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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麻生弟子原安,请与阁下生死一战。”

    支狩真缓缓抬首,语声沉静,低缓,平和,却自透一股坚定不移的锐利。

    “嗡——”金色细剑自发感应,响起一声龙吟虎啸般的奇鸣,直破万里长空。鹰耀体内压制的剑气猛地一震,像沸腾的岩浆,轰然奔涌,几欲喷薄而出。

    支狩真手执长剑,漫步向前,世家子们为他气势所摄,不由自主地让开一条路,犹如被无形剑气分开的波浪。

    鹰耀金黄色的瞳孔亮起一抹惊喜的光彩,目光紧紧追逐着支狩真,不放过少年任何细微的动作。如同一头饥肠辘辘的苍鹰寻觅许久,终于等到了梦想的猎物。

    支狩真径直走向麻生,数名鹰卫目露杀气,挥剑阻拦。

    “退下!”鹰耀挥了挥手,眼中的光彩愈发炽热,光看少年行走的姿态,人与剑浑然一气,不分彼此,以剑气流动的循环,巧妙形成了人剑的完美合一。

    这是与他可堪一战的天才剑修!这是他苦待多年的剑道磨石!

    “全都给我退开!所有人,退开!”鹰耀语声微颤,整个身心兴奋得像在燃烧,炽热的血液冲击着他每一处幽微的感知末梢,掀起狂喜的巨浪。

    鹰族剑仙、鹰卫领命后退,鸾安皱皱眉头,也率人离开食案,伊墨等百官随之后撤,将如花宴的花蕊部分完全让出来,留出了一大片空地。

    嵇康众人纷纷立起,翘首观望,忐忑地等待着这一场人族与羽族的剑术巅峰对决。

    支狩真走到麻生跟前,屈膝半跪,伸手扶起对方:“老师教了我一场剑术,直至今日,方才知晓老师的名讳。”

    麻生睁开黏血肿胀的眼皮,裂开的嘴唇颤栗着,大股血沫涌出来。

    支狩真一缕剑气探入对方体内,不由神色一黯。麻生的内腑千疮百孔,心脉被剑气刺破,能拖延着活到现在,已是奇迹。

    “我……”麻生竭力抓住支狩真的胳膊,手指一个劲地抖索,试图撑起身子。

    支狩真深深地看了麻生一眼,抱起他,帮他一点点站直了,俯靠在一棵粗壮的青柏树干上。

    麻生嘴角牵动了一下,似露出笑容,鲜血从口鼻喷溅出来,洒在地上,像艳红的斑斑落英。

    四处花木葱茏,绿草如茵,阳光斑驳闪烁,仿若置身于昔日侯府传剑的园林。

    熏熏暖风撩过两人的鬓发。

    “请老师最后教我一次。”支狩真倒退一步,长剑竖抵额头,行以剑礼。

    随后他转过身,一步步走向鹰耀,在相距对方不到半丈处停下。

    鹰耀的眼神更添激赏,少年这一停大有讲究。他的剑不过三尺,自己的金色细剑长及五尺,此际双方相隔不足五尺,一旦出招,金剑便显得过长,难以尽展威力,从而失去先手。

    脚步一错,鹰耀向后倏然滑去,将双方距离拉至一丈。

    支狩真足尖一点,也在同时前滑一步,将间距再次缩短。

    双方一进一退,再进再退,眨眼间绕着四周花木进退一圈。支狩真无法欺入对方五尺之内,鹰耀也难以摆脱对方。

    鹰耀突然左足勾动,划过一个弧线的轨迹,忽左忽右摆动,令人难以辨清他落脚的方位。支狩真也随之身形一旋,摇曳不定,似要掠向鹰耀可能落脚之处。

    两人皆如风中纤弱的草茎,轻盈灵妙摆动,彼此目光紧锁,瞧不出一丝一毫情绪的波澜。

    忽然间,鹰耀左足后撤,看似落向右后方,倏而一转,身形向左横移,继而接连错步,将支狩真远远甩开。支狩真足底一弹,犹如拽着一根无形的蛛丝荡起,从后方转了个圈,又一次将双方距离缩短。

    一时间,两人对峙掠动,满地游走,身姿灵矫多变,仿佛一对在花蕊中翩然追逐的蜂蝶,瞧得众人眼花缭乱。尽管只是些微的距离差别,但双方互不相让,寸土必争,务求先占得一分优势。

    伊墨奇道:“高师,他们怎地还不出剑?”

    “殿下容禀。”高倾月解释道,“高手相争,不仅仅在于气劲的多寡和境界的高下,意志、习惯、喜好、心态、性子、环境都可以成为决定胜负的因素。他二人如今尚是相互试探,从中窥测出对方更多的底细。”

    伊墨颇为不解:“性子和胜负有何关系?”

    “对手一剑斩来,性子强硬的会挥剑对攻,性子稳重的多半先行防守,性子阴沉的会疑心对方是否虚晃一招,从而也以虚招回应……了解对手的性子,便可对他的应对做出预判。”高倾月目光闪烁,原安这枚棋子还有大用,一旦死在鹰耀手里,王子乔的布局等若前功尽弃。以他的眼力判断,鹰耀一身剑气千锤百炼,炉火纯青,原安恐非对手。

    场上,两人身形掠转,看似又要各自错开,猝然间,双方出乎意料地同时跃起,以惊人的高速向对方扑出,两道耀眼夺目的剑光在半空撞击!

    “当当当当……”众人只望见一团团金色、雪色光芒忽生忽灭,不断爆开,速度快似电光石火,以至于空中闪过无数团剑芒的重影,将两人的身形彻底遮蔽。

    唯有高倾月这样的合道高手,方能透过剑芒,辨清双方的每一个动作。两人俱是以快对快,以攻对攻,出招全凭对剑气的感应。只要一方稍有错判,立即会被对方刺中。

    一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过后,漫天剑芒纷乱散开,支狩真、鹰耀齐齐借力向后弹开,双双落地。支狩真身形微微一晃,鹰耀立足不稳,向后退去。

    谢玄、王夷甫不由眼露喜色,鹰耀先前连杀数人,犹如风卷残云一般,势不可挡,如今尚是首次落入下风。嵇康、山涛诸人仍是面带忧色,鹰耀之所以略逊一筹,是因他仍将剑气压制在炼精化气之境。换言之,原安还未令他感受到足够的威胁。

    支狩真正欲趁势追击,瞥见对方退出第一步时,有意无意地挥剑一划。退至第二步,金色细剑微微上挑。退到最后一步,剑身顺势下落。这一划一挑一落,看似随意而动,却剑势深藏,如同伏下千军万马于险壑危川之内。一旦他贸然追击,三记剑势立将连贯成一道绝杀剑气,配合鹰耀,将他陷入围击。

    支狩真足下微顿,手中长剑灵妙一抖,剑尖隐隐锁定鹰耀,似吞若吐,似追若停。此举同样是以剑势回应,既牵制住鹰耀,令其陷于被动守势,又将暗伏的三道剑势化解于无形。

    鹰耀一时陷入被动,兀自稳如磐石,未露丝毫破绽,金色细剑静持不动。

    双方呈现出短暂的对峙。

    支狩真一边以剑势占据攻守的主动,造成对手无形的压力,一边暗中默察自身变化。

    他刚迈入炼气还神之境,尚未完全适应,体内的三杀种机剑炁大网变得更为繁密,呼吸般一起一伏,开始向体外延伸,连向更广阔的外天地。

    三杀种机剑炁壮大数倍,不断飞速穿梭,似生出了一丝灵性,与精神世界的识海隐隐呼应。剑胎深处,仿佛孕出一物,若有若无,非虚非实,支狩真待要仔细察辨,此物又消失不见。

    变化最大的是他的识海,扩张了近乎一倍。星斗大阵璀璨生辉,星空剑丝愈发莹澈,似可射出识海,化作攻敌手段。太上心镜注无需催动,自行运转不休,将远近十丈内的动向一一映照:太子幸灾乐祸的眼神,王夷甫额角紧张绷起的一根青筋,谢玄攥得发红的拳头指节,地下三尺处一条红头蜈蚣缓慢蠕动的触足,远处溪畔的芍药花蕊里飞出的一只蜜蜂……

    即便连鹰耀稳定而节奏不变的心跳声,也以奇特的图影方式,清晰呈现在心镜上。

    “想不到人族也有如此天才的剑手。”鸾安目光落在支狩真身上,见他的剑势牢牢锁住鹰耀,占据主动,心里颇感不安,对伊墨低声道,“鹰耀身份尊贵,他若比剑出了意外,大晋可不好交代。”

    伊墨心中一动,原安若能杀了鹰耀,或许更妙,博陵原氏、太上神霄宗都会被牵扯进来。他故作为难之色:“原安出身显赫门阀,又是道门中人……”

    鸾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我不管殿下用什么法子,鹰耀必须胜!”

    “轰!”鹰耀暗伏的三道剑势陡然弹出,汇成一道凌厉剑气,激射而出,似要强行破开支狩真的剑势锁定。

    支狩真长剑一吐,正待迎头劈上,那道剑气猝然一分为三!

    一缕正面击向长剑;另一缕剑气灵活地向上一跳,悬于支狩真头顶上方,似落未落,将其牵制,令他无法趁势追击;最后一缕剑气从支狩真右侧掠过,直奔鸾安而去。

    鸾族剑仙厉喝一声,长剑浮出头顶,急速斩下,堪堪截住剑气。

    众人愣在当场,不晓得鹰耀是一时错手,还是故意为之。与此同时,支狩真长剑劈开正面的剑气,剑尖顺势上挑,气机牵连之下,头顶上方那缕剑气被引得往下一扑,被长剑轻巧拨开。

    “鸾安,不要侮辱了剑修这两个字。”鹰耀森冷的声音传遍四方,金黄色的瞳孔闪过一丝杀意。

    世家子们乱哄哄地发出一阵嘘声。鸾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得七窍生烟。鹰耀这个不知好歹的疯子,要不是怕日后鹰天柱怪罪,自己管他去死啊!

    “鹰耀一再恣意妄为,一切后果由你们鹰部自负!”鸾安神色变幻,对鹰族剑仙喝道,心里倒是安稳许多。鹰耀与对手比剑之时,还能耳听八方,可见仍有余力。

    支狩真伺机跨步,长剑前探,剑尖抖出千百点森森寒芒,顷刻笼罩鹰耀全身,丝毫不因对方分心而放缓攻势。鹰耀的金色细剑蓦地一震,一股锐利之极的剑气迸出剑尖,同样分化出星星点点的剑气。

    寒芒、剑气纷纷相撞,发出刺耳的尖啸声,无数道锋锐如刃的气流向外激溅,四周传来“咔嚓咔嚓”的花木断裂声。

    双方齐齐一震,身上的衣衫同时被激流扬起,绽开丝丝裂缝。

    “生死对决,是身为剑修的无上荣耀,我绝不容许任何人干涉这一场对决。”鹰耀缓缓竖起金色细剑,日光照在他冷厉骄狂的侧脸上,闪着炽亮的光彩。

    支狩真也不言语,催动剑胎,念运识海,抓紧熟悉炼气化神的境界。

    “你听到了吗?”鹰耀伸出左手,掌心慢慢擦过细锐的剑刃,一滴殷红色的血珠坠落下来,“啪”地落在草丛里,声音微渺难辨。

    “我喜欢聆听生命死亡前的声音。无论是凄厉的、痛苦的、恐惧的,还是愤怒的、不甘的,都是生命迸发出的最浓烈的音色。”

    “你这样的对手,我一生难求。我这样的对手,你也一生难求。”

    “今日这死亡之音,将由你我而鸣。”

    鹰耀举掌划向额头,一道血痕笔直出现,犹如一柄铮铮血剑。

    这是羽族最古远的决战礼仪。在天荒古老的年代里,剑修们以此表达对战斗的尊敬和决心。

    “以剑之名。”他躬身一礼,傲然举剑,一股奇异的剑气自金色细剑升腾而起,混乱又暴虐,死亡又血腥,鬼哭狼嚎的剑鸣声响起,像汪洋潮汐席卷开来。

    漫天树叶纷纷扬扬落下,变得泛黄枯萎。场外众人不自禁地浑身发凉,一阵毛骨悚然,仿佛被恐怖邪异的剑气死死攫住。

    整个皇家花苑似化作尸骨万里、血流成河的幽冥黄泉,浸身其中,不要说比试,就连奋力一搏的勇气都告沦丧。世家子们纷纷色变,直到此刻,鹰耀才显出几分真实本领。

    “黄泉乱殇剑气!”鸾安喃喃地道。这是鹰耀深入天荒禁地黄泉殇井,将其中暴乱的气息融入剑体,形成的一种至凶至厉的剑气。

    黄泉乱殇剑气一出,支狩真顿觉压力倍增,剑气无孔不入渗透而来,迫使他不得不全力运转剑胎,竭力抵抗,以免自家心志被夺。

    “我并不觉得与阁下比剑,是什么剑修的荣耀。”支狩真以太上心镜注守住心神,目视鹰耀,长剑迸发出重重剑气,并未回以剑礼。

    “我更不会对一个杀死自己老师的人,以礼相答。”

    “非爱即恨,非友即敌!我的世界一向如此。”支狩真长剑盈盈颤动,无形的精神力犹如实质,不断渗入剑气。上方的林荫簌簌摇晃,枝叶切割成满空飘洒的碎片。

    “愚蠢!”鹰耀神色一僵,眼中闪过被羞辱的怒色。

    趁他心神动荡之极,支狩真长剑化作一道寒光,毫不犹豫地抓住先机,向前刺出。

    众人定睛望去,这一剑在空中似快似慢,像是慢吞吞如老牛拖破车,又似一瞬间就能抵至鹰耀咽喉,速度异常奇诡,令人难以分辨。

    “原安这小子,悟得还挺快嘛!”谢玄撇撇嘴,重重拍了王夷甫一下,在衣肩上留下一个依稀的汗渍掌印。原安这一剑之所以速度难辨,令人无从抵挡,正是将精神力量与术法武道融合的结果。

    这也是修士迈入炼气还神之境的最大收获。

    鹰耀的瞳孔骤然一缩。

    长剑的光芒映在鹰耀瞳孔中,不断逼近,无形的剑气环绕着剑身嘶嘶作响,吞吐游动,更像是一条条又细又尖的梭子鱼,充满灵性。

    鹰耀又惊又喜,他身经百战,却从未目睹如此奇妙灵异的剑气。对方的剑速更是变幻不定,令他首次生出难以封挡的感觉。

    他手腕一振,细剑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疾刺而出,眼看要将支狩真的长剑截住,却在剑锋抵达之前掠过,扑了个空。

    他出剑过早了!

    鹰耀心叫不妙,金色细剑倏地缩回掌心。

    半空中,长剑骤然加快,化作一抹雪亮的剑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下。

    “当——”金色细剑重新从鹰耀掌心吐出,匆忙截向长剑,力量尚未完全释放,已被长剑一头劈中。“噔!噔!噔!”鹰耀立足不稳,一连向后倒退数步。他的境界本就不及对方,又是仓促回剑,双方力量的差异更加悬殊。

    支狩真毫不犹豫地抓住先机,进步前冲,长剑化作一道道凌厉寒光,向鹰耀发动惊涛骇浪般的攻势。

    双剑清越的交击声响彻四周,不绝于耳。支狩真的剑势始终快慢不定,无从判断,逼得鹰耀不住后退,疲于招架,根本无暇发挥出黄泉乱殇剑气的威力。

    一干世家子们纷纷大声喝彩,嵇康等人也禁不住面露喜色。鹰耀太过托大,强行压制境界等于玩火。只要他稍有不慎,就会被原安一剑得手。

    激战中,支狩真的长剑再次劈开金色细剑,震得鹰耀胸口气血翻腾,踉跄倒退。背后是一棵高大茂密的榕树,已然退无可退。

    支狩真不停顿地一剑直斩,鹰耀回剑拦挡。猝然间,支狩真剑招一变,由刚转柔,长剑绕着细剑抖出一连串剑圈,仿佛春蚕吐丝,剑气绵绵生出,密密麻麻地缠住金色细剑。

    鹰耀手上细剑一滞,心中蓦地涌上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他不退反进,全力催发黄泉乱殇剑气,将对方缠绕的剑气猛烈震开,同时细剑直刺而上,以攻对攻,挑向支狩真眉心。

    众人的心不由提到嗓子眼,望着那一抹金色流光以一道笔直的轨迹,一路穿透支狩真的剑圈,速度快得无以复加。

    “当!当!当!当!”支狩真手腕陡然一沉,长剑下坠,剑脊一次次拍在金色细剑上,震得鹰耀虎口发麻,金色细剑被硬生生拍歪了方向。

    刺耳不断的拍击声中,金色细剑往下方落去。支狩真明亮的剑锋映在阳光中,投下一抹影子,在草地上形成一缕模糊的剑影。

    “当!”支狩真的长剑再次拍上金色细剑,双剑接触的刹那,一抹寒光从支狩真的剑身上猝然弹起,欺入中宫,直插鹰耀咽喉。

    流光剑术!

    与此同时,地上的剑影悄然掠起,无声无息,射向鹰耀脖颈。

    影剑术!

    两道剑光一明一暗,一正一奇,以天地交泰之势合击鹰耀,将他瞬间迫入死地!

    众人忍不住大声喝彩,观战的鸾安惊得手一抖,杯中的酒浆泼洒出来,淋了满手。

    “砰”的一声,鹰耀疾退的后背撞在树干上,满树枝叶一阵乱晃,两道剑光交错逼至。

    死亡的阴影笼罩住鹰耀身心,他浑身汗毛惊颤倒竖,金黄色的瞳孔爆发出异样的光芒。

    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时刻!

    “轰!”鹰耀彻底放开压制,体内的黄泉乱殇剑气犹如咆哮洪流,奔腾而起,瞬间冲破瓶颈,炼气还神!

    巨大粗壮的榕树树干被剑气切开,破开一个人形的缺口,鹰耀后退穿过,支狩真紧扑而至,两道剑光疾追不舍。

    鹰耀长啸一声,体内剑气流转,像一只巨大的苍鹰腾飞而上,盘旋升空。炼气还神之后,他已能尽展羽族所长,在半空矫夭腾挪,进行短暂的变向滑翔。

    明、暗剑光从鹰耀足下掠过,势头已竭。鹰耀手腕一抖,金色细剑笔直刺下,准确点中支狩真追来的长剑。

    一股强硬、犀利、冷厉的力道直透剑身,打断了支狩真后续的剑势变化。“喀”的一声轻响,长剑被金色细剑点中之处,裂开一道细纹,支狩真应声飞退。

    鹰耀身形一展,从容落在榕树的树冠上,金色细剑居高临下地指向支狩真。

    支狩真在倒退中步伐不乱,长剑回旋,布下层层防御剑气,眼神沉静无波,丝毫不因一击失手而动摇心志。

    嵇康诸人暗呼可惜,鹰耀于生死悬于一发之际成功破关,双方形势逆转,原安前景堪忧。

    鸾安定了定神,方才顾得上拭去手掌的酒渍。

    “今日炼气还神,冲破生死,皆是拜你所赐。”鹰耀目视支狩真,爆发出一阵高亢狂傲的笑声,“多谢你,令我多年心愿一朝得偿。”他微微欠了欠身,随即眼中透出冷厉的杀意,“不过现在,你已经没用了。”

    支狩真并未答话,默默持剑对峙。他同样留有余力,未展所长,鹰耀若因境界上升轻敌,那是再好不过。

    王夷甫瞧着支狩真一言不发的样子,心忧如焚。谢玄低声道:“莫急,原安这小子鬼得很,故意示弱哩。”

    鹰耀的目光落到支狩真长剑的裂缝上,微微摇头:“你的剑不行,我容你换一柄。”

    嵇康等人纷纷变色,暗骂鸟人心思阴毒。鹰耀冲关破境,气势俨然压过原安一头,原安如果听从对方所言,气势上无疑又输了一筹,彻底沦入下风。可若是原安执意不肯换剑,比斗中难免担心剑身断裂,从而束手束脚,难以全力发挥。

    这无疑是鹰耀从心灵层面上击出的一剑。

    “不必了。”众人听到支狩真沉静的语声,“比的是人,不是剑。”

    “好!既然如此,就让我聆听你生命最后的鸣声,也算死得其所!”鹰耀厉啸一声,高高跃起,犹如鹰隼凌空盘旋,扑向猎物。

    金色细剑化作一抹璀璨的金芒,刺向支狩真眉心,轨迹笔直如线。偏偏鹰耀的身形绕空盘旋,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整个人以曲线的轨迹高速运动。

    这一剑也由此变得似曲似直,生出无穷角度,令人难以判断落点。众人瞧得触目惊心,鹰耀此击同样融入炼气还神的精神力,金色流光似从四面八方击下,不知该从何处抵挡。

    无声的剑鸣响起,支狩真屹立不动,长剑绕身划过,剑气涟漪层层向外激荡。

    轰然一声巨响,气浪炸开,剑气迸射,金色细剑触及剑圈,倒撞而回,鹰耀借力跃起,身姿如翔空之鹰,不住腾跃变幻。

    羽化长空飞剑击!鸾安哼了一声,彻底放下心来。此乃《羽化剑经》的上层剑术,将羽族的空中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鹰耀每一次往下扑击,都可借助反震之力,催生出更强劲的力道,可谓剑气重重相叠,一剑胜过一剑。

    剑气呼啸如潮,鹰耀再次扑下,金色细剑被剑气涟漪震开,反弹而起,挟着更锋锐凌厉的剑气从高空击落。

    支狩真心念微动,长剑一抖,剑气涟漪开始向内收缩,采取守势。鹰耀放手施为,金色细剑展开一波强过一波的猛攻,压得支狩真连连后退,剑气涟漪越缩越小,颤动不休,仿佛随时会被破开。

    鹰耀厉喝一声,人剑霎时合一,像一道迅疾的金色流星直击而下。

    “轰!”金色细剑刺上剑气涟漪,并未如先前般弹起,而是强行往内深入。

    双方交触的剑气发出急促而密集的尖啸,纷纷向外迸射,四周林木千疮百孔,花叶四散飞抛。

    一道惊怖的虚影倏地浮出鹰耀身后:森森白骨成林,淋淋鲜血成河,无数面目可憎的厉鬼扛着一柄若隐若现的剑,从阴惨惨的浓雾里缓缓爬出。

    “剑道法相!”嵇康神色大变,失声叫道。

    厉鬼仰天齐嚎,千万只手高高举起,那柄剑倏地破影而出,插入剑气涟漪!

    整个乐游苑仿佛摇晃了一下。

    剑气涟漪像湖面的冰层猛地炸裂,剑气冰渣般向外喷涌。支狩真浑身剧震,口角溢血,连人带剑被撞飞出去。

    鹰耀在半空划过一个迅疾的弧线,追上支狩真,细剑掠起一抹抹金色流光,疾风骤雨般刺出。剑道法相悬于鹰耀身后,隐隐锁住支狩真。他法相初成,尚不能连续施展,需得重新蓄势养气,方能再击。

    剑芒此起彼伏闪耀,一连串密集急促的双剑交击声中,支狩真不住倒退,长剑勉力封挡,几乎还手之力。一道道暴戾的黄泉乱殇剑气透过剑身,频频敲击震动,支狩真的手几乎握不牢剑,浑身气血被黄泉乱殇剑气引动,翻腾不休,冲向脑门。若非他的星空识海玄奥深广,精神早已陷入一片混乱。

    嵇康诸人个个神色沉重,鹰耀破境后生出剑道法相,实力大增,原安别说获胜,能保住小命已算侥幸。

    “嗷!”剑道法相虚影升起愁云惨雾,万千恶鬼齐齐伸手高举,凄厉的嚎叫声响彻天空。

    那柄剑再次飞出,以披靡之势凌空斩落!

    一股混乱暴戾的气息笼罩住支狩真,他似置身于鬼影乱舞的阴森地狱,四周血光冲天,尸横遍野,一柄可惊可怖的邪剑化作滚滚黄泉大河,奔泻而下,波涛声仿佛无数根白骨相互摩擦,听得人毛骨悚然,心慌神悸。

    即便是外围观战的一些世家子,也惊得栗栗危惧,面无人色,不由自主地被剑势震慑心神,兴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

    “这是法相通灵啊,原安他怕是凶多吉少了。”山涛低叹一声,法相通灵是法相生出了灵性,具备各种妙用,威力远胜寻常法相。

    嵇康面色苍白,一言不发。

    支狩真以太上心镜注守住心神,竭力运转剑气,挥剑迎上。鹰耀的剑道法相虽能夺人心魄,但对他并无影响,只是剑道法相的威能实在太强,难以力敌。

    “轰!”一股莫沛可御的力量击上剑身,剑气炸开汹涌乱流。支狩真眼前一阵发黑,重重跌落在地,后背疼痛欲裂,继而被狂暴的剑气余波掀起,向上高高抛飞。

    鹰耀双臂一展,如苍鹰飞腾扑至,一抹金色流光似鹰喙突啄,直取支狩真眉心。

    “世子!”王夷甫目眦欲裂,嘶声叫道。鹰耀这一剑趁虚而入,快若闪电,恰是原安遭受重击,无暇回气之际。

    “噗”的一声,一道鲜血从支狩真口中喷出,射向鹰耀左眼。

    这口血水蕴含剑气,锋锐如刺,鹰耀心头闪过一刹那的犹豫。尽管他剑体大成,可眼球毕竟是薄弱部位,何况他占尽场上优势,只需稳扎稳打,最终必能击杀对手。

    鹰耀微微偏首,避开血水,手上金色细剑不由一缓。支狩真趁机摆脱剑势,重心下移疾坠,落地紧接着一阵急滚,不让对方锁定身形,同时长剑挥出一道道明、暗剑光,交相切向鹰耀。

    鹰耀冷冷一哂,人在半空宛转旋动,从重重叠叠的明、暗剑光中穿翔而过,金色细剑一连疾刺数百下,不给对手丝毫喘息之机。

    “当当当当……”支狩真挥剑苦苦支撑,剑身不住震颤,绽开的裂纹一点点扩大。

    场外陷入了压抑般的沉寂,人人皆知原安落败在即。嵇康猛一拂袖,快步走到伊墨跟前,犹豫了片刻,沉声道:“殿下,不如替原安认输吧。”

    伊墨面色一沉:“此战涉及我大晋国体,岂可轻易言败?祭酒大人不是最讲气节的么?与国体相较,个人生死何足道哉?”

    嵇康呆了呆,面如死灰。

    高倾月目光一闪,原安看似岌岌可危,但气息一直未乱,分明蓄势内藏,等待一搏之机。他虽不看好此子,也禁不住暗暗好奇,莫非原安还留了一手?

    轰然一声巨响,嵇康扭头望去,鹰耀的剑道法相再次击下,支狩真口喷鲜血,被劈飞出去,猛撞在一棵香楠树上,碗口粗的树干“咔嚓”折倒。

    一点金色剑光如影随形追来。

    支狩真四肢骤然一抖,像一条活生生的鲤鱼弹起,翻过倒地的树干。“笃!”鹰耀一剑擦过支狩真腰肋,刺在树干上,剑尖借力一点,跃向半空,让过支狩真回击的一剑,再次汹汹扑下。

    支狩真满地游躲,剑气绕身疾窜,形如鲤鱼穿波,避开上方袭来的一抹抹金色流光。远远望去,双方一个凌空扑击,一个绕地游窜,仿佛鸟飞鱼翔,姿态灵动矫健。

    鹰耀暗自诧异,这套游鱼般的剑术见所未见,灵妙异常,不比本族的羽化剑术逊色多少。好在对方连遭剑道法相重创,已然颓势难挽。他全力催发黄泉乱殇剑气,攻势如潮,牢牢控住优势,剑道法相悬而待发,始终给对方造成心灵上的压力。

    支狩真东闪西躲,左支右绌,竭力与鹰耀周旋,长剑悉数转为守势,偶尔抽冷回击一下,一沾即走,绝不与鹰耀硬拼。

    “砰!”支狩真退至空出的金色食案附近,右腿侧摆,一张食案被他踢得向上飞起,封住上空剑影,案上的酒盏、食盘纷乱弹出,雨点般向鹰耀激射。

    此人技穷了!鹰耀嘴角渗出一丝冷笑,金色细剑不停顿地击穿食案,黄泉乱殇剑气过处,酒盏、食盘灰飞烟灭,毫无阻碍。

    支狩真足尖一点,腰背弓弹,从边上一张金色食案下倒窜而过。“砰!”食案被金色细剑击翻,碗盘箸筷飞溅。支狩真又跃至另一张食案旁,不断借助地形,与鹰耀展开游斗。

    鹰耀渐觉不耐,剑道法相悍然击出。

    支狩真蜷身一窜,缩入一张金色食案下,剑气涟漪层层环绕周身。“轰!”食案应声崩裂,剑气涟漪震得粉碎,支狩真整个人被打得贴地翻滚,鲜血一路抛洒。

    鹰耀挥剑疾扑而下。

    支狩真忽地弹起,冲向对方,长剑化作一道寒芒斩出,对刺来的金色细剑不管不顾。

    鹰耀微微一愕,回剑格开长剑。支狩真猱身扑近对方,风驰电掣般击出第二剑、第三剑……一剑快过一剑,剑剑凶险夺命,只攻不守,狠命缠住鹰耀,不容他腾空展开身法,更不容他蓄势施展剑道法相。

    众人屏息望去,眼花缭乱的剑光中,两道人影始终缠绕贴近,激斗不休。鹰耀一口气连挡数百剑,仍难以摆脱支狩真的贴身近攻。

    “当!”支狩真长剑被金色细剑挡开,剑锋左转,再次切向鹰耀咽喉。

    鹰耀忽地冷笑一声,一束银色厉芒吐出左掌掌心,赫然又是一柄银色细剑!

    观战众人大惊失色。

    “双剑!”鸾安失声叫道,同样大吃一惊。除了鹰喙之外,鹰耀竟然悄悄熔炼了第二柄剑!

    将羽族自身的喙炼剑入体并不难,但将金属融入体内,炼成人剑合一,承受的苦痛和代价难以想象。

    金、银流光同时一闪,金色细剑刺向支狩真眉心,银色细剑格向对方长剑。

    支狩真长剑突然侧转,以裂纹部位迎上金色细剑。

    “当!”清亮的响声中,剑身崩断,半截剑尖飞出去。支狩真握住另外半截剑身,毫不迟疑地扑向鹰耀。

    银色细剑顺势一抖,率先刺中支狩真胸膛,血水溅出。支狩真并未停顿,身躯前冲,任由剑身穿透胸膛,从背后刺出。鲜血沿着银色细剑,从支狩真胸口不停涌出来。

    鹰耀不由一愣,本能地想要抽剑,但银色细剑被对方的肌肉紧紧夹住,密密麻麻的剑气疯狂缠住剑身,不容银色细剑抽离。

    鹰耀来不及多想,挥动金色细剑,封向支狩真刺来的断剑。断剑疾刺不休,不给鹰耀分神的机会。

    从支狩真剑断、中剑、再出剑,不过短短一息。

    飞出去的半截剑身尚未落地。

    高倾月心神猛地一震,目光追随着半空中的半截剑,剑尖上竟然蓄满了剑气!

    剑尖疾坠而落,剑气化刚转柔,准确击中一根半搁在食案上的牙筷。

    牙筷一头受力,猝然弹起,划过一道惊艳而迅疾的弧线,“噗嗤”一声,从侧后方插入鹰耀脖颈。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目瞪口呆,鸾安惊骇得张大嘴巴。高倾月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食案大多倒塌崩裂,然而一根根箸筷被巧妙散在四面八方,或竖或搁,角度各异,就像早已布下的一个个伏兵。

    包括那柄刻意震出裂纹的剑。

    “惊才绝艳!”饶是高倾月已至炼虚合道巅峰,也禁不住心神激荡,钦佩至极。

    鹰耀艰难地扭过头,不能置信地看着插入脖颈的牙筷,他所有的注意力和剑气都被对方牵制,全然不知这根牙筷从何射来。

    支狩真踉跄后退,胸膛从银色细剑上徐徐抽离,鲜血泉涌喷出。

    鹰耀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伸手颤抖着抓住牙筷,一点点拔出来,鲜血从喉管“突突”涌出。

    “你听到了吗?多么孤独而美妙的死亡之音。”他仰天狂吼一声,倒地身亡。

    鸾安手足冰凉,面无人色,猛地一把揪住伊墨袍领,仓惶吼道:“你们杀死了小鹰王,你们杀死了鹰天柱唯一的血脉!大晋完了,你们都完了,等着灭国灭族吧!”

    伊墨吓得呆若木鸡,鹰族剑仙怒吼着挥剑冲向支狩真,又被嵇康、山涛等人拦住,一时吼声四起,剑光气浪纵横,众人陷入了一片混战。

    支狩真转过首,远远地望着麻生。

    麻生伏在树干上,早已气绝。

    支狩真举起半截剑柄,抵住额头,缓缓躬身。

    夕阳西下,暮色四溢,晚风轻柔吹过剑锋,一如侯府园苑中最后的道别。

    “什么是剑?对你是道。对我呢,不过是杀人技!”

    “老师,杀人技也是剑道。”

    支狩真微微一笑,口喷鲜血,眼前天旋地转,一头向前栽倒,无边的黑暗席卷而来。

    他隐隐听到伊墨惊惶的叫声:“来人,将原安打入大牢,等待上族处决!”

    本卷完

    皇城东宫的殿宇内,灯火通明,彻夜未熄。

    太子舍人、洗马、詹事等东宫属臣面面相觑,默立无语,殿角的三足玉螭漏壶发出清冷的水滴声。

    “诸卿辛苦了,先回去歇息吧。”良久,伊墨阴沉着脸,端起几案上的粉彩描金花卉茶盏,众人如释重负般躬身告退。

    高倾月负手立在大殿门口,遥遥望向远处。天际残星消退,宫城外的青龙大道在晓色里渐渐露出轮廓,嵇康、刘伶等人率领国子监的三百太学士长跪不起。

    “嘭!”伊墨猛地将茶盏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孤白养了一群酒囊饭袋的狗东西,事到临头都装起了哑巴,分明是想看孤的笑话!什么洗马、舍人,个个都是门阀、道门安插在东宫的棋子,真把孤当傻子吗?”

    他双目赤红,大步走到门前,抽出佩剑指向宫外:“还有嵇康这个无法无天的贼子,竟敢煽动国子监的太学士要挟孤,他这是要造反吗?国子监是孤的,不是他嵇康的!”

    “殿下,每逢大事需静心。”高倾月收回目光,神色平静。原安被收入廷尉诏狱已有三日,羽族使团不依不饶,定要将原安押回天荒处决。嵇康等人义愤填膺,屡次奏请无罪开释原安。此事闹得不可开交,连建康城的街头巷尾也传得沸沸扬扬,偏偏诸多门阀和崇玄署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孤怎么静得下来?”伊墨发泄般地挥起宝剑,砍得宫门朱漆斑驳,碎屑激溅,“放了原安,羽族岂肯善罢甘休?不放原安,孤就失了民心声望,沦为千夫所指!我那个父王又是老一套,躲起来称病不出,这是硬把孤架在火上烤啊!”

    高倾月轻咳一声:“殿下慎言。”

    “孤说错了吗?”伊墨面色狰狞,厉声道,“皇室与道门、世家之争,一旦落败,孤就是一枚被推出去的弃子,不得不以死谢罪!若是侥幸得胜,全是父王之功,孤什么都不是!嘿嘿,什么父子之情,孤算是看透了!”

    高倾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殿下,事在人为。”

    “孤如今骑虎难下,进退失据,都怪那个该死的原安,为了一己之私连累整个大晋!”伊墨胸膛急促起伏了一阵,“咣当”丢掉佩剑,颓然道:“高师,孤该如何是好呢?”

    高倾月弯腰捡起佩剑,缓缓插入伊墨腰间的剑鞘:“殿下,你胸怀大志,誓要披荆斩棘,开创大晋伊氏盛世,怎可轻弃手中的天子之剑?”

    伊墨面露惭色:“高师说的是。”他呆了片刻,喉头哽咽道,“孤心里清楚,满朝文武百官,唯有高师真心助我。”

    “殿下言重了,辅佐殿下是臣应尽之责。”高倾月沉吟道,“依臣愚见,殿下首要之事是好言安抚嵇康等人,以朝廷大局为重,勿使动摇民心。其次,殿下可与崇玄署正式交涉,共议如何处置原安,毕竟他是太上神霄宗的预录弟子,道门责无旁贷。再者,务必要让世家门阀也卷入此事。殿下不妨令天罗卫在坊间散布流言,就说原安下狱源于门阀内斗,涉及私家子与嫡系之争,平民百姓最爱听这些门阀的龌龊家私了。”

    伊墨眼神一亮:“高师所言甚是。道门、世家,一个也休想瞧热闹!”

    高倾月微微一笑:“至于羽族的鸾安出言威胁,殿下无需太过忧心。我人族四国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局,羽族岂敢妄动干戈,轻易掀起国战?道门更不会坐视不理,没有我大晋子民,道门拿什么延续道统?说到底,道门其实比殿下更头疼啊。”

    八荒大地之下,岩浆炽烈沸腾,一个似鱼非鱼、似鸟非鸟的巨大奇物摇头摆尾,从滚滚火河的焰涛中游弋而过。

    奇物双瞳如炬,黑白分明,流转着道家的阴阳两仪玄光,体内别有气象。此乃炎鲲洞天,游走于地壳深处,昼夜不舍,一息不停。

    洞天之内,万丈瀑布层层叠叠,倒悬而挂,却安静得听不见丝毫流水声。无数条青蚨虫从虚无处而来,钻入瀑布,像一个个晶莹剔透的光点,顺流游下。

    每一条青蚨虫,都是一条消息,由大大小小的道门以及密伏在八荒各地的道门暗子传入此间。

    瀑流落处,是一方深碧色的幽潭,千百条辟妄鱼不时窜出水面,吞下青蚨虫。辟妄鱼头如虎,顶生角,尾似蛇,透明无鳞,天生灵慧,可以辨真伪,识人心,知轻重。它们会吃掉大多数无用的青蚨虫,而将涉及道门重大干系的消息以产卵的方式,排出九色鱼籽。

    一群身披玄袍的道人手持九色宝瓶,席地盘坐,仰望着上空悬浮的深潭。赤色、橙色、黄色、绿色、青色、蓝色、紫色、墨色、白色的鱼卵纷纷扬扬落下,投入对应的宝瓶,瓶身分别篆刻天荒、云荒、蛮荒、泽荒、极荒、炎荒、灵荒、漠荒、十洲三岛的云纹道字。

    宝瓶最终被送往洞天深处的云眼,交由高层决策。整个炎鲲洞天,共设十三处云眼,专司密信、杀戮、谋划、战备、库房、联络等职。云眼内无法无天,可将掳掠来的平民孩童炼成丹药灵根,可将道门先人的遗体制成僵尸战体,可将各种生灵的血脉融成奇魔异怪……十三处云眼没有门派之分,没有善恶之别,更无长生大道之望。

    洞天内所有道人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守护道统长存!

    这里是道门的最高权力核心——玉真会。

    十三处云眼彩光斑斓,霞色瑞气万千,环绕着一轮半日半月的玄妙星体。

    三名道人盘坐其中,凝视着一颗悬浮空中的乳白色辟妄鱼卵。

    鱼卵业已放大,亮如水镜,从羽族进京,到支狩真与鹰耀比剑,再至关押诏狱的一幕幕清晰呈现。

    “你我布局千年,是否到了正式落子之时?”一名道人伸指一点,鱼卵化作气泡幻灭。他脸上云雾起伏,苍茫难辨真实的眉眼。

    “虎谋人,人亦谋虎。”另一名道人森然道,他的模样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时而化作老妪,时而变成稚子,时而又幻为壮硕青年。“羽族霸占八荒多年,树敌无数,气数也该尽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第三名道人。

    他的面容犹如深渊虚空,冥冥渺渺,一眼望不见底。

    晨光中,王子乔领着萌萌哒,步入廷尉狱的大门。

    谢玄姐弟恰好从里面走出来。

    谢咏絮对萌萌哒颔首致意,谢玄招招手,挤眉弄眼地叫道:“小猴精,别跟着原安那个倒霉鬼混了,不如从了我吧。”

    萌萌哒白了他一眼:“你早上起床,还没来得及如厕吧?”

    谢玄一愕:“你怎地知道?”

    “因为都从你嘴里喷出来了啊,大白痴!回去撒泡尿照一照,就晓得自己不配了!”双方擦肩而过,萌萌哒留给谢玄一个竖起中指的背影。

    王子乔向狱吏出示了侯府门牌,沿着灰垩石的台阶往下走,两边的石墙高大而干燥,墙角不落积灰。和一般牢狱不同,廷尉狱专门囚禁公卿贵族,并不显阴森脏乱,连牢门的虎头铜锁都擦得锃亮。

    狱吏打开牢锁,王子乔望见支狩真站在铁栅的天窗下,天空格子大小,狭窄的光束从高处透进来,照着他微仰的脸,分格成一条条明暗竖纹。

    这一幕令王子乔有点琢磨不透,他不晓得少年是渴望破窗跃空,重获自由呢,还是安于此处独有的宁静?

    就像他琢磨不透支狩真为什么要对小鹰王出剑,这完全推翻了他对少年性子的判断。

    不过这样更有意思。人心复杂多面,才有玩弄于股掌的乐趣。王子乔不着痕迹地往狱吏掌心塞了一块蜜玉,后者知趣离去。支狩真转过身来,瞧见王子乔,不由一怔。

    “世子很意外么?”王子乔缓步走入狱牢,周围清扫得很干净,地面铺着厚软的草垫,深紫色的絮状枯草叶散发出一股药香味,这是百年稻熏草,具有驱虫安神之效。

    牢房中央放着长几,几上搁了一具生锈的瑶琴、一副楠木棋盘和两盒黑、白玉石棋子。边上是个旧书柜,堆着数十卷消遣的杂书。床榻倚靠南墙,枕头是青釉瓷的,被褥织面是上好的变色湖绉,冬暖夏凉。

    缘于支狩真的雷霆崖预录弟子身份,又出自顶级门阀原氏,他被安排在廷尉狱最考究的一间牢房,身上未加镣铐,监管也极为宽松,可以随时探望。

    刑不上世家,这是皇室与高门多年来心照不宣的规则。

    “本该是王长史来的。但他这几日忙着奔走营救世子,一直未曾合眼,今早竟一病不起。我只好越俎代庖,替他前来探望世子。世子特意关照的灵宠和一些索要的物件,王长史也托我一并带过来了。”王子乔解释道,将一个尺许高的檀木螺钿漆箱递过去。

    “有劳先生了。”支狩真不露声色地接过漆箱。里面是几本阐述炼气还神境界的典籍、有关地梦道的诸多杂记,以及从竹林秘境买来的青铜兽魂炉。这些东西原本该由王夷甫亲手呈交,不料换成了王子乔,令支狩真暗生忌惮。

    好在即便王子乔瞧过漆箱里的兽魂炉,也猜不出它的用途。

    萌萌哒轻巧跳上支狩真肩头,悄声嘀咕了几句,将嵇康率众请愿的闹事说了个大概,暗中却以意念传言:“王夷甫原本打算抱病来的,不过被这姓王的劝下了。”

    “世子这只灵宠倒是稀罕,不像是从竹林里带出来的。”王子乔意味深长地道,“据传高深的祝由秘法可将灵宠收入识海,双方以意念传言?”

    支狩真奇道:“我尚是首次听闻,不如先生见多识广。”

    王子乔笑了笑:“世子的伤势已无大碍了吧。”

    支狩真坦言道:“侯府请来的大夫医术高明,谢家小姐又送了不少珍贵的道门药丹,伤口愈合得很快。”隔着袍服,他胸口缠着一条绵软如云的绷带,上面绣满华美繁花。一只只肉眼难辨的彩色小蚜虫从花蕊里爬出来,钻入伤口,吐出粘糊糊的分泌物,清凉又舒适。

    绷带是燕坞谢氏的镇宅法宝之一,具有疗伤奇效。据谢咏絮说是谢玄偷偷弄出来的,谢玄则声称他是屈于其姐淫威,不得以而为之。

    王子乔走到长几前,跪坐下来,抚去棋秤上的些许灰尘:“世子有兴趣再手谈一局么?”

    支狩真哑然失笑,走到王子乔对面坐下:“只要先生别再掀了棋盘就好。”他左手拈起一枚黑色棋子,率先往右上角的星位投去。

    王子乔伸手拦住支狩真,不让棋子落盘。“世子,难道不该是长者为先么?”

    “胜负之前,何来长幼?”

    “世子过去不都是礼让王某先手的么?”

    “先生也说了,那是过去。”

    “世子入了道门,说话的口气也不同过去了啊。”

    两人四目相对,手腕交错相贴,那枚黑色棋子迟迟未曾落下。

    “啪”的一声,支狩真忽以右手抓起一枚棋子,投入棋盘,抢先占据一角,“先生想多了。两军交锋,自然是要力争先手,当仁不让。”

    王子乔凝视着支狩真,收手一笑:“世子真是有了几分剑修的风采,难怪连小鹰王那样的羽族剑术天才也命丧你手。”

    他抓起一枚白色棋子,落在棋盘左角的小目位置。支狩真再落一子,双方应对飞快,各自占据边角。

    “不过杀了小鹰王,世子就不忧心自家的生死么?”王子乔目光扫过棋局,将一枚白子挂向棋盘右下角,悍然侵入黑方阵营,掀起了第一轮厮杀。

    他这句看似随口而出的话,同样暗藏兵戈,意在动摇支狩真的剑道,诱使对方质疑当初出剑的选择。

    支狩真夹起一枚黑子,并不急于攻击孤军入侵的白棋,而是在对方附近落子,令黑方棋势更为厚重。“昔日琅琊王氏先人有感于‘死生亦大矣。’,故而开创震古烁今的兰亭序功法。上至炼虚合道,下至平民走卒,谁不忧心生死呢?”支狩真微微一笑,“我当然怕死,可怕死难道就不出剑了么?”

    “鹰耀之事闹得这般大,世子也就没那么容易死了。”王子乔也报以微笑,白子在右角贴住黑棋,展开近身缠斗。“世子斩杀鹰耀之时,已料到自己不会有性命之忧吧?事涉大晋国体、人族尊严、道门威信,谁也不敢随意处决世子。世子没了顾忌,自然可以一剑而决了。”

    支狩真深深地看了王子乔一眼,他隐约察觉出对方言语中的险恶。他若是矢口否认,未免太假,有违本心。可若是承认对方所言,等于是在贬低自身的剑道。

    “世子这么快就需要长考了么?”王子乔注视着举棋不定的少年,悠然问道。

    “阿嚏!”

    萌萌哒突然打了个喷嚏,涕沫子溅在棋秤上,显得甚是滑稽,却刚好将王子乔无形压迫的气势打破。

    王子乔不动声色地瞥了猴精一眼:“这么热的天气也会着凉么?”

    “风热感冒。”萌萌哒甩甩尾巴,面不改色。

    支狩真默视棋局良久,忽而反问:“先生以孤子打入右角黑营之时,是否知晓它最后是被我围住吃掉,还是成功做眼存活呢?”

    王子乔目光一闪:“棋局瞬息万变,谁能预料这枚棋子的最终死活?”

    “所以无论成败,先生始终都会投下这一枚棋子。”支狩真微微一笑,指间的黑子“啪”地落向棋盘,像一滴击穿岩石的水珠。“正如不管我心中有无顾忌,都会斩出手中那一剑。”

    王子乔笑了笑:“但这与世子多疑多虑的性子不符啊。长此以往,世子的剑道必然要与你的本性冲突,就不怕走火入魔,道心崩溃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柔缓舒和,却似深入心神,种下难以磨灭的烙印。支狩真眼神恍惚了一下,旋即识海中星光剑丝迸射,恢复了几许清明。他心神一凛,上身后仰,下意识地与对方拉开距离。

    “世子勿恼。”王子乔看着少年眼中闪过的一丝厉芒,好整以暇地落下一子,轻笑道,“俗语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世子若是道心无瑕,岂会在乎王某说什么?”

    双方目光相视,对峙片刻,支狩真也轻笑一声:“我的本性,先生真正清楚么?”

    他竖指夹起一枚黑子,向王子乔示意,“先生眼中的我,就像我眼中的棋子。我看到棋子是圆的,而这真是它的样子吗?这枚棋子最初是一块藏于深山的玉石,或方或尖或圆……谁能知道它原本的样子呢?不妨再想一想,在玉石矿形成之前呢,它又为何物何形?历经多年的天地滋养,风雨侵蚀,再经匠人挖掘打磨,它的本性究竟是玉石矿形成之前,还是之后,又或是现在的棋子?”

    支狩真摩挲着棋子,剑气突然从指间迸射而出,棋子被切成碎块,落在掌心。“先生您瞧,它现在又不一样了。”

    “世子此言大有玄意,与佛经上的‘过去之心不可得,现在之心不可得,未来之心不可得。’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子乔击节轻赞,一边落子,在黑方右角腾挪求活,一边说道,“不过世子的这番话,也让王某窥见你道心不明,本性未定的事实。世子,你清楚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吗?”

    支狩真心神微微一震,默然半晌,缓缓地道:“即便是先生如此聪慧的人也不明白,比起我想要什么,能不能要,才对我更重要。

    在百灵山的那些年,我天天做噩梦,半夜里一个人惊醒,身上的汗水浸得被子又冷又湿。我觉得害怕,又不晓得怎样才不会怕?我光着脚走下床,一直站在窗前发呆,俯视着下面黑魆魆的万丈深崖。

    如果这么跳下去,迎着风,是不是就能像风一样自由,一样解脱?

    有次我爬上窗,我真的要跳了,可忽然之间,我听到夜风愤懑的咆哮声,听到它一次次撞在岩石上,像被群山困住的野兽。我这才晓得,原来风一样是不自由的。

    托先生之福,我入了永宁侯府,从此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可半夜里,我还是会被噩梦惊醒,还是会满头冷汗地睁大眼睛,盯着窗外的黑暗发呆。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连风也是一样。”

    “生无可恋,死不足惜。这样的我能要什么?要了有什么用?”他摇摇头,伸手轻抚萌萌哒柔软的白毛,“其实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这个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远都要不起。”

    猴精静静地看着支狩真,王子乔沉默不语。

    支狩真笑了笑,拈起一枚黑子:“可是先生你知道么,关在牢里的这几天,我竟然没再做噩梦。不知是什么缘故,我睡得很好,很安心,一点也不害怕。斩出那一剑的时候,我明白了,原来我可以比风更自由。”

    他放下手里的黑子,冲断深入右角的白棋,展开短兵相接的厮杀。“我想我现在终于可以要了。至于要什么,怎么要,我会慢慢想,慢慢学,一边做巫族的事,一边做自己的事。至于那是不是剑道,是不是明确无误的道心,真的不重要。”

    “哗啦——”王子乔抓起一把白子,又松开手,任由它们像凌乱的雨珠跌入棋盒。

    蓦地,他冷笑一声:“世子真的不后悔么?你斩杀鹰耀,等于亲手斩杀了自己的大好道途。你令道门陷入取舍两难的困局,玉真会从不喜欢不听话的道人,他们着眼的是大局,是整盘棋,而不是一时一地的得失。”

    王子乔投下一枚白子,反夹黑棋:“在大晋千百个大大小小的道门中,每一位掌门、长老的权力升迁,背后都有玉真会的影子。世子信不信?经由此事,你终生无望进入太上神霄宗的高层。一个不识大体的道人,哪怕再有天分,也只能沦为一枚冲锋陷阵的棋子,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候,被道门舍弃,换取更大的利益。”

    他端详着支狩真脸上的神情变化,冷冷一哂:“世子真的一点也不后悔?”

    支狩真默然片刻,再落一子:“先生,落子无悔。”

    双方不再多言,一时着棋如飞,互围互杀。黑棋渐渐将侵入右角的白子悉数困住,破眼杀尽,却被白方借机在外围形成了一条雄厚的大龙。等到白棋利用这条大龙不住扩张,占据整个中腹,支狩真只有推秤认负。

    “这便是世子要的一时之地。现在给你了,又能如何?”王子乔指节敲了敲黑方右角,淡淡一笑,“希望世子可以早一些想明白。”他翩然起身,告辞而去。

    “先生心里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支狩真忽然问道。

    王子乔回过头,深深望了一眼牢顶格子大小的天窗,长笑着走出去。

    高墙的阴影和天窗的亮光在他脸上交替掠过。

    生无可恋,死不足惜,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唯一不同的是:这个世界很大,但有的人永远都要不够。

    一日后,吸取了大量兽魂的白玉骰子,在支狩真识海深处爆发出无比眩目的异彩。

    地梦道,魔狱界。

    “说!密钥在哪?”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咆哮,布满鳞纹的两只利爪掐住对方脖颈,一个劲地猛烈摇拽,蓝色的血管被勒紧而凸起,鲜血淋漓的胸膛急促起伏,浅紫色的皮肤蔓纹像是要裂开。

    “暴刃你这蠢货快停手!他要被你掐死了!”另一个声音大吼。

    “铁岗,闭上你的臭嘴!”暴刃扭过头,独目恶狠狠地瞪向同伴,覆盖背脊的黑色骨骼纷纷弹起,像一排交错的锋锐短刀,闪动着狰狞的光。

    “想动手吗,蠢货?我的肚子咕咕叫了!”铁岗狞笑一声,混浊的涎水沿着暴突的獠牙淌下来,强壮得近乎变态的肌肉像一条条铰链,缠绕着一丈多高的巨躯颤动,两只水缸大的拳头轻轻一撞,发出空气炸裂的爆响。

    “铁岗,你给我闭嘴!暴刃,松开你的爪子!”第三个声音嘶哑而苍老,来自一个矮小的男童,他立在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当中,身罩猩红战甲,头扎冲天小辫,皮肤光滑,唇红齿白,细长开叉的舌头“哧溜”一声伸出来,又倏地缩回去。

    “好的,苦叉魔尉大人。”铁岗贪婪地瞧了一眼男童的细皮嫩肉,悄悄吞下口水。他和暴刃都是尚未开化的魔物,而苦叉已经进化成了魔人,虽然仅是天、地、玄、黄四个等级中最低的黄级魔人,力量仍高出他们一大筹。

    要是吃掉苦叉就好了,魔人脑袋里的魔源一定能令他进化。铁岗勉强将目光从苦叉身上移开,他最近能忍住自己的脾气了,脑子也好使很多,不会再像暴刃那个蠢货一样,总是被暴戾混乱的魔性驱使。

    这是他即将进化的征兆。

    暴刃不满地吼了一声,松开利爪,任由对方像一口破麻袋摔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对方同样是个魔人,脸上布满血污,双眼闭着,高挺的鼻梁被打断,右颊裂开一个血淋淋的窟窿,身罩的猩红战甲支离破碎,露出蔓纹覆盖的修长四肢。

    “真罗睺,乖乖地把密钥交出来吧。”苦叉冷哼道。

    真罗睺躺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身躯竭力扭动,试图爬起来。

    苦叉鬼魅般地窜出,跳上罗睺胸膛,长舌缓缓舔动对方的脸颊,“真罗睺,何必再多吃苦头呢?你应该很清楚,密钥这种东西,根本就不是你我这种黄级魔人有资格惦记的。交出来吧,魔里青将军会宽恕你的,最多将你流放到灾原自生自灭。我也会替你求情,毕竟我们都是同一个狩猎所的魔尉,相处了几十年,总还有份交情。”

    “哈哈哈哈!”暴刃忍不住狂笑起来,铁岗也大嘴扭动,竭力憋住笑。将军府狩猎所的魔尉个个满手血腥,残忍无情,会讲个屁的情分啊!

    “我……没有……拿过密钥……”真罗睺勉强睁开黏着血水的眼皮,嘴唇蠕动,“我……真的……不知道。”他的瞳孔是竖立的,像深紫色的闪亮宝石,透出一丝妖异。

    苦叉发出一阵干笑声,长舌“噗嗤”穿透对方左眼,顺势一卷,送入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了几下。

    真罗睺发出凄厉的惨叫,左眼血水直流。

    “味道不错,有点咸,但很鲜。”苦叉干笑着,长舌又舔过来,一丝红线从舌尖爬出来,像一拱一拱的虫子,从真罗睺空洞洞的左眼窝里钻进去。

    铁岗充满嫉妒地瞅了一眼,这是苦叉的天赋神通,舌头不仅锋锐如刺,快似闪电,还会分泌出可怕的血吸虫,钻入敌人体内,肆意破坏。

    每一个魔人都能觉醒自己的天赋神通,随着力量增强,神通还将不断进化。

    “不!我没有……密钥!”真罗睺浑身颤抖,发出更凄惨的哀嚎,皮肤下的血管变得粗大而剧烈扭动。“真的没有!”

    “密钥就在你身上!”苦叉的笑容一下子变得阴冷:“这是将军大人亲自祭祀古灵,得到的最终结果!”

    真罗睺呆了呆,脸上露出震惊之色:“不可能!”他像受到了强烈的刺激,脑袋一歪,陷入了昏迷。

    “喀——喀——喀——”周围陡然生出一丝奇异的震动,地面开始摇晃,像连绵起伏的波浪。

    “该死的,天快亮了!”暴刃咕哝着向外张望,他们置身在一处密闭的空间,血红色的墙壁粗糙凹凸,仿佛密密麻麻的粗长树根交错盘绕,将四面八方围得水泄不通。

    地上尸体横陈,都是围杀真罗睺而死的将军府魔物。

    “铁岗,你带上真罗睺!没问出密钥的下落,他还不能死,不然我们都会被将军干掉!”苦叉摸出一粒布满魔纹的斑斓种籽,专注凝神,迅速念出魔咒。

    铁岗盯着苦叉的背影,如果这个时候突然出手……他迟疑了一下,就算他吞掉苦叉的魔源,顺利进化,也逃不过将军府层出不穷的追杀。

    而失去了将军府的庇护,在这片朝不保夕、危机四伏的大地上,他又能活多久?铁岗一把抓住真罗睺的脚踝,随手甩到肩上,觉得自己变得更聪明了。

    随着苦叉的念咒声,血色墙壁大肆抖动,像纠缠成团的发丝一一分解,化作一条条急速游动的树根,纷纷钻入种籽,消失不见。

    隔绝在外的天地渐渐呈现出来。

    黎明将近,黑压压的天空依稀透出红光,始烈鹫庞大的翅影在云层盘旋,掀起狂乱的气流。

    铁灰色的岩石山脉如巨兽拱起的脊背,从脚下一直向北方延伸。附近的地表寸草不生,裂开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沟壑,里面开始冒出热气,丝丝缕缕的黑烟飘出来,散发着硫磺和硝烟的呛人气味。

    “尸体的血腥气会引来凶兽,立刻走!”苦叉小心翼翼地收好种籽,这是将军府为了追捕真罗睺而特意赐下的宿囊种。它可以植入地面,形成一方牢不可破的密舍,最擅隔绝气息,免受凶兽打扰,还具备困敌之效。唯一不便的是宿囊种会招致天火,引发燃烧,只能在夜晚使用。

    他们一路疾奔,绕过深裂的沟壑,沿着岩石山脉往北而去。暴刃的速度极快,四肢着地,弹跳如飞。铁岗轻蔑地撇撇嘴,连直立行走都不会,真是个蠢货!

    “轰!轰!轰!”一团团耀眼的火光从天空绽放,此起彼伏,吞吐炽热焰浪,照得大地仿佛陷入熊熊火海。始烈鹫纷纷追逐着天火,发出欢快又惊悚的尖叫。

    天亮了!

    偶尔一团天火从高空坠落,轰然砸向大地,裂开蛛网般的深坑。有时从沟壑内也会喷出一道裹着蒸汽的岩浆,向外汹涌流淌,又慢慢冷却成一堆灰扑扑的岩石,覆盖住裂缝。

    被抗在肩上的真罗睺悄悄睁开右眼,一根纤细如丝的毒针从舌下吐出,含在唇间,对准了铁岗的后背心。

    前方,暴刃猝然收住脚步,脊背上的骨刀纷纷竖起。十来头凶猛的石蜥从裂沟深处爬上来,将他团团围住。

    “速战速决!”苦叉回头瞥了一眼铁岗,疾扑而上,长舌倏地刺出,轻松洞穿一头石蜥的脑袋,紧接着脚底弹起,躲过一头石蜥的冲撞,长舌往下一甩,扎穿石蜥。

    “肚子饿了,正好吃早饭!”铁岗狞笑着跨出一步,陡然背心一麻,四肢变得酸软无力,膝盖前屈着瘫下来。

    真罗睺贴地一翻,四肢蜷缩成球,沿着陡峭的山势向下急滚。山脚边,一条湍急的大江浊浪翻滚,奔腾呼啸。

    苦叉眨眼间连杀数头石蜥,忽而查觉不妥,回头一瞧,返身追向真罗睺。暴刃被另外几头石蜥缠住,一时狂性大发,只顾厮杀不休。

    神通——孕身!真罗睺低吼一声,全身蔓纹发出妖艳的紫光,肚皮急速膨胀,犹如怀胎足月的妇人。

    苦叉衔尾疾追,但真罗睺越滚越快,不断接近山脚,双方的距离始终不曾缩短。棱角尖锐的岩石不断撕开真罗睺的皮肉,犹如一个破破烂烂的血人,肚皮鼓得似要炸开。

    “你跑不掉的!”苦叉厉声尖叫,他已在真罗睺体内种下了血吸虫,可以大致感应对方的位置。

    “扑通!”浪花迸溅,真罗睺纵身一跳,投入滔滔江水。

    泛着泡沫的怒浪向两旁翻涌,他的身躯往下疾沉,肚皮缓缓裂开,两个一模一样的真罗睺从中掉出来。

    刹那间,真罗睺的本体灰飞烟灭,魔源、生命力、血肉精华尽被两具新生的躯体吸干。

    奔掠的苦叉脚步一滞,又惊又疑地望向茫茫江水,失去了对血吸虫的感应。

    真罗睺的一点魔魂飞出,迅疾投向其中一具身躯。

    这是他的天赋神通:孕育分身,转移自家魂魄,形成类似重生的惊人奇效。

    据传这项神通最终能进化成循环不灭,永生不死!

    这是真罗睺隐藏最深的秘密,从未在人前显露。他甚至将苦心修成的魔技“断魄指”,伪装成自己的天赋神通。

    魔魂触及新生的分身,却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被硬生生弹回来。真罗睺楞了一下,魂魄一旦失去躯壳保护,便会急速耗尽。他来不及多想,方向一转,紧接着冲入另一具分身。

    这一次他轻易融入,顺利占据新躯。真罗睺立即运转魔念,向另外一具分身渗透。

    两具分身都没有魂魄,只有魔物的血脉本能和本体残留的记忆,可以任由真罗睺操控。其中一具分身供他重生,成为新的本体。另外一具将被他当作弃子,以吸引将军府的追兵。

    其实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何将军府认定密钥在他手里,连祭祀古灵的结果也是如此。他显然被冤了,但雄霸一方的魔里青将军不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那具分身抖动了一下,紫色竖瞳睁开,警觉而好奇地打量四周。

    水色混杂泥沙,暗流湍急,但分身的肉体本能令他立即熟悉了水性,双足接连踩水,身躯随着江浪摆动,皮肤上繁妙而妖异的蔓纹犹如鱼鳃,开始自如呼吸。

    真罗睺瞪大竖瞳,惊骇莫名,他的魔念竟然无法探入分身!仿佛对方已经生出灵智,变成一个崭新的生命!

    “真——罗——睺?”那具分身喃喃自语,目光投向真罗睺,闪过一丝茫然。

    “你是什么东西?”真罗睺低吼一声,下意识地四肢划动,往后急速倒退。他觉醒孕身神通以来,从未遭遇如此诡异的状况。何况他眼下实力暴跌,孕身神通消耗了大量魂魄之力,他屡次驱动魔念,魂魄更加孱弱,而这具分身刚刚孕育,属于魔物等级,需要重新修炼才能慢慢恢复。

    “我——是——”那具分身倏然间眼神清明,亮如剑锋,真罗睺数十年的记忆潮水般涌入脑海。

    从最低等的魔茧孵化,吞噬同胞兄弟姐妹得以成长,然后四处流浪,身经无数血腥搏杀,偶得魔经残卷修成魔人,有幸成为南瞻洲将军府狩猎所的魔尉,却莫名其妙地被追杀索要密钥,不得不孕育分身……

    这里是魔狱界!

    地梦道最混乱最凶残的一界!

    那具分身心头微凛,他这次转世地梦道,竟然投胎在一具魔人的分身内,境况还极为不妙,一出生即面临追杀。

    一只白茸茸的猴精凭空出现在他肩头,真罗睺瞧得又是一惊,再次疾退数丈。

    “真罗睺,我当然是真罗睺。”支狩真似笑非笑地逼向对方,萌萌哒也配合地呲牙抖毛,露出凶相。

    真罗睺竖瞳暴起凶光,厉吼着扬起手臂,作势欲扑。突然间,他转身划水,向远处疯狂游逃。不管对方是什么怪物,眼下都不宜纠缠,还能多个目标替自己引走追兵。

    望着真罗睺迅速消失在水浪里,支狩真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四肢摆动,往另一头急速潜游。他初来乍到,尚未彻底熟悉这具魔躯,手里又没剑,多半不是真罗睺的对手。

    当务之急是先摆脱将军府的追杀,逃出这片地域,以后再慢慢搜寻奇材异物。

    这次他之所以进入地梦道,便是为了寻找几种人间道近乎灭绝的巫材,炼成祝由禁咒中的“桃之夭夭咒”。他不会将自身生死操于他人之手,万一伊墨屈服羽族,他也能施咒逃出建康。

    “苦叉大人,你放走了真罗睺?”铁岗跑下山脚,挠了挠雄壮宽厚的后背,居心叵测地问道,毒针的毒性已被他强悍的体魄化解。

    暴刃蹲在边上,浑身沾满酸臭的石蜥血浆,一个劲地喘着粗气。

    苦叉目光一寒,长舌猛地一甩,鞭子般抽中铁岗脸颊,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一条猩红色的血吸虫钻入伤口。

    “啊,大人你要杀人灭口!暴刃快逃!”铁岗踉跄后退,捂脸痛吼,脸颊肌肉霎时绷紧,死死夹住血吸虫,粗大的手指戳入伤口,搅动几下,揪住血吸虫狠狠捏死。

    暴刃猝然倒射数丈,四肢伏地,警惕地瞪着苦叉,与他拉开距离。

    “他是从铁岗你手里逃走的!暴刃,被听他胡扯!”苦叉厉声道。

    “大家都有错!你是大人,你的错更大。”不等苦叉说完,铁岗的吼叫声压过了他。

    苦叉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出手击杀铁岗,但如此一来,暴刃势必会被吓跑。要是他逃回将军府乱说一通,自己就完了。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苦叉怨毒地盯了铁岗一眼,“抓住真罗睺要紧!”

    “苦叉大人承认有错就好,反正我听大人的。”铁岗当即接口,心里暗自得意,把真罗睺逃走的罪责推给苦叉,还逼得他不敢杀自己,我果然越来越聪明了。

    “你给我闭嘴!真罗睺身负重伤,逃不远!”苦叉长舌吞吐,密密麻麻的血吸虫爬出舌尖,扑入江水,纷纷向四周游去。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苦叉神色一呆,不可思议地叫起来:“两个真罗睺?这怎么可能?”

    铁岗眯起眼睛,苦叉这是找不到真罗睺,找了个可笑的借口啊。

    “你们俩个往北,我往南,分头追!”苦叉略一思索,断然下令,他跃入大江,急速游向真罗睺逃走的方向。

    “暴刃,你说苦叉大人会不会已经干掉了真罗睺,夺回了密钥,自己私逃呢?还胡说什么两个真罗睺,当我们傻吗?”没入江水的一刻,苦叉隐约听到另一头传来的语声,喉头猛地呛水,一口气差点憋在胸腔。

    “哗啦”一声,支狩真湿淋淋地窜出江面,掠向岸边的乱石滩。附近荒寂无人,远处岩山起伏,纵横交错的沟壑犹如大地裂开的伤口,不时喷吐出灼热的气浪。

    支狩真四处观望了一阵,根据地梦道的记载和真罗睺的记忆,整个魔狱界大致分为东胜洲、西牛洲、南瞻洲、北俱洲以及中波洲五大地域,各洲魔人军阀割据,常年混战不休。

    此地属于南瞻洲,以魔里青将军为首,另有数十个中、小势力盘踞。除此之外,还有无数魔人、魔物流浪四方,寻求进化的机缘。

    对大多数底层的魔人、魔物而言,杀戮战斗是唯一的进化方式。他们几乎不用任何兵刃、法宝,肉身就是最好的武器。

    支狩真谨慎地向岩山行去,一边悉心体会这具魔躯的特性:肌肉矫健流畅,弹跳、敏捷、爆发力都胜过人类,但魔气在体内的运转方式太过粗糙,应该是功法匮乏所致。

    魔气的源头来自于头颅内的魔源,它形如宝石,晶莹剔透,会随着修炼不断进化。

    相对奇异的是他全身覆盖的紫色蔓纹,并非天然生成,而是真罗睺在某次深入地壑历险时,观想一副残缺壁画而生。蔓纹似乎是一种奇异的身体呼吸方式,蕴藏着特殊的奥秘。

    “你打算深入地壑?”萌萌哒挥起小手,在鼻子前搧了搧。这里的空气犹如烟熏火燎,浓烈呛人。

    “按照真罗睺的记忆,这片山脉下有一座庞大的地底隧道,聚集了不少魔物、魔人,可以暂时躲避追兵。”支狩真翻上峥嵘的山石,一边留意周围裂开的沟壑。识海内,白玉骰子缓缓旋动,光彩熠熠,意味着他这次有足够长的时间留在魔狱界。

    支狩真业已清楚,认主的白玉骰子一旦吸取足够多的兽魂,就能手掷点数,八面体不同的点数分别对应地梦道的八界。只是他运气不佳,掷了个四点,被送入了环境恶劣的魔狱界。

    据传整个魔狱界是一座巨大的牢狱,魔人、魔物被困其中,唯有找到传说中的密钥,才能脱困。

    “这里到处光秃秃的,是个苦逼的穷地方啊。”萌萌哒皱鼻道。

    支狩真正要答话,忽然心神一震,将猴精收入识海,身躯灵巧侧跃,缩入一方巨岩背后。

    一片庞大无匹的阴影从天空投下来。

    那是一个足有万亩大小的浮巢,从远处遥遥飞来,悬停在岩山上空。

    一棵高耸入云的火菌覆盖了整个浮巢,伞状的菌盖遮天蔽地,闪耀着炙热通红的光焰。无数根菌丝密密匝匝,四处攀爬缠绕,一粒粒巨大的褐色孢子形如屋舍,错落分布。

    偶尔天火喷落,立即被菌盖吸入,牢牢地护住浮巢。

    支狩真心叫不妙,贴住山石,缓缓移向附近一处裂开的深沟。魔狱界的浮巢类似空中飞城,大多由火菌、熔空鲸、炎穹鳐、炽蜉蝣之类的巨型浮空生灵改造,修筑城镇依托其上,形成魔人、魔物的移动聚集地。

    每一座浮巢的主人,至少是地级战力的魔人。通常只有军阀、商会、魔匪、捕奴团等中、大型势力才拥有浮巢。例如魔里青的将军府,足足拥有十八座浮巢,以供远征侵伐。

    “抓活的!”浮巢上响起一声刺耳的女子尖嚎,化作肉眼可辨的音波,笼罩而下,一圈圈覆盖住蔓延千百里的岩山。

    音波滚滚涌来,避无可避,触及支狩真的刹那间,他心头一沉,知道已被对方发现,当下足尖一点,急速窜向深沟。

    高空中,阵阵乱风卷动,无数兴奋的尖嚎此起彼伏。一个个蝠嫫飞出浮巢的孢子,张开灰黑色双翼,扑向岩山。她们的脸近似人类女子,碧眼尖耳,肤色灰白,手足生有钩爪,发出的尖嚎声扩散成一道道音波,捕捉附近生灵的动向。

    支狩真掠至山沟旁,毫不犹豫地一头钻进去,往深处疾逃。蝠嫫并非魔里青将军府的势力,但落到她们手里,比死还悲惨。蝠嫫都是雌性魔物,种族群居,专门捕捉雄性魔人,劫回巢穴强行交配。一旦蝠嫫受孕,与之交配的魔人将成为孕期的养分,被活生生吃掉。

    沿着陡峭的地岩,支狩真一路纵跃而下,不断深入沟壑。附近怪石林立,犬牙交错,隧道曲折迂回,密如蛛网,串连起无数阴森可怖的窟洞。大大小小的岩浆湖星罗棋布,火光翻跃,有些静止不动,有些汩汩冒泡,不时喷出热气腾腾的火浆,照得四处亮如白昼。

    一道黑影从岩石的背光处扑出,挟着一缕腥风,猝然射向支狩真。

    手上无剑,支狩真一时难以应对,但这具真罗睺的肉身自动做出反应,错步后退,身形侧闪,手臂微转,五指准确扣住对方,魔源瞬间催动魔气,透指而出。

    这一连串动作简洁、高效,没有丝毫花巧,只有千锤百炼的搏杀本能。黑影“喀嚓”一声,骨骼断裂,刺鼻的浆液喷溅,身躯软软地垂落下来,是一条地下常见的洞岩蛇。

    支狩真撕开蛇头,挖出黄豆粒大的脑浆,一口吞下。这同样基于他这具肉身的本能,急需充沛的养料,尽可能快速成长。魔狱界的食物、水源十分珍贵,大部分凶兽的血肉又酸又臭,极具腐蚀性,只有脑浆可堪食用。

    上方,依稀传来蝠嫫翅翼掠动的风声,音波透过隧洞,滚滚袭来。支狩真伏下身躯,扭动着钻进一条窄小的隧道,施展清风所授的草蛇灰线术身法,贴地加速逃掠。

    根据真罗睺的记忆,许多流浪的魔物、魔人藏身在这一带的地底沟壑,形成了较为隐秘的生活聚集地。这应该是蝠嫫出现于此的原因,她们必然是发现了魔人踪迹,才特意驾驭浮巢,前来劫掠。他运气不佳,正好撞在了刀口上。

    四周空气灼热,支狩真穿过一条条层出不穷的隧道,通过辨识气味、岩石颜色的深浅以及体表对温度的感知,避开那些活跃的岩浆流。他一边往下方逃窜,一边扯起岩石上生长的菌蕈、苔藓,塞进嘴里,囫囵咽下,及时弥补身体的消耗。

    边战边食,对魔人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在环境恶劣的魔狱界,厮杀无时不在,体能耗损极快,及时补充食物是生存的第一法则。

    转过一条窟道,支狩真望见岩壁上丛生的大片人面蕈,两个瘦弱的魔物攀爬其上,正在大肆采摘。他们瞧见支狩真,顿时目露凶光,龇牙咧嘴,喉头发出威胁的低吼。

    菌藓是地下沟壑最主要的食物,大多无毒,只是滋味苦涩,养分极少,吃下去常会导致轻微的腹泻。味道最佳的当属人面蕈,肉质肥厚鲜嫩,还储藏了大量洁净的汁液。即便摘下来,也能长久保持水分,不容易腐败。

    “滚出去!”一个浑身密布黑鳞的魔物恶狠狠地吼道,闪着寒光的锯齿尾巴有力甩动,抽得石屑飞溅。

    另一个独角魔物盯着支狩真,四爪伏岩,鼻翼掀动,粗大的蒜头鼻孔吞吐有声。

    这是两个低级魔物,还未学会直立行走。支狩真并不避让,直冲而上,两个魔物也一前一后扑来。

    支狩真矫健跃起,闪过抽来的锯齿长尾,瞬间贴近黑鳞魔物,左臂架开对方利爪,脚步顺势一旋,绕到魔物背后,五指猛地插入后颈,滚热的血水飙射而出。

    短短一息,这头魔物已被击杀。支狩真开始熟悉真罗睺的搏杀方式,将肉体记忆融入自身。他意识到自家的弱点,失去了剑,几无战斗之力。剑修炼至高深境界,身体无处不可为剑,就像鹰耀骈指成剑,照样杀伐自如。但支狩真从未得过类似的传承,如今身陷魔狱界,只能自行摸索,设法将真罗睺的搏杀技巧与剑术融合。

    另一头独角魔物高声怪叫,蒜头鼻孔喷出两道浓烟,霎时弥漫开来,四周烟雾滚滚,一片模糊难辨,魔物转头就逃。

    支狩真也不追赶,五指掀开黑鳞魔物的头盖骨,挖出魔源。这枚魔源色泽暗黄,形如米粒,虽然质量不佳,属于低等魔源,但同样可以用来吸收、修炼,充当魔人之间交易的货币。

    支狩真收好魔源,剥掉魔物长尾上的鳞皮,草草围在腰间,遮住胯下私处。这具真罗睺分身光溜溜的,不着一缕,他有些难以适应。随后他跃上岩壁,摘取人面蕈,大口吞嚼。

    人面蕈在齿间蠕动,发出婴儿般的哭泣声。支狩真一边快速进食,一边观察四周动向。十多息之后,他听到蝠嫫的尖嚎音波接近,断然放弃了剩余的人面蕈,继续逃向地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