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八卦炉转,无形焰光升腾,处处绽开裂纹的空间不断炸开,掀起气浪的滔天风暴。
同样骇人的气势风暴从燕击浪身上升起,仿佛击出的无形之拳,与道阵宏伟无匹的力量正面相抗。
劲气千百次撞击,似惊天霹雳翻滚,四面八方卷起龙卷风般的气旋,刺耳的激啸声不绝于耳。燕击浪纹丝不动,一袭粗布衣袍安静地贴合身躯,垂立不扬,似立在风暴的最中心。周围纵然狂涛骇浪,风眼里却异常平静。
宁空雨美眸中不可抑止地闪过一丝哀色,燕击浪无疑是任由道阵发动,直到威力攀至巅峰,要将他彻底湮灭的那一瞬,去捕捉灵光一现的遁去之一。
“第一转!”
随着鬼谷子的轻喝,阵势转动,八卦相互移位,巽位的白无瑕正对燕击浪。他忽而长袖拂出,一式流云飞袖似卷似舒,似开似合,遮天蔽地般罩向燕击浪。
四周炸开的气浪如被磁石吸附,纷纷追附流云飞袖而去。这一击,不仅融入其余七人之力,清气浑厚骇人,又蕴含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的上古气息,道意悠远茫茫,似天地玄妙而自然的呼吸,毫无一点斧凿痕迹。
燕击浪再也难以安然伫立,腰背一弓,身躯猝然弹起,一拳猛力迎上。拳头的肌肉、骨骼、气血均以超越肉眼的速度起伏颤动,暗含撞、压、卸、托、拉、缠、搅等数十种技巧,发力方向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极尽变化之妙。
“轰!”双方相触的刹那间,云袖只是平淡无奇地一卷,种种变化繁妙的拳劲随之飘散。燕击浪手臂不由一僵,体内流转的浊气被硬生生打断,一缕微乎其微的异样气息渗入内腑。云袖顺势一抖,燕击浪闷哼一记,整个人倒翻出去,脸上闪过一抹红光。
鬼谷子脑后光晕摇烁,心中大定。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一转之下,燕击浪即被击退,显露颓势,不愧为惊天地、泣鬼神的上古绝杀道阵。
不待燕击浪落地喘息,道阵变幻,转至艮位。
第二转!
九蒙咆哮着一脚踹地,整片地面炸裂崩塌,无数石块迸溅射出,在半空急速变大,化作棱角峥嵘的巨岩石丘,密密麻麻罩向燕击浪。
“嘭——嘭——澎——”岩石在半空旋转撞击,轨迹曲折莫测,狂轰猛砸中竟生出诡变机巧之势,远超九蒙单独出手时一味求猛的气象。
燕击浪腰背一拧,高大魁伟的身躯灵巧如一只乳燕,在空中转折闪跃,一次次避开暴雨般袭来的岩石。饶是如此,他也只能疲于奔命,全无反击之力。
“嗖!”一块岩石划过迅疾的弧线,飞绕到燕击浪身后,彩光一闪,猛地化作手掌状的五行大山。五行尊者已转至八卦乾位,毫无间隙地衔接起九蒙的攻势,一手指天,一手翻转而落。
第三转!
燕击浪眼前一黑,仿佛整个天空猛地压落下来,一股难以形容的可怖天威遥遥镇住他,动作不由微微一滞,僵在半空。
“砰!”五行大山狠狠撞上燕击浪的肩头,他腰背一弯,肩胛骨“咔嚓”折断,口中鲜血直喷,渗入体内的异气又茁壮了一分。
宁空雨神色木然,紧紧攥住冰冷的剑柄。道阵变至第三转,威力不住向上攀升。以燕击浪如今的惨状,撑不到第九转便会魂飞魄散,化作天地炉中的一枚金丹。
碧、赤、黄、白、黑光芒闪耀,眼看五行大山不断下压,燕击浪在劫难逃。陡然间,他躯干一抖,似化作无骨软蛇,软绵绵地反折上去,身躯弯成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牢牢贴住山壁,避开致命的一击。
众人目露惊叹之色。
隐晦的雷芒一闪而逝,空明子从震位扑出,一掌轻无声息地印上燕击浪左肋。
掌心雷!第四转!
“轰隆隆——”天空雷电交织,根须状的电光曲折闪耀,虚空缝隙内喷出无数雷火,照得天地一片雪亮。空明子一中即退,弹回震位。直到此时,燕击浪左肋内部才响起振聋发聩的雷鸣声,血肉喷溅迸出,伤口焦黑冒烟,整个人翻滚着抛向半空。
第五转!
无锋子张臂搭指,一道透明的箭光快过电光石火,弹射而出。燕击浪勉强挥起左拳,正待拦向箭光,四肢蓦地一阵发软,体内浊气没来由地一泄,以飞快的速度消散。而那缕潜入体内的异气膨胀起来,像一头贪婪的饿兽,大肆吞噬他的精血气元。
鲜血飙出,箭光瞬间穿透燕击浪的小腹,将他身形带起,往后飞掠。“他丹田受损了!”无锋子目光一闪,森然喝道。
燕击浪雄壮的身躯正一点点萎缩,皮肤陷下去,饱满的血肉转为干瘪。体内的异气膨胀至极限,陡然向内一缩,化作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将燕击浪全身的精华源源不绝地汲入。
鬼谷子诸人不急不躁,各自移形换位,从容施法,推动无形炉火节节攀升。
异气漩涡随之越转越快,渐渐凝如实质,闪过丝丝缕缕的光泽。
张洞虚举掌徐徐拍去,玉皇玄穹清气浩浩荡荡,从天而降。金碧辉煌的南天门顶,倏而落下一张华美的金卷玉旨,布满玄妙繁复的符箓古纹,望之神迷意乱,似无穷无尽的大道痕迹孕育其内,循环不休变化。
第六转!
燕击浪感知不妙,强行提力,身形一瞬间腾挪翻转,在半空夭矫不定,犹如狂风中卷起的一片落叶,飘忽跌宕,难以判断运行的轨迹。
这并非武道浊气运转,而是纯以强悍的肉身之力所为。
金卷玉旨打着转,悠悠扬扬飘向燕击浪。无论他如何躲闪,金卷玉旨始终跗骨之蛆般跟着他,直至燕击浪力竭之刻,无声无息贴上了身。
刹那间,燕击浪面色灰败,七窍溢血,从半空踉跄跌落在地。金卷玉旨随即化作一蓬飞灰,缓缓消散。
与此同时,燕击浪体内的异气漩涡猛地一跳,凝如丹丸,飞速旋转,迸射出一线隐隐约约的金芒。
阵势转换,宁空雨抚剑立在了八卦的坎位。
“玄珠似乎有些心神不属?”
高倾月整个身躯浮出江水,依旧无形无影无声无色,如一缕透明的气流飘过江滩,徐徐接近玄珠。
玄珠面向滔滔江水,波光映上他幽深的瞳孔,忽明忽暗地起伏,一只手始终不曾离开男童腹部。魂器的肚皮像充气的皮球,越来越鼓胀,时不时地剧烈抖动几下。
“何止是不属?他的心乱得很,念头纷呈不断,着实古怪。以后有机会,你我好好查一下此人的底细。可惜我识海未复,不然魔念趁虚而入,立可将他控成一尊言听计从的傀儡。”王子乔仔细感知着附在玄珠身上的魔念,道,“时候差不多了,出手吧。”
高倾月微微颔首,身形倏然加快,掠向玄珠。指间缠绕的王子乔魔影也在同时扑出,投向玄珠,欲与那一缕魔念汇合。
异变陡生!
魔影竟扑了个空!
就连高倾月的手也从玄珠身上一穿而过,仿佛对方只是个虚幻的影子,触而不得。
高倾月和王子乔齐齐一愕。
玄珠似乎觉出了一丝异样,偏过首来,目光闪电般扫过四周,来回搜索片刻,却未曾发现什么不妥。
“是宇类的术法。”高倾月立在玄珠对面,无声无息地伸出手,穿过男童空气般的影像,撩动了几下,始终碰不到实体。上下四方谓之“宇”,宇类术法即为运转空间的术法,传承古老而神秘,寻常难得一见。玄珠之所以有此异象,是因他被施以宇类秘法,整个人挪移出去,与周围的天地处于不同的层面。尽管肉眼可见,却无法真正相触。
王子乔冷笑道:“道门这一次确是谋划周全,在玄珠身上也留了一手,以防万一。”
“想要破除宇类术法,唯有以强绝的力量击碎空间。只是如此一来,玄珠必然醒觉。”高倾月轻蹙眉头,他自负实力稳压玄珠一头,但若合道高手一心逃跑,极难追及击杀,何况太上神霄宗的雷霆道法本就以速度见长。
强行对玄珠出手毫无意义,反会暴露自己。
男童肚皮的起伏愈加剧烈,竟发出隐隐的腹鸣声,显然内部争斗激烈得趋向白热化,双方即将决出生死。
“其实破除宇类术法也不算太难。世上从无完满之物,自然也从未有过无敌的术武。生生相克,万物有缺,此乃天地宇宙不可违背的法则。”王子乔一捻美须,娓娓诉道,“任何术法,都存在一个运转的核心,被称为‘术眼’。术眼是术法的关键,但也是术法的弱点。只需找出术眼,术法一击即溃。加诸在玄珠身上的宇术涉及空间运转,又需长时间维持,光凭人力难以为继,术眼多半要借助外物,而且一定设在他附近不远处。”透过水镜,王子乔的瞳孔深邃得像冬夜的星空,映照出玄珠周围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沙……
“恐怕来不及找出术眼了,放弃燕击浪吧。”高倾月瞧了瞧男童起伏愈烈的腹部,微微摇首。燕击浪落败身亡几成定局,魔门那边必须提上日程,成为新的棋子。
“等一等!”王子乔盯着江滩边零乱一地的落叶,目光骤然一凝,左手中指、食指扣成环状,举在眼前。一张张枯败的落叶在视野内十倍、百倍、千倍地放大,脉络、纹路、色斑无不清晰分明。
“是宇术——一叶障目!”他沉声喝道,“你瞧见地上那些枯黄的树叶了么?一叶障目的术眼定然是其中一片落叶!”
“咕叽咕叽——”男童连续腹鸣如鼓,肚皮猛地高高弹起,急速膨胀,似要炸开来。
“倾月,你将落叶一片一片捡起来,逐一测试。哪片落叶拿在手里,让你忽然看不见玄珠了,那么它便是术眼!”
无形的炉火不住攀升,气浪疯狂颠簸,炉内的空间仿佛被切割成皲裂的碎块,在视线中零乱错落,怪异扭曲。
燕击浪摇摇晃晃地站着,面容枯槁,嘴唇干瘪如纸,体内精元气血被异气丹丸几近抽空,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宁空雨望见他的头发迅速花白,听见他拉破风箱般的残喘,闻到他腋下散发出的汗臭。
她恍然惊醒,之后的漫漫道途,再也见不着他了。
其余七人目光转向宁空雨,七股强大玄异的力量经过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的转换,源源不断涌向宁空雨,与体内剑气融成更怖更惊的伟力。
宁空雨手中的长剑迸射出眩目无匹的厉芒。
唯有刺出这一剑,她才能将体内爆炸般的力量释放出去,不然肉身便承受不住。
“燕大哥,这是你我最后的一程。”她的眼神忽而沉静下来,身与剑合,纵身掠起,化作无数道耀眼的灵犀剑光飞射而出。
“轰隆!”一声比雷暴更狂烈的巨响炸开,天摇地震,山崩江断,一个深不可测的虚洞从燕击浪体内生出,不住旋转,向外无限扩散。虚洞幽幽冥冥,死气寂寂,倒映出来的天地却奇景妙相纷呈,生气勃勃,呈现出玄之又玄的反差。
“森罗万象!”众人心神一震,此乃燕击浪压箱底的拳道神通。
他要拼命了!
燕击浪缓缓抬起头,形貌枯败,而一双虎目亮得骇人,同样呈现出矛盾的反差。
灵犀剑光起伏如海,呼啸如狱,向燕击浪急速迫近。
虚洞向外旋转,燕击浪的血液、骨骼、肌肉、精、气、神似都随着虚洞而转,异气丹丸被倏然卷入,一口吞噬,整个天地仿佛也随着虚洞转动起来。
空明子轻叹一声,心知燕击浪已经完了。
他的森罗万象若能撑到第九转再发动,必将吞噬整个八卦炉的伟力,纳为己用,助他冲破道阵,跨出破碎虚空的最后半步。眼下这一击纵然声势骇人,但终究太过勉强,未能水到渠成。
毫厘之差,即为天壑!
“找到了!”高倾月一指屈起,悠然弹去,手中的落叶飞扬成一蓬粉末。
玄珠目光一凛,猝然惊觉。
王子乔一掌按向水镜,魔念发动。
无穷无尽的力量被虚洞吞噬,燕击浪长啸一声,同样纵身扑出,一拳击向剑光。浩渺的虚洞从拳头绽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又被喷吐出来。
“八折其一。”鬼谷子与众人对视一眼,神色复杂。以他们的眼力,自可瞧出燕击浪这一击的威力足可硬撼道阵合成的灵犀剑光。双方交击的结果,必然是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水镜晃动,映出王子乔脸上的一丝疲色。江滩上,玄珠木然而立,神思昏昏。高倾月一指似疾似缓,点向男童腹部。
剑光与拳头在半空不断拉近,宁空雨与燕击浪掠向对方,四目隔空相视。
那一片大海仿佛在彼此的目光里起伏。
荡舟逐浪,放歌舞剑,并肩仰望旭日冉冉升起。
两人心中同时闪过落日如燃烧的火烬,怆然坠入海水的画面。
燕击浪情不自禁地顿住拳头,犹豫了一个刹那。巨大的反噬力令他七窍喷血,内腑再遭重创。
一缕笑容缓缓绽出宁空雨的嘴角,剑尖以凄艳而绝然的姿态往上一扬,偏过燕击浪,带动他的拳势虚洞,一飞冲天。
“何谓知己?”
“你做的,我能懂。我做的,你也能懂。”
燕击浪绝望而无助的悲嚎声里,无边的天空轰然破开,剑光崩碎如雪。
碎雪溅玉的剑光中,宁空雨像一只折翼的孤鹤,遥遥坠下来,被燕击浪一把抱住。
下一刻,半空中划过一道玉色莹莹的弧形剑光,与先前的一剑形成剪状。剑光倏而卷起燕击浪,冲出上空的缺口,一掠千里,转瞬消失。
“背逆本心,身死道消。”鬼谷子仰望着空中划过的晶莹剑痕,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并未急于追击。宁空雨违背自身的无情剑道,又强行扭转剑势,不仅本心崩溃,肉身也遭反噬,必死无疑。而燕击浪一身精元多被炼化成丹,融入森罗万象,同样沦为废人,对道门再无多少威胁。
“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居然背叛道门!”张洞虚一怒拂袖,“燕击浪没死,总是个麻烦!”
“百年之内,燕击浪休想与人动手。”无锋子冷哼一声,哪怕对方将来恢复,一身武道也会大打折扣,彻底断了道途,比死还痛苦。
“燕击浪有援手!”五行尊者盘膝运气数周,缓缓起身,面色苍白如纸。江山如画被击破,他也受到波及,心神受损。但即便宁空雨的灵犀剑光加上森罗万象,也极难从内部破开这尊魂器。
外面一定有人接应。
“咔嚓咔嚓——”从天空缺口处裂开一条条交错的缝隙,向四面八方延伸,如透明的琉璃纷纷碎开,露出外面奔涌的大江。
滚滚江风涌来,此方空间重新汇入天地。
众人一眼望见玄珠独自立在江边,脸上神色怪异。男童双手捂着破孔的肚子,疼得满地打滚,嘴里不停地叫着“杀千刀的,暗算小爷!”
“小珠子,怎么回事?”空明子提起旱烟杆,敲了敲玄珠的脑门,“谁出手破了魂器?”
“恩师,我也不太清楚。”玄珠脸上露出困惑之色,“不知怎地,我忽然迷糊了一下,随后就发现江山如画躺在地上。”
“忽然迷糊了一下?”张洞虚冷笑一声,瞧了瞧空明子,“堂堂合道高手,也会犯迷糊?不会是贼害捉贼吧?”
他话音未落,重重的咳嗽声响起,一口黑黄色的浓痰直喷过来,溅在他华美精致的袍摆上,粘糊糊地往下淌。空明子忙不迭地赔礼:“啊呀,张道友对不住了,老头子我被烟呛了一口,见谅见谅。来来,我帮道友擦一擦。”
他鸡爪般的手伸向袍摆,张洞虚又气又急,伸掌拍去。空明子的手一晃一绕,从对方手腕旁掠过。“呲啦”一声,沾着浓痰的一截袍摆被撕下来,空明子神情懊丧地搓搓手:“瞧我这粗手笨脚的,弄坏了道友的法衣,老头子回去赔你一件新的。”
“你!”张洞虚勃然大怒,挥起玉皇玄穹清气。空明子怪叫着躲到鬼谷子背后,满脸无辜。其余人见怪不怪,玉皇宫向来不服太上神霄宗的大晋道门领袖地位,双方时常闹出些小纷争。道门也不忌讳这类争斗,反而籍此激励自家弟子奋勇上进。
“玄珠道友恕罪。”无锋子略一犹豫,面向玄珠,运转术诀,双臂挽成搭弓射箭之态。
“道友尽管施法。我也想瞧一瞧,究竟是何人动的手脚。”玄珠微微颔首,一缕灰色的游丝袅袅射出,无声无息落在他胸膛上,激起一面浑圆的灰色光屏。
光屏上闪过玄珠独立江滩的身影,数十息过后,光屏陡然碎开,消散无形。无锋子闷哼一声,神色微变:“对方法力极高,连我的光阴似箭也无法还原当时的景象。”
五行尊者仔细观测男童的伤口,沉声道:“一指破腹,对方是合道巅峰!”
众人心神剧震,几乎难以置信。
当今世上,仅有十位合道巅峰,个个有名有姓,来历分明:排名首位的,当属天荒羽族的三天柱之首——剑仙鹤空来。其次是大燕魔门的裴长欢,大晋道门的空明子,天荒羽族的族长凰后,武道第一的燕击浪,大楚道门五斗米教的教主隐元,天荒巫族的祖庭祭祀,云荒大坤的国师,天荒羽族的三天柱次席——剑霸鹰霄羽,以及海外十洲三岛域内一个行踪神秘的怪——尸比。
至于羽族那位惊才绝艳的凤氏剑仙,也是羽族凰后的兄长,早被公认为战力远超合道,可比破碎虚空之境,故未被列入天下十大高手。
“难道世间又出了一位合道巅峰?”鬼谷子暗自蹙眉,脑后的变络龟书光点闪烁,不住飞速推算。
众人禁不住心头一凛,合道巅峰的杀伤力绝非普通合道可及,一个燕击浪就逼得道门拿出了最大的底牌——工铜九转造化天地炉,而这个绝杀道阵原本是为了预防羽族之患。
“暗算小爷的是个大妖!”男童接过五行尊者递来的几块灰色棱形晶石,“嘎嘣嘎嘣”嚼下肚,疼痛稍减,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我感觉到了妖气!”
“妖气?”众人面面相视,大感意外。偶尔会有禽兽鱼虫花木,因为常年受天地灵气的熏陶或得了机缘,幸运地开启灵智,具备某些人类的特征,被称之为“精”。精类具备天生神通,大多心性凶残,残留着原始的兽性。精如果能修得一等一的道法,便有一点微乎其微的机会褪去原胎,摆脱兽性,彻底化为人形,这就是妖。
然而顶级道法难得,八荒的妖物寥寥无几,又往往藏于穷山大泽深海,躲避修士的捕杀。云荒四国的疆土内,从未出现过妖的踪迹。
白无瑕不解地道:“玄珠身上加持了一叶障目之术。此乃我派的上古秘传宇术,即便是合道巅峰的妖物,按理也识不得。此外,燕击浪又怎会和妖扯上关系?”
空明子慢吞吞地吐了一口烟圈,咂咂嘴道:“合道巅峰的妖,想要收敛妖气并不难,怎会被魂器察觉?不会是对方故意耍诈,以此隐瞒自家真正的身份吧?”
众人越想越觉得迷雾重重,忐忑不安。一个隐藏在暗处,对道门居心叵测的合道巅峰,远比燕击浪可怕得多。
“此事疑点颇多,需要细察密访。”空明子沉吟半晌,正色说道。
鬼谷子接道:“不如让玉真会布下天罗地网,追查燕击浪,兴许可以从他身上摸出对方的蛛丝马迹。”
众人纷纷称是,玄珠默默望着滔滔江水奔向远方,陷入了沉思。
茫茫云霄深处,莹莹剑光一路卷着燕击浪,沿着奔腾的长江飞射而去。
燕击浪紧紧抱着宁空雨,两眼血红,浑身颤抖得像个孩子。他恍然明了,空雨刺出那一剑之时,就已准备成全自己,才会伏下第二道灵犀剑光,助他遁走万里。
“燕大哥……”宁空雨气若游丝,缓缓抬起头,脸庞像裂纹的精美玉瓷,在亮烈的阳光下闪着凄婉的光。
“最后一程,终究是你我相伴。”宁空雨轻声道。
燕击浪喉头哽咽,唇皮剧烈抖索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没有怨恨,也不后悔。”宁空雨虚弱地伸出手,去握燕击浪冰凉粗糙的大手,语声如琴弦细细难闻的尾音,“因为落日,也是第二天的旭日。”
燕击浪心如刀绞,紧紧握住她的手:“空雨,洒家带你去怒江,好不好?”
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凤氏剑仙的地方。
宁空雨静静地看着他,忽而嫣然一笑:“灵犀剑光会带我去想去之处。”她慢慢闭上眼,蜷缩在燕击浪怀里,长密的睫毛垂下来,仿佛很累很疲倦。
剑光一路飞驰,燕击浪一颗心浑浑噩噩,魂不守舍。隔了很久,他恍惚听见宁空雨低声问:“燕大哥,我们所追求的本心,走到后来,是否成了一个囚禁我们的牢笼?”
燕击浪呆了呆,心头一阵茫然。前方猛地响起震耳欲聋的波涛声,怒浪翻滚,水鸟飞翔,阳光闪烁的湛蓝色海水一望无际。
那是他们共游的那片大海!
燕击浪顷刻间嚎啕大哭,低头望去,宁空雨嘴角含笑,已然香消玉殒。
(本卷完)
隔着碧纱帘子,深深浅浅的绿荫亮得耀眼,知了的叫唤声此起彼伏。
富贵牡丹阳黎木的八角饭桌上,第一轮的六道冷碟、六盘蜜饯陆续撤下,侍女们鱼贯而入,端上第二轮的十二道热菜,躬身退下。
一名五短身材的饕族侍立在席旁,他头大如斗,蒜头鼻孔,猪鼻又长又粗,墨绿色的皮肤布满褶皱,是原婉亲自带来的私厨。
“这是炎荒的果貉,前几日由一个小世家献上来的,也算是个稀罕物,安儿不妨尝尝。”原婉端坐上首,举起牙筷,在一盆覆满彤红豆酱的菜肴上轻轻一划,蒸汽氤氲,露出里面片片雪白如玉的肉瓣,浓香喷溢而出,绕席久久不散。
支狩真乍闻之下,只觉精神一振,气血勃勃。
饕族洋洋得意地介绍道:“炎荒的一些万年火山口附近,生长着一种奇异的植株,结出的果实色泽艳丽,奇香诱人。当地的火貉兽吞食之后,不但无法消化,果实还会在它体内汲取血肉精华,继续生长,与火貉兽的器官逐渐融为一体,直到最后破腹而出,异变成精。
在它尚未破腹前,先行捕杀,经过浸、渍、炸等十八道调制,再以文火焖锅烹煮半个时辰,最后配上我族秘传的酱料,大火收汁。滋味似肉非肉、似果非果,勘称滋补元气的美味极品。”
“多谢老太君。”支狩真起身夹起一片果貉肉瓣,先递给邻座的赵蝶娘,恭谨地道,“请娘亲先用。”随后才自己夹了一片。
肉瓣一咬即破,嫩腴滑腻的细肉入口化成鲜美的汁水,浓烈的肉香与清甜的果香融合在一起,甘咸互补,回味无穷,同时内腑生出暖洋洋的精气,血液的流动也通畅了几分。
“安儿,你这几日练剑辛苦,要多吃些补补身子。”赵蝶娘舀了一勺粘稠透明的水晶蛟膏,沾了点千年黑芝乳,盛到支狩真碗里,用绢帕擦了擦他嘴角的酱汁。
饕族大厨忍不住道:“水晶蛟膏滋味甘厚,宜配清淡的九节藕汁。”他上前亲自调制了半碗,再洒上一撮细碎的忘红玫花,呈给支狩真。
“母亲为我辛苦了十多年,更该好好补补。”支狩真又将碗递到赵蝶娘跟前,两人一副母慈子孝的亲情模样。
原婉笑了笑:“蝶娘,你到侯府也有些时日了,还住得惯吗?”
“多谢老太君关爱。”赵蝶娘不卑不亢地道,“心安处即是家。不管是深山野岭还是豪府华邸,只要安儿在,我这做娘的就住得惯。”
原婉目光一凝,定定地瞧着她。赵蝶娘只是娥首低垂,云髻上插的木钗子坠儿垂下来,遮住了眉眼。
偌大的膳厅内静寂无声,三人各怀心思,外面的夏蝉叫得愈发热闹了。阳光漏进帘子,像一缕缕明晃晃的水波。
“蝶娘,我晓得,侯府这些年慢待了你,你心里难免有怨气,这是人之常情。”原婉盯着赵蝶娘瞧了一阵,“不过俗语说得好,苦尽才能甘来。如今安儿有出息了,也算光大门楣。你这做娘的熬出了头,颜面也有光彩。那些个陈年旮旯的旧事,就不必放在心上折磨自己了。永宁小侯爷的生母,总得有些肚量,不是么?”
“老太君说的是。不论是慢待还是亏待,我这个寒门子都得生受着。”赵蝶娘依旧低着头,掩住了眼角的一丝冷笑,任其慢慢凝固。本以为原婉是个单纯的直性子,孰想也是个势力眼的俗物。以前对自己不闻不问,如今原安刚入道门,便登门宴请。
“这话倒是没错的,你也算有长进了。哪怕咽下去的是苦胆,也得笑眯眯地说甜,接着往下咽。因为这里是永宁侯府,博陵原氏,不是秦楼楚馆,荒村野镇。”原婉口气平淡,不怒而威,“进了这扇朱漆大门,必要有所承担,这就是世家,就是高贵的血脉传承。对了,明日里金枝阁有个聚会,你也去。多结交些人脉,学点东西,也可帮衬安儿。”
金枝阁由一群王侯世家的贵妇、小姐组建,常在一起谈风论月,抚琴赋诗,最是风雅不过。赵蝶娘沉默片刻,低声应了。
“至于安儿——”原婉话锋一转,“虽说预录了太上神霄宗的雷霆崖,可并不算万事大吉了。哪里都有派系倾轧,再天才也是孤家寡人一个。博陵原氏在太上神霄宗颇具势力,对安儿还是有些用处的。”
支狩真听着二人言辞透出的针尖麦芒,默默盘算。永宁侯必须设法除去,接下来就该轮到赵蝶娘,前者需要仔细筹谋一番,或许从图客的师门入手?后者的话,不妨利用一下博陵原氏,借刀杀人向来是最好的法子。
“我听娘亲的。”他不失时机地道。
赵蝶娘发髻上的钗坠子轻轻颤了一下。
原婉不经意地蹙了蹙眉:“做娘亲的,自是希望你好。安儿,这几天,上门送礼的人有不少吧?”
支狩真道:“回老太君,除了谢氏、王氏和我原氏之外,其余十二郡的世家,以及数十个小世家、寒门也都送了厚礼,稍后我让王长史将礼单给老太君过目。”
“不止送礼,还送了人吧?”原婉笑意晏晏地问。
“是,还送了不少歌妓舞姬,以及十来个可供采补的处子炉鼎。”支狩真不露声色地道,他刻意收下这些女子,是为了方便图客混入其中。合欢派的少女伪装成了一名舞姬,这几日待在府里,也算安分守己,并未生事。
“你准备如何处置呢?”原婉似笑非笑地追问。
支狩真沉吟片刻,道:“不过都是些身外之物。”
“说得好!”原婉赞许颔首,“你如今名满建康,被誉为我人族最天才的少年剑客,务必戒骄戒躁,持守本心,切勿成了江淹第二,受人耻笑。”她迟疑了一下,又道:“你此次预录雷霆崖,老身也没什么外物好送你的。多年前,我曾经目睹一式绝世剑法,可让你借鉴一番。”
原婉手中的象牙筷微微一翘,仿佛瞬间化作一柄锐气逼人的剑,无形的寒芒透出来,膳厅的温度不由一降,如同堕入冰窟,帘外的蝉声似也僵住了。
支狩真心头一震。
牙筷展动,剑光徐徐掠起……
轰然一声,支狩真神游物外,剑光恍惚又将他带上精神世界内的虚空山巅:他长剑展动,掠起的剑光与这一剑相合,像飞向天地尽头的孤洁羽翅。
苍茫天地似被一剑分开,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这一剑遗世独立,绝艳无双,俨然是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无上境界,原婉不过是得了一点表象的皮毛。
过了许久,支狩真才慢慢回过神。原婉和那个饕族不知何时已然离去,赵蝶娘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席上的菜肴换了第三轮的甜汤瓜果,霜酥冰酪。
“老太君说你沉浸在这一剑的剑意感悟中,不宜打扰,她还要我转告你,雷霆崖走到最高,是大晋第一道门的掌尊之位。”赵蝶娘站起身,缓缓走到帘子前,玉容映在丝丝缕缕的炎夏阳光里,仍像浸着冰水。
支狩真淡淡一笑,博陵原氏这是要大笔投注在自己身上了吗?
“若是,若是安儿还在……他,他也能像你这般在原氏出人头地么?”隔了良久,赵蝶娘忽而幽幽问道。
支狩真楞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夏蝉热热闹闹地叫不停歇,两人的身影却愈发沉默了。
“你就留在永宁侯府,负责世子的膳食调理。需要什么罕见的天材地宝,山珍海味,尽管去博陵的族库里调过来。”
原婉立在巷尾的马车前,遥望着永宁侯府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沉思了一会儿,对身后的饕族厨师吩咐道。
饕族的猪鼻子哼哼唧唧了几声,道:“这里的厨房必须重起炉灶,用泽荒南方的万年沼泥来砌砖,烧柴得用蛮荒的金丝楠木、银丝枣木、铜丝悬铃木、无尽海底的雪花芦苇、乌珊瑚草……还要置办几十口我族特产的铁锅、砂锅,菜铲也得换。”
“有什么开销,都记在博陵那边的账上,你只管采买便是。”原婉摆摆手,饕族领命自去了。
鹤儿跟着原婉上了车,随即眼珠一瞪,鹤脸一板,学着原婉先前的话音:“哪怕咽下去的是苦胆,也得笑眯眯地说甜,接着往下咽。”她嘻嘻一笑,“婉儿,这话可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呦!”
“小蹄子竟敢偷听!”原婉屈指轻轻弹了一下尖长的鹤喙,收敛笑容,“蝶娘是个可怜人,可我既然坐了这个位置,便只能说那样的话。至于像不像原婉说出来的,又哪里重要了?”
她无声叹了口气:“无论是谢青峰、潘毕、王览还是我,最终我们都会变成同样的人,说同样的话,就像浇入坯模的铁汁。也只有修出本心的炼虚合道之辈,方能跳出这具崩不断、砸不破、烧不烂的坯模吧。”
鹤儿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你把那一式剑法展示给原安,又把私厨也留下了,这是要倾尽资源,栽培原氏的继承人么?”
原婉拉了拉绳铃,马车缓缓而行。“燕坞谢氏有谢玄、谢咏絮姐弟,琅琊王氏更是才俊迭出,群英汇聚。兰陵潘氏的潘载义虽说在地梦道不知所踪,可毕竟是年青一辈的第一人。唯有我原氏后继乏人,前景堪忧。安儿天赋高,又入了雷霆崖,自然是要笼络的。”
鹤儿忍不住插嘴道:“我觉得原安他……”
“什么?”
“他……没什么……”鹤儿犹豫了一下,又觉得自己想的太荒诞了些。它以翅尖撩起帷帘,回头望着门庭若市的侯府,朱红色的瞳孔闪过一丝奇惑之色。
侯府门前,王夷甫顶着炎炎烈日,答谢作揖,忙得不亦乐乎。
他收好一张张烫金的邀贴,接过一家家呈上的礼单,安排下人将一方方古色古香的礼匣封条入库,还得婉言谢绝一个个登门挑战的世家少年。
蒙荫节过后,永宁小侯爷被誉为大晋第一少年剑客,引得许多习剑的少年不服,纷纷上门比剑。
“多谢贵府的厚礼,小侯爷择日再来上门拜访。”“雨花台诗词会?好好,小侯爷有暇一定参加。”“金谷园安济赈灾夜宴——当然出席!”“秦淮夏日花魁大会评委?这个……”王夷甫用衣袖拭了拭额角的汗珠,瞧着侯府门前移动的长龙,胸中与有荣焉。
世子如今算是真正入了门阀的圈子,他既欢喜,又有一丝感怀世态炎凉的心酸。他出自王氏旁系,少年时自觉待遇不公,誓要轰轰烈烈一鸣惊人。后来泯然众人,遂入侯府谋生。小侯爷出头了,他恍然觉得那是另一个自己,一个披荆斩棘冲出云霄,焕发新生的自己。
接过又一张递来的帖子,王夷甫正要开口客套,视线一颤,停在请柬的落款上——竹林六子。
王夷甫惊喜地唤出声来,匆匆吩咐了下人一句,自己兴冲冲地奔入侯府。边上有客人探头瞄到请柬,情不自禁地大嚷:“哎呀,是‘竹林游艺’的请柬啊!”
众人一片沸然,红着眼盯着王夷甫的背影,恨不得打翻他抢过请柬。竹林六子是建康一等一的大名士,晋楚士林的风范标杆。他们发起的竹林游艺向来被誉为士族最顶级的名流聚会,参与的无一不是当世翘楚,名士天骄。诸多世家弟子挤破脑袋想往里钻,却难如登天。现在六子亲自相邀,意味着原安小侯爷真正扶摇直上,成为万众瞩目的一代名士。
王夷甫找到支狩真,喜不自胜地要他更衣沐香,前去赴会。
竹林游艺定在下午申时,时辰尚早,王夷甫却一个劲地催促。支狩真只得换了一袭广袖飘飘的宽袍,套上高脚木屐,长发披散下来,只插了一根白玉簪子。按王夷甫的说法,这是大晋名士的标准打扮,可惜袍子太新了些,扯旧弄皱了才更好。
支狩真坐上一头青牛拉的车,缓缓而去,仿佛融入了远处灿烂的夏光。直至他人影消失在巷尾,王夷甫犹自立在浓密的树荫下,默默瞧着。
半个时辰后,牛车抵达钟山南麓的一处幽谷。
支狩真下了牛车,隐约听到琴声随风飘来,夹杂山涧泉水叮咚,珠溅白石,一时神清气爽,暑意尽消。
两个头挽双髻的童子立在谷口,抬头挺胸,神气活现地验过请柬,完全不似低人一等的仆役模样。
时辰未到,谷里人影稀廖。支狩真沿着蜿蜒的溪涧,一路行去。沿途芳草鲜美,鸟语花香,奇石嶙峋,修竹丰茂,盛夏的阳光被郁郁竹色映得一片幽碧。和风一吹,竹林光影婆娑起舞,发出沙沙的天籁声。
支狩真远远望见嵇康披头散发,罩着皱巴巴的宽大丝袍,跪坐在溪水边抚琴。向秀高踞在一株翠竹梢头,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偶尔长啸一声配合琴音。刘伶浑身脱得赤条条,泡在溪水里,大字型仰躺,头枕一方青苔滋生的水岩,胸口摆着几把歪倒的酒壶。
三人附近,立着一尊高大破旧的三足石香炉,袅袅飘散出五石散的奇香。石香炉不远处,还放着一个打铁的炉子,锈迹斑斑,炭火烧得正旺。
溪水对岸的草地上,两只毛色鲜艳的公鸡你跳我啄,斗得正酣畅。阮籍头发乱如鸡窝,趴在杂草堆里,屁股高高翘着,一边观看斗鸡,一边旁若无人地拍手叫好。
支狩真嘴角暗自抽搐了一下,识海内,萌萌哒忍不住嚷道:“你妹啊,这就是大晋名流的顶级沙龙?”
“没有美人美酒,莺歌燕舞,没有山珍海味,纸醉金迷!穿的那么破,还有一股臭脚丫子味……”萌萌哒直翻白眼,一个劲地数落,“故意搞成这副样子,来显示自己不落俗套?肤浅!”
“稍安勿躁。”支狩真束手默立,耐心等了片刻,嵇康三人始终自得其乐,并未招呼他。王夷甫告诫过,竹林六子不喜世俗礼法。支狩真略一沉吟,索性在溪旁坐下来,脱掉木屐白袜,赤足浸在清凉的溪水里。
水流像柔软的丝缎滑过肌肤,波光明澈,倒映疏密的竹色,纤细的猫鱼悬浮不动,影布石上。支狩真轻轻晃动小腿,鱼影翕然远逝,宛如无声无息穿过透明的天空。
他垂下眼,浑身放松,心不知不觉静下来。
如履薄冰地走过十多年,他从未享受过如此轻松惬意的时刻。无需勾心斗角,剑拔弩张,无需瞻前顾后,口是心非。
他只需向这片竹林打开自己。
风声、鸟声、竹叶声、流水声融入嵇康洋洋洒洒的琴音,听似无序,却似有致,既交合共鸣,又泾渭分明,像时而并驾齐驱,时而相互追逐,时而交错分开的鸟群,将天与人的和谐独立以最生动的方式一一呈现。
支狩真沉浸在玄妙不绝的声乐里,仿佛也化作一只鸟,追随着鸟群起落飞翔。不知过了多久,他心中灵光一闪,刻意调整呼吸,随着琴音一起一伏,一张一弛,整个人变得冥冥渺渺,自然而然地融入了竹林……
四周景物陡变!
绿莹莹的亮光覆盖视野,他濯足的溪水竟化成一条熠熠生辉的光河,曲曲折折流转,像节节攀长的竹笋,一直延伸向远方。
溪水底的岩石变成晶莹的白玉、碧玉,连鱼儿也变得亮如灯笼,大如舟船,鳍像彩色的风帆飘扬,翩然穿梭光河,透明的鱼肚子里藏着各种奇珍异宝。
支狩真心头一惊,猝然跃出光河,反手拔出袖藏的断剑。小腿上沾的水珠簌簌滚落,滴在弧形凹陷的翠色地面上,发出清亮的啪嗒声,又化作闪烁的光点,从他眼前冉冉飘散。
幽谷消失了,他置身在一个比山谷更广宏无尽的洞**,脚旁光河流浮,穿过足以容纳数十匹奔马的巨型洞口,洞道幽深蜿蜒,不断岔开分路,形成复杂交错的庞大迷宫。
这是竹林六子布下的法阵?支狩真持剑静立,警觉望向四周,陷入法阵最忌讳的就是轻举妄动。
“原小友,这么紧张做什么,难道我等还会吃了你?”刘伶戏谑的笑声从光河的方向传来,一条头如绣球的胖红鱼浮出光波,游到支狩真跟前,厚厚的鱼唇一翕一合。
“酒仙说笑了,是我一时受惊,乱了方寸。”支狩真瞧见刘伶依旧全身赤裸,仰躺在鱼肚子里,高高翘起腿,手上抓着一根结满花苞的金色树枝。花苞酷似酒杯,被刘伶一一摘下来,倒入嘴里,银白色的浆液从花苞里汩汩涌出,散发出一股甘醇馥郁的酒香。
“啧啧,花香清甜,酒劲浓绵,这株醉芙蓉至少有百年火候了。”刘伶咂咂嘴巴,打了个酒嗝,恋恋不舍地放下光秃秃的树枝,从鱼嘴里醉步蹒跚地走出来,正要开口,突然“哇”地一声呕吐,花花绿绿地溅了支狩真一身。
“酒仙小心。”支狩真伸手去扶刘伶,既不避让,也不露嫌色。一个炼神返虚的知名高手当然不会酒醉失态,而是刻意为之。
“哼,刘伶醉酒无礼,你为何甘愿受辱,何不以牙还牙?行事唯唯诺诺,又岂是剑修所为?”半空中,忽而响起嵇康高亢的语声,他乘坐一只羽色斑斓的七爪异禽,翩然掠来。异禽的七只利爪劲瘦如铁,频频弹击扣动,铮铮琴鸣声不绝于耳。
支狩真抬头望着异禽,心中一动,莫非这是嵇康的瑶琴所化?“敢问琴仙。”他拱拱手,不慌不忙地反问,“衣冠与人,孰轻孰重?”
嵇康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人重于衣冠。”
“那便是了。”支狩真微微一笑,“酒仙污了我的衣裳,我若出言不逊,岂非轻人而重衣冠?何况修剑者,平日藏剑于深匣,韬光养晦,轻易不试锋刃。”
“说得好!”刘伶拍手大笑,“小原安,就凭你重人轻衣冠这句,就当浮一大白。嘿嘿,酒虫又被勾起来了,老夫还没过足瘾哩。你自己随意逛逛吧,这里大得很,别浪费了此次竹林游艺的机缘。”他冲支狩真挤挤眼,转身跳入光河,瞬息隐没在波光里。
支狩真听出刘伶话里的指点之意,不由细察周围。碧翠色的洞壁圆滚滚、滑溜溜,表面生出一丝丝的细纹,像极了中空的竹筒。他心中一动,难道这里才算是真正的竹林?
上方嵇康注视着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好自为之,莫要成了江淹第二。”坐禽长鸣一声,倏而远逝在洞道深处。
支狩真微微一愕,思索片刻,沿着洞道信步而行。拐过一个弯,前方景致又是一变,繁花似锦,灿若云霞,无数奇藤异草从洞壁探伸出来,各自生有眉眼,时不时地挤动眨弄,显得甚是滑稽。
数百只鲜艳的蜂蝶大如车轮,嘤嘤来回飞舞。向秀席坐在百花丛中,随手抓起一只异蜂,轻轻一挤,一团亮如珍珠的花蜜沁出来,滴入他口中。
向秀松开手,异蜂振翅飞走。他对支狩真温和一笑:“原小友,嵇兄说你的剑绷得太紧,心也绷得太紧,欠缺一丝张弛之道。所以邀你来竹林游玩,放松心事,享受自由自在的尽兴。”
支狩真若有所悟,向秀轻叹一声,续道:“江淹本是嵇兄的至交好友,可惜他多年前遭遇一场大变,剑心崩溃,不知所踪,我人族也因此失去了一位有望攀登剑道巅峰的剑术天才。原小友可知,每次羽族使团进京,我大晋便要忍受屈辱,任由那些鸟人作威作福。”他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悲愤之色,“原小友,嵇兄对你期望甚高,莫要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
支狩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心里却盘算着,羽族必然会追查百灵山一事,到时使团进京,他要找个由头溜出城,以免引来羽族关注,泄露了自家的底细。
从向秀口中,支狩真大致了解到,洞穴确系幽谷里的竹林生成,又不仅限于此。
幽谷竹林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这方洞窟由八荒各地的竹林变化互通,交错连接,浩广如天穹,几乎难觅穷尽。四通八达的洞道一路跨山越海,绵延千万里,覆盖了大半个八荒。
整座洞窟更像是一座洞天,在天地这件衣裳内缝了个隐秘的小口袋。唯一与洞天不同的是,这只小口袋不但拥有灵智,还功至炼虚合道之境。
天下第一商团——八荒商团的主人正是它。
“这里风光奇幻,机缘甚多,原小友不必有什么顾虑,只管尽兴一游,
玩个痛快。若是遇到卖货的商贩,大可以交易你想要的东西,刘伶兄
不会白吐你一身啊。”向秀笑了笑,招来一只翩翩彩蝶,翻身骑乘而
上,飞进远处一朵半开半闭的金红色花苞内,不复踪影。
支狩真微微一愕,低首望向衣襟,不知何时,上面沾的污液凝成了一片片色彩斑斓的半透明水晶。他伸手一碰,水晶就片片剥落下来,摸上去光洁纤薄,内里隐隐流动绛红色的烟云,竟是比蜜玉还珍贵的霞绮晶。
支狩真默然了一会儿,收好霞绮晶,打算之后还给刘伶。他并非人族,也不想再背负更多的东西。
沿着曲折无尽的光河一路前行,支狩真心中暗忖,这方洞窟的本体莫非是个竹妖,又或是件竹属性的魂器,因此到处产下竹笋,长成竹林,作为自家的分身?以此行商做买卖,倒是再快捷安全不过了。
沿途的景致不断变幻:时而橙黄橘绿,层林尽染;时而沙漠翰海,风沙呼啸;时而万里冰封,雨雪霏霏……看得支狩真目不暇接,心胸也豁然开朗许多。
视野中,陆续出现了十多条岔道。支狩真也未多想,信步走上其中一条。当他一脚迈出时,方才想到,若在以往,自己必将细察斟酌一番。如今随性而为,心中竟不存丝毫挂碍。
这是一种与过往迥然不同的新鲜感受。仿佛利剑出了鞘,只是尽兴随意地挥洒,而不在乎是否刺中敌手。
他忽而对自身的剑道又有所悟,嵇康说的没错,剑修同样需要一张一弛。
“有人来啦!”“撞他,狠狠地撞他!”“你们让开,看我的!”
正前方,一大片高过头顶的浓密草丛里,骨碌碌滚出一只只圆溜溜的巨蛋。光滑的蛋壳上嵌着两只乌黑发亮的小眼珠,气势汹汹地瞪着支狩真,嘴里七嘴八舌地嚷嚷。
一只巨蛋摆动纤小的四肢,低下头,滚动着直冲过来。支狩真身形一闪,断剑轻点,巨蛋“咔嚓”碎裂,黄白色的蛋液溅在地上,香气扑鼻。一只湿漉漉的雏鸟扑楞着翅膀飞出来,窜上高空,发出快活的叫声:“哈哈,我孵出来啦!”
“我也要!”“该我啦!”“不要抢,大家都有!”巨蛋们争先恐后地叫唤着,一个接一个滚过来,在支狩真剑下纷纷破壳而出,啾鸣着飞向上空,留下满地的碎壳蛋液。
支狩真瞧得一头雾水,萌萌哒倏地跃出神识,仔细嗅了嗅蛋液,欣然道:“快收起来,这是开启灵性的好东西,精、妖、怪最喜欢啦。哇,这蛋壳好好吃,嘎嘣脆!”她捡起一块碎蛋壳,眉开眼笑地嚼起来。
支狩真收好蛋液,心头兀自有些困惑,琢磨着巨蛋撞来的用意。萌萌哒瞧瞧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傻瓜!向秀、刘伶说的很清楚啊,竹林聚会就是一个捞好处的游乐场,想那么多干嘛?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做人阴险算计,做事都有目的啊!”
支狩真哑然失笑,萌萌哒跳上他的肩头,兴致勃勃地要玩个够。两人一路行去,遇到过喋喋不休,缠着他们讲修仙故事的石怪;参加过一群花精举办的盛大宴会,琼浆玉液喝到想吐;也撞见过将他们一口吞下的大嘴妖,又被当作屁放出来,熏得浑身发臭……
“早晓得那妖物肚子里有这么多好东西,就该多待一会儿。”萌萌哒摆弄着一串小巧精致的珍珠项链,美滋滋地挂在颈上,珠光散发出沁人心神的凉气。
支狩真暗自思量,此行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带回萌萌哒,对外宣称是竹林游艺的收获,也不至招人疑心。
他们又转过一个洞窟,四周的温度骤然升高,一方高大古朴的铁炉扑入视野,炉火不时窜跃,发出“毕剥毕剥”的声响。铁炉边,站着一个身材伟岸的独眼巨人,全身近乎赤裸,只围了一条枯黄的破草裙,四肢粗壮有力,肌肉盘根虬结,左手提着一把大铁锤,右手正在抓挠自己黑压压的体毛。
“好烦啊,又来了两个想偷俺裙子的小贼!”独眼巨人环眼一瞪,瓮声瓮气地吼道,巨大的手掌挟着狂风抓过来。
有了先前的诸多经历,支狩真只是犹豫一下,并不反抗,任由独眼巨人的大手抓住自己。蓦地,他浑身一紧,皮肉竟然变成了黑黝黝、硬邦邦的铁块,重若千钧。
“砰——砰——”他和萌萌哒被扔进烧红的炉膛,翻了几个跟头,撞在另两块人形铁疙瘩上。
“原安?”其中一块铁疙瘩低哼一声,眨了眨眼,赫然是谢玄的模样。
“大嘴兄,谢家小姐?”支狩真瞧见谢玄边上的谢咏絮,这位道服美人同样全身尽墨,唯有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明锐如剑。
谢咏絮嫣然一笑:“原兄,好巧。”
“巧什么,不是冤家不聚头。”谢玄咕哝一声,翻了个白眼,瞥见萌萌哒,奇道,“小安,你什么时候收了个小猴精?”
“你才是猴精,你全家都是猴精!”萌萌哒眉头倒竖,唾沫横飞,“瞧你这歪瓜裂枣的丑样,就晓得大脑缺钙,从小痴呆,一生变态,没人疼爱……”
谢玄被骂得瞠目结舌,他从未听到过如此丰富多彩的污言秽语,一时呆若木鸡,对萌萌哒惊若天人。
“轰!”四周骤然一亮,熊熊火焰升腾而起,独眼巨汉往炉膛里塞了几把柴火,炉火“噼里啪啦”烧得正烈。
白云悠悠,碧霄朗朗,高山巍巍,松风飒飒,嵇康盘坐在一方探出崖顶的巉岩上,手挥五弦,琴声像薄明微凉的雨珠串子,沿着百丈奇险绝壁,纷纷扬扬地洒落。
崖底是一汪不见底的深潭,青衣的女子侧卧在明澈如镜的水面上,支肘托着腮,眼眸低垂,纤长浓密的睫毛盈盈颤动,像一双栖在水上的翠蝶。
琴音回荡,一曲终了,嵇康偏过头,目光投向百丈下深潭中的女子。
“秋雨,古道,离人,孤雁……本座大抵只听出了这些。”青衣女子沉思片刻,开口说道。她的嗓音略带一丝沙哑,透出婉转的媚意,像竹叶沙沙的摇曳声。
嵇康沉默了一会儿,道:“前辈高明,我也只弹了这些。”
青衣女子抬头嫣然一笑,她脸颊两侧生有幽美的碧色暗纹,眸子是碧色的,眉儿是碧色的,连笑容也是碧亮通透的,像吹过竹林的清风。“这首曲子太孤凉了,哀伤之情未免太过,需得内敛几分才好。那个你极力推崇的少年剑术天才,让你又想起江淹了么?”
嵇康苦笑一声:“琴乐虽讲究哀而不伤,可人非草木,孰能控制有度?不如我换一首欢快些的曲子吧,前辈想听什么?”
青衣女子赤裸白嫩的纤足轻轻一摆,水面上荡起柔和的涟漪:“你倒真是尽心尽力。”
“我与前辈早有约定:前辈容我等在此快意逍遥,诸多奇珍异宝予取予求,嵇康则为前辈弹琴助兴,权作一点微薄的酬谢,怎可不尽心尽力?”
“能随时聆听天下第一古琴名家的动人弦音,区区一点俗物又算得了什么?倒是你,大晋每有后进英才,总被你引入竹林,赐予机缘。如此劳心劳力,甘为他人做嫁衣,何苦呢?”
“前辈天生灵物,一人一族,活得了无牵挂。纵使八荒商团的名头响彻天下,买卖遍及五湖四海,也不过是你风尘中的一场游戏。”嵇康手指勾动琴弦,发出琮琮激越之声,“可嵇康是世家子,是道门子,是大晋臣子,是人族的一份子。我所求的,前辈是不会懂的。”
青衣女子水袖遥遥一展,百丈危崖陡然摇晃,寸寸下沉,一直落至深潭边。她对嵇康轻笑一声:“说起来,本座倒是有些羡慕你的有牵有挂,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来,让我们瞧一瞧,你牵挂的那几个小辈境况如何?”
随着她充满磁性的笑声,水潭周围的虚空中,绽现出一方方多彩多姿的洞窟,像一节节无穷无尽的竹筒,众星捧月般环绕着青衣女子。
支狩真、谢玄等人的身影浮现在其中一处洞窟内。
“轰!”铁炉外,独眼大汉猛地拉动风箱,灼热的火焰鼓胀而起,热气腾腾,火星在炉膛内纷乱溅出来。
“嗷……热死我了!咳咳……真他娘的!”谢玄闭紧眼,浓烟呛入口鼻,忍不住咳嗽叫骂。虽然皮肉化作坚硬的铁块,可内腑照样觉得发烫,烧得阵阵抽痛。
他听不到其他人的声音,禁不住又惊又奇,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恰好撞见萌萌哒投向自己的轻蔑眼神。
本少被一只小猴精鄙视了?谢玄呆了呆,透过窜动的焰光浓烟,他发觉谢咏絮和原安就在边上,靠着红通通的炉壁,静静地一声不响。就连猴精也安之若素,无聊地东张西望,甩动着细长的尾巴。
谢玄脸上一阵羞赧,赶紧闭上眼,装作看不到萌萌哒。风箱“呼哧呼哧”拉动,炉膛内的温度急速升高,烈焰转变成发亮的白炽色,猛烈烧灼肌肤。
谢玄咬紧牙关,痛得浑身哆嗦,内腑仿佛要熔化成铁水。他听不到原安的吃痛声,只好硬着头皮强撑,一时心急如焚。原安这小子难道不痛?痛怎么还不叫?你他娘的倒是叫一声啊!
支狩真闭着眼,灼亮的火光依然在视网上闪烁,火舌贪婪舔过全身,像锋利的剃刀刮过,一遍又一遍……
刺痛令他想起支野,想起他离去那年,死死攥紧自己的小手,抖索着,硬生生掰断了指骨,“咔嚓——咔嚓——”一根接一根。“要是你连这点痛都撑不住,就放弃支氏,放弃祖先的使命!”
那时他冷汗满头,始终一声不吭,像一头被铁链捆绑的雏兽,遍体鳞伤,可毛还竖着,獠牙还呲着寒光。
烈焰汹涌起伏,炉膛像一锅沸腾的滚汤,身旁的谢咏絮发出轻微的喘息。支狩真无声垂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悲哀的笑容。
其实撑不住的是支野。
看不到希望的使命,只会让人绝望。
支野死去的那一年,他得到了想要的解脱。而他的儿子,却要继续撑下去。
支狩真竭力睁开眼,比起耀眼的火焰,焚烧过后的灰烬才叫绝望。他曾在支野、巴狼、赵蝶娘、冬雪的眼底,望见过那样黯淡的灰烬。
可他也想大声地叫痛!
灼热的火光中,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伸过来,轻轻握住他的手。
少年的心忽而就平静下来。
小安子,你他娘的别忍了,快点叫吧!谢玄疼得龇牙咧嘴,欲哭无泪,苦苦撑着不发声。突然间,一把粗长的火钳伸进炉膛,夹住谢咏絮,抽出来放上砧子。独眼巨汉抡起大铁锤,“砰!”狠狠砸上谢咏絮,火星迸溅,一丝混浊的轻烟飘出,谢咏絮禁不住发出一声低哼。
“叫你们这些贼子偷俺的裙子!该打,该打!”独眼巨人一边抡锤打铁,一边快活地大吼。
深潭上,青衣女子笑了笑:“他们虽然吃了一点苦头,却能籍此炼造肉身,锻打出血肉里的杂质,提纯体内精元。连同他们的识海也会去芜存菁,受益匪浅。”她移开目光,玉手轻掩嘴角,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多谢前辈成全。”嵇康欣然道,“时辰尚早,不如我为前辈奏一曲最拿手的广陵散?”
青衣女子目光盈盈流转:“本座想听一曲,能令我从此心有牵挂的曲子,你可以么?”
嵇康微微一愕。
“纵然是琴中仙,也有弹不出的曲子哩。”青衣女子轻叹一声,水袖一抖,漫天洞窟纷纷隐去。
烧红的火钳探入炉膛,夹出谢玄,巨大的铁锤劈头盖脸砸下。“砰!”谢玄眼冒金星,耳鼓轰鸣,四肢好似花枝乱颤,险些就要失声痛呼。
他喉头耸动,死死憋住一口气,勉强扭过头,瞧了瞧躺在边上的表姐和萌萌哒。表姐倒也罢了,受了一番锻打神色疲乏,有气无力。可猴精不仅精神抖擞,居然还在挠痒痒,顺带又给他了一个白眼!
挨了一顿重锤还抓痒?谢玄内心抓狂,你他娘的得有多痒啊?“砰!砰!砰……”铁锤狂风暴雨般密集落下,砸得他头晕目眩,肝肠欲断,痛得死去活来,却硬是死命撑着,连哼都不哼一记。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炸雷般的锤击声一止,谢玄全身大汗淋漓,近乎虚脱,像条半死的鱼“扑哧扑哧”喘气。
“本少一声都没叫!”他嘴唇蠕动,眼角乜斜着瞟向猴精,透出压抑不住的得色。
“你叫了。”萌萌哒眨眨眼,细声细气地说。
“我哪叫了?”谢玄一愣。
“你真的叫了。”萌萌哒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指了指谢咏絮,“我听见了,你表姐也听见了。”
“你这死猴精信口雌黄,颠倒黑白,是耳朵坏了还是被耳屎塞住了?”谢玄禁不住心头火起,拼命翻了个身凑过去,出口讥骂。他先前被猴精一顿数落,而今总算逮住机会反击。
嗯?独眼巨人低下头,困惑地瞅了一眼谢玄,这贼子还能动?一定是贼心不死,还想偷俺的裙子!他怒吼着抓起谢玄,用力扔进炉膛,再次拉动风箱。
还要来一次?谢玄神色大变,“咚”地撞在滚烫的炉壁上,发出一声凄惨的狂叫,叫声旋即淹没在熊熊火焰中。
“你听,他就是叫了,我没说错啊。”萌萌哒偏过小脑袋,一脸无辜地看着谢咏絮,无奈地摊摊手爪,“难道预知未来也有错?”
独眼巨人接着钳出支狩真,扔到铁砧上,抓起铁锤,猛烈砸落。
“砰!”支狩真浑身一抖,内腑震颤,尚未被完全消化的繇猊内丹精元被一锤敲散,纷乱流窜体内,继而被剑种一一吞融、提炼,转化成三杀种机剑炁。
“轰!”本就膨胀到了极限,被支狩真一直压制的三杀种机剑炁当即失控,仿佛一条挣脱锁链的恶龙,暴走怒腾,汹汹向炼气还神的瓶颈冲去。
支狩真暗呼不妙,他的剑道心境并不圆满,还未彻悟见独,若此刻成就炼气还神,等于前功尽弃。他竭力驾驭三杀种机剑炁,但剑炁实在太过充沛,又被压制过久,反弹激烈得如同山洪溃堤,一泻不可收拾。
而繇猊的内丹精元仍在络绎不绝地转化成三杀种机剑炁,令其不断壮大。
“砰!”独眼巨汉的第二锤恰好落下,三杀种机剑炁受到猛烈撞击,冲势稍稍一顿。巨锤也被三杀种机剑炁反震,往上弹起,震得独眼巨人掌心一疼,如被针刺。
“这个贼子更不老实!”独眼巨人咆哮一声,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浑身肌肉鼓凸而起,根根血管像老树根暴绽,“砰砰砰——”他抡起巨锤,就是一顿猛砸猛轰。
支狩真浑身剧颤,内腑犹如翻江倒海。锤劲比先前大了数倍不止,一次次将三杀种机剑炁的冲势打散。而三杀种机剑炁又一次次聚合,汇成更狂暴的洪流……双方如同两支激烈交战的军队,你争我夺,厮杀纠缠。
一丝丝混浊的雾气从支狩真身上飘出,这是三杀种机剑炁的杂质。饶是支狩真打磨许久,仍未彻底纯化,此刻却被巨锤硬生生地锻打出来。
蓦然间,支狩真想起鲤体的奇妙构造,脑海灵光一闪,借助巨锤的敲击力,趁势驱动三杀种机剑炁,令一丝丝剑炁带动经络血管,相互勾连、交织、延伸,重组成类似鲤体的剑胎雏形。
这小贼好生凶悍!独眼巨人的大手愈发刺痛,被三杀种机剑炁反震得磨破粗皮,扎出血来。他连连怒吼,额头独眼迸出一道灼亮的红光,皮肤冒出腾腾热气,像煮熟的螃蟹变得通红。“嘭!嘭!嘭!”巨锤的力量再次暴增,狂猛如洪荒巨兽,碗口粗的锤柄被打得不住弯曲。
支狩真额冒冷汗,强行将三杀种机剑炁扭转,构成剑胎,经络、血管似被千刀万剐,痛得难以复加,禁不住发出一声痛楚的低哼。
声音虽然轻微,炉膛里的谢玄却听得分明。刹那间,他仿佛久旱突逢甘霖,心头一片狂喜。他叫了!哈哈哈,原安这小子叫了,他终于叫了啊!
谢玄放声大笑,像吃了壮阳春药般亢奋激昂。什么铁锤锻打,火焰焚身,全然不觉得疼了。他谢玄才是打铁,哦不,铁打的汉子,胜过了原安那个小白脸!来吧,让烈火烧得更猛烈一些吧!
支狩真内腑震荡不休,七窍缓缓渗出血丝。三杀种机剑炁的杂质被不断排出体外,精炼了近乎一成,原本满盈的剑炁随之凝缩,冲关之势渐渐被压制住。
独眼巨人的胸膛急促起伏,手腕酸麻如泥,锤劲也小了下来。“小贼,这下……你老实了吧。”他大肆喘着粗气,不由放缓了锤势。
支狩真心中一动,颤抖着伸出手,抓向独眼巨人的草裙。他重构鲤体正当关键时刻,错过了这个机缘,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好个贼子,还不死心!”独眼巨人面色陡变,独目红光暴射,浑身肌肉如同岩石层层隆起,骨骼“咔咔”作响。“嘭嘭嘭嘭——”独眼巨人像发了狂一般,暴雨般的锤点落下,连成一串串密集的虚影。
支狩真强忍疼痛,驾驭三杀种机剑炁,无声的剑鸣开始响起,经络、血管一次次共振,一张贯通交织的剑炁大网若隐若现。
足足捶了半个多时辰,独眼巨人累得汗出如浆,口鼻冒烟,巨锤抡到一半手臂虚软,再也挥不动了。“咚”的一声巨响,铁锤失手滑落,重重地砸在支狩真胸膛上,锤柄“咔嚓”折断。
独眼巨人呆呆地看着支狩真,又瞧瞧鲜血淋淋的大手,猛地扯下草裙,丢到支狩真身上,嚎啕大哭起来:“俺不要了,裙子给你!可你穿不了,它太大了啊!”
铁锤落在支狩真胸口的一瞬间,三杀种机剑炁大网猛地一颤,千百道剑炁相互勾连,填补完最后一截空隙,交织出剑胎的雏形。
识海内的冲和剑影生出感应,倏而分出一缕,投入剑胎。“轰!”剑胎骤然生变,似一颗异样的心脏,开始有节律地膨胀、收缩,由死物一下子变得活泼灵动。
如今的剑胎可称之为三杀种机剑胎,又因为蕴含冲和剑气的缘故,与原先的三杀种机剑炁略有不同。它覆盖了肉身所有的经络、血管,逐渐融为一体,仿如呼吸般一起一伏,绵绵循环不休。就连百会的灵窍也被剑炁贯穿,成为剑胎的一部分,像一根连通外界的脐带,源源不断地汲取天地精元养分,汇入剑胎,再转化提纯为三杀种机剑炁,继而反哺剑胎。
只是如此一来,三杀种机剑炁的总量又开始缓缓增长,最多一个月,便再难压制。
不过从天河界获得的种种剑术,支狩真大可运用自如,释放出全部威力,不会因鲤体与人体的差异,隔着一层滞碍。
待到独眼巨人的草裙扔到支狩真身上,盖住头脸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强烈腥气直冲口鼻,他忍不住胃泛酸水,恶心得大口呕吐出来。
黑红色的垢液吐得到处都是:瘀结的细碎血块、剑炁损伤的经络残骸、无法消化的补药渣滓、内腑深处的杂垢……更奇异的是,一直困在识海内的邪气被草裙的腥气一冲,顷刻涣散,再无挣扎之力。八翅金蝉发出一声喜悦的鸣叫,振翅扑上,口器刺入邪气,风卷残云般吸噬得一干二净。
巫灵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合起翅翼,闭上眼,身躯蜷缩成团,缓缓进入了休眠。
独眼巨人一直偷偷盯着支狩真,见他不拿草裙,赶紧一把抓起来,乐呵呵地围在胯间:“不要就还给俺嘛。”不待支狩真答话,他撒开脚丫就跑,扬起一路飞尘,转眼没了影。
独眼巨人一走,支狩真等人铁化的身躯立刻恢复。谢咏絮匆忙侧过身,清理衣衫,玉颊闪过一缕红晕。由于被锻打出体内杂质,她身上黏糊糊的,道袍几乎湿透,紧贴高挑的胴体,勾勒出曼妙起伏的曲线。
谢咏絮将谢玄拽出铁炉,后者一出来,马上得意地拍拍支狩真:“小安,刚才你叫得太凄惨了吧。咱们做男人的,哪怕再痛,也不能轻易哼一声。”
“你真的可以?”萌萌哒瞪大圆溜溜的眼珠。
谢玄瞧见猴精的目光转来转去,似乎瞄向自家下体,不由心头一虚,连忙夹紧双腿:“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而已,千万别当真。”
三人稍加休整,索性结伴同行,一路探幽猎奇。谢玄总忍不住和萌萌哒斗嘴,每次都被怼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却又不甘下风,屡败屡战。
谢咏絮和支狩真并肩走在后面,二人不时地交流剑术心得,大道感悟,彼此甚为合契。
“宗门的生活,其实就是闭关修炼,探险历练,再回山闭关,再出游历练……如此周而复始,很多世家子觉得太过无趣了。”谢咏絮微笑着介绍道。
“怎会无趣呢?”支狩真怔怔地想了一会儿,道,“身无琐事挂怀,一心修持精进,这是何其幸运呢。”
谢咏絮美目一亮:“你也是这么想的吗?可惜你我身为世家的一份子,有时难免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支狩真默默颔首。
“原安道友,想必你处境颇为不易吧?”谢咏絮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旁人发问,支狩真定会揣测对方别有所图,然而身畔的道袍丽人眼神明澈无瑕,关切之色流露无疑。支狩真暗暗心头一暖,欣然道:“既为剑修,何惧前路荆棘?”
“正该如此!”谢咏絮击节赞道,“一剑在手,自当披荆斩棘!”
两人相视一笑,转过数条窟道,前头的谢玄和萌萌哒突然叫唤起来。支狩真循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沿途碧波粼粼的光河上,驶过十多艘奇形怪状的巨船。
它们有的形似水母,有的状如章鱼,长而密的触须像船桨来回划动,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华美光芒。船头高高插着商号的彩旗,各种店铺鳞次栉比,货摊琳琅满目,一个个精怪吆喝叫卖,好不热闹。
“这是八荒商团的精怪船队,肯定有不少稀奇货色,我们上去瞧瞧!”谢玄兴致勃勃地道,刻意瞄了瞄猴精,“本少倒是可以考虑买只公猴精,好好调教一番,让这畜生懂点礼仪规矩。”
“想不到谢大少还深谙闺房的调教之乐,佩服佩服。”萌萌哒拱拱小爪子,“您口味独特,荤素不忌,连公猴精也不放过,这算是博采众家吗?”
谢玄脸色一黑,众人掠向光河,登上一艘蓝莹莹的水母巨船。
甲板是透明色的,像柔软的水晶冻糕。支狩真的脚底甫一落在甲板上,立即被牢牢粘住,动弹不得。转瞬间,船底的一条条水母触须翻卷而来,缠上众人,将他们捆得结结实实。
“哈哈哈哈,又有几个蠢笨的肥羊上钩啦!”船上的精怪们大呼小叫,欢天喜地地扯下商号旗帜,换上一幅盗贼的骷髅黑白旗。
支狩真三人对视一眼,也不反抗,竹林游艺处处机缘,只需随遇而安就好。
精怪们一涌而上,气势汹汹地围住众人。还有几个精怪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俊美少年上前,猛地推倒在众人中间,却是会稽孔氏的孔九言。
“原少,谢少,谢道友,还有这位,幸会幸会。”孔九言挣扎着翻了个身,讷讷地道,“恕我行动不便,无法行礼。”
“这帮可恶的人类,老爱奴役我们精怪,赚我们便宜。这下轮到我们翻身做主,好好调教他们一顿了!”一个梳着鸡冠头,高大魁梧的红毛猴精手拿皮鞭,“噼啪”甩了甩,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谢玄呆了呆,和萌萌哒面面相觑。
幽深的古潭上,轻灵的琴音犹如鱼群嬉戏,忽上忽下游窜。青衣女子忽而轻拍额头:“哎,差点忘了,本座手下有一支精怪商队突然反水,不听招呼了。”
嵇康闻言一愕,停下抚琴。
青衣女子笑了笑,神色悠然:“大晋开国太祖尝言,万类天地竞自由。那支商队不愿再受本座束缚,本座也由得他们去,不会横加干涉。只不过,你看重的那几个少年才俊一旦遇上,怕会有性命之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