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郊乡外,柳翠生烟,桃红吐霞,风酥日丽,燕舞莺啼,恰是春妆秾艳马蹄轻的踏青时节。
又逢四月初九江祭,以大晋三公“司徒兼录尚书事王亭之”、“司空兼尚书令潘阳明”、“大司马兼大将军高倾月”为首,文武百官于建康野外的燕子矶祀江祭天。
祭礼完毕,官员还朝,这一带遂被游春的人流涌没。江面上,艳阳烂漫,波光潋滟,画舫楼船密如江鲫,交织穿梭。门阀士女如云如荼,大多华服倩妆,佩玉带金,各自驱车驾舟,赏花登崖。众人三五一堆,八九成群,或轻摇罗扇,言笑晏晏;或奏击鼓乐,舞剑翩翩;或吟诗作对,长啸高歌;或簪花醉酒,纵情声色;或棋枰对弈,扪虱论道;或斗鸡投壶,指天骂地……
“骨碌碌——”画舫的赌桌上,一只混沌石骰子慢慢停止转动,殷红的一点朝上。混沌石产自无尽海的混沌深渊,能隔绝清、浊二气,常被官府刑狱铸成捆锁修士的镣铐,又或制造赌具,以防作弊出千。
“哈哈,你又输了!小三眼,你最近手风很臭啊!”一个粗豪少年扭头吸了一口金炉内飘出的五石散,挥臂发出恣意的大笑。他肩搭绣花汗巾,袒胸露乳,下身只着一条犊鼻绸裤,躺泡在浓香氤氲的花露酒池里。
酒池中央,漂浮着晶莹剔透的琉璃赌桌,一只只银碟玉盏随着酒波流动,盛放各色山珍海味。隔桌的白脸少年咒骂一声,把身前的十来块蜜玉推过去。
“再玩几把转转手气?说不定下一把就翻本了。”粗豪少年抓了一块蜜玉,塞进嘴里咀嚼。蜜玉遇津即溶,化作香甜醇和的玉液流进内腑,一部分滋润气海,另一部分缓缓渗入紫府。
蜜玉又被称作“修士钱币”,既可增长武道浊气,又能提升术道清气,是修炼界买卖的硬通货,也是世家弟子常用的修炼资源,唯有玉石矿脉深处才有少量出产。
“一年的月钱都输光了,还玩个鸟!”白脸少年转了转中指上的玳瑁扳指,气恼地从酒池中站起。两旁侍女上前为他拭干酒渍,穿戴巾服。
粗豪少年咧咧嘴,随手把一块蜜玉塞进侍女肥白的臀沟里,重重拍了一下:“你潘安仁贵为潘氏二少爷,想弄几块蜜玉还不是小菜一碟?”
“哪有门道弄?我可不像你——谢氏的长房长子,这一辈的术武天才,名下光是玉石矿脉就有五、六处。”潘安仁哼了一声,又摸了摸玳瑁扳指,走出舟舱,目光掠向远处的江面。他相貌英俊,双目阴鸷,眉心绽出一条扭曲的暗蓝色竖纹,仿如第三只眼睛,半闭半睁,正是兰陵潘氏嫡系生来具有的血脉胎记。
“嘿嘿,反正你大哥凶多吉少,族产最后只会便宜了你!”粗豪少年湿淋淋地跳出酒池,也不擦拭,拽起一袭鲜艳的猩红大氅披上,腾空翻上甲板。
“谢大嘴,休得胡说!我大哥只是去地梦道打磨修为,迟早要回来的!”潘安仁悻悻说道。
“打磨八年,音讯全无?”粗豪少年翻了个白眼,俯栏探出上身,向对面画舫上的一群女子吹起响亮的呼哨,引来一阵莺莺娇叱。
“王家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好啊!”粗豪少年扬臂怪叫。
“谢大嘴,滚远些!”为首的红衣少女放下玉箫,不屑地指向粗豪少年。她眉眼娇俏,红唇如火,脸颊两侧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凉米小妹妹,别那么大火气嘛。要不要来我船上,彼此探讨一下阴阳大道,消消火?”粗豪少年挤眉弄眼,不亦乐乎。
“谢大嘴,几日不见,你的嘴巴还是那么臭哇!”王凉米冲对方狠狠啐了一口。
粗豪少年大笑着高高撅起嘴巴:“我的妹呦,你得尝过了哥哥的嘴,才晓得是臭是香嘛!”
“屎尿不用尝,就晓得是臭是香!”王凉米反唇相讥,身边几个论道的少年男子也转过头来,对粗豪少年怒目相视。
潘安仁目光一闪,琅琊王氏与燕坞谢氏向来不和,子弟之间三天斗嘴,五天闹事,他向来不涉入其中,但今日不同。
“砰!”潘安仁猛地一拍船栏,狂笑一声:“哪来的一群王八羔子乱瞪眼?还不缩起**,给老子滚!”
粗豪少年微微一愣,王家最忌讳被人骂成王八,潘安仁平时也不是闹事的料,怎地突然口无遮拦起来了?难道赌博输红了眼,找人撒气?
“潘二郎,你他娘的找死!”王家众儿郎纷纷怒喝,性子最急的六房幼子王敦袍袖一展,术诀掐动,江面上一个浪头骤然升起,仿如一只巨掌,猛地拍向谢家画舫。
“轰!”波浪打在船栏上,舫身摇晃,水花溅得潘安仁满头满脸。
粗豪少年一抖大氅,宛如流云席卷而出,将纷乱水珠裹住,全身滴水不沾,脸上兀自笑嘻嘻地吟道:“你有雨来我有云,巫山云雨共求欢!”
“王八蛋!”潘安仁顾不上擦拭水渍,五指张开,一泓水轮在指间转动,赫然是洞真五指天的水行术法。
“轰!”水轮脱手射出,半空疾疾滚动,引动江水纷纷汇入,冲向王家画舫。王氏子弟毫不示弱,各展术法迎上,一时水浪滔天,火光四射,劲气的碰撞声不绝于耳。
江上的画舫逐渐被吸引过来,围看热闹。诸多豪门弟子站在甲板上手舞足蹈,起哄叫嚣:“潘三眼的屁股挨了一下!又挨了一下!”“谢大嘴,还不用你的百步神拳搞他们!对准***呀,笨!”“王家四郎,我看好你!靠,你个废物,本少爷看错你了!”“小凉米的罗裙湿了!我看到了!真的看到了,里面是粉色的!”
围观的人流越来越多,渔阳刁氏击鼓助威,苍梧白氏起舞助兴,龙巢桓氏弹铗作赋,武陵陶氏挥毫泼墨,要把双方这场混战以书画载录……
未过多久,又有王家的舟船陆续赶过来,加入战团。潘安仁的玳瑁扳指突然发热,闪过一丝微光。他心头微跳,一把扯掉破烂的锦袍,厉声喝道:“一群王八羔子,以多打少算什么本事?有种的玩撞浪!”
“撞浪!撞浪!撞浪!”人潮齐齐爆发出雷鸣般的呐喊。
撞浪是建康子弟寻求刺激的比斗游戏。燕子矶上游怒流汹疾,暗礁密布,比斗双方以术道、武道控制船只,迎着一道道激浪相互撞击。哪一方船毁落水,另一方便获胜。
“撞浪就撞浪!谁怕谁?”王凉米一摆玉箫,叉腰娇喝,“定要把你
潘二郎撞得五肢俱断,跪地求饶!”
在四周此起彼伏的哄声中,两艘画舫先后调转船头,向燕子矶上游驶去。其余舟船大呼小叫,一窝蜂地跟上。
蛇牙峡口正处燕子矶上游,亦是长江进入建康都城的水道。两岸险峰崖立,江面狭窄扭曲,宛如蛇牙森森交错。
水流经此陡变湍急,厉风劲吹,波涛轰雷,前仆后继地拍击崖岩,卷起千百堆雪沫。
峡口中心,两艘画舫遥遥对峙,随波跌宕。依据撞浪规则,舫上各留二十名寻常船夫划桨,另选二人充当撞浪主力,俗称“弄潮儿”。
谢氏这一边,潘安仁当仁不让,抢在船头,粗豪少年背靠船舷,翘起二郎腿,抓了把玫瑰香露瓜子,兴致勃勃地瞧着王氏众人七嘴八舌,为了弄潮儿的名额争论不休。
“都一边待着去!”王敦一撸袖子,把周围一干弟兄推得东倒西歪,“我上!只要一个回合,定把潘三眼那混蛋撞成落水狗!”他年纪虽小,天资卓越,术武兼修,已被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的呼风唤雨楼定为预备弟子,只待二十冠礼之后,便将正式入门。
“贤弟稍安勿躁,且听为兄一言!”王家二房的七子王献广袖飘飘,排众而出,“自古云,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古人又云,弟有其事,兄长服其劳……古人复云,兄者,当仁不让于弟……”
“打住!打住!”王敦不耐烦地挥挥拳,“我听不懂你这些之乎者也的酸东西,有话爽利说!”
“贤弟请看!”王献清啸一声,手中折扇迎风一抖,露出冰蚕丝扇面上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郎情妾意?”王敦读出扇上题跋,一头雾水。
“哎哟,拿错了。”王献面色一红,手上变戏法般换了柄红蕤折扇,哗然抖开,“贤弟再看!”
“饶我一命?”
“啊呀,又拿错了!”王献忙不迭地再换折扇,檀香扇面上赫然写着“舍我其谁”!字如铁画银钩,遒劲挺拔,似有刀剑兵戈冲射而出。他是大晋十大道门——鬼谷的预备弟子,一手好字深得鬼谷百艺神韵,被誉为未来的书法大家。
“搞了半天,原来你想自己上啊?切,就你那半吊子术法还想跟我争,告诉你,门都没有!”王敦伸手去撕扇子,二人扯成一团。
二房五子王徽连忙喝止:“敦弟,阿献,休得在外人面前内讧出丑!”他唇红齿白,风神高迈,也是大晋十大道门之首——太上神霄宗的预备弟子。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依我看,你们俩个……”王徽清澈无瑕的眼神在王敦、王献脸上转了又转,二人充满期待地看着他。“怦怦”两声,王敦、王献齐齐栽倒,神情呆滞。
“兵不厌诈都不懂,还抢个毛线?”王徽收回切上二人后颈的手掌,洒然一笑,仰望苍天,“不如为兄出马,一个顶俩!”
“咚!”定船的铁锚陡然砸下,正中王徽后脑勺。他眼冒金星,摇摇晃晃地回过头,恍惚望见王凉米一脸坏笑地走近:“嘻嘻,堂哥,兵不厌诈喽。”
王氏众人缠闹半天,方才定下两个弄潮儿的人选。由术法修为最稳固的长房长子王导担当主力,最受王亭之宠幸的孙女王凉米控制船尾,形成前后呼应之势。
此时,城里闻讯赶来的看客络绎不绝,舟船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绵延相接的顶篷犹如彩云起伏。江畔的山崖上也高高低低站满了人,各自摇旗鼓噪,击节起哄,惊得半空鸦雀乱飞。
渔阳刁氏担当公证,即刻击鼓三通,响遏行云。一时江浪滔滔,鼓乐齐鸣,似千军万马奔涌嘶吼。
“轰!”巨浪崩塌,水雾腾空,两艘画舫犹如出海蛟龙,齐齐向对方扑去。
数十丈的距离迅速缩短,眼看双方越来越近,两艘画舫陡然掉头加速,好似双龙并驾前冲,显然是要抢占上游,以借顺流水势。
“哗啦”一声,一丈来高的水墙凭江而起,拦住王氏画舫。潘安仁双手中指齐动,左手中指控诀,水墙不住膨胀,气势汹汹地压向王氏众人;右手中指频频勾动,对己船施法,一道道波浪鱼群般窜跃而起,接连不断地托住谢氏画舫,往前高速推进。
转眼间,谢氏画舫超出了对方一个多船身的距离。围观众人大呼小叫,潘氏的家丁、护卫们更是眉飞色舞,啸咏喝彩,大肆吹嘘潘二郎的神勇。洞真五指天向来以一心多法著称,道法炼至精深处,五指可同时施展五行术法,形成五行转轮,掌上洞天,堪称一等一的道家封印绝学。
眼看水墙铺天盖地,王导忽一张口,放声长啸,一条栩栩如生的透明水龙从口中扑出,摇头摆尾,将水墙哗然撞得粉碎。
“音攻之术,以虚化实!”向东的悬崖上,一个不足六尺的丑陋矮子怀抱酒坛,醉醺醺地吆喝了一声。
边上有人询问:“敢问刘伶兄,这门音攻术莫非传自大楚十大道门之一的音波宗?”
刘伶醉眼一翻,并不答话。那人笑了笑,自腰间解下牛皮囊递上,刘伶鼻尖耸了耸,一把抢过来,咬着囊嘴狂灌一气,随后咂了咂嘴巴,意犹未尽地道,“是大燕的青稞酒吗?嗯,还掺了炎荒火山原的红高粱,真够劲!”
那人笑道:“唯有你这竹林六子中的酒仙人,才吃得惯这酒的火辣劲。刘伶兄,不知王导这门音攻术……”
刘伶摸了摸鼓起的肚皮,意兴阑珊地道:“除了大楚的音波宗,谁能教出如此出神入化的音攻术?”
那人目光闪动:“琅琊王氏的势力居然延及大楚,不愧为天下第一门阀。”
随着王导啸声不绝,水龙一头钻入江水,顷刻追上谢氏画舫,龙身层层环绕圈起,龙嘴倏然扩大,就要吞下画舫。
“王导大哥,好帅的音动九天!”粗豪少年依旧半躺翘腿,嬉皮笑脸地击节叫好。掌声抑扬顿挫,犹如利刃劈竹,节节铿锵,赫然也是一门音攻之术。
“咦?”刘伶探起上身,盯着粗豪少年,惺忪半眯的双眼闪过一抹奇光。
王导的啸声被掌声打断,水龙仿佛失去了脊椎骨,软绵绵地耷拉下来,摔得水花四溅。而谢氏画舫借助水势,反而一冲数丈,再次与对方拉开距离。
四周响起雷鸣般的喝彩,潘安仁手掐术诀,谢氏画舫猛地调转船头,占据上游,以汹汹顺流江势,一口气冲向对手。
王导微微一笑,也不慌张。“砰”的一声巨响,谢氏画舫陡然一震,舟身半倾,似要往旁翻倒。
“进水了!船破了,进水了!”船夫纷纷惊呼,不知何时,船底左侧触礁,破开一个大洞,江水汩汩涌入。与此同时,一阵妖媚的箫声传来,百转千回,娓娓靡靡。船夫们听得面迷神醉,魂不守舍,不自禁地脱衣相拥,耳鬓厮磨起来。
围观的人群哄堂大笑,乐不可支。王氏画舫趁势逆流而上,冲向对手。王凉米俏立船尾,手按玉箫,柔媚的箫音忽而变得凌厉尖锐,犹如万箭攒发,密集射向潘安仁,令他疲于招架,无暇多顾。
刘伶身边那人沉声道:“王导好手段!音攻之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竟将江底的岩礁暗中震起,撞破船底!王家那个小丫头也不错,一曲箫音已得几分鬼谷百艺的真味。”
刘伶打了个酒嗝:“小丫头还差得远哩。”
那人拍额笑道:“我倒忘了,刘伶兄你也是鬼谷传人,深得百艺中的饮之真味。”
随着王导一声长啸,波浪腾跃翻滚,裹住王氏画舫,形成一层汹涌水罩,悍然撞向谢氏画舫。“澎”的一声异响,还未接近对方,王氏画舫猛地一抖,船身大幅度倾斜,竟似也触礁破洞,船底进水。
四周爆发出阵阵惊叹声,谁也未瞧出谢氏一方是何时动的手脚。刘伶身边那人略一沉吟,骇然叫道:“万变不离其宗?是谢氏那一门传子不传女,传嫡不传庶,千百年来无人修成的‘万变不离其宗’上古神通?”
刘伶乜斜了对方一眼:“你倒是好眼力。”
“万变不离其宗?”王导一边施法稳住船身,一边惊异地望向粗豪少年。
粗豪少年嘻嘻一笑,冲王凉米招招手:“万变不离其宗,不及妹妹心动。小凉米,我这一手帅不帅?喜不喜欢?”
“去死吧,你这臭嘴!”王凉米气得一跺脚,箫音宛如疾风骤雨,转而射向粗豪少年。后者张开双臂,挤眉弄眼:“打是疼,骂是爱。来吧,凉米妹妹,尽情地蹂躏我吧!”
观战众人早已炸开了锅:“谢大嘴练成了谢氏那门上古神通?”“你们懂什么?谢玄那小子虽然惫懒顽闹,没个正经,天赋却是奇佳。”“这下子,谢玄可把其它世家的小字辈都压下去了!”
“糟了!”醒过来的王敦攥紧拳头,涨红了脸,“谢大嘴这货太阴了,偷偷摸摸练成神通,难怪逼着我们撞浪哩!”
“贤弟,沉住气。古语有云,瓷玉不与瓦砾相碰,识时务者方为俊杰。”王献轻摇湘妃竹扇,扇上写着四个摇曳生姿的大字“急流勇退”。
“尔等为何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王徽一拂衣袖,神色凛然,“须知我琅琊王氏男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二人脸露惭色,王徽望向天空掠过的一片浮云,悠悠说道:“二位弟弟均是王氏瓷玉,为兄甘做瓦砾,为你们出谋划策,料理后事。”
此时,两艘画舫业已稳住平衡,各以术法封住船底漏洞,彼此来回游走,寻觅对手破绽。一道道江流被操控而起,升腾拍击,在半空千变万化,频频相撞,掀起无数狂风巨浪。
蛇牙峡外,一艘挂着商号旗帜的楼船缓缓驶来,由远而近。潘安仁目光一闪,暗掐术诀,画舫突然鱼跃而起,向前急冲,恰好撞上被王导催动的浪墙。
轰然一声,谢氏画舫被浪头撞歪,船头一扭,失控般地向商船冲去。
“机会来了!”
“对方是大意失手,还是诱敌之计?”
“潘三眼搞什么鬼?”
画舫撞向商船的一瞬间,王凉米、王导、谢玄三人心中各自转过迥然相异的念头。
王凉米箫音一催,变得高亢凄厉,刺耳刮心,直攻谢氏画舫。远观的众人受到波及,也禁不住恶心欲呕,大脑一片空白。
王导的长啸声却转为低沉,一朵巴掌大的乌云自他口中吐出,转瞬变大,向外笼罩而去。四周的江面上陷入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即便谢氏画舫藏有后手,这一下也足令他们措手不及。
谢玄眉头一扬,正待施展万变不离其宗的神通,心下忽而一动,先前潘安仁的一幕幕言行宛如转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重现……不对!谢玄腰背一挺,懒洋洋的眼神闪过一丝精光,犹如打盹的猛虎骤然睁眼,威芒毕现。
数息之间,画舫在颠簸的巨浪中逼近商船。船上的舟夫来不及闪避,护卫瞧见是谢氏座舟,犹豫着未敢出手。“轰隆”巨响,画舫的尖角猛地撞中对方腰身,商船剧烈摇晃,左侧船舷“咔嚓”断裂,江水狂涌而入。
“哗啦”一声,船舱内的桌榻齐齐向左倾斜,杯碟纷纷坠落,摔得粉碎。支狩真正在练习箜篌,忽地一个趔趄,身躯失衡,急忙足尖连点舱壁,方才稳住身形。
“公子,快跟我走。”王夷甫面色肃然,快步而入,“我等行藏已露,对方故意驱船相撞,无非是逼你出来亮相。幸好我在船底暗藏了一艘潜鱼符艇,可从水底神不知鬼不觉地避走。”
支狩真目光一闪:“为何要避?”
王夷甫微微一愕:“对方有备而来,分明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令你难堪。公子目前身份尴尬,不如避敌锋芒,徐徐图之。侯爷早已安排好了,等你悄然进入京都建康,再设法……”
“尴尬?是私家子的身份么?”支狩真打断对方的话,“你是担心我被人耻笑?”
王夷甫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门阀最讲究出身,赵安的母亲出自寒门,他若是堂而皇之入族原氏,必然会沦为整个建康的笑柄。
支狩真手按断剑,凛然说道:“对方即已准备周全,又岂肯善罢甘休?后续手段必然层出不穷,我想避就能避开么?”
王夷甫楞了一下,“咣当”一声,舱壁上悬挂的字画滑落在地,水流从地板缝隙里渗透进来,字画的颜料晕化开,变得模模糊糊。
“叫人为我更衣正冠。”支狩真瞧了一眼王夷甫,怀抱箜篌,一脚跨出门槛,“我这个乡野村夫,今日便会一会腾蛟起凤的京都豪杰!”
“澎!”的一记沉闷重音,谢氏画舫再次撞上商船,船板的裂口急剧延伸,江水顺势疾涌,大半个船身歪倒在江面上,船夫们急着堵住窟窿。
“哪来的贱民,胆敢冲撞燕坞谢家的船驾?”潘安仁立在舫首,厉声喝道。
燕坞谢家船驾,嘿嘿!谢玄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躺下来,心知这回是被潘三眼当枪使了。不过呢,瞧一瞧乐子也好,反正天塌下来,自有族里的老家伙们顶着。
四周的乌云业已散去,围观的众人瞧见一场龙争虎斗被莫名打断,禁不住起哄叫嚣,呵斥乱骂。
王导喝住不肯罢休的王凉米,使人放下船锚,泊在原地。他性情持重,觉出了其中的一丝异样,不愿再生事端。
潘安仁目光一扫,突然跳上商船甲板。一干护卫退到舷梯边,守住通往底舱的入口。
“尔等贱民手执利器,莫非图谋不轨?”潘安仁步步紧逼,气势汹汹地走向舷梯,“主事的给我滚出来请罪!”
“潘公子请止步。”一名护卫硬着头皮,拦住去路。
潘安仁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猛然一个耳光抽过去,打得他嘴角吐血,牙齿飞落,“从什么时候起,你们这些狗也敢阻拦主人了?”
远处的世家弟子们纷纷呼喝附和,潘安仁一脚踢飞另一个护卫,盛气凌人地喝道:“都给我滚远点!不然将你们全部锁拿,送去尚书省的大狱行刑问审!”
“从什么时候起,尚书省改姓潘了?”王夷甫缓步走上舷梯,面色阴沉如霾。
“哎呀,这不是永宁侯府的长史王夷甫吗?”潘安仁后退一步,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王长史,您怎会在贱民的商船上?究竟是我看花了眼,还是长史大人手头不便,所以暗地里跑几趟商船发发利市?”
“咦,怎么是十三房的七叔?”王凉米呆了呆。
“潘安仁多半知道七叔在船上。”王导沉声说道。
四周早已阵阵躁动,商船里走出了永宁侯府的长史,还是王氏族人,任谁也觉出了蹊跷。
“本长史身在何处,需要向潘公子禀报么?”王夷甫一拂衣袖,冷然答道。
“我晓得了!”潘安仁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听说永宁侯有个儿子从小流浪在外,莫非王长史是接他进侯府,传续原氏香火的么?奇了怪了,永宁侯子嗣仍在,这是好事啊,做什么偷偷摸摸地,还要混在贱民的商船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吗?”
他这几句话气发丹田,高亢嘹亮,语声在两岸崖壁之间来回激荡。四周陷入了短暂的沉寂,继而爆发出雷鸣般的喧哗声。
“有点意思。”刘伶身边那人索性坐下来,屁股挨着崖边,两腿荡在虚空。下方便是百丈目眩江渊,巨浪轰发吞吐,此人泰然自若,刘伶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燕人?”刘伶眉头一蹙,男子高鼻深目,眸子灰黄,身躯高大粗犷,像是出自大燕的部落野民。
那人耸耸肩:“刘伶兄向来洒脱不羁,为何如此作态?什么燕人晋人,我只是一个请你喝酒的人。”
刘伶哈哈一笑,不再多问。
“潘公子慎言!”王夷甫厉喝一声,江上怒浪相继冲起,汹涌炸开,“此处不是你潘氏的后花园,请回吧!”
潘安仁充耳不闻,高声说道:“长史大人顾左右而言他,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我怎么听到市井传言,那是个私家子哩!”
“私家子!”谢氏画舫上,谢玄一屁股跳起来,两眼放光地盯着船上对峙二人,这出戏似乎越来越精彩了。
围观众人像炸开了锅一般,交头接耳,吹唇唱吼。王夷甫森然盯着潘安仁,袍袖震颤,几欲动手,但碍于对方身份,终是强按怒火。“潘公子,永宁侯府的家事与你何干?”
潘安仁仰天长笑:“若是堂堂正正的永宁侯世子,潘某当然管不着。可要是此人来路不明,血脉混杂,伤的可是我大晋所有高门的体统!”他向四方拱了拱手,“果真如此的话,我等世家子的脸岂不都被丢尽了?”
“澎!”商船一震,又向旁倾倒几分,堵不住的江水源源不断灌入底舱,船体陡然下沉一截。王夷甫耳听四面八方人声鼎沸、戏笑杂议,心头也为之一沉,被潘安仁这么撕开脸一闹,不仅侯府颜面无光,世子前途堪忧,甚至还会引起原氏内讧。
“世家弟子的脸,的确被你丢尽了!”
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悠悠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一名雪衣少年怀抱箜篌,翩然步出船舱,灿烂的阳光照在他侧脸上,炫丽多姿,线条柔美,
光可鉴人的乌发在江风中吹拂如丝。
四下里瞬间鸦雀无声,王导清楚听到小妹吞咽口水的声音。王凉米杏眼痴迷,忽闪忽闪地盯着少年,口中呓语:“世上竟有这般翩翩美少年,瑶林琼树,不外如是。”
王导心中苦笑,你何时谈吐变得如此端雅了……
江上舫船,岸边山崖……猛然响起世家娇女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谢玄扭头瞥见王凉米的花痴样,心头忽觉不爽,下意识地攥紧拳头。
少年一步步走向潘安仁,广袖飘扬,丰姿神秀,纵然走在暗沉沉的帆影下,也宛如月下冰池,雪夜流泉,透出一泓幽亮的清艳。
“十万年前,孔母踏神人足印而生尼;八万年前,刘母梦赤蛇投怀而生隆;五万年前,伊父梦紫光天降而有炎;三万年前,曹父见青云绕梁而有德。”支狩真凝视潘安仁,侃侃说道,“若按你的说法,孔尼、刘隆、伊炎、曹德四位破碎虚空的无上宗师,皆是来路不明,血脉混杂之人了?”
潘安仁一愣,为之气结。孔尼四人皆为当时的修士领袖、世家巨擘,伊炎更是大晋一代明君。所谓神人脚印、天地之子之说,不过是后代门人编出来吹捧他们的,哪里当得了真?可要当众反驳,却又不能。
“你藐视前贤,是为无德;你冲撞商船,是为无礼;你揭人家私,是为无耻。”支狩真袍袖一甩,动姿潇洒,“一个无德无礼无耻之人,岂非丢尽了世家弟子的颜面?”
“说的好!”王凉米率先鼓掌喝彩,一干女子争先恐后附和。一时红袖招招,群雌啾啾,漫山遍江流动着脂粉的香熏气。
潘安仁脸皮涨得发紫,他并非以口才见长,先前那些话是受人指示,预先准备好的。而今被对方一挤兑,忿气上冲,愈发理屈词穷。“好一张利嘴!可惜是个野种,有什么资格教训本公子?”他恼羞成怒,指着支狩真暴跳如雷。
众人一片哗然,许多女子更是出言喝斥,玉唾飞溅。须知大晋世人最重风姿谈吐,潘安仁破口大骂,已然有失风范,何况少年若真是永宁侯之子,“野种”二字着实欠妥。
“原来我还少说了一项。”支狩真并不动怒,长声一笑,“潘公子言辞粗鄙,是为无才。”
无才?潘安仁听及此语,顾不上羞愤,脑中灵光一闪,仿佛溺水之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哈哈哈哈!”王凉米气贯紫府,刻意震鸣出讥诮的笑声,“潘三眼,今天才晓得你是无德无礼无耻无才啊!不如改个名字,叫潘四无吧!”
四周哄笑阵阵,谢玄瞅瞅王凉米,更觉气闷,扯了个侍女过来,小声询问:“小香香,我和那个永宁侯的小子哪个更帅?要说实话!”
侍女忍住笑,抛了一个媚眼:“公子更有男人气概。”
“你这死蹄子!”谢玄悻悻拍了一记婢女的香臀,后者娇笑着逃开。
“本公子无才?”潘安仁目光一转,仰天大笑三声,“本公子修行十年,预录大晋十大道门之一的洞真五指天门下,勤习五行术法,只差一步便可炼气还神,修出法相。你一个牙尖嘴利的绣花枕头,也敢耻笑我无才?好!那就让本公子领教一下,你是如何有才的!”
他不容分说,立马动手,五指清气流转,术诀变幻,一匹银光闪烁的水练从指间绽出,不断拉长,犹如晶莹锁链,狠狠抽向支狩真。
他一出手就是水行术法中的杀着,心下暗自得意。一个在外胡混了十多年的杂种,哪懂高明术法?先把这小白脸揍成丑八怪,瞧他还能不能嘴硬!反正他兰陵潘氏向来和博陵原氏不对付。
王夷甫怒喝出声,显然来不及阻止。谢玄幸灾乐祸地一笑,以己之强攻敌之弱,潘三眼还算有点脑子。
“锵——”剑鸣声起。
绯红色的剑光一闪、一折、一旋!
透明的水链犹如被击中七寸,猝然断裂,水花四溅。剑光却仍未中断,在半空倏地回绕,灵妙一转。“呲啦”一声轻响,潘安仁腰带断开,锦袍松垮脱落,露出**的身子。
支狩真断剑入鞘,遥遥对王凉米一笑:“潘公子如今无衣,应唤作潘五无才对。”
人群响起沸反盈天的惊呼声,个个咂舌攒眉,悚然动容。谁也未料到,仅是短短一剑,潘安仁就一败涂地。谢玄一个虎跳跃起,眸亮如电,闪过一丝峥嵘的战意。
“我靠!”刘伶忍不住拍碎岩石,爆出粗口,“这小子剑法如此老辣,难道打娘胎里就开始练剑吗?”
身边那人直起身,脸上露出难抑的惊讶:“剑法纯熟倒也罢了,最惊人的是流露出来的剑意,居然有了一剑破万法的影子。此乃剑道正途,此子背后定有名师指点。”
“壮哉壮哉!当浮一大白!”刘伶忽然哈哈大笑,手舞足蹈,“自江淹才尽之后,吾等人族终于有了媲美羽族的剑仙种子!”
四周围的“娘子军”们业已欢呼雀跃,王凉米脸颊烧烫,一颗芳心怦怦乱跳。他对我笑了,他对我笑啦!
潘安仁神情呆滞,浑身发冷,直冲头脑的血又热得像炸开。他茫然立在原地,恍惚望见无数环绕的人影指指点点,极尽嘲笑。
“哼——”一记怒哼声蓦地传来,响如炸雷,霎时压过了四周的轰乱声。一人直掠数丈,跨空而来,落在甲板上,灼灼望向支狩真。
“猖狂小辈,即便你是原敦亲子,也不能羞辱我兰陵潘氏。”他双眸如焰,眉心裂纹扭动,一股灼热的精神力透体而出,犹如岩浆喷涌,重重涌向支狩真。
支狩真仿佛一下子陷入熊熊火海,唇干舌焦,全身如焚。王夷甫长袖一展,精神力飘渺若云,截住对方,二人身躯齐齐一晃。
王夷甫勃然变色:“潘侍郎请自重!莫要落下个以大欺小的名头,污了兰陵潘氏的门楣。”
双方四目交击,气势攀升,眼看便要交手,来人忽而大笑,沸腾如炙的精神力全面退去:“王长史误会了,潘某只是来瞧瞧永宁侯这个藏着掖着的儿子,并无他意。”
“世侄年少气盛,对‘才’又懂得多少?何谓才?我高门大阀子弟可不是只懂武力的蛮夫,须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也是才,无一不通大道天途。”他转过头,以教训的口吻对支狩真道,“京都人才济济,世侄莫要坐井观天,自不量力。”
“世伯教训错人了。”支狩真傲然一笑,“琴词一道,我也比你潘氏子弟更有才啊。”他跨前半步,临舷凭江,洒然一拨箜篌,琴弦空灵鸣响。支狩真放声歌道:“
少年郎,
放歌朱楼上,
京都百里繁华,
我只一骑白马闯。”
乍听首句,来人并不在意,只当是区区俚曲,不登大雅之堂,刚要出言讥讽,又闻“京都百里繁华”,不由微微一怔,再到“我只一骑白马闯”,已是满座俱惊,心动神摇。
“澎!”商船再次一沉,几乎侧翻过来,江水漫上甲板。支狩真视而不见,琴弦拨挑,密如雨打芭蕉,珠玉落盘。歌声洋洋洒洒,宛转绕空荡漾:“
少年郎,
客舟夜雨长,
拔剑跌宕击浪,
逆风处休问痛伤。
少年郎,
断雁歧路茫,
登高洗净尘霜,
天涯与我两相望。”
江水不断上升,曲调越拔越高,琴音歌声御风而飞,飒飒直上青霄。一曲终了,余音袅袅,犹似云烟渺渺,飘散天际。四下里寂然无声,过了良久,才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世伯听见了吧?”支狩真半截身子浸在江水里,兀自神色从容,宛如立在云端,“唯有年少,方能气盛!”
“哈哈,真是精彩的一出戏!”刘伶身边那人收回目光,站起身来。
“好一个少年白马郎!”刘伶摇头晃脑,仍在回味“京都百里繁华,我只一骑白马闯。”这句佳词。
那人目光闪动:“好什么?应该尽早杀了此子。”
刘伶一愣:“兄台何出此言?”
“听弦知音,此子有兴风作浪之心。日后倘若建康动荡多事,必然祸出其子。”那人嘿嘿一笑,对刘伶拱拱手,“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刘伶兄,他日有缘再与你喝个痛快!告辞了。”
刘伶好奇问道:“足下高姓大名?”
“石勒。”那人龙行虎步,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未及日暮,支狩真这一曲《少年郎》便传遍建康内外。而从酒仙刘伶口中道出的“少年白马郎”之名,也在一日之间家喻户晓,震动京都。
青花巷位于建康城朱雀门以南,毗邻秦淮河畔,曲折蜿蜒数十里。
冰蟾清照,高墙幽邃,马蹄声踏碎了青石板上斑驳的月光。
支狩真挂起车帘,巷子入口处,丹桂翠筱郁郁葱葱,和风流香,一路投下婆娑的柔影。一处处粉墙黛瓦、画檐雕楣薄明微暗,半遮半现,宛似静静浮在月辉的波浪里。
“这里便是名扬天下的青花巷。”王夷甫望着月下一掠而过的燕影,感慨叹道,“千万年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出于此地。”
“这些英雄豪杰如今又在何处?”支狩真听见秦淮河的涛声依稀传来,夹杂丝竹檀板,载浮载沉。“倒是丹桂翠筱,年复一年。”
王夷甫微微一呆,马车在幽长的深巷里转转折折,朱阁绮户如雀屏开谢,层出不穷,瑶台琼庭似秀峰起伏,层层叠叠。
一只只兽瞳从两旁的巷墙上接连睁开,碧绿、火红、金黄、雪白、靛蓝、墨黑……的眸子亮如灯火,交错投射,宛如烟花虹彩,美轮美奂。支狩真细细瞧去,无数禽兽的影像镂刻在青石砖上,活灵活现,纤毫毕现,或张牙欲咬,或振翅探爪……一股股悍然凶意升腾而出,环绕马车,仿佛要扑入车厢。
“这些是凶兽的魂魄,共计三千六百五十头,被术法封印于此,永世镇守青花巷。一旦平民、外族闯入,兽魂会自行扑出,合力将其灭杀。”王夷甫向支狩真出示了一枚斑斓古符,“住在青花巷的世家门人会随身携带辟凶符,一丈之内,兽魂难近。”
大晋最为显赫的四大门阀——琅琊王氏、燕坞谢氏、兰陵潘氏、博陵原氏;十二世家的浣溪高氏、渔阳刁氏、苍梧白氏、凉州周氏、庐江何氏、东山卫氏、会稽孔氏、华亭陆氏、吴江张氏、武陵陶氏、北漠桓氏、澜沧温氏;以及诸多二、三流豪门竞相置宅于青花巷,可谓名流荟萃,高门云集。
“世家的威严要靠死掉的畜生来撑?”支狩真撇撇嘴,“小家子气!”暗地里探手入袖,握住了莫名发热的白玉骰子。他一直没摸透这粒骰子的用途,只晓得会对巫灵产生感应。如今骰子变化,难道与这些凶兽魂魄有关?
王夷甫苦笑一声,世子文采剑法一时无两,就是性子偏激了些。
一片厚厚的乌云飘过,遮住朗月,马车在永宁侯府大门前停下。
一个青衣小厮早已等候在外,急急迎上前,对王夷甫躬身禀报:“长史大人,老祖宗和族长、一干族老都到了,正在宣化厅等着召见世子。”
王夷甫吃了一惊:“原老太君也从博陵郡赶来了?”
青衣小厮答道:“老祖宗是半个时辰前刚到的。”
“哼哼,我们的行程分明早泄露了,真是家贼难防。”支狩真冷笑一声,跳下马车,去后面的车驾搀扶赵蝶娘。
王夷甫神色阴晴不定,原老太君是原氏上一辈硕果仅存的族老,又是十大道门之一,飞镜湖灵犀斋当代掌门的师妹,修为已至炼神返虚巅峰。即使族长原太丘见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称呼一声老太君。原老太君虽然久居幕后,不问俗事,但身份超然,说一不二,被誉为原氏一族的定海神针。
“世子还需慎言。这一次,理所当然是潘氏从中作梗。”王夷甫口不应心地道。他受侯爷密嘱,暗中操持世子入京一事,未想最后闹了个满城风雨,路人皆知,连兰陵潘氏也趁势兴风作浪。而原老太君千里迢迢赶赴建康,若说没有原氏族人推波助澜,他自己都不信。
赵蝶娘款步下车,静静地立在侯府门前,像是与两旁雄壮威严的石狮对视。浓重的乌云下,石狮愈显凶狞,怒张的阴森狮口被暗红的宫灯映照,血色斑斑。
“长史大人。”青衣小厮悄悄瞥了一眼赵蝶娘,对王夷甫悄声耳语了几句。
王夷甫神色一滞,问道:“侯爷呢?”
青衣小厮道:“侯爷仍旧抱恙在身,下不得榻,只嘱咐一切由老祖宗做主。”
王夷甫沉默片刻,脸露为难之色。赵蝶娘偏过娥首,黑白分明的眸子在王夷甫和小厮脸上转了转,淡然转身:“走偏门吧,前面领路。”
“多谢夫人。”青衣小厮如释重负,躬身行礼。
王夷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张口欲言,还是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
“走偏门?”支狩真楞了一下,旋即领回了其中的阴暗。
“你随王长史走正门。”赵蝶娘神色如常,“听娘的话,休得耍小孩子脾气。”
“为什么娘亲要走偏门?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支狩真眉头一挑,便要发作。
“世子,想要你娘亲堂堂正正进出侯府,就要忍得一时荣辱。”王夷甫深深地看了一眼支狩真,正色道,“无论偏门、正门,不过是区区两扇朱砂铜浇铸的大门,你大可不屑一顾,洒脱离去。然而从此之后,你休想再入士族,一览这世间最巅峰处的无限风光。今日,你可以仗着天资卓绝,羞辱潘安仁。可来日他正式拜入道门,只需动动嘴,就有无数修士抢着羞辱你。”
“安儿,照长史的话去做!”赵蝶娘面色一沉,“今日你选择在江上锋芒毕露,就要有始有终,怎能半途而弃,令人看轻你我母子?”
“可是——”支狩真拉住赵蝶娘的袖口,兀自忿忿不平。
赵蝶娘轻巧甩动了一下水袖,脱开少年,移步绕行:“我年少学艺之时,跟过一位梨园大家。她告诉我,在众人追捧之下,把戏唱得有头有尾并不稀罕。若是唱到一半,台下没人看了,还能把戏唱到底的,才叫大家。”
“世子,原老太君和族老们都在等你。”王夷甫不失时机地携起支狩真的手,拉着他进入侯府。
庭院重重,松柏森森,一路曲水不绝,泛着幽暗的冷光,从幢幢亭台水榭之间穿绕而过。
王夷甫介绍道:“这里的水是从秦淮河引流而来。”
支狩真走在曲折迂回的水廊上,凉风呜咽,一盏盏暗红色的八角宫灯映得远处碎影浮动,竟似有几分幽僻凄冷。“诺大的侯府怎地阴森森,看不到几个人?”
“以前倒是人多热闹。”王夷甫道,“六年前侯爷从地梦道带伤而归,为了静心疗伤,辞了许多闲杂帮佣。如今府里只剩下几个丫鬟、老妈子和护卫。”
“地梦道?我听说过,里面奇珍异宝秘笈无数。”支狩真撇撇嘴,“他倒是运气好。”
“地梦道凶险奇异,与人间道迥然不同,世子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王夷甫顿了顿,颇有深意地看了支狩真一眼,“其实,进入地梦道也不全和运气有关。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如今的地梦道再非遥不可及了。”
支狩真讶然道:“你们找到了地梦蝶的聚集地?”
王夷甫笑而不答,他虽是王氏族人,但隶属旁支,想要力争上游,道途有望,除了族中帮衬,还需凭借己力。现在对支狩真暗中示好,透露一点高门隐秘,未尝不是存了一点私念。
支狩真略一沉吟:“永宁侯养伤养了六年?”
“侯爷在地梦道遭遇凶物,一时大意被咬伤,至今未能痊愈。”王夷甫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道,“世子,一旦认祖归宗,你对侯爷的称呼可要改一下,绝不能如此轻慢。”
“再说吧。”支狩真不以为然地道,二人绕过优雅飞翘的栖霞轩,幽邃荫翳的锁雾楼,水木清华的漱玉台,芬芳袭人的漪香园,古色古香的文渊阁……穿过无数回廊、曲桥、竹林、假山、药园、花苑,最终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厅堂前。
“世子,一定要三思而后言。”王夷甫再三叮嘱,才入内禀报。
过了片刻,一个身穿彤云绣麒麟白金袍的少年大剌剌走出来,高高昂着脑袋,两眼上翻:“你就是那个什么白马郎?”
支狩真看了他几眼,道:“我记得前人有一句名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而今算是见识到了。”
少年脸皮一僵,气道:“不和你这村夫计较。进来,老祖宗和族老们要见你。”
支狩真施施然走进大堂。一名银发老妪手执一根凤头拐杖,端坐太师椅,气宇沉静,高踞上首。她皮肤白皙光洁,嫩如婴儿,美目明澈犀利,全无一丝老迈之态。若非满头银发,支狩真以为她尚是双十年华。
一头雪白的仙鹤立在老妪身后,丹顶如火,姿态神骏,亮晶晶的目瞳盯着支狩真,骨碌碌转悠,闪烁着一丝顽童般的狡黠。
一个清矍老者手捧茶盏,位于老妪下首。十来个白须飘飘的老头、老太坐在两侧,目光齐齐投向支狩真。
王夷甫道:“老太君,太丘族长,诸位族老,他就是今日勇挫潘氏气焰的少年白马郎——原安。”
“且慢。”一个短发根根竖起,犹如刺猬的老者喝道,“现在说他姓原,还为时过早。”
“没错,光凭那个戏子的几句话,怎能轻易将他归为原氏?先滴血验亲,查明正身,其它容后再说!”边上的彩衣老者拍了拍椅子扶手,语声尖利刺耳,听得人心烦意躁。
其他族老纷纷附合。原太丘点点头,看了一眼原老太君,沉声道:“来人,滴血认亲,验明正身!”
“等一下!”支狩真眉头一挑,高声喝道。
“无礼!”
刺猬短发老者霍然站起,声如霹雳,“长辈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真是个不懂规矩的混小子。”“不知礼数,哪里像我高门子弟?”一干长老七嘴八舌,皱眉瞪眼。
“敢问诸位,何谓礼?”支狩真淡淡一哂,毫不在意四周投来的汹汹目光,从容说道,“昔日无上大宗师孔尼曾言,‘遇贤明,讲礼乐。遇禽兽,动刀枪。’可见礼本是因人而异。”
“小兔崽子,居然把我们比作禽兽,简直目无尊长,岂有此理!”刺猬短发老头勃然大怒,一掌劈碎座椅,散出的余劲气波冲向支狩真。
支狩真侧身避开,冷笑一声:“尊下懂礼么?老太君与族长尚未开口,你倒抢着吹胡子瞪眼动手,岂不一样目无尊长?此处乃永宁侯府,你身为族老,随意砸摔他家事物,不晓得又是遵循哪一条道理?”
“混账!混账!”刺猬短发老头气得面赤脖粗,几欲动手,却终究不敢太过。那个仰头翻眼的少年立在角落,张大嘴巴,惊奇地盯着支狩真。
族老们交头接耳,纷纷摇头。彩衣老者似笑非笑地道:“这位少年白马郎还未入主侯府,就如此骄横跋扈。若真成了世子,还不爬到我们头上去了?”
“此言差矣。”支狩真道,“骄横者,傲慢专横。跋扈者,霸道独断。敢问这位长老,在下如何专横,如何霸道了?莫非以理驳人,依礼而为就是骄横跋扈?窃以为,诸位要我滴血验亲,才当得上是骄横跋扈,专横霸道!”
彩衣老者嘴角抽搐了一下,不再与少年斗嘴,向上欠身道:“老太君,族长,此子狂妄无礼,又不愿滴血验亲,不如将其赶出侯府,以免原氏沦为建康笑柄。”
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婆子森然道:“不肯滴血验亲,定是鱼目混珠,冒充原敦子嗣。干脆拿下大狱,重刑拷问。”
众人连连称是,王夷甫目露焦急,事先再三嘱咐他要慎言,怎地这么放肆?
原老太君顿了顿凤头杖,满座俱寂。她静静地看了支狩真一会儿,开口问道:“族老们要你滴血验亲,如何就是无礼了?”
“老太君容禀。”支狩真先是恭谨行礼,随后道,“强人所难,岂非无礼?我本名赵安,只因听王长史和娘亲之言,方才千里迢迢,奔赴侯府。本意只是顾念侯爷丧子之痛,省视问安,并无攀附富贵之心。”
他目光缓缓扫过四周,昂然道:“诸位不分青红皂白,甫一相见,便要我滴血认亲,试问礼数安在?诸位心怀疑忌,冷语相加,试问亲情何在?赵安虽然不才,却也不是斗赛的犬马,任人抽血验种!”
“嘻嘻,他说的没错呀。”一个脆生生的声音蓦地传来,丹顶仙鹤长喙开合,瞳孔泛出顽皮的笑意。
族老们蓦地一惊,这头仙鹤和原老太君自幼相伴,早已通灵,难道老太君的意思是……众人念头各起,一时默不做声,唯有刺猬短发老头气呼呼地嚷道:“你不敢验血,就是心里有鬼!”
“要是我敢呢?”
“你就是永宁侯世子!”
“好!”支狩真立刻接过话头,“那就滴血验证,以辨真伪!”
原老太君点点头,原太丘迟疑了一下,挥手下令。
彩衣老者这才反应过来,心叫不妙。他们这些族老并不怀疑少年的血脉,滴血验亲不过是走过场,士庶之别才是发难对方的重头戏。谁料被少年几番话一激,反将焦点落在滴血验亲上。
此子好阴诈!彩衣老者心中骤然一寒,少年先前不肯验血,分明是欲迎还拒的手段!小小年纪,怎地心计如此老辣?他目光游移不定,窥向刺猬短发老者,老六原天锡究竟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呢,还是与少年暗中勾结,演了一出双簧戏?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琉璃玉碗被呈上来,递到支狩真跟前。碗底滚动着一颗血珠,殷红闪亮,犹如宝石,散发出一缕雄健阳刚的气息,正是永宁侯原敦的一滴精血。
支狩真咬破中指,刚要挤血,彩衣老者忽然喝道:“且慢!”
原太丘问道:“景仲有何事?”
原景仲向原老太君和原太丘拱手道:“验血事大,让我等族老来抽取更稳当。”
“我来!”原天锡不容分说,抢上前来。
原景仲眯起眼睛,瞅了一眼原天锡,愈发觉得不妥。原天锡撸起支狩真的袖子,五指一掐,抓破小臂,大颗的鲜血渗出来,甩向琉璃玉碗。
几十双眼睛同时投向碗底。
“逆子!说!是受何人指使!”
青花巷的另一处府邸内,潘氏族长潘毕高坐正堂,面色阴沉如霾。
潘安仁跪在下面,战战兢兢。潘侍郎立在边上,不住摇头:“二侄子,你拦船挑衅,丢了潘氏颜面,族老会大为不满,洞真五指天那边也有微词。再不把实情告诉我们,只会惹来更大的祸害。”
潘安仁面色青白,语声发颤:“父亲,二叔,我,我……”
“还要吞吞吐吐?”潘毕冷笑一声,眉心裂纹倏然绽开,形如竖眼,白光流转。竖眼里探出一个灵芝大小的脑袋,面目与潘毕无异,肤色惨白,布满褶皱,舌头像蛇一样吐出来一卷,“咝咝”有声,舌苔上长满一只只小耳朵和小眼珠,不时颤抖、眨动。
潘侍郎惊道:“大哥要动用白泽傀?这会损害安仁的神识啊!”潘氏嫡传天生三目,眉心的血脉胎记是第三目,又被称为天瞳。一旦修为进入炼神返虚,天瞳自开,生出五花八门的神通。天瞳神通因人而异,各具威妙,不过一旦发动天瞳,自身也会耗损根基。
“兹事体大,必须查个明白。你也清楚,佛门入京未久,各方暗潮汹涌,局势一触即发。这小畜生万一被人利用,卷入其中,岂不连累整个家族?”潘毕森然道,他的天瞳神通便是这一头白泽傀,擅于通万事,辨真伪,窥纰漏,察秋毫。
“爹,我说!我说!千万别对我动神通!”潘安仁满脸惊恐,要是神识受损,他的道途必然大受影响。
“太晚了。”潘毕漠然摇头,眉心的白泽傀盯向潘安仁,闪过诡秘的乳白色异光。
潘安仁神色一僵,呆如木鸡。
白泽傀嘴唇蠕动,语声像混合了无数种稀奇古怪的杂音:“你如何知晓永宁侯的私家子一事?如何知晓他在那艘商船上?又为何要拦船挑衅?”
潘安仁木讷答道:“十天前,我在城西的银钩赌坊玩了几手,运气很糟,连输了百来块蜜玉。”
“百来块!”潘侍郎失声叫道,他在尚书省任职吏部侍郎,一年俸禄也不过三十块蜜玉。
潘安仁续道:“我还不出赌债,又怕赌坊的人闹到家里,会被族老和爹爹责骂。赌坊的金老板告诉我,有个客人愿意替我还债,只要我帮他做一件小事。”
白泽傀的目光忽然落到潘安仁中指的玳瑁扳指上,舌头倏地拉长,卷住扳指,细细舔动,舌苔上的小嘴巴和小眼珠不停颤抖。“这枚扳指是那个客人给他的,设有符阵,以作联络。对方戴着梦貉面具,语声也用功法伪装过,无法辨出真伪。”隔了一会儿,白泽傀缩回长舌,缓缓说道。
“价值连城的梦貉面具?”潘毕森然一笑,“好大的手笔!”梦貉是泽荒奇兽,貉皮制成的面具千变万幻,高深的道法也难以识破。
潘安仁接着道:“原氏私家子一事,就是那个客人透露的。他答应我,只要让私家子当众出丑,不但帮我还清赌债,还会再送二十块蜜玉。我心想,我们潘氏本就跟原氏不和,让对方丢人现眼,对潘氏也有好处。”
他顿了顿,又道:“踩了原氏的脸,爹爹也会高兴。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比不过大哥,在爹爹眼里,也只有大哥。我晓得,我没用,可我也希望爹爹夸我……”
“大哥!”潘侍郎断然喝道,“就问到这里吧,他毕竟是你的亲儿子!”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思及“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比不过大哥,在爹爹眼里,也只有大哥。”再望向最疼爱的侄儿,心头一阵痛楚。
“在潘氏一族的利益面前,他什么都不是。”潘毕神色冷然,白泽傀微闭着眼,似在默默沉思。
潘侍郎急切地道:“大哥,这事还不清楚?对方多半是博陵郡的原氏族人,不愿那个私家子继承爵位,所以从中作梗。安仁虽然犯了错,被人利用,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曦弟,你想的太简单了。”潘毕微微摇头,“银钩赌坊的真正老板,其实是门下省的侍中张季鹰。张季鹰是什么人?他是太子的人!”
潘曦潘侍郎一愣:“太子要搞原氏?”
“不对。”白泽傀陡然睁开眼睛,长舌频频抖动,“这件事,谁得了最大的好处?”
潘曦呆了呆,道:“应该是那个私家子吧,踩着侄儿扬了名。”
“那就是他了,至少和他有关。”白泽傀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缩回眉心,裂纹缓缓缝合。
潘曦愣了半晌,骇然叫道:“是这私家子布了局,找人来踩他自己?”
“所以挑中了一个不成器的东西!”潘毕踱步走到堂前,推开碧笼纱窗,深深望向永宁侯府的方向,“此事还涉及了太子。也不知那个私家子背后是谁,居然布下如此手眼通天的一局棋?”
月色下,王子乔羽衣星冠,手挽玉箫,飘然走在秦淮河畔。
夜漫三更,灯火幽寂,一叶兰舟系在杨柳岸边,轻摇着满舱月光。
王子乔解开木桩上的缆绳,踏上小舟,神色平静地道:“阁下跟了我这么久,再不现身,王某可要走了。”
豪笑声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荫翳中走出,拱拱手:“子乔先生真是名不虚传!石勒自问一路蹑手蹑脚,隐匿行踪,不料还是瞒不过先生的法眼。”
“石勒——”王子乔微一摇头,“王某素未听闻。”
石勒耸耸肩:“我只是大燕绣衣司的一个无名小卒,来建康当个包打听,混口饭吃,先生没听过并不稀奇。”
绣衣司是大燕君主慕容观亲置的密探机构,爪牙分布诸国各族,专司收集情报、缉捕秘犯。王子乔蹙眉道:“王某跟绣衣司可没什么交往。”
石勒笑道:“我倒是留意先生很久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和先生独处的机会。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不必讲了。”王子乔足尖一点,兰舟荡开涟漪,滑向远处。此人看似豪爽,实则心机沉密,不过与他这个域外煞魔玩花样,委实班门弄斧。
“我替先生不值啊!”石勒站在岸上,顿足长叹,“先生才华惊世,名震八荒,可惜在这纸醉金迷的建康城中蹉跎岁月,沦为豪门世家找乐子的清客!”
他瞧见王子乔似在倾听,连忙又道:“先生请恕我交浅言深。当今道门排斥异己,世家骄奢淫逸,先生空有一身本事,却无英雄用武之地。”
他目光灼灼,趟进河水,大步走向王子乔:“我大燕君主英明神武,求贤若渴。先生何不来我大燕,共谋霸业?”
王子乔凝视着石勒的眼睛,灰黄的瞳孔深处,闪耀着一缕野心的火焰。他莞尔一笑,这是个人物,兴许可作局上一枚新的棋子?
石勒探手握住舟缆,躬身说道,“石勒不才,愿为先生驾车驱舟,以效犬马之劳。”他气度不凡,语声诚挚,虽以下人自居,却仪姿洒脱,毫无卑微之态。
“这只是你自己的意思吧?”王子乔深深地看了石勒一眼,“要以荐我之功,为自己谋取进身之阶?想必你在绣衣司,也是苦无出头之日吧?”
石勒坦然一笑:“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先生,大丈夫活在世上,岂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他挺起雄壮的腰背,目光睥睨,顾盼自雄。
“想与王某合作,你够资格么?”王子乔心念数转,忽而冷笑出声。
石勒不由一愕,王子乔目锐如针,透过水面,在石勒袍摆上的粗劣针脚、趾头裂开的麻鞋上刻意逡巡了一会儿,“一个潦倒的小探子,想从我身上捞点好处?”语气轻蔑,渗入域外煞魔独有的魔力,镇魂摄魄,直钩心神。
石勒雄躯一震,王子乔长袖一甩,抛出一锭十两重的黄金,丢向石勒。“赏你的,滚吧!”
“啪嗒”一声响,金锭落入河中,冰凉的水花溅在石勒脸上,沿着眼角缓缓淌落。
能成为王某的棋子,也算是你一生之幸!王子乔漠然转身,再也不屑一顾。
石勒木然而立,松开缆绳,兰舟曳然远去,满河月光摇成锐利的碎片。
隔了许久,石勒慢慢弯下腰,从河底捡起金锭,死死攥住。黄金灿亮的光,刺痛他的眼睛。
“今日之耻,石勒终身不忘。”
王子乔一叶轻舟,溯流而上,悄然驶近城东郊外。
林木森郁,山空夜寂,一处高台隐现峰上。台名“知音”,昔日琴圣钟牙与鬼谷的霓裳羽衣舞传人戚飞燕在高台邂逅,从此琴舞合璧,共谱佳话。
王子乔步下兰舟,沿着山阶拾级而上。
两旁的浓荫林影里,隐隐闪耀着铁甲的寒光,夜风也透出丝丝肃杀,仿佛一根根绷紧的弓弦。王子乔视而不见,徐徐走上山巅处的知音台。
月白如霜,风凉似水,一名身躯修长的男子背对着他,手扶栏杆,面向南方淮水,以莹白的玉簪轻敲朱栏。“笃——笃——笃”清冷的声音一声一声回响……
箫声幽幽响起,王子乔轻按箫孔,临风吹奏,恰是他名动建康的一曲“华亭难复”。
男子翩然转身,广袖挥洒,宛如白鹤月下展翼,迎着婉转的箫声俯仰起舞。高台上,月光积水空明,婆娑的竹影流动在男子一袭白衣上,如藻如荇,明灭变幻。
箫音和着舞姿,舞姿又和着箫音,初始风致幽凉,似冷泉脉脉,密林寂寂。忽地,箫音拔高突起,铿锵激昂,化作金戈铁马,踏破冰河。男子砰然击节,身姿跌宕,动作变得雄峻阳刚,英姿矫健,甩动的广袖、翻滚的袍摆、飞扬的衣带都透出锋芒。
百余年前,华亭陆氏的一代人杰陆机,与儿时好友——天魔门的青年领军人物裴长欢决战于怒江之上,战败自弑。临终前,陆机凄然长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裴长欢抱友痛哭,谱下“华亭难复”一曲,就此退出天魔门。
高亢的箫声渐渐低回,悲凉复反,月光为之黯然。男子舞姿沉郁,徘徊起伏,一如孤鹤折翅,遥望故土的苇草水塘,发出哀声断鸣。
箫音杳杳渺渺,似一缕一缕散在溶溶月色里。男子广袖低垂,抬首折腰,恍惚化作百年前的陆机,怅然回首故乡。
一滴冰凉的夜露从竹叶间坠落,落在箫孔上,凝着清冽的光。王子乔放下玉箫,凭栏远望,也许终此一生,他都不能再回域外煞魔的天地。
“子乔。”男子徐徐起身,对王子乔微微一笑,“这一曲‘华亭难复’,纵使裴长欢亲至,陆机复生,也不会比你吹奏得更好。”
“乐声只是人之情欲罢了。”王子乔收回目光,淡然说道。
男子走到王子乔身旁:“我实在好奇,你如何能将箫曲吹得感人悱恻,自身偏又无动于衷呢?”
“倾月,你知道的。”王子乔侧过头,静静看着男子轮廓明朗的侧脸,“这是我的本性。”
“可这未必是你的本心。”
“我哪来的本心呢?人事于我,不过是来的容易,去也无痕。”
“来和去之间呢?总会留下些什么。”高倾月张开手掌,揽向夜空,风从玉石般莹白的指间穿过,“风过无痕,可我的手指触摸得到。子乔你的心虽空,可这箫音落在别人耳里,便不再是空。”
王子乔默然半晌,道:“说正事吧。燕击浪是佛门请来的帮手?”
高倾月道:“佛门有位法号道安的高僧,是燕击浪的好友。你还不知,燕击浪已经放出话来,要是道门再敢恣意杀戮僧侣,他也会大开杀戒,屠尽道门小辈。”
王子乔道:“那不正好?”
高倾月悠然一笑:“当然很好。由他去当出头鸟,为你我冲锋陷阵。子乔,不如我找人宰了道安,激他动手如何?”
王子乔沉吟片刻,道:“此可留作后手,先让晋明王与道门硬抗一波再说。”
高倾月道:“陛下这些日子患得患失,既想一统王权,又不想和世家道门彻底决裂。故此颁下旨意,定于下月初一,佛门与大晋道门在城北的钟山升坛辩道。若佛门获胜,陛下会在京都划出一座寺院,赐为佛门传法之所。若是败了,佛门就要打道回府,重返灵荒。”
王子乔沉声道:“想要改天换地,颠覆大势,佛门就绝不能败!”
“我会尽力。”高倾月轻叹一声,“你那边的事情顺利么?”
王子乔颔首道:“对方从潘安仁那里是查不出什么的,我早已做干净了手尾。至于永宁侯那边,我也安排妥当,断不会有变故。”
高倾月拍了拍栏杆:“你找的世子人选不错。‘京都百里繁华,我只一骑白马闯。’便是我听了,也觉豪气干云。”
“那小子不好对付。不知怎地,总觉得看不透他。好在他既入了侯府,生死便操于我手。只是——”王子乔的目光投向远方的茫茫淮水,相传淮水下有一条暗流,直通八荒之外的无尽海。
“只是,倾月,你真的准备好了么?”王子乔幽幽地道,“你已炼虚合道,几近破碎虚空,长生久视。却要陪我下这一局棋,就不怕事败落亡,粉身碎骨的那一天么?”
高倾月洒然一笑,月色皎洁,白衣胜雪,仿佛世间所有的尘埃都无法落在他身上。
“你说的,来的容易,去的无痕。”
永宁侯府,琉璃碗底,两滴鲜血缓缓相触,融合在了一起。
十来个族老的目光隐晦交触,原景仲轻咳一声,正待说话。
“小辈,听好了!”原天锡抢先咋呼了一声,双目瞠视支狩真,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少年脸上,“别以为自己是永宁侯世子就了不起!看到老夫照样得规规矩矩,尊称一声六公!要是出言不逊,没大没小,老夫自会请出族规治你!”
原景仲面色一沉,目光刀刃一般刮过原天锡,起身向上一礼:“老太君,族长,此子虽怀原氏血脉,但那赵蝶娘出身庶门,家世卑微,怎可……”
“赵蝶娘的身份,大可容后再议。原老太君,诸位族老,既然滴血验亲无误,便按侯爷的意思,立原安为侯府世子。”王夷甫打断了原景仲的话,目光掠过一干族老,沉声说道,“诸位见证过了原安的血脉,接下来,是侯爷的家事。”他是永宁侯下属、王氏族人,又是官身,无需太过迁就这些族老。
原景仲冷笑一声:“事关原氏门楣,高门家声,可不是原敦一个人说了算的。”暗中使了个眼色,其余族老便要附和。
“喂,你这是说话不算话吗?”丹顶仙鹤不耐烦地一拍翅翼,丝丝缕缕的微风拂向原景仲,锐如千针万剑。原景仲骇然闪开,身后的墙壁“噗噗”轻响,陷出无数只深深的孔眼。
众人大惊失色,原老太君侧目瞧了瞧仙鹤乌溜溜的眼珠子,暗感讶异。不过鹤儿与她多年相伴,生死与共,情分胜似姐妹,她自不会当众相驳。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老夫说话,向来一个唾沫一个钉!”原天锡拍拍胸脯,大声喝道。
众多族老恍然看向原天锡,又瞟瞟上首那头丹顶仙鹤,转而神游物外,一言不发。这趟水深得很哪,还是让别人出头好一些。
原景仲无奈之下,频频向屋角的少年示意。后者却仰头翻眼,故作不知。
逆孙!逆孙!原景仲心下大怒,要不是为了你的前程,何至于此?他硬着头皮,欲再分辨几句,又被支狩真抢白道:“即便我是永宁侯世子,我也姓赵,不姓原。”
“狂妄无礼!你必须姓原!老太君,族长,老夫要请出族法,狠狠惩治这个忤逆小辈!”原天锡横眉竖目,指着支狩真怒声喝斥。
原景仲气得七窍生烟,这两个贼子一搭一档,句句坐实了侯府世子的身份。他将心一横,还要再说,原老太君轻轻一点凤头拐杖,顿时满座正襟危坐,鸦雀无声。
原老太君静静地看着支狩真,美目仿佛两汪古潭,水色明澈却难以见底。隔了良久,她开口道:“老身只有一句话要问你,你在穷乡僻村居住了十一年,而今来到繁盛京都,将欲如何自处?”
众人心知,老太君是在考究少年的心志。这也是世家、道门的惯例,师长发问,子弟作答,以此明心见道。
原景仲不由精神一振,原老太君的话题看似简单,其实不然。若少年回答要大展宏图,志在鸿鹄,容易沦为夸夸其谈,甚至有忘贫贪贵之嫌。试问一个乡野小儿,凭什么在龙争虎斗的建康有所作为?但若以清高自诩,谈君子固穷,那又何必从乡野来此富贵之地?
支狩真沉吟片刻,道:“入乡随俗。”
丹顶仙鹤的瞳孔里露出一丝笑意,原景仲心叫不妙,听到原老太君道:“王长史说的不错,这是原敦的家事。”
原景仲面色青白,颓然坐倒在椅上,众人陆续离去,那个少年走过支狩真跟前,兀自鼻孔朝天:“我原天赐可没兴趣当别人的儿子,哼!”
“天赐是景仲族老的嫡孙,也是过继侯府的人选。他性子虽傲,人却实诚,值得世子一交。”王夷甫低声道,领着支狩真告退,前往拜见永宁侯。
厅堂上,只剩下原老太君一人,看着空空荡荡的两排座椅出神。
“鹤儿?为什么要帮他?”过了很久,原老太君问道。
“嘻嘻,因为他长的俊呀。”丹顶仙鹤睒睒眼珠。
“原来小蹄子动了凡心,该打!”原老太君轻叱一声,探手去拍丹顶仙鹤。鹤儿轻巧侧身,翅尖挠向原老太君腋下。原老太君盈盈拧腰回旋,反过去挠丹顶仙鹤的长颈。一人一鹤来回追逐,嬉戏打闹,一串串笑声像夜空眨动的闪闪繁星。
许久,丹顶仙鹤脸颊通红,喘息着扑进原老太君怀里:“婉儿,好久没这么高兴啦!记得以前,我们最喜欢玩挠痒痒了。”
原婉微微一怔,轻抚着鹤儿滑密的翎羽,低叹一声:“因为我们都老了呀。”
“好想和你再翘家一次,偷偷溜出去玩啊。”
“你还好意思提!骗我说自己有羽族血脉,要去天荒羽族的虚空山找妈妈!”
“明明是你不想嫁给谢氏的谢青峰,才带我逃出家门的吧?”
一人一鹤齐齐捧腹大笑,丹顶仙鹤道:“那个孩子,让我觉得很亲近,就是想帮他一把。”
原婉心头一颤:“鹤儿……”
上次鹤儿这么说,还是百年前。那日风雪漫天,出走的千金小姐抱着小鹤一路奔逃,狼山八魔的狂笑声在背后穷追不舍。
再然后,那个人就如天神出现,剑光掠起,胜过了天上最孤洁的雪。
溅开的血花犹如红梅盛放。
“婉儿,别怕,我觉得那个人很亲近呢。”小鹤在耳畔呢咛,少女怔怔地望着那个人,雪花飘下来,朦胧了眼睛……
那一剑,带走的不仅是狼山八魔。终此一生,她再未出嫁。
“婉儿,婉儿!”丹顶仙鹤用脑门顶顶她。原婉惘然抬首,不知不觉,一年年便这样过去了。最后一次听到那个人的消息,尤是十五年前,他与裴长欢论道怒江,从此杳杳无踪。
“既然鹤儿喜欢那个孩子,就帮他一把。”原婉默然了一会儿,低声道,“不帮也不行。那些族老鼠目寸光,哪晓得侯府的麻烦。”
丹顶仙鹤道:“尚书省的捕头来过好几次了吧?”
原婉冷笑一声:“六年死了六个孩儿,长公主又病逝,怎不惹人疑心?”她拿起凤头拐杖,走出大门,远眺青花长巷。
月光仿若为她披上一层银色的铠甲,庄严又美丽。
“有我在,谁也休想动原氏分毫!”昔日的少女昂着头,再也找不到一丝柔弱。
鹤儿凝视着她,垂下纤长如玉的脖颈。满地月辉流泻,从前的许多乐趣,也是这般无声流走了。
“这座偏院的宿风楼,如今是侯爷的居所。”
王夷甫脚下的枯枝发出断裂声,在寂静的夜里犹显刺耳。
庭院幽深,荒草丛生,支狩真在古槐庞大的阴影下抬起头,黑魆魆的小楼露出檐角,闪过一线阴森的冷光。
“这里?”支狩真讶然问道。地上尘叶堆积,不时在冷风中扬起,像迷雾一样缓缓飘散,透出草木的衰败味。
王夷甫迟疑了一下,道:“这是侯爷的意思。此处僻静,正宜养伤。”
“连仆役也没有?”
“只留了一个老妈子,叫黄婆,服侍侯爷很多年了。”
“王长史,这位就是小公子?”嘶哑的声音猝然响起,被夜风拉长,犹如断断续续的呜咽。一个老妪幽灵般站在黑压压的楼檐下,眼珠翻白,直勾勾地盯着支狩真。
支狩真心头一震,以他远超常人的五感,竟未察觉老妪是何时出现的。王夷甫颔首道:“黄婆,我带世子前来拜见侯爷。”
“桀桀,小公子长得可比老爷小时候俊多了。”黄婆阴惨惨地一笑,“小公子,你一个人进来吧。”
楼内光线阴暗,四壁逼仄,所有窗扉紧闭,落下一道道厚重的帘幕。黄婆点燃蜡烛,浑圆的光晕亮起,映出背后一张青白色的僵硬面孔。
支狩真后退半步,扶住剑柄。这是一只悬挂在墙上的头颅,嘴唇鲜红得发腻,烛火在诡异的双瞳内窜跃,闪着邪恶的光芒,仿佛并未死去。
“小公子倒是镇定,不像从山野村子里出来的。”黄婆始终盯着支狩真,眼神就像一把钩子。
支狩真哼了一声:“不过是个死人头,有什么好怕的?”
“这可不是人的脑袋。是老爷从地梦道带回来的战利品,一头尸魅的首级。”黄婆移动烛火,头颅倏然消失在黑暗里,那双邪异的眼睛犹在闪着异芒。
“小公子知道什么是尸魅么?”黄婆转过头来,凑近支狩真,满脸皱纹妖异扭动,“虽然肉身死了,可脑子还活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尸魅不甘心哪,为了复活,它们不惜一切。”
黄婆“桀桀”地笑起来,呼吸扑在支狩真脸上,像冰凉的触手。
支狩真不动声色:“有机会去地梦道,我倒想领教一下尸魅的厉害。”
“会有机会的。”黄婆幽幽地瞧了支狩真一眼,踩着梯阶,向上走去。
“嘎吱嘎吱——”木梯摇晃,黄婆的身影映在阶上,随着烛光不停扭曲,形似变幻的鬼影。支狩真望见两侧悬挂着一只只头颅,或丑陋凶恶,或妖魅奇诡……时而随着烛光匿伏,时而又扑入视线,似要择人而噬。
“这些异物的脑袋,都是老爷从地梦道带回来的。”黄婆慢吞吞地上了二层,穿过幽暗的长廊,在尽头的厢房前停下,轻轻扣了几下门,随后推开。
隔着数层帐幔,支狩真隐约瞧见一人倚在榻上,急促咳嗽,气息浑浊又虚弱,显然重伤未愈。
支狩真迟疑了一下,道:“侯爷。”
那人偏过头,目光望过来。支狩真蓦地一凛,识海内八翅金蝉发出一声尖锐的疾鸣,翅翼根根竖起,绽出白金色的锋锐毫光。
巫灵示警!
支狩真心头骤然一紧,要不是他性子向来冷静,早已遵循本能,施展冬蝉蛰藏术逃命。
“嗯。”永宁侯应了一声,低头咳嗽了一阵,才道,“安儿,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有什么要求,只管告诉夷甫。”默然了一会儿,又道,“好好照顾蝶娘。”
片刻之后,支狩真感到那双目光已从身上移开。烛火倏然熄灭,黄婆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小公子,夜深请回吧,侯爷需要静养。”
走出小楼,支狩真兀自心神不宁,疑虑重重。永宁侯与自己的这段父子相逢,未免太过草草了事。遇见失散多年的亲子,怎会如此淡漠?永宁侯即便重伤,又何须住在此等僻陋之所?此外,巫灵究竟为何示警?金风未动蝉先觉,四大巫灵之中,八翅金蝉对吉凶祸福的预感稳居第一。
一阵冷风吹过,支狩真回过头,黄婆兀自立在屋檐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玄色宽袍随风扬起,像黑蝙蝠张开了巨大的膜翅。
“这几年,侯爷一直深居简出,饱受伤痛之苦,性子难免严苛了一些,世子要多担待。”王夷甫瞧了瞧支狩真的神情,温言说道。
“并非如此。”支狩真微微摇头,再望过去,黄婆消失在一片弥漫的夜雾里。
“我只是……只是有些担心侯爷的病情。”支狩真试探着问道,“难道以大晋诸多道门的神功奇术、灵丹妙药也治不好他的伤?”
王夷甫一边向外走,一边摇头叹息:“当年侯爷受伤归来,不但求助了太上神霄宗、灵犀斋等道门,连陛下的太医也来诊治过,可都无功而返,说是地梦道离奇荒诞,与人间道截然不同,所受的伤势难依常理疗治。”
支狩真恍然道:“两地法则不同。”
“灵犀斋掌教便是这么说的。”王夷甫吃了一惊,“世子也晓得法则吗?这是炼虚合道才会涉及的奥秘。”
支狩真也愣了一下,此话他脱口而出,似乎出于本能,并不解其中之意。“听我娘偶尔提及过。”他拨开前方斜探出来的杏枝,随口应付道。
“后来,侯爷请来了天下第一方士王子乔。”王夷甫领着支狩真穿过百花园林的拱廊,绕过嶙峋假山,走向侯府东面的庭院。
“王子乔?”支狩真不自禁地停下脚步。
“世子也一定听说过此人。”王夷甫击节赞道,“王子乔名满天下,虽是一名散修,却姿仪卓秀,风采照人,精通各类奇门秘术。多亏了他,侯爷的伤势才算稍有稳定。”
支狩真跟着王夷甫转入回廊,心中暗忖,难怪王子乔对滴血验亲一事成竹在胸,想必为永宁侯医治时,已悄然动了手脚。是了,不是自己的血契合永宁侯,而是永宁侯的那滴血出了问题……
“世子,世子——”
支狩真回过神来,听到王夷甫道,“你的住所到了。”
眼前是一方水榭,流水幽凉清冽,映着渺茫的灯火。水蔓的枝条深茂纠缠,盘如龙蛇,在池底拖曳出深深浅浅的暗影。
水榭中央,庭阁耸峙,水的波纹倒映在雪松木的阁匾上,粼粼碎碎,光影摇曳。
“听珠阁。”支狩真仰望阁匾,低声念道。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拜见世子。”四个美貌侍女穿着樱桃红、杏子橙、孔雀蓝、羊脂白的对襟束腰窄袖长裙,从阁门前迎上来,盈盈跪拜,怡人的香风轻轻袭来。
“听珠阁本是永宁侯长子的住所,也是侯府最佳的一处修行之地。这里的每一片砖瓦、每一块木板、每一件器物皆从八荒各地搜罗而来,请道门的匠作精心铸制。既可温养气血,润泽浊气,又能明心凝神,纯化清气。在此修行一日,抵得上寻常十日。”王夷甫看了支狩真一眼,告辞道,“世子早些歇息,明日我再带世子拜见你娘亲。”
支狩真一步踏入听珠阁,眼前眩然一闪,竟置身在深邃无垠的夜穹之中:斗转星移,参商沉浮,璀璨的流星仿佛雨瀑冲刷而过,无数光线耀眼迸射,明灭变幻……
他听到隆隆巨响,仿如天崩地裂,震得星空膨胀,向外无限延伸。星斗纷纷坍塌,缩成点点黑暗的漩涡,继而猛烈炸开,喷射出五彩缤纷的气焰光雨,在空中汇成一片片星云,聚合盘旋,崭新的星斗跳跃而出……
如此周而复始,不知过了多久,支狩真恍然惊醒,苍穹似泡影破灭,消失眼前,眼膜底上犹自闪着点点星光。他这才瞥见,一面巨大的屏风伫立正堂,墨色深幽,恰是一幅星空夜景图。
四个侍女怔怔地盯着少年,支狩真心中一动:“怎么了?”
“这面屏风是侯府的传世之珍,由昔日道门领袖,星谷的开山祖师庄梦亲手绘制。”春花定了定神,柔声答道。
“据说屏风里藏着天地宇宙的生死奥秘,只有有缘人方可一窥。”夏风接着说道,音色脆如鸟鸣,“若是其他人见了,也就是一幅普普通通的星夜画。”
秋月暗暗留意支狩真的神情,试探着问道:“世子刚才出神了片刻,莫非……”
支狩真断然摇头:“区区一个破屏风,连花花绿绿的颜色都没有,还能看出花样来?”他掩住口鼻,蹙眉道,“我只是闻到了阁里一股子怪味,被熏得头晕。”
夏风嘻嘻一笑:“世子有所不知,阁里的壁板都是以十万年树龄的礁桂木糅合了万年脂化木、万年麝香木、万年花螺木、万年绣兰木等数百种珍稀木料制成,因为都生于无尽海的海底,是以带着一股腥味。”
支狩真恍然道:“这气味有助修行?”
“常闻此种气味,可令修行者的五感加倍灵敏。此外还有妙用,世子请听。”夏风从古色斑斓的玉架上拿起一柄彩金如意,轻轻敲了一记阁壁。
“当——”的一声轻响,四周壁板微微震颤,发出宏大而柔缓的波浪声,五光十色的幻影一一闪过,从种子萌芽,幼苗滋长,再到枝繁叶茂、断裂折倒……数百株奇树异木的生命历程犹如一幅奇妙画卷,徐徐展开。
支狩真忽而对剑术有了一丝朦胧的感悟:剑在鞘中,好似种子蛰伏,出剑的一刹那,犹如剑术开始生长。剑并非死物,从剑起到剑落,同样可视为一段生命的历程。
正所谓生生不息,剑术亦该如此。
“这玩意儿倒是有趣。”支狩真随口赞道。
“世子,这可不是玩意儿,而是用来感悟道意的。”冬雪神色清冷地道。
被支狩真带开话题,几个侍女也没再想星空图一事,毕竟这面屏风传承侯府多年,从未有人窥出其妙。
支狩真目光瞄过屏风底端的落款:“如蝶如梦,亦真亦幻,有缘自能一见——庄梦。”一时难解其意。他收回目光,恰与秋月的视线相触,不由心中起疑。
此女莫非是别人的眼线?
“世子请先更衣。”春花为支狩真换上一袭非丝非帛、绣满紫色云纹的轻软便袍,一边道,“这是取每日拂晓的第一缕东来紫气,加上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采摘的玉烟棉,历经百年炼制的眠霞衣,内蕴阴阳交泰之气,可助睡眠。世子若需要修炼,衣柜里有清心明性的碧蜡衣;若是外出,有刀枪难入的火浣衣;若是会客,有典雅清芬的潇湘衣,若是如厕……”
夏风为支狩真捧上一盏清茶,茶色碧绿清透,浮着十来颗晶莹的雪莲子。
支狩真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细滑如丝,沁人心肺,浑身毛孔酣畅舒张,顿觉浊气尽消,连体内的三杀种机剑炁也多了几分灵动。
“啊——”夏风轻呼一声,“世子,这是用来漱口的。”
支狩真讶然道:“这不是辅助修行的雪莲子么?”
夏风轻笑道:“这只是寻常货色啊,以前大世子还用来净手呢。”
“休得无礼!”春花瞪了夏风一眼,对支狩真解释道,“世子有所不知,上好的雪莲子产自极荒的玉龙雪山,府里还存了不少。世子要是喜欢,我明日里取来。”
这边秋月为支狩真换上可以汲取地气的高脚蘅芜木屐,那边冬雪又问支狩真点上何种熏香,单单熏香种类,便有七百之多,其中辅助修行的有三百来种,又按功法性质不同加以细分。
四个侍女张罗完毕,又问支狩真是否需要暖榻,方才躬身退去。临行时夏风欲言又止,支狩真问她,夏风才道净房里摆的百年火精枣不是吃的,而是如厕时塞住鼻孔,防止异味,世子务要弄错云云。
支狩真啼笑皆非,打发侍女离去后,他修行了一遍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这一次居然运转到四十二个周天,方才觉出疼痛收功。无论是金鼎内的檀香,打坐的软玉蒲团,还是净瓶里插的九色奇花、架上摆设的古器珍玩都令他功行收益,事半功倍。
卧房里用来照明的并非灯烛,而是一只桌面大的海蚌。壳内珍珠如瓜,光华夺目,照得四周纤毫毕现。支狩真合上蚌壳,上榻就寝,手上兀自握着断剑。
睡至半夜,他陡然惊醒。黑暗中,一双诡秘的眼睛隔着半透明的琉璃窗,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闪着妖异邪恶的光芒。
“砰!”支狩真拔剑掠起,一剑破窗,琉璃碎片纷纷激溅。外面夜色迷蒙,人影无踪,池水泛着冰凉的幽光。
支狩真默立许久,夜风呜咽如泣,寒意渗骨。
第二天一早,支狩真拉响了床头的缠丝璎珞悬铃,四个侍女端着金盆、银盂、玛瑙瓶、翡翠罐鱼贯而入,服侍他梳发上油,洗漱抹香,佩玉插簪,束带更衣。
早餐是四色干果,四色鲜果,长春枣泥首乌糕,金斑番榴火葛糕,琼瑶葵花夜芝糕,竹露云桂冰参糕,松酿黄芪豹胎炸卷,梅酿白韭麟髓炸卷,蜜蒸翼羊乳酪酥,琥栗花粉龙须酥,紫荷鸳鸯胶羹,冰犀锦蛇胆羹,玲珑虾饺,胭脂蟹包,青唇鱼饽,丹珠螺馍,百花银丝拉面,琅浆灵龟烩面,稻香**粥,鲍汁孢菌粥……无一不是生精润血、养神补气的珍品。
就连食器也是五花八门,造型别致。例如盛干果的碟子状若鲜花,自带暗香。放炸卷的筒子形同梭鱼,热气腾腾。食器边沿再以精雕细琢的各色蜜饯点缀,辅以糖汁拉花,色彩材料无一雷同。
一顿饭用完,支狩真只觉唇舌生津,浑身精气弥漫,识海清灵丰沛,三杀种机剑炁勃勃欲动,竟似有自行冲关之兆,不得不强行压制下来。
未过多久,王夷甫带他拜见了赵蝶娘,并知会了护卫、仆役,将世子名份正式定下,随后在库房领了世子的绶章、私印、出入门符一概事物,再去账房领取当月例钱——一块蜜玉和三十两黄金。
一路上,王夷甫告诫了支狩真诸多世家规矩、京都律法,又道:“世子若是有暇,可去文渊阁看看书,那里广罗了大量修行的基础典籍和八荒秘闻。还有原氏一族的镇族法卷《点石成金指》,唯有侯爷与世子方可参阅。边上的汇珍楼里收藏了刀剑枪戟、琴棋书画、符箓咒卷……皆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世子喜欢什么但管取用。过几日我会请来几位长者担当西席,指点世子的术、武修行,再由药师根据世子的体质以及修行路数,定下对症的补膳。世子的四个侍女里,春花擅长针灸,夏风精通医理,秋月专于推拿,冬雪杂学甚博,都可辅助世子恢复气血,疏通筋络,消除修炼过度的隐患。”
支狩真如听天书,现今他才晓得,世家修行竟有这么复杂专类的门道。
王夷甫续道:“过了重阳佳节,建康四大书院招生入学,侯爷会安排世子进入其中一家,学习文采武功,术法韬略。直至二十冠礼之后,再拜入道门,专攻修行。”他刻意略去一个环节,其实一等的世家子女,可以先预录为道门弟子,得授术法,打实根基。只是博陵族人必然从中作梗,潘氏也会暗施手脚,赵蝶娘的庶门背景则是最大的软肋。在王夷甫看来,支狩真成为道门预备弟子的希望太过渺茫,是以不提,以免世子心境不宁,影响道途。
“我会遵从长史的安排。”支狩真点点头,思及半夜遭人窥测一事,欲要旁敲侧击,打探一番。这时下人前来禀报,说是谢氏的谢玄登门拜访世子,正在竹轩厅等候。
“谢玄?”支狩真微微一愕,他并不识得此人,只听王夷甫提过,昨日撞过来的画舫是谢家的。
王夷甫略一斟酌,道:“谢玄是燕坞谢氏的长房嫡孙,因为性子顽闹,口无遮拦,得了个‘谢大嘴’的浑号。但他素得谢氏族长谢青峰的宠爱,在谢家小一辈中也颇有威望。你既然来了建康,自当多交朋友,引为援助。”
支狩真欣然道:“那我就见见他,看这小子葫芦里卖了什么药。”暗自揣测谢玄的来意。
“世子,谢玄与潘安仁不过是酒肉之交。何况在世家圈子里,今天打架明天喝酒,实在司空见惯。个人的小恩小怨算不得什么,万事须以家族利益为先。”王夷甫在身后提醒道。
“我晓得,要八面玲珑嘛。”支狩真轻笑一声,扬长而去,“不过我不喜欢啊。”
竹轩厅前,翠竹秀直林立,和风摇光。谢玄站在疏密的绿影下,身姿昂然,一袭猩红大氅映得竹叶似着了火。
“原安兄,我冒昧登门,你不会见怪吧?”谢玄转过身来,嬉笑着对支狩真拱拱手,额带中央的宝珠亮得晃眼。
支狩真淡淡一笑:“哪会呢?昨日谢玄兄撞破了我的船,我也没敢见怪。”
谢玄一愣,这小子真是个刺头啊,连句客套话都欠奉。不过没关系,今个定要杀杀你的威风。当下哈哈一笑:“原安你快人快语,我也不拐弯抹角。那事都是潘三眼搞出来的,我也蒙在鼓里,回去还被我家老头子骂了一顿。这不,我一早就来向你赔罪啦!”
他挥挥手,侍童端上八色礼盒,躬身递至支狩真面前。
支狩真瞧了一眼:“谢玄兄太客气了。来人,准备双份的回礼。”
谢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算是变相打脸吗?“小安,区区一点俗物算得了什么?”他哈哈一笑,亲热地道,“走,我在城东青溪桥的杨柳居定了席面,一来还是向你赔罪,二来为你接风,贺祝你在京都出人头地,大展拳脚!”
小安……支狩真嘴角也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谢玄毫不见外地搂住支狩真的肩膀:“小安,你不会这么小气,还记着撞船那点糗事吧?不就是吃个酒,乐呵一下嘛,咱们兄弟一见如故,你可一定要赏脸!”
谢玄说话不尽不实,支狩真本待拒绝,转念想起青花巷里的兽魂,不由心中微动。“那我就不客气了,大嘴。”
大嘴……谢玄笑容一僵,少年彼此对视,两双明澈的眼底映着迎风劲摇的竹影。
谢玄的驷马车驾正在府外等候,谢玄正要上车,支狩真突然道:“大嘴,走马观花没什么趣味。不如一起慢慢逛过去,也好领略一下京都繁华。”
谢玄目光一闪:“小安有此雅兴,我当然奉陪。”
二人并肩而行,白日的青花巷又是一番妙景:百花盛放,姹紫嫣红,雕梁画栋,彩瓦丽檐,莺燕在半空娇鸣飞舞,剪碎一巷绚烂的阳光。车马络绎不绝,青石板上的磨纹荡漾,像水一样流动,仿佛涉足在脉脉水波间。
支狩真怀里的白玉骰子又开始发热,他停下脚步,盯着巷墙上的凶兽影像来回打量。
“小安对这些兽魂感兴趣吗?”谢玄随口问道,这小子到底是个土包子,待会儿可得好好耍耍,让王凉米瞧瞧他的丑态。
“我哪有大嘴你见多识广呢?”支狩真一脸好奇地伸出手,往墙上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