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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八荒录txt下载

    湖水色的方砖透出阳光照晒的温暖、光滑、细腻,凶兽怒睁的瞳孔被掌心覆盖。

    白玉骰子瞬间变得灼热,仿佛一点火星,在支狩真怀里溅开。掌心触及的凶兽影像仿佛猛地动弹了一下,竭力挣扎,发出若有若无的咆哮。支狩真停顿了一会儿,未再发现异样。

    “小安,莫非你修行的路数和兽魂有关?”谢玄凑过头来,目光灼灼。

    “要能弄几头兽魂带在身上,岂不威风?”支狩真缩回手,兴致勃勃地道。他感觉白玉骰子试图吸噬兽魂,却力有未逮,似被术法封印的墙砖挡住了。如果他抛开携带的辟凶符,任由兽魂扑出呢?白玉骰子能否就此吞下兽魂?

    不过眼下不是琢磨的时候,谢玄太过敏锐,自己稍一拖延,就起了疑心。

    谢玄嘿嘿一笑:“白马郎的名头传遍京都,难道还不够威风?”

    “咦,这不是那位少年白马郎,永宁侯家的世子吗?”一辆香车从边上经过,两个少女从半挂的珠帘后露出脸,娇呼出声。

    “他长得好俊啊!像画里的人儿一样。”

    “嘻嘻,你这小妮子是不是动心啦?”

    “先把自己的口水擦一擦,小心叫你未婚夫婿瞧见,打翻了醋坛子!”

    少女娇笑着嬉闹一团,路过的车马也闻声停下。不一会儿,巷道里涌满了前来一睹白马郎风采的贵门千金,一时香风撩人,莺燕啾啾,百裙翻浪,千花竞笑。

    “谢大嘴,别像根木桩杵在这里,碍手碍脚!”谢玄被一个贵女不耐烦地推开,后脑勺撞在坚硬的巷墙上。他呆若木鸡,瞪着一干女子把支狩真围得水泄不通。

    这小子太阴险了!难怪执意步行,原来是想大出风头,好挤兑本少啊!谢玄恨得牙痒痒的,眼珠一转,奋力钻进人群,左捏右抓,引得众女连连娇叱。

    “各位美女姐妹,听我一言!”谢玄挤到支狩真跟前,举起双臂,口中嚷道,“我晓得你们正当虎狼之年,寂寞难耐,眼下春天又来了,难免蠢蠢欲动。只是——可惜啊!”

    他面色沉痛地望向支狩真,顿足长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的好友原安身患隐疾,终生难近女色!”

    四周一片哄然,一双双美目悄悄瞄向支狩真下身。支狩真呆了呆,身患隐疾?难近女色?他下意识地低下头,瞧了瞧,目光与众女相触,瞧见她们恍然大悟的神情,又是一呆。

    谢玄趁势一把拽住支狩真,就往外跑,一边道:“本人谢玄,一样是文武双全,英俊潇洒,最难得的是身体健康,没有缺陷。哪位姐妹若是有意,今夜爬墙,缘定三生!”

    支狩真挣开他,厉喝道:“谢大嘴休得胡说,我哪有隐疾?”

    谢玄眼神悲哀地看着他:“小安你没有,你当然没有。”他停下来,大声喊道,“诸位美女,小安说他没有隐疾!没有隐疾!”

    “没有隐疾——”嘹亮的回声惊飞了春燕,在高墙和蓝天之间久久回荡。诸女面面相觑,纷纷露出疼惜之色。

    “原世子好可怜啊。”“谢大嘴太缺德了,这话怎么可以当众说出来!”“我爷爷和御医很熟的,要不要……”

    支狩真听得四周窃窃私语,不由胸口发闷。他从未经历此等阵仗,当众辩解,只怕会越描越黑,只得丢下一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拂袖而去。

    谢玄语几乎笑痛了肚子,这小子想要洗白,唯有去勾栏院一趟,闹得众人皆知才行。可这么一来,王凉米会看上这小子吗?

    他一路追上去,拍了拍支狩真,语重心长地道:“小安,为兄够意思吧?要不是我略施小计,你哪里跑得出那群母老虎的包围?从此你摆脱女色骚扰,可以守住元阳,专心修炼,成就通天大道。为兄这一番耿耿苦心,你该怎么谢我?”

    支狩真瞧着谢玄脸上皮肉抽动的模样,忽地醒悟,原来这是个无赖子啊!

    “大嘴你一番苦心,我定会好好回报……”他忽而一笑,轻描淡写地道。

    “这么客气?待会儿杨柳居那顿饭,小安你付账!”

    出了青花巷,穿过青溪大道,往北直走便是青溪桥。途中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正店酒楼、脚店酒铺、茶楼、青楼、米铺、面铺、点心铺、香饮子铺、当铺、脂粉铺、香料铺、匹帛铺、字画铺、古董铺、铜匠铺、铁匠铺、兵器铺、杂物铺、药堂、染坊、骡马行、器乐行、花草行、工匠坊、书坊、马市、鱼行、武馆、道观、神庙、官署……鳞次栉比。还有卖灯笼的,卖甜水的,卖狗皮膏药的,杂耍的,说书的,剃头的,修脚的,卜算测字的……应有尽有。

    支狩真一路流连赏游,兴致盎然。谢玄心里暗生戒备,会咬人的狗不叫,这小子受了如此污名,居然气定神闲,绝非易于之辈。

    “小安,那就是建康城里大名鼎鼎的杨柳居。酒菜一流,价值不菲,今天承你的情,哥哥我总算可以放开肚皮,吃个尽兴!”谢玄嘿嘿一笑,扯着支狩真过了青溪桥,直入酒楼。

    二人上了三层顶楼,正待进入雅厢,七、八个青年男女就兴冲冲地涌上来,七嘴八舌地叫道:“玄哥儿,好巧啊,在这里碰到你!”“玄哥儿,今天不用修炼,有空出来玩耍?”“玄哥儿,不如大家一起聚聚吧!”

    支狩真静静瞧着,也不说话。这几人坐在大厅时东张西望,目光游移,分明就是在等谢玄,何来碰巧?

    “也好,大家一起乐呵乐呵。”谢玄故意迟疑了一下,欣然拍了拍支狩真,“来,各位认识一下,这位是本少新交好友,永宁侯世子原安。名动建康的少年白马郎听说过没有?一剑剥光潘三眼,啧啧,威风啊!”

    一干人脸上堆笑,拱手客套一番,掩上门,在雅厢内围桌而坐。

    甫一入座,支狩真便嗅到一丝极淡的蜜香味,气味是从座面上传出的,每张椅子都沾了一点,若非他五感敏锐,绝难察觉。

    “我这个新朋友性子豪爽,答应做东。大伙儿不必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谢玄向众人暗中使了个眼色,屈指一弹,一缕劲风射向房内的彩色屏风。

    这是一座四扇云母折屏,香木为框,镶嵌五光十色的云母,饰成四幅画卷:一幅彩霞满天,云色斑斓;一幅海上潮升,疾浪迎风;一幅山清水秀,林木丰茂;一幅地底石林,岩洞交错。

    劲气落在彩霞屏面上,霞层变幻,仿如重重海浪涌动,一道紫红色的光束折射而出,落在地上,化作一个玲珑三寸的娇小女子。

    “霞儿见过诸位公子、小姐。”她向众人盈盈一拜,扬起的飘带泛出绚丽的霞光。

    “原世子,晓得这小妞是什么玩意儿么?这叫霞怪,从没听说过吧?”一个坐在支狩真对面的贵公子打了个哈欠,语气轻蔑地道。他面色青白,眼皮浮肿,口中呼出浓浓的酒酸气。

    “小安,这位是御史中丞陆远陆大人的次子陆凌云,来自华亭陆氏。”谢玄打了个哈哈,“凌云向来心直口快,你不会见怪吧?”

    支狩真淡淡一哂:“当然不会,我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的陆机大人向来敬仰。”

    陆凌云洋洋一笑,边上的漠州刺史之子桓温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了支狩真一眼。此子言辞了得,只说陆机,却只字不提陆凌云,显然意存不屑。引“华亭鹤唳”一事,又似在讥讽陆机战败身亡。可笑陆凌云这个草包,还自鸣得意。

    支狩真问道:“大嘴,据我所闻,怪不是有缘方可得见么?”

    “大嘴?”陆凌云瞧瞧谢玄,忍不住笑出声来。

    猪队友!谢玄横了陆凌云一眼,答道:“这头霞怪被锁住部分神通,囚禁在这座屏风法宝里面,所以大家都看得到。”

    支狩真仔细瞧了几眼折屏,能以法宝待客,杨柳居的背后多半是道门中人。

    霞怪娇声一福:“能侍奉各位公子小姐,是霞儿的福分。不知各位要点些什么酒菜?”她扬起彩带,轻触屏风,四幅屏画如水荡漾,陆续浮现出无数珍禽怪兽,奇植异蔬。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地下钻的……应有尽有。

    “当然要最好的!”谢玄指尖一点,一缕劲气射中屏画里展翅飞空的青鸾,“青鸾炒肝,只要肝尖部分,记得配着合欢花的嫩芽炒,嫩芽一定得七天内的。”

    其他人也不客气,指风纵横,只管落在那些“火麒麟胆”、“蛟龙逆鳞”、“冰鲨翅”、“万年雾菌”、“雪里红韭”等珍稀食材上。谢玄暗自偷乐,这顿饭下来,至少十块蜜玉,保准原安这小子连内裤也赔光。要是闹事更妙,杨柳居可是玉皇宫的产业。

    桓温稍一犹豫,只点了一道价格适中的百蕊甜冻。

    “原安,听说你以前住在穷山沟里,和一帮贱民厮混,连肉也吃不上?”一个梳着古怪发髻,眼妆浓如烟熏的少女翘起腿,竖着十指,端详着指甲上涂抹的紫黑色蔻汁,却是中书侍郎的千金卫兰。

    四周响起一片笑声,桓温皱了皱眉头,这等赤裸裸地揭人疮疤,太过下作,岂是英雄所为?

    支狩真并不动怒,不紧不慢地道:“我听说‘真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升腾宇宙;小则隐介藏形,潜伏沼泥。’我又听说‘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我还听说‘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可见吃不上肉也未必有多糟糕。”

    “什么意思?”卫兰一脸迷惑,其他人也似懂非懂。谢玄撇撇嘴,真是个没趣的家伙,男人就该放荡不羁,难道藏起来做缩头乌龟?不食者不死而神,难道饿死的乞丐都成神了?

    桓温目光一亮,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原安日后定非池中之物。他默默斟酌,为了谢玄一时的顽闹,得罪原安这样的人杰是否值得?

    “玄哥儿,我刚入手了一只锦绣楼的七宝如意香囊,如兰如芝,冬暖夏凉,改日带给你过过眼。”“我老子给我买了一头炎荒火牛的坐骑,整整八块蜜玉!谁陪我去斗兽场玩玩?玩死了也没关系,再叫老头子买一头!”“听说大楚最红的歌舞大家绿遗珠要来建康?啧啧,听说那女人绝代尤物,皮肤嫩得能掐出奶汁来!”

    众人争相炫耀,夸夸其谈,故意把支狩真排斥在外,不加理会。支狩真神色悠然,姿仪未改,自顾欣赏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幅精美字画。桓温瞧在眼里,心中又是一动。

    倏地,一股奇浓的香味飘出屏风,满室萦绕,嗅得人食指大动。霞怪探手入屏,竟端出一盘红彤彤的青鸾炒肝,瑞气浮动,流光溢彩,一只只微小鸾影在氤氲的热气里上下飞舞,发出动听的鸣叫声。

    七、八双筷子立即插了过去,犹如风卷残云,动作飞快。未等支狩真动箸,这盘青鸾炒肝已被清扫一空,只剩下一滩浓香四溢的酱汁。

    “原世子,这酱汁也不错啊,不要浪费了。”车骑将军之子白坚把空盘推向支狩真,他身躯雄壮,眉浓如帚,目光咄咄逼人。

    “啪”的一声,桓温丢下玉箸,霍然站起,双手按住桌面,仿佛一头猛虎踞视山岗。

    众人不由一惊,桓温环顾四周,长笑一声:“闻到合欢嫩芽的香味,我忽然想起老家门前,亲手种下的兰桂树快开花了。现在赶回北漠,正好能一嗅其香。诸位,我要离开建康,今日就不奉陪了。”

    众人面面相觑,谢玄也楞了一下,恒温这小子唱的是哪一出?大伙儿说好了耍一下原安,他居然中途开溜?

    桓温对支狩真抱抱拳:“原安兄弟,这次不能尽兴,还望恕罪。来日桓某做东,你我再好好痛饮一番。”

    支狩真自是明白对方的善意,起身还礼。谢玄的笑容渐渐变冷,白坚脾气最暴,一拍桌子,勃然怒起:“桓温,你是不给大伙儿面子吗?”

    桓温手扶腰间刀柄,静静地看他,肃杀的刀气无声盘旋。刹那间,众人仿佛置身在浩瀚沙漠,干燥灼热,凝固的空气令人透不过气来。

    “你——”白坚人高马大,足足比桓温魁梧了一圈,却被刀气震慑,浑身僵硬,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玄面色一沉,正待动作,桓温哈哈一笑:“诸位,告辞了。”深深瞧了一眼支狩真,推门大步而出,头也不回。建康红尘繁华,却非男儿久留之地,整日和这些酒肉之交厮混玩乐,还不如返回北漠老家,于生死中磨练刀道。

    此时,霞怪又从屏风里端出了一壶酒。不闻其香,只见四周云雾缭绕,变幻起伏。

    “算啦,别管桓温那小子了。他来建康不过一年,还不通礼数。”谢玄摆了摆手,凝视酒壶,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之色。

    好戏现在才开场哩。

    “小安,来尝尝这壶日月神仙醉!”

    谢玄主动执起酒壶,为支狩真斟酒。

    一股银白色的雾气涌出曲颈壶嘴,徐徐注入黑釉星瓷的耳杯里,凝而不散,像漩涡慢慢转动,泛着月光的冷冽。

    “来来来,原世子我们干一杯!”其他人争先恐后倒上酒,举杯相迎,一下子热情如火,笑容可掬。

    支狩真自然晓得不妥,手里的耳杯开始发热,银雾在杯壁上缓缓凝结成一颗鸽蛋大小的酒珠,色泽渐渐发红,不住转动,宛如旭日初升,映得杯壁通红发亮。

    “小安,此酒由九种天生具有道韵的异果制浆,再取星宿海海底的寒极水,以日月精华封坛,埋在火山火眼内历时百年酿成。”谢玄仰头吞下酒珠,翻转空杯,向支狩真示意。

    “原世子,我等先干为敬!”众人一饮而尽,眼神叵测地盯着支狩真。

    酒里下药,众人预先服下了解药?支狩真端详酒珠,暗自不解,如此手段形同儿戏,未免太不入流。

    白坚将耳杯朝桌上重重一扣:“原世子不会是瞧不起我们,连喝杯酒都不肯赏脸吧?”

    支狩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白兄,脸是自己给的,不是别人赏的。”

    “你——”白坚勃然作色,掌心的耳杯“咔嚓”迸裂,碎片激溅。

    “小安,白兄也是一番好意。日月神仙醉一旦由雾凝珠,就得马上服下,才有道韵泽体的奇效。”谢玄面上红光一现,骨骼爆响,身上慢慢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玄妙气息。

    其余人也大抵如此,面泛红光,各自调息,任由酒中蕴含的道韵缓缓润泽身心。

    “原世子,你不会以为酒里下毒吧?”散骑常侍之子周处冷冷地道,他身姿彪悍,腰背笔挺,如同一柄出鞘的剑,时刻透出凌厉的锋芒。

    支狩真目光扫过众人,稍一犹豫,举杯仰颈,宽广的袍袖遮住了半边脸。酒珠从下颔擦过,滚入袖口,被轻轻一抖,顺势落在地上。

    谢玄目光一闪,瞄过地板上印出的一丝深色水渍,禁不住哈哈大笑。饶你奸猾似鬼,今日也吃了本少的洗脚水!

    “小安,这才爽快!来来来,尝一尝这道菊雪蟹黄煨鲨翅!”谢玄拿起一柄玉刀,在刚呈上的一盘金灿闪亮、凝若冻胶的菜肴表面轻轻一划,晶莹的冻皮破开,探出朵朵冰纹白菊,伸展绽放,欺霜赛雪。花蕊的细管里陆续吐出一缕缕橙黄色的膏浆,丰腴滑腻,馨香馥郁,流满了整朵白菊。

    谢玄捻起一朵白菊递给支狩真,自己取了一朵,就唇轻吮膏浆,脸上露出陶醉之色。一盘盘珍馐佳肴不断呈上,无不流香烁彩,奇景纷呈,即可食用又能仔细赏玩。众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又让霞怪站在桌子中央,飞转旋舞,裙袂撩起一片片灿美霞光。

    众人渐渐放浪形骸,卫兰对着谢玄痴笑,陆凌云探手去抓霞怪的椒乳,白坚甩掉外袍,袒胸露背,敲着玉箸纵声高唱“奴儿媚”……

    “砰!”厢房的门被撞开,一群王家子弟气势汹汹,簇拥着王凉米闯进来。

    “谢大嘴,你叫人带话,说要在杨柳居给我好看?”王凉米双手叉着小蛮腰,气呼呼地叫道,“现在本姑娘来啦,有什么伎俩尽管使,瞧瞧我可会怕你?”

    谢玄瞧见她红唇嘟起的生气模样,心中一荡,涎着脸道:“凉米小妹妹,哥哥的伎俩多得很,金杵捣玉壶啦,银箫滴花露啦……你真想领教一下?”

    王氏子弟纷纷怒骂,王凉米哼了一声:“就凭你这副泼皮样,还金杵银箫?怕是破杵烂箫,一折就断!”

    王氏子弟哄堂大笑,谢玄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凉米妹妹喜欢怎样折,就怎样折,反正哥哥我是‘千折百断浑不怕,要留琼浆在人间。’不过呢,我今个请你来,只是给你瞧一出好看的大戏。”袍袖一挥,举目示意。

    白坚醉醺醺地一笑,走到边上,一把推开雕花竹窗,吹了个响亮的呼哨。

    支狩真心中一凛,起身向窗外望去。春光明媚,杏色酒旗迎风飘展,门前环绕的杨柳宛如碧瀑垂泻,白色的絮花纷纷扬扬,落在明澈的溪水上。

    几个青衣仆役牵着牛车,站在溪边,牛车上装着大铁桶,里面尖锐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听见哨声,仆役立即打开桶盖,一堆堆浓密的乌云席卷而出,嗡嗡作响,在半空转了数圈,直扑杨柳居。

    “哎呀!”王凉米这才瞅见支狩真,惊讶地掩住嘴,俏脸一红,赶紧拉了拉裙袂,又拢了拢鬓发,再狠狠瞪了谢玄一眼。

    厢房内忽地一暗,乌云从窗口汹涌而入,略一停顿,向支狩真席卷而去。

    “呛——”支狩真断剑出鞘,绯红色的剑光在身前划过一个近乎完美的圆。冲来的乌云势头受阻,纷纷坠落在地,分明是一只只绿眼黑翅、大如花生的异种蜜蜂。

    “钩饴蜂!”王凉米楞了一下,这种异蜂体大性凶,尾生倒钩,蛰人并不痛,只是奇痒难忍,恨不得把皮都抓烂了。只是钩饴蜂通常并不攻击人畜,除非是——“谢大嘴,你给原世子下了瑰花蜜?”王凉米恍然叫道。

    “绝对没有!原安和我一见如故,英雄相惜,我怎会下什么瑰花蜜耍他?”谢玄一脸委屈地摊摊手,目光悄然瞄过椅子的座面,那上面涂的可是比瑰花蜜厉害数倍的瑰花蜜脂,可令钩饴蜂立刻发情,如痴如狂。想到成群结队的钩饴蜂追着原安屁股又咬又钻,原安痒得乱抓腚眼的妙景,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大家和原世子吃的是一样的酒菜,哪能动得了手脚?”卫兰瞅瞅王凉米,撇了撇嘴,“是不是这个小白脸太过招蜂引蝶了?”

    “原世子大概在穷山村里憋的狠了,太过急色,刚刚还想脱霞怪的衣服哩。”陆凌云打了个酒嗝,色迷迷地道。

    谢玄嘉许地看了他一眼,猪队友也有超常发挥的时候。

    剑光急速旋转,犹如重重绯色屏障,将钩饴蜂群牢牢挡在外面。支狩真一边挥剑,一边向后疾退,另一只手探向桌上酒壶。短短数息,他已猜出其中曲折:这些异种蜜蜂必然是谢玄安排,之所以盯着自己,定是未曾饮下日月神仙醉的缘故。

    但他探手一抓,却捞了个空,支狩真听到谢玄轻佻的笑声,酒壶在他手上高高抛起,划过一道弧线,奔向窗外。

    钩饴蜂群前仆后继,狂躁扑来。其余人退到墙边,嬉笑旁观,任由支狩真被黑压压的蜂群淹没。

    “原世子,我来助你!”王凉米拔出腰系玉箫,就要催动箫音。

    “小凉米,现在可不是吹箫的时候。”谢玄眨眨眼,手掌轻轻一切,五指眼花缭乱跳动,掐出术诀。

    低沉的隆隆声响起,雷光闪耀而过,密密交错,瞬间汇成一方蓝汪汪的雷池,将王氏族人隔在外边。

    “咦,这是什么术法?”王敦越众而出,嘴巴一张,一口罡风猛烈喷出,直射雷池。雷光汹涌腾起,一个浪头吞没罡风。王敦顿遭术法反噬,闷哼一声,倒退数步。

    “闲着无事,随便搞出来的小伎俩,就叫它‘不过雷池一步’吧。”谢玄冲王凉米做了个鬼脸,王凉米正全力运转清气,催动箫音,然而箫音一触及雷光,便烟消云散,难越雷池一步。

    “你竟然自创术法?你才炼气还神啊!”王敦骇然叫起来,连白坚诸人也是目瞪口呆。只有对道术理解深透的炼虚合道高手,才会偶尔灵光一现,创出新种术法。

    “玩玩而已。”谢玄随口应道,瞧着王凉米俏脸生晕,又娇又怒的模样,心下大感得意。

    绯红色的剑光骤然一缩,剑圈收拢,待到钩饴蜂群逼至,剑圈倏地扩展,光芒大盛,钩饴蜂群被剑光裹入,大片大片坠地。

    支狩真业已退到角落,背倚墙壁,出剑如风,忽收忽放,形成重重叠叠的光圈,将蜂群不断绞入其中。

    不多时,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蜂尸。钩饴蜂群仍在源源不绝地扑上,前仆后继,势若疯狂,翅膀密集震动的嗡嗡声响如闷雷。更多的蜂群从窗外涌入,像沸腾的怒浪遮天蔽地,席卷而来。

    “小凉米,你拿着玉箫又啃又咬的,到底想玩个什么调调啊?”谢玄一边调笑,一边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好整以暇地看支狩真耍剑。

    “呛——”的一声,短剑清越激响,支狩真剑势一变,剑脊以惊人的高速不住颤动,振荡出一波波锋锐的气浪。钩饴蜂被纷纷卷起,犹如滚雪团一般向外抛滚,撞在蜂群中,纷纷炸开,迸溅的剑气将蜂群射出无数个缺口。

    围观众人不由色变,想不到此子的剑术居然到了这个地步,唯有谢玄嬉笑如故,他连夜搜集了数百个蜂巢,哪怕支狩真剑术再精,也得活活累死他。

    缺口一现而没,被黑压压的蜂群顷刻填满。支狩真一抖手腕,剑势如潮,一波高过一波。三杀种机剑炁是他压箱底的秘技,不能当众施展,但本可借助斩出缺口之机,趁势逃离。可如此一来,他定会被谢玄等人编排得污浊不堪,沦为整座建康城的笑柄。

    只有完全震慑住这些人,才能在世家圈子里站住脚。支狩真向来冷静,想明此点,心态愈发沉着,出剑越来越空灵矫夭,挥洒自如,不知不觉沉入了朝彻之境。

    上一次他顿悟朝彻,还是在燕击浪的压迫下,颇有些莫名其妙。事后每次练剑,他总觉得差之毫厘,难以通彻其中奥妙。而此际心静如水,不染一丝尘垢,在铺天盖地的蜂群面前,剑术自然而然地再入朝彻。

    漫天轰炸的嗡嗡声、众人的调笑声渐渐敛去,四周仿佛变得空空寂寂,唯有绯红色的剑光不断滋生、繁密、盛涨,直到充斥整个天地,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外物。

    “一名真正的剑修,当山压于顶而心不负,色形于外而意不动。能发能收,可静可动,谓之‘人在剑在’,又谓之‘剑无处不在’。”

    支狩真清啸一声,剑光又是一变。此时此刻,他方才真正领悟了清风昔日所授。

    漫天剑光纵横,神出鬼没,时而收缩,时而暴涨。时而似盈满天地,时而似藏于介子。时而如霹雳怒吼交击,猛烈刚硬;时而又如雨雪菲菲细语,柔和绵密。

    剑光腾挪不定,仿佛随时出现在厢房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丝缝隙。无论蜂群如何扑击,总有一缕剑光精准迎上,将其击毙。

    剑无处不在!谢玄微微一震,茶盏溅出几滴琥珀色的茶水,泼在手背上。众人看得目眩神迷,失声无语。王凉米更是双眼放光,俏脸兴奋得通红。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日头开始西斜,钩饴蜂依然有增无减,汹涌飞扑。而剑光仿佛也不知疲倦,无休无止迎上,不曾比先前弱上一分。盯着那个始终沉静的身影,众人心中渐渐生出寒意。

    “诸位仁兄光看热闹,怎地也不来帮我一把?”支狩真忽然长笑,身形主动扑出,脚步一转,绕向白坚。

    蜂群追着支狩真扑过来,白坚神色一变,刚要开口,凛冽的剑光逼至面门,白坚惊得汗毛倒竖,嘴巴发麻,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钩饴蜂纷纷绕过白坚,追击支狩真,支狩真却只绕着白坚反复游走,剑光将其一同裹入。白坚虽想脱身,但脚步一动,就被耀眼的剑光逼回去,硬生生困在原地。

    剑光如电如露,森冷侵肤,白坚像是随时会被刺中,不由又气又惧,心慌意乱,刚欲提起丹田浊气,剑光便从小腹前迅即掠过,剑气激荡之下,他半身痛麻,连动手反击的机会也没有。

    再过片刻,众人只听白坚大叫一声,直挺挺地仰倒在地,竟然当场晕厥。

    支狩真剑光一展,又向其余人贴过来。

    周处望着逼近的摧人寒芒,忽而悲叹一声,低头注视着悬腰的长剑,喃喃自语:“周处啊周处,你自诩剑术勇猛,原来不过是一个坐井观天的纨绔子。”他一把抽出长剑,“啪”地拗断,也不顾环绕周遭的剑光,昂头向外走去。

    支狩真微微一愕,断剑一旋,绕向陆凌云,口中笑道:“陆兄怎地要躲开?还不来助我一臂之力?”

    陆凌云又惊又骇,酒醒了大半,一时急中生智,叫道:“原安,听说你自负才名,诗词琴技了得。你要是有本事让我哭,本少就服了你!”心下暗忖,他就算诗词念的再好,琴弹的再悲苦,本少就是不哭,你能奈我何?

    “这简单。”支狩真微微一笑,脚步一滑,贴近陆凌云。

    “砰”的一声,支狩真一拳击去,陆凌云鼻子一酸,又红又肿,两行泪水禁不住渗出眼眶。

    不待支狩真看过来,卫兰尖叫出声:“玄哥哥,快救我!快救救我!”

    “小安,还是为兄来助你好了。”谢玄缓缓放下茶盏,脱去大氅,走向支狩真。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击,仿如迸溅出凌厉的电光。支狩真忽而一笑:“大嘴,我先去方便一下,烦你稍等片刻。等会儿我有一门独家遁术,还要请大嘴你指教。”

    谢玄楞了一下,浑身气势一滞。支狩真挟着剑光直冲出去,密密麻麻的钩饴蜂也随后追出。

    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支狩真还未回房。霞怪笑着走过来,作揖道:“谢公子,时辰不早了,承惠十二块蜜玉,还请结账。”

    结账?谢玄望着一片狼藉的酒桌,蓦地一震,遁术?

    他醒悟过来,忍不住一脚踢翻酒桌,破口大骂:“尿遁?原小安,你这杀千刀的混蛋!”

    厢房内,众人面面相觑。王凉米瞧着谢玄气急败坏的模样,没来由地一阵开心。

    “玄哥儿,我身上一块蜜玉也没哇!”“玄哥儿,把我卖了也抵不上这么多蜜玉啊!”“玄哥哥,我这支镶了道符的金步摇,兴许还值得上一块蜜玉,你拿去吧。”陆凌云一干人哭丧着脸道,白坚也醒过来,羞怒地坐在地上不肯起身,裤裆竟湿了一小滩。

    谢玄发了一会儿呆,忽而击节大笑起来:“有趣,有趣!这小子当真有趣!用这个结账,多下来的赏你。”他随手抛出一块价值连城的炎阳玉佩,丢给霞怪,洒然走出厢房,向后招招手,“小凉米,有空再给哥哥吹箫!”

    外边夕晖正浓,杨柳摇影,溪水闪烁着金红色的粼粼光斑。谢玄哼着小调,走进绚丽的霞色里,见到有卖冰糖葫芦的小贩,不由停下脚步,去摸银子。

    一支亮晶晶的冰糖葫芦递到他面前,谢玄楞了一下,抬头瞧去,一个青袍儒生站在跟前,背负书箧,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映着余辉柔和的光彩。

    “哈哈,孤老头是你!”谢玄兴奋地跳起来,“哦不,族长大人,嘿嘿,你怎么有空来建康了?啊我晓得了,一定是来偷看你的老相好对不对?”

    谢青峰温和地笑了笑:“刚到建康,就听到你要在杨柳居整人,过来瞧瞧你的威风。怎么,是不是吃瘪了?”

    “哇靠,孤老头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这都猜得到!”谢玄夸张地扮了个鬼脸,顺手抓过冰糖葫芦,美滋滋地咬了一大口。

    谢青峰莞尔道:“你从小和人打架,要是赢了,多半无精打采。可要是打输了,心情却不错。”

    “老是赢有什么意思?”谢玄耸耸肩,跟着谢青峰沿溪而行,时不时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地诉说城里的轶闻趣事。

    谢青峰摇了摇头:“这么说来,你在建康这几年,吃喝嫖赌都学会了?”

    谢玄没大没小地拍了拍谢青峰:“孤老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啊!谁像你,混到现在还是个童子身。”

    谢青峰也不以为忤,苦笑一声:“你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爱胡闹。”

    谢玄叼着冰糖葫芦,慢慢抿着,甜甜酸酸的滋味从舌尖一点点蔓延。他父母早亡,性子又顽劣,在族里日子并不好过。有次他受了辱,顶着暴雨狂奔。跑着跑着,雨点突然没了,那个孤老头撑着一把布伞,也像现在这样,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边。

    “反正有你罩着我嘛。”谢玄咧咧嘴,一口咬掉冰糖葫芦,把竹串子远远地甩出去。溪水上荡起一点又一点涟漪,竹串子晃了片刻,慢慢沉入暮色的水面。

    谢玄脸上的笑容也如暮色一样柔和安宁,谢青峰微微一笑:“糖葫芦还是小时候的味道么?”

    谢玄摇摇头,又点点头:“变的是人啊,不是吗?”

    谢青峰轻轻叹了口气:“人总要变,不是吗?”

    溪水尽头,山丽湖秀,二人并肩走上翠荫叠嶂的紫金山。谢青峰看了谢玄一眼:“山脚下的人多不多?”

    谢玄瞧了瞧附近嬉戏的游人,随口道:“当然热闹了。”

    谢青峰点点头,走到半山腰的丰茂竹林,又问道:“现在人多不多?”

    “三三两两。”谢玄环顾四周,嬉皮笑脸地答道,“孤老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青峰笑了笑,一路走上山顶。橙红色的斜阳西落,层林尽染,云霞萦绕孤峰,紫色的烟气袅袅上升,宛如仙境。

    “现在人还多吗?”谢青峰再问。

    “只有我们俩个了。切,孤老头,有话直说吧!”谢玄翻了个白眼,扯开衣襟,任由凉爽的山风冲击赤裸裸的胸膛,直呼痛快。

    “越往山上走,人就越少,这条路向来如此。”谢青峰遥望着下方暝色四溢的建康城,慢悠悠地道,“想要看最好的景,就要走最孤独的路。”

    谢玄一屁股坐下来,背靠岩石,挖了挖耳朵:“嘿嘿,可我觉得人才是最好的景。山顶上就我和你大眼对小眼,很闷的好不好?”

    “修炼本就是一件很闷的事。”谢青峰正色道,“整个大晋,世家弟子共有多少?数十万众。每年能有多少人拜入道门?不过千里挑一。入门后又有几个可以真正一窥道途?万中无一。小玄,你天分之高,谢氏历来绝无仅有,日后必能炼虚合道,即便破碎虚空也绝非奢望。”

    谢玄禁不住动容,史上成就破碎虚空者,道、魔门中不过寥寥,没想到孤老头对自己的期望如此之深。

    “你在建康声色犬马,整人耍闹,结交的也不过是些酒肉朋友。如此蹉跎岁月,虚掷才华,值得吗?”谢青峰摇摇头,“修行的路注定是孤独的。那些不成器的纨绔子,是不能陪你走到最后的。”

    谢玄沉思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谢青峰身旁,伸手比了比两人的头顶,嬉笑道:“时间过的真快。孤老头,我快和你一样高啦!”

    谢青峰意味深长地道:“你一定会比我更高。”

    “可更高是为了什么呢?若是为了看最好的景,我现在已经看到了。若是为了长生,不快乐的长生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没往高处走,怎知现在看到的就是最好的景?你未曾长生,怎知长生就无趣?”

    “孤老头,你知道吗?来了建康以后,我吃过最昂贵的蛟胆,最罕见的石髓,最鲜美的犼唇,最滋补的玉芝……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小时候你买的冰糖葫芦。”

    “我晓得你今日之所以要教训原家那个孩子,是为了替我出口气。”谢青峰幽幽一叹,望着青花巷的方向,温和的眉宇间第一次泛起微澜。

    谢玄侧过首,默视着他忧郁的消瘦脸颊,忍不住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原婉的一次逃婚,彻底毁掉了那个意气奋发、才华横溢的谢青峰。那会儿在雨里狂奔,他忽然懂了,身边那个人,原来和自己一样的孤独。

    “可是我对婉儿,并没有怨气啊。”谢青峰沉默了很久,忽而笑了笑,笑声恍惚在风里驻留,“能喜欢上一个人,就已经很好了。”

    “切!”谢玄翻了个白眼,陪着谢青峰默默站着。黑色的翅翼渐渐覆盖下来,四周寂静又幽暗,山下却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

    “我说,孤老头,其实我晓得我那些朋友都不靠谱。白坚性强胆弱,陆凌云沉迷酒色,周处鲁莽斗狠,桓温倒是个角色……”少年站在黑暗里,俯视着灿若星海的万家灯火,静静地道,“不过呢,上山的路太孤独了。所以,我想在下面多停留一会儿。等我停够了,玩够了,我会听你的话,我会承担燕坞谢氏的责任,走上你要我走的路。”

    山风吹得他大氅激扬,腰系的十来只香囊来回摇摆,划过一缕缕美丽的彩光。谢青峰拍了拍他,无声叹了口气。谢玄狡黠地眨眨眼:“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谢青峰不由莞尔:“好吧,反正有我罩着你。”

    二人齐齐大笑起来,谢玄悄悄扭过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远处,一道绚丽的烟花直冲天际,砰然溅开,呈现出一双羽翼的华美形状。

    “砰砰——”一道接一道烟花冲入视野,璀璨的羽翼络绎不绝,交相辉映,覆盖了整片夜空。

    “羽族今年的八荒巡狩团要到了。”谢青峰轻蹙眉头,声音依旧稳定而平和,“真是个多事之春啊。”

    支狩真走出一家草药铺子,抬起头,注视着烟花缤纷的夜空,一双双灿艳华美的羽翼不停闪过瞳孔。

    路上行人纷纷驻足,观望议论。这是羽族的八荒巡狩团即将抵达大晋疆域,通知朝堂准备的讯号。及时,各州各郡的官府都要大开城门,摆案迎接,恭请羽族四处察视。

    每一年,羽族都会派出数支使团,巡视八荒诸地诸族,以此昭示威仪,律令天下。即便强如云荒的人族四国,也要对羽族尊崇礼敬,纳贡示弱。

    支狩真摸了摸怀里购得的蓍草,走进另一家花木坊。他如今改换头面,等于断了百灵山一事的最后线索,再也不惧羽族追查。

    建康的夜市十分热闹,许多铺子尚未关门。支狩真一路逛去,重金收购了不少巫术需要的草药、木料。巫灵即成,他的肉身又气血充沛,许多祖传的祝由禁咒术已可顺利施法,包括最凶诡叵测的魂魄术。

    走到街尾的杂料铺,支狩真突地心生戒意,回头望去,拐角处一个模糊的人影一晃而逝。

    他疑念顿生,故意多转了几条街,多买了些无用的草药,始终感知有人暗中尾随。他想以识海探查,对方却滑不留手,难以捕捉影像,似乎也是擅长精神力量的高手。直到走进青花巷,被人盯梢的感觉才消失了。

    支狩真怀里的白玉骰子又开始发热,他稍一踌躇,未再理会。巷子里人来车往,行事不便,他若是丢开辟邪符,未必承受得住数千兽魂的冲击。一旦闹出大动静,反会惹麻烦。

    等日后在建康混熟了,自能找到购买兽魂的途径。

    入了侯府,用过晚膳,支狩真屏退了四名侍女,将十茎蓍草、百年桃木、河底阴泥、冥贝粉末、黑犬胎血、枯叶蛾丝从一堆材料里分拣挑选,继而从袖子里摸出了数缕头发。

    剑光绕身之际,他已悄无声息地削断了陆凌云、周处、白坚与卫兰四人的发丝,正好试一试祝由魂魄术的威效。

    魂魄术可以细分为上、中、下三法,总计七十二术,借助施术目标的生辰八字、精血、毛发、皮屑、贴身衣饰等作为媒引,念咒做法。通常而言,媒引越是齐全,咒法的威效就越强大。

    魂魄术的三法中,上法直击魂魄,咒人生死,施咒者自身也要遭受极大的反噬。对方实力越高,反噬越大,有时甚至与敌同归于尽。中法伤神摧体,致人疯残,施咒者同样会有一定损伤。下法迷乱心智,使人生出种种匪夷所思的疾病或幻象。虽然时效不长,病势不重,但对施咒者无危无害,最为稳妥。

    支狩真沉吟了一会儿,抽出白坚的一缕头发,开始施展下法。白坚有气无胆,意志薄弱,最适合作为施咒对象。况且此人曾当场吓晕,之后染恙也不致引人疑心。

    他先挑了一块品相上佳的百年桃木,雕出白坚的人形木偶,约有巴掌大小,再将头发粘附其上,以河底阴泥层层包裹木偶,接着生了火盆,燃烧蓍草,将偶人全身的阴泥烘干,用枯叶蛾丝缠满偶人,细细捆绑,又用指尖蘸了黑犬胎血,在偶人空白的面目上抹出五官,随后意守识海,调息片刻,一指徐徐点向偶人眉心。

    指尖触及偶人的刹那间,白金色的毫芒一闪,神识内的八翅金蝉发出低鸣,翅翼齐齐振动,一丝荒古而诡秘的气息脱体射出,与指尖合一,正中偶人。

    偶人猛地一颤,五官与眉心同时绽出鲜艳的红芒,仿佛变活了一般。它竭力抖动,像是要挣脱捆绑的蛾丝。支狩真抓起一把把冥贝粉末,不停顿地洒在偶人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偶人才停止挣扎,僵硬不动,面上的红芒慢慢隐去,恢复了呆板的神情。

    支狩真合上蚌珠,室内陷入了一片黑暗。他将偶人朝南置立,以黑犬胎血在周遭画出一个红圈,以古老的巫语默念出一篇秘咒,脚踩奇异巫步,绕着偶人忽疾忽缓而踏。

    四周忽地起了一道阴诡的柔风,无声游走,像是在肌肤上缓慢移动的手。绿色、蓝色、紫色、橙色……的火星一闪一闪,在偶人全身接连溅开,如同一只只张合的微小眼珠。

    一盏茶之后,施咒完毕,支狩真脑中微觉晕眩,这是精神力匮乏之兆。他盘膝坐下,运转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恢复消耗的精神力量。

    这一次运行到了第四十三个周天,方觉刺痛,正要收功,一点星光倏然浮出识海,渺渺亮起。星光仿佛一缕清凉妙化的气流,渗透全身,刺痛迅即消失。自然而然地,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行到了第四十四个周天,才慢慢停止。

    支狩真吃了一惊,这是从未有过的异变,虚极钉胎魂魄禁法中也未尝记载。他思前想后,快步走到阁门前,仔细端量起那幅星空夜景屏风。

    这一次,屏风并未出现异象。支狩真想了片刻,索性盘坐在屏风前,再一次运起虚极钉胎魂魄禁法。

    如以往一样,当他强行催动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时,浑身骤生刺痛,冷汗淋漓。紧接着,支狩真蓦然一震,眼前大放光明,漫天星辰亮辉流转,映照苍穹,在四周沉浮绕转。

    他又一次进入了浩瀚无垠的星空夜景。

    星光灿照,千万条虚妙的气流犹如甘霖天降,纷纷洒落在支狩真身上。不待催动,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自行运转,直至四十九个周天,才到极限。

    支狩真默察识海,赫然又多了三颗星辰,缓缓起伏,摇烁着微渺的星光。

    这幅星空夜景屏风,竟能辅助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的修行!支狩真惊疑交加,难以置信。祝由术与道术本质相异,从未听说二者可以相辅相成。他反复察看屏风,发现图中有四个象征星辰的墨点稍显暗沉,相比周遭的星点,仿佛失去了一丝灵动之气。

    恰是出现在识海里的星辰之数!

    支狩真苦思良久,始终不解其中奥妙,目光不自禁地落到屏风底部的款跋上:“如蝶如梦,亦真亦幻,有缘自能一见——庄梦。”

    “有缘自能一见。”少年喃喃自语,这话多念了几遍,竟似觉得莫名熟悉。恍如很近,近似回响在魂魄的最深处;又恍如隔了无数个年头,渺远得像亘古飘过的一缕云烟。

    此后连续数天,支狩真在夜晚子时对白坚的偶人施咒,直至第九日功行完毕。其余时候,他一直待在府里的文渊阁,潜心研读。

    文渊阁内书盈四壁,汗牛充栋,经史子集卷帙繁多。从最荒古的野民甲骨、贝壳、岩石刻字,再到最深奥晦涩的仙府玉简、金筒、皮卷,一应俱全。

    短短数日,支狩真熟知了诸多八荒的风土地貌、各族人情隐秘。

    八荒地界共分为蛮荒、云荒、极荒、炎荒、泽荒、漠荒、灵荒和天荒。蛮荒密生丛林大山,分布着马化等野性未驯的部族。云荒土野肥沃,物产富饶,勘称八荒最繁荣的地域,以人类四国为主,与八荒各族皆有频繁的商贸往来。

    极荒地处八荒的最南端,无尽海之外,气候常年严寒,冰雪绵延,居住着少量奇异的长毛土著。炎荒刚好相反,炎热干旱,火山林立,大部分地表蒸汽腾腾,一条条金红色的岩浆河流纵横流淌。

    漠荒风沙漫天,被一望无际的沙漠、荒原覆盖,散布着零星的绿洲,相传地底下隐藏着诸多远古遗迹和错综复杂的庞大地宫。天荒号称八荒第一荒,琼林瑶山,水天一色,云烟缭绕,美若仙境,被誉为天空之域。羽族高高在上,傲视天下,统治着巫族等大量附庸种族。

    八荒中,灵荒几乎与世隔绝,记载的资料相对稀少。那里战火连绵,邪恶的妖魔层出不穷,与佛门带领的人族年年征战,血流成河。

    在环围八荒的无尽海里,坐落着最神秘的十洲三岛。十洲三岛隐藏在海上氤氲的云雾中,随着洋流漂移不定,方位莫测,遗珍秘藏无数。

    除此之外,侯府藏书还涉及到大量的仙府遗址、宫廷秘闻、野史异闻……例如有册奇书,绢帛卷成,名为《天地猎奇》,无名氏所著,内容颇为荒诞。书里提及宇宙洪荒与天地生灭之秘,指出天地与生灵类似,既有意志,亦有寿限,需历经成、住、坏、空四劫,直至最终毁灭。

    无名氏还声称,组成天地与生灵的并非清、浊二气,而是一种叫做“薪火”的神秘因子。薪火是天地的血液,暗蕴玄妙的精神力量,一切生灵不过是它们的宿主。一旦宿主死亡,薪火便会自行转移,寄生到新的宿主身上。

    只要天地不灭,薪火就永生不死。它们帮助一代代宿主传承智慧,不断进化,这便是修炼的由来。世上所有的道门、魔门、佛门、巫门、包括羽族、妖魔等等,皆在薪火的驱动下创术修行,传法授道。薪火也因此一贯传承,得以进化,最终反馈天地,导致天地的意志愈来愈清晰,从而生出灵智,有望逃脱成、住、坏、空的命运。

    类似此种典籍,足有几百来卷,无不异想天开,令人叹为观止。

    支狩真从书架上抽出一册古旧的韦编剑经,坐在蜜玉蒲团上,慢慢研读。边上的金兽鼎炉袅袅生烟,瑞脑飘香,泛着丝丝清玄幽远的道韵,使得支狩真俗念尽消,体内气息自行调整,处于微妙的阴阳平衡。

    文渊阁的藏书中,修炼的书籍占了三成,武道、术道的各种流派皆有涉及。其中不乏诸多剑术典籍,连同一鳞半爪的残本在内,约有上千卷。支狩真连日研读剑典,平添许多奇思妙想,剑术不知不觉又生进益,朝彻的境界彻底稳固下来。

    “呛——”室内的玉磬突响,支狩真放下剑经,走出书阁。王夷甫与另外三人等候在外。

    “世子,这是我为您请来的几位西席。这一位是来自楚国的大儒,当今经史大家裴逸民裴夫子。”

    当先一人须发花白,神色肃然,交领深衣的腰间各系着一串古拙玉佩。支狩真恭谨行礼:“原安拜见夫子。夫子尝言:‘夫盈欲可损,而未可绝有也。’原安深以为然。”他前日才读过此人的名作《崇有论》,其中的“有无”之谈,对他的剑道颇有启迪。

    裴逸民微微颔首:“世子有心了。不过还须谨记,君子行步,当矩步引领,俯仰廊庙,束带矜庄,徘徊瞻眺。”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亮如击玉敲金,经久不消,听得人神清气爽。当今儒家势末,但传承下来的浩然清气依旧威力神妙,辟邪驱祟。

    “世子,这位是——”王夷甫刚要介绍,那人漠然看了一眼支狩真:“不用客套,叫我老麻就行了。我收了酬劳,自会教你剑术,和做买卖一样。除此之外,你我没什么关系。”

    王夷甫苦笑一声:“麻先生是羽族雀氏的剑客,曾经自创——”

    话音再次被老麻打断:“不过是个流浪汉,有什么好吹嘘的?”

    雀氏在羽族中历来担任军队士卒,地位颇低。支狩真依然行了一礼,目光落到最后一人身上:危冠广袖,风姿出尘,正是久别的王子乔。

    二人目光交汇,自然而然地错开。

    “这位是名满天下的八荒第一方士王子乔,也是侯爷的好友……”

    “先生之名,早已如雷贯耳。能得先生教授,原安既惊且喜。”支狩真微微一笑,俯身行礼。王子乔就任西席,无非是来监控自己。这样也好,朝夕相对,不愁找不到对方的要害。

    王子乔上前托起他,似笑非笑地道:“白马郎之名,也已名满京都。还望日后师生相宜,成就一段佳话。”

    两人相视而笑,眼中闪过莫测的光芒。

    裴逸民三人走后,支狩真又谢过王夷甫。无论裴逸民还是王子乔,无不声名显赫,羽族的剑客更以孤傲闻名,不屑与其他种族为伍。能请到他们,王夷甫必然耗费了一番功夫。

    “辅佐世子是我的分内事。”王夷甫道,“现在最棘手的,是拜入道门,成为预录弟子一事。九日前,我亲自走了一趟崇玄署,将世子申请道门的文书呈递上去,可惜至今未有任何消息。”崇玄署是道门设在建康的道观,总领大晋一切道事俗务,相当于道门在世俗界的代理,权限极高。

    支狩真问道:“是受我娘亲的家世影响么?”

    王夷甫犹豫了一下,道:“道门审核预录弟子,对家世背景要求极严,寻常的三、四品世家也入不得眼。原本我们还能动用侯爷的人脉、资源,想想法子,然而……”

    支狩真沉吟道:“博陵原氏从中作梗了么?”

    “世子真是聪慧。”王夷甫苦笑一声,“不仅如此,我还收到消息,兰陵潘氏、燕坞谢氏也暗中出手了,甚至还有苍梧白氏、华亭陆氏、凉州周氏等六、七个门阀联合起来,铁了心不让世子拜入道门。这几日,崇玄署的道官一直冷着脸,连大门都不情愿让我进了。”

    支狩真笑了笑:“我若被道门所拒,一定会沦为建康的笑柄。”

    王夷甫点点头,沉声道:“所以我打算回本家一趟,求得琅琊王氏相助。”

    支狩真望着云团涌动的天空,轻轻叹了口气:“王长史想得到,难道他们想不到吗?”

    秦淮河畔的一处华楼,潘氏族长潘毕缓步走下,守候在外的潘安仁快步迎上,急切问道:“爹,和王氏谈妥了吗?”

    潘毕淡淡地道:“我让出了荆州那块宝地的郡尉之职,王览那只老狐狸哪会不答应?”

    潘安仁又喜又惊:“爹,荆州一直是我们的地盘,如今被王氏插了一脚进来,怕是日后麻烦。”

    “区区一个郡尉官职,难道抵得上潘氏长盛不衰的声名?”潘毕漠然瞧了他一眼,“你虽不成器,可终究姓潘,怎容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放出话去吧,我要此事闹得满城皆知,瞧瞧还有谁敢在我兰陵潘氏头上动土!”

    “孩儿遵命。”潘安仁转身疾走,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容。原安,老子这次要玩死你!

    “啪”的一声轻响,黑琉璃的棋子落在纵横交错的楠木纹枰上,凝着一缕幽冷的光。

    三面被十多枚白子合围,以边角为根基,隐约连成一条腾跃的大龙。黑子投向其中,更像是孤军探入,一试白方应手。

    “潘家是在钓鱼,要把我引出来。看来他们对银钩赌坊设局一事,念念不忘啊。”王子乔摩挲着光洁的白水晶棋子,淡淡一哂,双指夹起白子,脱先挂角,对黑棋的试探置之不理。

    这几日,永宁侯世子申请道门受挫,已被潘家传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建康的几处地下赌庄甚至开出盘口,以一赔十,赌原安今年进不了道门。

    “若是不加理会,恐怕潘氏还会步步紧逼,后手无穷。”支狩真跪坐对面,捻起黑棋,投在先前那枚孤子的斜下角,与白方一子紧紧相碰,悍然冲撞白方阵营。

    “手谈之道,在于统观全局,一时之地何足挂齿?”王子乔神情悠然,夹起一枚白棋,继续落在盘面上角,任由黑子在下方自由腾挪。

    支狩真捻起一枚黑子,沉吟不定。王子乔的意思很清楚,不会出手助他预录道门。支狩真心头忽然一动,早在王子乔给潘安仁下套之际,定已算到了今天这一步!换言之,王子乔为了牢牢控制自己,故意选择潘氏下手,再诱使潘氏反击,绝了自己预录道门之路。

    “若无一时之地,何来全局?”支狩真断然投下黑子,压在白子顶上,与先前黑子呈夹击之势,对白方展开连续攻势。以此推断,他唯有尽早加入道门,扯起道门庞大的虎皮,才能令王子乔心生忌惮。

    “一时之地难免眼光受限,坐井观天,又哪里看得清全局?”王子乔漠然一笑,指节轻轻敲击纹枰。

    二人相继落子,黑、白双方陷入中盘,时而对峙补防,时而纠缠厮杀。支狩真一边对弈,一边向王子乔请教些八荒的轶闻异事、修炼疑难。王子乔倒也一一作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支狩真与文渊阁的藏书相互对照,顿觉豁然开朗,见识又有增益。

    “敢问先生,天地真的有意志么?”支狩真想起无名氏所著的《天地猎奇》,信口问道。

    王子乔执棋的手微微一滞,目中寒芒一闪:“世子何来此问?”

    支狩真注视着对方将落未落的棋子,心思微动:“上次在杨柳居听到谢玄谈及,觉得有些荒唐,所以向先生求证。”

    “是么?”王子乔深深地看了一眼少年,沉思片刻,道,“此事难以求证。世子觉得有就有,觉得没有就没有。”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先生如此含糊作答。”支狩真微微一笑,“先生忘了吗?据传巫灵便是天地恩赐巫族的礼物,既然如此,天地应有意志?”

    “啪——”白子落下棋盘,欲将中腹的黑色大龙冲断。王子乔面无表情地说道:“即便天地拥有意志,也不过是区区一具不能动弹的死物。依王某看,它更像是一头肥硕的鹿,群雄共逐,强者先得。巫灵何尝不是巫族从天地割下来的一块肥肉呢?”

    支狩真思索片刻,捻棋落子,同样欲将侵入的白子围断:“先生说的有理。我想再求教先生,可曾听说过一种组成天地、生灵的奇物,唤作——”他正要说出“薪火”一词,猛然间,“轰隆”一声,高空炸开一个响雷,震得耳膜发麻。

    二人同时侧首向室外望去,艳阳高照,晴空万里,蜂蝶绕着姹紫嫣红的园林嘤嘤飞舞,毫无一点雷雨的迹象。

    不过是一个晴天旱雷。

    “唤作什么?”王子乔目光一闪,沉声喝道。

    支狩真盯着王子乔微微前倾的上身,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唤作‘气’。天地包括生灵,本质都由气而生。正如裴夫子所言‘天地合气,万物自生,人怀五常之气,即为礼、义、仁、智、信。人亦怀粗、精之气,夫粗者,体也,精者,魂也……’”

    王子乔夹紧棋子的手指缓缓松开,淡淡一哂:“这套理论不过是承袭了庄梦当年所创‘宇宙万物源于气’之说,并无新意。”他默然了一会儿,眼神里犹自透出一丝狐疑,“世子从何时起,开始对天地之道感兴趣了?”

    支狩真欣然道:“昨日麻先生授剑时讲,剑术到了极致,也要取法天地之道。裴夫子也说,天地间有浩然正气,怀之当鬼神不侵。”

    “取法?正气?”王子乔移开目光,嘴角渗出一丝淡淡的讥诮。

    二人不再多言,专注落子,进入收官阶段。王子乔的白棋占尽四角,支狩真的黑子却成功在白方阵营做眼成活,并以此为根基,反扑过去,吞下白方底边的一条大龙,再以作劫夺回一角。

    一局棋罢,清点盘面,白方输了三目。

    支狩真不动声色地道:“先生这算是输了全局吧?”

    “世子错了。”王子乔静静地看着支狩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午后的日光透过碧色纱窗,映上他洁白的牙齿,亮得眩目。

    “哗啦”一声,王子乔轻轻抬手,翻转楠木纹枰,黑、白棋子雨珠般纷乱洒落,滚了一地。

    “世子,这才是我要的全局。”王子乔缓缓说道。

    支狩真望着满地乱子,默然许久,起身一礼:“多承先生指教,此局学生受益匪浅。麻先生的剑术课时要到了,我先告辞了。”

    少年沉静的背影映在门槛的光束里,半明半暗。王子乔莫名觉得一丝不妥,沉声说道:“世子,侯府荣华富贵,门阀显赫。修行外物应有尽有,此乃常人难得机缘。世子当记,人贵自足啊。”

    “学生记下了。”支狩真淡淡一笑,跨出门槛,目光掠过上方明朗的碧天白云,心中微微一动。

    他并未立即去找老麻,而是在侯府拐了几个圈子,随后直奔文渊阁。

    进了藏书楼,他走到上次的书架前,去拿无名氏所著的《天地猎奇》。谁料翻找半天,居然并未寻到此书。

    支狩真愣了片刻,他记得很清楚,北面左首的第三座金纹樟木书架,上数第四排,左起第八位,还有一层防止虫蛀、吸收湿气的透明麝香花纱相遮,书怎会莫名消失?

    他稍一思索,又将其余的书架细细寻过,仍然未有所获。再去问了文渊阁的守门侍卫,确认除了他自己,再无第二人进入过文渊阁。

    书竟真的不翼而飞。

    支狩真前思后想,心中疑云难遣,不由自主地踱步到那座书架前,全神贯注地再次翻找。

    倏地,目光偶尔瞥过,原先陈列此书的底板上,似乎多出了一小块指甲大小、色泽深暗的斑块。

    支狩真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深斑,手指刮了刮,再凑上前,深深一嗅,竟然闻到一丝燥热的烧焦味。

    支狩真心头蓦地一跳。

    这是雷痕!

    “咚!咚!咚!”

    两柄木剑忽进忽退,在半空以眼花缭乱的速度不断交击,发出急促沉闷的响声。剑风来回激荡,四周桃杏落英如雨。

    倏然间,持剑双方同时后撤,背靠树干,又疾扑而上,双剑连续碰撞数百下,猛地贴近,两柄剑身紧紧相格,咯咯作响。

    僵持数息,支狩真剑身疾旋,转向直劈。老麻顺着对方剑势后退,反手回刺。“笃!笃!笃——”双方攻守转换,兔起鹘落,绕着繁茂锦簇的园林一路游走扑跃,地上不时扬起一缕缕尘土。

    一连串腾挪刺击之后,双剑猝然冲起,不断接近,两柄剑尖“砰”地在空中相撞,崩出米粒大的缺口。

    双剑一触即分,各自收回。

    “今天就到这里。”老麻垂下木剑。

    “是。”支狩真竖起木剑,剑身贴额,认真地行了一个剑客礼仪。

    老麻默然片刻,神色复杂地看了支狩真一眼:“世子,我教了你二十天的剑,该学的你都会了。我去找王长史,把多收的蜜玉退还,让他另请高明吧。”他随手抛下木剑,犹豫了一下,转身离开。

    “老师暂请留步。”支狩真快步跟上,“恕学生冒昧,老师的言语中似有未尽之意,不知能否直言相告?”

    老麻脚步不停,皱起眉头道:“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不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是我的学生,充其量是一场交易。建康城里多的是剑客,你能找到更好的老师。”

    支狩真抱剑躬身一揖,并不答话。汗水从他额头滴落,胸背湿透,也不曾擦拭一下。

    老麻瞧了瞧他,大步流星地走远。出了园林,他扭头望去,支狩真兀自立在树荫下,躬身相送,姿势纹丝未动。

    老麻楞了一下,木剑抱在少年怀中,笔直、沉默又孤傲,闪着一簇金闪闪的夕晖。

    老麻停下脚步,同样默默地站着。暮色渐起,他丢下的剑安静地躺在草丛里,风吹过,就被草浪淹没。

    他低声骂了一句,忽地折回来,重重拍了一下树干,震得花枝乱颤:“世子,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支狩真沉声道:“您说该学的我都会了,那么不该学的呢?”

    老麻胡乱拍掉身上的落花:“世子,你是个娇贵人,和我这种刀头舔血的江湖草芥可不一样。那些不该学的,有什么好问的?”

    “您错了。”支狩真抬起头,缓缓举剑横胸,“在这柄剑的面前,从来都没有贵贱。”

    老麻直直地盯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光,嘴里却不住冷哼:“那是因为你命好,才说的出这种荒唐话。名剑、良师、秘笈、丹药……哪一样你不是唾手可得?你可尝过为了学得一招半式,跪下来求人的滋味?”

    支狩真看了看老麻,道:“这样的人,一定会有站起来的一天。”

    老麻呆了呆,随即发出一阵刺耳的冷笑:“到底是个公子哥,发白日梦呢!这个狗屁世道,既然跪了,就只能一辈子跪着。想站起来?能爬就不错了!”他似不愿再说,足尖挑起草地上的木剑,一把握住,眼中闪动着剑一般的锋芒,“想学不该学的?你行吗?”

    “求您指教。”支狩真木剑扬起,徐徐指向对方。

    “来,回到前面那一招!”老麻冷笑一声,挥剑劈下。

    “咚——”两柄木剑再一次相格,紧紧抵住。支狩真正要如先前那般,转腕变招,“啪嗒”一声,老麻的木剑自行折断,老麻手握小半截剑身,顺势直穿,刺中支狩真胸膛,将他远远击飞出去。

    “砰!”支狩真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脊背疼痛欲断,他拄剑撑起,胸口又是一股钻心疼痛,气血激荡之下,忍不住一口热血喷出。

    “来,继续!”老麻如苍鹰扑至,断剑卷起呼啸的气浪,疾刺支狩真小腹。

    支狩真半蹲在地,木剑撩起,指向老麻左肋,仗着剑长欲将其逼退。老麻不管不顾,挥剑冲上,“砰!”木剑剑尖率先顶中老麻左肋,刺出一个血洞,老麻身躯微侧,冲势不改,任由木剑撕开左肋,扯开一大块血淋淋的皮肉。

    顷刻间,他欺近支狩真,断剑横扫,支狩真回剑不及,被抽飞出去,血珠一路飞洒。不待支狩真缓过气,老麻再次贴身逼近,一小截断剑如匕首疯狂攥刺,又快又狠,全无招法,简直如街头地痞殴斗一般。支狩真瞬间中了十来下,鲜血从两肋、小腹、胳膊纷纷溅出。

    “学啊!你不是想学吗?”老麻悍然猛攻,毫无罢手之意。支狩真忍痛挥剑,木剑划过弧圈,封向对方暴雨般的密击。

    “还不会?”老麻手臂上抬,肘部硬受一击,硬生生夹住木剑,断剑抽隙刺出,插中支狩真肩头。

    鲜血溅出,支狩真痛哼一声,木剑不由自主地垂下。老麻旋即转身,靠入支狩真怀里,肘夹的木剑也随之一扭,剑柄倒转,“噗嗤”插进支狩真肋部,直入半寸。

    “还不会吗?”老麻厉喝一声,“什么是剑?对你是道,对我呢?不过是杀人技!”

    支狩真蓦然一震,若有所悟。

    老麻牢牢握住剑柄,面无表情:“就算在羽族,我也没见过你这样的剑术天赋,你的剑甚至有了道意,比我更高明。可有用吗?你的剑道练到像吃饭、喝水、呼吸那么容易了吗?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几万人、几十万人、几百万人向你扑过来的时候,半吊子的剑道只有死得更快!”

    他转过身,正对支狩真:“面对比你弱的对手,仰仗剑道,你可以轻易击败。可遇上比你更强的,你这种剑法只有死路一条,连生死一搏的机会都没有!”

    他失望地摇摇头:“你太惜命了。命真的比剑重要吗?”

    支狩真茫然看着他:“剑比命重要么?”

    “这样的选择,只有一次。选错了,你就要永远跪着。”老麻喃喃地道,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唯有生死一刻,你才会知道自己是要命,还是要剑。”

    支狩真低下头,注视着从剑身不断滴落的血珠,猛然一咬牙,身躯迎上去,木剑“噗嗤”深入,穿透后背,冒出一截。

    二人霎时鼻尖相对,支狩真左手一扳,冒出的剑尖应声而断,握在手里,扎进老麻背心。

    老麻眼角抽动了一下,涩声问道:“这是什么剑法?”

    “搏命的剑法。”支狩真喘着气,松开手,缓缓坐倒在地。

    老麻静静站着,眼神在黑夜里闪着亮光。隔了许久,他撕下衣摆,扎好伤口,一步步向远处走去。

    支狩真扶着树干,艰难起身,抱剑躬身行礼。

    夜色下,两个人的身影相距越来越远。

    “我没什么可以再教你的了。”

    “老师,杀人技也是剑道。”

    黑暗空荡的园林里,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又远远地飘过去,像两点渺茫的萤火,孤独又沉默地闪烁。

    老麻离开侯府的第七天,支狩真的伤势已经痊愈,伤口结痂脱落,肌肤晶莹如玉,未曾留下一丝斑痕。

    向晚时分,乌云密布,不久下起暴雨,滂滂沛沛扑下,天地黑压压一片,屋瓦腾腾作响,宛如千万马蹄纷至沓来。

    支狩真盘膝坐在窗前,虚极钉胎魂魄禁法运过七十二个周天,数十颗星辰闪烁识海,以玄妙的轨迹徐徐转动。进入侯府月余,在无数奇珍宝药的辅助下,他的精、气、神、体不断纯化,三杀种机剑炁凝炼到了极限,不得不全力压制,只待悟出见独之境,便可顺利突破,成就炼气还神。

    他的剑法同样大进,不论何等深奥晦涩的剑谱,一看即通,一通即会,实战起来火候十足,全无滞碍。他开始博采各家剑术之长,与三杀种机剑炁相融,尝试新的变化。对这门源自王子乔的无上剑典,他始终心存戒备。

    进步最神速的还属虚极钉胎魂魄禁法。星空夜景屏风内的星辰已有三十六颗投入识海,形成一方微缩的星系,不断推动虚极钉胎魂魄禁法突破极限。支狩真的识海也由此受益,隐隐生出变象,连八翅金蝉也变得愈发灵动。

    “啪”的一声轻响,几案上的水晶沙漏倒转过来,银色的细沙簌簌流下,正是三更时分。

    支狩真站起身,往窗外望去。夜雨汹汹似鞭,房檐水流如瀑,天地间回荡着大雨急促的鼓点声。

    支狩真脱去外袍,露出里面的一袭连帽夜蜥漱丝衣。这种珍贵的织料又轻又薄,紧贴身线,不仅水火难侵,还能随着四周的光线不断变幻色泽,与环境融为一体。

    换上轻云靴,配好切玉剑,重新检查了一遍鱼皮封裹的亲笔信笺,支狩真悄然走出听珠阁。湿漉漉的雨汽迎面扑来,水池上激起无数白花花的箭头,远近的庭台楼阁隐没在烟雨中,茫茫一片,轮廓难辨。

    他贴着浓密的树荫潜行,绕开守卫,直至出了侯府,方才加速疾掠。

    街道被庞大的雨幕笼罩,空空荡荡,阒无一人。支狩真拉起兜帽,只露出双眼,跃上屋顶,一路高纵低伏,直奔城郊的崇玄署而去。

    雨线沿着他的夜蜥漱丝衣纷纷淌落,衣料滴水不沾,干爽如旧。出了街市,神识内的八翅金蝉忽而低鸣示警,支狩真心头一凛,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原速奔掠。途径玄武湖畔的一片翠洲时,他陡然加速,冲入树林,同时识海向内收敛,一道道精神波浪隐入深处,收缩合拢,犹如喷泉的水流倒退回了泉眼,静默隐去。

    这是支狩真从文渊阁藏书中寻到的识海秘技,名曰“神锁诀”,分为藏锁、幻锁、挂锁、解锁四部分,皆是运用精神力的巧妙法门。此刻他施展藏锁之法,隔绝了精神力的外放,令外敌无法以此窥测他的动向。

    一道若有若无的黑影遥遥缀着,潜入密林,忽地停下步伐,隐在竹笠阴影下的双目一扫,闪过一丝疑色。

    四周风摇雨打枝晃,白色水雾蒸蒸弥漫,支狩真竟似不知所踪。即便运转神识,也难以探出少年的精神波动。黑影默默立了一会儿,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隔了片刻,黑影倏然出现在密林中,精神力如同一张大网猛地洒出,覆盖了大半个玄武湖畔。默察半晌,黑影直穿林子,疾追而去。

    过了半注香的功夫,支狩真从一棵老树树冠里冒出头,望了一眼黑影离去的方向,跳下树,从另一处绕行。

    崇玄署位于城北的白石山翠萝峰,飞阁流丹,玉砌雕阑,松竹环抱,背倚长江。总计道观十座,分别由大晋十大道门各自遣人坐镇,显扬道门威仪。峰顶建有正式官署一座,设有知宫观事一人、执事百人,表面上执掌京都大小道观及帐籍、斋醮事宜,暗地里督导朝堂政事,监测皇室动向。

    紫云观坐落在翠萝峰东首,隶属太上神霄宗。观主原景伯敞襟袒胸,懒洋洋地躺在温玉榻上,从边上的金斛里抓起一把灰白色的珍珠,眯眼瞧了瞧:“这是永宁侯府今日里送来的?”

    “嗯,是王夷甫亲自送来的。”身下的美貌女冠一边埋头吮吸,一边含糊不清地道,“这些珍珠成色不好,个头又小,出手也太寒酸了点。”

    原景伯哈哈一笑,松开手,珍珠纷乱滚落榻上。“你懂什么?此乃液茗珠,产于大燕极西的星宿海底,泡茶饮用可以滋生精气,修调根基,一颗至少价值千金,何况是一斛?这是大手笔啊!更何况,此珠还有一处妙用哩!”

    他说得兴起,起身弯腰,一把撕去女冠的道袍下摆,“啪”地拍了下光溜溜的雪臀,手指夹起一粒液茗珠,送入菊门,用力一塞。

    “啊——”女冠仰头发出一声如泣如诉的呻吟,娇躯猛地哆嗦了几下,香汗汩汩泄出,肌肤泛出火热的嫣红。

    “如何?”原景伯嘿嘿一笑,探手入怀,在女冠高耸的酥胸上贪婪抓扭。他修道数十年,全无进展,至今停留在炼气还神的高阶,索性放纵声色,尽情享受。崇玄署的道官大抵如此,在山门道途无望,遂被派放到红尘之中。名为历练,实则被道门放弃,自生自灭。

    “真是……妙极了……”女冠反手抱住原景伯,身子面团似地缠上去,不住婉转娇啼,美目浪得要滴出水来。

    “可惜啊,永宁侯府注定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原景伯并不急于入巷,十指在女冠凹凸的玉体上下游走,恣意**。

    “为……什么?都是原家的……人……啊……我晓得了,是你大哥原……景仲的意思……啊……”女冠语不成声,腿股交缠夹动,玉液如泉,恨不得融化在对方怀里。

    “我大哥算哪根葱?当年要不是被他排挤,我哪会离开博陵?”原景伯重重掐了一把女冠雪白丰腴的大腿,哼道,“是族长的意思。”

    女冠娇喘一声,双腿又剧烈抖动了一阵,近乎瘫软。原景伯自觉失言,不再多说,撩开道袍便要剑及履及。

    “笃——笃——笃。”

    室外忽地传来一阵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