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
一记雄浑的拳劲掀起气浪,隔空划过数丈,遥遥击向远处飞窜的血影。
血影倏然横向一闪,拳劲从身侧呼啸掠过,打在前方耸起的屋脊上,碎瓦“哗啦”四溅。
“他逃不掉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挥拳的蛮人大汉狞笑道,额头刺青的鹰图腾闪过一缕碧光,足下发力一蹬,犹如大鸟扑出,与血影的距离再次拉近。
“老规矩,他身上的东西归你,人是我的!”一名夜叉族的男子与蛮人大汉并肩而奔,舔了舔分叉的舌头,猩红的眼珠射出嗜血的厉芒。
一个披着斗篷的虎伥从另一侧追向血影,不时发出“桀桀”的怪笑。他的手、脚皆为虎爪,躯干似人,脸犹如一团黑烟缩在兜帽里,涌动不休。
几头马化一路纵跳,紧随其后。三名人类男子不紧不慢,落在一行人最后,相互间隔了一段距离,显然各存戒心。
“砰!”夜叉男子突然右腿横扫,大片屋瓦好似翻腾而起的浪头,向血影纷乱砸去。血影连续晃动,无数瓦砾从他周遭急速擦过,一块碎瓦击中血影后背,他身形一个踉跄,露出惨白失血的脸,正是血河教的崔之涣。
三个人类男子对视一眼,陡然加速,接连越过了马化、虎伥。崔之涣连乱砸的瓦砾都躲不开,显然重伤难返,几近油尽灯枯的地步。
前方延伸的屋脊到了尽头,露出下方草木丛生的荒野古道,崔之涣跃下屋顶,直掠而去,一行人愈追愈远,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空气荡起涟漪,一男一女倏然从屋顶上现出身形。
“天哥,看来崔之涣真的不行了。”女子双目精光四射,眺望众人离去的方向。她肥胖矮小,一头枯黄乱发,半边脸覆盖着丑陋的青色胎记。
“未必,这些世家弟子大多会留一手保命的绝活。”男子身材高瘦,面容清俊,一对瞳仁发白无神,仿如死鱼眼珠鼓凸,俨然是个瞎子。
“毒手杜七、多臂熊方奎、粉蝶李笑笑都追上去了。”女子冷笑一声,满脸横肉抖动,“先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夫妻再坐收渔翁之利。”
“不着急。”男子往四处嗅了嗅,弯下腰,手指准确按上瓦砾上的一点血渍,泛白的眼珠滚动了几下,“崔之涣身上的血气确实在衰败,连境界也跌落到炼气还神的最底层。”
“崔之涣贵为血河宗真传弟子,身上的好货色肯定不少,兴许还有血河宗的术法秘籍!”女子脸上露出一丝兴奋之色,“做完这一票,我们就离开蛮荒,去海外避避风头。”
“血河宗,嘿嘿,血河宗……”男子喃喃自语,声调似哭似笑,“他们往哪个方向走了?”
女子道:“再往南,应该是王大麻子的鹰愁沟——糟了!”
二人面色齐齐一变,那里马匪众多,武艺低微,恰是崔之涣汲取精血的最佳猎场。
“不能让他疗伤,一定要截住他!”女子喝道,一把抓住男子的手飞速掠起。男子手掐术诀,空气无声震荡,两人的身影渐渐透明,消敛无形。
“小兄弟,麻烦你打开这些箱子。”
支狩真目光掠过左首的第二只铁箱,八翅金蝉在魂魄核心中连声高鸣,翅翼纷纷颤动,闪过一缕缕白金色的奇异光泽。
小马匪兴冲冲地跑过去,熟络地摸出铁丝,钻入锁眼。“咔嗒咔嗒——”一只只箱盖接连弹开,露出里面的珠宝、古玩、金锭、钱庄银票、玉简秘籍……小马匪目光隐晦地扫了一遍,撞见支狩真投来的目光,心里微微一跳,连忙垂下眼睑。
“你先挑吧。”
他听到支狩真平静的语声,心里忍不住又是一跳,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表情:“我先挑?为什么?”
支狩真注视着小马匪:“没有你,我拿不到这些马匪的藏宝,理应你先拿一份。”
“那怎么行!”小马匪慌忙摇头摆手,“大哥你杀了那个马匪,我已经感恩不尽了,哪能再拿这些财宝呢?”
支狩真淡然道:“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拿不走,留下来也是便宜别人。何况这种破地方,也没什么我看得上眼的宝物。”
小马匪目光闪烁了一下,笑嘻嘻地道:“大哥你真够义气!好,既然大哥让我拿,我就不客气啦!”他埋头翻找了几下,抓起一把金锭、几张银票和一串珍珠项链,往怀里一揣,抬头笑道,“大哥,我拿够啦!”
支狩真微微一笑:“你不是要干上一大票吗?怎么才拿这点?”
小马匪神色一滞,刚要辩解,又听支狩真轻笑道:“先前马匪用鞭子抽你的时候,你以背部肌肉颤动,卸去大部分力道,可见你并非不通武道。小兄弟,你不太老实啊。”
小马匪心头骤然一紧,当时卸力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动作细微隐秘,孰料竟被窥破。
“还有,你真正想要的是这个吧?”支狩真手腕轻振,绯红色的剑光一闪,探入其中一只铁箱,轻巧一挑,一件青铜硬物弹射而出。
支狩真一把抓住,青铜硬物四方扁平,一指来长,镂满古朴粗犷的花纹。正面伏踞着一头雕刻的雄鹰,双爪下攫,翅翎向上展开,根根竖起,鹰眼镶嵌着两粒大燕特产的丹砂蚁珠,熠熠生辉。支狩真的手指抚过背面,摸到了上面凹凸的大燕蛇形文字。
“这是什么宝物?”支狩真饶有兴致地问道,“刚才你摸到它的时候,心跳得很快。偏偏你瞧也不瞧就丢开了,不觉得有些欲盖弥彰么?”
小马匪的一颗心往下沉去,又听支狩真道:“小兄弟,你是故意被马匪抓住,好混进来偷这件东西吧?为什么一直没下手?让我想想,鹰愁沟背后是炼气还神的白老大,你担心逃不掉。此外,最好找个人替你背黑锅,对不对?”
小马匪神色僵硬,嘴唇蠕动了几下,浑身肌肉悄然绷紧。
支狩真目光一闪:“你的心跳又加快了。看来你一直隐忍不发,就是在等人替你背黑锅?既然如此,这件宝物一定非同小可,牵涉众多,你不敢暴露出一点蛛丝马迹。”
小马匪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露齿一笑:“大哥,你这是在找个理由杀我,好独吞所有的财宝么?”青色的目瞳盯着支狩真,慢慢发出光,宛如无声滑出鞘的刀锋。
支狩真淡淡一笑,随手一抛,将青铜硬物丢了过去。
小马匪下意识地抓住青铜硬物,楞了一下:“为什么?”
“我对它没兴趣,也没兴趣杀你。”支狩真轻描淡写地道,俯身在第二口铁箱里取了几张银票,略一沉吟,又拿走几块古色斑斓的空白玉简,最后从角落里找出一颗白玉骰子,仔细瞧了瞧。
这颗骰子便是八翅金蝉感应之物,乍看并无奇异之处。骰子是最普通的石英白玉,呈八面体,每一面构成三角状,染了些许深褐色的沁斑,玉质颇为粗糙。骰点是浅碧色的,像是用翡翠的碎末镶嵌。支狩真摸索了几遍,也未觉出异样。
蓦地,八翅金蝉发出一声清鸣,一缕无形的魂魄波动连向白玉骰子。霎时间,一粒粒骰点似在缓缓流转,发出迷幻般的异芒。恍恍惚惚,支狩真望见一只只地梦蛾翩然飞出,翠碧色的眼珠一闪一闪,簇拥着自己,仿佛要飞往一方遥远而神秘的世界。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支狩真心头,他抓紧骰子,想要掷出。
“你需要我做什么?”小马匪的声音突兀响起,支狩真神智一清,凝神再看,白玉骰子捏在指间,纹丝不动,翠绿的蛾眼不过是一粒粒骰点透出的碧光。
刚才生出的异象恍若幻梦。
支狩真定了定神,将骰子纳入衣袖。这件东西太过奇诡,日后有暇再慢慢琢磨。
“你把它送给我,要我付出什么代价?”小马匪把青铜硬物塞进怀里,警觉地盯着支狩真。
“我已经说过了。我要全歼马贼,一个不留。”支狩真深深地看了一眼小马匪,断剑连续疾闪,箱盖纷纷合拢,铁锁重新扣上。
“包在我身上!”小马匪拍拍胸脯,爽快答应。
至于杀光马匪的黑锅,除了对面此人,还有谁更合适背呢?两个少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
半炷香之后。
“砰砰砰砰——”石坪突然一阵震颤,地上堆放的杯碗、马刀轻轻抖动,喝酒玩乐的马匪纷纷抬头,循声张望。
迅疾的马蹄声从西面的岩沟下方传来,像紧密敲击的鼓槌,高亢狂躁的马嘶声此起彼伏。
不待马匪反应过来,一匹火红色的高头大马当先闯入,势若疯狂,盲目冲来,马尾火焰燃烧,拖曳起一长串浓烟。“砰!砰!”几个马匪躲闪不及,惨叫着被奔马撞飞出去,筋骨断折。紧接着,一匹又一匹骏马从岩沟猛冲上来,疯乱四撞,马尾上拴绑的稻草冒出熊熊烈焰,火星到处激溅,碰到酒水、储粮的麻袋,顷刻引燃,四下里火光升腾,陷入呛人的滚滚青烟中。
马匪咳嗽惨叫,盲目奔窜,被惊乱发狂的马群频频撞飞,又被坚硬的马蹄踩踏而过。烟火迅速笼罩了整片石坪,熏得众人眼前一片模糊,难以辨物。马匪愈发慌神,有的抓起斩马刀、手边的杂物,胡乱砸砍;有的躲进边上的石窟;有的惊叫着向上奔逃,各自分散开来。
一片烟熏火燎中,绯红色的剑光掠起一轮月弧,几个马匪还未看清来人,便喉头溅血,齐齐仆倒。支狩真从一匹马腹下挥剑杀出,浸湿的薄纱蒙住口鼻,眼睑垂闭,纯以巫灵感应四周马匪的方位。
断剑灵动挥舞,进退自如,犹如长了眼睛般锁住一个个马匪。剑光刺入要害,迅捷闪动,马匪接二连三倒下,全无招架之力。自从打开灵窍,支狩真原本惊人的五感再次提升,马匪的心跳声、呼出的酒气、惊惧张开的毛孔、奔跑时带动的空气流向无不洞若观火,并且通过巫灵,在支狩真识海中形成一幅清晰立体的感官画面。
这才是识海的真正妙用。支狩真心中恍然,所有感官体验,最终都以玄妙的精神方式呈现识海。这正是炼神返虚的精义所在。虽然他离此境界甚远,但凭借八翅金蝉,已触摸到了其中的一点皮毛。
小马匪也从另一匹马腹下钻出,手中马鞭甩出,灵蛇般勾住一个马匪的脖子,发劲一勒,马匪喉骨折断,“扑通”栽倒。小马匪侧目往支狩真的方向悄悄瞥去,青色眼瞳浮出半透明的波纹,宛如一道屏障,将涌来的灼热烟雾挡在眼外。
支狩真如有所觉,偏首转向小马匪的方向,手中断剑不停,划过左边马匪的脖子,继而弹跃而起,凌空扑下,剑尖刺入一个马匪的眉心。落地时,他仍位于小马匪的侧后方,有意无意堵住了通往下方岩沟的路。
小马匪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甩鞭把一名马匪绊倒。他被那个阴险的家伙盯牢了,一时难以趁乱溜走。对方脸生得很,应该刚来宰羊集不久,剑术挺厉害,不能硬拼,只得先应付一下,再谋脱身之策。
好在部落传承的“长生天玺”失而复得。小马匪按了按腰怀,硬邦邦的青铜棱角顶在肋间,尖锐又疼痛,仿佛雄鹰折翼的断骨,血淋淋的伤口撕裂了大燕的白山黑水:满门抄斩,部落被吞,未婚妻入宫为婢,一年又一年无止境的流亡……
小马匪的青瞳中闪过一丝狠厉,马鞭猛然一抖,挥舞成圈,将迎面冲来的惊马带得向旁一歪,重重压在马匪身上,引起一声惨烈的嚎叫。
“人族小子,乖乖留下吧!”
蛮族大汉蹬地而起,在半空如大鹏翱翔,居高临下地扑向崔之涣。
夜叉族的男子也在一瞬间发力扑出,贴地疾滚,仿佛一只高速旋动的皮球,逼向崔之涣下盘。
“两个异族蠢货,竟然和血河宗的人贴身缠斗!”追上来的多臂熊方奎低骂一声,掀开大氅,露出贴身内衬上的几十只袋囊。每只袋囊插满奇门暗器,闪烁着蓝汪汪、绿油油、白莹莹的各色异光。他目光一扫,并未加入战圈,反而扑向数十丈外的危崖。鹰愁沟的两座哨塔屹立崖侧,暗红色的灯笼在夜风中一摇一晃。
“这不正好,让两个傻子去试试崔之涣的虚实。”另一个人类男子足尖点地,犹如风中柳絮,飘过半空,在哨塔前无声落下。他身着牡丹银丝镶边粉袍,手摇铁骨蚕丝折扇,油头粉面,嘴角含笑,正是昔日在大晋各州犯下多宗采花大案,位列六扇门百大恶人通缉榜的淫贼李笑笑。
“姓崔的想拿马匪疗伤。”一个面目冷肃的男子从另一侧掠至,拦在哨塔前。他双手奇大,黝黑如铁,江湖匪号“毒手杜七”,同样位列六扇门百大恶人通缉榜。三人对视一眼,呈犄角之势错开,将通往鹰愁沟的入口封死。
蛮族大汉、夜叉男子与崔之涣猝然贴近。
蛮族大汉高吼一声,额头的鹰图腾碧光闪耀,五指化作鹰爪,尖锐如钩,抓向崔之涣头顶心。与此同时,夜叉男子滚到崔之涣脚跟,嘴角向两旁裂开,血盆大口几乎占据了整张脸,獠牙纷纷弹出,狠狠一口咬向崔之涣小腿。
崔之涣身形陡然一顿,左掌迎向蛮族大汉的鹰爪,二人双手相触,蛮族大汉猛地抽搐了一下,全身精血犹如泄开一个口子,源源不断地涌向崔之涣掌心。“咔嚓!”夜叉男子的大嘴咬住崔之涣的小腿肚子,却被崔之涣探臂搂住。夜叉男子面色剧变,身躯抖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瘪。三人一触又分,崔之涣向前跃出,蛮族大汉、夜叉男子化作两具干尸,仆倒在地。
“笃笃笃笃!”数百枚铁蒺藜激射而出,罩向崔之涣。方奎身形展动,双手抖出漫天彩芒,犹如疾雹骤雨,锁死崔之涣每一处移动的方向。
崔之涣厉啸一声,无数血色清气透体喷出,硬生生冲出暗器罗网,扑向方奎。
“他不行了!”方奎向旁疾闪,与崔之涣拉开距离,双手不停顿地射出各色暗器。崔之涣面色惨白,身上插满毒针、尖梭、钢镖、铁蒺藜……,犹如一只血淋淋的刺猬。
“崔兄还请留步。”李笑笑手挥折扇,遥遥拍来,身后浮出朵朵桃花盛开的虚影,仿佛一片绚丽云霞,散发出浓烈扑鼻的花香。这是李笑笑以自身浊气融合桃花瘴气,形成的异种法相,不但蕴含剧毒,还可迷魂摄魄,攻人心神。
崔之涣不闪不避,直冲过去,被桃花法相笼住的一刹那,崔之涣一口精血喷出,化作激射的血雨,将桃花法相打得千疮百孔。李笑笑闷哼一声,身躯摇晃,崔之涣已扑至跟前。李笑笑面色大变,身形急退,崔之涣突然化作一道血光,直穿而过。“啪”的一声,折扇掉落在地,李笑笑血肉干瘪,缓缓向后仰倒。
“砰!”两只巨大的手掌法相凌空击下,打得血光溃散,露出崔之涣踉跄的身影。他闷哼一声,前方无数寒光暴闪,迎面射来,方奎已绕到正面,手臂幻出绵绵虚影,密密麻麻的暗器覆盖住鹰愁沟的入口。
崔之涣突然身形拔起,掠上哨塔,杜七如影随形,紧追不放。崔之涣窜至塔顶,脚下猝然发力。一根塔柱轰然折断,整座哨塔朝着鹰愁沟的方向坠倒,方奎被迫闪开,崔之涣身形一闪,扑入了鹰愁沟。
扑入沟口的刹那间,一道诡异的空气波纹倏然从崔之涣脚下生出,像看不见的绳索,猛地绊了他一下。
崔之涣一个踉跄,险些撞上石壁,不得不强转清气,稳住身躯,奔掠的势头顿时止住。
追上来的杜七不由一愕,无暇多想,身后再次升腾起一双巨掌法相,十指纹路分明,骨节暴绽,散发出阵阵腥风。
“砰!”巨掌挟着狂暴的浊气从上方拍落,岩石崩碎,崔之涣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随着气浪抛飞,狠狠撞在岩壁上,“扑通”跌落在地,没了声息。数枚精致的玉简从他袖子里掉出来,镂满古纹,血光莹莹,隐约散发出一缕异香。
血河教的玉简秘籍!杜七眼神炽热,顾不上细察崔之涣的生死,急急扑向玉简。他们这些散修出身寒微,修炼的功法大多七拼八凑,自行参悟,比起世家弟子的系统法门差得太远。若能得到血河教这等一流宗门的功法,实力必然突飞猛进。
风声疾啸,点点寒芒从背后射至。“方奎,你这兔崽子!”杜七怒啸一声,来不及去拿玉简,巨掌法相向后急拍,数十枚毒梭震飞出去,打在岩壁上,溅起点点火星。
“老杜,你想独吞血河教的功法,可没那么容易。”沟口传来方奎的冷笑声,暗器犹如疾风骤雨,一波接一波罩向杜七。
四周尽是光秃秃的岩壁,难以躲闪,杜七不得不以法相巨掌连连硬拦,体内的浊气急剧损耗。他试着冲向方奎,后者随即往后退,他抽身后撤,方奎又逼过来,始终与他拉开数丈的距离,以源源不绝的暗器消耗他的浊气,要把他活活拖死。
“方奎,血河教的秘籍让给你,我不要了!”僵持片刻,杜七渐渐力竭,气喘如牛。他心知不妙,巨掌法相奋力震飞一波暗器,转身就逃。
“还想跑?”方奎冷哼一声,倏然扑出,一具奇异的法相从身后浮出:肥壮如熊,目若铜铃,一条条毛茸茸的粗壮手臂晃动,连成一片眼花缭乱的臂影。
“嗖嗖嗖——”千百点闪耀的彩芒随着臂影抖出,交织成网,覆盖杜七周遭。
法相——天罗地网!
彩芒形似各类暗器,纯以浊气构成,锋锐破风,划过一道道呼啸的弧线轨迹。杜七逃无可逃,巨掌法相猛然合拢,将自身罩住。“噗噗噗噗——”点点彩光打在巨掌法相上,反弹而出,在半空相互撞击,再次射向巨掌法相。
“方奎,你我都是散修,一同在宰羊集避难多年,何苦赶尽杀绝?”杜七嘶声喊道,巨掌法相不住抖动,越来越模糊,仿佛随时要碎裂开。
“老杜,你晓得的。”方奎森然道,“散修是什么?在世家、宗门眼里,我们就是一群卑贱的野狗啊!谁他娘的愿意当狗?谁他娘的愿意缩在宰羊集里忍辱偷生?我受够了,李笑笑受够了,你也受够了!可没有功法、丹药、法宝,你我就得受一辈子!”他狞笑一声,全力催发法相,暴涨的彩芒汹涌射向杜七,“血河教的秘籍干系太大,不杀你灭口,我能活得安心吗?你能逃得甘心吗?没办法啊,老杜,你我都没好出身,只能狗咬狗,才有机会出头啊!”
“狗咬狗啊……”杜七惨笑一声,体内浊气几近枯竭,神智也开始迷糊。多年前的一张脸忽而浮现眼前,越来越清晰……
那是将他领入修行的师父。为了一棵云纹灵芝,半夜里他摸到卧房,一刀捅穿了老头子的背心。他仍然记得,那张布满皱纹的黝黑老脸慢慢转过来,静静地,看不见愤怒,只有像深夜一样悲凉的笑容。
那张脸如今换成了自己。
“认命吧,老杜。”方奎狠厉的声音透出一丝唏嘘,“今天我杀你,明天他杀我,野狗的路向来都是这么走的。”
“会不会……”杜七嘴唇蠕动了一下。
“什么?”方奎皱眉问道。
地上躺卧不动的崔之涣突然弹起,快若惊电。方奎措不及防,被崔之涣一把攫住,吸成人干。杜七眼睁睁瞅着方奎惊悸不甘的脸,瞅着崔之涣丢掉尸体,扑向自己。
“会不会,还有别的路?”杜七喃喃自语,巨掌法相无声破碎,浊气像渺茫飞逝的烟火。
“画地为牢!”他听到冷厉的喝声,依稀看见两道人影从震动的空气波纹中现身。
“都是一群抢食的野狗!”杜七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用尽最后一丝浊气,自爆心脉。
早在多年前,他捅出那一刀的时候,就没有别的路了。
这是我们的命啊!
“砰!”他浑身血肉炸开,意识陷入了黑暗深处。
一个圆形的波纹从虚无中绽出,散发出淡淡银光,将崔之涣困在圈中,难以越出。
只差半步,他就能抓住杜七,汲取精血疗伤。
“天残、地缺?”崔之涣缓缓抬起头,目光掠过对面的一男一女,凌乱的长发滑过他两鬓,露出苍白冰冷的脸。适才被术法绊了一下,他便知有人设伏,索性装死,等这些贱民狗咬狗。
矮胖女子地缺哼了一声,警觉地盯着他。
“崔之涣,你也有今天!”男子天残凄厉长笑,笑声在窟壁四周久久回荡,“还记得甘州凉县的黎阳村吗?当年你们血河教的人为了修炼魔功,丧心病狂,不惜把整个村子屠戮一空……”
“不记得了。”崔之涣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打断了对方的话,“不过呢,方奎有句话说的没错。在世家宗门眼里,你们不过是一群野狗,谁会记得自己杀过多少条狗呢?”
“你这个畜生!今日要你血债血偿!”天残面容抽搐,十指掐动术诀,银色圈纹逼向崔之涣,像一个不断勒紧的银箍。
“咔嚓!”地上的一枚血河玉简陡然裂开,裂口处射出一道狰狞的血光,猛然缠住地缺。
崔之涣嘴角露出一丝冷诮的笑容:“我倒想看看,是崔某先死,还是地缺先走一步。”
“天哥!”地缺发出惊慌的尖叫,不敢妄动。血光转眼散去,然而浓烈的血河清气渗入全身,盘踞内腑。只需崔之涣心念一动,立刻发作。
“地妹,地妹!你怎么了?”天残睁大白浊的眼球,仓惶偏过头,连声叫唤。
“地缺,想活命吗?”崔之涣静静伫立,低沉的语声仿如恶魔,“杀了天残,我就给你想要的一切。我会收你为侍,赐你崔姓,给你数不尽的功法、财宝、丹药……。你容貌不佳,可以用血河宗的画皮秘术改变;你肢体有缺,可以用血河宗的替骨功法重塑。跟了我,你就不再是一条餐风露宿、东躲西藏的野狗。修士见了你,都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你一声‘崔仙子’。”
天残嘶声道:“地妹,不要听这个畜生信口开河!崔之涣,你放了她,我们立刻走,立刻走!我再也不找你们血河宗报仇了!”
“你想走就能走么?真是可笑。”崔之涣目光森然,“地缺,要么杀了他,要么你死。”
“崔,崔公子……”地缺颤声道,丑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你真的,真的会……”
崔之涣淡淡一哂:“还不动手?”
地缺心神一震,血河清气在内腑沸滚如汤,仿佛要炸开。她忍不住惨叫,一步步走向天残,眼泪涌出来:“天哥,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天哥,你最爱我的,是不是?你也不想我死的!我陪你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对得起你,你别怪我……”
天残僵立在原地,听到以往熟悉的脚步一声声接近,忍不住一口鲜血喷出。
“天哥,我……”地缺走到天残对面,双手不停地抖索,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水。
天残面如死灰,一动不动,仿佛只剩下一具空空的壳。
“地缺你如此犹豫不决,怎配姓崔?”崔之涣的语声冷酷如冰,地缺“砰”然炸开,血雨四射激溅,喷在银色光圈上,银光如被腐蚀般变得黯淡失色。崔之涣一脚跨出,探爪插入天残心窝。
“连做狗的觉悟都没有。”他摇摇头,拔出血淋淋的手掌。天残缓缓倒下,两线斑驳血泪从眼角滑落。
急重的脚步声遥遥传来,崔之涣抬起头,望见胖虎奔逃的背影,无声笑了笑。
一个都跑不掉。他不紧不慢,走向岩沟深处。眼下身受重伤,他必须大开杀戒,才能震慑宰羊集虎视眈眈的野狗。
走近石坪,崔之涣的心头忽地一跳。紫府内,密布裂纹的血核一改先前的死气沉沉,频频闪烁血光。他微微一愕,目光穿透弥漫的浓烟烈焰,从人群中一眼望见了支狩真。
无以伦比的庞大气血!
崔之涣禁不住意动神摇,心花怒放。这是人形的无上神丹啊!吞了他,自己不仅伤势尽复,连炼神返虚的瓶颈都有机会再冲击一次了!
“小肥羊,还不逃!”胖虎一把拽住支狩真,跳上惊马,疯狂催马奔逃。小马匪毫不犹豫地狂抽皮鞭,打马跟上。
“自某二十冠礼之后,已好久未尝狩猎了。”崔之涣仰天放声高笑,幻做一道旋转的血影,沿着石坪飞速一绕,残存的马匪接连栽倒,变成干尸。血影一刻不停,跃上惊马,紧追而去。
马蹄响亮翻飞,碎石尘土四溅,沿着地下暗河扬起数道长长的尘烟。支狩真伏在颠簸的马背上,无需回头,便能感应后方崔之涣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刺,死死钉住了自己。
“那个兔崽子死追不放,铁了心要吸俺们的血啊!”胖虎一边打马狂奔,一边频频扭头张望。数十丈外,崔之涣双目赤红,浑身血光吞吐,连胯下坐骑也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血红色。
“要不,大家分头走?”小马匪瞄了一眼并驾齐驱的支狩真,试探着道。
“不行,分开只会被他逐个击杀。”支狩真心知肚明,是自身庞大的气血吸引了崔之涣。他能靠冬蝉蛰藏术避得一时,但难避对方无休无止的追杀。他的识海隐隐感知,崔之涣的气息重浊不稳,显然身受重伤,若能借助胖虎和小马匪之力,他兴许还有反戈一击的生机。
“这个混蛋!”小马匪在肚子里痛骂一句,目光悄悄撇过,支狩真手中的断剑剑尖隐隐指向自己,若即若离。若他掉转马头,绯红色的剑光必然破空击来,而他毫无全身而退的把握。
“兔崽子快追上来啦!”胖虎急得拼命打马,他体型肥重,又拎着百来斤的大板斧,坐骑吃不住力,渐渐落在三人最后,与崔之涣的距离不断拉近。
“扔掉斧头!”支狩真喝道,胖虎要是落在崔之涣手上,只会加快对方疗伤的速度。他们三个要么一起逃脱,要么一起死战,再无其它侥幸之理。
“呼——”胖虎奋力一掷,大板斧寒芒旋转,迅猛飞向崔之涣坐骑的马腿。崔之涣左掌拍出,一道血光直射迎上。“砰!”大板斧半途一震,坠落在地。血光同时涣散,崔志焕的身躯微微一晃,坐骑也不由得前腰背一沉,放缓了速度。
“他身上有伤!”小马匪瞳孔中青光一闪,犹若实质,似洞穿了崔之涣气息运行的虚弱处。
崔之涣心头一凛,压下体内躁动的血河清气,如有所感地望向小马匪的方向。他连取多人精血元气,却没功夫细加运化,以致气息紊乱。眼下伤势缓和,但暗地里隐患更深。这也是血河教功法的弊端:汲取他人的异种气血虽然快捷,终究不合自身,需经长年累月的纯化,否则极易走火入魔。
胖虎扔出大板斧,马匹轻捷不少,勉强跟上了支狩真。三人沿着暗河往东一路疾驰,广阔的水面在视野内不断展开,涛声激越,浩浩荡荡,一条条分流犹如蜿蜒群蛇,向四面八方奔腾。
“从这里走!”小马匪一拐马头,猛然冲向一条“之”字形的暗河支流。水流迸溅,冰凉湍急,渐渐没过马膝、马肚、马背……河中心出现了大片岩礁群,高耸突兀,犬牙交错。三骑忽左忽右,绕着岩石趟河深入,背影迅速消失在崔之涣的视线中。
崔之涣冷哼一声,一手按住马颈,一缕血河清气透颈渗入。马匹仰颈怒嘶一声,浑身肌肉膨胀,筋络暴绽变粗,飞也似地向前狂奔。十多息后,马匹冲入暗河支流,再次咬住了前面三骑。
水花四溅,双方的距离不断拉近。在血河清气的刺激下,崔之涣的坐骑愈奔愈快,皮毛渗出蚕豆大的灼热血珠,好似狰狞巨兽,鼻孔喷出一道道毛骨悚然的血雾。
“缚!”崔之涣轻喝一声,左手掐动术诀,右掌遥遥抓出。半空中红光一闪,宛如一条血色毒蛇,昂头盘身,扑向三骑。支狩真陡然探臂,抓住胖虎的马缰往身侧一带。
“嗖”的一声,血蛇堪堪擦着胖虎背后掠过,一头扑在马臀上,转瞬缠住马身。马匹“扑通”跪倒,胖虎向前摔出,被支狩真一把扣住腰带,拉到自家马上。
胖虎的坐骑连连痛嘶,肌肉急速干瘪,血蛇却变得愈发粗壮,仿佛一条不断膨胀的巨蟒。崔之涣手诀变换,血蟒膨胀到了极限,巨尾一甩,猛地高高弹起。
“下马!”支狩真的识海清晰察觉出了血蟒异变,大喊一声,拽着胖虎跳下河水。小马匪青瞳一闪,窜出马背,翻入滔滔急流。
“爆!”与此同时,血蟒在崔之涣的喝声中炸开,溅起千百滴血雨,向四面八方呼啸射去。“啪啦啪啦!”殷红的血珠打在河面上,犹如硬邦邦的铁钉,铿锵作响,激起无数小漩涡。两匹马凄厉长嚎,浑身洞穿无数孔窍,栽倒在血泊中。而三人业已顺流直下,擦着岩石,被迅疾的水浪冲出去十多丈远,再次消失在岩礁群背后。
崔之涣微微一愕,血雨一击居然全数落空,对方似可洞察血河清气的变化,及时做出应对。而唯有生出识海的炼神返虚高手,方擅此能。他随即念及,对方一定携带了什么具有预警之效的奇异法宝。不过三人失了马匹,已是瓮中之鳖,迟早会落到他手心。崔之涣略一斟酌,催马冲过岩礁群,忽地愣在当场。
河水茫茫,岩石耸峙,三人不见踪影,仿佛从水流中凭空消失了!
崔之涣立刻下马,潜入河中,四下凝目察看。水面下的岩礁连成一片,犹如岛屿,表面长满绿油油的滑苔,内部多生洞孔,有几处形成黑洞洞的中空巨窟,吞吐激流,澎湃轰鸣,仿佛怒吼的海兽张开血盆大口,足可容人出入。
崔之涣目光一扫,很快从一处岩洞边发现了水苔磨损的新痕。他冷哼一声,双腿划动,毫不犹豫地游入岩洞。
蓦地,一道绯红色的剑光从黑魆魆的洞口掠出,疾如电魄,邪如鬼魅,直射崔之涣咽喉。
这一剑隐伏在暗处,无声无息,猝不及防,剑光未至,剑气已及。崔之涣恍惚望见一片血光冲天的深渊腾空而起,无边杀意至纯至凶,喉头不自禁地一哆嗦,泛起鸡皮疙瘩。
“噗!”生死一线之际,崔之涣张嘴一口精血喷出,化作一面布满符箓的血盾,迎上剑光,同时使出血影迷踪身法,整个人如雾似烟,一边扭曲摆动,一边向后急闪。
水波重重激荡,剑气瞬息穿过血盾,血盾无声碎裂。剑光毫无滞碍,一路追击而来,无论崔之涣如何变幻身形,剑光始终犹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连他的大血魔手法相也无暇施出。
“咯吱——”崔之涣浑身毛孔喷出血气,身躯骤然缩成一团,宛如一个侏儒。剑光眼看要从他头顶上方掠空,倏而轻飘飘一折,往下垂落,直劈天灵盖。剑势变化流畅自然,一气呵成,全无半点中途变招的痕迹。
这是剑道宗师!崔之涣头皮发麻,血河清气直冲头顶,意欲以雄浑的修为硬抗剑锋。然而剑光即将触及头顶心的一刹那,他突然气血躁动,心脏狂跳,生出末日来临般的凶险之兆。
“砰!”崔之涣全身主动炸开,化作弥漫血雾,一团血淋淋的肉身从中跳出,向后急遁。
剑光触及血雾,宛如长龙汲水,将血雾吞噬得一干二净。支狩真憾然瞥了一眼崔之涣,毫无留恋地退进岩洞,转身游走。
“贱民!”崔之涣负痛厉啸,震得四周水浪激荡。他一天内第二次施展血魔解体大法,不仅内腑重创,根基也彻底崩毁。即便追上三人,吸噬了少年庞大的气血,怕也无望重修回来。
更何况,那个少年剑术惊人,深浅难测。他数十年来会遍道门、魔门诸多用剑高手,连羽族也曾经数战,却从未见过如此可凶可怖的剑气,竟压得血河清气也胆寒心颤,像碰上高高在上的天敌一般。
还要不要追?急速的水流摩擦崔之涣的伤口,冰冷如刃。他出身钟鼎,拜入魔门,享受过常人一生难及的富贵风光,也曾因出生入死的伤痛哀嚎打滚。
其中冷暖,唯有自知。
崔之涣忽而长啸一声,化作一道血影,再次冲向岩洞。清河崔氏,又岂容畏缩不前?
水流席卷而来,绯红色的剑光又一次从洞口掠出,惊如长虹贯日,神鬼莫测,时机恰到好处,仿佛崔之涣主动将自己凑上剑尖。
崔之涣惊怒交加,对方一击之后居然未退,依旧伏匿于洞口,如同一头捕猎过无数血食的奸猾凶兽,不急不躁,静候自己再次上门。
这样的心智,这样的隐忍,这样的胆色,完全不似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所为。
“道门修炼,向以静修为宜,讲究以静生动;而我魔门更喜死里求生,以战养战。”
薄而锐的断剑穿透河水,直逼而近,像一缕无声渗透的血。崔之涣双目赤红,脑海中闪过昔日血河教教主解残暮开坛讲道的一幕。
“所谓‘战’,看似是简单不过的一搏生死,实则包罗万象。‘战’者,既是武道、术道的修炼对决,也是智谋、经验、心态、直觉、意志、气运、观察力、判断力、相生相克之道的较量……,以及对盲点技巧的运用。”
“什么是‘盲点’?”当时有弟子问惑。
“我从此处跃下,不施任何术法,也能毫发无伤。”解残暮立在高耸入云的山巅法坛上,俯视下方万丈深壑,宽大的青色儒服被山风刮出刀锋般的皱痕。
望向剑戟森森的深壑,门人皆惊,莫非教主的肉身已至传说中的万劫不坏之境?
解残暮飘然起身,轻轻跃下法坛,落到众人跟前。红玉打造的血莲法坛高不过三尺,随便找个童子都能跳下来。
众人目瞪口呆,解残暮微微一笑:“目所难视,意所难料,局外之子,遁去之一……这便是盲点。”
剑光如霞如血,刺碎了脑海中的画面。这一剑击中的正是崔之涣思维的“盲点”,概因他完全没料想少年会故伎重施。
崔之涣暴吼一声,来不及施展任何术法,只以左掌抓向断剑。
气血悸动,强烈的危机感再次涌来。崔之涣当机立断,在指尖勾住剑刃的一刹那,运转血河清气猛然一震,左臂齐肩而断,鲜血从断截处喷射而出,化作蒸腾血雾,覆盖洞口。
与此同时,他的断臂连同手掌被三杀种机剑炁透入,瞬间腐朽干瘪,只剩下一层枯皱的薄皮。
崔之涣身形急退,消失在血雾背后,内心掀起惊涛骇浪。对方这一剑吞噬气血,功效几乎与血河教的血影大法一模一样。不!除了气血,这一剑还汲取了所有生机,以及一点冥冥渺渺的玄异之物。
血影大法是血河教开山祖师从一座仙人遗址中所获,威能无穷,堪称世间一等一的厉害法门,即便比起羽族的《羽化剑经》也未必逊色。天下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这样的剑法,妙用更胜血影大法?
何况少年功力浅薄,还远远未发挥出这一剑的威力!
支狩真一剑斩出,顿觉一阵胸闷心跳,赶紧抽身游走。他在水下闭气多时,呼吸渐渐不畅。唯有炼气还神的修者才能将外呼吸转为内呼吸,在水下换气自如。
胖虎二人正趴在洞口的另一侧,支狩真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硬物,这是他适才出手前,从小马匪身上取回来的。有此物在手,小马匪便不会轻易甩掉他们自行逃脱。
小马匪目光闪烁了一下,向支狩真打了个手势,带头游向远处。水下洞窟环环相套,草蔓丛生,三人七绕八拐,不停顿地穿过一个个幽深的岩洞。时不时地,一些骨骼透明的怪鱼从他们身旁游过,撩起疾射的细流。
“哗啦!”小马匪扒住岩壁,猛地一头钻出水面,拼命呼吸,小脸涨得发紫。支狩真也冒出头来,大口喘息。反倒是胖虎毫无异样,呼吸自如,据传四大修体生来便可内呼吸,还能自生神通,颇多奇异之处。
“那个家伙怎么样了?”小马匪爬上一块耸出水面的岩石,气喘吁吁地问道。四下里一片阴暗,头顶上方的石缝依稀透出几缕微光。周围岩石犬牙交错,一部分突出河面,连成一片黑咕隆咚的石滩,难以望见尽头。
“我那两剑重伤了崔之涣。按常理,他应该放弃追杀,觅地疗伤才是。不过以他的性子,多半还会追上来。”支狩真跃上石滩,盯着小马匪道,“你熟悉这一带地形,这次要靠你了。”
“血河教的魔崽子可没那么容易打发。”小马匪皱了皱眉头,稍一犹豫,走到东面一处苔藓密布的陡壁前。
“你也知道他来自血河教?”支狩真不露声色,小马匪果然是燕人,才会如此熟悉魔门。
“他出手时那么浓的血腥气,隔得老远就闻到了。”小马匪撇撇嘴,
摸索了几下岩壁,其中一块灰纹石头随着手势挪动。他抽出石块,露出一个中空的凹洞,里面藏着一只黑乎乎的牛皮软囊。
小马匪解开牛皮囊,支狩真目光一扫,瞥见里面一双麂皮短靴、几套晋楚式样的旧衫、两柄短刀、一把弹弓、几包药粉、一叠油馕饼和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油馕饼是大燕一些部落的过冬食粮,以酥油、青稞、牛羊骨粉混杂烤制,口感粗硬得像砖块,但非常耐饿,可以存储经年不变质。
最特别的是那把弹弓,足有一尺长宽,以珍稀的白垩地铜为弓架,镂刻古朴花纹,弧线的弓柄在末端弯成一束锋利的尖锥。皮筋又宽又厚,色泽乳白,宛如细腻的美玉。
“魔门向来睚眦必报。姓崔的在我们身上吃了亏,铁定要找回场子。这是魔门弟子不变的心性,也是他们修行的‘道’。”小马匪一边侃侃而道,一边套上麂皮短靴,拿出弹弓,摩挲了一下,挂在腰间,又摸出短刀,一柄插在靴跟,另一柄抛给胖虎。刀锋在黑暗中发亮,映出小马匪如铁丝勾勒的硬挺唇棱。
支狩真目光一闪,看向小马匪。那个狡诈、软弱的小马匪仿佛在眼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露出爪牙的腾腾杀气。
这一次,小马匪毫不避让地迎上支狩真的目光:“所以我们只有一条路。”
“杀了他。”
“魔门功法威力强,反噬也大。”
“现在的崔之涣并不比我们强多少,大可以慢慢耗死他。”
少年彼此对视,两双眼睛似在黑暗中燃起同样亮的火。胖虎呆呆地看着他们,忽而觉得惶恐的心头里,也有一把火烧了起来。
“干他娘的!”他抓紧短刀,像一头真正的猛虎低吼起来。
“受伤的猛兽虽然凶残,却是猎杀它的最好时机。”小马匪挎上皮囊,直起腰,眼神变得锐利,像天空俯瞰猎物的苍鹰。
“砰——”石块被用力塞回岩壁,在短促沉闷的撞击声中,三人向石滩深处走去,仿佛踩着号角铿锵的雄音。
“咚——”一块碎石从小马匪的靴底滚下,沿着陡峭的岩坡一路弹跳,落入下面涉水的石滩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支狩真手掌贴住岩壁,抬头望了上方的小马匪一眼,手脚继续滑动,以壁虎游墙术向上轻巧游窜。一路上,小马匪刻意留下蛛丝马迹,吸引崔之涣跟上来,又不让他跟得太紧,温水煮蛙一般消耗对方的体力。
三人正呈一字形攀爬岩坡,胖虎落在最后,不住地急促喘气,粗肥的手指涨得通红,死死扣住突岩,吃力地挪动腿脚。这片倾斜的岩坡高达十来丈,胖虎膘肥体重,爬起来异常艰难。好在每当力竭,他体内总会自行生出两股奇异的气流,一凉一温,流过气血麻痹处,手脚便又生出些力气来。
“小心!”小马匪和支狩真异口同声喝道。一只拳头大的灰蝎子突然从石凹里窜出,扑向胖虎右臂,翘起的尾针凝着一抹剧毒的蓝光。
胖虎吓了一跳,右手一缩,避开灰蝎,单凭另一只手吊住岩石。“哗啦”一声,他脚下打滑,石屑簌簌掉落,两条腿顿时腾在半空,兀自胡乱蹬踏,石块夹着泥沙纷乱激溅。
灰蝎举起大钳,窜向胖虎面门。支狩真左掌一撑岩壁,倒转而下,绯红色的断剑直切而下,灰蝎断成两半,诡异地化作两截灰黑色的小石块,消融在岩壁上。
支狩真微微一愕,手上动作不停,剑尖顺势一划,岩壁上碎石迸裂,溅起火星,灰蝎仍然不见踪影。
“小肥羊,俺撑不住啦!”胖虎肥脸抽搐,右臂一阵剧烈抖索,手指一根根从岩石上滑开。
支狩真头下脚上,以脚掌心吸住岩壁,探臂去抓胖虎。猝然间,他识海察觉出脚旁岩石的异样。
灰蝎奇诡地从岩石表面钻出,尖锐的蝎尾闪电般一抖,扎向支狩真脚踝。“叮!”支狩真挥剑上撩,剑光在狭小的范围内急速颤动,三杀种机剑炁迸射而出。灰蝎碎成数十块,又化作碎石残屑,悉数融入岩壁,瞧不出半点痕迹。
支狩真心头一凛,难道三杀种机剑炁也无法彻底杀死灰蝎?
“啊呀!”胖虎大喊一声,手掌从岩石上滑脱,整个人往下疾坠。支狩真立刻挥剑下劈,剑刃触及胖虎胸口的刹那间,陡然翻转,改劈为拍。“砰!”胖虎被剑身拍得向上抛起,高高越过支狩真头顶。半空中,他试图伸手抓住岩石,手指却酸软无力,身躯一沉,又要往下跌落。
一只手猛然从上方抓住了他的胳膊,小马匪俯下身,拉住胖虎,竭力往上拽。胖虎另一只手在岩壁上拼命扒拉,想要攀牢,可身躯晃荡不停,手掌屡屡从岩石上擦过。
“胖虎,别乱动!”支狩真形如壁虎,滑窜上去,肩膀顶上胖虎脚底,将他硬生生托住。与此同时,灰蝎又如幽灵般浮出岩壁,扑向胖虎。
“怎么又来?”胖虎怪叫出声,不自禁地猛力一扭。小马匪猝不及防,手臂一抖,胖虎的手从他掌心滑出,整个人再次往下直坠。
“砰!”胖虎沉重的身躯砸在支狩真肩上,紧接着向外翻滚而落。支狩真来不及反应,被对方身形一带,紧随着一路滚下去。
“啪!”半途中,支狩真一把攫住胖虎脚踝,右手挥剑,剑尖沿着陡壁切过一长串迸溅的火星,下落的速度顿时放缓。支狩真拧腰吸腹,以肌肉的蠕动贴住岩壁,双腿再次盘住岩石,稳住身形。
“他娘的,蝎子又来了!”胖虎头晕目眩,惊魂不定,恰好瞥见灰蝎从石缝里钻出,蝎尾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它似乎知道支狩真不好惹,盯准胖虎,穷追不舍。
“嗖!”一颗铁丸从上方疾速射来,正中灰蝎,将它打得四分五裂。小马匪手挽弹弓,青色瞳孔浮现出一圈奇异的光轮。下一刻,灰蝎钻出岩壁,不依不饶地爬向胖虎。
胖虎不由得四肢乱动,他身肥体重,再一挣扎连支狩真都抓不牢他,自己也被带得摇摇欲坠。
杀了他!支狩真目光一闪,胖虎眼下成了累赘,不如早点放弃,保全自身。一旦在此耽误太久,难免会被崔之涣缠上。何况胖虎只是个偶遇的小混混,即便自己不杀他,也迟早被炼成人丹。
当日清风的意思他很明白,胖虎极可能被某个炼神返虚的高手盯上,暗中圈养在宰羊集,准备炼制人丹,冲击炼虚合道之境。
所谓人丹,即是以人为主材,加补药草等辅助物,炼制成具备奇效妙用的药丹。
据传魔门、道门同样炼制人丹,他们物色一些根骨奇佳的平民童子,秘密掳掠回宗,炼成丹药后,给那些天赋低劣的世家弟子服用。只是人丹虽可提升资质,冲击瓶颈,但服用者往往变得性情乖戾,心气虚浮,不仅道基不稳,而且终生无望破碎虚空。
诸般念头在心头一转,支狩真眼神变冷,断剑毫不犹豫地斩向胖虎。
“它是这片地气生出来的怪物!”小马匪冲着支狩真急切嚷道,“它没有真实的血肉!除非把这一带岩山彻底摧毁,不然它是杀不死的!”
地气?杀不死?支狩真心中一动,断剑刺近胖虎的刹那间,剑光陡然一旋,圈住灰蝎,一轮轮圆形的剑光绕着灰蝎不住旋转,剑气化作绕指柔丝,困而不杀,将灰蝎死死缠住。
小马匪从上面迅速赶至,抓牢胖虎。支狩真右手挥剑不停,纯以手腕转动断剑,绵密成圆的剑光犹如一座牢笼,将灰蝎紧紧黏住,难以摆脱。这一剑最早脱胎于王子乔切鱼脍的手法,如今被他活学活用,演绎出了崭新境地。
他与小马匪合力,拽住胖虎,一点点往上爬动。
一炷香之后,三人精疲力竭地翻过岩坡。直到远离石滩岩窟,进入前方草蔓丛生的泥滩地带,支狩真才剑锋一折,变转为刺,将灰蝎一剑钉在泥浆里。
灰蝎发出凄厉古怪的嘶鸣,慢慢碎成齑粉。被风一吹,粉末升腾成一缕暗灰色的尘烟,袅袅飘开。支狩真掌心的剑种突然一颤,将灰烟一口吸入。
地发杀机,龙蛇起陆!支狩真蓦地心头一震,原来这便是地发杀机!虽然他的三杀种机剑炁第一层并未圆满,但剑种提前吸收了地之杀机,生出了一丝变化。
“这见鬼的蝎子总算死了!”胖虎一屁股坐倒在泥水里,不住喘着粗气。
小马匪若有深意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悄声道:“刚才,我还以为你会松开他的手。”
“为什么这么说?”支狩真不露声色,目光掠过泥沼四处。这是一片墨绿色的阴暗湿地,凹凸不平,芦苇、苔蕨丛生,泥浆散发出奇异的气味,无声而缓慢地蠕动,难以辨清深浅。暗河的支流从边上奔涌而过,在泥滩的低洼处激起大量混浊的泡沫。
“因为我看得出来。”小马匪答道。
“你看错了。”支狩真侧目瞥了一眼小马匪。
“兴许吧。”小马匪迎着支狩真的目光,低声笑起来,“在我老家的草原上,游荡着各种各样的狼。土狼、焰狼、冰狼、翅狼、角狼……它们成群结队,合作狩猎。然而有一种狼与众不同,它永远孤独地流浪,不需要同伴,不需要抱团取暖。它的瞳孔是荒漠的颜色,没有生机,没有欲望,似乎什么都引不起它的兴致。”
支狩真淡然道:“小兄弟,我是人,不是狼。”
“可我第一次看到你,就好像看到了那种狼。大哥,无论你在看谁,看什么,都是不在意的。”小马匪望着向远方不断漂浮的泥浆,“对你而言,大概没什么不能舍弃的吧?”
支狩真默然数息,道:“小兄弟何出此言?眼下我们只有三人同心,才会有活路。”
“三个人,三颗心,怎么同?”小马匪嘴角讥诮地弯起。
“至少想活下来的心是相同的。”支狩真盯着小马匪,“要是我没猜错,我们都有要做,而没有做完的事。”
小马匪摇摇头:“你自己也说了,你是要做,不是想做。你连自己的事都不存念想,又怎会想着你同伴的生死?”
“小兄弟,崔之涣随时会赶过来。生死关头,何必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正因为生死关头,才要说的一清二楚。”
胖虎一脸困惑地抓抓头皮,瞧瞧支狩真,又瞅瞅小马匪,完全听不懂两人说的啥意思。
“那你想怎么样?”支狩真平静地笑了笑,五指握紧剑柄,三杀种机剑炁呼之欲出。小马匪绕来绕去,无非是想利用崔之涣这个威胁讨回青铜硬物。这意味着对方随时会甩掉自己,独自逃命。
“立誓吧!”小马匪警觉地退后一步,手按弹弓,目光灼灼,“约信曰誓,心志自诚。只有对天盟誓,才能让同伴把后背交给你。”
“立誓?”
小马匪点点头:“立下的誓言,自有长生天见证。”这一刻,他神色庄重,气度俨然,瘦小的身子宛如高山巍巍。
“长生天。”支狩真低声念道。对于燕人而言,长生天是至高无上的天神,不容欺瞒。只是人心难测,从来都比神祗要高。
“如果这样能让小兄弟放心,我当然不会拒绝。”支狩真略一沉吟,欣然应诺。世人虽然敬畏誓言,可利益当头,生死面前,他是不会将区区几句口头誓言放在心上的。小马匪若相信这一套,便是他自己蠢。
两人目光相触,小马匪举起右拳,猛击胸口:“今日我哥舒夜在此,以先祖的荣耀立誓,竭尽全力搏杀崔之涣,绝不出卖同伴,苟且偷生!”
他霍然半跪在地,凝视着支狩真的眼睛,一字一顿,“长生天见证。”
“原来小兄弟的大名叫哥舒夜。”支狩真心头蓦地一动,哥舒夜发誓时,自己识海中的八翅金蝉居然生出了一丝感应。莫非——这世上真有什么长生天神祗?
“今日俺胖虎在此,以先祖的荣耀立誓,竭尽全力搏杀崔之涣,绝不出卖同伴,苟且偷生!”胖虎猛然站起来,热血沸腾地嚷道,哥舒夜这句话他总算听明白了。“长生天见证!”他学着哥舒夜的样子半跪在地,用力捶打胸膛,砰砰作响,“还有鸡腿见证!”
支狩真愈发心凛,胖虎立誓之后,八翅金蝉再次生出模糊的感应。他一边思量,一边道:“听说大燕君主慕容观上位时,大肆清洗权臣,不少世家弟子被迫逃亡。小兄弟你复姓哥舒,莫非是当年权倾大燕朝野的……”
“该你了。”哥舒夜打断了支狩真的话,定定看着他,瞳孔宛如倒映深邃苍茫的天空。
支狩真瞥了瞥胖虎,后者兴奋地瞪大眼珠,充满期待,或许觉得颇为有趣。
暗河涛声澎湃,响遏上空,四道目光聚焦在支狩真脸上,令他一时难以回避。他若执意不允,三人势必翻脸内讧。“今日我……”支狩真缓缓念出誓言,“长生天见证。”心头突地一悸,识海内的八翅金蝉一声长鸣,似与冥冥中的存在生出了一丝亦真亦幻的联系。
“这下小兄弟可以放心了吧?”支狩真深深地看了一眼哥舒夜,他决计不信随随便便一个人以长生天立誓,便会造成此种异象,其中必与小马匪有所牵涉。
哥舒夜淡然一笑,他自从报出真名,气宇大异,顾盼之间自有一股豪气。“好,有大哥和胖虎兄弟齐心相助,崔之涣一定会死在这片沼泽里!”他箭步窜出去,埋头钻入一处芦苇丛,摸索片刻,从里面翻出一套黝黑的皮水靠。
“半个月前,我在这里诱杀了一头幼年的阴鳞沼蜥,剥皮做了这套水靠。”哥舒夜飞快套上水靠,连头带脚牢牢包裹全身,只露出双眼的细小缝孔。他敏捷跳下泥沼,潜入泥浆深处游动,直至没顶,过了半盏茶工夫又从泥沼里冒出头来。
“小兄弟真是手段周全,难怪能从大燕的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支狩真目光扫过水珠滚落的蜥皮水靠,阴鳞沼蜥即便在凶兽遍地的蛮荒也极难觅见,它的皮水火难侵,极为难得。但更难得的是,哥舒夜早在混迹马匪群时便做好诸多退路,心机之深、之细,绝不在他之下。
“哥舒小兄弟,俺和小肥羊的水靠哩?”胖虎急吼吼地问道。
哥舒夜笑了笑:“对不住了,胖虎兄弟,水靠只有一副。不过我们三个,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被河浪声淹没……
立在陡峭的岩坡下,崔之涣低头盯着地上的几颗碎石,又仰起头,目光掠过岩壁上几处隐约的剑痕与裂开的崩口。
一幅画面出现在他脑海中:三人攀爬岩坡,途中遇袭,使剑的少年出手……崔之涣缓缓闭上眼,沉思片刻,身形陡然掠起,扑上岩壁。
他气色如常,跳步如飞,被斩断的左臂俨然重生,几乎看不出他体内气血亏空,清气衰败,几近濒临大限。
他的道途已经完了。
绵延起伏的沼地出现在崔之涣前方。
他放慢脚步,举目四望,四下里一片空旷,灰白色的芦花被阴冷的风卷起,狂飞乱舞。潮湿的空气中透出腐烂的草泥腥气,以及一丝极淡的怪异气味。
崔之涣的目光最终落在沼泽地的脚印上:三双脚印,一大两小,清清楚楚地陷在湿软的淤泥里,一直延伸向沼泽深处。脚印周围分布着放射状的泥痕,像是竭力奔跑时溅起来的。
以那个出剑少年的心机,怎会留下如此明显的痕迹?崔之涣森然盯着泥滩上的一串串脚印,更像是刻意留下足迹,诱他入縠啊。
他们不是要逃,而是要猎杀自己!
虎落平阳被犬欺!
难以形容的羞辱感如熊熊烈火,腾地冲上崔之涣心头,烧得他脸颊殷红发烫,仿佛渗出血来。
“砰!”一掌打得泥浆迸溅,崔之涣肆无忌惮地踩上脚印,顺着方向,一路飞速突进深泽。沿途出现了零星的低矮灌木,蕨苔愈发浓密,成片的芦苇连成起伏翻涌的纱帐。偶尔从幽寂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响,旋即又被隆隆的暗河涛声淹没。
“噗嗤!”崔之涣脚下忽地一沉,表层土壤塌碎,一条腿陷进湿软的泥浆,直没而入。此处原本残留着脚印,孰料一踩立陷,根本无法立足,显然是伪装过的陷阱。
“嘟嘟嘟——”四周的泥浆纷纷冒起水泡,崔之涣身子倾倒,不由自主地往下沉落。他并不慌乱,调匀呼吸,放松全身肌肉。此时若是用力挣扎,反会越陷越深,难以脱身。
右手悄然掐出术诀,左手虚拍一掌,崔之涣借着一点反震之力陡然仰倒,身躯平躺,游鱼般向后滑去,左腿顺势脱出泥潭。
“轰!”一块巨石从左侧的芦苇丛内飞出,挟着厉啸的风声砸过来。崔之涣冷哼一声,身躯侧斜,避开巨石,同时发动早已准备的术诀。一道血光如箭射出,直掠而过,正中巨石来时的方向,打得芦苇纷纷折断,碎屑飘散。
没有人!
“啪!”巨石沉闷地撞在沼地上,激起大片泥浪。紧接着,从四面八方飞出数十块磨盘大的岩石,犹如狂风暴雨,接连不断地砸向崔之涣。
崔之涣急速扭动,频频躲闪。泥浆到处炸开,四射喷溅,岩石纷乱砸在泥沼里,迅速下沉。
崔之涣瞥见泥里翻出来的十来条细藤,先前被淤泥埋住,未曾发现。想来他刚才挣出泥潭时,触动了细藤,引发对方布置的小机关,导致巨石自动弹射。
崔之涣伸指在一块岩石上一摸,捻出几块指甲盖大小的薄片,颜色灰暗,布满白色斑点,隐隐附着混浊的黏液,散发出一丝腥气,像是蛋壳。
陡然间,周围的泥浆剧烈颤动,下方激流涌至,在泥沼表面绽开翻滚的波纹。“蓬!”泥浪冲天而起,一头笼罩在黑暗中的剑尾巨鳄冒出泥沼,黄澄澄的眼珠瞪向崔之涣,迸发凶残的寒光。
崔之涣弹去手上薄片,心念电转——这是蛋壳!对方偷来剑尾巨鳄的蛋,藏入泥浆,巨石砸落后不仅打破鳄蛋,还惊动了剑尾巨鳄。可谓是一环套一环的陷阱,不容他丝毫喘息。
随着一声愤怒的咆哮,剑尾巨鳄张开密布锯齿的巨口,庞大的阴影覆盖了崔之涣……
两个多时辰后,支狩真伏在芦苇丛里,远远地望着崔之涣接近,几乎辨认不出他的模样。
那仿佛只是个模糊的人形,一瘸一拐,头发蓬乱,黝黑的污泥掺着血水从全身滴淌下来,裸露出来的肌肤皮开肉绽,伤痕累累。
这是哥舒夜一手造成的。沿着这条深入沼泽的路线,小马匪足足布置了近百个陷阱。支狩真见识过巫族捕猎时下过的兽套,可和哥舒夜比起来,简直判若云泥。那些简简单单的绳扣、石头、灌木桩、沼地野兽……在哥舒夜的奇思妙手上焕发出魔幻般的力量,变化成一件件杀人利器。
“出来!”崔之涣一脚踩进泥洼,溅起泛着油光的污水。“我知道你们在这里。想要杀我?崔某来了!”他缓缓走到芦苇丛前,浑身上下污黑发臭,只有眼膜还是白色的,亮得刺眼。
支狩真没有动弹,静静地握着断剑。他不明白以崔之涣如今的状况,为何还要孤注一掷地硬追上来。如此意气用事,岂非不智?
“三个蝼蚁般的贱民,不是想要崔某的命吗?现在崔某就站在你们跟前,你们够胆子动手么?”崔之涣挺直身子,高亢嘶哑的语声回荡在幽暗的沼泽上空。
支狩真依旧不为所动,八翅金蝉敏锐地感应出崔之涣的虚弱。他就像一头不断失血的伤病野兽,只要耐心耗下去,血迟早会流尽。
“贱民就是贱民,肮脏的蝼蚁一辈子只配躲在地洞里!”过了许久,崔之涣仰天爆发出一阵狂笑声,他傲慢地摇摇头,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滚你姥姥的!你才是蝼蚁,你全家都是蝼蚁!”芦苇丛的另一头,猛然传出胖虎粗声粗气的叫嚷,他冒出头来,威风凛凛地举起一块磨盘大的砾石,狠狠砸向崔之涣。
这个蠢物……支狩真暗叹一声,不得不从芦苇中现出身来,断剑斜斜指向崔之涣。既然三人立誓,他只有共同进退。长生天那个誓约邪门得很,不到生死关头,他不会轻易触犯。
“小老鼠,怎地不继续躲了?”崔之涣眼神如燃,定定地盯着支狩真,对遥遥击来的巨石视若无睹。
支狩真还未答话,崔之涣忽地轻拍一掌,落在撞来的岩石上。无声无息,岩石半空一拐,掉转方向,加速冲向支狩真。
支狩真脚步一错,避开巨石,崔之涣已扑至身前,双手幻出眼花缭乱的血影。支狩真心头一凛,血影快得他连挥剑都来不及,只能抽身后退。
“缚!圈!射!抽……”崔之涣直追而上,口念魔门真言,左手术诀层出不穷,幻出血索、血圈、血鞭、血箭……纷纷缠向支狩真;另一只手膨胀如斗,血光弥漫,惊涛骇浪般猛打猛劈,逼得支狩真不住后退,完全无暇出剑。
“呼——”胖虎又一次掷出巨石。崔之涣瞧也不瞧,背后冲出一缕血光,卷住巨石,猛地一甩,砸在支狩真脚旁。“砰!”泥浆飞溅,沼地震颤,支狩真脚下一滑,失足摔倒在地。
血影扑至,崔之涣右掌轰然击下!
“轰隆”一声巨响,泥沼上深陷出一个刀刻般的掌印。支狩真背部贴地,以草蛇灰线术倏地游出数尺,堪堪避开血手一击。
“砰砰砰!”崔之涣一掌落空,毫不停顿地挥掌再击。胖虎大吼一声,抓起一块棱角尖利的岩石冲向崔之涣。
尖啸的气浪、泥泞在支狩真周遭不断炸开,他身躯扭曲如蛇,在泥滩上忽左忽右,急速滑动躲闪,始终找不到抽隙出剑之机。支狩真全未料到,重伤不堪的崔之涣动起手来如此彪悍激烈,压得自己完全透不过气。
“封!”崔之涣咬破舌尖,突地啐出一口鲜血,左手中指、拇指相扣成环。一圈浓烈的血光倏然绽放在沼地上,恰好围住支狩真,凝而不散,流转不休。
支狩真暗叫不妙,若是继续游躲,迟早撞上血色光圈。崔之涣不待对方应变,长啸一声,凄厉的声浪犹如摧魂摄魄的魔音,响彻沼地,同时右掌拍落,一只滔天血手的虚影浮于掌后。
大血魔手法相!
直至此刻,支狩真仍未获得半点出剑的时机。
胖虎乍闻魔音,神情迷糊,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支狩真识海内,八翅金蝉一声长鸣,驱散魔音。与此同时,他整个人向后凭空浮起,仿佛头顶上悬着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他拉高数尺,滑翔般闪开血掌,越过血光,正是清风传授他的第三种身法——蜘蛛悬丝术。
大血魔手法相在支狩真跟前落空。“轰!”气浪汹涌,支狩真被余波掀翻出去,甩向半空。
势在必得的一击失手,崔之涣也不由一愣,想要提气再追,心脏突地一阵狂跳,眼前发花,气血乱窜,体力几近薪尽火灭的绝境。
胖虎清醒过来,岩石顺手扔向崔之涣。后者正值气息不接,勉强侧过身,石块的尖棱擦过后腰,撕开一块血淋淋的皮肉。
崔之涣不行了!支狩真目光一闪,果断弹起,断剑与身相合,反扑崔之涣咽喉。
三杀种机剑炁喷薄而出,可惊可怖的杀意侵入崔之涣心神,令他如堕冰窖,心胆俱寒。他恍惚了一下,黯淡的双目忽而闪过一抹绝然之色。
奇异细密的声音从崔之涣体内响起,浑身肌肉、皮骨、气血、内脏在刹那间膨胀、收缩数次,一张脸变得艳红如血。
剑光瞬息逼至,崔之涣脚尖一旋,以毫厘之差避开,反手扣向支狩真心脏。动作飘忽,又快又狠,全然看不出衰弱之兆。
支狩真断剑内切,斩向崔之涣手腕,崔之涣肩头一沉,手臂下屈,五指顺势弹出尖利血光,直射支狩真小腹,支狩真进步挥剑,反撩崔之涣背心……双方都心存忌惮,不愿硬接彼此攻击,俱是以快打快,以攻代守,虽无直接碰撞,但招招险辣,直指对方要害。
胖虎奔过来,只瞧见两团影子兔起鹘落,一沾即走,看得他头晕眼花,干着急却插不上手。
血光纵横扑跃,崔之涣越战越猛,出手一刻比一刻凌厉凶狠,数十息之后又杀得支狩真连连后避。
泥水纷纷溅起,支狩真不住退到沼地深处,覆盖苔蕨的泥层一踩就塌陷,乌黑的泥水没过膝盖,油汪汪的发亮,散发出呛人的刺鼻异味。
激战中,崔之涣高高跃起,断剑从他脚下刺空。支狩真剑尖顺势上挑,直插裆部。这一剑好似孤峰突起,变化难测,崔之涣却早有防备,提气,转身,避开剑尖,右掌并起如刀,狠狠切向对方额角,恰是支狩真这一剑势尽之际。
支狩真断剑回旋,看似势尽的一剑再生变化,绯红色的剑光划过完美的半月形弧度,封住上身要害。崔之涣掌刀陡然摇晃,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十,十化百,无数掌影交织成一张猩红的血网,绵密缠住断剑。
这是武道与术道的精妙结合,崔之涣使来水乳交融,以柔成丝,使得三杀种机剑炁难以发挥威力。
支狩真奋力抽剑,剑身却传来强劲的粘力,动弹不得。他发力再抽,三杀种机剑炁倾巢涌出,手上忽地一轻,崔之涣竟已散去血网。支狩真一个脱力,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跌退。
崔之涣毫不犹豫抓住时机,一道血线迸出指尖,正待致命一击,体内清气忽而空空荡荡,再无余力。
又一块巨石被胖虎奋力掷出,结结实实地砸中崔之涣背心,传出清晰的骨裂声。崔之涣喉头喷血,却借助冲撞之力,加速扑向支狩真。
“噗嗤噗嗤……”半空中,崔之涣皮肤的万千毛孔齐齐喷出血色雾汽,汇聚成一条浩浩汤汤的血河,环绕他升腾而起,血腥冲天。
支狩真挥剑瞧去,崔之涣颜红如血,似无形的烈火燃烧,一身气血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不断高涨,犹如火山喷薄,汹涌狂烈,沸腾的岩浆在咆哮中奔涌。
他在燃烧浑身精气!支狩真顿时恍然,崔之涣是要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支狩真被迫回剑再退,“噗”的一声,他脚下一沉,深陷沼水,整个人往下落去,随即躺倒翻滚。四周青黑色的蕨苔被他一路压扁,一根细小的芦苇管藏在其中,无声冒出几个混浊的泥泡。
“贱民唯有一死!”
厉啸声中,支狩真仰头望见崔之涣双目如炬,凌空扑下,一掌挟着滚滚血河直劈而来,在视野内不断放大。
无声无息,泥沼里幽灵般地探出一双手,扣住崔之涣小腿,往下猛地一拽。
崔之涣措不及防,往前仆倒,一头栽进泥沼。随着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血河轰落在支狩真身后丈许处,飙起喷泉状的泥浪,强烈的气流震得支狩真飞跌出数丈,内腑震荡不休。
崔之涣大半个身子被拖入泥沼,直没胸膛,他挥掌狂拍,竭力挣扎。
“胖虎!”支狩真爬起身,一边向远处奔逃,一边从袖中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燧石,对准崔之涣。胖虎也从怀里抓出一块燧石,奋力掷出。
崔之涣仰天怒吼,大血魔手法相浮出脑后,猛烈击下,打得周围泥沼往下塌陷,腰背借力拔出泥潭。一身蜥皮水靠的哥舒夜也被拖出泥沼,双手紧抱崔之涣小腿,死不松手。
两块黄褐色的燧石呼啸飞至,在崔之涣身旁砰然相撞。
一点火星溅出,落在泛着油光的泥沼上。“轰!”火焰升腾,向四周急速扩散,燃成一片吞吐的火海。
支狩真和胖虎早已向外飞逃,窜跃的火焰一路疾追,后方遥遥传来崔之涣凄厉的嚎叫。
热气从支狩真身后扑来,烈焰蔓延脚下,火舌卷着了他扬起的袍摆。他往前疾突,从另一边燃烧过来的火墙挡住去路。
“小肥羊!”一块巨石忽地从侧方呼啸掷来,支狩真弹地而起,跃上巨石,被巨石带着飞出数丈。胖虎在远处松了口气,继续掉头跑。
支狩真逃到预先隔离的岩土地带,回头望去,崔之涣满身浴火,嚎啕着翻滚扑打,却一次次被哥舒夜按倒,拖入熊熊烈焰。
哥舒夜没说错,沼地里的那些黑油果真一点就燃。支狩真默默望着映红沼泽的火光,他只有不计生死地硬抗崔之涣,才能换取哥舒夜同样不计生死的一击。这才是小马匪要求立誓的原因吧,人与人只有性命相托,才能真正信任。
火焰愈来愈盛,盘旋着直冲天际,崔之涣的厉嚎声渐渐消失。支狩真看到火海中奔出哥舒夜瘦小的身影,一口气跑过来,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地。
他帮小马匪扯开热乎乎的蜥皮水靠,哥舒夜嘴角渗血,大口喘气,裸露的皮肤被烫出一个个水泡。两人静静地对视片刻,支狩真伸出手,哥舒夜咧嘴一笑,拽住手站起来,胖虎奔过来拥住他俩,哈哈大笑,四周灼热的空气闪闪发亮。
“砰!”三人讶异回头,一具焦炭般的人形扑出火海,踉跄摔倒,火焰在他身上吱吱焚烧,明灭窜跃。
“这个兔崽子还没死?”胖虎惊骇得张大嘴巴。支狩真左手一扬,断剑飞出,刺入崔之涣背心,将他钉在泥滩上。
崔之涣剧烈抽搐了几下,焦黑的手臂颤颤巍巍探到背后,抓住剑柄,一点点把断剑抽出来。他抬起头,睁着烈火一样红的眼睛,痛苦蠕动着,向三人爬过来,慢得看不出是在移动。
四周一片静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清晰可闻。
胖虎搬起石头要扔,哥舒夜拦住他,摇了摇头,怅然道:“让他过来吧,这是世家弟子最后的骄傲。”
“我还是不明白。”支狩真蹙眉道,“崔之涣何必带伤追上来,和我们分个生死?”
“魔门常言,‘生命最后的火光,唯有以血点燃。’”哥舒夜轻轻叹了口气,“他可以输,但不可以输给平民。他的伤势多半影响到了根基,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奋战至死。”他攥紧拳头,低声说道,“终有一天,我也会回到大燕,一决生死!”
“要是不能活下来,这样的骄傲有什么用?”支狩真微微摇头,他求的是胜负,从来都不是生死。
哥舒夜默默望向燃烧的高空:“可是没有了这样的骄傲,活着又有什么用?”
隔了很久,崔之涣才慢慢挪动到三人跟前。他竭力仰起头,瞪着眼,喉头咯咯作响,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哥舒夜半跪下来,凝视着他的眼睛。
“杀你者,大燕哥舒氏。”
“清……河……崔……氏。”崔之涣释然般地闭上双眼,俯首气绝。
“穿过这片草荡,顺流往下游,暗河会把你们送回宰羊集边上的湖泊。”哥舒夜爬下土坡,一头倒在深密的蒲草丛里,累得不想再爬起。
崔之涣死后,大火惊动了沼泽边缘的土豺群。三人连杀带躲地逃出沼地,又险些迷路,绕了大半个圈子才赶过来。
支狩真沿着哥舒夜手势的方向望去,蒲草青青绵绵,如幕如茵,烂漫野花点缀其间,似锦似绣,暗河氤氲的湿气扑面而来,袅袅生烟。
“你呢?”支狩真问道。
“崔之涣死了,清河崔氏很快会追查到这里,慕容观的爪牙‘绣衣司’也会像闻到臭肉的苍蝇一样飞过来,宰羊集是不能待了。”哥舒夜闭上眼,惬意地呼吸着草木的清香,“我从暗河的另一头走,离开这里,去更远的地方。也许是漠荒,天荒,更偏僻的泽荒,又或是坐船渡过无尽海,去十洲三岛……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大海哩。听说大海像宝石一样蓝,比我们大燕的草原还要大。海啸的时候,刮起的巨浪比山更高。”
支狩真沉吟道:“据传无尽海上奇珍无数,更有仙家遗址、秘术法宝……”
“哈哈哈哈!”哥舒夜忍不住睁开眼,大笑起来,“你这人可真没趣。”
“没趣?”支狩真楞了一下。
“除了杀人夺宝,你脑子里就没别的?难道想的不该是吹吹懒洋洋的海风,晒晒暖烘烘的太阳,顺便钓钓鱼虾吗?”哥舒夜撇撇嘴,折了根蒲草,掐去叶子,把白嫩多汁的茎根放在嘴里嚼着。
“是嘞是嘞。海里的鱼又大又肥,肯定好吃!小夜子,俺也好想去大海里耍呀!就是雪姐不会答应,唉——”胖虎学着哥舒夜的样子掐了根蒲草,咬了一大口肥茎,含糊不清地说,“又甜又嫩,好吃,好吃!”
小夜子……支狩真神色古怪地看了哥舒夜一眼:“可你哥舒氏的家仇呢?你不是还要和慕容观一决生死吗?”
哥舒夜翻了个白眼:“我是有血海深仇要报,可没必要天天活得苦兮兮吧?该吃就吃,该找乐子就找乐子,不然万一死在慕容观手里,这辈子岂不亏大了?你看,水这么清,蒲草的根这么甜,这都很好啊。我常想,明天我可能就会死,可一睁开眼,看到头上的天空,还是想要痛痛快快地活着。”他翘起二郎腿,摘了片蒲草叶,吹起响亮的呼哨,一幅惫懒的模样。
支狩真忽而觉得这才是哥舒夜真正的样子,他垂下头,轻抚断剑薄而窄的锋口。剑拿起来,便无法再放下。他必须不停修炼,不停算计,必须重振支氏,混入道门,必须对抗八荒最强大的羽族。
哪里来的心思玩乐呢?他听到脆生生的叶哨声像一只鸟,向天空欢快地扑腾着翅膀,不觉有点羡慕。
“哎,你好像活得没什么精神啊,莫非也有血海深仇?”哥舒夜瞥了支狩真一眼,试探着问道。
“嗯嗯,俺也觉得小肥羊像个老头子。不过哩,他是个讲义气的老头子!”胖虎一边点头,一边又抓起大把的蒲草根茎往嘴里送。“啊,差点忘了,俺还藏着你的鸡腿!”他从怀里掏出黑糊糊、油腻腻的鸡腿,献宝一般拿给支狩真,暗暗吞了口唾沫。
鸡腿早被压扁了,皱皱巴巴,还透着汗渍和污泥的怪气味。即使河风吹过来,怪味还是没有散。支狩真沉默地接过鸡腿,咬了一口,慢慢咀嚼了许久,忽然开口:“哥舒夜,带着胖虎一起走吧。”
哥舒夜呆了呆:“你让他跟我一起走?那不是玩命吗?大燕的绣衣司还在满天下找我呢!”
“他是浑金璞玉身。”
“什么?四大修体之一的浑金璞玉身?你的意思是……?”
哥舒夜失声叫道,迎上支狩真意味深长的眼神,他顿时了然。出身大燕昔日一手遮天的顶级豪门哥舒氏,他对其中的龌龊再清楚不过。
胖虎困惑地瞅瞅二人,张了张嘴:“小肥羊,你是要俺跟着小夜子去闯天下,扬名万?好是好,可雪姐会扭断俺的耳朵!”
“红怜雪那里,我会替你交待的,难道你要她一直养着你?胖虎,猛虎就该傲啸山林,震慑百兽,混在宰羊集里只会毁了你。”支狩真拍了拍胖虎的肩膀,“你不是想去大海吗?鲜美肥硕的虾蟹、鱼参、蚌贝、鲸鲨……保证你吃得口水直流,比鸡腿还过瘾!大海里宝藏无数,等你发了横财,变成高手,再回来风风光光地报答你的雪姐,不是更好吗?”
胖虎一脸懵懂地点点头:“听起来好有道理。小肥羊,原来你的嘴巴这么会说。”
哥舒夜眼珠转了转:“我可没答应啊。”
“你会答应的。”支狩真笑了笑,胖虎身为举世罕见的四大修体之一,只需足够的资源修炼,必可成为哥舒夜的一大助力。有了胖虎打掩护,哥舒夜也更容易逃脱大燕朝廷的搜捕。
哥舒夜嘻嘻一笑,一把搂住胖虎:“放心啦,咱俩将来一定吃香喝辣,打遍天下!”
“以长生天作证。”胖虎随口叫道,拳头敲得胸膛砰砰作响。
哥舒夜微微一愕,随即笑起来,以拳捶胸,青色的瞳孔如天空一样澄净:“以长生天作证。”
“我走了。”支狩真摆摆手,往草荡深处行去。蒲草随着他的步伐摇摆,翠绿的蚱蜢窜出去,洼里的水黾游过来,野鸭群惊鸣着冲向高空,看似沉寂的草荡原来那么热闹。支狩真听到后方哥舒夜嘹亮的歌声:“天呦那么高,花呦那么娇,我骑上骏马,要把万水千山走遍。姐哟那么美,妹呦那么艳,我跨上花轿,要把姐妹俩个亲遍……”
支狩真大笑起来,辽阔的河面在眼前轰鸣展开,他双臂扬起,一个鱼跃冲入洪流。
“该死的,你还没还我青铜国玺呢!”歌声戛然而止,哥舒夜气急败坏地叫起来。他发了疯般追出去,冲过草荡,滚滚河面上早已没了人影。
哥舒夜呆了半晌,如丧考妣地垂下脑袋,突然瞥见腰间的牛皮囊半开着,青铜硬物正静静躺在角落,闪着冰凉的微光。
“该死的,耍我!这混蛋一定是故意的!”哥舒夜呆了呆,仰天大笑起来。胖虎气喘吁吁地奔过来,瞧瞧哥舒夜,也呵呵傻笑。
少年的笑声,高亢又肆意,回荡在汹涌的波涛之上,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