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世子?世子!”
“王长史。”支狩真回过神,后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向亲自提着灯笼,立在侯府偏门外的王夷甫,神思禁不住一阵恍惚。刚才似有人叫唤他,渺渺茫茫,像隔着千万层的云雾。待仔细听,却什么声音也没有。
“世子,前往避暑山庄的车队都已准备妥当,您即刻动身么?”王夷甫站在灯光外的阴影里,默然了一会儿,低声问道。
青花巷笼罩一片融融宁静里,花树上倦鸟眠巢,夜色正暖,从秦淮河的方向飘来依稀的歌声与灯火。
“羽族的巡狩使团行至何处了?”支狩真目光扫过四周肃立的侍卫,走到车驾前,抚剑问道。
王夷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慢慢拉开车门:“此时应在历阳郡境内,以他们的行程速度推算,后日可至建康。”
“启程吧,一个月后我再回来。”支狩真踏上马车,落下车帘,隔绝了王夷甫怅然的目光。
水声潺潺,秦淮河畔的一座华楼上,王子乔羽衣高冠,凭栏而立,静静地望着远去的车驾。
“你真是把他看透了。”高倾月手执酒樽,缓步走到王子乔身边,月白色的中衣翩然扬动,皎皎无尘,一如苍穹悬挂的明月。
“他精于算计嘛,只想曲中求,不愿直中取。这样的性子是断不肯卷入这趟混水的,当然会设法避开。”王子乔神色淡然,“不过区区一枚棋子,哪能容让他步步如意呢?”
高倾月微微一笑,举樽一饮而尽:“这算是你对他的一次警告。免得这枚棋子自以为攀上了太上神霄宗这棵大树,一时得意忘形,坏了我们的事。”
马车拐过巷墙,驶出两人的视线之外,直奔青花巷口而去。
一团白色的影子从远处利箭般窜来,扑入马车,跳上支狩真的膝头,正是萌萌哒。
“外边有点不对劲!”萌萌哒抖了抖浑身细密洁白的绒毛,“通往城门的路上,出现了好几拨人,都是些世家的公子哥和寒门子弟,像是特意守在那边,该不会是等你吧?”
“停车!”支狩真神色微变,撩起车帘喝道。
车队缓缓停下来,一名侍卫首领走过来,小声询问:“世子,有什么不妥吗?”
“稍待片刻。”支狩真走下马车,望着夜色笼罩下的昏暗街道,沉吟不语。他行事向来谨慎,出行前,特意让萌萌哒先行探路,以防万一。
“大名鼎鼎的人族天才剑手,一听到羽族入京,就吓得望风而逃。”萌萌哒趴在支狩真肩头,眨眨红宝石般的眼睛,“这可是个劲爆大料啊!要是传出去,你的名声就完了。”
难道是潘氏给他下绊子?不对!支狩真暗自思量,他此行极为隐秘,按理不该泄露出去,除非是王夷甫,又或是侯府里的内鬼……王子乔?
“有人想把你搞臭!”萌萌哒甚为确定地道,“一旦你被那些世家子半路截住,谁会相信你是外出避暑?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不但你要遭万民唾弃,连道途都会受阻。毕竟你只是个预录弟子,尚未正式入门,太上神霄宗随时可以放弃你。哇噻,这个幕后黑手好阴险!”
支狩真抬头遥望出城的方向,目光幽然。
城门前的朱雀桥上,嵇康背负瑶琴,来回踱步,映在秦淮河中的倒影不时被水波扭曲成一条条碎片。
“嵇兄,此种流言蜚语,何必耿耿于怀?”山涛立在桥头看着好友,无奈摇了摇头。他头戴折角巾,唇蓄八字胡,面容清矍,目光沉稳而有气度。
“流言?”嵇康骤然停步,猛地一拂袍袖,劲风震得桥栏“砰”的一声摇荡。“我问过城门值守的校尉,他亲口承认,永宁侯府的车队要在今晚出城!这哪里还是流言?原安那个竖子分明是怕羽族找他的麻烦,畏敌潜逃了!”
他声色俱厉:“嵇某算是瞎了眼,一心以为他是可造之才,想不到竟是个欺软怕硬之徒!”
“嵇兄此话有些过了。”山涛眉头微蹙,“原安即便如此,也算不上是什么罪过。当今羽族势强,他避其锋芒,留待有用之身以图来日,有何不可?”
嵇康浓眉一扬,毫不客气地手指山涛:“山涛,你此言大谬!大丈夫有所不为,而后才可有为。须知剑可断,头可断,我人族的气节不可断!”
“以卵击石,岂是智者所为?”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这不正是你我修行的意义所在么?”
“修行看的是终点,不是一时。”
“没有一时,哪来的终点?”
双方争执不下,远处忽而传来车马的喧嚣声,一群世家子簇围着永宁侯府的车队,出现在两人的视野中。
“果然来了!待我叫住他,狠狠痛骂一顿这个软骨头!”嵇康急冲冲奔去,山涛连忙拽住他,“呲啦”一声,嵇康的半截衣袖被扯断,人已奔下朱雀桥。
“且慢!”嵇康拦在车驾前方,神色凛然,广袖激烈飞扬,“不知永宁小侯爷深夜出城,所为何事?”
一干世家子弟神情尴尬地瞧着嵇康,一人讪讪地道:“祭酒大人,这……这恐怕是个误会。”嵇康官拜国子监祭酒,世家子弟们便以此尊称。
“误会?”
“小侯爷他……他……”
“他什么?事无不可对人言,作甚么吞吞吐吐?”
“原安他……不在车队里面。”
嵇康闻言一愕,侯府的侍卫首领迎上来,行礼道:“祭酒大人,小侯爷下个月要去采石矶的山庄消暑,我等奉命先行一步,须得诸多准备。也不晓得出了什么岔子,被你们屡次三番拦住刁难,还强行搜了马车。”他愤然作色,“这可不太合规矩啊!”
嵇康愣了半晌,喃喃地道:“那原安他出府是为了……?”
“小侯爷与谢家小姐今晚相约,共游秦淮。”侍卫首领冷着脸道,“这是小侯爷的私事,不必向各位交代吧?”
兰舟贴着夏夜柔和的水浪,无声滑出去,像一只掠波的轻盈蜻蜓。
支狩真跪坐舟头,横剑膝前。谢咏絮坐在舟尾,双手持桨,细长的腰肢微微后仰,木浆转动,划过美妙的弧度,深碧色的河水向两旁悠悠分开,荡起细微的涟漪,如同被夜风吹皱的滑软丝绸。
远处华灯高楼,歌舞靡靡,此边树影幽连,虫鸣和风,明月倒映在半边灯火半边幽暗的水面上,呈现出一轮冰清玉洁的圆。
谢咏絮松开手,任由兰舟随波荡去。
“你是打算离开建康吧?”她的声音飘过河面,语声柔和妩媚,又如剑一般锋芒直入。
支狩真看着谢咏絮,沉默了许久。他本想编个理由,予以否认,可话到唇边,触及女子明冽纯净的眼睛,忽而像退潮的水波散去了。
他临时相邀,她便翩然而来,为了这一份莫名的信任,他也不想骗她。
他垂下眼睑,沉默着,最终什么也没有回答。
“因为你……”谢咏絮深深地看着少年。
害怕了?支狩真凝视着水面上谢咏絮的倒影,等着她说完下半句。
“不想惹麻烦?”她轻声问道。
支狩真心头一颤,水光仿佛在他眼中晃动了一下。“我以为,你会觉得我怕了……”隔了好久,他笑了笑。
“怎么会呢?”谢咏絮笑起来,仰着头,明艳的笑容照亮了河水,“我们是剑修啊。”
支狩真默默颔首:“是,我不想惹麻烦。”
“我明白。”谢咏絮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瞧着他。
兰舟慢慢滑入圆盘般的月影,停在上面,轻轻摇曳。
二人一舟仿佛镶嵌在皎洁生辉的明月里,显得四周愈发幽暗,波涛声来了又去。
“你一直瞧着我作甚么?”支狩真被谢咏絮看得有些不自在。
“因为你好看呀。”谢咏絮睒了睒美目,曼声道,“月色,美少年,与这多情的秦淮河水,可以缓缓醉矣。”
支狩真微微一愕,哑然失笑,他从未见过谢咏絮这个样子。
“你的剑很好,非常好。”谢咏絮认真地道,“有技巧,有气势,也有道境,几乎完美无缺。”
支狩真心中一动:“几乎?”
“原安!”谢咏絮神色一肃,凝视着他,猝然一声轻喝,“看剑!”
圆月倒影倏地破碎,一缕月光破水而出,凝如三尺清锋,撩起一连串晶莹剔透的水滴,高速斩向支狩真。
“呛——”支狩真长身而起,断剑出鞘,剑光灵妙一闪,准确切中月光剑势的最薄弱处。
月光之剑轻轻一颤,宛如幻影破碎,然而无数道月光从水面上接连掠起,层层叠叠,如梦似幻,将支狩真陷入绵密的剑光。
支狩真手腕一抖,断剑正要展开,谢咏絮手指掐动,漫天剑光锋芒忽地敛去,化作一缕缕溶溶月色,飘散在水流中。
“破这样的剑,最好的法子,是直接一剑斩向我!”谢咏絮沉声问道,“为什么你不能?为什么?”
“因为你的剑——没有决心!”她缓缓地道,“你顾虑太多,麻烦太多,心思太多,唯独缺乏一剑而决的心!”
支狩真收剑入鞘,默默坐下,良久轻叹一声:“谢谢你,咏絮。我明白你的意思。”
“很晚啦,我该走了。”谢咏絮轻笑一声,足尖一点,轻盈掠出兰舟,身形在水面上一起一落,飘然远去。
支狩真低头望着水上重新聚合的月轮,抚剑久久沉思。
半个多时辰后,支狩真独自返回侯府。
从侍卫口中,他得知了嵇康众人拦路一事,幸亏他及时脱离车队,不然后果堪忧。
交代了王夷甫几句,支狩真在听珠阁用过夜宵,侍女秋月服侍他洗漱、换衣、浴足。
“世子,水温还好吗?”秋月埋着头,露出一抹白花花的颈子,娇滴滴地问道,柔若无骨的纤手撩起百香花露,软软抚过他的脚背。
“嗯。”支狩真斜躺在冰竹榻上,裤管挽着,赤足浸泡在金榕木盆里,奶白色的石乳水面上漂浮着各色珍稀药草,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奴婢还以为世子出城了呢。”秋月轻搓着支狩真的脚踝、脚板、脚趾缝,片刻后,轻抬起他一只脚放进怀里,抵住柔软的小腹,用香巾细细擦干。她俯身时,胸前饱满的弧度垂下来,微微晃荡,若有若无地擦过少年的小腿。
“半夜出城做什么?过几日羽族使团入京,我还等着瞧热闹呢。”支狩真看似不经意地道,心头却禁不住一跳,脚板相触之处,陷入一片软玉温香。
“那些个羽族每次来京,总要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公子可要小心了。”秋月抬起支狩真另一条腿,细腰弯得更低了,胸脯的丰腴几乎包夹住了脚趾,时不时地挤压一下。
支狩真心神一荡,气血流速加快,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却不小心蹬在软绵绵的隆突上,引得秋月娇喘出声。
支狩真窘迫地抽回腿,匆匆套上木屐。
“世子,需要奴婢侍寝吗?”秋月的声音轻如蚊蚋,诱惑地颤着,垂下的雪白颈背温驯如一只待宰的绵羊。
“不用了,你退下吧。”支狩真定了定神,站起身,看着秋月袅袅扭动的腰臀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深思之色。
秋月无疑是有些不对劲的。早在他刚入侯府,就对其起了疑心。只是不清楚,她究竟是永宁侯、博陵原氏那边安插的人,还是受命于王子乔?
不管如何,此次出城行程泄密,必然与王子乔脱不了干系。支狩真走进内室,仔细掩好门窗,取出一方锁好的玉盒,打开来,露出里面几样祝由咒术的材料。
摆脱王子乔挟制的计划,必须一步步着手准备了。
灰蓍草、荆棘果、黑纹苜蓿花、朱蛤眼珠、双头鼠尾、百年蛛丝六种巫材,被他放入一只黄冥土烧制的陶罐,用木杵捣碎,再加入自家的精血、一块阴河泥和一勺无根水,细细碾成泥糊状。
他净了净手,取出泥糊,迅速捏成一具模糊的少女轮廓,随后将泥人摆在西窗月光所照处,无名指按在泥人心脏部位,连点十三下,默默念诵巫咒。
良久,泥人忽地颤动了一下。支狩真轻喝一声,手舞足蹈,踏出巫步。泥人也随之而动,在窗台上挥手弄足,亦步亦趋,仿佛变成了支狩真的牵线木偶。
“啪!”支狩真指尖一弹,两滴精血破空飞出,恰好嵌入泥人双眼部位,顷刻渗透。泥人身躯一滞,眼球鼓凸出来,绽出两束诡异的红光,无比怨毒地瞪着支狩真,口中发出“嗬嗬”的可怖声响。
支狩真拿起床头一本《京都逸事》的纸质闲书,翻开来,拣出一缕发丝。发丝纤长柔滑,微微泛出一点黄色,分明是少女的头发。支狩真手指夹住发丝,猛地按在泥人头顶,口中吐出一句冗长繁复的巫咒。
发丝“滋滋”燃烧,冒出一缕黑烟,泥人倏然安宁下来,眼中怨毒奇诡的红芒缓缓消退。
支狩真目视泥人,意念牢牢锁住,接着一把抓起泥人,猛地摔落在地,抬脚踩上。
泥人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叫声。与此同时,侯府的另一间厢房里,冬雪凄呼一声,从床榻上一惊而起,口唇惨白,冷汗湿透了薄衫。
她捂住胸口,惊魂未定地望着黑暗里慢慢浮出轮廓的四壁,原来是个噩梦。她喘息了一会儿,扶着榻沿走到桌前,提壶倒了一碗凉茶水,一口气喝下。
东窗台的一角,被月色照得凉凉发白,连贴饰的金箔也闪着霜一样的光。蓦地,她想起有年生辰,半夜里窗棂“砰砰”疾响,她吓了一大跳,探身去瞧,世子举着一朵歪歪扭扭的金翠珠花,立在满院的白月光里对她笑。
那是他磨破了手打出来的。
冬雪颤抖着摸上发鬓,死死攥住珠花,猛然间,一股无法倾尽的恨意像毒焰呼地燃起来,烧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烈,都痛,都令人窒息……
支狩真闭上双目,隐隐感应到巫咒所系的那一头,激烈跃动着的仇怨之火。
他移开脚,泥人奇诡消失了,地上只余一堆尘灰,萦绕着一丝怪异的腐败味。他推开窗,袍袖一拂,尘灰飞散而去。
此为《祝天十三录》中的牵丝种傀咒,可将中咒者的一点情绪不断放大,最终化为己用。牵丝种傀咒属于下法:一来,需要中咒者本就心怀仇恨、嫉妒、欢喜之类的强烈情绪,才能加以引导,不可无中生有。二来见效较慢。施咒者无法立即操控中咒者,必须徐徐图之,一步步达到目的。
但此法施来不露痕迹,外人难以察觉,只要施咒者的精神力量高过对方,就不会遭受反噬。
支狩真环视四周,彻底清除了施咒的痕迹,随后走到星空夜景屏风前,盘膝坐下,运转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恢复施咒消耗的心神。
一转,两转,三转……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转至第七十二个周天,始终不曾停下,身体也未出现任何不适。七十三转,七十四转……一路势如破竹,直止八十九转,兀自循环不休。
丝丝缕缕的虚妙气息从星空夜景屏风上透出,不住投向识海,化作熠熠星辉洒落。
经过太上心镜注的改造,整个识海已变成旋转的星空。算上最近新增的十二颗星辰,总计四十八颗星辰参差相列,起伏环绕。
以往的三十六颗星辰仍以星斗大阵运转,其余十二颗星辰组出另一座崭新的星斗阵势。双阵遥相呼应,形成玄妙的空间层次感,释放出一道道星光剑丝,纵横交错,锋刃毕露。
诸多星光剑丝被一团团旋涡状的精神力星云环绕,不住打磨,愈发澄澈明净,又与肉身的剑胎生出一丝奇异的联系,隐隐有神、体合一之势。
而在星空最深处,一个幽幽冥冥的黑点若隐若现,犹如一个坍缩的黑洞。那是整个识海的魂魄核心,八翅金蝉正藏身于内,静静地蛰眠蜕变。
九十七转,九十八转……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一直运转到惊人的九十九转,支狩真方才感到内腑传来一丝疼痛,就此停下。
这还是他剑胎初成,远未圆满的缘故,随着剑胎肉身的提升,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也会水涨船高。
支狩真起身,望着窗外天际透出的一线曙光,不知不觉,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已连续修炼了数个时辰。如今他的三杀种机剑胎、剑法技巧、精神力,全部臻至炼精化气的极限,只差最后一层“见独”心境,尚未完全领悟。
他抚摸着剑鞘,不由想起谢咏絮的言语。
剑道心境与己相关。唯有自己真正体会,方能见效。旁人的提点固然有理,但若与自家心性不合,终究隔了一层阻碍。所谓一剑而决,要的是“决”,岂能勉强为之呢?
一丝异声猝然响起,窗外映出图客苗条又健美的身影。
支狩真微微蹙眉,快步靠过去,隔着窗,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在这里躲了好些天,我该走了。”图客答道。
支狩真心中一动:“你师尊到了?”
图客点点头:“如果你想拜见我师父……”
支狩真下意识地运转太上心镜注,星空识海光芒一闪,凝出一面明净无瑕的圆镜,向外观照。
侯府门外,一缕若有若无的精神意念映上心镜,被清晰捕捉。
“咦?”支狩真似听到惊讶的一声,随即,一根莹白优美的手指破开虚空,徐徐点向心镜。
支狩真心叫不妙,当即散去心镜,断去双方的联系。“不必了。”他赶紧答道。
“倒是识实务。”他隐隐听到充满摄人魔力的轻笑声,那根手指缩了回去,消失无踪。
“我要回草原了。”图客爽快地道,“你帮了我,我欠你一个人情,图翼部落欠你一个人情,合欢派也欠你一个人情。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的吗?”
支狩真犹豫片刻,道:“等以后有机会吧。”他本想借助图客的师门力量,替他除掉王子乔,但此事牵涉太深,也会留人于柄。
他终究信不过旁人。
“也好。”图客低声念出了几句合欢派内部的联络暗语,“我们草原儿女,向来有恩必还。以后遇到麻烦,尽管来找我。”她抱了抱拳,一掠而去。
也算是多了一条后路。支狩真沉思了一会儿,静下心来,又开始琢磨“见独”之境。
巨大的羽槎从历阳郡的街道上空飞过。
猛烈的气流卷起狂涛骇浪,“砰!”一座高高矗立的孝悌牌坊被展开的槎翼切断,轰然倒塌,扬起一片碎屑乱尘,惊得恭送的郡府官吏东躲西藏,大呼小叫。
两旁林木东倒西歪,楼宇屋舍的瓦片纷纷震碎,暴雨般往下砸落,引来人类惊惶的惨叫声。
这样的叫声让鹰耀感到愉悦。
“叫羽槎飞得再低点!”
他高声喝道,扬了扬手上的一把银链子,大剌剌地躺在霞光宝气的织锦帐里。
这是整个羽槎最奢华的舱室。水琉璃的舷窗是天工族打磨的,五色云的地毯是织族编绣的,海田玉的壁板来自于鳞族的孝敬,神香珠的垂帘取自于蜫族的供奉……
织锦帐子四周,跪伏着十来个人族女童,长相甜美,体态娇小,颈上都套着镶嵌宝石的金项圈,被一条条银链子拴住,战战兢兢地看着他,洁白瘦弱的裸背上布满青紫色的淤痕和血印子。
“你,爬过来!”鹰耀目光一扫,猛地一拽其中一根银链。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翻滚而来,仆倒在他脚下。
“咳咳……”女童面色发青,两手扯着项圈,呛得喘不过气。
鹰耀轻轻叹了口气,修长洁净的手指抚上她纤细的颈子,轻柔地摩挲:“我让你爬过来,不是让你滚过来。”
女童眼中闪过惊恐之色,“咔嚓”一声,她脑袋一歪,颈骨被手指折断,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样的响声同样令鹰耀愉悦,他昂然起身,一把将另一个女童拽过来,从后跨骑而入,激烈动作。
女童腰背抽搐,发出痛楚的呜咽声。鹰耀愈发兴奋,抄起银链子,往小巧白嫩的娇臀狠狠抽去。“啪——啪——啪——”臀瓣抖动,绽开一道道交错的血痕,迅速肿起来。女童无力地抖索着,时而迸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嚎。
半晌,鹰耀猛地低吼一声,停下动作,混浊的液体从女童臀股间缓缓淌出。女童瘫软在地,气若游丝。
鹰耀直起身,意兴索然地瞥了女童一眼,“卑贱的短生种,怎配承接我羽族高贵的雨露?”他随手丢开银链,“砰”,女童甩飞出去,脑门重重地撞在舱壁上,迸溅出红白色的脑浆。
“来人!”鹰耀扫了一眼四周惊惶失措的女童,露出厌恶之色。
两个目光锐利的佩剑鹰卫走入舱室,半跪行礼。
“这个贱货弄脏了屋子,收拾一下,其余的扔下去,我玩腻了。”鹰耀赤裸着身躯,肆无忌惮地走上外舱甲板,直视上方熊熊火球般的烈日。
夏日正午的日光灼热,照在他年轻雄健的胸背上,闪烁着黄金色的光泽,仿佛光耀而不可一世的天空之子。从修长的脖颈到笔直绷紧的小腿,一缕缕肌肉呈流线型的条梭状,充满了勃勃生命力,犹如一柄柄细窄的剑,在皮肤下面一刻不停地流窜。
这是人剑合一,剑气完美渗透肉身之兆,是无数剑修梦寐以求的剑体。
女童被扔下羽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小鹰王,你这是做什么?”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羽族走过来,扶着护栏,探头望了一眼消失在下方的女童身影,皱了皱眉头。
他头戴璎珞冠,足踏风云履,身着羽族传统的对襟霓虹织羽袍,手执一根白玉节杖,杖身镶满彩色珍珠,顶端装饰着两根鲜艳的凤、凰翎羽,散发出一缕缕眩目的金红色光焰。
“嘘——”鹰耀竖起中指,放在棱角分明的薄唇上,示意对方噤声。过了片刻,他侧过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这位巡狩团的正使,直呼其名,“鸾安,难道你不觉得,生命死亡前的哀鸣很动听么?”
鸾安神色微沉:“小鹰王,人族虽然臣服我族,可终究不是我族的附庸。你随意虐杀,迟早会惹上麻烦。”
“麻烦?杀几个猪狗算什么麻烦?”鹰耀目光睨睥,“普天之下,谁又敢找我的麻烦?鸾安,你是不是越活胆子越小了?出使外族,巡视天下,怎可不彰现我羽族的赫赫天威?”
鸾安眼中闪过一丝不悦,竭力掩饰下去。他虽是这支羽族巡狩使团的正使,但鹰耀是羽族三天柱之一鹰霄羽的亲侄,也是其唯一的血亲后裔,被美称为“小鹰王”,极可能成为未来的鹰部之主。
更勿论,鹰耀还是羽族年青辈的剑道天才之一。为炼成完美剑体,他硬生生将修为压制了二十年,始终维持在炼精化气巅峰,只身深入天荒秘境——黄泉殇井,利用至秽至凶之气,完成了剑气与肉身的彻底融合。
这一次,鹰耀也是为了磨砺剑术,才跟随使团游历八荒。
“我也是为了小鹰王你的安危着想。”鸾安耐着性子解释,“万一惹出人族的高手伤了你,我可没法向鹰天柱交代。”
“剑修岂会在乎安危?”鹰耀双目精光四射,“生死之间,冲关突破,才是我此行所求。莫非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只是为了大捞一笔?”对羽族剑修而言,在生死危急之中冲破瓶颈,最能激发剑道潜力,增加剑气的灵性。这也是鹰耀修成剑体之后,迟迟未做突破的原因。
鸾安脸色涨得通红,出使八荒自然是难得的肥差,各族的孝敬足可赚得盆满钵满。这本是心照不宣的规矩,如今被鹰耀撕开了说出来,鸾安面子上架不住,暗骂竖子不知好歹。
“那你好自为之吧。”鸾安一拂袖,恼羞成怒地回到舱房,刚关上门,便瞧见一个羽衣高冠老者端坐榻上,背对舱门,把玩着自己最珍爱的玲珑八景紫砂壶。
“哪来不长眼的东西,冒冒失失闯进来——”鸾安气不打一处来,张口斥骂。
老者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赤金色的瞳孔似燃跃着两簇火焰,一股强烈的血脉威压透体而出。
“凤峻长老……”鸾安呆了呆,骇得两眼发直,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鸾安,许久不见了。”凤峻放下玲珑八景紫砂壶,神态悠然地道,赫然是曾经出现在百灵山的羽衣老者。
“凤老,瞧我这张臭嘴!我该死,该死!您老千万恕罪,我真不知是您老大驾光临……”鸾安面色煞白,跪着不敢起身。对方不仅出自天潢贵胄的凤部,任职虚空山凤凰宫的元老。最要命的,他还是那一位多年的心腹忠仆。
在绝大多数羽族心目中,那一位早已是羽族的神——剑神!
“不知者不罪。”凤峻摆摆手,“起来吧。你好歹是青鸾一脉的纯血,无需如此折节。”
“多谢凤老宽宏大量。”鸾安再三谢罪,这才惴惴不安地起身,心里惊疑交加,不晓得凤峻突然找上巡狩团,打的是什么主意。
凤峻似看穿了鸾安的心思,坦言道:“老夫静极思动,想随你走一遭散散心,不知是否碍事?”
鸾安一愣,旋即满脸堆笑:“不碍事,当然不碍事。能与凤老同行,是我等几世修来的福分。”忍不住暗自嘀咕,莫非凤老最近手头紧,也想顺带捞一笔?
凤峻微微摇头:“此事不必向巡狩团的其他人透露,你明白么?”
“这……”鸾安心头莫名一紧,凤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不怒自威。
“凤老放心,我领会得。”鸾安忙不迭地应下。
“至于巡狩团的一概事务,仍由你这位正使全权做主,我不会过问。”凤峻沉吟片刻,忽而道,“大晋的都城快到了吧?”
鸾安欣然道:“是,明早就到建康了。”
凤峻点点头,走到舷窗前,负手望着外面波澜起伏的云海,独自出神。
晋明王四十七年未月十五,羽族巡狩团入京。
太子伊墨率领百官,出朱雀门亲自恭迎,并于皇家的乐游苑宴请上使,诸多世家弟子作陪。
支狩真也在其内,他华服盛装,髻插玉簪,跪坐在外围的一张食案前,特意不带佩剑,避免引来羽族的注目。
王子乔坐在他身后,右边是周处,谢玄坐在左首,随手折下花圃里的一朵茉莉花,斜斜插在衣襟上,对着身前环绕而过的一汪曲水顾盼照影。
“原兄,谢兄,周兄……”孔九言过来入座,一丝不苟地向众人逐个施礼问候。孔君子慢条斯理地跟在后面,眼角暗瞄不停,一年之计在于夏啊,小娘子们穿的都那么轻薄通透。
“诸位,最近可曾见过我家十三弟么?”寒暄了几句,孔九言禁不住开口询问,眉宇间颇有些焦虑。蒙荫节过后,他留在建康寻找十三弟,至今难觅音踪。
众人纷纷摇头,孔九言愈发忧心忡忡。小十三虽然爱胡闹,却也不会如此不知分寸,莫非真的出了意外?
“小安,听说前几天你约了我堂姐,两个人悄悄夜游秦淮?”谢玄瞄了一眼坐在前边的王凉米,刻意提高声响。
王徽、王献兄弟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膝盖,腰背微微后仰,竖起双耳细听。这几日,原安与谢咏絮半夜私游的香艳故事,业已传遍了建康大街小巷,成为茶楼饭馆的热议话题。
据传谢咏絮昨个出门,还被一些不满的女子扔了臭鸡蛋。
支狩真无奈地道:“大嘴兄,我二人只是探讨剑术而已,你莫要听信市井间的流言蜚语。”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谢玄露出一个猥琐的笑容,“你们深更半夜,私自相约秦淮河,只是为了探讨剑术。嘿嘿,小安,你圆谎的本领可不及你的剑术高明啊。”
王徽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王献一抖泥金折扇,夸张地一阵猛摇,扇面上赫然写着“欲盖弥彰”四个大字。
支狩真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我何须欺瞒大嘴兄?事实确实如此。”
“好吧,为兄信你就是了。”谢玄又瞄了一眼王凉米,语气暧昧地道,“我相信你们孤男寡女,半夜里除了论剑,其它什么都没做。”
孔君子捋了捋美须,长叹道:“干柴烈火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啊!”
支狩真瞧了瞧谢玄:“我若做了其它什么,岂不成了大嘴你的姐夫?”
谢玄一呆,嘴角也不自禁地抽搐了一下,抓起食案上的水晶蟹包,囫囵塞进嘴里。
原安想做谢家的女婿?王徽眼神一亮,与边上的世家弟子耳语了几句,那人又神秘兮兮地告知邻座,如此一来二去,百来个世家弟子开始疯传——“原安和谢咏絮下月大婚!”
这些世家子们处在宴席的最外围,呈环形层层而坐,岚竹编制的一张张食案皆为清新的翠绿色,从上空望去,形似一朵巨硕花朵的花萼部分。里圈则是世家长辈们的席位,同样环状分布,层层相绕,食案皆由朱红色的丹木打造,犹如片片绽放的艳红花瓣。
此乃建康门阀最时兴的如花宴,往内的花蕊部分是太阳石打磨的金色食案,朝中百官正襟危坐。太子伊墨、司徒王亭之、司空潘阳明、大将军高倾月,以及十来个羽族高踞在羊脂玉食案前,位于整个如花宴的最中心。
“晋明王呢?怎么不出来向本使敬酒?”鸾安捏着青铜酒爵,在手心来回转动,无视恭立身前,举杯相敬的太子伊墨。
四下里顿时一片寂静,百官暗自皱眉,伊墨神色一僵,道:“王上抱病月余,行动不便,还在宫里歇养,还望上使体谅。”
“哦——原来如此。”鸾安拉长语声,皮笑肉不笑地道,“我还以为晋明王瞧不上我这羽族上使呢?”
“上使误会了。”伊墨举着酒爵,进退两难地站在原地。但逢道门法会、羽族巡京之类有损皇室颜面的事,晋明王总会托病不出,由他这个太子顶包。
“误会?”鸾安冷笑一声,随手将酒爵推倒,桃红色的酒浆泼出来,溅在伊墨的四爪翻云蟒袍上。“需不需要本使前往宫中,亲自探望晋明王一番啊?”
伊墨垂下头,凝视着一滴滴滑过蟒袍的酒液,握着杯爵的手猛地攥紧,又缓缓松开。“怎敢劳动上使大驾?”他忍气吞声地道。
“不敢?”鸾安伸出手,重重拍了拍伊墨的肩膀,“依本使看,你们这些短生种的胆子大得很哪!”他这是羽族出使的惯例,先要威吓外族,百般刁难一番,而后才能敲出好处来。这次凤老随行,他虽然不明对方目的,但多压榨些财物孝敬总是没错的。
远处的嵇康望见鸾安近乎侮辱的动作,忍不住拍案欲起,被邻座的山涛死死拽住。“嵇兄,忍一时之辱,莫令生灵涂炭。”
嵇康怒目相视:“你总是忍,忍,忍!去当缩头乌龟好了!”
山涛低声道:“即便你想出气,也得名正言顺啊,硬来只会令朝廷遭受更大的屈辱。”
“这些个鸟人!”嵇康犹豫了一下,恨恨坐下,从侍女手里一把夺过酒壶,仰头痛饮。
大多数世家长辈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自顾自埋头饮酒。孰不见崇玄署的人根本就没露面?连道门都避之不及的场面,他们何必去淌这个混水?皇室近来颇不安分,正好借羽族之手敲打一番。
“这些鸟人很嚣张啊!”谢玄撇撇嘴,“毛多就了不起吗?”
“总有教训他们的时候。”周处握住围在腰间的银链软枪,目光灼灼。
“周兄所言正是。”孔九言凛然道,他们这些世家子个个年少气盛,颇为不忿羽族,又不能违逆族里的意思,只得故意嗑瓜子,咬鲜果,把瓜皮果壳丢得到处都是。
“上使此言差矣。”清朗的语声犹如裂石穿云,激越震空。每说一个字,伊墨蟒袍上的酒渍就化作一丝气雾,“滋滋”蒸发,说到最后一个“矣”字时,伊墨杯爵中的酒液蒸腾而起,在半空化作一个桃红色的“天”字,矫夭飞舞,久久不散。
“大道之前,唯有生死之别,何来长短之分?”高倾月目光沉静,步伐铿锵,接过伊墨手中的酒爵,随手抛在地上。“噗!”酒爵没土而入,只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小洞。
外围的世家子们不由热血沸腾,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
炼虚合道!鸾安盯着高倾月,青色瞳孔骤然收缩,迸出一丝冷意:“区区一个合道外族,安敢在本使面前掷杯无礼?”
一名炼神返虚的鸾族剑修霍然立起,四下里骤然一寒,一道锋锐剑气从他体内直冲而出,空气破开肉眼可辨的气波,直射高倾月面门。
“上使此言又错了。”
高倾月身形岿然不动,嘴唇微启,张口从容一吸,将击来的汹汹剑气一口吞入腹中。
世家子们再次高声喝彩,高倾月这一手露得云淡风轻,似不费吹灰之力,偏又高深莫测,不着一丝术法痕迹,连身上月白色的宽袍都不曾掀起半点波澜。
鸾安心头一震,他尚是首次见到羽族无坚不摧的剑气,以如此匪夷所思的方式被人化解于无形。
“贵族号称‘天之子’,我以此杯敬天,又如何称得上无礼呢?”高倾月神色自若地答道。
鸾安不由语塞。
“对尔而言,吾等上族的话只有对,没有错。”鸾族剑修冷哼一声,跨上一步,正面对峙高倾月,一束耀眼夺目的寒芒缓缓从他头顶天灵盖浮出。
这是羽族以出生时的尖喙炼成的剑,本就属于身体的一部分,平时溶入血肉,进行熔炼温养,滋长灵性。单从肉身角度而言,每一个羽族,天生即是人剑合一。
森森的剑势锁住高倾月,引而不发。一旦他稍露破绽,便是雷霆一击。
高倾月淡然一笑,忽而左足迈出,看似迎向对面的鸾族剑仙,引得对方剑势移动,头顶上方的寒芒呼之欲出。
倏而间,高倾月左足一晃,又落回原地,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鸾族剑仙的剑势锁定顿时落空,寒芒也被牵动,泄出一缕剑气斜射而出,击中高倾月脚前的地面,陷出一个深孔。
“罢了。”鸾安目光一闪,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言语羞辱一下人族没关系,动手蛮干就没什么必要了。何况高倾月一身实力高深莫测,并不好惹。
鸾族剑仙冷冷地瞧了高倾月一眼,寒芒倏地没入头顶,回身落座,全然不惧自家境界不及对方。
剑修的战力向来冠绝同级,羽族剑修更是出奇地强横,尤擅越级杀敌。炼神返虚之境的羽族被尊为剑仙,已能展翅翔空,匹敌外族的合道初阶高手。
整个羽族人才济济,号称三百剑仙,等若三百位合道战力,压得八荒各族尽皆俯首。
“高大将军说的也算有一分道理,敬天就是敬我们羽族。不过嘛……”鸾安森然一笑,“敬天之礼不是该由晋明王或是太子亲自而为么?怎地让属下越俎代庖,尊卑不分呢?”
“上使有所不知,高大将军也是孤的老师。我人族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高师代孤行事,并无不妥。”伊墨回到座上,暗恨地扫了一眼世家群臣。这群贼子拿着朝廷俸禄冷眼看笑话,个个不得好死!
“奏乐,进膳!”边上的太监及时喝道,靡靡弦乐响起,丝竹悠扬回荡,缓解了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
宫女们捧着各色珍馐佳酿,鱼贯呈上。鸾安拿起银光闪闪的刀叉,切开一盘热气腾腾的五色乳牛腰肉,叉起一块嫩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与羽族一样,人族高层的膳食同样由饕族烹饪,滋味鲜美。只是人族更多了些妙趣,比如这盘五色乳牛腰肉,摆饰成一头奔牛的样子,洒上千年苜蓿花瓣,竖起的牛角以黑鲨鱼籽拼合,上方再以金茸参汁浇出一轮明月的图案。饶是鸾安出身富贵,饮食挑剔,也不禁暗暗点头。
“这些贱民怎么用细棍子夹菜?真是可笑之极!”一个傲慢又刺耳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英挺的羽族青年手执刀叉,懒洋洋地坐在鸾安下首,双瞳金光闪烁,难以直视。
鸾安不悦地放下刀叉,瞧了一眼鹰耀。巡狩外族打压一下足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那就是不知分寸地闹事了。
“什么细棍子,这叫箸!孤陋寡闻!”“奇了,多毛的上族连筷子都不认得!”“吃个饭还要用刀,分明是不开化的野人嘛!”一时喧声四起,外围的世家子大为不满,纷纷出言讥讽。
鹰耀身后,一名肃立的鹰族剑仙厉哼一声,声线犹如千万根细锐的剑丝迸射,霎时覆盖全场。那些个开口的世家子只觉耳膜胀痛,喉头如遭针扎,再也叫不出声来。
高倾月与伊墨交换了个默契的眼色,并未出手阻拦。伊墨甚至暗自窃喜,由得这些世家子吃苦头。
司徒王亭之与司空潘阳明对视一眼,暗暗蹙眉。
“尔等这些低劣贱族懂得什么?两根简陋的细棍子,只能任由锋利的刀叉切割!”鹰耀傲然挑了挑眉,乜斜了一眼涂脂抹粉的士族子弟,“刀叉是锋锐!是进取!是霸道!是我为刀俎,尔为鱼肉!”
四下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蓦地,一个激昂愤慨的语声传出:“箸长七尺六寸,应七情六欲之兆。箸头一圆一方,合天圆地方之理。箸分为二,容阴阳合一之道。此乃我人族泱泱大道之礼,岂是尔等蛮夷可知?”
人群中,孔九言面红耳赤地站起,高举箸筷,言辞激烈,额头细嫩的青筋几乎要暴绽出来。会稽孔氏贯以礼义传家,箸与礼仪密不可分,羽族辱及箸筷,他再也按捺不住。
支狩真、谢玄等人不觉露出惊讶之色,孔九言文弱娇美,行事循规蹈矩,不想也有如此冲动的一面。
“侮辱上族,罪无可恕。死!”鹰族剑仙面色一寒,屈指弹动,一道明晃晃的金色剑气破指射出,快若电光石火,直奔孔九言咽喉。
鸾安神色一变,暗骂鹰耀蠢货。陪宴的皆为人族权贵,若是胡乱杀人,闹出大事如何收场?岂不是给他添麻烦?
满朝文武一片哗然,伊墨也吃了一惊。羽族虽然一向跋扈,但如此妄为还是头一遭。“高师!”他只来得及叫出一声,高倾月闻言作势阻止,却是故意慢了半拍。
剑光瞬间抵至孔九言喉前。
“扑通”一声,孔君子突然踉跄摔倒,顺势脚下一勾,孔九言也被他绊倒,往前扑倒在食案上。金色剑气一掠而过,将后方一名吹笙的乐师贯穿头颅,鲜血飞溅出来,引得一片惊乱。
“非礼啊,谁偷偷掐了老夫一把哦?”孔君子捂着屁股,坐倒在地,满脸哀怨地看向谢玄。
谢玄呆了一下,老家伙瞧我做什么?我又没摸过他。他目光触及王凉米回头投来的古怪眼神,脱口而出:“不是我,是小安!”
支狩真瞠目结舌。
“殿下,上族在我皇家林苑公然行凶,怕是有违国体啊。”司徒王亭之对伊墨躬身道。
司空潘阳明也起身进言:“还请殿下喝止。”
伊墨迟疑之间,鹰族剑仙手指弹动,又射出两道金光剑气,盘旋着穿过人群,不依不饶地斩向孔九言。
一干世家长辈脸上露出不满之色,这些羽族未免欺人太甚。孔氏多名族老连连怒喝,身后浮出六艺圣光法相,齐齐击向两道金色剑光。
此乃会稽孔氏的家传功法,浩然圣光中,一名伟岸古者若隐若现,生有六臂,掌心各自托着一本经书、一张瑶琴、一方古鼎、一把算筹、一副弓箭以及一匹仰颈抬蹄的骏马。
“轰!”一道金色剑光被众多法相截住,另一道剑光灵活一绕,转了个弧度,从侧面射向孔九言。
这群孔家的败家子,连祖宗独创的六艺绝学都使得破破烂烂!孔君子翻了个白眼,当年孔尼施展法相时,六臂轮转循环,经书、瑶琴、古鼎、算筹、弓箭、骏马不仅各具妙用,还可生生变化,威能无穷,被当时的修炼界尊为“圣光千古不息”。
金色剑光不断逼近,空气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孔九言临危不惧,手掐术诀,背后同样浮出一具六艺圣光法相,迎向剑光。
孔君子左腿微抬,鞋尖隐秘地一点孔九言小腿。后者身躯猛地一震,一股浑厚精妙的气息透体而入,融进法相。
“轰!”圣光中的古者六臂晃动,古鼎率先弹出掌心,罩向剑光,金色剑光立即一滞,被暂时定住。算筹接着撒开来,眼花缭乱地跳跃不停,剑光的力道、角度、剑气分布、最强处、薄弱处被一一清晰测算。
随后,骏马长嘶扬蹄,带动孔九言奔腾而起,疾风般脱离剑势笼罩。与此同时,弓弦绷起,利箭激射而出,正中剑光最弱处。“砰!”金色剑光断成两截,摇摇晃晃。紧跟着,瑶琴拨动,音色苍茫悠远,断折的剑光腐朽剥落,散成碎片。最后经书展开,碎片纷纷投入其内,书页上,赫然多出了一道凝聚的金色剑光烙印。
“圣光千古不息!是先祖的圣光千古不息啊!”一名孔氏族老仰天长呼,老泪纵横。
金色剑光荡然无存,半空中,唯有圣光浩然长存,六艺轮转不息,仿佛穿越了时间亘古的长河。
昔日无上大宗师孔尼破碎虚空的绝学,千百年来,第一次重现当世。
“圣光千古不息!”谢玄突然站起来,走到孔九言边上,并肩而立。接着是周处,王凉米,王徽,王献……世家子一个接一个站起来,肩并肩,肃立在浩然长存的圣光下,像连成一片的高大城墙,沉默又坚定。
圣光千古不息!
孔君子出神地仰望着圣光中的古者,恍惚又回到彼此并肩,游荡天下的时光。
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一具不再孤独的魂器。
“小君,我要破碎虚空了。”
“嗯。”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嗯。”
“你若是不开心……”
“我会离开孔家,一个人天天泡妞,无拘无束,不晓得有多开心……”
破碎虚空的那一晚,他一个人在月光下走过来,走过去,踩着自己孤独的影子。
无论怎么用力踩,影子都是没有脚步声的。
影子又怎么会有脚步声呢?孔君子侧过首,默默凝视着孔九言。
透过少年秀美的侧脸,他依稀望见老友昔日的轮廓。走在一起的时候,他也能清清楚楚听见自己和孔九言青春活力的脚步声,一如千百年前的回响。
于是那段并肩闯荡的时光一直还在,无论再有多少个千百年。
仿佛老友长伴身畔。
从未离去。
支狩真站在世家子弟当中,漠然又有些茫然。
他看到身边的王敦、白凤来……,前排的陆凌云、卫兰……,看到曾被他吓破胆的白坚双腿微微颤抖,兀自挺胸抬头,直视羽族来使。
明明立于其间,他却觉得离他们很远。如果这些人站在一起,连起了血肉的城墙,深深扎根于建康的大地里,那么他只是一块虚有其表的沙土,风一吹,就会簌簌剥落。
沙土没有根,他的根又在哪里?是百灵山,还是遥远而陌生的,只从支野口中听过的天荒祖庭?
好像都不是。
他更不明白,为什么谢玄他们要绝然起身,以如此不智的方式对抗羽族。假意臣服不行吗?只要忍耐,总会有卧薪尝胆,反戈一击的机会,何必傻得以卵击石呢?
他真的不太明白,可别无选择,只能从众。
“不知死活!”鹰族剑仙厉喝一声,将手一招,“嘭”的一声巨响,空气仿佛炸开,一柄金光闪闪的巨型阔剑破体而出,自动投入掌心。
巨剑遥遥指向众人,滚滚剑气向外喷溢而出,四周的花木被无声切断,纷纷扬扬洒落。
会稽孔氏族人呼喊着亮出法相,牢牢护住了孔九言,大有翻脸动手之势。孔氏嫡裔居然能施出传说中的圣光千古不息,他们即便拼尽老命,也要保住他。
这一幕落在支狩真眼里,又觉得甚是怅然,从来,他都是一个人。
“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嵇康再也忍耐不住,拍案怒起,挡在世家子弟面前。山涛低叹一声,却是毫不犹豫地跟上。竹林六子一动,门阀老一辈的也有些坐不住了,世家虽然内斗,但也同气连枝对外,几个和孔氏交好的门阀陆续站出来,浑身气息涌动,与鸾族剑仙的剑气相抗。
“殿下,这样会出大事的。”王亭之沉声道。
场面失控,伊墨也颇为不安,可心里倏地冒出一个念头,若能借羽族之剑,杀一杀世家的威风,也未尝不可?
“殿下,殿下!”王亭之再三催促,伊墨只是犹豫。
“鹰耀,还不叫你的人住手?你再乱来,激起人族哗变,必然招致鹤相重责!”鸾安望见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同样心里发毛。多年前,羽族使团巡狩外族时,曾发生过一次类似的变故。受辱的外族不堪忍受,疯狂屠尽使团成员。虽然事后被全数灭族,可死去的羽族使团终究是活不过来的。
鹰耀并未理睬鸾安,饶有兴致地望着上空缓缓消散的圣光六艺法相,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亮彩。
圣光法相出现的一刹那,他体内压制许久的剑气陡然受激而动,一丝玄之又玄的直觉告诉他,突破的契机便在今日。
鸾安愈发如坐针毡,目光一转,落在伊墨身上,神色森然道,“太子,大晋这是要谋逆上族,掀起国战么?”
伊墨心头一寒,忙道:“不敢!”他顿时清醒过来,羽族这把剑若是借不好,反会剁伤自己的手。“来人!孔九言以下犯上,扰乱朝宴,乱棍打出去!”
“殿下英明。”王亭之如释重负地道,此举既保全了孔九言,缓和世家情绪,也算给了羽族颜面。
十来个銮仪卫手持金棍冲入人群,作势要赶孔九言。
“且慢!”鹰耀突然喝道,摆摆手,示意鹰族剑仙收起巨剑,又看了看孔九言,“血脉虽有贵贱,武力却无贵贱。你出身下族,但术法高明,法相玄妙,这里应该有你的座位。”
众人不由一愣,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解,鸾安、伊墨等百官都暗暗舒了一口气。世家子们还有些忿忿不平,被长辈一阵呵斥,只得悻悻散开入座。
“不过——”鹰耀话锋一转,随手拿起刀叉,漫不经心地一掷。“当!”众人只见银光一闪,快得无以复加,对面食案上的一双象牙箸被刀叉切断,分成整齐的三截,切口平滑如镜,三截一般长短,似用尺子精准丈量过的。
“不过,细棍就是细棍,刀叉才是利器,血脉的高贵决定了武力的上限,是以我羽族才凭绝世无双的武力慑服八荒。”鹰耀目光灼灼,从孔九言等人身上一一掠过,“刚才尔等说我族以大欺小,如今我鹰耀便以炼精化气巅峰之境,挑战在座诸位。”
他环视四周,神色倨傲:“炼神返虚之下,有谁不服,尽管上来应战!瞧一瞧究竟是细棍硬,还是刀叉更利!”
四下里响起世家子们乱糟糟的叱喝声,孔九言脖子一梗,正要抢着迎战,被孔君子轻轻一碰肩膀,顿时一阵天旋地转,人事不省。
比试?大晋众臣各自交换了个眼色,这是羽族巡狩的老一套把戏了,不外是耍耍威风,震慑一下人族。
伊墨仔细打量了鹰耀一番,问道:“不知上使的意思是?”
“两族交流术法武道,权作酒宴助兴也好。”鸾安虽不喜鹰耀自作主张,仍开口应允。向下族显耀武力是羽族巡狩使团的惯例,何况鹰耀性子桀骜暴虐,若是强行阻止,没准又搞出更大的乱子。
“能领教上族冠绝天下的剑术,也是大晋修士之幸。”伊墨略一沉吟,点头道。对此他也早有准备,安排几个宫廷侍卫,上去比斗几场,认输了事。
一名炼精化气的侍卫率先迎战,他先对伊墨恭谨叩拜,又向鹰耀拱手行礼,蓦地眉心一凉,鲜血飙出,身躯僵硬不动。
鹰耀中指、食指骈起如剑,从侍卫的眉心拔出,从鹰卫手上接过雪白的丝巾,慢慢拭干血迹,面带厌色地抛掉丝巾:“这样的货色就不要出来了,脏了我的手。”
众人一片哗然,想不到这个叫鹰耀的羽族全不讲修士规矩。
伊墨神色微变,低声吩咐了几句。下一个出战的侍卫换成了炼气还神之境,他显然汲取了先前的教训,一上场,便运转浑身浊气,摆好防御架势。
鹰耀目光一寒,中指、食指相合,侍卫尚未反应过来,眉心血光迸溅,“扑通”仰天栽倒。
直到此时,众人才听见“呲”的一声,那是指剑破风掠过的轻响。
四周陷入了沉寂,一干世家子脸上纷纷露出震惊之色。这名侍卫几近炼气还神巅峰,足足高出对手一个境界,竟仍被一招格杀。
鹰耀甚至没有动过剑。
“他出手实在太快了。”谢玄沉声道。
支狩真心头微凛,鹰耀的剑指快若电光石火,即便是他,也只能勉强看到出手的轨迹。
那是一道绝对的直线,贯穿空间,精准无误,没有一丝一毫的偏斜。
“我再说一遍。”
鹰耀接过一方崭新的白丝巾,拭干指上的血水,冷冷地道:“不要考验我的耐心,不要弄脏我的手,更不要侮辱我的剑。”
众人顿时发出不满的叱骂声,伊墨的脸色也有点难看,这个鹰耀言语狂妄,出手斩尽杀绝,完全不给大晋留一点体面。
“鹰耀,你已彰显了我族的威仪。”鸾安沉声道,“到此为止吧。”
鹰耀头也不回,竖起双指,轻蔑地摇了摇。从什么时候起,羽族的剑变成一种炫耀了?这种蝇营狗苟的老东西,和贱族有什么两样?
鸾安的脸阴沉下来,想要发作,又怕被人族笑话,只能憋着怒气。待到日后返回天荒,定要找鹤相好好告一状。
“羽族的剑道从来都不是什么表演,更不是什么交流。贱族想要得到上位者的尊重,也不是靠千夫所指地叫骂,卑躬屈膝地逢迎。”鹰耀环视四周,傲然道,“击败我的剑,这是赢得尊重的唯一方式。”
听到“卑躬屈膝逢迎”几个字,伊墨哼了一声,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不知哪一位爱卿愿意下场,满足上族的心愿?”他目光落到一干世家子身上。
鹰耀的目光同时投向人群,蓦地神色一滞,仿佛遗忘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他只模糊记得,自己突破的契机已至,必须寻到足以匹敌的对手,进行生死冲关。
察觉到了鹰耀的注视,谢玄左右瞧了瞧,狐疑地扯扯头冠:“咦,为什么觉得像少了个人?怪了,少了谁?怎地想不起来了?”
支狩真闻言一愕,心中泛起一丝与谢玄同样的恍惚感。他暗自动了疑心,立即运转太上心镜注,察看识海。
心镜反复观照,星空识海一处接一处被放大,莹澈如镜,纤毫毕现地呈现出来。在支狩真锲而不舍的巡视下,终于发现识海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若隐若现地飘着一丝粉红色的雾气。
他心头一凛,星斗阵势起伏运转,一根根星光剑丝迸射而出,纵横交错,将粉色雾气切割粉碎。
支狩真身躯一震,恍然清醒,孔九言不见了!
孔九言先前就站在左前方,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孔君子也不知去向。
最诡异的是,在场众人似乎同时遗忘了孔九言,他仿佛从未在宴席上出现,也从未施展过圣光千古不息的法相。
高倾月眼中神光一闪,停留在孔君子原先的位置,若有所思。
“哪位爱卿愿意上场一战?”伊墨提高声响,再次问道。
世家子们交头接耳,颇有些跃跃欲试。谢玄瞧了瞧支狩真,见他低着头,手肘支案,懒洋洋地打瞌睡。
鹰耀等了片刻,见无人应战,不由失望地摇摇头:“不过是一群无胆贱民,也配称修士?”他意兴索然地转过身,就要返回坐席。
“嗖——”背后疾风厉啸,凛冽的刀锋划过一道白光,猛烈劈向鹰耀背心。“苍梧白氏白坚,前来领教!”
此举先出刀,再发声,近乎偷袭,但白坚顾不得许多,先前鹰耀击杀侍卫时也是如此。
眼看锋利的刀刃相距后背不过一寸,鹰耀仍不曾做出反应,白坚不由心跳加快,攥紧刀柄的掌心渗出激动的热汗。
自从他在杨柳居被原安吓昏,便成为世家圈子里的笑柄,后来得了怪病白日渲淫,更加声名狼藉。如今头一个迎战鹰耀,只求让人刮目相看,博个勇战羽族的好名声。
刀刃触及鹰耀的一刹那,后者突然侧身,刀锋贴着背,迅疾地直掠过去,白坚的身影与鹰耀交错而过。
白坚似收不住刀势,继续前冲,奔掠了数丈,踉跄前仆,眉心赫然多出了一个深深的血孔。
白氏族人惊呼出声,抢上去扶起白坚,已然气绝身亡。门阀中人个个变色,白坚虽不成器,可终究是士族血脉,门第尊贵,居然被鹰耀说杀就杀了。
“又是个废物。”鹰耀擦干净手指,眉宇间泛出不耐之色,“连一个能让我出剑的人都找不出来么?”
白氏族人纷纷怒目相视,几个少年红了眼就要扑将出来。
“苍梧白氏白凤来,请阁下指教!”白凤来长啸一声,排众而出,和光刀身一阵颤动,闪烁出粼粼清光,绕身层层荡漾。
“这里没有指教,只有生死。”鹰耀冷森森地看了他一眼,“你若连这点都不明白,只会浪费我的时间。”
“好,那就分个生死!”白凤来深吸了一口气,腾跃而起,身形在半空灵动转折,犹如一只凌云飞天的白鹤。
鹰耀脸上露出一丝意外之色:“你有我族鹤部的血脉?”
“我是大晋的苍梧白氏!”白凤来毅然喝道,体内浊气一股股缠绕、碰撞、弹动,身形不住盘旋而上,越拔越高,和光刀拖曳出层层叠叠的清莹刀芒,与天上的炎炎骄阳相互映照,迸射出千万道眩目的光线。
鹰耀屹立不动,直视高空,刺眼的刀芒日光在他瞳孔里闪动。
“白凤来上场,不是想替他族弟报仇,而是要为自己这一房洗脱和羽族的干系啊。”谢玄叹了口气,拍了拍支狩真的肩膀,“小安,装睡真的好吗?至少流点口水才真实啊。”
支狩真抬起头,没好气地横了谢玄一眼,旋即目光被鹰耀吸引。
他感应不到对方身上任何锋锐的气息,仿佛收敛于无形,不曾外泄出一丝一毫。
同为炼精化气巅峰的剑修,他深知其中难度,那意味着对自身剑气的绝对掌控。即便是他修成三杀种机剑胎,也未能完全做到。
高空中,白凤来身形拔至极点,和光刀的刀芒也盛至极点,好像烈日的光芒尽被吸附于刀上,灿耀不可直视。白凤来的身影也在同时一晃,隐没在璀璨的刀光里,再也辨别不出。
支狩真忽而察觉到鹰耀体内一丝剑气的异动。
他心头一凛,鹰耀此刻出手,正是最佳时机。白凤来跃至最高处的一刻,也是他即将招式变化的一刻。这一刻气息转换,恰是最弱之时,所以白凤来才会借助刀光藏身,以防被袭。
鹰耀并没有动。
支狩真微微一愕,那一丝异动的剑气竟被鹰耀硬生生压下去,消失无痕。
白凤来已顺利完成了气息的转换。
随着一声高亢入云的清啸,支狩真望见一团烈日般灼亮的刀光往下疾坠,犹如雪崩一路滚泻,源源不断卷起附近的日光。每下落一分,刀光就强盛一分,而周遭变得昏昏暗暗,仿佛所有的光线都被和光刀抽取。
刀光未至,刀势业已遥遥锁定了鹰耀。
鹰耀兀自仰头凝目,眼睛一眨不眨,与灼烈的刀光对视,全然不在意对手不断攀升的刀势。
双方的距离迅速接近。
刀光骤然加速,一下子冲至鹰耀上方,煌煌光芒照得他浑身发亮,刀锋未至,冷飕飕的刀气已经铺天盖地袭来。
鹰耀仍未做出任何反应,密集锋利的刀气甫一触体,便如石沉大海,消融无影,连鹰耀的发丝都不曾割断一根。
直到此刻,支狩真仍未感应到鹰耀体内的剑气反应。
“小安,这鸟人是修成了所谓的剑体吗?”谢玄啧啧道,“皮肉真厚,像穿了刀枪不入的宝衣一样。”
“他的剑体近乎大成了。”支狩真沉吟道,比起自家初具雏形的三杀种机剑胎,鹰耀的剑体完满无漏,无疑更胜一筹。
突然间,和光刀疾扑的势头一止,在空中出现了微微的停顿,刀势也由原先的直劈变得飘摇不定,扑朔迷离,令人难以判断攻击的方位。
“妙啊!”谢玄拍腿叫好,“败在小安你的剑下之后,白凤来的刀术又有增进!”
“未必妙。”支狩真凝神细观,白凤来的变招若能引动鹰耀出剑,自然可以借势而攻,步步紧逼。若是不能,只会徒耗气力。
气流呼啸刺耳,一道道刀光曲折变化,反射生辉,绕着鹰耀上方来回盘旋,仿佛示威挑衅,引得一干世家子连声喝彩。
鹰耀始终静立,不为眼花缭乱的刀光所动,犹如一只栖立枝头,悄候猎物的鹰隼,拥有安忍不动的惊人耐心,与先前张狂傲慢的性子判若两人。
“轰!”刀光陡然再次加速,刀锋卷起惊涛骇浪般的气劲,挟着千百道璀璨寒芒,猛烈直斩鹰耀头顶。
支狩真心知,白凤来无法诱使鹰耀出剑,捕捉不到对方的破绽,不得不强行出刀,孤注一击。双方心理层面的对决,白凤来其实已输了一招。
一抹金色流光倏地吐出鹰耀右手掌心,俨然是一柄纤长的金色细剑,窄如手指,又薄又锐,更像是一件精致华美的玩物。
“他出剑了!”王凉米情不自禁地叫道,那抹金色流光隐约闪动,似在迎向和光刀。
支狩真和谢玄同时蹙眉,金色细剑似动实静,只是剑光吞吐营造出的错觉而已,实际上鹰耀仍未出手。
眼看和光刀就要往下斩落,半途倏地变向,像凌空转折的鹤翼,划过一个旋转的半月弧,绕到鹰耀侧后方,一刀轻飘飘地切向他的腰肋。
这一击变化突然,犹如羚羊挂角,举重为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千百道寒芒于这一刻纷纷投入刀身,和光刀不仅未增光亮,反而幽暗下来,变得灰扑扑一片,仿佛融入了无数细微的尘埃。
“和光同尘!”场外,白阀的族长白先勇目光灼灼,禁不住站起身来。白凤来这一刀竟然突破自身极致,臻至和光刀法的大圆满,几乎触摸到了炼神返虚的边缘。
金色流光一闪!
鹰耀终于动了!他果断转身、挥剑、直直冲入刀光!像一只瞅准猎物,悍然出击的雄鹰!
和光同尘施出的一刹那,白凤来模糊的身影不可避免地现出来,他的刀法虽已和光同尘,自身却未能化作光尘,融入其间。
这是他唯一的破绽。
剑光快逾闪电,循着那一点稍纵即逝的破绽直突而入,呈现出一道顷刻之间,刀光消散,白凤来一个踉跄落地,脚步虚浮。他面色惨白,并未看向鹰耀,而是缓缓扭过头,以刀拄地,望向白氏族人的方向。
“啪嗒!”一滴血珠从他眉心滚落下来,继而,浑身上下飙射出无数道血线,溅得到处都是。在众人纷乱的惊呼声中,白凤来“扑通”倒地,气绝身亡。
支狩真心头微沉,鹰耀至始至终,只出了一剑,但这一剑剑气深藏不漏,直至穿透刀光,破入白凤来眉心,才悍然爆发,在体内射穿无数个血洞。
最令他忌惮的是,鹰耀任由白凤来将刀势催发极致,也不出手,只为了等待对手释放出最强的一击。
这样的决心、信心、气势、意志,远比他的剑术更可怕。
白先勇默默走到白凤来边上,蹲下身,合上尸体兀自圆睁的双眼:“纵然你这一房曾有羽族的血脉,现在,也用你自己的鲜血洗清了。”
金色细剑倏地缩入鹰耀掌心,隐没不见。“太弱了。”鹰耀不经意地摇摇头,重新望向众人,瞳孔中闪烁着峥嵘的战意。
世家弟子一阵心悸,不由自主地避开他的目光,白凤来最后一刀几乎完美无缺,仍被鹰耀一剑格杀,双方实力的差距实在太大。
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过了片刻,一名东山卫氏的青年男子昂然迈步,出席应战。
众多世家子不由精神一振,纷纷呐喊助威。
“这是卫家三房的卫阶,炼气还神巅峰之境,师从十大道门之一的鬼谷。这次是因为出山历练,才途经建康。”谢玄如数家珍般地介绍道,“卫阶在道门潜修数年,相比白凤来实力更胜一筹。”
支狩真瞧见卫阶走到鹰耀数丈外就停下脚步,并不靠近,心中顿时了然。有了白凤来前车之鉴,卫阶多半不会与对手近战,而是利用鬼谷擅长的奇异术法,对鹰耀展开远攻。
“哗啦啦——”卫阶也不多话,袍袖一抖,一枚枚黑白色的围棋棋子纷纷跃出,密密麻麻地围住鹰耀,瞬间连成一座变幻莫测的棋局。
鹰耀依然伫立不动,任由对手放手施为。
“转!”卫阶手掐术诀,运转清气,千百枚棋子围着鹰耀前、后、左、右穿插环绕,纷飞变化,犹如两支黑白色的军队疾行布阵。
“嘿嘿,卫阶这家伙倒是狡猾,看出鹰耀不会先行出手,乐得布阵困敌,抢个先手便宜。”谢玄轻笑一声,手肘碰了碰支狩真,“和小安你有的一拼。”
支狩真望见黑白色的迷雾腾腾升起,遮天蔽地,翻滚涌动,时不时透出金戈铁马的奔啸声,一道肃杀的狼烟直冲云霄。
棋阵俨然已成,鹰耀的身影消失在浓烈起伏的雾气里。
“困!”
“迷!”
“翻!”
“缚!”
随着卫阶脚踏奇门罡步,双手转换术诀,阵势接连不断地出现变化。迷雾时而升腾半空,时而化作飓风贴地席卷,时而聚如重重峰峦,时而如波澜一泻汹涌。
支狩真隐约听到里面人喧马嘶,擂鼓铿锵,兵戈激越碰撞,战旗发出被狂风拍卷的猎猎声,仿佛棋阵中千军万马调动,正在向鹰耀全力发动攻击。
“轰隆”一声巨响,众人望见泥沙冲天迸射,纷纷扬扬洒落,一个巨大的凹坑从棋阵内向外裂开,一直延伸至卫阶立脚处。再过片刻,迷雾内隐隐火光闪动,滚滚浓烟飘散出来,发出呛人的气味,将半边天色染墨。
卫阶绕阵疾走,越走越快,神情渐渐凝重,额头渗出一滴滴细密的汗珠。众人瞧不见阵中的真实情形,心反倒愈发绷紧了,屏住呼吸,忐忑不安地揣测着。
支狩真盯着棋阵,并未感觉到鹰耀出剑的迹象。其间,他看到一名鹰卫匆匆入席,向鹰族剑仙禀报了些什么,随后双双离去。
“哗啦!”阵势里,猛然又响起怒潮澎湃的卷动声,支狩真望见一波水浪从迷雾里涌出来,泛着混浊的泡沫,周遭的泥土被水渗透成了深色。
“卫阶有点凶多吉少啊。”谢玄忽然说道。
“何以见得?”支狩真奇道,“毕竟鹰耀还未出剑,最后的胜负尚未可知。”
谢玄道:“卫阶不能完全控制住阵法,才会在施术时让水溢出来。为何他会无法控阵?想必是因为先前阵势变化的威力不够,奈何不了鹰耀,不得不强施超出自身能力的术法。”
“无法控阵,难免就会露出些许漏洞。”支狩真恍然道,以鹰耀的剑道修为,怎可能错过?
谢玄沉吟道:“好在卫阶人在阵外,一旦鹰耀破阵,他也能及时逃开,保住一条小命。”他瞥了支狩真一眼,“小安,要是卫阶输了,就没几个再敢上场了,到时候你可麻烦了。”
支狩真默然有顷,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他是断然不会上去应战的。
且不说鹰耀剑术惊人,自己并无战胜的把握。光看那名羽族巡狩团正使对鹰耀的态度,便可知其人身份尊贵。纵然自己能击败对方,也未必落得个好收场。
“合!”
卫阶低喝一声,双手齐齐掐诀,棋阵骤然向内收缩,迷雾以前所未有的幅度大肆翻腾,看得众人眼花缭乱。紧接着,卫阶咬破舌尖,一道鲜血喷入阵中,黑、白色的雾气立即融合,化作沸沸汤汤的混沌风暴。
“劫!”
卫阶话音落处,大地陡然一震,林苑的花木无风自落,草叶纷纷枯萎凋零。棋阵内的混沌风暴猛地炸开,犹如山崩海啸,一股毁灭万物的气息转瞬覆盖法阵。
一抹金色流光倏而闪过众人眼前。
尽管法阵困锁,浓雾混沌,那一抹金光依旧耀眼无匹,轨迹清晰,刺穿了所有人的视线。
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过后,泥石瀑布般地喷溅,地面裂开纵横交错的沟壑,浓雾席卷一空,露出鹰耀挥剑直掠的身影。一枚枚黑、白色的棋子在他周围激荡飞溅,雨珠般凌乱落下,满地跳动。
“阵破了!”谢玄沉声道。
金色流光破开法阵,去势不竭,依旧沿着一条绷直的轨迹冲向卫阶。
卫阶面色惨白,嘴角溢血,却虽慌不乱,背后浮出一张经纬交错的棋盘法相,罩向鹰耀。
双方即将接触的一刹那,金色流光忽而一转!
这一转,犹如冲下的山涧遇石而绕,垂下的柳枝随风而荡,由直线转为曲线的衔接自然而然,天衣无缝。
在众人惊讶不解的目光中,金色细剑并未击向卫阶,而是从他前方转过,掠向右后方,刺入一枚尚在地面弹跳的黑色棋子!
血光迸溅!
黑色棋子一点点化作卫阶的模样,横陈在地,呼吸全无,眉心露出一个深深的血孔。而原先的卫阶则变成一枚黑色的棋子,“叮咚”一声,滚落到地上。
四下里顿时喧声大作,大多数世家子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伊墨疑惑地问道:“高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容禀。出席应战的是卫阶本人,但在他抖出棋子布局之际,悄然暗施移花接木之术,将自身与其中一枚棋子互换。自身潜入阵内,伺机施法对付鹰耀,留在外面的棋子化作他的模样,加以操控,惑敌耳目。”高倾月朗声道,“可惜他凝聚全阵之力,爆发最后一击时,被鹰耀的剑心感应出了本体。”
众人听到高倾月的言语,方才明白过来,不由大呼可惜。卫阶也算得上心计深密,若鹰耀未能及时察觉他的本体,一心攻击化身的棋子,卫阶便可趁对方剑势消竭的那一刻,从后方偷袭得手。
剑心通明!支狩真心头一沉,鹰耀不仅修出剑心,还臻至通明之境,才能识破卫阶的真伪之体。单论剑道修为,鹰耀尤在自家之上。
“嗡——”鹰耀举起金色细剑,遥遥指向席上众人,剑身发出细微的颤鸣声。初始轻如蜻蜓振翅,而后愈来愈响,犹如苍鹰拍击长空,翼震云霄。
鹰耀冷酷无情的眼神也如俯视地上猎物的苍鹰。
“下一个!”
满座一下子鸦雀无声,连道门苦修的卫阶也被一剑格杀,鹰耀的剑道修为惊世骇俗。在座的年青一辈尚不如卫阶,上去只能白白送死。
诸多目光纷纷投向四大门阀,更多的人望向支狩真,有期待,有担忧,也有嘲弄,藏不住的恶意……
王夷甫业已又急又悔,坐立不安,早晓得如此,就不该与世子前来赴宴。
嵇康烦躁地拿起酒壶,又一把丢到脚下。他既想原安主动应战,一显人族不屈的气节,又担心原安被杀,彻底毁了人族难得的剑术奇才。直到此刻,他方才有些明了山涛的心意。
“是否出场应战,该由原安自己决定。”山涛正色道,“你我都无权越俎代庖。”
支狩真沉静地跪坐案前,长而密的睫毛垂下来,无视四周围投来的各色目光。
他心志向来坚毅,做好的决断绝不轻易更改。然而,当那柄金色细剑发出鹰击长空的振翅声时,他的剑胎还是不由自主地起伏,像无声掀起的波澜。
那是剑修渴望一战的本能。
伊墨目光一闪,忽而开口:“我人族济济俊杰中,就没有可与上族较技的剑修么?”
此言一出,众皆恍然。
太子这是要把原安架在火上烤啊。
原安剑术天赋惊人,拜入太上神霄宗雷霆崖,更添道门助力,难免会沦为皇室的眼中钉。何况,最近宫里传出些小道消息,太子似乎对谢咏絮青睐有加。
高倾月斟满一杯酒,徐徐饮下。以少年阴沉多虑的性子,就算遭人挤兑,也不会傻得强出头。但如此一来,他的风评就坏了,畏敌怯战的名声传入道门,前途必将大打折扣。
得不到道门重用,他的命运仍是一枚任由摆布的棋子。
谢玄瞧着支狩真,自己本该幸灾乐祸,胸口却莫名堵得慌。所有人都想把原安推出去,他的血脉并不纯净,刚从穷山沟里跑出来,又崛起太高,更像是个暴发户,永远不会被真正当作他们的一份子。谢玄咬咬牙,望向远处的谢阀众人,谢青峰断然摇头,拒绝了他的出战之意。
四下里,传来愈来愈嘈杂的非议声浪。支狩真低眉沉目,依旧静静地坐在人群里,像一座沉默的孤岛。
孤岛同样没有根,周围都是漂浮不定,来了又去的水。金色流光的剑啸、恶意的眼神、起伏的喧嚣似四面八方涌来的浪潮,将支狩真推过去,又用力推过来,茫茫又无助。他下意识地扶向腰侧,像要抓住什么可以依附的东西,才恍惚惊觉,那里并没有剑。
手心里什么都没有。
支狩真呆了呆,垂下头,凝视着空空荡荡的腰畔,生命里习以为常的一部分,突然变成了空白。
仿佛衣裳缝合处的线头,平淡不显,可一旦抽走了,会留下一段清清楚楚的空缺。
支狩真一动不动,手掌虚握着,神情仿佛痴了。他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一柄杀人的工具。
凌乱的脚步声猝然响起,数名鹰卫拖拽着一个满身染血的羽族闯进来,鹰族剑仙步履虚浮地走在后面,脸色惨淡如金纸,额骨绽开裂纹,羽衣的胸口处不时渗出血水。
众人不由一惊,王夷甫的脸色顿时变了。
老麻!那个重伤被押的羽族赫然是侯府曾经的剑术西席!他又惊又骇,目光转向支狩真,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危机感。
宁小象尾随其后,向伊墨悄声禀报:“殿下,此人是羽族通缉的要犯,藏身在建康城里,被他们的人拿住了。只是打斗中波及了不少无辜路人,有几幢屋舍、店铺也被毁坏,是否要追究……”
“这是他们的自家事,无需卷入其中。”伊墨瞪了宁小象一眼,这些羽族不追究大晋窝藏要犯,就该谢天谢地了,还胆敢追究他们?
“怎么回事?”鸾安起身问道,故意打断了场上的肃杀气氛,他生怕鹰耀杀得太狠,激起人族公愤,闹到不可收场。
“大人,我等抓获了一个多年前的雀部逃犯。”鹰卫猛地一脚,踩上老麻背心,发出刺耳的骨骼断裂声,鲜血从老麻口中喷出。
“雀部?”鸾安哼了一声,想必对方是得罪了鹰部,才被论罪通缉。不过区区一个下位羽族,也不值得他多管闲事。
“少主,属下怀疑他逗留在建康城内,意图不轨,想要伺机行刺少主。”鹰卫沉声道。
鹰耀这才转过头来:“他是?”
鹰卫一把揪住老麻凌乱的长发,粗暴地往上一拉,将他血迹斑斑的脸对着鹰耀。老麻死死瞪着鹰耀,面容愤怒扭曲着,猛地一口含着唾沫的瘀血喷向鹰耀,被鹰卫用剑重重一击嘴巴,敲得牙齿脱落,腮帮子鼓肿起来。
鹰族剑仙低声道:“少主不记得此贼了吗?他是雀部的天才剑修麻生,多年前忤逆过少主,被杀了妻、妹,只身逃出天荒。”
鹰耀仔细瞧了麻生几眼,这才依稀有点印象。当年他看上过一个下位羽族的剑法,索要不得,一怒之下遣人杀了对方全家。
“那种粗鄙的剑法,如今我已经不需要了。”鹰耀不屑地笑了笑,“杀了他吧。”
一名鹰卫道:“少主,麻生在这里,以教授人族剑法谋生。”
“不识抬举!宁可将剑法传给卑贱的下族,也不交给我么?”鹰耀瞳孔骤然一缩,迸射出冷厉的寒芒,“拷问出来,他教过何人剑法,我自会一一诛杀。”
麻生蓦地狂笑起来,“噗嗤!”两名鹰卫挥动利剑,穿过麻生的脚踝,将他牢牢钉在地上。麻生痛得目眦欲裂,兀自狂笑不止,鹰卫长剑展动,又刺穿他的双臂,鲜血泉涌喷出。
糟了!王夷甫面色发白,额冒冷汗,一颗心沉到底下。这事若是牵连世子,他万死难辞其咎。他惶惶然起身,不顾礼仪地挤到支狩真边上,颤声道:“世子,千万不要冲动。”
支狩真远远地望着麻生,并未答话。绚烂的阳光照在他莹白秀美的脸颊上,宛如透明荡漾的水光。
“世子,老麻自己也说过,我们和他只是一场交易,我们支付报酬,他传授剑术,彼此买卖,并无亏欠。”王夷甫忙不迭地道,紧紧拽住支狩真的袍袖,“世子算不上是他的学生,他也不是你的老师,他惹的麻烦和我们并无干系。”
支狩真沉默了一会儿,颔首道:“我明白。”
王夷甫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望向被鹰卫剑刑逼问的麻生,又禁不住生出一丝内疚。尊师重道一向是人族的大礼,老麻毕竟教过世子剑术,有了师生之实。
“所以,不是只为了老师啊。”支狩真平静地说道。
王夷甫浑身一震,如遭雷殛,他眼睁睁地看着少年的手伸过来,握向他腰佩的装饰长剑。
洁白纤长的指尖触及冰凉的剑柄,轻轻颤抖了一下。
然后手掌慢慢合拢,五指慢慢扣紧,少年慢慢握住了剑。
这一刻,他不再是一块虚有其表的沙砾,一座沉默无凭的孤岛。
百灵山孤寂的竹楼,对着黑暗中的一点闪亮香头,一次次不知疲倦地刺击;九曲沉沙河怒涛汹涌,他立在竹筏上,誓志仗剑永胜;宰羊集的天井边,晨曦光辉闪耀,映在清风充满期许的眼神里;侯府的园林,他躬身抱剑,目送老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天河界,他凝望着江水中的悠悠云影,明悟剑心不移;秦淮河上,万众瞩目,他一剑碾压建康群雄……一幅幅过往的画面,纷呈浮现在支狩真眼前。那是剑,又不仅仅是剑。
见独的瓶颈在这一刻无声破开,剑气澎湃如浪,剑胎起伏如潮,炼气还神的境界向他自然而然地打开。
“唯有生死一刻,你才会知道,自己要的是剑,还是命。”老麻的话音仿佛犹在耳畔。
支狩真牢牢地握住剑,轻轻笑了。老师其实说的不对,剑本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因为无法割裂,所以无需选择。
剑锋徐徐滑出剑鞘的声音如此锐亮。
亮得每一个人都可以听见。
王夷甫沉默着,胸膛急促起伏,忽而毕恭毕敬地退开,对支狩真肃然一礼,眼中已含热泪。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支狩真从容起身,展动长剑,凝视着手中那一抹雪亮的寒光。
原来,这就是我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