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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录txt下载

    巴雷连滚带扑地奔下坡,前方是荒芜石冈,寸草不生,血雾还未蔓延过来。

    巴雷松了口气,石冈边缘是万丈崖壁,陡岩犹如刀削斧劈,光秃秃一片,找不到可以攀爬的藤蔓。他咬咬牙,五指扣如虎爪,俯身去抓石壁,打算冒死爬下去。这次只要逃得性命,他一定奋发苦修,再不当丧家之犬。

    虎爪探出,却扣了空。巴雷一呆,又一次抓向山石,明明近在咫尺,可手怎么也摸不着。巴雷心急火燎,绕着崖壁试了一圈,结果还是如此。

    “格老子的,难道这儿也有阵?要么是啥子障眼法?”巴雷又躁又惊,左思右想,干脆把心一横,闭上眼决然往崖外冲去。

    “噔噔噔——”脚下如踩实地,巴雷睁开眼,面色剧变,他正向来时的方向往回跑!

    “啊!”巴雷仰天怒吼,犹如受困伤虎,始终不能挣脱牢笼。半炷香之后,支由望见巴雷孑孑孤行的身影,脚步滞重,神色萎靡,整个人像被掏空了。

    支由发出刺耳的狂笑,踉跄着跑过去,一把扯住他干嚎:“你还想跑?跑得了吗?这可是祖庭的绝阵啊!俺们都完了,都要等死!俺们都要死了啊!都是你个没脑子的龟儿子害了俺,都是你!”

    “你个龟儿子疯了!”巴雷忿然推开支由,支由一屁股倒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顿足。

    “锵!”群起围攻中,孙胡瞅准机会,烈焰赤铜棍仿佛火龙摆尾,掀起一排汹汹火浪,扫向乌七腰间。

    这一棍蓄势极久,攻其必救,乌七不得不抽回刺向身侧马化的长剑,左足点地,纵身迎上。

    剑棍先是相击,后而发出一连串绵密声响。剑锋似鸟羽疾颤,一次次与棍身相触。每碰一次,便消解一份棍势;每撞一次,便带动乌七身形腾挪,变幻方位,马化们的一波波攻击从他身遭屡屡擦过,无一命中。

    孙胡再次暴吼,全身浊气毫无保留地涌出,烈焰赤铜棍陡然变势旋转,疾如滚轮,迫使乌七长剑遮挡,不断倒退。

    乌七暗自冷笑,孙胡如此挥霍浊气,猛打狂攻,必定不能持久。一旦气竭,便是自己取其性命的一刻。

    “嚯嚯嚯嚯——”棍轮愈转愈急,带起漩涡般的激荡气流。“砰!”边上一头马化被劲气波及,卷入其中,浑身血**天飞炸,遮住了乌七的视线。

    乌七不假思索,抽身急退,一边在周遭布下层层防御剑光。“砰!”又一头马化被烈焰赤铜棍带起,像掷出的巨石,轰然砸向乌七。

    鲜血怒溅,乌七的长剑刚刚触及这头马化,对方就浑身炸开,几滴鲜血穿过密集剑网,溅在他脸上,火辣辣地疼。乌七仓促再退,长剑勉强格开烈焰赤铜棍,紧接着,又一头马化被棍轮搅住,狠狠撞了过来。

    乌七暗生焦躁,孙胡已然杀红了眼,不惜拿族人的命来填。浊气通过烈焰赤铜棍灌入马化体内,只要剑一接触,立即炸裂,内蕴的气劲四处激射,不亚于暗器杀伤。

    转眼间,又一头马化被棍身缠住,猛撞过来!

    乌七冷哼一声,既知孙胡算计,又怎会叫他如意?当下身躯微侧,让开那头马化,长剑蓄满凌厉的剑气,穿过重重棍影,直穿棍轮中心。

    “当——”金属的震击声刺耳传出,疾旋的棍轮像被刺中七寸的毒蛇,软软垂下。乌七剑锋猝然弹起,以电光火石般的高速直射孙胡咽喉,再不留半分余力!

    这一剑瞅准棍轮的最弱处,蓄谋已久,势在必得!剑尖相距咽喉越来越近,乌七嘴角露出一丝自矜的笑容。到底是蛮荒的猴子,怎及得上羽族天人妙化般的剑术?

    眼看剑尖触及咽喉,乌七脸上的笑容僵住,右膀突然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抓住,再也无法前伸一分。

    他骇然回头,一头马化龇牙咧嘴,倏然暴长的手臂紧抓他右膀,另一手击向他右肋,正是那头刚被棍轮撞来的马化!

    蛮荒猴子使诈!霎时,乌七恍然惊悟,孙胡那一棍使用的竟是巧劲,这头马化未被浊气灌体!

    孙胡先牺牲几个族人,迷惑自己,再将这头马化送过来,使自己误以为对方必然炸裂,置之不理,趁机偷袭得手!

    “咯吱!”乌七的臂膀被捏得生疼,孙胡狞笑摆头,避过剑尖,挥棍直劈而下!与此同时,马化的硬拳击中乌七右肋,打得他一个趔趄,肋骨发出轻微的开裂声。

    抽剑回防已然不及,乌七勉强聚气,手腕下挫,以剑锷封住烈焰赤铜棍。

    “轰!”狂猛的劲气震得乌七踉跄后退,眼冒金星。饶是如此,他不忘长剑下划,将那头死拽右膀的马化一剑斩杀。

    “砰砰砰!”十多头马化纵身跃起,数十条手臂倏然探长,纷纷抓住乌七身躯,发力撕扯!

    乌七痛吼,长剑光芒大盛,绕身一旋,血光飞洒,一条条毛茸茸的粗臂斩落在地,几只手上兀自抓着乌七血淋淋的皮肉。

    不等乌七缓气,孙胡的烈焰赤铜棍全力砸出,浊气排山倒海般压来,巨猿法相发出震耳欲聋的暴吼。

    “咚!”棍剑相击,长剑发出一声哀鸣。乌七向后飞抛,面色惨白,口中猛地喷出一道鲜血。

    “没想到,乌七竟被孙胡阴了一次。”巴雷昔日设宴的高楼上,支狩真遥望山坡战况,颇感意外。“咣当咣当”,几面毁坏的竹窗被山风掀起,抛向半空,重重落在楼外,摔得粉碎。

    下方已经看不到一个活人,尸骨也荡然无存。血雾铺天盖地,吞没了大半个山寨,滔滔不息地向山坡的乱石堆涌去,把那里围得水泄不通。

    “羽人向来自大,这些年号令八荒,养尊处优,渐渐不复当年血性。殊不知马化久居凶险蛮荒,与兽斗,与人斗,与天斗,可谓身经百战,游走生死,哪会不谙一些狡诈伎俩?”王子乔淡淡一哂,“更何况,不论武道、术道还是剑道,都当以正为主,以奇为辅。搏杀、修炼、为人处事……,莫不如此。正所谓‘万物多变,然万变不离其中。’”

    支狩真略一沉思,欣然道:“与先生交谈,总能收益。”他目光一转,走到居中的虎皮大椅旁,抚摸着厚软的皮毛,感慨道:“巴雷最喜欢这把椅子,因为这是家父生前的座椅,代表了支氏族长之威。”

    呼呼夜风从四面灌入,底层的一根撑柱已经半塌,“嘎吱”乱摇。整幢竹楼剧烈晃动,开始向左倾斜,虎皮椅也滑过去,被支狩真一手按住。“可惜他不明白,重要的不是这把椅子,而是什么样的人去坐。”

    王子乔笑了笑:“我倒不这么看。支野、巴雷都不在了,可这把椅子还在这里。”

    支狩真秀眉微挑,火势正从一处废墟漫延过来,即将烧及竹楼。

    王子乔又道:“你倒是够谨慎,还在等那个羽族的后手?”

    “看来是不会有了。”支狩真失笑道,“是我多虑。”

    “轰隆”一声巨响,犹如晴天霹雳,山坡处炸开一个巨大的火球,耀眼的火光照得夜空亮如白昼。支狩真清晰望见,孙胡、乌七被炸得血肉模糊,摇摇欲坠。

    “孙胡自爆了烈焰赤铜棍!”王子乔仔细瞧了瞧,禁不住击节大赞,“好一个悍不畏死、当断则断的马化!唯有如此,方能抵得过技高一筹的羽族剑修。”

    “倒也省了我不少手脚。”支狩真缓步走下竹梯,火苗舔着了底楼的撑柱,开始向上扑跃。停了一下,支狩真收回脚步,反手抓住虎皮大椅,推向大火。

    火光猛地一窜,虎皮燃烧、翻卷,发出扑鼻的焦臭,椅子被烧得“噼里啪啦”乱响。支狩真若有若无地瞥了王子乔一眼,拾级而下,往山坡径直行去。

    “轰!”尘烟升腾,竹楼在支狩真二人后方倾塌,化作熊熊大火。支狩真一边前行,一边双手变幻巫符。“隆隆隆——”地动山摇,一片片废墟跟在支狩真身后炸开,碎屑漫天飞溅,再不留半点痕迹。

    蓦地,一记急促的啸声从山坡上响起,如一根绷紧的铁弦弹向高空,远远荡向群山。

    “是乌七的啸声!”王子乔目光一凛。

    “他在求救!”支狩真心头一沉。

    “有一个炼神返虚的羽族剑修宗师!”二人面色齐变。

    啸声愈来愈急,乌七蓬头垢面,皮枯肉焦,一边挥剑与孙胡苦苦搏杀,一边连连发出厉啸。

    孙胡同样伤痕累累,胸背鼓满烧烫的水泡。但他气势更狂,攻势更烈,不要命地向乌七拳打脚踹,无视刺来的剑光。

    双方的动作越来越迟钝,劲气愈发虚弱,仿佛在打飘。什么武技、剑术、身法,俱都难以应用,只剩下疲惫的以攻对攻。

    四周围,马化的断肢残骸洒了一地。十多丈外,巴雷灰头土脸地趴着,左臂炸飞,右腿烧得黑里透红。支由的半截身子横躺坡上,头颅随风“咕噜”滚动,老眼圆睁,充满惊惧。

    啸声变得断断续续,开始转弱。“呲!”乌七挥剑捅穿孙胡小腹,立刻被孙胡一拳重重轰在肩膀。他再斩,孙胡再拳轰,如同两头负伤的野兽,拼个你死我活。

    “罢手吧!”乌七终于忍不住嘶喊,“再斗下去,你我只会玉石俱焚!”

    “贼鸟人,你也晓得怕?一起死,咱们一起死!”孙胡喘着粗气大吼,抡拳再打。

    乌七渐渐力竭,啸声变成了无力的呜咽。“凤老为什么还没来?不可能的,凤老不可能赶不到……”乌七惊疑交加,脸上显出绝望之色。

    “咣当——”孙胡一把抓住乌七手腕,长剑坠地。“咔嚓”一声,孙胡扭断乌七手腕,奋力一个过肩摔,把乌七甩在地上,骑上去挥拳猛砸。

    “澎!澎!澎!”孙胡一拳接一拳打在乌七胸口,鲜血喷涌,肉末横飞。乌七的眼神渐渐微弱,口鼻气息渐无。

    “最后还是咱杀了你个鸟人!哈哈,哈哈哈哈!”孙胡仰天狂笑,笑声猝然一止,血沫从口中汩汩涌出,身躯往后仰倒,力竭身亡。

    过了片刻,巴雷蹒跚着站起身,一步步走过来。“都死了。”他喃喃自语,茫然望向四方。血雾遮天,地脉震颤,山坡仿佛一座血海中的孤岛,随时会沉没。

    腰间骤然一痛,冰冷的刀锋扎进来,直透肾脏。巴雷狂吼一声,返身一拳,把背后偷袭那人打得肋骨折断。

    “巴狼!是你!”巴雷目眦欲裂,不能置信。

    “巴雷,是俺……”巴狼痛笑着挺动手腕,刀刃再入三寸,切割内脏。

    “为什么,为什么杀俺?”巴雷怒极欲狂,挥拳打断巴狼手臂。

    “你……不会……明白的。对了,少族长临走前,有……几句话,要我……要我告诉你。”巴狼另一只手揪住巴雷,喘息着道,“少族长说,‘你独揽大权,不能尽忠;养虎为患,不够狠辣。你做不成巫族英雄,又无能当一个枭雄。这样的你,还是成为支氏重振的踏脚石吧。”

    巴雷呆了呆,喉头突然一紧,被巴狼一口咬住,鲜血喷溅出来。

    “你这头养不熟的狼崽子!”巴雷疯狂挥拳猛击,巴狼白牙森森,死死咬住巴雷喉咙,任由胸口被打得塌陷,就是不松口。

    巴狼的拳头越来越无力,终于颓然垂下,脑袋一歪,气绝身亡。

    “你也配懂狼?”巴狼惨笑,吐掉口中血肉,目光投向乱石堆。

    血雾翻涌分开,露出支狩真疾步而来的身影。

    “他不行了。趁那个羽族还没来,立刻走!”王子乔按住支狩真,袖口飘出一只纸鹤,振羽展翅,化作一头高大神骏的白鹤,发出阵阵清唳。

    山坡上,巴狼对支狩真摇摇头,坚决又决绝。他艰难地笑了笑,转过身,抬起脖子,痴痴仰望天上皎洁的明月。

    山风刮过,又是一年月圆。

    又是一年孤独。

    阿姆,你还好吗?

    分开的血雾激烈起伏,终于一点点弥合,向山坡围涌。白鹤排空而上,载着王子乔和支狩真飞向夜空。

    两人听到一声苍凉的狼啸从下方遥遥传来,低头瞧去,血雾汹涌如海,遮没一切。

    阿姆,我来了。

    支狩真浑身颤栗,泪流满面。

    “支野生前,一定密嘱你事后干掉巴狼吧?”王子乔淡然道,“现在这样也好,免得你纠结。”

    少年含泪盯着王子乔,目光却慢慢透出一丝奇异的坚定:“你不明白。”

    他了解了他的心愿。十年前,他们菜窖相见,他就懂了。

    是狼,就要奔啸山野。

    人世不过是又一根铁链。

    支狩真闭上眼,昂然击掌高歌:

    “威兮威兮,

    击刀其锵。

    彼子赳赳,

    宁折弗弯!”

    歌声怆然飘远,半空中,一袭深红色的祭袍悠悠落下,沉入血海,再不复一见。

    电闪雷鸣,浊风怒号,乌云像雪层越堆越厚,仿佛要从天空崩泻下来。

    “要下雨了。”王子乔轻拍鹤颈,白鹤俯首拍翅,往下方迅捷飞去。四面天昏地暗,山险水恶,苍莽密林连成一片无尽起伏的波澜。

    支狩真勉强睁开眼,直了直酸痛的腰。高空劲风吹得皮肤干绷,眼角通红,渗出干涩的泪液。连续飞行一天一夜,他早已头晕眼花,疲惫困乏,肠胃饥饿地蠕动着。

    十几点雨腥子随风飘下来,白鹤的一根翎羽沾了水,微微卷曲,绒毛消褪,露出一丝白色的符纸纹理。

    白鹤清唳一声,加速往下飞落。“轰隆!”乌云中电光一闪,惊雷仿佛在支狩真头顶上炸开,震得耳膜发胀。蓦地,一头巨禽破开云层,扑向白鹤,探出的巨大鳞爪“噼里啪啦”闪烁电光。

    是雷羊鹰!

    支狩真一惊,握住袖藏短匕。十多丈长的鹰翅阴影迅速覆盖上方,掀起的狂风刮得口鼻窒闷,身躯摇摆。

    白鹤向旁疾闪,鹰翅仅差分毫地扫过鹤尾,鹤背一阵摇晃,支狩真身子一歪,赶忙揪住鹤羽。“啪嗒啪嗒!”数十滴黄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白鹤翅膀一颤,急促晃动,几根淋湿的翅翎发蔫,一点点化成符纸。

    雷羊鹰再度扑下,四周风雷大作。

    王子乔一抖袍袖,一只麻雀猝然窜出,对准雷羊鹰公羊状的脑门一啄,随即向外飞逃。雷羊鹰发出雷鸣般的怒啼,掉头追击,瞬间飞远。

    不等支狩真缓过气,“哗啦啦——”一阵急雨劈头盖脸打下来,白鹤的羽毛纷乱卷起,像个醉汉歪歪扭扭,忽快忽慢地往下落。

    支狩真伏低身子,紧紧抱住鹤背。上空炸开一连串滚雷,暴雨滂沱而下,疾似密鼓,恍如一条条白花花的鞭子猛烈抽打。白鹤顷刻湿透,翎羽不住萎缩,打着旋一头栽下去。

    “拿住!”王子乔低喝,往支狩真手上塞了几缕银色发丝。

    赫然是风媒的头发!

    白鹤卷成一团湿漉漉的符纸,支狩真只觉身下一空,往下高速坠落。“蓬!”银发猛然膨胀,似毛茸茸的巨伞撑开,随风呼地荡起,落势顿时一缓。

    王子乔同样手执发伞,悠然飘荡。参差林木从两人身旁不断擦过,重重密密,郁郁森森,如无数交叠的屋蓬车盖。

    一道红影倏地从浓荫里弹出,无声无息,射向支狩真腰侧。他迅疾挥匕,匕尖划过红影。“呱”的一声痛叫传出,红影急促缩回,几滴热血洒在匕首上。

    血立即被大雨冲走,但一点淡淡的腥味犹如火星溅在干草垛上,“蓬!”“蓬!”“蓬蓬!”支狩真望见四面树冠翻腾,激涌如浪,冒出十多个凶兽脑袋,疯狂扑向红影所在的树荫。

    “噼里啪啦——”枝干纷纷折断,树叶激射飞洒。支狩真一边往下落,一边听到头顶上千奇百怪的嘶吼声。“嗖!”一条粗如水桶的绿蚺贴着树干,直追而下,亮如铜铃的竖瞳贪婪盯着支狩真。

    支狩真心头一紧,这头绿蚺额生小角,头似人面,隐隐有化为精怪的迹象。这种快要成精的巨蚺,近乎练气还神,绝非他能应付。他求救地望向王子乔,对方在数尺之外注视自己,眼神幽深,心思难测。

    几息后,绿蚺越过支狩真,高高拱起颈部,张开的血盆大口像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喷出大片腥臭的热气。

    支狩真眼神霎时变得决绝,攥紧匕首,欲搏生死。“吱——”在他魂魄核心,金蝉乍动,发出一声清冽悠扬的长鸣。

    一幅奇异的景象闪过支狩真脑海:大地深处,厚土如被,一只金蝉隐匿其间。它身躯蜷卧,双眼微闭,仿佛陷入亘久的沉眠。它的八片膜翅忽缓忽疾,玄妙颤动,体内所有的生命气息尽都消敛,无色无形无味无声无觉,金蝉融为无尽大地的一部分。

    冬蝉蛰藏术!

    刹那之间,支狩真心与景合,化作蛰伏地底的八翅金蝉,精神力犹如薄而透明的蝉翼,轻盈灵动,以一种神秘的频率曲线颤跃。这一刻,他心跳停止,呼吸消失,体温敛去,全身体液仿佛与铺天盖地的雨水一起流动。

    王子乔目射奇光,支狩真竟从视野中消失了!无色无形无味无声无觉,要不是域外煞魔天生的魂魄感应力,他已捕捉不到少年的痕迹。

    绿蚺兀自空张巨口,竖瞳露出人性化的困惑之色。它呆了呆,长尾泄愤般横扫而过,一棵碗口粗的古杉砰然断折,向下倾倒,一窝六翅狼头毒蜂“嗡嗡”飞出,气势汹汹地扑向绿蚺……

    支狩真仍在下落,四周伏匿的凶兽毒虫对其视而不见。少年隔绝了所有生命气息,仅存魂魄一念,体验着八翅金蝉巫灵的传承之一——冬蝉蛰藏术。

    如果说三足金乌的真髓是“烈”,六耳猕猴的真髓是“变”,九头婴蛇的真髓是“韧”,那么八翅金蝉的真髓则是“隐”。

    八翅金蝉巫灵,藏匿于九天之上,隐遁于九地之下。它没有三足金乌焚尽万物的威烈,也没有六耳猕猴七十二变的神通,更没有九头婴蛇死而重生的韧性。但它遁隐无形,潜匿行踪,逃生之术稳居四灵之首。

    在巫灵的传承记忆中,支狩真依稀感觉八翅金蝉还有一项凶戾逆天的绝杀秘技。只是巫灵传承与自身魂魄需要漫长磨合,方能融会贯通。

    骤然间,支狩真眼前发黑,内腑传来阵阵绞痛。他闷哼一声,面色煞白,从冬蝉蛰藏的无之状态中退出。

    “咔嚓咔嚓——”无数横生的树枝藤条从他身上擦过,脚底猛地触及实地,支狩真身躯一震,歪倒在地,向旁急滚数尺,后背“砰”地撞在树干上,胸口窒闷得如遭锤击。

    他手中的银伞一碰泥土,立刻四散分裂,像一粒粒种子渗入大地。不多时,四周纷纷钻出细嫩的蒲公英绿芽,迎着风雨摇颤。

    王子乔飘然落地,随手摘过一片巴掌大的野蕉叶子,抖了抖,蕉叶涨大如伞盖,遮住了大部分雨点。

    支狩真抓着树干爬起来,袖子遮住嘴,犹感到头晕目眩,脚下打飘,浑身一阵阵绵软无力。

    “支公子无需掩饰,某晓得你吐血了。”王子乔手执蕉伞走过来,语声如冷雨无情打落,“强成巫灵,你就已经气血大亏。操控血祭巫阵,更是透支本源,雪上加霜。刚才又施展巫灵之术,全身气血近乎枯竭,怕是撑不住了。”

    他伸出纤长如玉的两指,在支狩真脉间一搭,摇摇头:“若不精心调养,你活不过一年。”

    “虽是气血枯竭,倒还能再施一次祝由禁咒术。”支狩真瞧了瞧王子乔,撕掉半截袖子,扔入野草丛,袖上血色斑斑,触目惊心。一条红头蓝须蜈蚣从草丛忽地窜出,尖锐腭牙一口咬住衣袖。

    王子乔微微一哂:“你倒是不怕死。”

    “要是死了,那就是我的命。”

    “年少自当轻狂,怎可俯首认命?”

    “生有何欢,死又何惧?”支狩真默然有顷,道,“无论是先父、巴狼还是我,都有一死的勇气。”

    “一死何足言勇?”王子乔冷笑一声,“支野之死,固然是为了支氏传承,也是难以背负历代先人遗志,不堪重压,以求解脱。巴狼之死,是他对人世茫然恐惧,选择逃避。他二人所为,不过是懦夫行径!至于你,连自己真正要什么都没想明白,就妄议生死,充其量是年少无知罢了。”

    这番言语锐如淬毒锋刃,扎得支狩真心头滴血。他目光一寒,森然望向王子乔。王子乔面无表情:“你若一死了之,又如何对得起支野、巴狼?”

    支狩真扶着树干,沉默望向远处。疾风凛冽,暴雨倾盆,白茫茫的天地间仿佛只余一个凄凉的影子。他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恍然惊觉,这里不再是百灵山了。

    是,王子乔说的没错。他还是要走下去,背负支野,背负巴狼,背负八百年沉重的支氏,一个人孤独又坚持走下去。

    哪怕他并不晓得,要走多久,这样走下去又到底为了什么。

    “请先生救我。”良久,支狩真深深弯下腰,长躬不起。

    “救你?这不在你我的交易之内。”王子乔平静答道。

    支狩真依旧俯身不起:“先生既然出言点醒我,想必需要一个活着的支狩真。你我可以开始新的交易,这不正是先生说这番话的目的吗?”

    王子乔赞赏地看了一眼支狩真,少年形神憔悴,腰背微颤,语声兀自稳如磐石,任由漫天大雨浇透全身。光是支狩真这份能屈能伸的心性,便值得他下注。

    “天快黑了,这一带猛兽毒豸甚多,你我先安歇一晚。”王子乔洒然一笑,上前扶起支狩真,把蕉伞递到他手里。

    随后,王子乔寻了一处背风的岩石,在石底草丛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只褐壳蜗牛。

    “这是变色蜗,能随周围的景象变换颜色,躲避敌物。”王子乔手捧蜗牛,对支狩真说道。变色蜗乍看像一块不起眼的鹅卵石,但在掌心待了片刻,蜗壳的颜色渐渐转为莹白。王子乔把变色蜗放下来,它又随着四周野草变成褐绿色。

    “它也是你我最好的避雨安歇之所,随我进去吧。”王子乔携着支狩真,举足向变色蜗踏去。

    ♂!

    上空雨水倏尔消失,眼前光线一暗,不知不觉,支狩真已身在蜗壳。

    头顶上是光滑的弧形穹顶,密生花纹,散发着一丝淡淡的土腥味。支狩真听到急密的雨点打在上面,铿铿锵锵,似一轮又一轮金戈铁马之音。身旁是变色蜗微微蠕动的软体,雪白肥厚,不时分泌出五彩缤纷的粘液,在幽暗的蜗壳中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支狩真瞧瞧自己,并没察觉自己缩小了。虽说在诸多民间话本里,王子乔早被传得神乎其神,但亲眼目睹卵石般的蜗壳变成广庭,支狩真还是惊叹不已。他想起半空下落时,也从未有凶兽攻击过王子乔。这位天下第一方士的术法,与正统道门迥然有异。

    “奔波许久,支公子饿了吧?”王子乔问道。

    支狩真从怀里摸出几个黑糊糊的窝头,道:“我倒是准备了一点干粮。”他犹豫了一下,又道,“这一带应该有先父暗中布下的几处补给粮仓,只是现在雨大,不便寻找。”

    “怕是历代支氏部落的珍宝,都藏在那儿了吧。”王子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窝头这种粗粮哪能下咽?公子不想吃鱼脍么?”

    支狩真一愕,想起两人初见之时的情景,不由失笑。

    王子乔走到蜗壳的入口边,盘膝坐下,手中多出一根青竹鱼竿。他轻盈一甩,鱼线落在草丛中的一个小水洼里,荡起丝丝涟漪。

    支狩真在他身边坐下,奇道:“先生这是在钓鱼吗?”

    王子乔欣然点头:“要做鱼脍,首选鲈鱼。鲈鱼肉质细嫩,雪白肥美。昔日大晋的永宁侯设宴,席上一道‘金齑玉脍’,以鲈鱼薄片配以金橙细丝,色香味俱全,着实叫人回味无穷。而鲈鱼之中,以大楚汩罗江的彩裙鲈鱼、大燕黑漠河的飞翅鲈鱼、大坤三月潭的血眼鲈鱼、大晋芦花江的六鳃鲈鱼为佳,其中六腮鲈鱼最是美味。待会儿你尝过一回,便再也难以割舍它的滋味。”

    支狩真讶然道:“芦花江距此何止万里?先生要钓六腮鲈鱼,莫不是在说笑吧?”

    王子乔笑而不答,未几,鱼线突地一颤,王子乔喝道:“上钩了!”

    “哗啦!”水花溅开,一条银灿灿的肥硕鲈鱼蹦出水洼,足有三尺多长,摇头摆尾,弹跳挣扎,六瓣鱼腮莹白如美玉。王子乔拉起鱼竿,捉住鲈鱼,支狩真瞥见鱼线上还沾着几片雪白的芦花。

    刮除鳞片,剖开肚肠,清洁鱼身,剔片成脍……王子乔修长莹白的手指似剪交叉,如刀切划,花巧时如蝶戏群芳,简洁时如秃笔钩纸,竟将杀戮演绎出一种超越生死的优美。支狩真瞧了片刻,忽而对剑术的领悟深了一层。

    寒芒一闪,支狩真挥匕轻旋,地上的鱼鳞、内脏被匕首带动,齐齐转成一堆。匕首轻推,鳞脏落在蜗壳外。

    这一手运劲巧妙,动作利落,王子乔也不由赞了一声,随口问道:“你私下里学剑多久了?”

    “两年多。”

    “两年?”王子乔目露异色,只看少年娴熟流畅的架势,没有十年以上的苦修休想达到。更难得的是,挥匕动作自始至终不带一丝匠气,隐现宗师风范。

    支狩真误解了王子乔的意思,苦笑道:“无人指点,进境是慢了些。巫族终究不是羽人,没有他们与生俱来的剑道天赋。”

    “那些羽人只是擅长剑技,离‘道’还差得远哩。”王子乔轻描淡写地道,心中狐疑,支狩真是在故弄玄虚,还是天生剑术奇才?他昔日猎食各处天地宇宙,见过的英才如过江之鲫,却无一人有支狩真这般惊才绝艳的剑术天资。

    “敢问先生,剑技和剑道有何差别?”支狩真不解地问。

    “就像苞米窝头和六腮鲈鱼之别。”王子乔微微一笑,手指捻起一片透如水晶、薄似细雪的鱼片,“支公子请吧。”

    鱼片纤嫩细滑,入口即化,一缕鲜甜之极的滋味萦绕支狩真舌齿,经久不散。忽然间,一股精气从支狩真脏腑升起,温润绵和,生机勃勃,向全身筋骨血肉缓缓渗透。

    支狩真的精神顿时一振,苍白的脸也多了一丝血色。“先生,这尾六腮鲈鱼……”

    “六腮鲈鱼除了滋味鲜美,还能补益气血。虽不能根治你的气血枯竭,却有延缓之效。”王子乔笑了笑,“公子不妨多用些。”

    两人就着鱼脍,一边观望蜗壳外的蛮荒雨景,一边随**谈。天色渐晚,云暮沉沉四合,雨水哗哗泼在草木上,被凄风卷起,飘散成一道道迷蒙白烟,宛如树影深处野兽渺茫的叫声。

    “酥雪飞缕堆,银鲈钓江辉。”王子乔捏起一片晶莹鱼脍,遥望满林烟雨,曼声长吟。

    “夜兴醉山雨,此味二人回。”支狩真细抿鱼脍,接口应道。

    二人相视一笑,王子乔道:“支公子,以你诗词歌赋上的天分,再加上这副丰神俊秀的卖相,足可在大晋混得风生水起了。”

    支狩真心知戏肉来了,王子乔先前暗示的新交易,多半与大晋有关。当下道:“还请先生指点。”

    王子乔指了指鱼脍:“支公子,你可知这尾六腮鲈鱼,作价几何?”不待支狩真答话,他竖起一根手指,“三尺长的六腮鲈鱼,市价一千金,这还是最末流的气血补品。若是再好些的如青花**、百香蕊、草驴胶……至少上万金。你就算耗尽支野留下的部落财富,又能吃上几回?至于更罕见的英招肝、白虎髓、香瑞露、烛花泪等奇珍,动辄十万、百万金,还有价无市,非王侯世家、道魔正统不能得。”

    他颇含深意地看了看支狩真:“你想要根治气血衰竭之症,既得有万贯家财,还须有显赫当世的背景。”

    支狩真苦笑一声:“照先生所说,我是休想活过这一年了。”

    “也不见得。”王子乔拈须一笑,“若你成为大晋永宁侯的世子,自然有财有势,补足气血也绝非难事。就看你愿不愿意,换一个身份活下去?”

    支狩真沉吟片刻,毅然道:“我本来也没什么打算,只想远离蛮荒,暂避风头。既然先生为我安排了一条明路,那是再好不过。”他语声恳切,神情真挚,心底却掠过一丝寒意,犹如被一条狡诡的毒蛇死死盯住。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王子乔预谋好的。对方的目的,是要他心甘情愿成为永宁侯世子。

    王子乔先是出言恐吓,指出自己只能苟活一年;然后晓之以理,用支野、巴狼唤起自己求生之念;最后诱使自己不得不向其求助,落入对方设好的局。

    支狩真夹了一片鱼脍,任其在舌尖融化,清甜鲜滑的风味一点点弥散开来。

    与其说王子乔是钓鲈,不如说是钓人。这位天下第一方士的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直指人心,驱动心志,哪怕自己明知饮鸩止渴,也不得不为。偏偏此人风姿清扬,言辞优雅,让人情不自禁地信服,难怪能将边无涯、玄明那等高手玩弄于股掌之间。

    “好!支公子当断则断,真乃少年英杰!”王子乔击掌赞道,“俗语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支公子一旦成为永宁侯的世子,哪还用担心羽族追索呢?有此尊贵身份,大晋最顶尖的道门、武院也可拜山修行,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支狩真道:“先生要把我变成大晋的小侯爷,不是那么容易吧?”

    “不容易,却也不算太难。”王子乔笑了笑,“支公子不必操心这个,某自会为你铺好一条直上青云之路。”

    支狩真又问:“不知先生需要我用小侯爷的身份,为你做什么呢?”

    “此事容后再议。时辰不早了,支公子好好歇息,明早我们还要赶路。”王子乔笑而不答,起身走向蜗壳深处,身影似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消失难辨。

    支狩真目光一闪,兴许山寨初逢之时,王子乔就起了这些心思。此人睿智又极度无情,光瞧他暗中取了风语的银发,便可见一斑。眼下,自己最好虚与委蛇,见招拆招,且看最终谁是鲈鱼,谁才是垂钓之人。

    他捏起最后一片晶莹剔透的鱼脍,放在眼前,久久凝视。脑海中蓦然浮出一位巫族先贤说过的话:“搏杀猛虎之际,自身终将成虎。凝视深渊之时,深渊亦然。”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支狩真醒来时,大雨仍未停歇。蜗壳内弥漫着湿漉漉的寒气,雨点声依旧如利箭密集有力。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尽早启程吧。”不知何时,王子乔站在了蜗壳外面。身后匍匐着一头墨绿色的巨型袋豹,一双碧绿色的豹瞳幽幽看过来,凶残又透出一丝呆滞。

    袋豹毛色油亮,胸前悬着一只布满褶皱的育儿肉袋。支狩真爬进去,又厚又软,颇感舒适。王子乔在旁坐下,轻催一记,袋豹霍然弓背,箭一般窜了出去。(83中文网 )</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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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边林木如浪,往后飞速倒退。`乐`文`小说`

    袋豹像一头丛林幽灵,时而迅如奔雷,直穿高耸密集的草丛;时而曲折蛇行,绕开张牙舞爪的荆棘灌木;时而连续弹跳,跃过地面纵横交错的气生根;时而灵活探爪,抓住虬结缠绕的藤蔓攀上树顶。

    雨水打在它油亮的斑纹皮毛上,如滚珠纷纷滑落,不沾半点水渍。

    支狩真紧紧抓住肉袋褶皱,只觉剧烈颠簸,头晕目眩,胸口烦闷作呕。他强忍不适,瞥了一眼王子乔,后者双目似寐,气定神闲,舒适得像倚在一张平稳宽大的软榻上。支狩真心思转了转,如果事事都向王子乔求助,只会一步步陷入弱势,沦为他随意拿捏的棋子。

    这或许正是对方用意所在。

    支狩真闭上眼,不去瞧四周纷呈缭乱的景物,竭力调匀呼吸。

    “砰砰砰!”袋豹接连跳过几处老树桩,猛地颠了一阵。支狩真再也忍不住,一股恶心的胃酸涌上喉咙口,几欲呕出,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

    “吱——”金蝉嘹亮长鸣,恰在支狩真心烦气闷之时,又一幅玄妙图景浮现于心灵深处:春雷轰顶,雨骤风狂,一只金蝉趴在一片树叶底下。疾雨如千万利箭齐发,打得枝梢抖动,树叶翻转。

    恍恍惚惚中,支狩真身化金蝉,栖伏枝头。

    四下里电光闪耀,怒雷咆哮,与汪洋雨点、急旋风向、狂舞枝叶汇成一片汹涌不息的怒海。

    而金蝉恰似怒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跌宕起伏。支狩真感同身受:自己的触须探伸,口器鸣响;腹部一鼓一缩,吞吐气息;八翅展开,巧妙震颤;六足姿态各异,以不同的角度蜷缩、划动、摇摆……

    尽管周围电闪雷鸣,风雨飘摇,但金蝉犹如怒海行舟,时进时退,时沉时浮,全身上下似舵、似橹、似桨,探、伸、鼓、缩、吞、吐、震、抖、卷、曲、摇、划……,无一处不在动,无一处不在变化。

    迎面扑来的惊涛骇浪尽化作一道道平衡的助力。

    夏蝉汲养术!

    支狩真清晰觉察到,在风雨雷电中,一缕缕清、浊之气源源不断生出,被金蝉吸入体内,化作自身养料。

    支狩真豁然明了,冬蝉蛰藏术是绝对的静,夏蝉汲养术则是绝对的动!冬蝉蛰藏术在静中融入天地,无声无色无形无味无觉,我于天地无碍,天地于我无碍,双方虽然合一,却泾渭分明,互不影响。

    夏蝉汲养术以动融入天地,有声有色有形有味有觉,我于天地有碍,天地于我有碍。既受天地浩劫,亦承天地反哺。

    “扑通!”袋豹迅疾跃起,在树冠上空划过一道高耸的弧线,避开了一头树狼的猝然扑击。“砰!”袋豹落地,腰部猛地一扭,尾巴闪电般抽出,打得树狼飞撞在树干上,腰背断裂,呜咽毙命。

    这一跳一落一扭,支狩真又被震得头晕恶心,从夏蝉汲养术的玄妙景象中跌出。

    夏蝉汲养术!下意识地,支狩真仿效金蝉,精神力探、伸、鼓、缩、吞、吐、震、抖、卷、曲、摇、划……幻出无数道繁复奇异的轨迹。这一刻,他的皮肤、毛孔、血液、肌肉、骨髓、内脏都以肉眼难辨的状态瞬息万变,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动,无一处不在变化。

    跳跃不休的袋豹如一重重波浪,他便是浪尖上的一叶扁舟,肢体似舵、似橹、似桨……逆流则避,顺流则迎,一次次调整自身,把握那一点运动中的平衡。

    嗯?王子乔直起腰,恬淡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针。从表面看,少年并无异样,依旧保持原来的坐姿。但精神力感知下,却能洞察出对方全身始终在微妙变化,一刻不停,无休无止。

    袋豹每一次扑跃的冲撞力,不仅尽数化解,还被少年转为平衡的助力,身躯牢牢“粘”住了肉袋。

    过了许久,支狩真仍然沉浸在夏蝉汲养术的奇妙状态中,浑不觉时间流逝,天光近暮。四面阑风长雨,昏昏暗暗,一丝丝清气、浊气从变化的天象中生出,被夏蝉汲养术默默吸取,蕴养自身。心烦胸闷荡然无存,连肌肉的酸痛感也在一点点消退。

    支狩真恍然大悟,夏蝉汲养术不仅不会消耗气血,还有滋养之效。若能把夏蝉汲养术修至化境,即便不用补药,他亏损的气血也可弥补回来。但这门巫灵秘术甚为凶险,境界越深越难把握。正如怒海操舟,一旦不慎,舟毁人亡。

    骤然间,他胸口一凉,再次从夏蝉汲养术中回过神来,才发觉冰冷的雨水涌入肉袋,湿透了衣襟。

    不知何时,地上积聚了大量雨水,汇成一条条急涨的小溪,四处蜿蜒流淌,整片山林似要变作汪洋泽国。袋豹正伏低身子,趟入一条深溪中心,水流逐渐淹过了肉袋。

    “支公子似乎对巫灵又有新的领悟,真是可喜可贺。”

    支狩真偏过头,望见王子乔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宛如打量一件新奇玩物。他苦笑一声,半真半假回道:“的确学了一点八翅金蝉的保命之术,只是气血耗损,我怕是又少活了几个月。先生,成为永宁侯世子一事,真得请你多费心了。”

    王子乔深深看了支狩真一眼:“其实这事,我早有安排,只是苦于寻不到合适的人选。你若成了小侯爷,对我们都有好处,王某怎会不尽心呢?”

    支狩真顺势问道:“大晋的永宁侯自己没有儿女么?”

    “都死了。近六年内接连死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也算是一桩邪门的事了。”王子乔笑得高深莫测,“十四年前,永宁侯在外面藏了个相好,还秘密生下儿子,后来被永宁侯的夫人,也就是当今晋明王的姐姐华阳长公主得知消息,大闹了一场。母子二人被赶出建康城,流落异地,不知所踪。”

    支狩真奇道:“永宁侯为何要私藏相好?莫非华阳长公主善妒,不许他娶妾?”

    王子乔摇摇头:“你久居蛮荒,对云荒的人类王朝所知甚浅。晋楚二地,士庶之别如隔天渊。永宁侯的那个相好虽是一代歌舞大家,却出自寒门,如何婚配?不过现在永宁侯没了子嗣,也顾不得许多,正急着遣人四处找那对母子。嗯,听说永宁侯几年前身患隐疾,再也难有子嗣了。”

    支狩真凝视着逐渐没过肩膀的溪水,沉吟道:“原来先生是要我充当那个私家子,只是万一对方——”

    “(83中文网 )</div>

    

    风雨如磐,山涧每一刻都在暴涨,沿着斜坡往外灌,延伸出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溪流。

    其中一条溪水淌到袋豹跟前。

    支狩真眼睁睁瞅着小人顺流而近。他大概一尺多高,头戴一顶蒿草卷的小笠帽,身披棕叶织的小蓑衣,光着根须状的深褐色小脚丫。他站在蕉叶编的筏子上,弓腰蹲步,双手撑篙,筏子贴着水浪灵巧穿梭,直至接近袋豹,才一点篙子,缓缓停下。

    袋豹深埋下脑袋,喉中发出臣服的呜咽声。王子乔跨出肉袋,随手折叶为伞,目光扫了扫四周:“不让王某瞧见,就躲得了么?”嘴唇蠕动,念念有词,左手中指、拇指相扣成环,向前探出。

    “砰——砰——砰——砰——”指环所罩的方向,水浪冻结,硬如冰块。王子乔合紧指环,冰块接连炸开。

    忽听到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嚷道:“你个泼才,好不识趣,哪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仗着几手法术耍横,早晚要栽个大跟头!罢了罢了,小老儿不和你一般见识,恁地辱没了身份!”

    王子乔这才瞥见了小人。他仰着脑袋,挥着篙子,一个劲吹胡子瞪眼。大半张脸都被乱蓬蓬的墨绿色胡子遮住,一对眼珠子鼓出眼眶,碧绿通透,灵活转动。

    “原来是个山怪。”王子乔森然道。怪者,无父无母,禀山川大泽灵气而生。他们样貌异俗,性子奇特,身怀各种天赋神通。最奇异的是,怪并非人人都能看见,只有有缘人方可得遇。

    支狩真也爬出肉袋,好奇打量着山怪。他在坊书里读到过此类轶闻:穷书生野庐苦读,偶遇泉怪指点,文思立如泉涌。某商贾贪婪多诈,被一个铜钱怪以恶制恶,骗到倾家荡产……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大晋剑术天才江淹的故事。

    少年江淹夜半舞剑,有怪窥之,赠其五色神剑一柄。江淹就此剑术大进,声名鹊起,被誉为最有可能挑战羽族剑道的人类天才。数年过后,此怪索回五色神剑,江淹剑术再无寸进,直至泯然众人,沦为“江郎才尽”的笑谈。

    “兀那厮,山怪咋啦,俺欠你钱了?”小人没好气地横了王子乔一眼,扭过头,对支狩真拱拱手,中气十足地道,“这位小相公,小老儿阿蒙有礼了。”

    支狩真还了一礼,口称不敢。

    阿蒙熟络地道:“小相公急着赶路吗?只是这当口雨下得紧,山路甚是难走。小相公不如上筏子来,由俺捎一程,保你又快又稳当!”

    支狩真瞄了瞄团扇大小的蕉叶筏子,怪大多喜怒无常,性子难测,主动找上门来,也不知有什么意图。

    “小相公,你恁地是个不爽利的人?俗话讲,‘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小老儿瞧你顺眼,好心帮你一把,莫要当成了驴肝肺!你再这般算计,俺可要拍拍屁股走喽!”阿蒙撇撇嘴,把篙子敲得啪啪作响。

    “那就叨扰老丈了。”支狩真心念一转,举步就筏。若这怪心存歹念,就算暂时摆脱,也会纠缠着下黑手。反倒不如置于明处,更易防范。

    他一只脚踩在叶筏上,筏子往下微微一沉,又顶上来,稳稳托住支狩真。等他另一只脚跨上去,叶筏沿着脚尖倏然扩展,变得大如磨盘。

    支狩真试着前行一步,叶筏又向前延伸,再前走,再变大……转眼间,小小的筏子如同巨槎,长及十来丈。

    王子乔的目光在阿蒙与支狩真之间转了一下,跟着走上筏子。

    “你这杀才身上一股子腌臜味道,恁地难闻!”阿蒙忙不迭地跳离王子乔,捂住鼻子,挥动篙子示意,“快上另一头待着,别凑过来!”

    王子乔淡淡一哂,也不与他一般见识,径直走到筏尾。怪之言行,向来匪夷所思,莫非支狩真真是阿蒙眼里的有缘人?又或双方早就熟识,只是瞒着自己?支氏在蛮荒经营八百年,不会全无根基,这头山怪说不定是支氏暗伏的接应,来防自己一手。

    支狩真心中一动,故意问道:“老丈可是鼻子不太好使?这位先生衣衫洁净,哪有什么腌臜味?”

    阿蒙哼道:“这厮哪里干净了?骨子里尽缠着天憎人怨的孽气!小相公也是不晓事,咋和这腌臜货色厮混在一块儿?少不得要折了自家的福报!”正唠叨着,瞥见王子乔漠然投来的眼神,骇得心头一跳,这贼厮鸟又要耍横,小老儿且不与你计较。

    他赶紧一点篙子,筏子飞也似地射出去。

    水流湍急,遍布山野,筏子犹如穿花绕树,曲折灵动滑行。天迅速黑下来,四面山林影影绰绰,闪过一条条粗亮的白线。阿蒙摘下笠帽,轻轻一抛,小笠帽落在支狩真头上,却是不大不小,正好合适。

    “小相公,莫要淋湿身子,染了风寒。”阿蒙摸摸脑门,头上又凭空多出了一顶小笠帽。

    支狩真只觉一缕阳气透出笠帽,游走全身,暖融融的好不惬意,连湿衣都迅速干透。没过多久,笠帽又散发氤氲药香,芳醇平和,沁入心脾,令支狩真疲意顿消,腹中也没了饥饿感。再过片刻,一滴滴清凉异物从笠帽渗出,投入支狩真头顶心。他全身一凛,毛孔肤窍纷纷张开。忽地,一口浓痰冲上喉头,支狩真猛然咳出来。

    这口痰落在水面上,色泽发黑,腥臭扑鼻。支狩真顿感一身轻松,像是甩掉了个沉重的包袱,举手投足,轻盈灵巧,内腑舒畅通透,亏耗的气血居然增补了一些。

    伐毛洗髓!支狩真吃惊地瞧了一眼阿蒙,这顶小笠帽竟是伐毛洗髓、提升体质的天材地宝!而阿蒙随随便便就给了自己!

    这便是坊间传闻的怪赐奇遇?仅仅因为自己入了阿蒙的眼缘?支狩真越发疑惑。巫灵为天地所钟,怪由天地孕育,莫非是巫灵的缘故,才让山怪觉得亲近?

    筏子驶过一处山脚,穿出密林时,阿蒙突然篙子一抖,从水面上挑起一个漂浮着的野果,递给支狩真:“小相公,来尝尝这玩意儿!”

    这枚果子大如核桃,白似牛**,破了皮,露出里面殷红似血的果肉,像舌头一样软滑。支狩真迟疑了一下,接过来,轻轻咬了一小口。

    “干你妹啊,痛!”野果迸出一记尖叫。

    支狩真放下野果,仔细瞧了瞧,鲜红的果肉似舌头一个劲颤动。他讶然道:“老丈,这是万金难求的长舌桃?”长舌桃是蛮荒异种,百年开花,百年结果,入土即逃,遇水则僵,同样是补血炼髓的宝药!

    阿蒙摆摆手:“区区一个野果子,也值当大惊小怪?小相公莫要满口‘金啊银啊’,恁地落了俗套!”话虽如此,脸上却洋洋自得。

    支狩真拱拱手,接着咬向长舌桃。不管此怪是何居心,先享用好处再说。

    “干你娘啊,真痛!”

    “干你祖母啊,痛极啦!”

    “干你老祖宗啊,痛死啦!”

    ……每咬一下,长舌桃便怒骂一声。支狩真吃得齿颊留香,**溢流,肺腑仿佛从里到外被洗涤了一遍,清爽极了。用完长舌桃,他忍不住打个喷嚏,污浊的鼻涕喷出来,又经历了一回伐毛洗髓。

    而这不过是开始。

    筏子一路深入蛮荒,昼夜飞逝。阿蒙或是捕到一头三花虾;或是潜入水底,挖出一根人面参;又或是从树干上揭下一片车马芝……吃得支狩真瞠目结舌,睡意全消,短短数天经历了七次伐毛洗髓!(83中文网 )</div>

    

    行进间,筏子微微一震,陡然加疾,涧水一下子变得汹涌,波涛声从前方遥遥传来,水面在支狩真视野里向两旁扩伸。

    “小相公,须得抓紧筏子,前头不远是九曲沉沙河!过了河,便出了蛮荒东头喽!”阿蒙回头吆喝了一声。

    “这么快?”支狩真神色讶然。前两天,他们还在东边的十万大山,眼下却快要进入蛮荒中部。

    “嘿,小老儿见你急吼吼地赶路,索性替你做主,抄了近道。”阿蒙神气活现地道,“不是小老儿夸口,俺带你走的这路甚是隐秘。外人任尔手段通天,也休想寻得!”

    “那便生受老丈之恩了。”支狩真和王子乔对视一眼,心中称奇。九曲沉沙河的名头,两人都是首次听说。阿蒙一路行筏,走的尽是闻所未闻的生僻水道,与他们原先规划的路线迥然不同。也只有阿蒙这样土生土长的山怪,才能借助雨势水涨,直穿一条捷径,而无需翻山过林地绕圈子。

    风雨交加,水面越来越开阔。阿蒙一边撑篙观望,一边叮嘱支狩真:“九曲沉沙河鹅毛不浮,飞鸟难渡,端的凶险不过。小相公一个不仔细,掉下去便做了枉死水鬼,神仙也救你不得!”

    支狩真应了一声,俯低身子,膝盖微弯,双足不丁不八,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夏蝉汲养术之境。

    脚下跌宕,筏子随浪晃荡。支狩真却似一只栖伏枝头的金蝉,轻若无物,瞬息万变,随水势时起时伏。

    一丝丝清、浊之气如同群鸦归巢,从天地间纷至投来,被支狩真不断汲取,送往周身各处,滋养精、气、血、神。

    支狩真明显感到了不同。伐毛洗髓之前,夏蝉汲养术吸取的清、浊二气很少,速度也慢。但历经七次伐毛洗髓,他像是逐步打破了一个包裹肉身的外壳,与天地的联络大为通畅。清、浊二气不断奔涌体内,又快又猛,如同这条暴雨急涨的山涧,渐渐有了澎湃之势。

    若把他的气血算作百份,原先亏了九十九。多次伐毛洗髓后,补回了七、八份。依照夏蝉汲养术如今的造诣,苦修百年,当可气血充盈。

    只是吸取的清、浊二气一多、一快,就开始难以驾驭,冲得他内腑隐隐胀疼。全身上下必须更快、更繁、更精妙地变化,才能以变应变,迎合更强烈的冲击。

    支狩真暗暗瞥了王子乔一眼。如此权衡下来,夏蝉汲养术的修炼就不能过快,稳扎稳打为宜。近几年内,自己仍需大量补药,暂时离不开王子乔安排的“小侯爷”身份。

    王子乔如有所觉地侧过头,望向支狩真。几日来他留神暗察,确定山怪和支狩真并不熟识。至于阿蒙为何送上大把宝药,王子乔也一头雾水,只当见怪不怪了。

    “先生对蛮荒中部一带熟悉么?”支狩真问道,喉舌犹自颤动,与全身维持相应的变化。这门夏蝉汲养术最妙在于随时随地可以运行,无论交谈、行走、吃饭、出恭……都不受干扰。

    王子乔道:“中部是蛮荒最混乱的地带。没了马化、犬戍、鲛人和幽魂教四大势力的管束,诸多野人、蛮夷、盗匪厮杀劫掠,还有从云荒各国潜逃来的通缉要犯。纵是炼神返虚的高手,不慎也会阴沟里翻船,折在那里。”他沉思片刻,道,“我瞧你这几日元气恢复得不错,有暇不妨修习剑术,以防万一。”

    王子乔张开口,吐出一片翠叶,徐徐飘到支狩真手上,化作一册碧绿通透的玉简。“支公子,这是应承过你的顶级剑术秘籍。”

    支狩真低头细阅,像捧着一泓碧水。玉简以古朴的云纹雕饰,字迹细小如蚁,内容从剑术奠基到剑技步伐、剑气修炼,以至更深层次的剑势、剑心、剑意……无不细致周全。他想了想,问道:“先生,这里面可涉及剑道?”

    王子乔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支狩真再问:“这里面的剑术可比得上羽族的无上剑典——《羽化剑经》?”

    王子乔默然片刻,又摇摇头:“虽是超一流的剑术,但相比羽化剑经,怕是差了些。”

    支狩真低头沉思了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块兽皮,交到王子乔手上,正是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魂魄部分。“这是先生要的东西。”

    王子乔似轻轻舒了一口气,笑道:“这份剑籍虽比不上羽化剑经,但也足够你纵横八荒。”

    支狩真合上玉简,恭谨递还王子乔。

    王子乔瞳孔骤然一缩,冷冷盯着少年,纹丝不动。支狩真低眉垂首,双手托简,平静里含着不容拒绝。

    四面涛声渐响如雷。

    “为什么?”

    “因为狩真要的是一把可以胜过羽族的剑。”

    筏子陡然转弯,被一个浪头高高托起,剧烈摇晃。

    “小相公,仔细!第一曲来喽!”前头的阿蒙隐隐发一声喊,支狩真抬头望去,河面霍然展开如野,无数怒浪仿佛千军万马,澎湃奔腾,齐齐发出振聋发聩的吼声。

    阿蒙屈背如弓,双手把住篙子。筏子随浪猛然抛起,又沿着波峰疾滑下来,冲上另一个浪头,整个筏子直直地立起来。“啪!”玉简掉落水中,被湍流吞没。

    风浪声中,传来王子乔的厉喝:“多大的手,握多长的剑。你行吗?”

    “握剑的是人,不是手!”支狩真的声调毫不退让。

    “轰!”一片水浪高墙直撞过来,筏子灵活掉头,贴着浪墙底部敏捷擦过,水花“哗”地泼泻下来,浇得支狩真浑身湿透。

    不待支狩真缓过气,一重接一重大浪接踵扑来,如同山峦叠嶂,不断往上攀高,发出山崩地裂之鸣。

    “砰——”浪山倒泻而下,砸起冲天水柱。筏子不断被滚滚雪浪压没,又一次次钻出。阿蒙挥篙如风,左撑右拨,频频变换筏向,在惊涛围堵中穿绕躲闪。

    王子乔岿然立在筏尾,双足似青松生了根,无形的精神触须延伸而下,牢牢缠住竹筏。

    支狩真随着竹筏摇曳,犹如狂风暴雨中飞旋的落叶,千姿百态,以夏蝉汲养术变换平衡。

    水浪挟着雨势拍过来,打在竹筏上,在二人中间溅起大片白花。

    四道目光在刹那间交锁。

    王子乔瞳孔中闪过一丝尖锐的讥嘲:“人也有高下强弱之分!凭什么你觉得自己可以握住那样的剑?”

    “凭什么那样的剑不能由我来握住?”

    轰然巨响,一片巨浪倒卷而来,隔开双方视线。筏子陡然一歪,向左倾斜,以侧翻的姿势贴着浪头弹起来。

    “锵!”阿蒙挥篙猛敲筏头,筏子“滴溜溜”高速转了十多圈,沿着急降的波峰直滑而下,冲上江面。

    支狩真、王子乔的眼神穿透雨幕,望见彼此。周围的巨澜此起彼落,倏尔如山峰升腾,倏尔倾塌下来,喷出无数崩雪碎玉。

    王子乔忽而冷笑:“你又能怎么握?”

    支狩真盯着王子乔,冰冷的水流贴着脸颊不停淌下,竟像是燃烧。

    “告诉我,你又能怎么握?”

    “我会一直赢下去!”

    “一直赢下去!”

    “赢下去!”

    铺天盖地的雨浪,也无法淹没这样的回音。王子乔默然有顷,厉声长笑:“好大的口气!好,王某就看你如何一直赢下去!”他张嘴一吐,一块血色卵石直射而出,往支狩真额头一扑,消融不见。

    阿蒙蓦地回头,莫名一悸,打了个寒噤。筏子在江面上激烈颠簸了十多下,又卷入滔天风浪。

    “轰!”一道锋锐无匹的血色剑气破开支狩真眉心,精神世界像被一劈为二!

    鬼魅哀嚎,万物沉沦,炼狱轮转,天地悲泣。无边的烈焰与鲜血随着剑气奔泻,掀起更残酷恣睢的风暴!

    这是令人绝望无比的一剑!

    死亡的阴影霎时笼罩住支狩真。

    魂魄中心,八翅金蝉发出一记金石交击的高亢之音。八片膜翅齐齐竖起,翅尖交汇,凝成一道白金煌煌的光芒,死死抵住血色剑光。

    千万点光芒碎片炸开,血色剑光以沛莫能御之势缓缓推进。还未成长起来的巫灵不住后退,白光渐趋暗淡。

    八翅金蝉发出一声悲鸣。

    血色剑光终于抵近魂魄核心,支狩真似望见一片无底深渊延伸而来,腾出冲天血光。

    他不由自主地迎向血光。

    恰在此刻,他脑海蓦地震荡了一下。

    恍如精神世界的某一处遽然破开!

    幽幽冥冥中,一座山自他脚下升起,将他往上托去,相距无底深渊越来越远。

    山不断向上攀升,支狩真从未见过这么高的山。飞鸟落到他脚下,浮云落到他脚下,星辰落到他脚下,从苍茫虚空而来的风落到他脚下。

    高高的山巅上,支狩真望见对面一棵孑然伫立的梧桐,枝繁叶茂,浓荫蔽天,碧青色像清冽柔和的水一样流过他。

    他蓦然泪流满面,整个魂魄似燃烧起来。

    俯身一抓,他就握住了山底下那道血色剑光。

    “轰——”血色剑光颤栗,无数柄剑在支狩真的精神世界冲刺而过,化作血色欲滴的锋芒文字,烙入心灵深处,再也无法遗忘。

    “域外煞魔无上剑典——”支狩真仰天长啸,“三杀种机剑炁!”

    “三杀种机剑炁……”王子乔木然立在筏上,神情呆愕,看到少年的眼神恢复清明,脸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

    隔着迸溅的怒浪,支狩真深深看了一眼王子乔,瞳孔似闪过一缕若有若无的血色剑气。

    怎会如此!

    筏子在巨浪间上下抛落,王子乔心里同样掀起滔天巨浪。怎会如此?难道不该是支狩真被这部剑典所控,成为一个乖乖听话的煞魔傀儡么?

    当支狩真索要更顶尖的剑术秘籍时,他便顺手推舟,送出这部连域外煞魔都难以修成的《三杀种机剑炁》,设想好了接下来的每一步棋。

    披靡无数宇宙的域外煞魔,岂会和一个凡人少年讨价还价?

    谁料想,整个棋盘都被掀翻了!

    “小相公,第二曲来喽!”阿蒙挥篙高呼,筏子陡然转弯,被汹汹浪头推入一片布满暗礁的浅滩。

    星星点点的惨碧色磷火,倏然从四面八方亮起,仿佛黑压压的礁石群睁开了邪祟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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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滩上浪头转小,水速却更加激疾。筏子如离弦之箭,贴着水面擦出一条泡沫翻涌的白线,笔直冲向磷火。

    磷火纷纷掠起,飞向筏子,惨碧色的光点密密麻麻,瞬间淹没了支狩真的视野。

    那是一只只奇异的飞蛾,指甲盖大小,半透明的身躯若有若无,时而出现,时而隐没,随着深夜的光线不断变幻。支狩真望见飞蛾的碧眼盯着自己,荧荧眨动,竟像极了人的眼睛,充斥着喜怒哀乐的情感。

    “小相公,无须理会它们,这些个蛾子不伤人!”阿蒙一边喊,一边拨动篙子。筏头倏然左偏,绕开正面巨礁,紧接着再一转,从一块棱角尖锐的礁石旁擦过。眼看收势不住,筏子要撞上近在咫尺的突岩,阿蒙篙子一点,筏头上翘,借助水势跃起,从突岩顶部堪堪掠过,落入水中,又灵巧一扭,从两块礁石的狭缝中间穿过。

    听到阿蒙提醒,支狩真刚放下短匕,蛾群便蜂涌扑上来,叮在身上,连眼皮子也爬满了一只只飞蛾。

    “这是地梦蛾?竟有如此多的地梦蛾!”支狩真依稀听到王子乔的惊叹声,蛾群堵住了双耳,像一袭簌簌颤动的柔软长袍,把全身覆盖得风雨不透。

    即便是呼吸,也开始变得艰难。蛾粉粘在鼻孔里,散发出千奇百怪的气味:河水淡淡的潮湿腥味,芬芳馥郁的花香,灼热焚烧的火焰焦味,尸体腐败的恶臭,婴儿身上清新的奶味……

    地梦蛾!支狩真忽然记起来,自己曾在某本道家杂说里见到过记载。那本杂说里论述,天地犹如手掌,分为两面。一面为正,一面为反。正面是人间道,也就是所有人日常接触的世界,包括八荒以及海外各洲。反面被称为地梦道,那是一个连修炼者也极难触及的奇异所在,似梦又非梦,飘渺不定又确凿存在。

    最早发现地梦道的,是数十万年前的道门领袖庄梦。他某次孤身游历泽荒,遭遇众多魔门伏击。一场血战后,庄梦以自创的星罗棋布道术斩尽魔门高手,自己也遭受重创,神智损伤。浑浑噩噩中,他似乎无意吞下了一只碧眼飞蛾,继而化身为蛾,飞入了另一方神秘天地。

    在那里,他迭逢奇遇,获秘籍,摘灵药,杀恶龙,食龙血……待到脱离地梦道,庄梦甚至怀疑这段经历仅仅是一场大梦。但他伤势尽复,修为精进,体内运转着蜕变后的星罗棋布道法,手上还牢牢握着一株咬过半截的紫灵参。

    之后,又有一些修炼者机缘巧合,陆续进入地梦道。他们描述的地梦道却五花八门,各不相同:有的凶残如地狱,恶鬼横行,步步危机;有的美妙如仙境,灵兽遍地,精怪丛生;有的似天上云海,有的像海底龙宫……但无一例外,他们都遇见了碧眼飞蛾,并将之吞食,得以进入地梦道。

    这种奇异的碧眼飞蛾于是被命名为地梦蛾。每一回地梦蛾出现,总会掀起血雨腥风,各方厮杀抢夺。

    这种道家杂说,支狩真原本半信半疑。但没想到,不仅在此亲眼目睹,数量还有上万之多。如果消息传出去,八荒的修炼者必会疯狂涌至,大打出手。

    支狩真抿了抿唇,觉得一阵干涩。十多只地梦蛾停在上面,柔软的翅膀触碰嘴唇。他只要一张口,就能吃掉好几只,从而进入无数修炼者朝思暮想的神秘天地。

    阿蒙操控筏子,像一条迅捷飞鱼,在河面上迂回穿绕。九曲沉沙河这一段的河道岩礁多,水流急,稍有不慎,便会撞上礁石,筏毁人亡。唯有阿蒙这样的怪,才能避开重重肉眼难察的暗礁,把筏子驾驭得出神入化。

    轻叹一声,支狩真强行忍住诱惑,压下了吞食地梦蛾的念头。

    不是所有修炼者,都能从地梦道满载而归。事实上,绝大多数的修炼者就此失踪,再也无法返回人间道,其中还包括几个炼虚合道的大宗师。

    以支狩真目前的实力,即便进入地梦道,多半也难以全身而退。

    筏子左右摇晃,忽起忽落。支狩真收敛心神,一边运转夏蝉汲养术,一边沉浸入刚刚获得的《三杀种机剑炁》。

    这卷无上剑典的开篇总纲为三句要诀:“天发杀机,斗转星移。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三杀种机剑炁,以剑典内的那一道血色剑光为种子,以天、地、人三种杀机为土壤,以生灵鲜血为雨露,在肉身内“种”出一柄剑胎。

    这柄剑胎与血肉心神相连,天然人剑合一,毫无隔膜。想要剑胎成长,就必须不停斩杀,杀人杀地杀天,杀尽万物,剑道大成。

    三杀种机剑炁自有一套呼吸法门,用来生出剑炁,淬炼剑胎。剑炁与武道修炼的浊气、术道修炼的清气、羽族剑修的剑气类似,都可滋养气血,强化内腑,磨砺肉身。但三杀种机剑炁是一种更高明更奥妙的气,不但犀利披靡,还能不断吸入天、地、人的杀机,加以融合,生出无形有质的精神妙用。而八荒的修炼者只有到了炼气还神之境,才能领悟精神力的玄妙。

    整部剑典分为三篇,分别为基础的人发杀机篇,进阶的地发杀机篇,最终的天发杀机篇。三篇各有详尽的剑势、剑心、剑意的阐述,核心剑道却唯有一条:“杀杀杀杀杀杀杀!”

    支狩真的意识沉入精神最深处,那道血色剑光幽幽悬浮,犹如无底深渊,难以测度。他心念一动,血色剑光如臂使指,在周身游绕一周,最后停留在左手掌心。

    这是支狩真选择种植剑胎之处。按照剑典所述,剑种最好植入头部,可与精神世界更加紧密相连。但支狩真隐隐觉得不妥,这部剑典是域外煞魔所创,虽然他不晓得域外煞魔究竟是何方种族,但多半是邪魔外道,万一精神失控,反受其咎。

    支狩真试着运转三杀种机剑炁的呼吸法门,血色剑光开始收缩,在手心化作一粒朱砂痣,没入皮肤不见。

    支狩真清晰觉察到,血色剑光在左掌内部蜷缩成了一枚种子,迅速与血肉相互渗透。至此,血色剑光原有的威力荡然无存,却被他彻底融合,成为自身的一部分。

    “第三曲到喽!”阿蒙忽地高喊一声,筏子顺着水势直冲而下,拐入一条幽长曲折的水中溶洞。

    覆满全身的地梦蛾宛如梦幻泡影,倏然消失。支狩真眼前一亮,便见一物猛扑而来,血盆大口,尖锐獠牙滴淌着黑色的黏液。

    下意识地,支狩真挥起短匕,使出三杀种机剑炁的人发杀机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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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匕光一闪,陡直凌厉,不带一丝劲风。

    “扑通!”一具肋下生翅的白骨摔下河去,随波跌宕。在中匕的一刹那,它浑身血肉尽被抽干,只余森森骨架。

    匕首透出的杀气一掠而逝,残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锐利。

    王子乔眼角微微跳动,这一剑力量不足,招式不够娴熟,刺中目标时手腕还被反震了一下。这样的一剑,充其量也就是炼精化气初期的水准。

    然而出剑的一刹那,将所有杀机深藏,未有丝毫外泄。直到刺中目标,杀气才勃然喷发,似从深渊平静的表面下冲出的怒流。

    这是唯有领悟三杀种机剑炁真髓才能刺出的一剑!单论剑意之纯,已近剑道宗师。

    这是个什么样的怪物?王子乔盯着支狩真的背影,神色阴晴不定。

    一缕新鲜的血气透过匕首,传入支狩真左掌的剑种。除此之外,对方袭击的杀意、他反击的杀意也在双方交触时,被吸入剑种,滤去杂质,保留一丝最纯正的杀机。

    剑种在支狩真手心萌动,像被剪断脐带的婴儿,发出第一声稚嫩的啼哭。

    筏子穿梭在忽明忽暗的溶洞里,周围岩石林立,千奇百怪,如笋,如花,如剑戟,如猛兽……光线有时从上方洞口照进来,映出恶鬼扑食状的钟乳石,以及背后延伸的阴森重影。

    “砰!”水花飙射,一头水猴子探出河面,湿淋淋的手臂一把抓住筏子。筏子陡然向旁倾斜,支狩真借势侧身、俯腰,匕首扎中水猴子脑门,却卡在额骨间,难以深入。水猴子上身血肉瞬间尽褪,两条腿兀自狂蹬,激起四溅水浪。支狩真拔匕还要再刺,水猴子跌入河里,几十道水线从四处急速逼近,一条条半透明的鱼围住猴腿,露出密集的三角牙齿,疯狂咬啮。

    河面上荡开血水,无数水线激射而来,溅起一道道翻涌的白沫。筏子迅速远离鱼群,绕过一座布满孔窍的尖耸危峰。霎时,十多条怪蛇从孔窍内射出,这些怪蛇头如笆斗,瞳孔灰白如盲,身体细长,腹下生有四足。怪蛇纷纷扑向支狩真,却对阿蒙和王子乔视而不见。

    “哇——哇——”怪蛇发出婴儿啼哭,瘆人毛发。支狩真只觉一缕缕凄厉的音波渗入心神,还来不及作怪,就被八翅金蝉一声清鸣,泯灭无形。

    “小相公,这些个小玩意儿且给你耍一耍。”

    支狩真听到阿蒙的嬉笑声。他挥匕迎上,匕尖扎进一条怪蛇七寸,抽干血肉,随即手臂上撩,一连斩断数条怪蛇,紧接着匕首顺势斜插,穿透另外两条怪蛇,他身形随匕而动,犹如一条随浪跃出的大鱼,避开左侧扑来的怪蛇,匕首猝然下划,怪蛇悲啼着化作白骨。匕首继而上挑,颤出点点寒光,六、七条怪蛇几乎同一刻中匕,齐齐跌落河去。

    匕首流动的轨迹仍未停止,点点绽开的寒光倏然合一,凝为倒刺而回的匕尖。最后一条怪蛇堪堪扑到支狩真面前,便被贯穿,化作一具骸骨。

    整个斩蛇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人发杀机篇的剑招总共只有一式,但随敌而变,因势利导,只需支狩真不断研习,这一式可衍化出百式、千式、万式……直至生生不息,变化无穷。

    筏子一路行去,怪虫异兽层出不穷,或伏于水下,或隐入阴影,或匿于钟乳石群。这些虫兽虽然性子凶悍,却偏弱小,被支狩真一一斩杀。他对三杀种机剑炁的运用也逐渐娴熟,剑式愈发精妙,剑种更是饱饮血肉,突飞猛长。

    筏子骤然一拐,冲出溶洞,转入第四曲河道。

    这一带的河面上水蝇丛生,大如鸡子。一旦遭水蝇叮咬,血肉里即被产下蝇卵,迅速孵化。支狩真一刻不停地挥匕斩杀水蝇,渐感力竭,手臂传来一阵阵酸痛,几乎抬不起来,全凭毅力苦苦支撑。

    所幸不久,筏子冲入了第五曲。嘈杂的吵闹声迎面扑来,此起彼伏,响彻河面。

    “呱呱呱!有活人过来啦!”

    “我靠,这就是传说中最邪恶的人类吗?竟然长得这么丑!太好了,我终于有了活下去的信心!”

    “老婆,快点躲起来!这两个人色眼溜溜,不是什么好货色!”

    “你们说错啦,明明还有一头山怪嘛。这头山怪好成熟好沧桑,它盯着人家看呀!哦,我到底要不要给它生儿子呢?”

    支狩真放眼望去,水中遍布藤状红树,八爪鱼般的根须伸向四周,深深扎入河底。茂密的枝叶间,一只只蛤蟆、青蛙、四脚鱼、大头虾好奇地探出脑袋,盯着筏子七嘴八舌,唾沫横飞。

    这些鱼、虾、蛙、蟹模样古怪,眼珠奇大如球,色彩绚丽,腿脚像人一样站立。一旦筏子凑近,它们立刻缩回树洞,待得筏子过去了,又忙不迭钻出来,指手画脚,吵成一片。

    王子乔略一沉吟,从一棵藤状红树上摘下片叶子。忽听到一声嘶哑的“轻点,老朽疼啊!”树干的纹理慢慢蠕动,形成一张皱纹丛生的老脸,忿忿瞪着王子乔。

    王子乔瞥了瞥,也不理会,把树叶放进嘴,轻轻咬了一小口。叶汁初觉又甜又酸,继而辛辣发苦,回味时只觉得咸。他轻笑道:“传闻蛮荒有一种言树,千年成精,其叶五味杂陈。鸟兽鱼虫吃了千年言树的叶子,便可开灵智,说人话。不想传言非虚,此处竟有诸多千年言树。支公子,这些言树叶对饲养兽宠的修炼者而言,可谓万金难求,你大可搜罗一些。”他袍袖一抖,卷起数十片树叶,孰料叶子刚刚离开枝头,立刻化作红烟,袅袅蒸腾。

    “你这杀千刀的强盗!”树干上的老脸怒骂了一句,旋即面露得色,“任你如何了得,一个生灵也只得摘取老朽的一片叶子,多的你带不走,嘿嘿!”

    支狩真闻言,也折了一片言树叶子,试着再取,树叶化作红烟消散。

    “唉,世风日下,都是些个无法无天的贪心贼!”树干上的老脸骂骂咧咧,长吁短叹。

    筏子驶近一丛藤状红树时,支狩真又听到两只银光灿灿的寄居蟹争吵不休。

    “蟹大,万恶的人类来啦!”

    “蟹二,快把俺们树洞里的鱼鳞泥藏好!这宝贝吃了可以伐毛洗髓,滋阴壮阳,千万别被人抢了去!”

    “蟹大,你这个笨蛋!叫得这么响都被人听见啦!”

    “蟹二,你才是个笨蛋!鱼鳞泥又黑又臭,就像团屎,人类哪会识得?”

    “蟹大,你个笨蛋搞错了吧?鱼鳞泥香得很,哪里臭了?”

    “蟹二,你才是个笨蛋,我故意诳他们的啊!”

    支狩真听得有趣,筏子行至树旁,他伸匕轻挑,从寄居蟹下方的树洞里挖出一块泥团。这团鱼鳞泥色白如玉,生有鱼鳞纹路。支狩真闻到浓郁香气,只觉神清气爽,酸涩的手臂也变得血气流畅。他服下鱼鳞泥,未过多久,腹鸣如鼓,拉出一团恶臭的稀物。

    隐隐约约,他和天地又近了一层。运转夏蝉汲养术时,吸入的清浊之气再次增加。

    “哈哈,蟹大你看,那不就是一团屎吗?”

    “哈哈,蟹二,我的法子不错吧!给了他鱼鳞泥,就不会想到吃我们啦。”

    “哈哈,他真是个笨蛋,不晓得吃了我们,可以多活一百年哦!”

    “蟹二你个笨蛋,都让人听见啦!快逃!”

    支狩真回首望去,“扑通”两声,两头银壳寄居蟹消失在四溅的水花中。

    筏子转眼拐入第六曲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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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面骤然收窄,夹岸危崖欲坠,峭壁如削,在上空交错相抵,只留出一线逼仄的天空。

    水流尖啸,像发狂的猛禽,拽着筏子星驰电掣似地往前飞驰。狂风劈面刮来,使人睁不开眼,王子乔的颔下长须被吹得凌乱飞拂。

    支狩真顺利传承三杀种机剑炁,总令他心神不属。少年一日千里般的剑术进步,更不可思议。究竟是支狩真天资太过妖孽,还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选择支狩真这一枚棋子,究竟是对是错?

    支狩真的第八次伐毛洗髓,显然也脱不开阿蒙的干系。可哪怕山怪的性子再古怪,也不会这般讨好一个陌生的人类少年。

    难道阿蒙是巫族布下的后手,伺机护送少年?那个炼神返虚的羽族高手之所以没出现,也是被巫族秘密截杀?

    那么他自己呢?狂风夹着雨点,密密匝匝,冰冷似打在了王子乔骨子里,。他是不是也被当成一枚棋子,在羽巫之争迷一般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既然得了魂魄秘法,不如保身而退?迎着逆风,王子乔圆睁着眼,像和天威对视。这风吹动他心头那一点残余的火星,明灭不定。

    筏上匕光一闪,明锐胜电。支狩真忽而纵身踏步,挥匕前刺,腿、肩、臂、匕连成一条突进的直线,竟于这狭窄一线的河道中顿悟刺的精义!

    “我会一直赢下去!”

    乍闻此言,王子乔只觉可笑极了,可后来又生出了黯然。在他越流越衰缓的血液里,再也掀不起那样可笑的浪。

    匕光向前突刺,一次重复一次,一闪一灭一闪。王子乔恍惚望见所有闪灭的光,最终连成一匹锋芒毕露的光浪,劈开风,劈开河雨,劈开上空狭窄的一线天。

    此志仗剑永胜!

    凝望少年,王子乔沉默良久,轻轻拨开羽衣前襟,任由跳动的心脏和如刃的逆风贴近。

    近得可以听见血液奔流。

    听见心头那一点残余火星迸溅的噼啪声。

    要么,逆风而灭。要么,就烧成一把轰轰烈烈的火海!

    “轰!”一只水流凝成的参天巨掌猛地从河面耸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筏子重重拍下。

    与此同时,筏子向右疾闪,眼看直直撞上山崖,阿蒙奋力一点篙子,筏子向外侧翻,筏底擦着崖壁“刺溜”直掠数丈,滑过一个急速的弧线重新冲入河水。

    “砰!”水流巨掌在筏子后方拍落,掀起滔天浪柱。筏子被劲浪波及,向上抛射,在半空接连翻滚。支狩真伏在筏子上双手抠紧,才没被甩出去。

    筏子摔下来,贴着水浪直窜出去。前方河水轰然向上拱起,又形成一只赫赫巨手,堵住狭隘的河道口,作势欲扑。

    阿蒙随即从身上搓出一颗泥丸,远远扔向水掌,浓香醇烈的酒气散发开,熏得支狩真脸颊通红,醉眼迷离。巨掌一把包住泥丸,抖了几下,哗然倾塌,散成汩汩水流,水里兀自透出酒香。

    筏子逃也似地冲出去,河道如折扇打开,上空豁然开朗,两岸峡谷林立,排天拔云,数百条溪涧从山上纷纷奔腾入河,汇聚成洪,搅起水气腾腾,弥漫成雾,涛声雷鸣,响遏行云,震得支狩真双耳麻木,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

    “轰隆隆!”支狩真突觉筏子像飞了起来,前方河面陡然消失,筏子猛地一沉,与四周千百股水流一起垂直泻落,形成一挂银河倒悬的雄壮瀑布。

    “第七曲!”阿蒙奋力发一声喊,筏子随着雪玉般的瀑流跌下,如一枚飞坠的流星。水花劈头盖脸地罩下来,打得支狩真浑身湿透,口鼻窒息。

    “砰!”筏子落在下方百丈的河面上,猝然弹起、落下,反复数次,才像被套住僵笼的野马,贴着水面滑开。

    “第八曲!”阿蒙双手攥篙,神色凝重,瞳孔像灯笼一样亮起光。四下里,转动着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漩涡,视之晕眩,深不见底。筏子在阿蒙的操控下竭力放缓,时而绕转,时而停顿,小心翼翼避开密布河面的漩涡。

    突地,一个漩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筏前。阿蒙神色微变,篙子猛敲筏头,筏子猝然倒退。“砰!”漩涡里喷出一道蓝黑色的汁液,眼看要四散激溅,阿蒙甩出笠帽,罩在上头。“滋滋——”笠帽腐蚀出千疮百孔,当即被漩涡吞没。

    这一曲水道,阿蒙驶得最吃力。有次,漩涡里冒出一条毛茸茸的斑斓尾巴,竟追着筏子跑。支狩真看见山怪颈背紧绷,汗珠像雨线一样沿着脖子滚落。足足用了半日光景,筏子才拐进了第九曲。

    “小相公,闭上眼!千万莫要睁开,也莫要胡乱出手!”阿蒙沉声喝道。

    支狩真稍一犹豫,旋即照做。渐渐地,他发现筏子越行越慢,几乎觉不出在移动。四周死一般的沉寂,凄风冷雨打在身上,竟是无声无息,连水流声也消失了。他感觉筏子像是驶入了一个空空冥冥的黑洞,没有尽头,也没有半点生命的活气。

    仿佛过了很久,一点幽凉的气息悄悄喷在颈后,他浑身发冷,汗毛倒竖,像是有人贴在背上轻轻呼吸。支狩真忍住出匕的冲动,紧紧闭住眼。又隔了一会儿,恍惚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话,他不理会,随后脖子被丝线一样的东西勒住,越勒越紧,似要被活活割断……

    “小相公,可以睁眼喽!”支狩真听到阿蒙如释重负的喘息,他犹豫了一下,睁开眼。夜色如墨,烟雨凄迷,山林影影绰绰,筏子在哗哗流水中靠向对岸的乱石滩。

    支狩真急忙扭头回望,幽深的河水阴影里,一具面目难辨的尸体静静漂浮。皮肤苍白而浮肿,长发像浓密黑亮的水藻,披散开来,覆满了整条河道。支狩真摸了摸脖子,没有伤痕,却隐隐作痛。

    “小相公,翻过西头那山,便是蛮荒中部的草海啦。”阿蒙停下筏子,卸了篙子,笑嘻嘻地对支狩真拱拱手,“小老儿送了你一程,老骨头都松啦,得回去歇一歇。小相公,且在此道别,保重。”

    支狩真下了筏子,连声称谢。他本以为阿蒙总有所图,谁料山怪拍拍手便走,使他越发疑虑。“阿蒙老丈,在下……”他想再套一下阿蒙的底细,却讶然发现,山怪矮小的身影随着筏子慢慢模糊,再也瞧不见了。

    林风呜咽吹过,支狩真头顶上的笠帽飘下来,打着旋落在石滩上,分明只是一片残枯的秋叶。

    支狩真心头顿时生出一丝明悟,他与此怪的缘分,就此终结。

    “这头山怪倒是用心良苦。”王子乔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走出乱石滩。

    “先生是指,阿蒙老丈助我八次伐毛洗髓吗?”支狩真接过王子乔递来的蕉伞,随着他向对面的山岭走去。

    山路陡滑,积水溢流,岩石峭拔幽奇,偶尔听见怒涛翻涌的树浪里一两声夜枭的怪叫,更添幽静。

    “你还没明白此怪的心意。”王子乔缓缓说道,“你已历经八次伐毛洗髓,若再有一次,当能打通人体内窍。此窍又曰灵窍,灵窍一开,肉身脱胎换骨,可以清晰感应天地之力。无论习武修术,事半功倍。我本以为阿蒙会送你第九次伐毛洗髓的机缘。”

    支狩真道:“兴许他没想那么多。”

    “不,你错了。”王子乔微微摇头,“某现在想来,第九次的伐毛洗髓,他是要你凭自己的手来取。唯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打开灵窍。所以某才说他用心良苦。”

    支狩真苦笑一声:“平白受了他许多恩惠,却不见得有报答的机会了。我知道先生对此有些疑虑,其实我也和先生一样,对阿蒙老丈一无所知。不过,这不会影响你我的第二次交易吧?”

    王子乔定定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当然不会。公子实力越强,你我的合作就越稳妥。”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心里盘算。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翻过山头,草木丛中依稀显出一条石径小路,蜿蜒盘下。临近山脚,王子乔望见前面数十丈处一座破落的山神庙。

    他执伞的手微微一僵,脚步停下来,瞳孔闪过一抹惊厉的光芒。

    “先生?”支狩真瞧了瞧王子乔的神色,匕首悄然滑出衣袖。

    “轰隆!”一道闪电猛然劈下,照得四周亮如白昼,黑黢黢的山神庙内一片雪亮。

    支狩真望见一人紫色道袍,腰佩符剑,盘坐在山神像的头顶上,目光比闪电还要眩亮。

    几道无形的杀气石破天惊般从四周的林木、草丛、岩石处迸现。

    王子乔眼角抽搐了一下,挥袖上前,长声一笑,风姿从容潇洒:“山野相逢,人生快事。鄙人王子乔,游历蛮荒至此,可否有幸与诸位秉烛夜谈呢?”

    电光消逝,山神庙恢复了漆黑。支狩真手心攥出冷汗,那几道杀气死死锁住自己和王子乔,犹如利刃及身,肌肤泛起鸡皮疙瘩。隔了一会儿,他听到生涩的语声从庙里遥遥传来:“原来是玄明师侄的好友,八荒第一术士王子乔先生。相逢即是有缘,还请进来一叙。”

    王子乔洒然一笑,袍袖展动,携着支狩真步向山神庙。

    支狩真手腕轻翻,匕首缩回衣袖,掌心被王子乔的手指悄然划过,写下“云荒,伏牛山,一田村。”几个字。

    支狩真的心微微一沉,知晓了王子乔的意思。

    “这位兄台想必来自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的无量净地。”王子乔经过一块山岩时,拱了拱手,“能将无量净地的山字诀修炼到化山之境,非各座长老不可。阁下气息浑朴,气机圆熟,气血盈而不沸,莫非是无量净地飞来峰的九仞长老亲至?”

    山岩猛地抖动了一下,青苔、雨水簌簌滚落,山岩人立而起,变化成一个魁梧老汉。他头顶光秃,脸膛紫红,对王子乔拱拱手,炯炯双目闪过一丝惊讶:“久闻先生之名,果然盛名不虚。”

    “那位多半也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谷神宗的护宗神箭兵锋子道长了。”王子乔抬起头,望向前方一棵参天古柏,欣然说道。

    隔了片刻,茂密的枝叶中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你怎知是我兵锋子?”

    王子乔笑道:“锥虽处囊中,其末立见。道长术武双修,一手七光神箭锋芒披靡,又哪里藏得住呢?”

    树叶哗然响动,一个笔挺削瘦的身影出现在柏枝上。他身着玄色道袍,背负玉胎宝弓,对王子乔微微颔首,却掩不住眉宇间峥嵘的自负。

    正是以七光神箭术威震大晋北方的兵锋子。

    王子乔前行数步,又在山神庙门口的野草丛停下,曼声吟道:“五行轮转,妙化诸相。奇遁万千,唯一唯真。若王某没猜错,道长当是大晋十大道门之一,洞真五指天的木尊者?”

    草丛随风摇曳,响起一阵阵“嘿嘿嘿嘿”的干笑声:“唯一唯真,谈何容易?子乔先生过誉了。”野草汹汹暴长攀爬,一时繁茂如海,青翠欲滴,又在下一刻发黄枯萎,灰飞烟灭,无数粒草籽在山神庙门口纷纷扬扬飞散。

    王子乔这才一步跨入门槛。

    一点红烛幽幽亮起,似一抹血溅开来,泼在四周黑糊糊的泥墙上。墙角结着蛛网,雨线珠串般从雕兽的残檐淌下,溅在支狩真额角。他骇然惊觉,除了端坐在山神像上的矮小道士,庙里还有三人。

    一女秉烛玉立,烛光映得粉颊嫣红,美目流盼。一人髻插玉簪,腰围锦带,束着金丝滚边云纹乌袍,负手立在破败的梁柱后,眼眉狭长,神色阴鸷,高鼻两侧深陷的法令纹犹如刀刻。还有一人肥胖如猪,裹着又脏又皱的大麻袋,蜷卧在积满灰尘的香案底下,像在闭眼酣睡。他肚皮时而高高鼓起如球,时而又凹陷如坑,口鼻之间,不曾漏出一丝一毫的呼吸气息。

    王子乔目光一扫,悠然道:“王某见过飞镜湖灵犀斋的瑶霞仙子,云雾海玉皇宫的张无咎长老,颠倒山是非洞的胖叟道兄。”

    瑶霞报以浅笑,张无咎不屑一顾,胖叟打了个响亮的哈欠,伸伸懒腰,对王子乔扮了个鬼脸。

    随后王子乔整整衣襟,对着斑驳掉漆的山神像郑重一礼,却对上面的道人视而不见:“我常听玄明兄弟提及清风前辈的符箓造诣,说是出神入化,学究天人。某本来还有些不服,今日一见,方知玄明他还是说的谦逊了。”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贫道清风,不过是伺候掌教真人的一名道童罢了。”山神像无声破开,从中走出一个矮小道人,样貌身材与山神像上盘坐的道人一模一样。后者旋即化作一道雷光紫符,冲入道人头顶心。在其身后,悬浮半空的泥塑碎片纷纷聚拢,重新合成一座山神像,瞧不出一丝裂纹,连起皱的朱色漆皮都没脱落。

    支狩真方才明白,他先前所见的道人不过是符箓所化。

    王子乔抚掌笑道:“清风前辈这话矫情了。像您这样的道童,天下不知多少修士挤破脑袋都想当哩。”他拍了拍支狩真,“这是我的道童,人比人气死人啊。”

    支狩真瞥见,清风肃穆如铁的脸部线条柔和起来。

    王子乔忽而仰天大笑三声,又忽而悲叹三声,引得众人好奇的目光牢牢聚焦在他身上。

    支狩真心中一动,立即配合:“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王子乔慨然道:“今日有缘,得见大晋十大道门中六位炼神返虚的宗师,还有道门之首太上神霄教清风前辈这等炼虚合道的大宗师。群仙济济一堂,必有盛举共襄。王某有幸加入这足以载入青史的大事,不亦乐乎?不亦快哉?”

    “加入?”张无咎眼中闪过一丝尖锐的讥诮。

    王子乔淡淡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诸位要是打算设伏杀敌,某虽不才,也可相助一臂之力。诸位要是发现了什么绝世仙府宝藏嘛……”

    瑶霞言笑晏晏:“你也要分润一些?”

    王子乔耸耸肩,苦叹:“我只好当场一抹脖子,自尽了事,省得被你们讨嫌灭口。”

    他说的有趣,瑶霞掩口轻笑,胖叟摇头晃脑说了一句“妙人!”,清风嘴角也不由渗出一丝笑意。

    “切!”张无咎乜斜了王子乔一眼,示以鼻嗤,“早听说有个野狐禅的方士王子乔,招摇撞骗出名,只会耍嘴皮子功夫。就凭你,也有资格与吾等为伍?”说到后来,声色俱厉,杀气森森。

    瑶霞、胖叟受其气机牵引,不约而同地释放出惊人气息。三股或阴冷或清灵或跳脱的清气升腾而起,搅得四周烟尘翻涌,屋梁震动,支狩真身子一沉,犹如被千钧压顶,眼冒金星,乱窜的气血仿佛要冲出体外。

    王子乔随手把支狩真拉到身后,笑了笑:“大多时候,某还是喜欢耍耍嘴皮,乐得轻松逍遥。不过有时——”他扬了扬眉,狂放不羁地瞄向张无咎,“也少不得血溅五步,立分生死!”

    张无咎勃然大怒,跨前一步,一身强绝的玉皇玄穹清气形如实物,以杀意为核,汹涌冲向王子乔。

    清风眼观鼻,鼻观心,静似泥塑山神,对眼前一切不闻不问。蓦地,他眼睑微抬,投向王子乔的目光闪过一丝犹疑。

    庞大的玉皇玄穹清气一触及王子乔,便如陷入一个无底大洞,没无声息。其中的一点凌厉杀意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气机涟漪。

    瑶霞、胖叟不禁收敛笑颜,目泛异色。炼神返虚的修士出手,往往精气神合一,以苦修的精神力作为攻击核心。张无咎的玉皇玄穹清气凝聚了炼神返虚巅峰的精神力,霸道绝伦,直摧心神。王子乔却接的云淡风轻,游刃有余,且不显丝毫运功行法之兆。

    难不成他是炼虚合道的大宗师,臻至返璞归真之境?二人对视一眼,想起王子乔种种传闻,暗自心惊,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避开双方交锋的气机战圈。

    张无咎又惊又骇,厉声喝道:“好一个猖狂的野道人,竟敢与我玉皇宫为敌!”硬着头皮,将全身的玉皇玄穹清气催逼过去,清气中五光十色,浮出重重琼楼玉宇,灿灿天门仙宫。

    “张道友息怒,王先生并无恶意。”一只干瘦的手随意一抓,楼宇宫门荡然无存,玉皇玄穹清气分解成缕缕清气,返还天地。清风垂下手掌,平静地看了一眼张无咎,后者哼了一声,怒视王子乔,却不敢再生事了。

    王子乔也不在意,捋了捋美须,侧首端详着山神像旁侍立的精怪泥塑,神姿清雅闲逸,不染半分烟火。

    支狩真凝视着他俊雅的脸部轮廓,深深佩服。从翻过山坡,望见山神庙的那一刻起,他和王子乔便陷入了九死一生的绝境。三更雨夜,大晋的七大道门在蛮荒野外密会,想想也晓得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时他俩要是掉头就跑,必死无疑,被灭口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王子乔先是主动邀约,接着一一喝破对方的门派、功法、身份,可谓先声夺人。看似友好客套,实是无形威慑。然后他向实力最强大的清风示好,清楚表明态度,再对挑衅的张无咎毫不退让,以高深莫测的应手又一次震慑众人。从头到尾,王子乔巧妙掌控了局势的主动。最厉害的是,他瞧出了昔日道门领袖玉皇宫和今日道门之首太上神霄教之间的微妙关系,加以利用。其眼光之毒,拿捏人心之准,着实可惊可怖。

    清风深深地看了王子乔一眼:“先生确定要加入我等行事么?”

    王子乔微微一笑:“谁愿意做太上神霄教的敌人呢?”

    “好!难得先生古道热肠,我等就不推辞了。诸位道友,此事有先生相助,又多了一份把握。”清风的目光在瑶霞、胖叟和张无咎三人身上转了转。瑶霞二人微微点头,张无咎虽不愿意,但清风的地位非同小可,表面上是太上神霄教的掌门道童,实如师兄弟,又是这次行动的全权负责人,他只好闷闷不语。

    山神庙外一片沉寂,没有传来任何反对声。清风随手拂灭蜡烛,凝视王子乔,声如石破天惊,金石激越。

    “我等在此,是为狙杀异教邪徒!”

    “一个时辰后,一百零八个佛门子弟将从此经过,前往大晋朝见明王!”

    “此乃道统之争,务必斩尽杀绝,各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