无憾。你要杀洒家,洒家绝不会有丝毫埋怨。”
“燕大哥,何谓知己?既能相濡以沫,又可相忘江湖。你做的,我能懂。我做的,你也能懂。不会怨恨,也不需要后悔。”宁空雨徐徐举起长剑,屈指一弹,凌厉无情的剑气直冲天际,呼啸着射向燕击浪。
燕击浪身躯一动不动,毫不躲闪,目光始终停留在宁空雨绝世无双的丽容上。
剑气从燕击浪鬓角掠过,一截断发悠悠飘下来,落在江上,被流水瞬间卷走。
“燕大哥做事痛快,是个洒脱不羁的人。空雨性子淡漠,更是个无情的剑修。无论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这份知己情谊都不会减一分,逊一分。”宁空雨长剑默默指向燕击浪,千万道锐利的剑光浮出江水,粼粼闪烁。
“好!”燕击浪默然半晌,深深地看了宁空雨一眼,仰天厉啸,庞大霸道的精神力狂潮般涌向四面八方,“还有几个躲起来的缩卵,统统给洒家滚出来吧!”
狂暴的气浪席卷而过,地动山摇,江翻树倒,无数泥石草叶如喷泉纷纷迸溅。气机牵动之下,三道人影被硬生生逼出来。
北面的林子尽皆折倒,唯余一棵光秃秃的高大古槐孤零零伫立。谷神宗掌教无锋子白发如雪,稳稳立在枝头。他面容红润饱满,身躯挺直如枪,左手虚搭,形似挽弓,右臂张开成满月,仿佛拉着一根无形的弦,遥遥瞄准了燕击浪。
当日死在蛮荒的兵锋子,是他唯一的亲侄儿。
“缩你奶奶个熊!老子我一直就在这,你他娘的狗眼看不到,还乱叫个屁!”南面的大山上,乱石簌簌滚落,隐约露出一个参天巨人的巍峨轮廓。他声若崩石,高约百丈,四肢粗如擎天巨柱,俨然化作山体,一双精光四射的铜铃大眼凸出岩壁,愤愤瞪着,正是无量净地的太上长老九蒙。
第三个人仿佛从虚空中掉出来一般,面容清矍,目生重瞳,耳廓内重重叠叠,似又生出许多层小耳朵,层层相套。他身穿八卦衣,足踏云纹履,脑后浮出一轮类似龟壳的光晕,数十个黑点、白点闪烁不定。多看几眼,就觉得妙不可言,仿佛深奥的大道玄理蕴含其中。
燕击浪瞥见此人,眼神不由微微一凝。
在大晋十大道门里,鬼谷堪称最神秘莫测的宗门。山门游走不定,位于一头可怖的虚空魇鬼体内。鬼谷通晓琴、棋、书、画、医、药、卜、星、相等各种杂门术武,被誉为百艺传道。大晋声名赫赫的竹林六子,个个师出此门。
鬼谷每一任的掌教均被称为鬼谷子,据传是因为太过洞测天地玄机,为免天忌,才从不显露真名。
此人无疑是仅次于空明子的劲敌。
“见过燕道友。其实道友说的也没错,贫道素来胆小惜命,能躲就躲,哪敢轻易在燕道友的虎威下现身呢?”鬼谷子对燕击浪从容行了个道礼,彬彬一笑,“不过燕道友可知晓,为何我等会清楚你的行藏呢?”说话间,他的身影渐渐淡去,似又隐入虚空,难觅踪迹。
“呲啦——”燕击浪撕下一条衣带,将慧远绑负背后,对鬼谷子的乱心之言充耳不闻。即便腔血的兄弟出卖了他,怨天尤人也毫无意义。
他摘下酒葫芦,仰头一饮而尽,浩瀚浑厚的识海内一一映出空明子、鬼谷子、张洞虚、白无瑕、五行尊者、宁空雨、无锋子、九蒙八位合道高手的位置。
八人各自以乾、坤、巽、震、坎、离、艮、兑之位分布,呈道门八卦阵势,隐隐合为一体。不仅增幅了八人的战力,还能依阵彼此支援,绝不给他各个击破的机会。
自他七岁叛离家门,逃出庶母毒手,生逢大小数万战,当以此战最为凶险,看不到一丝活命的机会。
可他燕击浪又何尝有一丝畏惧?
烈酒入喉,血如灼烈的岩浆奔涌全身,沸得像要燃烧。他远远抛开酒葫,纵声高歌:“山海重重重几许,过尽八荒风雨。壮怀干戈舞夜惊,天明放歌去,敢向不平行!
休问傲骨何当折,抬首腔血正热。饮雪吹笛照江晴,慷慨涂天色,笑把万年倾!”
豪笑声中,燕击浪俯身冲下,竟主动采取攻势,一拳悍然击出。
天地动荡,气浪翻滚呼啸,雄浑无匹的拳劲霎时笼罩八人。
生既尽欢,死有何惧?
空旷的江滩上,玄珠独自一人伫立,望着滔滔不息的江水,默默出神。
附近一带的泥沙、芦苇、江亭、山林俱都消失,连奔腾的大江也少了一段洪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迷蒙蒙之色,像遮天蔽地的灰暗浓雾。
一幅画卷从半空的虚无处浮出,缓缓飘下来,落入玄珠手中。
画卷自行发光,不住扭曲变幻,渐渐化作一个男童的模样。他双眼紧闭,扎着冲天小辫,围着红肚兜,裸露出胖嘟嘟的胳膊、腿脚,白白嫩嫩的皮肤纵横交织着一条条色彩斑斓的花纹。
玄珠低下头,眼神奇异地盯着男童。这便是洞真五指天的镇门魂器“江山如画”,施展神通之时,他不得不陷入昏睡,小肚皮像孕妇似的高高鼓起,不时微微起伏。
消失的景物与众人就封摄在他肚子里。
若要破除封摄,一是从内,击杀魂器的主人五行尊者。二是从外,直接击破男童的肚脐眼。因此仍需玄珠守卫在侧,负责看护这件魂器。
旭日高高升起,普照江道。玄珠的侧脸被光芒照得发亮,另一边脸颊隐在逆光的阴影里。他眼角无声跳动了一下,慢慢伸出手,覆在男童高隆的肚皮上,眼神幽深得像万年古潭的沉水。
“轰!”浊气激荡,拳劲疾如流星,转瞬间抵至八人面前,双方数十丈的距离仿佛一蹴而就。
虽只仅仅一拳,但每人均被强悍霸道的拳势紧紧锁定,犹如置身于狂涛骇浪,口鼻呼吸困难,心中生出此拳只针对自己而来的感觉。
白无瑕率先出手,长袖悠然拂出,似流云出岫,绕着拳劲迂回舒卷,飘出一片片烟云般的氤氲清气。显然他欲以柔克刚,决不与对方正面相撞。
九蒙大吼一声,紧接着挥臂迎击。他山躯庞大,速度却一点不慢,巨硕如丘的岩石拳头挟着压迫的狂风,以拳对拳,硬憾燕击浪的直击。
无锋子右指猝然松开,像释放出一根无形之箭。悄无声息间,一缕纤弱的光线弹射而出,直奔拳势中最强的一点。
光线初始细如牛毛,色泽透明,肉眼难以察觉。在飞射途中,不断有光线纷纷投附其上,箭身变得愈来愈锋锐,亮如晶光,流烁着彩虹的七色光泽。
第四个出手的是五行尊者,他左手中指指地,右手手掌平平摊开,一座由清气凝结,碧、赤、黄、白、黑的五行大山翻出掌心,轰然压向拳劲。
宁空雨几乎在同一刻挥剑,千百道剑气从江水中飙射而出,又有千百道剑气重新浮出水面,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张洞虚随后清啸一声,玉皇玄穹清气自天而降,浩浩荡荡刷向拳劲。清气中浮出无数琼楼玉宇,起伏转动,环绕着一座巍峨壮美的南天门。
鬼谷子脑后的龟壳光晕一摇,黑、白两色光点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游窜不定,交织成无数玄妙晦涩的图纹,最终定格在一幅黑白相间的图案上。他顿时心中一定,法宝“变络龟书”算出此拳对他无碍,便不再强行抵挡,将半个身躯遁入虚空,似退非退,似进非进,随时留待变化的余地。
八人中,唯有空明子嘿嘿一笑,坐在船头岿然不动,闷头吞云吐雾,不亦乐乎。
令人窒息般的拳势忽地消失,竟似梦幻泡影,连掀起的滚滚气浪也荡然无存。白无瑕诸人的封挡纷纷落空,各自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望向燕击浪,分明静立在半空,双手自然垂于腰侧,何尝出过拳?
张洞虚第一个反应过来,燕击浪根本不曾真正动手!适才他纯粹是以强横无双的精神力,催动气势压迫,巧妙引动众人的感官,造成他已出拳的错觉。目的无疑是试探他们的力量虚实,从各人的应对中一窥底细。
最早出手的白无瑕显然实力最弱,空明子则强出众人一大截。思及此点,张洞虚忍不住横了空明子一眼。老东西明明看出来了,却不及早提醒,着实可恶!
其余人随即恍然,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生出沮丧、愤恨、不甘等负面情绪。同为合道高手,又是一派之首,却被对手轻易戏耍了一次,实与羞辱无异。
鬼谷子心叫不妙,合道之人的精、气、神贯通合一,心态稍起变化,即会勾连气机,带动自身的气势、状态而变。这种变化原本微渺难辨,但燕击浪何等人物,怎会不察?
他正要开口提示,燕击浪的气势疾如山洪暴涨,奔泻千里!他纵身猛扑而下,一拳全力击出,恰在众人的心境陷入低潮之际。
这一拳的战机把握得妙到颠毫,对气机的洞察、人心的判断同样精准无比。此消彼长之下,众人只觉气势被夺,先机尽失,本能地想要退守,心里更是禁不住疑神疑鬼,这一击究竟是虚是实?
铺天盖地的浊气汹涌扑来,每一个人的视野都被不断变大的拳头充斥。
拳头并非遵循着一条直线而来,途中轨迹变化不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似可落向任何一处。一时人人自危,无法知晓这一击究竟奔谁而去。
众人各顾自身,也就难以发挥出合击的优势。
“轰!”
燕击浪的一拳陡然加速,划过半空,倏地逼至白无瑕面前,原本覆向八方的可怖气势也骤然一收,重重叠加,集中压在白无瑕身上。八人中,他是最弱的一环,理所当然成为攻击的突破口。
紧要关头,白无瑕虽惊不乱,长袖流云般飞卷而出,迎向拳头,半途中倏而袖口一抖,化卷为甩,阴柔的清气生出一股绵绵不尽的震力,守中暗蕴攻势,不甘陷于被动。
拳头触及长袖,忽地劲道一空,变得轻若无物,竟比以柔擅长的流云飞袖更为轻灵飘渺。
白无瑕微微一楞,燕击浪的雄躯就势弹出,远离白无瑕,拳头灵巧一折,犹如一片温柔的花瓣在轻风里无声打了个旋,瞬息闪至九蒙的庞然山体前!
飘柔的拳劲再次一变!
拳头以最快的速度,最烈的浊气,最简单最纯粹的直线,酣畅淋漓地爆发出来!
天崩地裂,风云变色,拳头直击九蒙面门。燕击浪将全身的精、气、神催发到极致,再也不留任何后续的变化!
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哪怕拼着负伤,他也要击杀一人,破除对方合围阵势,挣得一线生机。
攻击白无瑕不过是虚晃一记。至始至终,他的目标就是九蒙!只因此人的本心,绝不容许退缩,必会选择与自己强拼硬撼。先前他以精神力试探一干敌手,便已明了此点。
排山倒海般的拳劲笼罩九蒙,空气被强行压缩,发出“毕毕剥剥”的刺耳声。
“来得好!”九蒙大吼一声,丝毫不惧地挥起左拳,正面迎击。他的山体一下子缩小数倍,整条手臂连同拳头却急剧膨胀,浑身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岩石的皮肤变得光洁莹润,泛出玉一般的光泽。
同时他右臂高高举起,巨大的手掌从上而下拍向燕击浪,像拍击一只飞窜的蚊蝇。
“轰隆!”气浪炸开,一大一小两只拳头猛地相撞,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燕击浪低哼一声,肩头微微一晃,犹能护得背上的慧远毫发无损,不曾受到冲击力的波及。
九蒙浑身震颤,口角渗血,碎玉石屑纷纷从拳头剥落下来,扬起的右臂也禁不住一阵酸痛,软绵绵地垂下,从燕击浪身旁无力荡过。
这是毫无花巧的碰撞,双方全凭修为对决,力量高下立判。
不容对方喘息,也不给旁人援手之机,燕击浪拳头微微一顿、一收、一弹,紧接着第二拳轰然击出。“咔嚓咔嚓——”沿着拳头高速推进的路线,空间绽开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细密裂纹。
九蒙神色微变,头颅、胸膛、小腹等处疯狂鼓起,巨石不断堆砌,犹如层层隆起的堡垒,全力防护要害。双方硬拼一记之后,燕击浪竟然无需回气蓄劲,第二拳之猛烈犹胜第一拳,实在可惊可怖。
宁空雨美目中闪过一丝复杂之色,燕击浪强行催发拳劲,难免伤及内腑,埋下隐患。
“乾升坤降,变!”鬼谷子突然清啸一声,龟壳光晕内,黑、白色光点飞速变幻成另一幅玄异的图纹。
八人身上同时浮起道门的八卦光影。
“砰!”燕击浪一拳击上九蒙巨硕的胸膛,顿觉异常。整只拳头的庞大力道仅有一小部分由九蒙承受,更多的浊气从对方身上一涌而过,按照震、兑等八卦方位,依次传递向其余七人。如此每经过一人,拳力就减少一分,直到最终传至空明子,拳劲所剩无几。
燕击浪心头一凛,毫不犹豫地抽身倒退。空明子嘻嘻一笑,露出满口黄牙,纵身跃出小舟,左掌漫不经心地拍出。
一抹若有若无的雷光闪过他干瘦枯黄的掌心,淡薄得几乎看不见,连雷音都悄无声息。
掌心雷!
这是太上神霄宗最基础的法门,入门弟子必修功课,炼至大成的更是成千上万。然而从未有一人能像空明子,将掌心雷施展得如此朴实无华,风雨不惊。
这一记掌心雷并不快,甚至看上去速度迟缓,晃晃悠悠。偏偏出掌的一瞬间,便已追上燕击浪,抵至他胸前,极慢与极快的反差形成奇玄的矛盾感。出手的时机也一样巧妙精准,恰是燕击浪前力刚竭,后劲未生之时。
急速的飞退途中,燕击浪连续晃动,闪出一个个重叠的身影,忽左忽右扑出,令人眼花缭乱,难分真假。空明子的手掌却追着他真身不放,死死锁定燕击浪精神核心的一丝气机。
燕击浪目光一凝,双拳迫不得已向前齐出,迎向掌心雷。
拳掌相触,出奇地未发出任何声响,各自凝固不动,似紧紧地黏在一起。
空明子与燕击浪隔空对视,目光犹如天雷地火交击,迸溅出无形的厉芒。拳掌相抵处,无数道清气、浊气的暗流汹汹奔腾,来回撕扯、撞击、缠绕,如同平静海面下隐藏的凶险漩涡。
数息飞逝而过,拳掌骤然一分。“噗!”燕击浪口喷鲜血,往后急速抛飞,双手焦黑冒烟。他勉强对招,又被空明子借助掌心雷,巧妙勾动起先前强催拳劲的隐患,内腑终告受创。饶是如此,背上的慧远依旧安然无恙,被他的浊气牢牢护住。
空明子在半空倒翻着筋斗,“砰”地落回船头,脚下木板应声碎裂,小舟剧烈震荡了几下,水浪哗然激溅。
九蒙高声怒吼,张口喷出无数巨石,流星般纷乱砸向燕击浪。诸人抓住时机,纷纷疾扑而上,玉皇玄穹清气、灵犀剑光、流云飞袖、无形光箭、五行大山……犹如海啸爆发,攻势一浪高过一浪,将燕击浪的身影彻底淹没。
气浪光焰不断炸开,仿佛滔天巨浪,汹涌咆哮。燕击浪的拳头却如一叶轻舟,在跌宕的浪尖上起舞,始终不被怒潮吞没。拳头时而刚猛似锤,悍勇冲撞;时而柔如柳絮,轻盈飘摇,将众人此起彼伏的攻势狂潮一一化解。
激战中,燕击浪左拳悍然击出,看似硬撼玉皇玄穹清气,拳眼却凭空生出一丝古怪的吸力,玉皇玄穹清气被带得一偏,打向从后方悄然射至的无形光箭。
“轰!”五行大山从燕击浪头顶上空落下,燕击浪身形一闪,扑至白无瑕跟前,贴住他腾挪移闪,绵密的拳影死死缠住流云飞袖,令白无瑕脱身不得。五行尊者的五行大山被迫停在上空,无法降下镇压。
“燕大哥,仔细了!”宁空雨清叱一声,长剑挟着千百道剑光飞射而至。燕击浪拳劲再变,柔和绵软的力道刹那转为刚硬,将白无瑕震飞出去,弹向上方悬而不落的五行大山,同时拳头探入森森剑光。
“叮叮当当——”一连串激越的密集声响起,一道剑光被拳锋牵引,撞向另一道剑光,继而又撞向第三道。千百道剑光彼此撞击,剑气纷乱互斥,自行溃散。
空明子轻轻叹了口气,燕击浪的武道修炼至此,已是登峰造极,进无可进。只差最后一丝心境的圆满,便可破碎虚空而去。
可惜他终究独木难支,气力总有极限,迟早要被众人活活耗死。更遑论,这并非道门致命的杀手锏。
“八卦合炉,变!”鬼谷子蓦地长啸一声,变络龟书闪烁不定。众人攻势一顿,各自后撤,绕着八卦方位游走。
以八人为支点,一座浩浩渺渺的黑白色八卦炉冉冉升起,将燕击浪罩在当中。
江滩上,玄珠眼神变幻不定,按在男童肚皮上的手陡然绷紧,青筋根根绽出。
八卦炉非虚非实,若有若无,气息空灵浑瀚,循环流转,将八人的力量近乎完美地熔于一炉。
燕击浪像被罩在一个似闭非闭的奇异空间内,依稀感应到空明子的浩瀚、鬼谷子的机变、张洞虚的磅礴、宁空雨的锋锐、五行尊者的精纯、无锋子的高速、白无瑕的灵妙、九蒙的刚猛一一交融,像一簇簇腾跃而起的炉火,沿着八卦方位循环变化,熊熊燃烧。
而他则变成了一株人体药材,封禁在八卦炉里,承受烈火腾腾炙烤,欲被炼成一枚丹丸。
一丝强烈无比的凶兆闪过燕击浪的道心,仿佛前路晦暗,灾劫难度,冥冥中仅存的一线生机也被掐灭。他目光落在远处的断浪亭木匾上,“断”字血光隐隐,晦气蒙蒙,正应天人相生之兆。
“燕道友,此乃鬼谷秘传的上古绝杀道阵——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鬼谷子含笑拱手,不疾不缓地道,“据我鬼谷典籍记载,此阵乃天地鬼神所创,源自上一个破灭的纪元。即便是炼虚合道的顶尖高手,陷入此阵也会被活活炼化,抽取全身的精、气、神、血、肉,合成一枚弥足珍贵的九转金丹。”
他脑后的变络龟书轻轻一摇,八卦炉发出响彻霄汉的轰鸣,一股沛莫能御的浩荡气势卷向燕击浪,似整片天地的威压悬于他一人之身。
众人目光灼灼地望着燕击浪,只要他心中稍稍生出一丝怯意,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即会引动气机,趁势发动,一举将其炼化。
“原来是上古破灭时的旧玩意儿!”燕击浪雄壮的腰背微微一晃,随即挺直如山。故老相传,八荒天地曾因天外邪魔入侵,历劫破灭,而后重生。至今发现的诸多秘境、仙府、洞天……,据传都是上个天地破灭后留下的遗迹。
“洒家只听过,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燕击浪长笑一声,双目神光逼人,“就让洒家这个今人的拳头,来领教一下前人的不世绝学。瞧一瞧,究竟是你们把洒家炼成九转金丹,还是洒家这颗金丹炸了你们的炉!”
“至少燕道友背上的小和尚难逃一死。”鬼谷子不愠不火地道。
燕击浪哈哈一笑:“道友何必乱我心思?他的命本就是捡来的,如今还给老天爷,已经多快活了几天哩!”
鬼谷子淡淡一笑,纵然燕击浪道心坚定,武道无双,也抵不过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的威力。唯一可虑的是,燕击浪临死前悍然爆发的一击,必会拖上他们一人的性命。
这也是变络龟书占卜的结果——“八折其一”。
“燕小子,听老头子唠叨几句。”空明子悠哉哉地吐了几个烟圈,笑嘻嘻地敲了敲烟袋,“你在蛮荒放过清风的性命,老头子还是感激的,也算欠了你一份人情。这样如何?你立下大道誓言,就此退出江湖,不问世事,我们拍拍屁股放你走,蛮荒一事就此了结。”
其余人紧盯着燕击浪,并无异议,这也是众人事先应允空明子的。一来,只有他能正面硬抗燕击浪。二来,变络龟书测到的乃是不详之兆。合道高手终究求的是长生大道,恩怨、利益犹在其次,到了这一步,谁也不愿轻易为燕击浪陪葬。
毕竟燕击浪并非出自佛门,不涉及道统传承的你死我活。至于惨死在蛮荒的那些门人,未入合道,终是蝼蚁。
此外还有一个隐晦的原因:燕击浪若愿意苟活,道心迟早生出滞碍,再难圆满,道门也算报了蛮荒之仇。
燕击浪闻言一愕,目光缓缓掠过众人,默然良久,忽而对空明子一笑:“老头子,清风的命是他自己挣得的,不是洒家放过的。”
空明子收起惫懒样,眼中精光一闪,厉如煌煌电芒。燕击浪此言一出,无疑是拒绝了道门最后的和议。
“燕大哥……”宁空雨失声道。
“空雨,还记得洒家和你初见时,说过的话么?”燕击浪浓眉一展,沉声问道。
“当然记得。”宁空雨手抚剑锋,美眸中浮起朦朦雾气,“那日空雨独自站在大海边,感叹世间如海,人如扁舟,一生起伏不定。燕大哥却突然从一个浪头里窜出来,吓了我一大跳。你指着汹涌的大海,大笑着说——”
“洒家说,我独爱这一份人世间的跌宕起伏。”燕击浪柔声接道。
“我明白,这是燕大哥你的本心,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宁空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垂下头,幽幽自语,“可本心就不会错吗?”
燕击浪略一沉吟,昂然一笑:“空雨,当我们选择了自己的本心,即便它是错的,也必然是,也只能是对的。”他仰头细观黑白色的八卦炉影,并无惧意,眼神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纯真好奇。
自武道大成,他无时无刻不在感悟遁去之一,寻求破碎虚空的一线渺渺机缘。如今深陷上古绝杀道阵,生路彻底断绝。然而有死必有生,天无绝人之路,此战必存遁去的那一线生机。
寻到那线生机,就把握住了他的大道!
生死悬于一线,他内心反而涌起深深的欣喜,求道之心从未像此刻般强烈而执着。
四周陷入了窒息般的寂静,众人望着那道昂藏屹立的身影,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诸位,道左相逢,一决生死,证你我此心所求,人生岂不快哉?”燕击浪环视众人,蓦地仰天豪笑,气浪滚滚排空,“才不辜负这跌宕起伏的人世间!”
空明子嘿嘿一笑,信手抛掉旱烟杆,对燕击浪一施道礼。鬼谷子轻叹一声,众人依次默默行礼。
燕击浪神色一肃,抱拳还礼。九人的目光彼此交汇,既存相知相惜,亦有毅然决然。
无关恩怨,不究胜负,这只是艰难又孤独的大道途中,对同行者的敬意。
“开炉!”鬼谷子的清啸声犹如潜龙升天,八卦炉轰然一震,无形的火焰沸腾起来,以燕击浪为中心,整片空间纷纷扭曲,绽开蛛网般的密集裂纹。
江风悠悠吹过,波光翻滚千顷。玄珠按在男童肚皮上的手松开,又绷紧,再松开……沉毅的脸上瞧不出丝毫变化,一如江心耸峙的礁岩。
唯有一滴混浊的汗珠从他鬓间滚落,在阳光下,闪过一点挣扎的光。
“那名男童便是魂器‘江山如画’。击穿男童的肚脐,燕击浪便能脱困而出。魂器通常坚固难破,但也有弱点。你仔细看它的腹部,腹部起伏越大,里面就斗得越激烈,魂器承受的压力也越大。”
“我在那时出手,便可一举击破魂器。”
“你只有三息的时间。我的魔念只能干扰玄珠三息,随后他会清醒。”
“三息之久,已够我杀他三回了。”高倾月神色淡然,他静无声息地卧在起伏的江水里,无形无色无影,像透明的水流,注视着咫尺之外的玄珠。
咦?王子乔盯着水盆中玄珠的身影,眼神闪过一丝诧异。
附在其上的魔念,隐约感到了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