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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云蔽空,山色阴森,后山崖顶的一棵古柏扭曲着嶙峋的躯干,被山风吹得枝桠乱晃,犹如张牙舞爪的鬼影。

    “少族长,俺们到了!”巴横狞笑一声,面容被枝叶的阴影映得愈发狰狞。

    支狩真从巴横肩膀上方瞧去,四周危石嵯峨,衰草乱摇,崖边矗立着一座粗陋的哨楼,树杈搭建,缠绑藤索,木栅栏的门口斜斜挑着一支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浑浊如雾,随风跌宕。

    众人吆喝着拍开门,里面靠墙摆着几张竹床,两个守山的老汉披着破夹袄,刚下床,一脸迷糊的样子。

    “巫武有令,这里以后归少族长管了,你们俩个拾掇一下,明早回寨子里住。”巴横进屋,随手丢开支狩真,嫌弃地瞅了瞅周围。

    墙上挂着七、八条咸肉、生锈的铁刀、弓箭,另一边墙上搭着竹梯子,通往屋顶的哨岗。角落里有个水缸,边上是烧火的土灶,灶台上凌乱放着陶盆、抹布、盐巴袋子、几只被烟熏得发黑的竹筒,灶下堆了些干柴。

    两老汉疑惑地看看众人,也不敢多说,匆匆收拾了一下,又在灶上点着柴火,烧了一锅热水,最后把竹床让出来,蜷缩到角落里不吭声了。

    “你们两个听仔细了,少族长担心后山安危,特意来镇守哨楼。你们去了寨子,嘱咐大伙准备些上好的米面肉食送过来。被褥皮袄也别忘了,少族长身子薄,可受不住风寒。”一个三角眼的大汉一边大声说,一边用力拍了拍支狩真,粗糙的大手紧紧按住他的后颈。

    支狩真顿时说不出话来,憋得一阵咳嗽。巴横他们的行事也算有章法,先把自己来后山的消息传遍寨子,再让人送补给亲眼证实,到时自己有个好歹,族人也就不以为怪了。

    “好了,把少族长带到上面瞧瞧,熟悉一下哨岗。”巴横打了个哈欠,一屁股躺在床上。

    三角眼大汉箍住支狩真的膀子,拽着他上了竹梯,掀开屋顶的活动木板。平板的屋顶被搭成哨岗,四面绑着几根木头围栏,栏上拴了一个巨大的蛮牛号角。

    刚上屋顶,怒号的山风就扑面撞来,汹涌如潮。支狩真连忙扶住摇晃的围栏,栏外就是万丈悬崖,惊心动魄。

    “少族长要小心咧,万一摔下去,连尸骨都找不着哦。”三角眼大汉故意踢了一脚,围栏剧烈震动了几下,带着支狩真摇摆不定。

    支狩真抓紧木栏,显得惊慌失措。这些人不会在今晚动手,等到明日送补给的族人离开以后,才是双方你死我活的一刻。

    “少族长,今晚你就待在这里值守。要是有啥差错,巫武大人不会饶了你!”三角眼大汉唠叨几句,受不住风寒,自顾自下去了。

    支狩真裹紧衣袍,靠着栏边坐下,冰冷的匕首紧紧贴住手肘。沿着陡峭的崖壁,他依稀瞥见一条羊肠小路蜿蜒穿绕,在野草杂藤丛中若隐若现。

    下面的屋子隐隐传来众人的说话声,虽然风大,仍被他敏锐的听觉捕捉得分毫不差。

    “让你看着少族长,咋地自己下来了?”这是巴横在发问。

    “让俺先喝口热水,歇一歇。放心吧横哥,跑不了他的,外面可是悬崖。就他那个单薄的身子骨,嘿嘿……”这是三角眼大汉的声音。

    “少族长先前又是唱又是叫,现在倒变成闷口葫芦了。”

    “俺看他是吓傻了!”

    “哈哈哈哈!”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被狂风扯得断断续续。

    第二日,十来个族人挑着一担担吃穿用度上了后山,后来陆续有族人赶到,把支狩真竹楼里的那些玩意儿也搬过来,最后连支由也亲自上门送些草药。整个白天,支狩真都裹在棉被里呼呼大睡,看得族人直摇头。

    “烂泥扶不上墙啊!”日头落山时,族里最年长的癞头阿伯扔下这句话,气咻咻地走掉了。

    “还说啥子看后山!俺以为他转了性,懂事了,谁晓得又是换个花样耍!”

    “一定是嫌待在寨子里闷,才换到这里折腾!俺族咋出了这么一个没心没肺的瓜娃子?”

    “先人板板的,真替他爹丢人!”

    巴狼立在支狩真床头,听着族人们远去的议论声,丑陋的面容没有一丝表情。支狩真在哨岗冻了一宿,染上风寒,而族人是没功夫了解这些的。

    巴狼呲了呲牙,嘴角渗出一丝讥诮的冷笑。支野告诉过他,你是人,不是吃人的狼。可支野错了,人才吃人。当年他进寨子,一样遭族人厌弃。山里那头养育他的母狼溜进来看他,被活活打死,还扒了皮。

    “巴狼,你去忙你的。俺叔说了,少族长就由俺守着,往后你别管了!”巴横走过来,示威般地横了他一眼。平日里,叔叔不过是利用一下这头狼崽子罢了,真要办大事,哪有自家骨血可靠?

    巴狼眼神森冷地盯着巴横,后者心头一个哆嗦,色厉内荏地叫起来:“你想咋地?这可是俺叔亲口说的!”

    “盯牢他,别让这龟儿子搞事。”巴狼沉默了一下,从巴横身旁走开,手臂轻轻擦过对方披着的狼皮袄子。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能感觉到那份柔软厚实的暖意:他记得自己曾揪住她的毛,跨上飞奔;也总想起寒冷的山窟里,相互依偎;他还跟着她一起对月长啸,嗷——嗷——嗷……

    他往山下走,苍白的月亮升上崖顶。他忽而想扯开嗓子吼,可吼不出来了,也没人和他一起吼。而离开后山的路又窄又陡,堆砌石阶,哪里是狼可以尽兴奔跑的呢?

    最终,他只是踩着自己的影子,像一个沉默的孤魂走回去。

    寨子正逢一片欢腾。“风媒的商队来了!”巴狼望见族人欢叫着涌向寨门,妇人们匆忙拿出硝好的兽皮、晒干的草药,娃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乐不可支。风媒的商队总会带些花花绿绿的糖饴子、糖面人,还会变戏法哩。

    变数!巴狼心头一凛,快步赶过去。

    二十多个风媒跨坐羚蜥,鱼贯穿过人群。羚蜥的三趾肉垫轻快着地,有力弹起,跃过地面凸起的石块。它们跑得快,耐力足,敢和虎豹冲撞,翻山越岭更不在话下。在八荒,只有浪迹天涯的风媒一族才能驯服不羁的羚蜥。

    几个娃子迫不及待地凑过去,羚蜥两侧挂着一只只沉甸甸的箩筐,用防水油布裹住。娃子们偷偷掀起油布,往里瞧。

    “都别挤,小心些,糖饴子有的是。”骑在最前头的风媒弯下腰,拍了拍一个光头娃子的脑门,随后一抖身上的彩色斗篷,凭空翻出一簇红艳艳的野花。他双手一搓,“啪啪啪!”花瓣四散飞溅,一颗颗红彤彤的山楂饴糖像雨点蹦跳出来,惹得娃子们尖叫疯抢。

    一行风媒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他们个头瘦小,全部披着彩色斗篷,脚踏尖头靴,淡银色的头发用彩带扎成一根根小辫子,辫梢缀满了珊瑚珠、白砗磲、绿松石……他们的眼睛是灰色的,两耳奇长似角,耳尖随着吹过的风一直颤动不休。

    “风语兄弟,好久不见啊!”巴雷的豪笑声遥遥传来,围聚的族人纷纷让开一条路。

    最前头的风媒勒住羚蜥,轻盈跃下,似一片随风飘落的树叶。他面目柔和,八十来岁,在风媒一族正当壮年。

    “你好,巴雷朋友。”风语迎上巴雷,双臂交叉于胸,行了一个风媒特有的问候礼,“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

    “哈哈,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风语兄弟,这次你们定要在俺这边多住些日子,至少过了立冬的‘火盆节’再走。”巴雷热络地揽住风语,这帮风媒来的真是时候。一来族里人心惶惶,急需抚慰;二来,万一马化上门找事,风媒也脱不了身,不得不跟寨子一同抗敌。这些个风媒,手头可都有绝活呢。

    风语微微一笑:“风何时走,何时留,并不随人心意。”

    “好了好了,俺晓得你们风媒四海为家,不习惯待在一个地头。可寨子里的娃子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你们来,好多看几天杂耍哩!风语兄弟,你不会让娃子们失望吧?”巴雷话音刚落,孩子们就鼓噪起来,胆大的娃拽住风媒的斗篷,又叫又跳。

    “那就先陪孩子乐呵一下。”一个风媒眨了眨眼睛,“嗖”地跳起,在羚蜥背上连翻了几十个筋斗;另一个风媒一展斗篷,六只彩球出现在手上,来回抛掷,引得孩子不断尖叫;还有的风媒打开箩筐,掏出糖面,捏起五颜六色的糖人儿。许多妇人也拥上来,急着交易存了好久的山货。

    “点起篝火,宰杀猪羊,大伙儿今晚痛痛快快地耍!”巴雷大喝道,“来,风语兄弟,上我那儿好好喝几杯。巴狼,你看着点,守好寨子。”

    巴狼弯腰领命,抬起头时,巴雷和风语已经走得很远。他眯了眯眼睛,绕着风媒的商队察看了一会儿。

    “这是咋回事?”他神色微变,指着一个刚刚卸下来的大箩筐。里面蜷缩着一个人,低垂着头,昏迷不醒,肋下紧裹白布,血水隐隐渗出来。

    “是我们在寨子附近遇上的,他倒在山路口,应该是被野兽抓伤了。”边上的风媒一边解释,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人抱起来,“我们给他用了伤药,但不大管用,你们巫祭医术高明,兴许有办法。”

    “这么巧?”巴狼一把揪起那个人散乱的长发,往上拉。“嗯——”那个人发出一记微弱的呻吟,他肤色黝黑,双眼狭长,鼻梁尤其高挺。巴狼目光下移,落向对方修长的手掌,心猛地跳了一下。

    “朋友,你这是做什么?他的伤很重。”风媒皱了皱眉。

    “你们风媒还真是出了名的滥好人。”巴狼松开手,哼了一声走开了。绕开人群,他霍然转身,目光远远地盯着那个人,直到风媒抱着对方走向支由的住所。

    “风媒向来是行走天下,与人为善的。”不知何时,王子乔飘然而至,遥望着风媒离开的方向曼声说道。

    巴狼狞笑一声:“多管闲事的人,迟早是要惹事的。先生你说对吗?”

    王子乔笑而不答,风媒救来的那个人,想必就是乌七。隔得还远,他就感应到了那股浓烈的羽族味道。

    这是要唱哪一出呢?王子乔暗自琢磨,旁边的巴狼目光闪烁,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属。

    巫族的人已经点起篝火,烧烤的猪羊滋滋冒油,一堆堆火光直冲夜空。风媒们开始表演杂耍,有的拉起马尾琴,欢快的乐声响彻四周。更多的风媒和巫族人手挽手,绕着火堆载歌载舞。

    “您是王子乔?名满天下的八荒第一方士王子乔?”这时,一个风媒凑过来,犹疑地问道。他还是个少年,柔嫩的耳尖刚长出浅浅的绒毛。

    王子乔微笑颔首。

    “真的是您啊!”小风媒捏了捏拳头,激动得脸蛋通红,“五年前,我们在大晋永宁侯府演杂耍的时候,见过您呢。您为永宁侯贺寿,露了一手‘桃核成树’的术法,实在佩服死我啦。”

    巴狼面色骤变,小风媒又道:“对啦,这里的少族长也是您的忠实拥趸,他还让我搜寻了好些本您的传记。”

    “哦?这倒有趣。”王子乔微微一愕,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方唱罢我登场,且看粉墨各自妆。小友,不妨把少族长的事说来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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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平躺在竹床上,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支由背过身去,打开药箱,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巫祭,他还有救吧?”风媒关切地问道。

    “只是失血过多,没什么大碍。待会儿给他服下巫族的秘制白药,应该会醒过来。”支由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先去忙,这里交给老夫就好。”

    风媒一走,支由迫不及待地关上门。

    “你的心跳得很快。你很怕,很惊慌。”那个人依旧躺着,缓缓睁开眼,明亮又锐利。“你在怕什么?在慌什么?”

    冷汗从支由额头渗出,他伸袖擦了擦,更多的汗珠冒出来。“俺……俺……乌七先生,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我告诉过你,羽族是八荒最高贵的长生种,称呼吾等要加上敬语。难道你忘记了,低卑的巫族人?”

    “是,是,高贵的乌七先生。”支由颓然垂下头,对方虽然一直静卧不动,却像一柄无时不在催发锋芒的利剑,稍有怠慢,漫天剑气就会破空射来。

    乌七冷笑:“那么是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毁掉羽族豢养的血眼隼?须知你的一条贱命,还抵不上它一根羽毛珍贵。”

    支由心头猛地一抖,乌七居然知道了!该死,那些个血眼隼一定与羽族心灵相通。“是王子乔!”他心念急转,嘶声喊道,“是那个八荒第一术士王子乔干的!高贵的乌七先生,请您相信俺,俺咋敢背叛天下最高贵的羽族呢?”

    “你又说错了。”乌七竖起一指,对支由轻轻摇了摇:“是天上天下最高贵的羽族。好了,低卑的巫族人,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统统给我讲一遍。有我在,有羽族的剑在——”他扯掉包扎的伤布,从容起身,神色倨傲,“天上天下,绝对没有人敢动你。”

    “是,是,高贵的乌七先生说的是。”支由佝偻着腰,颤声应道。窗外,天光放红,依稀传来族人的欢闹和琴笛声。他干涸的眼窝莫名一涩,老泪几欲落下。

    是风媒的笛声。

    支狩真背倚围栏,拥着貂皮裘,独自半躺在哨岗冰冷的木板上,倾听时而高扬如瀑,时而柔缓如丝的笛声。

    “乐器之物,看似多情,其实最是无情。”支狩真捂住嘴,轻轻咳嗽,“虽能演绎千般悲欢离合,却又与自身毫不相干。”

    一个黑影幽灵般出现在对面,声音飘忽不定:“那个羽族混进来了。俺不会看错,他虎口和手心的那种老茧只有多年练剑才会有。”

    “该来的总会来。王子乔来了,马化也要来,他怎能不过来瞧一瞧?爹生前的定计,本就需要那个羽族过来,才能一绝后患。”支狩真神色平静,“我只盼盯着寨子的羽族只有他一个,不然就麻烦了。”

    黑影断然道:“肯定就他一个。当年老族长可是用命去试了,差点杀掉那个羽族,也没见其他人出手。”

    “但愿如此。”

    “卖书的小风媒刚巧认识王子乔,他现在肯定全明白了。”

    支狩真笑了笑,紧紧身上的貂皮裘:“王子乔是个聪明人,迟早都会明白的。正因为他太聪明了,所以只会选择给他更大利益的人。”

    黑影森然一笑:“马化应该快到了。”

    “多年筹谋,终于到了结束的一刻。”支狩真低叹一声,扶栏而起,目光徐徐掠过苍莽的百灵山。

    “小时候,我觉得住在寨子里很好,可以爬树,玩泥巴,潜到小河里抓虾子。后来,我发现这里是一座铁笼子,锁住我,一点都透不过气。而现在……”他仰起头,闭上眼,悠扬的风笛声跨过寨楼,跨过风中起伏的竹林,跨过百灵山上空皎洁的满月。

    “梦惊凭栏霜月明,远笛怨风弄残听。青山流水总无意,谁重去留太多情?其实这里永远都是一个样子,无论我喜欢,怨恨,它都不会改变。”支狩真喃喃说道。

    黑影也扬起头,月亮一点点攀过山岚,越升越高,遥不可及。他听不懂支狩真的诗义,可他晓得,无论做什么,都望不到那轮在长啸声里的圆月了。

    两人陷入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风笛声渐渐消散,远处的篝火暗下来,族人的欢闹声悄不可闻。

    正是夜半静谧之时。

    “俺一直想不通,刚来寨子那会儿,你咋就不怕俺哩?”黑影默然良久,突然问道。

    “那个时候……”支狩真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那个时候,对方被粗重的铁链拴在菜窖里,眼珠子像发绿光。可不锁不行,他会乱咬,会抓狂,而寨里的娃一见他便哭,大些的冲他扔石子、吐唾沫……

    “也是半夜……”黑影低声道,嘶哑的声音含着从未有过的柔和。也是半夜,支狩真偷偷溜进菜窖,盯着他瞧。他狠狠吼,露爪牙,可那个瘦小的娃子就是吓不走。

    后来他累了,两个人相互盯着着,也不说话。再后来,他居然就那样睡着了。

    那是他第一次在人跟前睡着。

    “其实,我也不晓得为啥不怕。”支狩真摇头笑了。一阵山风呼地刮来,卷起柏树枯叶,哗啦哗啦洒下来。

    “俺不会跟你一起走。”黑影又沉默了很久,突兀说道。

    “你说什么?”支狩真失声道。

    “俺不会跟你一起走。你们人的日子,俺……过不惯。再说,俺要缠住巴雷,俺走不掉的。”

    “不走你会死!这不是我们说好的!”

    幽黑的天色下,两双眼睛默默盯视,恍惚又回到多年前冰冷而黑暗的菜窖里。

    “俺决定了。”黑影的声音重新变得冷厉。天光倏然一暗,浓重的云层覆盖夜空,圆月消失,四下里一片模糊难辨。

    “爹的恩情你已经报答了!这些年要不是有你,我早撑不下去了!”支狩真急切伸手,去抓黑影。

    突然,两人同时回头,冲向围栏。

    遥遥望去,一个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崖渊深处的羊肠山径上,攀藤爬岩,纵跳如飞,铜铃大的黄色瞳孔闪烁着凶残的光。

    “马化比俺们估计的还要快。没空扯了,准备动手!”黑影喝道,“下面那几个龟儿子,俺来干死?”

    “我自己可以。”支狩真断然道,“可你必须跟我一起走,不然……”

    “那俺做俺的。”不等支狩真说完,黑影跃下哨岗,飞掠而去。

    山风迎面扑来,凛冽如刀,黑影奔跑的姿态如一匹狂野的狼。

    ——自己是在报答支野的恩情?黑影龇露白牙,笑得桀骜,狂风中扬起蓬乱的头发。

    哨岗上,支狩真脱掉皮裘,扔下悬崖,徐徐抽出袖中的匕首。

    ——其实不对。不是为支野,更不是为什么巫族大计。黑影越奔越快,一只只小竹筒从怀里甩出,灌满的桐油四处抛洒。

    “砰!”支狩真掀起屋顶隔板,解开袴裤,一股尿飞流直下。下面传来醉醺醺的喝骂声,一个巫族大汉跌跌撞撞地抓住竹梯,冲了上来。

    山风愈发狂烈,犹如一波高过一波的重重怒涛。黑影逆风而奔,重重树影从两旁飞速倒退。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黑影仿佛又看到多年前那双盯着他的眼睛,关切又担忧,胆怯又勇敢的眼睛。

    剑光如雪,鲜血飞溅,巫族大汉捂着喉咙,一头栽倒在围栏上。

    黑影从怀里掏出不尽木的火折子,迎风一晃,火焰亮起。

    剑光疾刺,姿态舒展,另一个爬上来的大汉猝不及防,颓然倒下,鲜血从心脏迸溅。

    黑影狂笑,拼劲全力把火折子远远扔出去。

    ——只因为,在那么孤独的寨子里,还有一个和他同样孤独的人。只因为,在一个个孤独又沉默的深夜里,两双对视的眼睛,是彼此唯一的光。

    “轰!”火光冲天,燃烧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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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碌碌!”一具巫族壮汉的尸体沿着竹梯滚下来,趴在巴横床前,血水不停从背心渗出,淌到地面上。

    “小六!老麻!二狗子!大角!”巴横从床上翻下来,惊呼族人的名字,手上的酒筒洒了一大半。他去摸墙上挂的弯刀,可酒劲上头,身子发软,连刀柄都抓不牢。

    出事了!先是支狩真弄了泡尿下来,接着其他人找他算账,一个接一个,全不见人影。最后连滴酒未沾的巴呗跑上去,也变成尸体掉下来。巴横竭力握紧钢刀,往大腿上一拖,刀刃划破皮肉,一阵溅血的疼痛,酒意顿时醒了一大半。

    逃!先逃再说!不管哪个捣鬼,叔叔一定饶不了他!巴横定定神,踉跄着往门外冲。

    “骨碌碌!”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竹梯上滚落,衣衫浴血,鬓发散乱,赫然是支狩真!

    巴横迈出门槛的脚不由一停。

    “有……有……”支狩真目光涣散,气若游丝,兀自把染血的手抖索伸向巴横,“是……”

    “啥?到底咋回事?”巴横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发问。他要是啥都没搞明白就求救,怕会挨巴雷一顿怒骂。

    支狩真含糊不清地说了什么,巴横瞧瞧上面没动静,咬牙跑回去,一把揪起支狩真,低吼道:“快说啊!你个龟儿子,到底咋回事?”

    “是——”支狩真嘴唇翕动,巴横凑上耳朵,贴近对方的嘴。蓦地,他额角传来尖锐的刺痛,一柄匕首插入太阳穴,鲜血无声溢出。

    巴横狂吼一声,暴然抬头,支狩真缓缓松开匕首,沉静地看着他:“是我替巴狼向你问好。这件狼皮袄,你穿得太久了。”

    巴横目眦欲裂,奋力举起刀。支狩真神情淡然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咣当!”钢刀无力地滑落在地,巴横气绝伏倒。

    支狩真喘了口气,爬上哨岗。四周尸体横陈,悬崖下方,马化沿着羊肠小道飞快接近,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攀上崖顶。

    支狩真把族人的尸体拖下去,连同巴横二人一起,埋在山崖的柏树下。接着,他咬破手指,在埋尸处画了一个古老的巫符。鲜血渗入黄土,巫符闪过一丝妖异的红光,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山寨的梯田、猪圈、茅坑、竹林等处各自闪过微弱的红光。片刻后,巫祭住处的东坡阴风大作,山石摇晃,乱石堆发出一丝奇异的嗡嗡声。

    “嗯?”乌七蓦地心有所感,推门而出。四面的嶙峋山石像从沉眠中苏醒的怪兽,颤动不休,源源散发出无形的波纹,相互激荡,向整座山寨扩散。

    “这个——难道是八阵图?”支由震惊失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在岩石群表面闪过,流转勾连,汇聚成玄妙的阵法纹理。

    更远处,火光腾跃,急速蔓延。无数竹楼、林木陷入火海,燃烧崩塌。妇孺的哭闹声、族人的奔走声、牛羊的惊嘶声此起彼伏。

    “这是咋啦?失火还是……”支由愈发惊惶,一时干搓着手不知所措。

    “蠢才,分明是有人启动了这里的阵法。”乌七盯着乱石堆,目光冷峻,“你不是告诉我,这堆石头徒具架势,毫无用处么?怎么,居然还有人可以施出你们巫族秘传的祝由八阵图?”

    支由一阵茫然:“不可能,八阵图早失传了。难道是巴雷搞鬼?要么是王子乔?不过他一个外人,哪怕手段通天,也无法操控巫阵,这得有巫族血脉才行哪。”

    乌七森然道:“看寨子的火势分布,层次有序,分明有人刻意纵火,配合八阵图启动。你这头蠢物,一直被人蒙在鼓里,这个小寨子的水比你想的要深多了。”

    支由呆了片刻,恍然叫道:“俺晓得了!这两年寨子出的怪事,一定也是他们干的!马化的死也和他们脱不了干系!”他脸上压抑不住惊恐之色,喃喃道,“他们到底是哪个,要干啥?听以前的老巫祭说,八阵图一起,整个山寨会彻底封闭,只能进不能出。高贵的乌七先生,俺们现在该咋办?”

    乌七肃立不语,乌黑的长袍被风吹得猎猎翻飞,似夜空滚涌的乌云。良久,他嘴角渗出一丝尖锐的冷笑:“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在这里等,他们自会找上门来。”

    “砰!”

    最后一头马化双爪扣岩,一跳数丈,重重落在崖顶上,震得砂石飞溅。

    总数一百的马化小队全部攀上山崖,身着藤甲,杀气腾腾,迅速整合成十组战斗阵型。

    一组马化围住哨楼,纵身直扑。“噼里啪啦!”哨楼四分五裂,轰然倒下,板墙纷纷崩飞,激起一片尘烟。

    “孙胡头领,里面没人,但有新鲜的血迹。”一个颊生白毛的马化禀报道。

    孙胡面目粗犷,额突嘴阔,肌肉贲起的强健身躯高达十尺,颈后、手背密布黄茸茸的粗毛。他目光四下一扫,投向寨子起火的方向,黄澄澄的瞳孔闪过凶光。

    “孙胡头领,是不是先查一下再动手?”颊生白毛的马化迟疑着道,“这事有点不对,像有人故意把咱们引过来。偏偏寨子又这个当口起火,万一有人存心不良……”。

    “甭管那么多!一个小旮旯里的寨子,能玩出什么花样来?”孙胡一挥臂,不由分说地道,“照老规矩,男的杀光,女的先奸后杀!”

    “可是……”白毛马化还待再说,孙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谁敢动咱马化,就得血债血偿!这是马化一族横行蛮荒的铁律!”

    他拔出背后斜插的烈焰赤铜棍,遥遥指向寨子:“小的们,今天血洗寨子,杀个痛快!”

    马化齐齐大吼,百人汇聚成三角形的冲阵,如同山洪泻闸,猛扑而去。孙胡一人压在阵末,灼灼目光犹如实质的光束,沿途来回扫荡。他岂不知这事有古怪?可送上门来的杀戮借口,哪能白白推掉?马化武道走的是炼体之路,炼体需要大量资源,烧杀抢掠是最快的法子。

    飞沙走石,怪吼摇木,马化挟着滚滚扬尘,以惊人的高速逼近山寨中心。巫族人正忙得焦头烂额,四处救火,被怒潮般的马化战阵碾过,当场碎肉横飞,血水喷溅,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马化!”远处的吊脚楼上,巴雷肃立窗前,心头骤然一沉。

    风语面色微变:“贵族惹上了马化?”

    “风语兄弟,俺也弄不清咋回事。不过俺晓得,马化残暴成性,向来不留活口,就怕连累风媒的兄弟们。”巴雷冷森森地看了风语一眼。寨子起火,马化又从后山杀出,族里多半有了内鬼。

    风语踌躇了一下,道:“也许贵族和马化有什么误会,不妨解释清楚,也好避免生灵涂炭。”

    “噗嗤!”仓促中,一个风媒躲闪不及,胸膛被马化硬生生挖开。马化一把攫出热气腾腾的心脏,往大嘴里一塞,咀嚼得吱吱作响,血水沿着毛茸茸的嘴角流出。

    风语攥紧手指,脸上露出悲痛之色。巴雷面无表情:“马化向来蛮横,哪肯听人解释?”他暗暗心惊,这伙马化战力彪悍,杀伐精熟,根本不是族人可以抵挡的。一念及此,他不由生出一丝退意。

    “嗖——”尖风呼啸,一道白光从树丛深处激射而出,快若惊电,猛然贯穿一个马化的咽喉。白光余势不尽,带动马化向前直奔数尺,插在地上,赫然是一柄摇动不休的钢刀。

    马化纷纷暴叫,势如疯虎,厮杀愈发凶狠。巴雷、风语齐齐色变,杀了马化,双方再无回旋余地。巴雷不甘地望了树丛一眼,长啸一声,跃楼而出。

    “巫武大人来了!”“干死这帮龟儿子!”“大伙儿操家伙,和他们拼了!”族人连连吆喝,逐渐稳住乱势,抓起钢刀反击。一众风媒也聚拢在一起,跳上羚蜥,展开游斗。

    “杀!”巴雷身在半空,怒吼出拳,急促喷涌的浊气仿佛一枚巨石弹射,轰然砸在马化战阵的尖角上。最前端的两个马化口喷鲜血,撞飞出去,臂骨、肋骨折断一片。

    巴雷微微皱眉,这一拳他蓄满浊气,挟怒痛击。谁料马化伤而不死,皮肉筋骨的坚固远超常人。

    一声猿啼般的怪叫拔空而起,一道巨影从马化阵尾迅疾弹出,在巴雷尚未落地时,将他强行截住。

    “啪啪啪!”一连串腿影翻飞,势大力沉,矫若游龙,踢得巴雷倒飞出去,疲于招架,全无半点还手的机会。

    “无影腿。”风语凝视战局,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马化势力雄厚,睚眦必报。如果风媒与他们彻底翻脸,日后行商蛮荒,不知要死去多少无辜的族人。他不在乎自身生死,却顾虑其它风媒商队的安危。

    半空中,孙胡双腿连环踢打,蹬、撩、扫、勾,绵密不绝。巴雷每一次格挡,都被他巧妙借力,再次蓄势腾跃。而他踢出的每一脚凌厉刁钻,浊气浑厚,将巴雷一次次踢向半空,无法落地回气。

    眼看不妙,巴雷发了狠劲,双臂猛然一揽,形如抱月,死死夹住孙胡扫来的左腿,任由另一腿连续蹬踏自己的肩膀。“给俺断!”巴雷嘴角渗血,臂膀发力,要把对方的腿硬生生拧断。

    “啪啪!”巴雷硬吃了十多脚,内腑剧烈震荡,肩膀高高肿起。但孙胡也被他牢牢锁住,无法腾挪,双方同时往下落去。

    脚底触地的一瞬间,巴雷后背拱起,猛扳孙胡左腿,骨骼扭曲的咯吱声清晰可闻。陡然间,孙胡手臂骤然一长,以一个无比反常的姿势绕过胯下,准确击中巴雷下巴。

    “砰!”巴雷应声飞跌,口吐鲜血,在地上翻滚了十多丈。

    “通臂拳!”风语长叹一声,斗篷如风帆鼓起,似一朵浮云飘然掠向战场。

    “杀!杀!杀!”孙胡毛发皆张,凶威毕露,一跳横越半空数丈,直扑巴雷而去。

    四周马化纷纷狂吼应和,一时杀声震天,一股股暴戾的浊气不断升腾,汇成一片惊涛骇浪,冲击得巫族众人心惊胆寒,手脚发软。

    眼看孙胡扑近,挥起的拳头相距巴雷不过数尺,一匹斗篷仿佛垂天之幕,蓦然挡在孙胡跟前。斗篷一抖一颤一摇,生出层层风墙,卸去孙胡重如千钧的拳劲。

    “这位马化朋友,有话好说。”斗篷一转,哗然披在风语身后。他稍一犹豫,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对孙胡拱拱手,施了一个马化的问候礼。

    孙胡睥睨了对方一眼,收起拳头,目光闪动:“你想说什么?”

    风语再次拱手:“俗话说,和为贵。不知这所寨子哪里得罪了马化朋友?在下愿意当个和事佬……”话未说完,他眼前一片火光喷涌,风语骤不及防,勉强身躯微侧,向旁疾闪。

    一束烈焰从他腰际擦过,紧接着,一个沉重的硬物呼啸而至,猛然撩中他的膝盖,风语飞跌出去,面色惨白,髌骨碎裂成渣。

    “区区一个风媒,也想架咱马化的梁子?你配吗?”孙胡狞笑着啐了口唾沫,手中的烈焰赤铜棍吞吐火焰,飞快旋转。这个风媒够蠢,空有一身炼气还神的武道修为,却废话连篇,以致被自己偷袭得手。要不然,自己还得大费手脚。

    远处的风媒纷纷怒喝,催动羚蜥奋勇反扑。他们先前尚留余地,采取游斗,如今个个红了眼,拼尽全力冲杀。

    一个风媒仰头灌下一大筒烈油,肚子高高鼓起。他张口一喷,一道粗长的烈焰呼啸射出。一头马化被喷个正着,化作汹汹火人,奔逃惨叫。火焰又波及另外几头马化,披挂的藤甲一触即燃,痛得满地打滚……

    一个风媒灵巧钻入羚蜥腹下,躲开马化的拳头,双手一抖,一只只彩球漫天射出。“砰——砰——砰!”彩球相互撞击、炸裂,无数尖针从球内绽开,暴雨般向四周迸溅。马化悲号连连,疯乱挥臂,双眼扎满密密麻麻的针刺……

    还有的风媒一抖斗篷,掀起一片片浓烟密雾,笼罩四方。马化双目难辨,遭烟雾一熏,流泪咳嗽不止。突然小腹一阵绞痛,竟被一柄铁刺扎进来,踉跄倒地……

    “变阵!”孙胡厉声怪啸,烈焰赤铜棍高高扬起。马化霍然散开,由三角冲阵转为一字长蛇阵,长蛇灵活游动,首尾相应,在巫族和风媒之间来回穿绕,逼使风媒无法施展大范围的袭杀,不得不近身缠斗。

    孙胡的烈焰赤铜棍顺手一挥,砸向风语。风语斗篷起伏,带动身躯来回飘动,避开棍袭。孙胡冷笑一声,烈焰赤铜棍转动如轮,强烈的气劲暴涨而出,连成一个个庞大的气轮漩涡,把风语笼罩在内。饶是对方身法飘忽,也不由渐渐迟滞,加上膝盖碎裂,动作愈发笨拙。

    “呼——”烈焰赤铜棍的棍头一点,再度喷出大蓬火焰。此火采集地心母炎而淬,色泽莹蓝,灼烈纯正。火焰所过之处,空气仿佛水波荡漾,发出“滋滋”蒸发之声。

    风语心头一凛,全力展开斗篷,掀起滔天大风。风吹烈火,火势倒转,反向孙胡卷来。

    孙胡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不躲不闪,冲上去挥棍直劈。“着!”随着孙胡暴吼,烈焰赤铜棍上镌刻的符纹光芒一闪,犹如长龙汲水,将烈焰悉数吸附。

    “嗞啦”一声,棍头劈中斗篷,斗篷顷刻焚烧。风语神色陡变,迅猛的狂风从全身鼓出,将蔓延而来的烈焰吹开,同时借助风力推送,身形向后飞退。

    孙胡早已一个纵跳逼近,长棍抖手甩出,砸向风语前方,迫使他身形一顿。孙胡趁势手臂伸长数尺,一把扣住风语后背。“咔嚓!”数根椎骨被硬生生抓断,鲜血泉涌而出。

    “乖乖给咱回来!”孙胡猛一发劲,体内凶悍的浊气沿着五指,排山倒海一般冲向风语内腑。风语痛哼声中,鲜血狂喷。

    “轰!”一个拳头挟着隆隆雷音,突如其来,直奔孙胡腰肋。恰是孙胡招式用老,五指被风语牵制之时。

    “来得好!”孙胡大吼,左拳后发先至,狠狠迎上。“轰轰轰——”眼花缭乱间,两只拳头一次次交击,以硬碰硬,以狠对狠,犹如两头凶猛的史前巨兽抵额冲撞,猛烈的浊气重重激荡,掀起狂乱气浪。

    “轰!”双拳再次激烈撞击,空气爆裂,迸出一声裂石穿云的巨响。巴雷跌撞后退,神色惨淡,好不容易站稳,一口鲜血喷喉而出。他隐忍多时,抓住机会拼力一搏,却仍被孙胡霸道之极的力量击退,伤上加伤。

    与此同时,一道道疾风从风语体内冲出,旋转出无数气流,挣脱了孙胡的五指。“嗤啦”铁钩般的指尖从风语背心一路滑过,撕出五条血淋淋的伤口。孙胡伸腿一勾,烈焰赤铜棍倒飞而回,棍梢扫中风语肩头,打得他扑跌出去,一连串鲜血半空抛洒。

    烈焰赤铜棍接着一划,转出完美的弧线,将巴雷顺势圈入。巴雷勉强抵挡数招,不住后退。猝然间,一腿疾如电光,从绵密棍影中穿出,狠狠蹬中巴雷小腹。

    “哇!”巴雷鲜血狂喷,像崩开的石块远远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杀!杀!杀!”孙胡杀得性起,肆意高吼,烈焰赤铜棍飞掷而出,将远处一个风媒的胸膛贯穿。

    马化们业已稳住阵势,占尽上风。他们久经战场,精通杀伐,远不是巫族、风媒可比。一字长蛇战阵接连不断地变化,时而聚拢时而分散,时而齐头并进,时而环绕成圆,杀得对方血肉横飞,哀嚎遍野。

    待到孙胡冲入战场,顿如虎入羊群,当者披靡。一个个风媒溅血飞跌,或胸膛或小腹或脑袋,无不被彪悍的拳头击穿大洞,全无一合之敌。

    “血都不见了。”王子乔站在一具干瘪的巫族尸体旁,蹲下身,手指摩挲着地面干燥泛黑的泥土。旁边人影蹿动,纵横扑闪,却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仿佛他只是一截空洞的幻影。

    “这是——”王子乔蹙眉沉思,精神力如同一张铺开的蛛网向外辐射。任何人一触及,心神立被扭曲,哪怕眼睛看到他,也无法传入脑海。

    “莫非是——?”王子乔抬起头,放眼四方。无论巫族、风媒还是马化,一旦受伤,洒落的鲜血顷刻消失。似乎整片大地化为一张蠕动的贪婪巨口,吞噬血液,点滴不剩。

    “血祭那玩意,得用活人才行哩。”

    “一定要活人么?”

    “必须是活的,这是祖上的规矩。”

    霎时,他与巴雷在祭坛的对话仿如一道闪电,亮过心头。“是血祭!血祭天地,以成巫灵!”王子乔恍然大悟,巫族、风媒、马化还有那个潜入的羽族,都不过是成就巫灵的养料。他们杀得越狠,死得越多,养料就越充足。

    王子乔思索片刻,突然手指划地,匆匆写了几个字:“宝叔、祭坛。”手指书写不停,“巴妹子、猪圈……头颅、梯田……溺死族人、粪坑……”随着手指划动,地上渐渐呈现出一幅模糊的地形分布图。

    “还有后山!”王子乔眼神一亮,指尖勾动,补上图形最后欠缺的一角。

    眼前的图画蓦然清晰,在王子乔眼中不断放大。

    不是地形图!王子乔目射奇光,振衣而起。这是一个“巫”字!是巫族最古老、最原始、最神圣的鸟鱼文字!

    同样也是巫族秘传的无上血祭法阵!

    “始于祭坛,终于祭坛。支狩真,支野,你们真是好大的手笔!”王子乔再不犹豫,长笑迈步。

    遥遥地,他听到对面山顶传来清亮的蝉鸣。

    蝉音渺渺不定,似有还无,类似一种玄之又玄的精神感应,飘过杀气沸腾、残骸抛飞的战场。

    王子乔跨过纵横交错的尸体,走向祭坛所在山头。

    路过巴雷时,他望见对方遍体鳞伤,拳头撑地,竭力要爬起来。王子乔收回视线,从巴雷身后径直走开,像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但他的精神之网倏地分出一丝,趁巴雷虚弱之际,悄然潜入对方心神。

    这一刻,巴雷所有的念头都化作心湖倒影,历历可辨。

    悲痛,愤怒,茫然,恐惧、悔恨……巴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首四顾:一座座吊脚楼在火海中焚烧,轰然倒塌;一个个族人被挖心剖腹,挣扎凄鸣……他的双目渐渐赤红,喉头发出野兽般的粗重喘息。

    心湖微微摇曳,焕发出灵动的波光,王子乔发出满足的轻叹。人心的变化总是如此奇妙,无论是喜是悲,只要到了极致,都是可供品尝的精神美味。

    “嗬嗬——”汹汹火光映出巴雷青筋暴绽的脸,一幅幅昔日画面浮现于心:

    “我要变成族里最强的娃子!”面对树桩,六岁的他咬牙击拳,汗流浃背。

    “我要变成族里最强的汉子!”瀑布流下,年轻力壮的他岿立如山,任由冲刷。

    “我要变成最强的巫族!”大山深处,初任巫武的他搏杀凶兽,浑身浴血。

    可从什么时候起,他一心变强的雄心,被族长之位代替了呢?

    巴雷蓦然一个激灵,四下里的厮杀声渐渐远去,转马灯般的人影似也消失。他仿佛孤立在一片空寂的天地间,种种杂念犹如火烬,一一熄灭……

    一丝明悟油然而生:原来不知不觉,俺已偏离武道!

    俺走错了路!

    巴雷浑身一震,双目中恍若闪过一道煌煌厉电。

    “咦?”王子乔微微一愕,潜入的一丝精神力被巴雷自动斥出。他回过头,望见巴雷仰天长啸,无形的怒雷涌出四周,掀起隆隆声浪。

    一束肉眼可辨的紫气从巴雷头顶心喷出,在半空聚成似真似幻的人形:尖嘴猴腮,双爪双翅,腹部鼓起,壮如力士,赫然是巫族古籍里绘画的雷巫之像。

    “生死关头,居然顿悟出了武道法相。”王子乔轻赞一声,法相是炼气还神后期方能生出的神通,巴雷明了己心,武道大进,真正触摸到了精神世界的神妙。

    可惜这样的武道奇才,仍旧逃不过棋子的命运。王子乔付之一笑,沿着山径而行。放眼望去,雪玉般的瀑布劈开夜色,如一匹冷森森的刀光。四周水声轰隆,宛如黄钟大吕齐鸣,愈发显得山巅祭坛高不可攀。

    “咝——”一缕血红色的烟雾从王子乔脚下突兀钻出,妖异扭动。王子乔脚步微顿,只听“咝咝”声频繁响起,一缕缕血雾争先恐后冒出地面,仿佛一条条狞恶血蛇,围绕着王子乔舞动不休。

    王子乔略一沉吟,朗声道:“王某想见识一下巫族千年难遇的血祭之礼,不知少族长是否应允?”

    片刻后,血雾倏忽散开,继而在前方两侧汇聚如林,蜿蜒通向祭坛。王子乔轻笑一声,沿着血雾之路直行。

    接近山顶时,一阵清朗的吟颂声随山风送来:“追惟吾族先祖,天地开辟之初,敬神灵养万物,观天象察地理。筚路蓝缕,披荆斩棘……”

    王子乔循声而望,巍巍祭坛之下,少年翩然舞动,似在深邃无际的夜空之海上踏浪放歌。

    正是支狩真!

    王子乔放慢脚步,端量这一场千古秘传的巫族祭祀之舞。

    据说巫族贵为上苍宠儿,奉天承运,代行神职。祭祀之舞便是巫族沟通天地,祈禳祭拜的神圣仪式。

    “开先立极,泽被八荒。是以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少年且舞且诵,广袖舒挥,步履轻旋,深红色的巫族祭袍宛如云聚云散,风起水涌。

    “是以风调雨顺,百族臣服……”支狩真时而仰天击掌,神色庄严;时而俯身顿足,姿态古拙。进退之间,鸟翔鱼游,身姿仿若焕发生命的巫族文字,莫不暗合天地自然神韵。

    王子乔正要走近支狩真跟前,“哗啦”,无数血雾凭空涌出,隔开两人。血雾如滚水沸腾,涌出一张张狰狞面孔,冲着王子乔嘶吼。

    王子乔后退半步,心神微凛。一张张血脸似曾相识,极像死在厮杀中的巫族、马化、风媒……随着支狩真吟念祭文,血雾不住升腾而上,凶怖的血脸争先恐后涌出来,犹如地狱恶灵临世,密密麻麻。

    不知不觉,祭坛上空被一片浓烈的血色笼罩。

    “……金乌焚日,猕猴摘月,婴蛇盘野,金蝉隐莽。支氏敬拜上苍,佑启吾族苗裔,得降四灵显化,昭示赫赫天威。鉴此精诚,鬼神扶护,恭陈血食,伏维尚飨!”

    语声至此而止,少年拂袖静立,余音悠悠回荡山野。“轰!”天地仿佛响起一记回声,漫天血云破开,一头浑浑冥冥的异物隐隐探出头来。

    王子乔心头一悸,如堕冰渊,心湖被一股浩荡无匹的气息压得动荡不安。饶是如此,他仍然竭力定住心神,望向异物。

    它无色无状,非虚非实,直奔支狩真而去。即便王子乔见多识广,也瞧不出它究竟是什么。

    无数血脸发出鬼哭狼嚎的齐鸣,纷纷投入异物。异物骤然收缩,化为一道疾驰的血线,扑入支狩真眉心,与虫蛹相撞。

    “吱”的一声,风起云涌,天地变色,群山之间响起一声清冽悠远的蝉鸣。虫蛹绽开无数裂纹,一只金蝉破茧飞出!

    它悬浮在支狩真意识的最深处,双目昏昏默默,密布血色繁纹,八片膜翅白金煌煌,边缘薄锐如刃,散发出一股沛然莫御的锋芒。

    “蝉鸣!”百灵山百里开外,槐林深处,碧波湖畔,一名盘坐的羽衣老者霍然掠上半空,遥望百灵山,脸上皱纹颤动,老泪盈眶。

    “蝉鸣!”乍听蝉声,巴雷微微一愕,来不及多想,雷巫法相怒吼挥拳,与自家的拳头合二为一,猛烈轰向扑来的孙胡。

    “蝉鸣!”乌七立在乱石堆前,目锐如剑,投向祭坛所在的山头。上空血云消退,天色逐渐明朗,圆月正从云层背后一点点浮出。

    “真个古怪,这都秋末了,哪来的知了?”支由困惑地摇摇头。

    乌七哼道:“巫族若无古怪,我乌部又怎会在这穷山沟里,苦苦守上数百年呢?”

    支由听得心头一寒,乌七目光忽转,一小队马化急速冲过乱石堆,杀气腾腾,扑跃而来。

    “高贵的乌七先生……”瞧见马化凶神恶煞的模样,支由仓惶退到乌七身后。

    乌七挺直如松,一步不动,直到马化纷纷围来,才冷然道:“吾乃天荒羽族,尔等蛮夷,还不快滚?”

    “滚?”为首的马化楞了一下,斜眼瞅了乌七几眼,狞笑道,“你是羽族,爷还是神仙哩!天荒的羽族会来这种鬼地方?你个蠢货连牛都不会吹呦!”

    几个马化哄堂大笑,支由急切道:“你们不要动手,这位乌七先生真是高贵的羽族。”

    一个塌鼻子马化上前,轻佻地冲乌七吐了口唾沫:“你要真是羽族,就把鸟翅亮出来,飞一下给咱瞅瞅!”

    乌七面色一沉,一柄长剑从脊背内无声跃出,寒气冲霄,光芒逼人。羽族为卵生种族,出生之后,双翅会在一月内蜕落,直到修为进入炼神返虚,激发始祖血脉,才会重生羽翼。他以为马化故意作践自己,却不知,这些底层的马化只听过羽族剑震八荒的名头,哪会晓得太多?

    “侮辱羽族者,死!”乌七厉声喝道,长剑疾如闪电,“嗖”地贯穿塌鼻子马化的咽喉。剑柄一抖,马化仰天跌倒,一蓬血花从喉头溅出。

    “羽族?真是羽族?”几个马化又惊又怒,他们好像听说过,羽族的剑皆由自身的尖喙炼成,可以溶入血肉,藏于体内。

    为首的马化咆哮道:“羽族又怎么样?这里是蛮荒,咱们说了算!杀了这个鸟人,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杀!杀!”马化纷纷跃起,从四面八方扑向乌七。乌七执剑冷笑,耀眼的剑光映得须发皆亮……

    “恭喜少族长,多年忍辱负重,修成巫灵,巫族又将迎来一位威震八荒的绝世天骄。”山巅上,王子乔面带微笑,举手一拱。

    “先生说笑了。如今外有马化围寨,内有巴雷作乱,狩真命在旦夕,哪里谈得上威震八荒呢?”支狩真举袖掩嘴,轻咳数声,鲜血沿着袖边晕染开,沁得红袍发紫。

    “这倒是。”王子乔深深地看了支狩真一眼,“除了马化、巴雷,还有羽族剑修觊觎,局势危如累卵。何况少族长的身体也不太妥当吧?你不曾修炼武道,为了成就巫灵,以致气血两虚,肉身亏空。想必连一个普通农夫,此刻也能将你轻易击毙吧?”说到“击毙”二字,王子乔目光一冷,不着痕迹地踏前一步。

    “先生果真是明察善断,洞若观火。我早就说,八荒虽大,却只有子乔先生是助我脱险的最佳人选。”支狩真从容一笑,轻轻鼓掌,“不过呢,想要击毙在下,农夫或许可以,唯有子乔先生不能。”

    他袍袖一抖,一只稻草扎就的小偶人落在掌心,草人头顶,赫然以朱砂写着“王子乔”三个巫族文字!

    “哈哈哈哈!”王子乔扬天长笑,衣袂翻飞。支狩真笑容温文,广袖低垂。

    许久,王子乔笑声一敛,眉目森然:“少族长可知我为何发笑?”

    “略知一二。”支狩真轻轻摩挲草人,“我既没有先生的毛发,也未能取得先生的精血,即便有了巫灵,也无法对先生施展祝由禁咒术中最凶险的魂魄之咒。在先生眼中,我手上这具草人充其量是个笑话,没有半分威胁。”

    王子乔端详着支狩真笃悠悠的模样,忽感不妥,声色却愈发冷厉:“少族长没说周全吧?施展魂魄之咒,除了要有对方的精血或毛发,还需知晓他的生辰八字,方可斩魂夺魄,一举灭之,否则——”

    “否则最多只能令对方魂魄受损,自身还得遭受反噬,对不对?”支狩真接口道,“先生对我族真是了如指掌,连魂魄之咒的隐秘都瞒不过你,可见是下过功夫的。若是支由在此,一定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当了这么久的巫祭,还不如一个外人清楚我族的底细。”

    这番话夹枪带棍,王子乔更觉不妙,但表面上始终气势凌人:“某被誉为八荒第一方士,深谙各地掌故,自然不是浪得虚名。”

    支狩真反问:“那先生可知我又为何发笑呢?”

    王子乔淡淡一哂:“总不会是少族长在故弄玄虚吧?”

    支狩真好整以暇地从袖里捻出一根金针,缓缓移近草人:“先生的确是个仔细谨慎的人。住进寨子的这几天,你连睡觉时掉落的毛发、皮屑都会收拾干净,更不曾给人触身取血的机会。只可惜——”

    “可惜什么?”王子乔盯着寒光闪烁的针尖,心头莫名生出一丝刺痛感。

    “可惜先生忘了,人之本源,除了血、气,还有津、精二物。道门流传于世的经籍上常说‘精者,雌雄也;津者,玉泉也。’故我族施展魂魄之咒时,得到目标的**或***也可做法了。”支狩真一边说,一边挪动针尖,慢慢抵住草人心口。

    “****王子乔心头一沉,反倒更为强硬地逼前半步,喝道,“我这两日用过的杯、盏、碗、筷,都落到你手上了?”

    支狩真颔首道:“正是如此。先生饮茶、喝酒、吃饭、夹菜,难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唾液,虽说数量极少,但也可堪一用了。”

    王子乔默然半晌,冷笑一声:“真的可堪一用?我怎么觉得你这话不尽不实呢?”

    支狩真捏了捏草人:“先生不信的话,可要试一试?”

    王子乔目光一闪,双方四目对峙,犹如激浪相撞,暗流汹涌,似都想窥测到对方内心深处的动摇。

    “轰!”山下炸开一记闷雷般的巨响,两人同时扭头望去,一头金光闪闪的巨猿法相腾跃于空,挥拳猛砸,与巴雷的雷巫法相硬拼一记。

    半空中,掀起重重骇人气浪,金光、紫气四处迸溅,直冲夜空。巨猿法相与雷巫法相各自一震,随着呼啸的乱流分开。

    “这是孙胡的巨猿法相。看其金光的浓烈度,至少五年火候。”王子乔忽然说道。

    “我瞧这法相金光掺了点杂色,好像不太纯,是功法的缘故吗?”支狩真问道。

    “马拉个巴子的,过瘾!”

    两人听到孙胡的吼叫响彻山寨,孙胡再次扑出,一口气踢出数百腿,巨猿法相如影随形,重重腿影卷起铺天盖地般的金光,似将巴雷整个人都要吞没。

    霹雳乍然轰响,雷巫法相以一个环抱的姿势,护住巴雷全身,双翅哗然扩展,以同样惊人的高速频繁扇动,将袭来的腿影一一弹开。

    “少族长说的没错。巨猿法相脱胎于马化一族的八九功,八九功得自蛮荒的一处古仙人遗迹,刀枪不入,刚猛无双。但这门功法残缺不全,比起贵族的祖巫炼体术,终究差了一筹。”王子乔深深看了支狩真一眼,巨猿法相煌煌眩目,少年竟能辨出其中细微的驳杂不纯,这份眼力几可媲美炼神返虚的宗师高手。想来应与巫灵有关,只是不知,少年会从巫灵处得到何等神秘传承?

    “砰砰砰!”孙胡仿佛不知疲倦,数百腿踢过之后,腰背反旋,双腿交叉撩动,又扫出一片眼花缭乱的腿影。巨猿法相的气势也愈发猛烈,但动作衔接之处,总显出一丝迟滞。巴雷的雷巫法相虽然初成,却灵活多变,每每抓住对手的衔接空隙,得以闪避喘息。

    支狩真微微摇头:“相比巫族的祖巫炼体术,八九功差了不止一筹。”

    “哦?”王子乔旋即明了,“巴雷的雷巫炼体术,在贵族的祖巫炼体术中只能算二流。据传刑氏、共氏部落的炼体术才称得上巫族一等一的炼体功法。”

    支狩真笑了笑:“巴雷六岁时,先父已瞧出他绝佳的武道天赋,也觉察到了他不安分的性子。”

    王子乔奇道:“那为何不早点除去巴雷,以至于养虎为患呢?

    两人先前剑拔弩张,稍触即发,此刻却像不约而同地忘了此节,形如多年好友,娓娓而谈。

    支狩真解释道:“一则,巫族需要这个武道奇才护卫百灵山。”

    王子乔恍然道:“蛮夷之地,凶兽四起,还有流寇为患,巴雷确是一条好用的看门犬。”

    “二则——”

    “二则,需要巴雷替你吸引羽族的注意。”不待支狩真说完,王子乔接道。

    支狩真目光一闪:“和先生讲话,就是省事。先生如此聪慧,不如猜一猜,为何先父不担心巴雷为患呢?”

    王子乔淡然一笑:“令严生前,必然在巴雷身边安插了人手,随时可以致命一击。若我猜的不错,巴狼是你的人吧?否则在这头狼崽子的彻夜监视下,你哪能活动开手脚?”

    “此其一也。”

    “还有其它缘故么?”

    支狩真笑而不答,两人目光凝视,幽深难测。此时双方都清楚,妥协才会换来各自的利益。先前的威胁不过是试探,眼下的交谈同样暗逞机锋,都只为抢占心理主动,在最后可能的交易谈判中,获得最大的甜头。

    半空中,气劲翻滚,光焰迸溅,巨猿法相围着雷巫法相纵跳扑击,拳腿齐飞,发起一波波狂风暴雨般的猛攻。雷巫法相时而出爪,时而振翅,一一化解对方攻势。虽然落尽下风,犹能苦苦支撑。

    “巴雷对法相的掌握越来越纯熟了,这么下去,逆转翻盘也未可知啊。”王子乔悠然道。

    “他学得越快,死得越快。”支狩真平静地道,“巴雷得授的雷巫炼体四方天秘笈并非原本,先父早动过了手脚。”

    “好算计!”王子乔抚掌一笑,“匹夫再勇,也只能是一枚棋子啊。无论是巴雷、孙胡,还是支由跟那个羽族,都被你们父子俩耍得团团转。你与巴狼二人里应外合,在寨子里搞出种种怪事,无非是为了布下血祭法阵,助你成就巫灵,同时消除巴雷和羽族之患。只不过,为何你要不远万里,选定王某来搅这趟混水呢?”

    支狩真道:“先父定下的计划虽然周密,可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我让巴狼撺掇巴雷,请先生来此,当为助我一臂之力。”

    王子乔眼中闪过一丝讥嘲:“仅仅是一臂之力么?即便你今日利用巫阵杀光所有人,又怎生逃出蛮荒,避开羽族日后的追索?嗯,有我加入,说不定还能让王某背一个黑锅,替你吸引羽族视线?”

    支狩真缓缓地道:“先生不是想要交易吗?为了得到本族的魂魄之术,您会心甘情愿的。”

    王子乔神色变幻不定,隔了片刻,似笑非笑地道:“你我尚未谋面之前,你又是怎生知晓,我需要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呢?”

    “轰隆隆!”远处连番巨响,气流震荡,发出尖促的呼啸声。巨猿法相的拳头重若巨锤,以山岳压顶之势,硬击雷巫法相数十下。雷巫法相吃不住力,踉跄后退,巴雷面色发青,双臂响起微弱的骨裂之声。

    突然,巨猿法相追击的一拳拉长数寸,后发先至,抵近巴雷胸口。

    通臂拳!

    巴雷狞笑一声,挟着雷巫法相不退反进,在拳头触及胸膛的刹那间,身躯猝然微侧。“轰!”拳头打中他的肩头,巴雷喉头喷血,却借助拳劲,加速突进,欺入孙胡身侧。雷巫法相反手一抓,勾住孙胡。

    孙胡正欲挣开,却身躯一麻,如触雷电,一时动弹不得,连同巨猿法相也僵直难动。

    雷巫法相的翅翼卷起急旋的劲气,拍上孙胡脑门。“砰砰砰!”雷翅仿佛骤雨疾雹,不间断地猛击孙胡,如捶木桩。饶是孙胡八九功修炼得刀枪不入,也被打得头晕眼花,内腑激荡,嘴角鲜血溢出。

    “棍来!”孙胡暴然痛吼一声,一片灼烈火焰跳空喷出,卷起凌厉狂风,兜头罩向巴雷。

    烈焰中,一股至刚至坚的气劲夹杂其中,隐约可见棍影绰绰,急速翻滚。

    山巅上,支狩真悠悠答道:“你我虽然素未谋面,但狩真已然猜出,先生急需一门高深的魂魄之术。”

    “七十七年前,也就是晋元王登基第三年,天降大旱于晋,农田无收,灾民饿殍遍野。冬至正午,先生在怀州城门前当众种下一枚桃核,一盏茶内生根发芽,一炷香内成树繁叶,一顿饭内开花结果。结出来的鲜桃取之不尽,食之不竭,整座怀州城的百姓赖以存活。从那一天起,‘王子乔’美名响彻大晋南北。”

    “这也是先生第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支狩真一边观望孙胡、巴雷之战,一边说道,“晋元王四年,先生受元王召见,入大晋都城建康。白鹤楼上,先生羽衣星冠,凭栏吹箫,以一曲‘华亭难复’引得壁画上的白鹤展翅飞出,清唳千里。先生因此名倾公卿,门阀世家纷纷倒履相迎,晋元王也要向您请教黄老长生之道……”

    王子乔神色漠然:“你的书坊话本倒是背得熟,这些虚名不提也罢,说重点吧。”

    “好!”支狩真道:“晋元王十八年,先生雇了一艘渔船,总共历时三载,遍游九万里的云荒怒江,在民间传出许多趣闻。什么渔舟所过之处,风平浪静啦;龙女看中先生要下嫁啦;水妖主动献宝啦……可故老相传,四大精神奇书之首的《妙化参同契》,就埋藏在怒江之底。我寻思,兴许先生游江是假,寻书是真。”

    王子乔冷笑:“乡野戏谈,不足为信。各地道门、魔门早把怒江翻了个底朝天,可谁又找到《妙化参同契》了?”

    支狩真接着道:“晋元王五十三年,先生出现在极荒的万仞冰原,前后逗留四载。据我所知,四大精神奇书之一的《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便在冰原南部的玉龙雪山出世。”

    王子乔又是一笑:“世人皆知,《玉楼金阙十二重图录》分为两部,其中《玉楼图录》被大晋第一道门‘太上神霄教’所获,另一部《金阙图录》落入魔门第一高手裴长欢之手,玉龙雪山出世的一干典籍尽被扫荡一空。王某就算生出三头六臂,也无能从太上神霄教和裴长欢手中得到图录吧?”

    “以先生之能,也许会在玉龙雪山找到几篇‘漏网之鱼’哩……”支狩真道,语声随即被隆隆声淹没。半空中又是霹雳翻滚,震荡深山,数十道火焰宛如火龙怒吼,纵横交错地扑向巴雷,将他困在滔天火网中。

    烈焰赤铜棍在手,孙胡逼退巴雷,逆转颓势,杀得对方节节后退,疲于招架。

    “杀!”战场上,一头马化杀得性起,面对巫族劈来的刀光,俯身猛冲,任由刀刃砍在宽厚隆起的肩膀上,反弹而起,紧接着一拳砸烂对手面门,猛然转身挥拳,把一名试图偷袭的巫族打得肠穿肚烂。

    “砰砰砰!”一头马化凌空跳起,双腿犹如风车般旋转,将四、五个围住他的巫族踢得鲜血狂喷,往后飞跌。另一头马化扑入巫族人群,左突右冲,腾挪窜跃。触及他的巫族纷纷筋骨寸断,惨叫仆倒。

    四下里的巫族渐渐撑不住了,开始溃散四逃,却被再次变阵的马化困在当中,不断分割冲击,一一狙杀,惨叫声、啼哭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支狩真默然有顷,续道:“我记得元王驾崩,晋明王登基那一年,先生在云荒的风吼草原遭遇魔门高手边无涯的挑衅,先生不仅未与他动手,反而指出边无涯的功法缺漏,以德报怨,令其不战而退。晋明王六年,先生被太上神霄教长老玄明率众围在泰州城内,先生与玄明长街论道,以一篇《阴符经注》折服符道大家玄明,从此引为知音。”

    支狩真笑了笑:“玄明修炼过玉楼图录,边无涯是裴长欢的关门弟子,先生刻意结交,应是起了几分心思吧?”

    王子乔不置可否,道:“依你推断,我在晋明王十四年,远赴云荒海外的十洲三岛,应该是为了寻找四大精神奇书的《内景赋》了?”

    支狩真点头称是:“十洲三岛,仙家遗迹无数,曾有商船亲眼目睹《内景赋》随海上云雾而现,随旭日东升而逝。”

    王子乔哼道:“怒江也好,万仞冰原、十洲三岛也罢,皆是风景雄奇瑰丽之地,我与寻常游人并无不同,不过是赏玩一番。你说我一门心思寻四大精神奇书,未免牵强附会了一点。”

    “先生所言极是,我也难以断定自己的推测。”支狩真颔首道,“所以才诱使巴雷附书一封,邀请先生来此。”

    王子乔淡淡一哂:“这是个鱼饵?”

    “不错!”支狩真目光闪动,“先生若一心想要《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自会吞下鱼饵。不然以先生盛名,什么样的报酬拿不到,偏得万里迢迢来我们蛮荒的山沟沟里?”他深深地凝视王子乔,“先生来了,我就晓得了。只要鱼饵在手,先生自会与我合作。”

    王子乔跨前半步,眼神森严如狱:“你就不怕我杀人夺宝么?”

    支狩真微微摇头:“我搜集先生的传记近百卷,从无一篇谈到过先生与人争雄斗狠。想一想先生遭遇边无涯、玄明之事,再细思先生欲得四大精神奇书,我不由琢磨,先生是否身患隐疾,不方便与人动手呢?这隐疾,是否又与魂魄相关呢?当然,这一切可能只是我异想天开,所以才备下此物,用来防身。”他晃了晃手上的草人,“其实先生杀了我,又有什么好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八百年前就已被毁,唯一的真迹只在我脑子里。”

    “更何况,先生看似威名远扬,长袖善舞,可情势同样岌岌可危吧?魔门对你虎视眈眈,正统道门同样视你为野狐禅般的异类。你在民间名声太盛,朝堂对你岂无忌惮?你七十七年容貌未改,天下谁不觊觎你的长生术?八荒虽大,先生能走的路却不多。唯有得到我的《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恢复魂魄伤势,先生才有出路。”

    王子乔盯着面前侃侃而谈、毫无怯色的支狩真,沉寂半晌,怅然望向远空。长风凛冽,穿过单薄衣襟,掀起一波波的萧索寒意。

    他忽而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个纵横天地,一个念头便叫人欲生欲死的域外煞魔王子乔了。

    天地重生,物换人非,风华蹉跎,魔力飞逝。他不得不学会妥协,学会低头,学会躲在无人的角落里慢慢舔自己的伤口。

    “怆然英雄落寞,怎堪久病消磨?遍问少年郎,却道芳草正泼。”王子乔低声浅吟,鬓发被山风吹得凌乱如絮,“春末,春末,红残夜长难卧。”

    他收回目光,淡然说道:“少族长,说你的条件。”

    “红残夜长难卧。”支狩真喃喃地道,眼前夜色正浓,几个马化沿着山脚奔上来,搜索逃散的巫族。

    “支氏部落已亡,我也不再是什么少族长了。”支狩真轻叹道,山下尸横遍地,哀嚎不绝,巫族大多死伤殆尽,剩下一些或是亡命奔逃,或是垂死挣扎。马化分成数个小队,对残存的巫族死追猛打。

    王子乔忽然一笑:“亲手坑死这些族人,你心安么?”

    沉默片刻,支狩真涩声一笑:“我要是不安,手上的针抖一抖,针尖便会再深一分,刺入草人心口。先生,一份顶级的武道炼体秘籍,一门顶级的道家练气心法,一卷顶级的剑术修炼法门,外加送我离开蛮荒,以这些换取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魂魄部分。这就是我的条件。”

    王子乔摇摇头:“修炼武道,你的年纪已经太迟;修炼术道,大可以拜山正统道门。你真正想要的,是剑术吧?剑修既炼体,又练气,可以弥补你亏空的气血。何况成为剑修,无人再会轻易怀疑你的身份。试问一个巫族,怎会去修炼羽族最擅长的剑术呢?”

    支狩真微微一笑:“知我者先生。”他丢掉尖针,收起草人,缓缓举起右掌。

    奔近的马化猝然惨叫,一丝丝血雾从地面钻出,犹如绳索,将他们死死缠住,不断勒紧。

    王子乔久久注视着支狩真,举起右手:“一份全套的顶级剑修秘籍,再送你安全离开蛮荒。”

    “成交!”

    “啪!”清脆的击掌声逆风而响,两人掌心相抵,目光交汇,衣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远远地,雷火交轰,巴雷悲愤的吼声响彻群山。

    ——谨以此文,悼念当代中国玄幻文学鼻祖黄易

    《陶庵梦忆》里,张岱开卷写钟山,写云气浮冉,写太祖定陵,写祭品供奉,最后写“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

    无论过往如何华美飞扬,最后尽作过眼烟云,人生大抵如是。豪迈如稼轩,也要唏嘘“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黄易却说:“有生必有死,蹄踏燕已跑完了它一生中最壮丽的一程。”

    四月六日晚,余惊闻噩耗,一代玄幻文学宗师黄易仙逝,享年65岁。

    大概是十多年前,我写《观局生死》,投稿于台湾上砚出版社。某位编辑对其中几章颇为赞叹,说深得黄易之风。对一个刚刚涉足类型小说的菜鸟而言,无疑是最大的褒奖,我暗自窃喜了好几天。犹记得,我与好友藏剑江南谈写书的初衷,我说,希望能写出超越黄易的东西。一晃经年,昔日的轻狂少年终变成胡子拉碴的大叔,昔日的文坛偶像也驾鹤西去,只留下破碎虚空的传说。

    思之猿咽。

    还是刚开始写文的时候,和几个国内书商在宾馆里探讨黄易作品,一时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不绝。我还清晰记得那个与我年纪相仿的朋友,说到《大唐双龙传》某章节时手舞足蹈的模样:“徐子陵就那样跳下来……”他站在席梦思床上,目光闪亮,热血沸腾,仿佛眼前便是隋唐巍峨高耸的城墙,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那不是一个,而是无数个少年沸腾的热血。那样像海一样波澜壮阔的热血,最终铸就了今日中国玄幻文学的辉煌。

    有次在起点中文网的浦东公司,偶遇人大的陈教授,又是一位黄易的粉丝。当时,我为黄易作品能受到主流文学评论家的青睐,真是感到与有荣焉。

    我在给《今古传奇奇幻版》供稿时,再次与编辑杨小邪谈及黄易。当时,黄易的《边荒传说》正在今古连载,小邪告诉我,黄易把稿费都捐了。再以后,小邪远赴香港大屿山,与黄易聊天吃饭,回来后说的最多的是“黄易非常和善,没有一点架子。”那会儿我想,也只有一个闲时在大屿山溪水里泡泡脚,夜望星空的人,才写得出那般空灵玄妙的“道”吧。

    继而,我写了《知北游》,也写“道”。那是一段艰难又美好的岁月,试图走出黄易的影子,又情不自禁地受其影响。从没有一位作家像黄易那样,对我影响如此之深,给当初少年的文字刻下了一生都无法磨灭的烙印。

    然而那个人已经离开,留下的空白无从弥补。

    有时觉得人生,就像在夕阳下骑着单车往前走。刚开始,车架上会有很多东西,但它们会在途中一一掉落,无力再拾。最终单车上空空荡荡,只剩下你自己。而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

    可真的无力再拾吗?黄易在《星际浪子》文末写道:“有什么比自然而然更美妙的事呢?”

    或许在某一天,在某一个少年阅读的文字里,黄易破碎虚空,纵马而跃,以另一种玄妙的方式出现在最深最甜美的梦境中。

    那或许是道,是生命的真义,是又一个存在的时间。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澎!”

    千百束火焰喷涌,吐出一点疾射的棍影,在巴雷视野中陡然一转一扭,绕过雷巫法相,敲中他的后背。

    巴雷往前扑跌,怒吼声挟着鲜血喷出。不知何故,他与法相之间突然出现了一丝隔阂,难以运转自如。直到中招,雷巫法相才反应过来,探爪拦向追击而来的棍头。

    棍头一晃,旋成一片眼花缭乱的棍影,辨不清落向何处。雷巫法相挥翅猛拍,半途却莫名一滞,拍了个空。

    巴雷心头一沉,仓促间左腿一蹬,借助跌势往前疾冲。“砰!”烈焰赤铜棍急速追至,抽中他的小腿肚,砸得血肉糜烂,火焰顺势上涌,烧得腿股皮焦肉绽。

    “哈哈哈哈!一条土寨子里的小泥鳅,还想翻了天?”孙胡狂笑一声,也不穷追,挽了个棍花斜指巴雷,“来来来,咱还没玩够哩!”

    巴雷又惊又怒,滚翻跃起,全力催动浊气。蓦地,他脸上大变,体内似破开了一个小口子,浊气不断泄漏而出。他越是运功,浊气泄得越快,再也无法灵活操控雷巫法相。

    孙胡的棍影再次罩向巴雷。

    巴雷勉强镇定心神,雷巫法相挥爪格挡。孰料刚一发力,浊气狂泻而出。“呼!”千百条棍影凝为一条,又疾又猛,重若千钧,以巨山压顶之势砸下。

    “砰!”雷巫法相一触即溃,半边法相彻底崩散,紫色雷光乱溅。巴雷被撞击而飞,甩出十多丈远,重重摔在燃烧的废墟中,胸骨大半塌陷。紧接着,他踉跄爬起,一边鲜血狂喷,一边向远处奔逃。

    黑暗深处,一双狼一般的眼睛死死追逐着巴雷的身影。

    “若是巴雷知道他的功法被动过手脚,情绪一定极为美妙。”王子乔隐带憾色,生灵七情六欲的变化,向来是域外煞魔的上佳补品。当年旱灾时他种核赠桃,活人无数,无非也是为了汲取众人心神变化的那一丝灵念,治愈重创的心湖。

    “巴雷逃往支由那边去了,看来还是不甘心,务求最后一搏。”支狩真轻轻叹了口气,巴雷已经完了,雷巫炼体四方天的反噬才刚刚开始。他回过头,目光在瀑布、祭坛、四面山谷之间久久流连,仿佛要将这一切深印入心。

    王子乔也似无声叹了口气:“旧窠空落对鸿影,他乡一去不知年。”

    支狩真瞧了他一眼:“不知先生家乡何处?”

    王子乔漠然回看了他一眼:“该收拾残局了吧?”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道:“再等等。”

    “你此刻气血双亏,想必驱动巫阵力有未逮,所以要等孙胡与乌七拼个两败俱伤。”

    “先生不用再试探了。我虽然状况不佳,但尚可操控血祭大阵。我只是想再等一等——”

    王子乔目光一闪:“你怀疑除了乌七,山寨之外还有羽族?”

    支狩真脸上透出一缕忧色:“从我支氏先祖迁徙百灵山起,羽族可能就跟来了。依先父猜测,他们窥视了支氏足足八百年。”

    王子乔接口道:“可见羽族对支氏异常看重。既然如此,便不应只遣乌七一人来此。以他炼气还神的修为,未必能牢牢控制支氏。”

    “先生说的是。”支狩真道,“八百年间,羽族的人手或有轮换,但总该有人统辖全局,负责调度。那个羽族,或许此刻就在百灵山外。”

    “或许还是一个剑道修为达到炼神返虚的羽族宗师。”王子乔神色变幻不定,“不过,当年你父支野以身为饵,都不曾引出对方,可见那个羽族未必存在。羽族向来自大,或许认为一个炼气还神的剑修就足够了。”

    “生死一线之际,何谈‘或许’?如果真有此人,只有等他进来,才能收网。”支狩真沉吟片刻,躬身对王子乔长长一揖:“到时候,要有劳先生了。”

    王子乔望向寨子外幽深起伏的山廓,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有虚极钉胎魂魄禁法在手,某只能乖乖拼命。”

    剑光如雪,血似斑斑红梅,飞洒半空。

    乌七目光冷厉,徐徐抽剑,最后一头马化在跟前“扑通”倒下,鲜血从背心涌出,迅速渗入地面。

    支由瞧了瞧满地的马化尸体,哆嗦的腿渐渐站直了,眉宇间透出几许庆幸。幸好自己抱准了大腿,在羽族无敌的剑锋下,再凶狠的马化也不过是一只猴子。

    “高贵的乌七大人,这些个马化蛮夷能死在您的剑下,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喔。”支由上前一步,垂着腰背赔笑道。

    乌七耳尖微微颤动,举目投向远处。数息过后,巴雷浑身浴血,一路狂奔而来。

    “仙人板板的,他咋地过来了?”支由一惊,又安下心来,反正天塌下来,也由乌七去顶。

    “支由!你个龟儿子快滚出来!再不一块儿拼命,寨子就完蛋了!”巴雷一边穿过乱石堆,一边朝这里急吼。在他身后十多丈开外,孙胡狂笑着大步踏来,数十个马化前呼后拥,叫嚣鼓噪。

    支由一声不吭,悄悄把身子缩了回去。

    巴雷踉跄着爬上浅坡,撞见乌七,不由一愣。“支由,他是哪个?”巴雷本能地握拳护胸,往后连退几步,还未近身,一股凛冽的剑气便割得他肌肤生疼,汗毛倒竖。

    支由干咳一声,目光游离四周,也不答话。巴雷又惊又疑,瞅了乌七几眼,又回头望望追来的孙胡,一咬牙,索性停下来,撕下一块裤脚急急绑扎伤口。

    “哈哈,小泥鳅,咱家看你往哪里逃!”孙胡狞笑着一个筋斗翻上山坡,瞥见四周横七竖八的马化尸体,立刻暴跳如雷。他带队百人,与巫族一场恶战也只折了十来个族人,这里却足足躺了二十多具尸体,回去怎生交待?

    一阵山风刮过,乌七的剑锋上滚落一串血珠。

    “你个王八羔子!”孙胡鼻头耸了耸,红着眼怒瞠乌七,恨得咬牙切齿,“咱家要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吸干你的血!”

    “恬噪!”乌七手腕一抖,长剑轻颤,清吟声不绝于耳,压过了孙胡的吼叫。

    “给咱家去死!”孙胡厉啸一声,双手抡起烈焰赤铜棍,背后升起巨猿法相,以同样的姿势双手合抱。

    烈焰赤铜棍缓缓高举,搅动飞砂走石,狂风乱窜。支由面色发白,“扑通”瘫软在地,只觉得烈焰赤铜棍在眼前无限放大,好似天穹坍塌,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巴雷面色微变,原来孙胡刚才与他搏杀,还未全力以赴。

    乌七傲然伫立,长剑平垂,剑尖以肉眼难察的频率不停颤动,幻出粼粼烁烁的细密光华。

    “轰!”猛然间,烈焰赤铜棍变慢为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当头砸下,空气如被扯裂,气浪向两旁汹汹翻滚,发出“噼卜噼卜”的爆竹声。

    与此同时,长剑上挑,化作一条煌煌惊虹,冲天疾掠。

    霎时,剑棍半空交击,金石激越之声响亮回荡山野。“嘎吱嘎吱——”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传出,剑棍互抵摩擦,各不相让,溅起一连串火星。

    孙胡暴吼一记,双臂肌肉鼓凸,山猿法相竟又涨大一圈,犹如顶天立地的巨汉,奋起万钧力道,尽数加持棍身。“咯咯——”烈焰赤铜棍愈来愈沉,一点点往下压去,长剑不住下垂,剑身弯出一个拱形的弧度。

    乌七冷哼一声,手腕陡然扭转,长剑宛如白蟒翻身,绕着烈焰赤铜棍飞旋。“叮叮当当!”剑尖好似骤雨打芭蕉,以眼花缭乱的速度在棍身急点,每点一下,棍身就颤一下。眨眼间,千百记剑尖点过,烈焰赤铜棍终于势尽力竭,软软垂落。长剑寒芒一闪,贴着棍身迅捷而上,直冲孙胡胸口。

    这一剑变化巧妙,来势突兀,恰在孙胡棍势用老之际出击,深得技击精髓。

    剑尖急速逼近,孙胡心口便感刺痛,一点锐利之极的剑气穿透藤甲,直渗皮肉。他神色一凛,一旦被剑尖刺实,连八九功也未必挡得住,而抽棒回挡也来不及了。

    “砰!”孙胡身躯后仰,一腿闪电撩出,正中剑尖。剑尖向外荡开,顺势一转,不依不饶切向孙胡下体。

    腿影翻飞,疾如风啸,孙胡一次次踢开长剑,又一次次被长剑逼近,仿佛被无穷无尽的剑涛死死缠住,难以摆脱。饶是孙胡孔武力大,浊气雄厚,也忍不住额冒冷汗,呼吸渐渐急促。

    “啪!”孙胡一记连环腿,正中剑身。不等长剑变化,他左臂倏然伸长,一把抓向剑身。“滋——”他毛茸茸的巨爪死死扣住长剑,一把拔过来,口中大吼:“给咱家去死!”烈焰赤铜棍直直捣向乌七,一股火焰喷涌而出。

    乌七目含讥诮,五指轻扬。“嗖”的一声,长剑犹如一条滑溜溜的游鱼,钻出孙胡掌心,投向乌七手中。羽族的剑即是自身尖喙,一旦炼成,密不可分,自然而然地臻至人剑合一之境。而其他生灵若修剑道,耗费数十年功夫也极难人剑合一。

    剑光一转,以披靡之势凌厉斩下。烈焰赤铜棍如遭雷殛,为之一顿,熊熊火光淹没在森森剑气里。乌七径直扑跃而上,身姿灵妙,飘忽不定,犹如一只大鸟驾驭着剑光翩跹飞翔。

    “翩跹羽化剑舞术!”孙胡眼球鼓凸,满脸惊恐,烈焰赤铜棍旋如车轮,拼命护住周身要害。“你是天荒羽族!”

    乌七冷然一笑,抖开剑光,千百点寒星激射环绕孙胡,展开水银泻地般的急攻。他时而连续前击,时而绕后虚晃,瞻之在左,忽焉在右,无数剑光来回纵横,恣意切割,一道道剑气白虹掠空而经久不散。旁观的巴雷目眩神迷,冷汗涔涔而下:世上竟有这样的武道!

    “嗞啦”一声,剑光快若惊鸿,穿过重重棍影,在孙胡左肩留下一条白印。孙胡忍痛挥棍反击,乌七已翩然退开。未多时,剑光再次疾掠而过,孙胡腰际又中一剑。虽然他仗着八九功刀枪不入,但剑气尖锐入体,直透肺腑,浊气运转顿生迟滞。

    一炷香的功夫,孙胡身上平添多处白印,痛得嗷嗷狂吼。蓦地,其中一道白印缓缓渗血,继而,全身绽出十几缕血痕。孙胡心头骤然一沉,心知内腑遭创,浊气不畅,再也无法自如驾驭八九功。

    “给我杀了他!”孙胡高吼,四周的马化狂叫着蜂拥扑上。

    “不会再有人来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王子乔极目远眺,微微摇头。

    “是我多虑了。”支狩真轻轻舒了口气,咬破手指,伸手按在祭坛上。

    “该收网了。”

    一道刺眼的血光从祭坛迸射,撕开夜穹。

    整座百灵山仿佛猛然一震,发出无声的咆哮。狂风大作,飞砂走石,林木摇晃,虫豸惊蹿。

    支狩真向山下行去,十指变幻,结出巫符。所过之处,一缕缕阴诡的血雾从他脚下飘出,向四面迅速蔓延,像一条条扑窜而噬的血蛇,顷刻覆盖山坡,又向下方的战场席卷而去。

    王子乔跟在后面,目睹一头头忙着烧杀劫掠的马化被血雾缠绕,发出凄厉的痛吼;瞥见一个个东躲西藏的巫族被血雾淹没,浑身血肉炸开,化作血雾的养料;他看到烟火滚滚的竹楼前,风媒横七竖八地倒在风语四周,脸上充满了绝望的悲伤。血雾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发出悲厉的呜咽……

    “我的族人们,无需难过。”风语背靠在一截断梁上,血从嘴角不停溢出,“或早或晚,我们都会迎来最后的归宿。”

    旁边的小风媒无力地抽泣,血肉模糊的肚皮一颤一颤,肠子流到地上。

    “不要哭,我的孩子。”风语艰难地伸出手,摩挲着小风媒的银发,“这是归宿,同样也是我们的旅程。风把我们带来,就会把我们带走。不要怕,我的孩子,让我们走完这一程。”

    他镇定的声音让风媒们平静下来。他们强撑着爬起来,手挽着手,坦然直视血雾,发辫上的珠石迎风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一个风媒喃喃说道,闭上眼睛,旋即被扑来的血雾吞没。

    身边的风媒大声呼叫:“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话音未落,已被血雾笼罩,尸骨无存。

    “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其他风媒似悲似喜,放声吟诵,一个接一个消失在滚滚血雾里。

    眼睁睁看着血雾愈来愈近,小风媒的声音忍不住发抖:“愿,愿……你我……追,追随风的……”

    “不要怕。风媒一生漂泊,死亡也无法让我们真正停留。”风语微笑着去挽小风媒的手,却挽了空。血雾卷过小风媒,继而扑向风语。

    “支公子,等一下。”王子乔忽然开口。

    支狩真左手划出一个巫符,血雾在风语身前堪堪停住。“先生这是要……”

    王子乔脸上瞧不出一丝表情:“这个风媒已经不行了,让他自己走完最后一程吧。”

    支狩真一愕,若有所思地看了王子乔一眼。

    “愿你我追随风的足迹。”风语仪态从容,身躯一点点变得虚无,形如透明。“叮叮咚咚——”他银色的发辫自动散开,珠石似泪珠纷纷坠落,弹跳滚动。

    一阵风呼地吹过,风语消失了。火光夜色中,支狩真望见丝丝缕缕的银发飘起,像银茸茸的蒲公英种子,随山风远扬,消失于迷蒙天际。

    “原来这便是风媒一族的涅盘。”支狩真出神地道。

    王子乔微微颔首:“相传风媒是蒲公英的精魂所化。死后,他们的信念返为种子,继续远行在天地间。”

    支狩真摇摇头:“先生是想给风语留下最后的信念么?然而穷途末路,何来信念可言?”

    王子乔凝视支狩真,眼神犹如虚室生电,劈开苍茫夜色。

    “你不明白。”他回过头,仰望浩瀚无垠的天穹,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穷途末路,方显信念!”

    支狩真沉吟半晌,俯身一揖:“狩真受教了。”

    “不对头!”支由惊骇地东张西望,血雾如潮,杀气如沸,向此处不断涌来。嶙峋乱石不停颤动,一次次闪过神秘光纹。

    “咋不对头?”巴雷讪讪地凑上去问,心头暗恨,支由这龟儿子勾结外人,不晓得瞒了自家多少事。等找到机会,一定活剁了他。

    “这像是天荒祖庭秘传的祝由血祭大阵啊,再加上八阵图双阵相合……”支由面容抽搐,仓皇四顾,“这是要把俺们所有人都坑死!”

    “祖庭秘传?”巴雷听得一头雾水,祖庭是对天荒巫族老家的尊称,可双方早就断了瓜葛,哪个还晓得啥子祖庭秘法?

    “大人,高贵的乌七大人,别再打喽!”支由惊嚎起来,“大人,俺们得想法子先逃哇,不然谁都走不了!”

    乌七瞳孔微缩,余光处尽被茫茫血雾遮没,远处的群山隐没难辨。他心知不妥,但孙胡发了疯般死缠烂打,马化一个个前仆后继,根本不给他喘息之机。

    “轰!”孙胡抡起烈焰赤铜棍,再次狠狠砸下,对刺向胸口的剑锋不管不顾。

    “叮——”剑尖破开藤甲,顶在孙胡硬实的胸膛上,刺出一个血点,便再也无法深入。剑尖借势反弹而起,后发先至,恰在烈焰赤铜棍落下时一点一绞,将棍势带歪。

    两个马化已从身后扑来,拳打脚踢,震得乌七衣袂激扬。乌七脚步倒滑,切入两个马化之间,长剑反手一斩,切断一头马化喉管。剑光顺势旋过一个优美的弧线,刺入另一头马化心脏。

    等到孙胡挥棍再扫,乌七已翩然跃起,长剑在半空一连变化十多次,点点寒光似虚似实,吞吐不定,笼罩孙胡全身要害。

    “全都给咱家上!”孙胡狂吼一记,一抖烈焰赤铜棍,双眼迸出嗜血疯狂的光芒,再不玩命,所有族人都要完蛋。

    一个个马化接连跳起,连环飞踢,一片绵密腿影紧追乌七。孙胡无视剑光变化,合棍直冲而上,魁伟无匹的巨猿法相也一同撞过来。

    这一冲一撞力道刚猛,气势惨烈,乌七不愿硬挡,但背后马化腿影纷至袭来,他不得不摒弃所有变化,长剑击棍,毫无花巧地硬拼一记。

    棍剑的交击声如雷震耳,乌七手臂一麻,胸口发闷。但他应变极快,一个凌空后翻,长剑如翼盘旋,瞬间斩杀两头马化。接着骤然加速,如同滚石向下疾坠,从马化夹击的腿影中脱离。

    数个马化当即扑上,乌七腰肢一挺,整个人头下脚上,倒仰而起,长剑洒出一片扇面形的寒芒,将自身护得风雨不透。

    孙胡屹立不动,虎视眈眈,烈焰赤铜棍随着乌七的身形隐隐移动,似击未击,将发未发。

    乌七心有所感,自己被孙胡的一点精神力死死锁住,一旦露出破绽,必遭对方惊天一击。他只得留有几分余力,不敢全力斩杀其他马化。

    可恨自己不曾修出剑道法相,否则哪惧群攻?只是剑道法相与术道、武道法相不同,唯有炼出剑心,方能自悟法相,与法力境界全无干系。

    “支由,到底是哪个布下了这劳什子的血阵?”巴雷远望着血雾起伏奔腾,一浪高过一浪,不由心里发毛。他瞧了瞧无暇分身的孙胡,暗生退意。

    “除了你请来的那个龟儿子王子乔,还能是哪个?”支由指着巴雷,气急败坏叫嚷,“仙人板板的,你个糊涂鬼呦,把俺们坑惨了!”

    王子乔?巴雷半信半疑,现在不是计较的时候,他再瞅了乌七一眼,突然转身,往山坡另一头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