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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夜晚以宁静的礼赞为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带来了快慰的恩赏。酷热里流了一天汗的北星工人,晚上多想喝上一杯小酒,美美的睡上一夜,缓解一下疲劳。盯了一天电脑,脑子晕沉沉的技术人员,多想借助晚睡前散散步,最好来一场球赛激发一下体能活力。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生活,这里竟成了难以实现的奢望。

    办公室里,人都下班回住宿营地去了。工程场地还有几个工人在加晚班,只有把正在安装的构件完成,第二天的工作任务才能顺利衔接下去。整个二号机组的工程所有用电,都是依靠像集装箱一样大小的柴油发电机来发电。每天下班,项目部都有一个负责人值班到最后,检查有没有工程隐患,直到工人彻底离开,才关掉发电机。

    这晚,傅铭宇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详细的看着刘新生留下的工程计划书。上一个月完成了哪些工程量,有哪些工程需要完成,却因为种种原因而被耽搁。下一个月计划必须完成多少。技术组都要以周详的书面文字按时呈报。除了让各项工程主管负责人及时对工程进度有明确的了解,还要及时上报给海连湾公司本部。多少年来,这样的管理制度,北星公司始终在不折不扣的履行着。

    傅铭宇一边细心地看着计划书,一边喝着刚刚沏好的碧螺春。

    他没有吸烟的嗜好,至于说到喝酒,也只是偶尔喝点白酒,白酒只喝那些高度的。善于饮酒的人也许都有自圆其说信念,至于其说法是不是真实可靠,只有做酒人心里最是明白的。喝酒人自始至终都是被做酒人拿来耍弄的。

    傅铭宇没有嗜酒的偏好,不过也不拒绝饮酒带来的短暂快慰。饮酒的偏执,不难看出他的个性和性格。尽管跟那些认同高度白酒粮食净化纯度也高的人有着自我的见解,但不失于对高度白酒的喜好,喝酒就喝高度白酒,似乎只有高度白酒才能体味到酒的神奇和奥妙。他的酒量很大,不过从来没有因为醉酒而误事。适可而止是饮酒人最高境界,别人知道他的酒量轻易不敢跟他较量。高度白酒不是每个好酒人都能接受得了的。

    到了这里,他几乎把酒的念想给戒掉了。干这种由钢铁磊加越干越高的工程,就像路上行驶的汽车,既不失于技术方面的娴熟,还要时刻思虑下一步可能遇见的特殊状况。头脑既要时刻保持清醒,思想又要高度集中。事故就像隐形杀手不知哪现儿,趁其不备半路途中窜了出来。被酒精麻醉的神经,大脑的主控权是很容易被魔鬼给篡夺的,魔鬼的支配,想象不出的丑态会使人丢尽了脸面。

    “都是猫尿惹的祸,人家怎么劝他,他偏不听,结果把命给搭进去了。”

    “酒,实在太害人了,如果他要是不喝酒就啥事都没有。”一桩桩事故的发生,孩子女人痛心无助的哀嚎,无不因为酒的魔药而导致。人生遇到意外的事实在太多了,因酒而发生意外实在有些不值得。

    酒后乱性,不可名状,像野狗一样的疯狂,像野马一样的肆意,瞬时抖落出来的野蛮丑态,把以往树立起来的文明威信一扫无余,更多伤害事件的发生,使满怀正义的人羞于于此类同伍。

    北星公司职工公约里,直接把作业期间禁止饮酒的明令列在了第一条,就像司机饮酒是严格杜绝开车一样,除了容易给自己带来伤害,同时更容易伤害到别人。

    这里的烟酒价格跟国内比起来提高了数倍之多,这个外来人口占大多数的小小天地里,不能不说没有任何阴暗的用心。这是一个处处都透着精于算计的国家,谁都知道烟瘾酒瘾是不容易戒掉的,这里把烟酒的价格提高到人们心里既舍不得接受,又刺激着不得不接受的程度,准确的拿捏。达到既不提倡也不禁止的目的,既能抑制过量烟酒给社会带来社会,又不使国家财政因烟酒消费减少受到损失。

    除了工程任务一直处于紧张状态,再就是作为工程项目的第一负责人,总要事事做出表率,傅铭宇暂时戒掉了饮酒,戒烟戒酒最好的方式是永远看不到烟酒的影子。酒戒掉了,喝茶成了习惯。茶,这个中国由来已久的文化,越来越使世界得到认可,越来越多的世界人惊奇的发现,长期喝茶会使人的性情得到改变,心态由急躁变得缓和,大脑也变得清爽,深度思考除了自我生活以外的很多事。

    这晚,傅铭宇一边喝着茶,一边翻看手机里发布的新闻。这一阵子国内正在发生着振奋人心的大事,国内的各家报纸,电视,广播一下子热爆了起来。中国,正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政府定期换届中除旧革新,励精图治,国富民强。

    北星公司每年都会订阅很多的报刊,人们总是关注着每天发生的国家大事和重要新闻,毕竟是走在国家前沿的工人阶级,人们的精神世界里多少都储备着文化的粮食,知识给人带来的最大好处是,使大多数人变得理智。在自己认知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竟有太多无知的领域,激励着不断的去求索。

    特别是像电力工业这样的科技含量极高的大型企业,每一个领域都需要有知识有文化的生产者。如果一切都按严格标准来执行,一个没有文化没有知识的人不要说看不懂图纸,就连最基本的安全,技术方面的考试都难以应付过去。

    中国的社会早已不再是过去的样子,社会改变的根源是整个国民的文化素质普遍得到了提高,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努力去学习去探索。尽管有人偶尔把这里的报纸带到办公室来,傅铭宇是从来不去翻看的,好在手机上的消息并不比报纸刊登的少,比报纸还要方便及时。

    傅铭宇眼睛盯着手机心里却在想着,“如果没有报纸,再没有手机,国内发生的所有大事小事全然不知,等过一年以后回去的时候,脑子里所有的状态还是一年前离开家时的样子,看到的竟是种种陌生现象,这样在以前看似正常的事,今天想来却变得异常可笑。”

    表情上不难看出傅铭宇这天的心情不错,这里强烈的热射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只是略微发胖的脸庞晒得有点暗红,脸上透着那层淡淡的悦色更让人相信他的忠厚。

    的确,那件意外事故打破了他平静的情绪,甚至那种因为工程上杂七杂八带来的烦恼也暂时搁置在一边。原本是让他最烦恼的事,没想到坏事中还有好事发生,尽管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却出乎意料之外。

    傅铭宇晚上要下班的时候才回到工程场地的。事故发生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事故的定性还没有确定,按着国内章程除了当场发生的死亡事故,任何伤残事故的鉴定结果要经过医院救治三个月后才能初步确定下来。

    傅铭宇召集北星公司项目部负责人,开会讨论医院里廖医生的诊断结果,还有事故受害者家属传过来的意见。无非是想及时的拿出一个明确的处理意见,不能因为这件事给工程带来一点不安定的因素。华源大士能源公司,这里主管安全的政府部门,知情的印度人,包括所有参与二号机组的工人们,都想知道北星公司对这次工伤事故的处理态度。

    会后的结果很快人人都知道了,按着傅铭宇提出的,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还原印度人阿布一个健康的身体。最先知道和最想知道这个结果的,是这里政府委派下的安全官大胖子萨拉姆丁,印度人萨拉姆丁对于北星公司处理的态度很是满意。跟他所接触到的印度人开会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这是我们遇到的最好的结果,也是我们从来不会想到的结果。”

    尽管在对生命的认知上,人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在生命安全和健康遇到严重威胁的时候,要不惜任何的代价来挽救生命的安全和健康。更多的时候这只是一个说法和祈愿,事实上,真正要做到这一点是要付出极大实实在在的代价。

    萨拉姆丁知道印度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仅凭于此,他对中国的华源和北星由衷感的到佩服。处理结果傅铭宇并没有向工程场地的印度人透漏过,时刻关注着中国企业对这件事处理态度的印度人,还是在他们呜哩哇啦的印度话里很快相互传遍了。傅铭宇那天在坚持自己立场的时,无非是举了秦穆公对待野人的例子,没想到人心永远都是相通的,不但可以穿越时间久远的隔阂,也可以穿越不同语言和不同国家和民族的障碍和差异,确切的说北星做出的处理结果,让所有在工程场地的印度人得到了感化,他们不再对中国人有任何成见,最起码在这个工程场地里,他们开始真打实凿老老实实的干活。萨拉姆丁也把很多在一号机组跟着川渝公司干过的,经过这里官方考核通过的印度督工给介绍了过来。

    那天讨论后的处理的结果,傅铭宇还没有想好以怎样的方式向海连湾公司本部汇报,不过,他知道,海连湾本部已经知道了他的处理意见。这还只是一个处理意见,并没有让北星公司蒙受多大的经济损失。

    ***

    作为一个共产党员,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特殊的身份。国家的声誉,民族的威望,任何时候都是至关重要的大事。一个地地道道,真正配得上共产党党员称号的,在集体事业出现了危机的时候,要敢于站出来有所担当。作为一个党员,如果没有至高的觉悟,没有敢于自我牺牲的激励作为,没有国家危难时刻敢于冲锋陷阵的精神,与普通人又有什么差别。

    深刻的理解党带领中国人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哪怕是任何一点的有意触犯党的名誉和尊严的行为,都是给那些为党付出一切的人带来极大的亵渎,更不要说借助党的集体为自己藏污纳垢,败坏名声。一个人的觉悟绝不仅仅是想尽一切措施逃避责任,而是积极做出为国家和人民勇于担当的事来。

    每个立过誓言的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什么是该做,什么是不该做。人人都在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谨小慎微的维护党集体的声誉和威信。“天下未有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也。”不以任何成绩自居,再大的成绩跟那些不以任何回报付出生命代价的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在这里没有人关注你是不是党员的身份,不过,在傅铭宇的心里,党员无论在哪里都是党员,有责任要扛的。既要自己做得堂堂正正,还要把队伍带得人人说好,真正做到这一点着实不容易。就像一个备受关注的人,做出再大的成绩没人看得见,任何一点细小的瑕疵顿时会被扩大。每个人毕竟不仅仅只活在自己家人的圈子里。外人眼里,你的任何成绩都是对他们的威胁,他们最大的心病是看不得你比自己强大。

    尽管极大多数的国人都表现出了极有教养,只要有一个行为不端的人做出了有违道德和法律的事,总会有处心积虑挑发事端的家伙可算逮着把柄,趁机污蔑制造事端,把这一切归结到某某国人的头上。不关乎自己利益不明真相的人,跟着笼统地说看某某国人都干了些什么。像这种给国人带来不良声誉的事情可不能在北星任何人身上发生。傅铭宇在做好工程安排的同时,觉得这些跟工程无关的事同样是重要的,要让所有的人都做得更好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会议上,傅铭宇总是会说到这样的一句话,“在这里任何人都是我们的朋友,我们没有对手,我们都要以诚相待,除非他们不愿意接受我们的诚心,那就另当别论。”对于有知识有头脑的人来说,话说到这个份上都应该心知肚明了。

    工程一切都回复如昨,医院里治疗观察的阿布也恢复到正常的心里,积极地配合医生的治疗,停了一个星期工的赵西海也照常工作了。工程场地里的千头万绪的工作像一团团的云彩朝着傅铭宇心里的那片蓝天压了过来,一定要按计划完成工期,工期拖延得越久意味着给北星公司带来的经济损失越大,一定要节约开支……,一定要减少人工……,一定要提高工人的工作效率……。这一切都是给企业带来效益的根本,这一切只要稍稍的做过了头,不但不会收到好的效果,还会适得其反。特别是在减少人工方面,北星这里的工程已经把人员精减到不能再减的程度。没有开工的项目眼看就要开工了,国内和其他国外的工程也在急需专业技能的人员,给这里配备的人员迟迟没有确定下来,把这一切真正做好该是有多难。想到这些,就想到了海连湾的西山,海连湾人们对于西山的好感已经不分季节的差别,这个时候的西山也许正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着,人们对于西山的热情不仅仅是为了它的那一片绿意,冬天里照样有很多的人到西山爬山,站在山顶,眼里永远都看不够海连湾的热闹和繁华,永远看不够大海上往来不断进出港口的大船,永远看不够日落以后霓虹闪闪光彩斑斓的夜景。

    ***

    如果不是星期天,即便是周六工程场地也不会像今天这样的肃静。如果不是因为加班,那伙工人手里的活会影响到第二天的工作,傅铭宇也早已回到SK营地宿舍躺在床上,为这天发生的事好好的放松一直紧张的心情了。没有特殊任务,项目部为了多少缓解一下紧张工作态势,取消星期天晚上也加班到九点的计划。

    每到星期天晚上下班,工人们的吃过晚饭,准时排队坐车回宿舍。住在岛内SK营地的如果运气好,还可以赶上出岛的末班车,最晚回岛的末班车要等到夜里十一点,有足够时间到文礼的酒吧美美的喝上一顿。因此,最晚末班车拉回来的大多是醉鬼。岛内是严令禁止饮酒的,不过,还没有限制饮酒的人不准入岛。只要不扰乱公共秩序,神智还能保持清醒,入岛的检查人员,还是体谅这些久居国外的劳工光棍汉们离乡别祖孤独寂寞心情的。

    傅铭宇把茶杯里最后碧螺春喝下去的时候,一片茶叶也跟着溜进了嘴里,他还没有吃晚饭,不想再用过多的茶水来搪塞略微有点饥饿的胃囊。他一边嚼着那片茶叶,一边看着一则国内发生的新闻,正被一则新闻带进浓厚兴趣的时候。“嘟,嘟”两声轻轻的敲门声从外面传了进来。

    “请进。”兴许加班的工人提前完成工作下班了。工人们知道不管加班多晚都有领导在陪着他们,大多数的时候是傅铭宇,下班到办公室里告知一声,使领导放心知道工人完成了手里的活,没有出现任何闪失。

    傅铭宇在说请进的时候,看了一眼办公室里电子钟。还好,比每晚加班后下班的时间提前一个半小时,对于工人们来说是一件极高兴的事。即使提前下班,得到的加班费跟每天也是一样的。

    傅铭宇是看到吊车把构件安装到位,工人们开始用螺栓紧固的时候回到办公室的,只要解除吊车负重就算完成任务,他核计也该是工人下班的时候。

    门,敲过两声后并没有人进来,接着又是两声轻轻地敲门声。

    傅铭宇站起身,走了过去,打开了门。

    “总监,没想到是您来了?快请进。”傅铭宇打开门的时候,眼前是一个个子高高,头发黑黑略有点自然的蜷曲,炯炯的目光中向他传递过来一种热情,这种热情除了朋友之间的那种友情,似乎还有一种隐隐的难以言说的亲情。有过以前的接触,傅铭宇见到来人是加藤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激动。也许不是在上班时间,加藤没有穿那身绿色的工作装,而是换了一身跟北星公司工作服差不多颜色的便装。

    “傅经理,我这种不请自来的方式算不算是冒犯。”加藤跟着傅铭宇走进了办公室,当他看到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说话的语气表现出一种亲和。

    “总监先生,你这样说就严重了,到了这里,你是我们的客人,我们欢迎你,大门愿意为你打开。”

    “傅经理,不要这样客气,咱们不是朋友吗?”傅铭宇的客气源于加藤的礼貌。礼尚往来。

    “对咱们是朋友,愿咱们成为诚挚的朋友。”

    “除了友情上的挚交,我想咱们还应该有一种能说得上的特殊的亲情。”当加藤把这句话有意无意中说出来的时候,他的白皙俊靓的脸上,似乎被情感激发出的血液,充塞了一层淡淡的粉色。如果说一个男人也可以用美貌来形容的话,加藤是傅铭宇遇到的长相最美貌的男人。且不说大大的双眼皮下那双眼睛如秋水一般的明亮,单眉宇间透出的那种坚毅就够让人琢磨和赞叹的。能够练就这种有形无意的坚毅,似乎向人们表白自己的精神世界经历了不同一般人的淬炼,表情似乎有一种无可言喻,无可探究的奥秘。按着中国儒家的评判,他已经是四十不惑的年代,经历的事情也早就让他认清了世界。把人世间所有的事都看得平淡了,而像他这种精神状态,似乎还在锁着青春的那股朝气舍不得放弃,那股朝气除了使他显得年轻,活力,更有一种对人生,对事业有着不尽追求的力量。

    当一个人把“亲情”这两个字跟你说出来的时候,好像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不过,在这种场合探究这方面的话题很不合适。加藤并没打算把刚刚打开的话题延伸下去,正要突峰回转却被意外打断了。

    “傅经理,我们下班了。”这个时候,有人来到了办公室。加藤刚走进北星公司的办公室,还没有说明来意的时候,一个瘦高驼背的工人推开了办公室的门,是跟吴爱民在一起干活的苏方达。

    苏方达见到傅铭宇身边站的是日本公司的监理加藤,并不陌生,他总是会在北星工人干活的地方出现,在工人的心理,加藤不像别的监理只带着眼睛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加藤除了指出工人们在干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的事项,在工人遇到危险系数较高的时候还会叮嘱一定要注意安全,工人们都知道他是最友好的日本监理。

    苏方达用一句“您好”跟加藤打招呼,加藤也同样回应了他一句“您好。”

    “下班吧,回去好好地歇歇,车早联系好了,在厂外的门口等着呢。”

    “傅经理,我们下班了。”苏方达说完离开了办公室。

    加班的工人走了。整个二号机组工程场地只有傅铭宇跟加藤两个人。

    “怎么,你今天没有休息?”傅铭宇知道日方公司每到双休日都休息的。

    “今天一号机组出现了一点故障,不过现在已经解除了。干咱们这一行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是不可能完全的按着法定假日来执行作息时间的。不过我看你们倒是真的很辛苦,节假日几乎都没有休息时间,天天晚上还要加班到九点。”

    “没办法,工期太紧了。”

    上班的时候,傅铭宇几乎天天都能看到加藤,有时候一天会打几个照面。不过,两个人只是象征性的打个招呼就过去了。那天,在牛车水的雅斋茶馆他们谈话以后,感情变得亲密了。有时候工作需要,加藤也会来到北星公司的办公室,傅铭宇也去过日方的会议室谈论过机组设备的问题,都是公事公办,表现不出一点个人感情的外漏。

    加藤说的一号机组,傅铭宇也一直在关注着这台机组的运行状态。由川渝公司承建的一号机组已经连续运行四个多月了,按国内新安装机组的运行标准,到三个月就要停机进行一次全面的大检查,确保一切正常安全的情况下,再点炉运行。至于一号机组运行到什么时候才停下来,还是只要机组不出现故障就一直运行下去,傅铭宇的心理一直是个疑问,没有问过任何人。他关注的并不是这些,关注着一号机组每天把大量的可燃性垃圾焚烧后的效果。这些可燃垃圾尽管跟一定数量配比的煤和炼油后产生的废料,一起通过流化床的形式推进锅炉里面燃烧,在人们的预想里一定会产生大量有毒有害的气体,即使不是有毒有害的气体,最起码也会有大量的污染气体产生,比如冒出黑烟来。出乎意料的是,比同类型任何机组都小得多的钢制烟囱,只是在点炉的时候冒出了一股黑烟,平时居然看不到任何冒烟的迹象。北星公司承包安装的只是一些常规的机组设备,涉及到核心技术的设备,都是由日方公司亲自安装。同样类型焚烧垃圾的机组在中国也有很多处,效果终不很理想,有时候燃烧后产生的有害气体比垃圾本身带来的污染还要严重。

    垃圾处理始终都是社会的大问题,社会发展,人类文明程度的进步,总不能被自己努力改变的生存的垃圾而阻碍。真正能做到垃圾无公害化处理,实在是一项不可掉以轻心的科技公关。

    傅铭宇第一次有幸在这里看到了这样的机组,并亲身带着队伍来安装。对于北星公司来说,越是安装超大型的机组越是强项,以前,像这样的小型机组根本看不到眼里。今天,却不为自己安装这样的小型机组而感到大材小用。无论转换的能量,还是社会价值,都不是其他单纯燃煤大型机组可比拟的。他知道用不了多久,由北星公司承建的二号机组,还有以后的三号机组都会像一号机组运转起来。把可燃性垃圾作为燃料进行无公害化处理,还要使燃烧产生的热能带动锅炉达到做工的标准,产生蒸汽为炼油提供能源,再利用余热发电,这种说起来简单的物理现象,实实在在的包含着世界级的物理难题。攻破这些难题不知有多少物理学家在竭心尽虑的努力着,世界上只有很少的国家掌握着这样的技术。目前,中国的技术还不能达到世界领先,尽管中国迟早会掌握这样的技术,甚至超越眼前自诩其能的国家。但是这个迟早竟是刻不容缓让人们慢慢去研发。不及时的想措施,不知会给人口众多的国家(每天产生的垃圾因得不到合理处理)将带来多大的烦恼。傅铭宇的心理,我们尽管不是物理学家,但是我们每天都在干着物理工程,物理科学改变着人类生存的面貌,物理科学也在改变着人类的生活方式,物理科学也在决定着一个国家的世界地位。

    涉及科学研究成果,属于国家机密,傅铭宇从不会触及,加藤也严守着他的做人底线,从来不向人透露任何有关科技领域的话题。因此两个人单独见面的时候,不谈及工作,工作只在工作场合拿到桌面上讲的公事。一个国家公民最基本的道德底线是,绝不涉越任何给国家带来不利的因素。

    “傅经理,您想喝酒吗?我今天是专门来请您去喝酒的,如果没有您那天的提醒,省煤器出现质量问题及时的向华源公司汇报,不知给日本公司带来多大的麻烦。一切都公事公办,有时反倒更不好办。即使没有这件事,我也很想跟您多多单独聊聊我的心里话,聊聊海连湾的人和事。”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正事,一个日本人打算跟自己聊聊海连湾,海连湾是自己的家,是养育自己父母,祖祖辈辈亲人的爱土。跟日本人有什么关系,如果说有关系,那就是曾经侵略烧杀抢掠奸淫妇女遗留下的仇恨。他,又要打算干什么?小日本鬼子当年在海连湾都干了些什么,难道他不知道吗?就像日本人在南京都干了些什么难道忘了吗?当然,既然你想要聊聊,自己更没有怕跟你聊聊的道理。

    傅铭宇想到这里,表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在不知对方意图的时候,尽量克制着情绪,尽量保持着冷静,毕竟任何事情不是个人感情用事就能起作用的,更何况人家是以朋友的身份主动来邀请自己。

    刚才,傅铭宇的心里也曾想过,那些下班后晚饭都没吃,直接去赶出岛末班车的工人,目的是到文礼痛痛快快的喝上一顿小酒。的却,他也有想喝点酒解解心乏的念想,但又一想,这算是什么?是庆祝吗?毕竟受伤的印度人阿布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遭受痛苦的折磨。

    “加藤的邀请,傅铭宇更想听听他心里到底藏着怎样的故事?很多话题从时间上看,似乎有些陈旧,但对一个民族历史的沉重痛觉来说,绝不会因为时间的推陈而忘记曾经的耻辱。历史劫难是最能惊醒民族魂魄的,更能使后人知道未来的路将会怎样走下去。”傅铭宇心里想着,嘴里却说,“其实我也早就想酒喝了,只是这个身份带头出去喝酒总是觉得说不过去。不过你来邀请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增进个人感情,还是公司在这里工作的开展,这样的酒我会喝得心安理得,即使再想说三道四的人,也不会挑出毛病来。”

    “咱们去金沙酒店。”加藤提议说。

    傅铭宇没有拒绝,加藤走在前面,傅铭宇跟在后面走出了办公室。离开厂区的时候,傅铭宇关掉了运转一天还没有靠近就觉得滚热的柴油发电机,整个场地顿时黑了下来。

    傅铭宇开着车朝着岛外的方向驶去,加藤左侧并排坐着。

    这里的夜晚刚刚开始,尽管是星期天,裕廊岛的工厂依然到处灯火通明,机械运转的噪音绝不甘心让裕廊岛的夜晚有片刻的宁静。尽管人们想尽一切措施,力争用最先进的科技使一切不利于环境的因素降到最低,但是像终究没有发生一样显然是永远不可能的。公路上上下班车辆的高峰并没有因为夜晚的到来而减少。傅铭宇的车走起来也慢得多了。两个来自不同国家的人,行走在另外一个国家的公路上,车窗外面灯光烁烁,绿树荫荫,跟白天的繁华富丽比起来又煞是一番风景。不过这一切跟自己又有啥关系。略带一丝凉爽的夜景比白天更具使人迷幻陶醉的色彩。历经半辈,走南闯北,傅铭宇虽觉心中文不成词,却颇多感慨。

    趁年华!血气方刚,浪花涌起,中流搏击;

    莫悲叹!青春以往,白头侵鬓,夕阳早逝。

    “给你讲一个故事。”为了缓和沉闷的气氛,傅铭宇一边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的车,一边说。

    “说来听听。”尽管加藤说完没有再说什么,也知道从这个中国汉子嘴里说出的一定跟中国有关,他甚至知道他的身份,这个车轴汉子心里只装着自己的国家。那是一个多么广阔,又充满神奇的地方,每一件发生过感人至深的大事,都深深教诲着他这个党集体的一份子,一定要爱国,爱党,爱人民。尽管一个人的力量轻若鸿毛,但所有人的力量团结起来,将是无可比拟的,没有任何事做不成的。众人齐力一声吼,山摇地动;众人齐挥一把汗,泥流翻滚。

    特别是跟一个外国在一起的时候,更想让人知道真实的中国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假如跟别的中国人在一起,加藤的心里总是还有些戒备的,他们要说的故事一定会充满侵略、血腥、杀戮,似乎把这种仇怨当着一个外国人(特别是日本人)发泄得越激情,越能体现自己心里爱国的挚诚,如果那样的话,这晚的邀请反倒给自己带来了麻烦。

    通过以往的了解,他意识到这个跟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中国汉子说话做事是讲究分寸的,不会用尴尬的话题损伤他们刚刚建立起的友情的。

    不过,有些话题,再不能对对方深入了解的时候,是不能轻易说出来的,谁又知道苟不言和带来怎样的结局。傅铭宇同样不知道,加藤心里对中国,特别是对海连湾有着血肉相连的感情,海连湾既是他的家,同样也有加藤的祖宅,加藤此来的目的正想听到更多海连湾里发生的事。

    中国,这个历经无数屈辱历史悠久的国家,民族英魂一次又一次枕戈待旦秣马厉兵,战斗民族凭着血肉之躯捍卫着每一寸沃野疆土。击不败,打不垮,克敌制胜的根本除了钢铁般的意志,精兵利器首当其冲。

    动物界里,傅铭宇最喜爱的莫过于马。历代文人都不惜笔墨,花费极大的心思,唯恐才艺不精,留下太多赞美马的诗画。马,在中国战争史上以无法抗拒的力量左右着战局的成败。

    古之征战,马踏边城,昼行夜伏,千里飞骑;

    去病神勇,马健兵强,单于遁北,南无王庭;

    六骏昭陵,马之神威,边塞安然,万国来朝。

    “中国有一个人口不多的少数民族,虽说人口不多,但历史上却让世界闻之胆寒,曾经以不过区区几万的铁骑开创了历史中国最大的疆域。”

    “你是说蒙古族吧,还有他们的头领成吉思汗。以前的时候我听我母亲说过,成吉思汗的铁骑横扫过世界很多国家的疆域。建立了元朝。”

    “包括日本。”成吉思汗的铁骑踏没踏破过日本,那段历史傅铭宇也不能讲得清楚。若那时马足未至,说明那里当时还不足以值得征伐。傅铭宇这样说是有意试探加藤的反应。加藤沉默不语。

    “我说的正是蒙古族,成吉思汗带领蒙古铁骑之所以要横扫世界,除了他们有着草原游牧民族彪悍的性格,最不可忽略的是他有着强烈的复仇心里,世界任何时候都是处在你不征服别人,就被别人征服的生存法则。如果满清不是闭关锁国,中国的近代史将会彻底的改写。

    蒙古族之所以强悍,与他们生存的草原环境有着很大的关系。草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是一个到处充满野性和血腥的地方。是强者生存的领地,随处可见的狼群。那里的人从小被狼教会了勇猛。那里有冷兵器时代最优势的武器——马。成吉思汗之所以成为征伐世界的大汗,因为他们拥有那个时代最神速,最勇猛的武器,蒙古战马和蒙古弯刀。战马这种具有时代闪电特色的武器成全了蒙古铁骑的威名。战马是来自草原原有生存的野马,野性越强,作战越勇猛。

    蒙古人征服敌人的第一步要驯服草原上的烈马。驯服烈马不仅仅凭着勇武,还有机智,那个时候还没有任何超过野马狂奔的实用性。彪悍的蒙古人用更好的办法来制服这些狂野的家伙。他们的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马杆,马杆上套着一根长长的牛皮皮绳,野马在前面狂奔,他们手里举着套马杆在后面追赶狂奔的野马,他们就怕野马跑的速度不够快,劲头不过长,野马奔跑的速度越快套马就越不容易,越刺激。野马跑累了,骑在马上追赶野马的汉子把长长的套马杆顶上一个下垂的绳套准确的套在野马的脖子上,挂着绳套的野马就像戴上了笼头,再也跑不出套马汉子的手掌。为征服野马汉子最好的庆祝就是敬上一樽草原烈酒。

    只有草原烈酒才更能激发套马汉子的勇猛刚烈,举起酒杯敬过长生天,再一口热辣辣的烈酒下肚,随之高喊好酒,过瘾。直到今天,草原人们依然酿造那种祖传的草原烈酒。

    人,是自然界众多物种里其中的一种,人,也是从众多野性物种里衍化而来的物种,每个人的身上永远都有着一种逃脱不掉的野性,或者说每个人的心里都向往着一种野性,每个人都在努力的征服着这种野性,都想拥有草原汉子手里的那种套马杆。”傅铭宇说到这里,看了看加藤,接着说,“想不想去尝一口那种把草原汉子都能醉倒的好酒、烈酒——草原醇。”

    “想,只是到中国的蒙古草原,这个愿望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

    “走,我领你去,很近,用不了几分钟的车程,这里牛车水的一家酒馆里就里有那种来自草原的烈酒——草原醇。”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午夜已过,傅铭宇躺在床上依然没有一点睡意,眼睛望着窗外,这里的夜跟海连湾比起来一样的黑,楼上探出的走廊遮挡了月儿弯弯繁星满天的夜空。这里很少受风的搅扰,因此隔着两栋板房还能清晰听到醉酒印度小黑蹩脚的唱歌声,尽管不知道歌词的意思,声音分明充满着悲伤。尽管傅铭宇喝了比平时还要多的高度白酒,非但没有一点醉意,头脑反倒更加清醒。有些事情实在使他无法理解,一个日本人的身体里居然流着一半中国人的血液。

    “他为什么会对自己说出了心里话?自己跟他并算不深交,难道因为自己是海连湾人吗?固然不是,到底是为什么?难以说清。”一个接一个问题不停地在大脑里发问。

    “是信任。对。是信任。世上再没有比信任值得托付的。如果他不跟自己说了,也许永远没有说的机会,他的故事将永远烂在肚子里,烂在肚子里的故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烂在肚子里对于他来说,是永远无法释怀的包袱。跟自己说了出来,就事论事尽管起不到任何作用,但他的心里显然轻松了许多。他倒轻松了,自己倒生出了很多的疑问。他究竟担心的是什么?或者说,他究竟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自从那晚听完加藤的讲述,傅铭宇的心里再也没停止过回忆。回忆加藤当时说过的每一句话,说话时的表情跟语气。不可置否,自己是地地道道的海连湾人,但对海连湾曾经的过去又知道多少?海连湾曾经经历过怎样的劫难自己除了道听途说却知之甚少。

    世上没有任何仇恨是平白无辜的,就像海连湾人对日本人的仇恨,完全源自日本对中国,对海连湾平白无辜的侵略。在没有对中国的侵略之前,海连湾人根本不知道远洋彼岸还有一个日本国,即使知道有日本国,绝没有任何仇视的心理。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人们读到这两句诗的时候,不能不想到千年之前的大唐国朝,王摩诘在送日本友人晁衡回日本国的时候,对着苍苍大海隐伏的险情,为友人晁衡心添多少惊怕。

    如果说一千多年前的日本《源氏物语》,是世界最早的长篇写实小说,作者紫式部一定对当时的中国文学有过更深的理解,或者说那时的中国文学一定深受日本人的追捧。如果不是对中国文字有着更深的理解,是无法解读跟体会到中国古代文学的奥妙。

    大国泱泱,相如之文赋,不过虚饰齐楚之一隅;华夏风烈,诗词兼书画,赏玩不尽如烟之浩海。

    难怪无数人曾有过深思奇想,日本文字跟中国汉字如此相像,到底有没有关联。世间一二之巧合不足为奇,无数的巧合又怎么解释的通。“方士徐巿等入海求神药,数岁不得,费多,恐谴。”太史公是离秦朝最近的史官,留下确凿无疑的史迹明证。世上本无神药,徐巿怕罪责,隐名姓,去不回。谁又能知道是不是远涉重洋到了日本岛,防止秦时酷刑,远离中国海岛悄无声迹的隐遁起来,在中国汉字的基础上另辟新字。文字,没有确凿的脉络传承又怎么说得清根始渊源。

    晁衡绝不会想到,千年之后,日本人对中国无端的侵略,远比大海鱼鳖可怕得多,日本人占领过的地方,彻底变成了人间地狱。对于侵略者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他们是听不进任何道理的。对于侵略者来说,为自己国家做出的贡献越大,对于被侵略的国家带来的伤害就越大。如果一切伤害只是在战场一刀一枪拼杀造成的,还不能说是残忍。如果是对毫无反抗能力的平民惨无人道的杀害,那就是跟战争没多大关系的魔鬼之举,犯下人类最不能容忍的罪恶。

    如果说在很多年以后,傅铭宇还能把加藤那天跟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的话,一定会说,是草原醇起了作用。事实,傅铭宇之所以对此事念念不忘,在于平时总对这个杀人成性的倭国多有感愤之心。使人疑问的是,什么样的水土,什么样的食物,使他们对同类毫无慈善同情之心。加藤那晚说过的每一句话,在他记忆里反复深思,以至于那天的草原醇,好像根本没有对他的神经味蕾起到刺激的作用。

    几杯草原醇下肚,傅铭宇从加藤嘴里听到的话非但没让他产生一点点的醉意,反倒像醍醐灌顶更加的清醒。他惊讶的发现,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海连湾人,在加藤面前居然变成一个根本不知道海连湾过去的外人,反倒从来没有到过中国的日本人倒成了跟海连湾有着深厚情谊的真正的海连湾人。

    以前的时候,自诩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总是半含回味半含羡慕跟他们这些小子辈们说,你们这一代可算是赶上好的时候了,至于说真正好在哪里?总是拿出一桩又一桩的铁证跟他们摆摆,唯恐小子们记忆不牢,总用一种带有教训的口气。好就好在他们这些小子辈尽管心里不服,却很有教养,少有跟人当面反驳公然顶撞的。但心里反感实在懒得听下去,眼里自诩拿来教训别人的人,活得实在太没气囊了。于其窝窝囊囊的活着还不如当时就死去。如果哪个小子辈说出什么质疑的话,一定让从那个时代幸存下来的人伤心欲绝。这些小子小时候毕竟受过寒冻、挨饿、瘟疫,疾病的苦。对于那些动不动就教育人的老一辈来说,挨饿受冻早已不算什么,能够活下来已经是莫大的福祉了。

    以前的时候,傅铭宇自以为心里对海连湾饱含着深深的爱,但究竟什么是爱,爱那里的什么?有人说,什么都爱;爱的理由和根源是什么?也有人说,爱是不需要理由的。这种毫无道理胡搅蛮缠的说辞纯粹有些强词夺理。

    人们深爱海连湾的理由也许是这里濒临大海,大海和奇异的地貌留住世代在这里生活的人们不愿走出去,吸引着外面的人纷纷地来到这里,绵延几百公里的海岸线有的地方分布着天然宽坦坦的大沙滩,那些带有激情的狂涛,一旦触及到延伸到大海深处的沙滩,顿时失去了高扬的势头,变成一波又一波翻滚的波浪,亲昵地舔着沙滩,温顺得好像从来没有过一点澜狂,带不走人们严肃的惊悚,倒是带来了无尽戏弄的欢笑;有的地方临崖而下,百米高的山崖下面任凭大海怎样的狂啸,一点也奈何不了上面人们安逸的生活。这里跟大陆板块紧紧地相连,生成不了台风掀起的势头,反倒台风从这里登陆给大陆带来大面积雨水的润泽。

    这里的平静成全了人丁兴旺,人们并没把金钱看得多么重要,安逸的生活才是人生的大事,即使物质上生活得贫穷,精神上没受到多大的打击,心里照样安然的活着,贫穷受苦又不是从他们开始的,骨子里遗传着对苦难极强的抗御力。世上的事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不是你想安逸就能安逸的,不是你能安逸别人就让你安逸下去,当人们认清世事的时候,才真正明白,安逸的生活除了使人们的意志变得消沉,没有任何好处。

    “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中国人,半个海连湾人。”加藤温和的声音犹如一口草原醇下肚,涌动的血液使傅铭宇心里顿时感到一颤。

    “我的父亲是中国人,是海连湾人,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听到加藤的话,傅铭宇只是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长相不俗的家伙,在他没有超脱常人理解范围的时候,几乎认定了一个假设的概念,心里对这个假设甚至充分肯定为确凿无疑的事实。那就是他的父亲当年一定做了汉奸,做了不知给海连湾带来多大伤害的事。最后逃亡到日本。难怪他汉语说的如此流利,一定是受他汉奸父亲的教导。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跟日本汉奸的后代在一起喝酒,有私交算怎么回事?他跟自己接近又揣着什么目的?不要说是一个党员,即是一个普通百姓不能不想到这些。尽管自我生存的境界称不上清高,但绝不会做出使自己灵魂感到不安的事来。想到这,傅铭宇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下来,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没有冒然接下加藤的话,加藤接着说,“尽管我父亲早已去世了,但他给我留下的记忆里,永远珍藏着过去的海连湾。”

    加藤从傅铭宇的情态变化里似乎看出了些微端倪。防止误会造成尴尬局面,用最简短的话说出了事实真相,“我父亲是因为保护我母亲,杀了日本大兵,不得不离开海连湾。”

    傅铭宇这才安下心来,细细品尝着草原老酒的醇香与浓烈,耐心地听着加藤娓娓道来。

    ***

    中医看病、佃农种地、渔民打鱼,佃农大量的收成规了地主,渔民舍生忘死卖命的收获都被船老大的吞占。世道索然,今天是昨天的延续,明天是不是还在延续着今天,还是未知,似乎没有人去关心。所有人都各自操持着自己的生意。尽管大多数人活得贫穷,也还算安心。几十年前的海连湾就是这个样子,在人们看来世界永远按这个样子活下去。

    唯有中医的行业最是让人羡慕和尊敬,只要还活着,谁都免不了有疾痛贴上身来,找中医把把脉,没有中医的苦药汤连活着的底气都没有。那些穷杆子自不用来说,特别那些有钱有势的更是活得惜命,死亡尽管司空见惯,但像秋风扫落叶般的收割实在令人胆寒。稍有不适,总觉得被死神给缠上了,不惜带着厚礼客客气气的去拜访老中医。在西医没有传到中国之前,人们并没有因为疾病而感到自己的健康和寿命受到影响。就像帝国时代那个极力主张闭关锁国皇帝说的那样,“我泱泱大国,地大物博,应有尽有,不需要蛮夷的任何东西。”残酷的现实,不是你不需要蛮夷的东西,蛮夷就不在惦心你的东西。

    尽管海连湾江湖游医随处可见,但真正称得上世家的只有利民堂。不要说在西山一带,即使在海连湾所有建筑里,那一爿三层纯木结构的利民堂古建筑也是让人称道的。利民堂是中医李氏家族的传承。坐堂中医大多是李氏祖上传承下来的医道。谁知到了少东家李明义这一辈只有他一个男丁。虽然支脉稀疏,但少东家绝顶聪颖的天性并未让老东家感到祖业传承的危机。虽说少年顽劣的性情并没使老东家感到担心,但是遇事鲁莽不计后果倒使人觉得前途渺茫。少东家从小爱读书的天性没有脱离李氏家族好学的根脉,从识字起便对流传下来弥足珍贵的书籍钟爱有加。在很少有人识字,即使识字遇到《黄帝内经》也连连叫苦难懂的时代,他居然能完整的背诵出来,一时成了海连湾街头巷议的奇闻。又受老东家因材施教,年岁少,医道却显精妙。

    李明义对中医书籍天生的禀赋让那些满清遗留下来的读书人感到羞愧无颜,曾几何时,在试图通过科举改变命运读书人的眼里,像《黄帝内经》之类的古典书籍并不如流。凡跟科举无关的书籍都无关紧要,在他们眼里科举是把人引向富贵最捷径的路子。就像一根干枯得没有一点水分的藤蔓,无数的人死死抓着努力向上攀,藤蔓牢不牢靠,能不能上得去,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一根藤蔓抓着,心里多少还有一点希望。在那些人心里,解救别人永远没有解救自己重要。学习知识固然不是坏事,但学到知识起不到任何实用价值,反倒不如不学。多年苦攻与富贵无缘,倒成了人们的笑料。到头来连种地打鱼的人都看不起那些死啃书本的读书人。在他们看来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社会动乱,科举制度早已经废了,读书还有什么用,倒不如抡起胳膊甩开膀子真刀真枪踏踏实实的去谋生活,谁挡住了我们的活路就跟谁拼下去,毕竟无论在哪个时代想法活下去才是头等大事。

    尽管海连湾还没有糟乱到使人无法生活的地步,但外面一股股暴戾的邪风已经让人们心里感到不安,担心这种按部就班的生活还能不能继续下去。

    西山脚下的利民堂显得比以前人多了起来,很多的人不是为了看病,是来打听消息的。穿着自家女人纺线、织布、亲手缝制的对襟白褂的老伙计,尽管还在跑里跑外照常的忙活着,人们发现他变得闷头门脑像憋着一股气,跟以前比起来话更少了。越是这样,人们越是以为他一定得到了确切消息,想跟唠叨几句的心理变得更急切。

    人们心里之所以有更多的疑惑,是他门根本不相信战争会发生,根本不相信从没招惹的日本会平白无辜的侵略到中国来,更不相信会打到海连湾来。在这些老实巴交人的心里,自己没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来招惹自己。他们心里总抱着一个可笑的想法,认为这就是天理,人怎么能胡乱做出违背天理的事来。

    “有啥消息老早说出来,大家也好早点做准备,既然连你都知道了,还算啥秘密。”

    “我一直没离开过利民堂,哪里知道啥消息?”如果再问老伙计,就恼了,“小鬼子都打到中国来了,你去准备吧。”

    “我问的不是这个,问的是打没打到海连湾。”

    其实老伙计啥消息也不知道,心里郁闷是因为,人家过着好好的日子,凭什么无缘无故的侵略人家。人们还是想从他嘴里听到他对世道变化的见解。问得多了人们非但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反倒惹恼了老伙计一顿怒斥,“我要知道怎么办我早就出手了。”

    洪涛涌起,击岸拍石;鱼鳖扬鳞,鹰隼奋翼;云海翻腾,人心恐惶;日月隐耀,明珠无光;万民之殃殃,沉沉如膏肓;神龙之觉醒,东方升红日;热血之挥洒,冉冉起救星。

    不远的街上,铁匠炉里的炉火正烧得红红的,一块块红红的铁块在师傅小锤徒弟大锤,一小一大有序锤击下,变成了人们常用的工具,打好的鱼叉,鱼抢,铁锹,镐头之类,一堆堆整齐的摆放在外面的空地上,在人们的意识里,用不了多久,生活照常回到以前那种安逸的状态。这样的小作坊算是海连湾最早的工业,这里的手艺人打造出的工具远近闻名,不过他们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工程师和机械师的称号,更不知道工程师和机械师是干什么的,好像这些人跟自己的生活没有一点的关系,或者说自己的生活里即使没有这些人,不也一样活得好好的吗?

    正因为没有工程师和机械师,才制造不出动力强大的火轮船、杀伤力强大的火力武器,正因为很少有人走出去,也不希望有人走进来,才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要紧,要紧的是人们从心底里根本不想去知道外面世界是什么样子。可怕的是外面世界早已做好了来犯的打算,这里还在没事一样过着安逸的生活。人们生存的理念变得越来越死板,任凭外面的世界什么样子也不关自己什么事,反正这里什么都不缺,最不缺的是战争,各自过各自的日子,没有一点野心打算去触犯别人,因此愚蠢的认为,别人也不会来侵犯自己。

    尽管这个民族曾经经历过无数战争的洗礼。战马、战车、战刀,一切代表时代特征最先进最有力的产物,都在战场上发挥了最大的作用,成了攻击敌人战胜敌人最有力的武器。从来没想到大海会成为战争和侵犯最有利的通道,在人们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小鬼子的火轮船强行来到了海连湾,威力凶猛的炮弹震裂了糊在雕工精美窗棱上沿用了几百年的毛头纸,街道里四处乱窜的枪响吓坏了躺在炕上安睡的孩子和女人,惊悚中悄悄地问出去探听消息的男人,“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日本鬼子侵占了海连湾,杀人放火无事不干。”

    “咱们可从来没去冒犯过任何人。”男人的回答似乎是世上最强大的理由,似乎是在说这还用说下去吗,我们从来没触犯过别人,别人就不应该来侵犯我们。

    从来没抱着触犯别人的心里,同样也疏忽别人来侵犯时的准备跟打算。那些集纳物理学、数学、化学众多学科合成的极具杀伤力的武器一亮相,人们顿时都傻了眼。人们这才知道这些工程师、机械师、高级技工努力研制出来的东西,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夺命武器,人们这才知道自己铁匠炉里锻造打制出来的家伙,只能用作吃饭的工具,光知道吃饱了,穿暖了,把身体养得胖胖的又有什么用?

    傅铭宇知道的海连湾,是几十年以后的样子,如今的海连湾很少再看到已经过去的影子,不是人们不愿意把那段耻辱留住,新中国发展的大潮根本容不下那些丑恶行迹占有珍贵的土地。唯一留下在城市穿梭的有轨电车也不再是原来的样子,乘务员手里摇响的铃铛,似乎在告诫人们小心列车,似乎在告诫人们,小鬼子当年侵占海连湾时,列车经过可不会像今天这样的客气。

    乘务员手里的铃铛成了敲击人们灵魂的警钟。这里不但有国家出名的海事大学、理工大学,为国家时代发展培养了一批批精强能干的工程师和机械师,率先发展起来的重型工业,为国家富强奠定了坚实牢固的基础。

    ***

    在人们眼里,利民堂的灾难是李明义救了一个日本姑娘带来的祸根。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李明义救不救日本姑娘利民堂的灾难都不可能躲得过去,整个海连湾都陷入一片灾难之中。海连湾的灾难是谁带来的,日本人。从日本人侵占海连湾的那天开始,灾难就开始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海连湾都躲不过去的灾难,利民堂又怎么可能泰然独存。如此人为制造的史无前例的灾难,岂是一个弱小的女人能左右得了的,何况她也是其中的受害者。

    “小子,叫我说你这干的可不是啥好事。现在人们恨不得这些东西给剁碎了,扔到锅里煮了,你还敢把仇人带回利民堂来。利民堂以后甭想再有好日子过了。”民族仇恨跟个人仇怨不同,无形的愤怒像涌动的潮水,不管好的坏的,恨不得把一切都给吞没。满脸皱褶的老伙计一向对李明义总是敬重有加地称呼“少东家”。这天说话却毫不客气。

    老伙计几代在利民堂做伙计,像李氏家人几代都在经营利民堂,像庄稼人依靠庄稼地来生活。利民堂使老伙计旱涝保收在海连湾顺顺当当的生存了几十年。看惯了无数生活的艰难,命运的悲惨;听惯了无数撕心裂肺生离死别的哀嚎。悲悲戚戚的人们忍受着痛苦的折磨。

    利民堂的一切对于他来说就像生命一样珍惜和爱护。老伙计从小看着利民堂的少东家长大,利民堂老东家为人厚道,从来不薄待下人,对老伙计尤其呵护。在老伙计的心里利民堂是值得他付出一切的地方,老伙计的父亲去世后,他接替了父亲的职业,利民堂的东家就是他的亲人。李明义小的时候,老东家让他管老伙计叫叔,老伙计说啥不应,说咱海连湾人是最讲规矩的,主子到啥时候都是主子,下人到啥时候都是下人,不管啥时候都不能乱了规矩。

    自日本人从深海口登陆到海连湾,老伙计就像变了一个人,看到李明义把一个日本女人带到了利民堂,老伙计就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带着一股怨气把叫了二十多年的“少东家”换成了毫无礼貌的称呼,手里一边替李明义带回来的日本姑娘熬着药,一边毫不避讳直呼李明义,“小子”。

    李明义不介意老伙计对自己的称呼,相反倒让他觉得更亲切。

    “怎么会呢?她可是一个病人,咱们利民堂就是给人治病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救人?世上可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去救。”老伙计听到少东家的话,非但没有被折服,反倒把一腔的愤气朝他撒了出来,“小子,你别跟我犟了,跟我比起来你还是活得太嫩了,你站在门口看看,外面哪个人没有病,即使他们个个表面看上去都还体格健壮,行走自如,但是从他们的表情上不难看出,心里都被一块不可言状的症结折磨得苦不堪言。这才是真正的病,才是真正需要医治的病,救!难道他们不需要救吗?怎样救?你能救得了吗?面对这样的病,咱们利民堂却束手无策,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这纯粹是没事找事,多管闲事。”

    老伙计说完,李明义特意朝着外面看了看,街上行人明显减少,人人的表情丧魂落魄,就像刚刚失去了亲人,亦或是亲人即将失去的样子。尽管外面的阳光依然明亮,但人们一点也感受不到阳光给人们带来温暖的感受,尽管太阳把大地照得到处一片的明亮,但是人们就像生活在黑夜里一样,依然看不清眼前的路,是人们的眼睛出了问题了吗?不是,正像老伙计说的那样,是人们的心里找不到任何出路。

    “她跟那些害人的鬼子不一样,她是一个好人。”李明义狡辩自己没有做错。

    “好人!?我可听说了,她是魔鬼头子加藤霸川的女儿,能说她是一个好人吗?”

    老伙计说的没错,魔鬼头子的女儿也是魔鬼,尽管她还没有干出一点坏事,那她到海连湾干什么来了,不就是打算来干坏事吗?老伙计这样一说,李明义心里也预感到自己的确不是在做一件好事,的确是自己多管闲事了,魔鬼头子的女儿想死就让她死掉好了,关自己什么事。看看大街上一张张惶恐表情的脸,就知道海连湾人过的是啥日子。

    “你走吧,你已经完全的康复了。不过你走了以后,在你做坏事的时候要好好的想想,是利民堂救了你,是海连湾的人救了你。如果没有利民堂,没有海连湾人,在你下船的那一时刻也许就已经死掉了,对于一个死人来说,是永远都不会干出坏事的。”

    加藤美子的身体的确是在一点点的康复,不过她心里的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她不明白为什么不在自己国家里好好的生活,却跑到别人的国家来搅得人家鸡犬不宁。特别是在刚一下船就遇到了这么好心的中国人,把自己领到了自己家的中药铺,还救了自己的命。心里的痛苦似乎比以前更加的严重了。她躺在利民堂药铺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紧紧地闭着眼睛,眼睛里含着泪,脑子里感到天旋地转,一种幻觉在她的脑子里浮现,辽阔无边的大海,海上的狂风掀起十几米高的巨浪向一艘火轮船凶猛的砸了过来,大海里,狂风和巨浪下火轮船就像小小的玩具,随时会被狂风和巨浪撕碎的危险。船里所有的人都惊慌了,害怕了,这是他们平生遇到最大的风浪,火轮船也许到不了地方就会葬身大海。那时候人们想到的不是火轮船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想到的是自己的家多么的美好。

    加藤美子的家是离广岛最近的地方,尽管广岛一样没有逃脱战争的侵袭,不过那里还没遭遇到更大的战争伤亡,人们从最初战争的恐惶里一点点的适应了过来,还算满足眼前的生活。树木、房屋、街道、往来不断工作、学习的大人和孩子,采购生活用品的人们。这一切就梦一样,过去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活着回去。战争最是没有定数的,无论再怎么懦弱的民族都有血性刚强的汉子,为了民族的尊严和国家的完整,心甘情愿把一腔鲜血洒在为正义反抗的战场,这样的人层出不穷,再凶恶的侵略者对不顾生死的热血汉子也感到恐惧,在侵略别人的战争中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活到回去的那一天另当别论。

    加藤美子不愿意睁开自己的眼睛,不愿看到眼前陌生凄惨的世界。

    到处都是苦难的人们,一张张惊恐的面孔,生命和家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一点的安全可言,树木灰土土的,绿色的叶子没有一点生机;街道乱糟糟的,流淌着污浊的臭水;房屋摇摇欲坠,随时都会倒塌,发出一声声惨叫……。

    加藤美子经历了一场死亡的劫难后,以为自己永远死去了,她不怕死亡,甚至希望自己死去。但生命的召唤让她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皮肤略微带着古铜色的年轻的小子,这不是天生就有的肤色,是海边的海风和沙滩的阳光使他变成了这个样子,是利民堂的草药把他熏染成了这个样子,一个壮硕健美的中国小子,是他救了自己。

    “不,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做伙计,我要留在这里跟你们学治病救人,只有我留在这里,那些人才不会到这里肆虐,这里才会平安。”加藤美子躺在到处充满草药味灰暗的屋子里,那颗瑟缩的心好像跟这里的人们一样没有安全感,她是反对战争的,更何况像这种打着战争的幌子跑到别人的国家进行残害和掳掠,正像她父亲说的是为了帝国的利益,被迫无奈才来到了海连湾。她原以为自己会葬身在大海里,但是她还是醒过来了,而且还是被侵略国家的一个小子给救了,家是回不去了,难道继续去干害人的勾当,包括去害救自己活过来的利民堂和利民堂里的人们。加藤美子醒过来的时候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你不能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里我们就完了。这里不会再有一天好日子过的。”除了老伙计别的伙计也跟着说。

    “海连湾人们会以为我们为了自保,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即使我们没干出一点对不起海连湾人们的事,也逃脱不了助纣为孽的干系。”

    “利民堂可是最注重声誉的,几代人经营下来的声誉不能这样说悔就悔了。”

    这是利民堂从来都没遇到过的一个病人,治好了病不走了,非要留下来做伙计,而且还是一个姑娘,一个日本姑娘。人们都知道,她是日本侵占海连湾最大魔鬼头子加藤霸川心爱的女儿——加藤美子。如果她硬要留下来,还真没有人敢硬生生的把她从这里赶出去,整个海连湾都是小鬼子们的天下,他们是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敢去招惹他们。

    “每个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她留不留下来利民堂都完了,不是利民堂完了,整个海连湾都完了,人人连命都保不住谁还在乎身上有没有病。就像一个人连脑袋都保不住,还在乎身上虱子咬不咬。”

    “这件事除非是老东家点头,除此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做这个主。有老东家在,我们是不会听你的,尽管你是少东家。”

    “老东家,你就说句话,这件事行还是不行。不过我们看是万万不能行的。”利民堂所有的伙计都围在老东家的身边。

    坐在古铜色陈年紫檀太师椅上的老东家,右手按着中间凹下去露出紫红色木质的脉枕,一脸凝重地看了看所有的伙计,看了看少东家,又看了看站在少东家身边的大病初愈的日本姑娘。伙计们希望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说出跟他们一样的心里话。坐在比他年岁还长的紫檀木椅上的老东家,一句话也没说,接着把头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好像有太多的心事需要思考,为这件事来打扰他,使他显得很不耐烦,没有人知道老东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加藤美子在利民堂留了下来。

    加藤美子留下来的原因,的确是为了打算保护利民堂的安全。日本人在海连湾到处的烧杀抢掠,奸辱妇女,到处都是人心惶惶,有她在日本人就不敢到这里胡作非为。有她在最起码利民堂是安全的,利民堂是安全的来这里看病的病人也是安全的,即使那些身上没病心里有病的人暂时到利民堂躲躲也是安全的。

    海连湾,就像在黑漆漆夜晚行走的胆战心惊的夜行人,看不到眼前的路是沟壑是险滩,到处都能伸出死亡的魔爪。人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一点不讲道义人伦的世界,感受不到一点生的安全,彻底的被吓坏了,即使有那么一点点豆萤大小的光亮,人们就像见到了希望一样,这小小的光亮在这样的夜晚显得太微弱了,甚至起不了任何作用,随时都会被掀过来的阴风和怒浪消灭得毫无踪迹。只有在这样的黑夜里,人们才知道光亮对自己有多么的重要,只有在欺压、凌辱、连自己的生命都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人们才知道如果有一支带领人们敢于起来反抗,敢于带领人们坦坦荡荡地活着,哪怕是堂堂正正地死去的队伍有多么重要。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璞玉细琢而成至宝,汉文精研遂得奇妙。加藤美子到了中国才知道,她对汉语填鸭式所学不过是被人拿来利用的工具。除了用于日常琐事简单的交流,对其博大精深的领略连皮毛也算不上。她虽说没有紫式部对白居易诗词狂热追捧的执著,但日文跟汉字极大相近使她对汉语情有独钟的喜爱,喜爱的根源是天生好学的禀赋,还是后天的缘缘,她自己也难说的清。在强大暴君面前,一个女人的力量尽管显得太渺小,但做人的胆气并没有因为她是女人,在死亡面前而显得懦弱。魔鬼头子加藤霸川尽管人性缺失,面对唯一女儿敢于用生命来抗衡,虎毒不食子的爱心似乎也拿她没办法。

    喜文者,必善于读书籍。加藤美子不想离开利民堂的原因,在她身体刚刚得到恢复的时候,得到老东家的允许,开始翻阅利民堂书柜里的书籍,除了诗词典章,很多都是中国古代的医学书籍。她简直不敢相信,具有中医宗脉始源的《黄帝内经》,早在几千年前,就已经参透人体经脉之大观。这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国家,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

    “昔在黄帝,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登天……;

    黄帝曰:夫自古通天者,生之本,本于阴阳。天地之间,六合之内,其气九州、九窍、五藏、十二节,皆通乎天气……;

    黄帝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凭她对汉语认知的程度,还理解不了这些古书的深精要义。求问别的伙计,没有一个人给她好脸色,都说识字太浅,能读得懂这样的古书早就当甩手掌柜了。

    只有对语言文字切实深入的理解,才谈得上是喜爱。加藤美子是被人带着一种目的,强行拉进学习班进行汉语培训的。没来中国之前她只懂得汉语的基本用语,到了中国才知道自己对汉语语言文字的理解,就像刚刚学会说话走路的孩子一样。粗泛浮皮的理解根本体会不到汉语语言文字的精妙。当她真正来到这个汉语语言文字源起国家的时候,对经历数千年演变的汉语语言文字的神韵和精要而折服。作为旁观者,对被事物牢牢困扰在其中的关键因素看得更透彻。在儒家经典的深奥文字里,加藤美子些微懂得儒家提倡的王道、仁爱、礼仪,表面看似极尽完美的思想,实际成了封建统治阶级比严刑峻法更有力管理的另一种大棒。无处不在把人的思想意志导向一个惟命是从逆来顺受的理念,为一时社会安定起到了麻痹约束的作用。正是这些沿用千年之久不能除旧更新的王道和礼教把一个泱泱大国推向了深渊。

    “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不是统治阶级看不清满清时政没落的弊端,让他们放弃权利和利益,跟贫困阶级过着一样的生活是绝不可能做到的。活该那些死守着权力,却不为普天下人民疾苦而着想的王爷老爷们,跟他们的辫子一样被时代彻底给剪掉。更让人痛恨的是那些末代的掌权者,明里暗里勾结外夷入侵,使千年古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说加藤美子用死亡抗拒来中国,日本***的野心又怎能把她一个弱小女子的生命放在心上。如果说她被强制来到中国的那一时刻,她的生命对日本***来说已经告终,那么给她第二次生命的是被侵害的中国。如果她再接着为***去干残害中国的事,那以前的抗拒岂不是假的,失去了做人的良心。如果说加藤美子没想到一来到中国就遇到一个好心的汉子,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年纪轻轻的中国汉子,居然对难以理解的中国古汉语钻研得那么深。超强的记忆使她吃惊于受迫害的民族居然有这么优秀的汉子,那么厚厚的别人读都难读懂的《黄帝内经》,几乎全部装进了脑子里。无论是素问还是灵枢,只要是她任意的问出一句他都能由深至浅的讲解明明白白。有时候听到她蹩脚的汉语发音,“你要是不会说中国话,我劝你还是回到你们日本窝子里去,可别糟践我们老祖宗留下的文化。”尽管李明义没有一点好气色,还是一一给她纠正。

    假如这里的一切跟过去一样,他将会是怎样的人生境遇?正因为人们心里希望出现假如,说明现实已经残酷到使人绝望的程度了。海连湾人都在用一种看待凶猛野兽一样的眼神看待来这里的日本人,人们的心里充满了恐惧,甚至不敢用愤怒的眼神去直视那些无事不干的家伙。

    日本鬼子在中国杀人比赛,刨开孕妇的肚子,把未出生的孩子挑在机枪上……,一桩桩一件件数之不清痛彻心骨,惨不忍睹的事件,如果没有史学家以确凿无疑的历史证据,谁又能想象这些毫无人性的历史事实,居然是源自人的同类干出来的!如果把这些惨无人道的史实呈现在那些侵略者的后代面前,他们的孩子将会以怎样的心态来看待他们的前辈。如果这些智力尚在成长,思维尚在健全的孩子,看到把未出生的孩子活活挑死的场面,将是怎样的心理反应。他们将会以怎样的言辞在孩子面前为自己的罪恶来辩护。如果说这是软弱付出的代价,那么强霸表现出来的又是什么?

    笔伐刀刻难尽其凶!历生百代不忘其暴!

    害者不忍于刀笔之书,杀着无情于枪棒沥血!

    “天出五色,以辨黑白,地生五谷,以知善恶。人民莫知辨也,与禽兽相若。”禽兽尙知饱欲而安,人却逆天理而不顾。残暴无度,欲壑难填,人有不及于禽兽。鬼神闻之尚且胆颤,人类为之心却不惊!

    历史教训告诉人们,受迫害的人们不能只顾指控谴责侵略者毫无人道的魔鬼行为,关键是要有自我强大的力量,阻止震慑侵略者不敢入侵的野心。面对无力反抗或者力量薄弱的对手,野兽露出狰狞的脸孔,龇出獠牙再正常不过。彻底消除被野兽攻击的根本是,要用更其大的威力使野兽望而却步。

    有人从市街的愤怒里听到这样一个笑话,说,一个日本老兵对自己的侵华行为非但不知悔改,还扬言有卷土重来的打算。人们气忿的是,为什么让这样的人活着离开中国。真是可笑、可恨、可悲、可叹的笑话。除非把满清末代王朝重新唤醒,新中国立国几十年早已彻底除旧布新。除非人没有血性,世间没有正义,除此,其能容此之嚣张,容此之狂妄。侵略完中国,灰溜溜滚蛋,不仅毫无悔态,还心有不服,还大肆厥词,还想卷土重来。就像一个入室抢劫的强盗,遭到主人的驱打,事后不为自己的行为反思,反倒叫嚣,哪天再去抢劫,定要好好的拼上一场。世上再可笑之事亦不过如此。

    赤手空拳面对强敌,在鬼子的快抢和屠刀下,人们那种无可奈何的表现,简直吓破了胆。没有实际行动的反抗,就是不敢反抗,不敢反抗实际就是怕死。不讲任何方式,公开冒然对抗,结果死得更快。如果被压迫受尽苦难的人们鉴于历史的灾难,一定会想到,如果有一个能带领人民走出灾难,能用英明决策给人民谋以福祉的组织该多好。让人民不会想到的是,居然有一个不追求个人财产,不追求个人名利,一切依靠人民,一切为了人民,一切福利皆属于人民的组织,正在人民厚重的土壤里悄悄地萌生,以至于渐渐发展壮大,那就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中国的近代史写满了国之大殇,同样也发生了迅速崛起的奇迹。这一切归功于谁?归功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归功于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人民。不足百年的历史巨变,人民切实体会到由饥饿到温饱到全民彻底脱贫的转变,人民还在希望什么?希望这个庞大的组织永远保持纯洁性,永远保持初心。凡是跟组织相悖的都是人民最反对的,幸福和安全是人民最是关心的。人民害怕什么?害怕回归到贫穷落后,任人宰割的世道。就像一桶纯净水,里面的杂质一旦超出安全范围就会引发质变,甚至加快腐化的速度。

    不在表面形势上站出来公开对抗,不代表人们从心里甘心屈就,不代表人们的心都彻底死掉了。尽管心里的诅咒对于侵略者起不到丝毫伤痛,尽管表面上没有做出任何明显的动静,但人们心里早已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人们不相信这些无恶不作,横行霸道的魔鬼会在世上一直横行下去,终究会得到应有的下场。如果有那一天,这些毫无人性的家伙,能为自己的残忍而悔恨不安吗?事实证明,曾经毫无人道的家伙,并没有为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恶有过自责,甚至做出欲盖弥彰,歪曲史实令受害者更加痛愤的举动。就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早已盖棺定论还拒不悔改。

    “该死的日本鬼子,一边在干着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残暴勾当,一边用欺骗的手段愚弄被残害的人们,说什么建立*****圈。在他们的眼里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主宰世界的主子,被主宰的民族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哪里还有什么共荣!”李明义的脾气变得很坏。有时站在利民堂厅堂望着外面走过的日本兵,毫无惧色地吼喊。

    “连基本的生命都不能保障,又何谈好好地活着,又何谈活得好好的。我看咱们这里不应该生产药物,应该改行制造枪支弹药。”吓得利民堂的伙计为他和自己一次又一次捏着汗。

    “少东家,这话可是不敢乱说的,一旦被传了出去,不但你的命没了,咱们所有的人都跟着你吃瓜落,像切黄瓜一样个个都挂了。”药铺的老伙计听到李明义的话,扯过搭在肩上沾满药渣子黑黑的手巾,一边擦着脸上流下来的汗一边眼睛扫视着外面,好像每一个从门前经过的人都有可能是汉奸似的,会把少东家说出的话跟他们投靠的主子说去,那样利民堂说话之间就会落入灾难的漩涡。如果没有那些人,单凭小鬼子在海连湾是掀不起多大浪的。

    面对毫无道义疯狂杀戮的时候,任凭多么的年轻,头脑装着多么丰富的知识,对于学术研究持有多么高追求,对未来有多么美好的憧憬,统统都是扯淡。唯一能做的该做的是抄起硬手的家伙,凭着智慧的头脑,审时度势,向敌人的软肋狠狠地痛击,即使失败也是最大的胜利,最大的光荣。

    如果为了吃上饱饭而活着,那活着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为了活着什么都干得出来,那活不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为了活着出卖自己民族,甘愿为日本***做汉奸走狗,比***更要使人痛恨。人民一旦到了翻身的时候,他们的下场一定比被他迫害的人还要凄惨,既然连自己的民族都背叛,日本***除了利用,哪里又把它们放在眼里,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勇于为了民族的大业洒出一腔热血,只有勇于为国家和人民的正义事业付出生命,才会被人们永远的牢记,才使生命燃放最绚丽最壮观的花朵。

    ***

    “醒醒!快醒醒!……”

    “别睡了!都别睡了!……”

    “出事了!出大事了!……”老伙计一声接一声急促的喊声使正在酣睡的人们莫名惊醒。

    一个正沉迷梦境睡眼惺忪的伙计嘴里嘟囔着说,“不到上工时候,一大早就吵吵,连觉也不让人睡好”。

    “睡!睡!睡!睡什么睡!快起来吧!死人了!”

    早晨,利民堂的老伙计总是第一个起来,起来后,先是下掉前后门窗的挡板,再接着把门前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早,他刚出利民堂前厅的大门,看到一个人躺在门前的空地上,心想又是哪个乞讨的夜里没地方去了,跑到这来了,兴许是哪个醉鬼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了,随便躺在哪里也是有的,这样是最容易给冻死的。当他走过去掀开覆盖在上面的衣服时,吓得“嘛呀”惊叫了起来。接着惊惶惶地跑回了屋里,叫醒了酣睡中的伙计。伙计们听到消息也都跟着慌张了起来。

    一个躺在下屋火炕年轻的伙计倒显得依然平静,“死人有什么稀奇的,海连湾哪天不在死人,只要不死还不是都照样吃吃喝喝。”听那说法只要死的不是自己,管他别人是死是活,麻木的神经把事事都看得习以为常。

    “不是的,都快起来看看吧,死尸在利民堂的门前摆着呢。”

    人们连衣服都没穿好,趿拉着鞋,在门前青石板墁地一具男人尸体旁围了起来,老伙计揭掉盖在男尸头上的褂子,惊慌的回到屋里。眼前是人们见到的最令人可怕的脸孔,暴突的眼睛,重挫下移位的五官,尽管眼睛早已失去神色,生前喷射出的那股愤怒依然可见。即使变成一具尸体也要把人吓倒的样子。送他过来的人也许出于善心,捡了一件渔民扔掉的黑色塑料大褂子盖在了上面。一个伙计大着胆子揭开没有揭开的褂子。看时,有人不忍目睹地挡着眼睛,没有捂上眼睛的也紧紧的闭了起来。

    太残忍了!从来没遇到过的残忍!安坐于胸腹里面永不可妄动的五脏都散露了出来,肠肚流出污物的臭味跟血腥味掺和着使人喘不上气来。

    “他是谁?哪里的人?”没有人知道。

    “是谁把他放在了这里?”也没有人知道。

    只是在他身上家织破烂不堪白色粗布的褂子上歪歪写着几个模模糊糊的血字,“杀鬼子报仇!”。

    “都睁开眼好好地看看吧,这就是日本鬼子在海连湾干下的好事!”一个伙计指着尸体大声的吼叫着。

    “被日本鬼子残害而死去的人为什么送到了利民堂?”人们的心理在想。“也许利民堂在这里算是最能救民于危难的地方,人们用这种方式来求救。”总之没有人把这里往坏处想。

    年龄看去不过三十几岁粗胳膊壮腿的汉子。活着的时候也许从来没进过药铺,死了却被人抬到了药铺。

    “为什么被杀害?”有路人走过,稍稍停下,环顾四周,悄声地问。

    “鬼子杀人还需要理由吗?”几个声音像是抢白那个问话的人,又像在发泄心里的愤懑。

    “还有没有点道义!”又一个路人似乎豁出去不管不顾地说。

    “道义?侵略别国的领土,霸占人家的家园,哪里还有什么道义?道义,不过是公平机制下平息争议的砝码。”一个头脑显得有些理智的人说。

    “你们看看,这体格是多么的健壮,活着的时候一定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却被小鬼子活活的给残害了。”一个伙计也跟着愤愤不平。所有的人没有不为此切齿痛心。

    “为了一时痛愤还是少发牢骚吧!惹祸上身殃及无辜算什么好汉?”老伙计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肯定不会有好事,开始驱散了人群。

    侵略其人之国,残害其国之民,残忍以求顺治,简直痴人说梦。人既然不知何时所生,又哪来惧怕何时所死,死,生之必然所归。千年前司马光早为后人留下箴言,“刎首,决腹,非勇也。”中国最不绝少智者,历史明鉴早已看穿世间百态,烧杀劫掠,手段狠毒,庸人为之胆颤,庶民为之慑服。中华民族历经太多的杀戮,却从未因惧怕杀戮而消亡意志。大智大贤大德之伟人岂能被死亡所震慑,民心积怨愈深,伟人意志愈坚,英明决策,众志成城,星火燎原之势救民族于水火、国家于危亡。

    事,循理而不循情,循理,兴顺之根本;循情,祸患之苗秧。

    谁送来的尸体?没有人知道,叫什么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被杀害?同样没有人知道。

    也许他的父母还在家里等待着他平安的回去养老送终;也许他的媳妇还在家里念念不忘村口柳树下告别时的情景,期待回去恩恩爱爱过日子;也许他的孩子在等待着抚养长大……。父母也许不知道已经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失去了生存的依靠;媳妇看着燕子归巢双双,鸳鸯戏水对对,心里抱怨狠心的丈夫却永远不会有任何一句话给她寄回来;孩子永远失去偎依父亲胸怀幸福的期望,一切都没了……。

    多么健壮的体格,为国家的建设事业付出再多的血汗都心安理得,给侵略家园的鬼子卖命算是怎么回事?倔强的性格,不屈的灵魂哪怕死去也要拼此一搏。简单的头脑,赤手空拳的对抗反倒白白搭上了性命。真正的男人是不怕死的,就怕死的没有一点的价值。

    “为什么把他送到了这里?”这才是人们想知道的。

    “那还用问吗?都是那个日本女人给咱们带来的灾祸,在海连湾人们的心里咱们利民堂说不定已经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了。”一个伙计不管加藤美子在不在旁边,像刑侦警察找到案情突破口一样言之凿凿地说。

    几多天来,加藤美子一直躲在角落静静的翻看利民堂收藏的线装古书,把不懂的都记在纸上,趁着李明义有空,像小学生交作业似的送到面前向他请教。“虽说都是日本人,她跟那些干坏事人日本人不一样”。李明义心里不再为那天做出的事而悔恨,对她反感的情绪也逐渐消失。她交上的作业逐字逐句讲解得清清楚楚。加藤美子知道人们都不欢迎她,连来医馆瞧病的人也少了。人们不来瞧病的根源是身体里再严重的疾病也不重要了。加藤美子几乎整天不说话,人们见了她就像不存在一样。

    “咱们海连湾人是最讲理的,她是她,她爹是她爹。她又没干出对海连湾人伤天害理的事来。”李明义当着所有人的面替加藤美子反驳。

    “你甭拿那些意气用事的话搪塞人,外人可不那样想。她是谁?她是日本人,她是魔鬼头子加藤霸川的女儿。”老伙计毫不客气地说。

    “咱们总不能在好人遇到生命危机时见死不救吧?”

    “好人?这世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不明摆着吗?这么年纪轻轻的汉子被小鬼子给杀害,他是坏人吗?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们好好的开咱们的药铺犯不着趟这浑水。”

    “都到这个份上了,咱们药铺还能开得安心吗?还能让人活得下去吗?”

    “问问东家,看看到底该怎么办?”老伙计说着话,朝东家的屋里走去,心理在想,“可不能任着少东家胡来,只要老东家还在那里坐着,利民堂就散不了”。

    老东家每天都坐在那里翻看线装牛皮纸色的古书,古书的页码让岁月磨去了棱角,有时眼睛盯着翻开的书页,半天不挪动一下,有时盯着北墙中央位置那副祖传《时珍觅百草》古画呆呆地看,似乎怎么也琢磨不透医宗先辈,冒风雨,抗严寒,历山川,寻百草,求救世之灵药。哪里知道,世界真的遭到生灵涂炭,却无药可救。老东家除了吃饭睡觉很少挪过地方,不愿让人去打扰,好久不说一句话,面对世道无能为力,也无话可说。即使老伙计不来说出外面发生的事,在人们的吵嚷中老东家也早知道了。

    “埋了吧!买一副好棺材埋到西山去。”老东家轻轻说了一句,慢慢合上了眼睛,好像这句话用了很大的力气。老伙计还在等着老东家有啥要交代的,却再也没有听到任何。

    人们像是知道抛尸街头的难民到利民堂有个好的归宿,又有几具尸体送到了利民堂。

    “买棺材,埋吧。”每送来一具尸体,老东家把说过的话接着重复一遍。

    “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老伙计再也忍不下去了,来到老东家跟前打算理论理论,“东家,咱们不能把钱花在为这些无头尸买棺材上,谁又知道会有多少人死去,利民堂彻底给毁了,把那个日本女人赶走吧!”

    “把日本女人赶走海连湾就不会死人了吗?把利民堂的日本女人赶走容易,海连湾的日本人能赶走吗?死去的人如果不能及时埋葬,腐化的尸体会带来更大的瘟疫。那样比鬼子的刀枪还要残酷。决不能让这些死去的人暴尸街头不管不问。那样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不能使人活得安康,尽量让人活下去,人活着要有信念,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老伙计一辈子想不透东家的心理,连连的摇着头,长长地叹着气,心里默默地想着老东家说出的那两个字“信念”。

    一件事的发生使李明义简直用震惊来形容。那天的晚上,表哥马立勇来到利民堂,把李明义悄悄地叫了出去,跟他说,“明天我就走了,但是家里的人使我放心不下,除了你没有可信任的。除了父母,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你新娶的嫂子。在以前,所有担心都是多余的,现在不同了,灾难好像随时都会降临。我不能在家等死,即使我留在家,凭我单枪匹马力量,即使再有勇气也是白白送死。只有找到最有力量的组织,人人意志相向,凝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才能跟鬼子抗衡,才有希望把鬼子打跑,才能真正起到保护家人的作用。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李明义明白马立勇说的组织是什么。他除了震惊鬼子毫无人性的嚣张跋扈,终于激起了人们反抗的怒火。真正的力量不是大喊大叫制造声势的反抗,而是秘密行动团结起来关键时刻致命的一击。同样使他震惊的是,灾难中每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孩子变成了大人,杀只鸡都不忍看上一眼的表哥,居然变得意志坚强,豁出命去穿上铠甲走上救国救亡的道路。

    利民堂前一具具尸体激起了人们的愤怒,“不能再这样的活下去了,已经没有一点的活路了。不能让这些人白白的死掉,早晚有一天海连湾的天下还是咱们自己的天下。中国人是杀不光的,越是没有人性的杀戮,越能激发人性反抗的意志。”马立勇再也受不了眼睁睁的看着一个个的鲜活的生命被残忍地杀害,再也受不了甘心做一个埋尸人,再这样下去自己也会变成一具尸体,直到死去连好心替自己埋尸的人都没有。

    马立勇走了,离开了新婚不久的媳妇,到一个能给人们带来希望,使自己不做亡国奴的地方去了。

    海连湾西山到处是新掘开的泥土,树木越来越少,乌鸦越来越多,每一棵树上都站满了乌鸦,老远看去就像树上长满了黑黑的叶子。乌鸦的惨叫使人毛骨悚然。天空被一团团的阴云裹得严严实实,阴云越压越低,简直压得人们喘不上气起来,这时候人们多么希望有一道闪电撕破这阴云,一阵巨响的雷声在天地之间炸开一道缝隙,使人们心理见到一缕光的希望。

    马立勇就是为了追寻黑暗天空的闪电,阴云幕布的雷声,真正为人民利益甘心付出一切的革命队伍。

    ***

    “这就是你来中国的目的吗?看看你们每个人的手里粘了多少中国人的鲜血,每个人的尖刀戳透多少无辜中国人的身体。这是战争吗?这是借着战争的由头抢占人家的家园,对手无寸铁无辜生命的残害。”站在加藤霸川面前的这个女人,简直让他认不出她到底是谁?因为在这片土地上,还没有一个人敢对他这样的说话,他不相信在他们加藤家族的人里会出现一颗像她这样叛逆的种子。完全失去了他把她带到中国来的目的。他爱她的女儿,甚至超过爱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这样,他怎么会能容忍她对自己这样针锋相对的质问。

    “那些都是破坏团结的刁民。”

    “刁民!?他们是谁的刁民?他们为什么要做顺民?做谁的顺民?这里是谁人的国家?咱们这是来侵略人家的国家,还要让人家做咱们的顺民。如果他们去侵略咱们的国家,咱们甘心做他们的顺民吗?”

    “看来我这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应该把你带到中国来。”

    “不,你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并不是把我带到了中国,而是根本就不能到中国来,到中国来侵占人家的国家,杀害人家的人民。”

    ***

    酒,原本是没有灵魂之物,一旦注入人体胃囊跟血液,总能使人的精神得到变化。

    那晚,酒馆人不多,傅铭宇跟酒馆老板有过上次接触,也就当做常客,把他们让进最里边的一个雅间。傅铭宇没想到加藤最是好酒量,草原醇也算是烈性酒,加藤并没有因为酒的作用改变脸色。倒是心境变得更加坦荡,把沉郁心里许久的话开诚布公的说了出来。历史已然发生,人们心里的记忆岂能被抹去。人们在思索历史留下了什么同时?更多想到的是,应该怎样去谱写今人的历史,后人看到今人的历史会有怎样感慨和评价。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早上,尽管天气晴好,气温跟以往比起来却减少了酷热的威势。草丛中、树叶上还挂着些微未来得及散尽的水珠。尽管早起的阳光把夜里悄悄落过一场小雨的迹象伪饰得再好,逸尘清晰的空气,扶疏新鲜的草木,到处张扬着被雨水润泽的气象。

    昨天,北星公司迫于工人连续加班疲劳的压力,集体休息了一天。早晨,再上班到了工程场地,工人们心情到底显得轻松了许多,除此还添了一些新鲜感。离二号锅炉作业区几十米远,一个庞大灰色的物件横放在右下方的地面上。工人们看到傅铭宇跟刘新生正站在大物件的旁边边比划边说着什么。以为是在研讨安装方案,毕竟是这里电站安装最大的一个物件。对于很多干过火力电站的工人来说,这个十几米长,直径两米多的锅炉汽包跟以往干过的电站的汽包比起来有些不起眼,觉得没啥可好奇的。倒是有人做了不恰场合的比方,使人们引发更多的联想,“大炮弹给运来了。”那人把汽包比作炮弹,有人借着想象的思维引出一个略有深刻含义的话题,“如果给这里面装上超高能的炸药,再安上指哪打哪的装置,任何企图侵略祖国的行径都把他击成齑粉。”尽管只是玩笑,没有一个人为此而发笑。不管社会发展到何种程度,不管人类进行了怎样的更替,爱国挚诚的工人阶级思想依然没有改变。

    二号锅炉汽包运到了,比预定计划提前两天到货。北星公司也早已做好作业安排,计划元旦前一天汽包吊装到位,全体工人带薪休息三天。计划一宣布,工人们的心理像烧开的水,沸腾了起来。整个锅炉安装中汽包是最大的一个物件,把一个几十吨重形体庞大的物件安装到几十米的高度,对于北星公司来说,早已算不得是啥难题。不过,面对这么短的时间,说来也绝不是一项掉以轻心的任务。傅铭宇站在汽包的旁边,上班的工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跟他打招呼时,看到表情里无时不刻透着那股坚定的信念,似乎在说,“只要我们做得尽心尽力,就没有战胜不了的困难。”

    傅铭宇跟刘新生并没有研讨吊装方案,而是在讲述一个他师父曾经跟他说过的,北星公司最早遇到大件起重作业的经历。他觉得很有必要把过去的经历讲给这个带有时代责任感的,由他介绍新近加入党组织的技术工程师听听,像是对时代的新生儿有必要讲述革命前辈长征故事一样,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艰难,任何艰难没有不可战胜的。

    人民生活的需求,国家发展的需要,电力能源犹如水米粮油一样一时不可或缺。尽管大型蒸汽发电机组已经试验成功,但是资金储备,燃料供应,水源利用,安装技术,道路运输任何一项对执政者无不是巨大的考验。那时候,放下锄头刚刚成立的北星公司技术力量非常薄弱。到处依靠人海战术,对于大的整体物件吊装,即使人再多也是干瞪眼。没有任何经验的北星公司遇到的难题实在太多了。一个大件即使转个头也要花上十天半月,地面布满钢丝绳,每根钢丝绳像每个人的神经一样都绷得紧紧地。工人们在锅炉的两侧分别立起一个巨大的独杆抱杆,除了能起能降丝毫转不得弯。高大威猛的块头倒赢得了一个“巨人”的称谓,“巨人”摆在那里除了给人们遇到大件再也难不倒的信心,实则没有多大用途。但人们却永远不会忘记那两个由钢铁堆起的“巨人”,它的出现启开了人们的智慧,启开了人们的魂灵,真正认识到什么是中国的电力工业,电力工业的路子要怎样走下去,除了依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不断探索的头脑,甭指望有任何捷径可走。哪怕是一根钢管,一根木方对于人们来说都有着一定的温度,有着深深地情感。

    再后来,随着单机容量的增大,机组规模也愈发变得高大,独杆抱杆远远承担不了安装的任务,工人们借鉴曾经的经验,自行设计制造了一台百米之高的轨道式起重机,为了确保安全可靠性,把所有的性能指标都提高了一倍,名为八十吨的额定功率,即使吊起百多吨的物件也丝毫不显吃力。就像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的老解放汽车一样,即使超载许多照常满世界跑得欢。人们对于那台起重机的念想不仅仅限于它的本身价值,多少年以后,拆卸下的废铁几乎救活一个濒临倒闭的小型钢铁厂。

    听到傅铭宇的讲述,刘新生无意中说道,“这样说来北星公司能走到今天,每一步都踏出一个深深地脚窝窝。”傅铭宇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心里想到,“年轻人到底不缺少敏捷的理解思维。”

    傅铭宇知道太多冠冕堂皇的官面话说起来好像言之凿凿,事实不过是炫耀功绩文字游戏的说辞,缺少真实性。这样的话人们听起来是极反感的。正是因为有太多虚假的东西掺杂在里面,致使真正的真实竟失去了可靠的信服力。党的集体实在是太大了,凝聚起来的力量任何困难都是无坚不摧的,同样集体力量的监督也绝容下任何的污点。如果党的威信力都大打折扣,人们还能相信谁?正如有一句话是那样说的,“战败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同样面对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作为一个有着多年党龄的老党员在经自己介绍的新加入党组织的新党员面前,傅铭宇有些话不说出来总觉得有些失职,“每个人活着都肩负着一定的责任感,特别是作为一个共产党员,肩负的责任绝不仅仅是为了自己和家庭。更不是自己即得的利益和名誉,如果一切的努力都是为了个人的实实在在的利益和好处,那么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纯粹的共产党员的作为,彻底的违背入党的誓言和初心。

    “‘三军以将为主,主衰则军无奋意。’作为企业的领导者,不一定精通所有的业务,思想作为一定是一面光鲜亮丽的旗帜,使人们相信跟着党的领导走下去永远是最正确的,一身正气才激发出人们的干劲来。”说到这里,傅铭宇停了下来,似乎看看刘新生有啥样的反应,刘新生的表情像是最听话的学生,老师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认真的听着。傅铭宇思索了一下,接着说。

    “时代不同了,社会发展面临着更加新的挑战,党肩负的责任更加不能松懈。科技兴旺,日新月异;经济繁荣,迎头赶上。桥归桥,路归路,企归企,政规政,专业的事由专业的人去做。北星公司脚下的路反倒越来越不好走了。”傅铭宇先是说出自我意识里国家的基本形式,再接着说出北星公司面临的艰难处境。刘新生听起来心情有些沉郁,尽管他是对他来说的,但又像是说给他自己来听的。

    ***

    很多事虽说已经过去了很久,人们甚至忽略曾经有过怎样非常的意义。即使再大的事发生前发生后乃至整个过程中,一切都在人们尽心尽力缜密的计划中平稳的进行。就像高速行驶的列车,哪怕每天有一万次列车在轨道上飞驰,只要没出现任何带有伤害性的事故,没有人刻意的留下某趟列车在某段路程行驶的速度,路况的凹凸,气候的变化等等一切的记忆。即使发生了重大事故,停滞了交通,一切也都会过去。就像中国历史无论给人民带来多大的创伤,人们非但没有陷于悲愤中不可自拔,反而意志变得更加坚定,一切的文明和财富无不是由勤劳和智慧创造出来的,中国人最不缺少的就是勤劳和智慧,同样创造出更加辉煌的文明和财富。

    北星公司裕廊岛工程最终算是完美收官,尽管在建设过程中还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开始的时候出现印度人轻伤的小小插曲,甚至有人悄悄的用出师不利来预言,接下来却使人人的心里更加谨慎,结果看来,敲一下警钟倒算是一个不错的开头。就像一次盛大的音乐会,开始偶尔某个小提琴手因身体不适或者乐器本身稍稍出现音质偏差。及时调整过来并不影响整台音乐会的整体效果,也许正因为这小小的偏差,使人人都极尽能力的发挥,最终获得人们的喝彩。

    尽管人们注重的只是结果,但任何环节都是促成结果的关键因素。跟过程比起来结果的掌声并不重要。就像种地的农民,春种夏耘到秋收,整个生长过程每个季节都决定着庄稼的收成。选种的好坏,土壤的肥力,耕种的勤谨权且不说。自然因素同样重要,土地墒情的好坏决定着春苗成活的概率,在没有人为控制土壤湿度的情况下,春夏秋任何生长过程里,气候干旱和内涝都是成败的关键,即使成熟在望,秋旱、秋涝、霜冻任何一点灾害无不给老农民带来致命打击。民以粮为生,世间的事跟种庄稼一样理同道不同。

    ***

    生产经理郝永恒看到傅铭宇站在汽包旁边,径直走了过来,刘新生跟郝永恒打了一下招呼,朝着办公室走去。

    郝永恒绕着汽包看了一遍,每个连接管的管口都用塑料管帽封得严严实实,有一个管口不知是运输时不小心刮掉了管帽,还是从厂家发货的时候没有封严,轻轻一动管帽就下来了。郝永恒拿着手电往里照了照,“制作工艺实在太糙了,里面积存了很多车管口留下的铁屑。给咱们带来的工作量可不小啊。”郝永恒话没说完,又接着说,“咱们的硬仗才算刚刚的开始,很多的工作都要动起来了。急需大量的人员补充进来。”

    事实摆在眼前,每个人的心里都明镜似的。就事论事,无论在哪里中国人做事总妥不过一个“情”字。郝永恒心里一直对那次处理印度人阿布受伤事故时,感到有些不尽情理。两个人都是党员,为了集体的利益和名誉,党性、原则容不得太多私情掺杂在里面。事实证明傅铭宇的做法是没错的。除了没使北星公司利益受到多大的损伤,还赢得一个好名声。傅铭宇深切知道自己不是坐着讨论问题做出决断的人,这样的人大有人去做,他是执行命令亲自去干实事的人,身先士卒,汗流浃背,以身垂范,不失做一个合格党员的身份。他不是一个鼠肚鸡肠的人,那天的事早过去了,一铆顶一楔的工作容不得他去想太多没有意义的事。

    元旦,按常理说是法定假日。除了遇到恶劣天气不能施工,任何法定假日对于北星公司这样的建筑队伍都是奢望。元旦前能把汽包顺利的吊装到位吗?人们心理没有多大底气,毕竟具备吊装汽包有很多的工作都没有完成,安装汽包的吊杆梁还没有找正。钢结构主体安装还没有得到日本监理验收通过。

    汽包吊装到位预示着锅炉钢结构主体框架已经形成,预示着锅炉受热面安装全面开始,预示着锅炉大面积作业全面铺开。所有计划早在工程还没有开工的时候就做好了,什么时候安装什么设备,特别是那些大型设备,啥时候用什么运输工具运送到工程场地?这些大块头很多都是漂洋过海船运过来的。卸船,运送到工程场地,确定方位,挪动到吊起的位置。看似简单的过程,对于一个几十吨上百吨的大物件,每挪动一米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租用大型的起重设备,人工劳力付出等等诸多环节无一不都要想得周全,没有一定的技能实力和多年电站安装经验的队伍是不能胜任的。

    郝永恒步量完汽包到锅炉垂直起吊位置的距离,跟傅铭宇说,“让本部给咱们多派些有打硬仗经验的人来该多好。”

    “真是一件让人头痛的事,这些事要是在国内就容易多了。人员紧缺随时随地从别的工程场地调人过来。等忙过一阵还可以调回去。”傅铭宇接着说,“即是如此,不是没有人愿意来,恰恰相反,好多人都挖门子盗洞想借着出国干工程的机会到这里来进行一场漫长旅游,好好体味一下这个东南亚富庶岛国的生活。有这种想法的都是不打算为公司出力,想借着公费出国来满足自己欲望的纨绔子弟。这些人来到这里除了给企业带来负担,起不到任何好处。即使很多技术过硬的技工,想来这里也没那么容易。力工几乎被印度人挤满了,来这里的技工要在国内学习一段时间,只有通过这里的官方考试才有准入资格。抱着国内入厂考试应付习惯的人结果都碰了钉子,没想到这里官方考核的严肃性不亚于高考的阵势。很多实操技术较好的工人纷纷惨败在笔试上,考试通过的人又很多是技术平平。到了这里,每一个人都是很重要的。”从傅铭宇的说法里人人都会想到,对于赵西海的容忍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工程没干多少,倒把大笔的钱花在没必要的开支上。通关费、学习费、培训费……一笔笔想不到的费用实在让人难以吃得消。到处花钱也就算了,关键是学习考核不能通过连获得工作准证的资格都没有。要是人人都学习好,早都考上大学了,谁还出来受这个罪。”郝永恒嘴里的怨愤不完全在花钱多少上,最让人不可承受的是,原本工期很紧,人到了这里还迟迟不让干活。

    “凡事头三脚难踢,打开局面,接下来就好干了。”接过郝永恒的话,傅铭宇嘴里虽是这样说,心里却对这里的做法感到处处为难人,“一旦考试不能通过,还把人给打发回国不成。干这类工程,只要肯卖力气,啥样人手都用得上。”

    “人,只有离开家,离开亲人的时候,才知道在外面有多么孤单。只有离开自己的祖国,才知道自己国家有多好。”

    “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工人们听到心里会不好受的。”郝永恒只是当着傅铭宇说说,即使傅铭宇不说,在工人面前也不会这样这样说的。

    ***

    财务主管张力问过刘新生,知道傅铭宇在二号锅炉下面,朝着这边走来,张力还没有说明来意,傅铭宇先是问道,“什么事?”

    “这里国家银行的工作人员又来了,说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今天工人还不办理银行卡,只有到岛外的营业厅去办理。”

    “嗯,我知道了,把咱们的龙井给他们沏上,让他们耐心等一等。”从傅铭宇的语气里不难听出,像这样带有强迫性的做法实在有些为难人,又不能强硬的跟这里的政府对抗下去。没有比他对工人们的理解更深切,都是没有办法才到这里做工赚钱。这里的繁华富裕对实打实卖力赚钱的人没有一点关系,一切的苦他们都能吃得下,生活上他们能省则省,目的只有一个,每个月能够赚到更多的钱,开支第一件事是,第一时间把钱给家里人寄回去。自己在外面吃尽千般苦,只要家人活得安心。

    这一阵子又赶上天天都是好天气,工期赶过了很多,好天气对于这里外面干工程的人来说不是啥好事,人们希望天上有阴云出现,挡住火烧火燎的光照。即使下雨,对工人们来说不是啥坏事,借机跑到有空调的集装箱里躺着休息一会儿,雨停了再接着干,这里一年任何哪一天都会下起雨的,有时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

    “工人们不愿意办卡,难道是因为留在银行卡里的底数太多的缘故吗?”傅铭宇对这里要求人人办理银行卡强迫性的做法有很大的反感。再就是每张银行卡里最少留下五百新币的存储积蓄,低于这个底数银行卡自动作废。无形中强迫要求来到这里的人要为这里做出贡献。

    听到傅铭宇的分析,郝永恒不紧不慢地说“我看不尽是,即使开始没提到有底数的事,工人们一听说办银行卡,就像一盆冷水浇在烧红的铁块上顿时就沸了起来。”

    “那到底是为什么?”

    听到傅铭宇的问话,郝永恒也一片茫然,他并不知道工人们不愿意办理银行卡的真正原因。

    “开个会,动员一下,把不愿办理银行卡的人买一张回国的机票,把他们打发回去。”郝永恒心里绝没有一点让工人们牵着鼻子走的耐性,更别说是来到了国外,有损于集体的责任感和凝聚力。对于这件事傅铭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如果处理不好会影响到下一步的工作。

    昨天休息了一天,正准备攒足精力好好地开干。工程处于紧张的关键时刻,这里银行突如其来办卡的事,又搅乱了工程的正常秩序。

    傅铭宇摇了摇头说,“不是咱们不体谅工人们的感受,关键是不办理银行卡,由银行转拨的工程款不能转入北星公司的账户,工程款到不了位拿什么给工人开工资。”刚好有一个工人从眼前经过,傅铭宇吩咐了一声,“通知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工作,到办公室办理银行卡。”

    早晨上班刚开始干活,起重工刚刚拴好起吊的构件,还没有起吊,焊工连一根焊条都没来得及焊完,接到傅铭宇的命令都停了下来。

    “再不办理银行卡,工程款就不能转到北星公司的账户,没有工程款拿什么开工资?”工人们很快聚集到为锅炉保温搭建的雨棚下面,傅铭宇站在工人面前,口气有些发怒地说。

    ***

    “圈套,一定又是圈套,这回咱们可千万别再相信他们的,他们为了达到目的是什么招数都会使出来的。”工程场地顿时静了下来,一个身材瘦高,一对三角眼好像把什么事情都看得透透的,站在二号锅炉篦格板钢爬梯的下面,煽动那些正从锅炉上下来的工人。几个工人在下面扎成了一小堆。看到上面的人都下来了,梁大发接着说,“走,咱们都到集装箱里休息去。”从梁大发咱们和他们口气里不难听出,他对这次办理银行卡的事看成是北星公司对工人不利的阴谋。

    看到工人们朝着临时休息的集装箱走去,傅铭宇放大了声音,“过来,过来,干什么去?”

    梁大发小声的对工人们说,“知道咱们出来打工为什么处处受欺负吗?就是因为咱们不够团结。”很多的人依旧跟着梁大发朝着集装箱走去。开始不知道发生了啥事的吴爱民和苏方达跟在那伙人的后面,听到傅铭宇的喊声又转变了方向。牛梦富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朝他们走了过来,“如果这个时候你们犹豫了,破坏了大家的计划,以后咱们就像面瓜一样,人家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咱们会受到更大的损失,在这里一定不会好结果的。”

    吴爱民很是反对这种不是有事说事,动不动就拉帮结派,想要跟谁对抗到底非争出个胜负来的做法。“不就是办一张银行卡吗?为什么非要想得那么复杂。我们可是出来打工赚钱的,不是来闹事的。”

    “吴师傅,啥叫闹事?大伙哪一个不是为了赚钱,如果不是为了养活一窝八口的,谁愿意受这把人都晒成黑毛猪一样的罪,不办银行卡的原因不就是为了不被他们抽头,让咱们得到更多的收入吗。”牛梦富说到这里,又接着说,“非得让我把话说得这样明知眼漏的有意思吗?”

    吴爱民没有再坚持自己的想法,正像牛梦富说的,吴爱民不想跟大伙拗着干。回到了集装箱,吴爱民躺在了用角钢焊接的像货架子一样临时休息的板铺上,闭着眼想心事,他可没有一点的心思参与梁大发跟牛梦富所说的计划。

    “这个时候最需要咱们大伙心往一块想,劲往一快使。”满脑袋少白头的罗昌福坐在最里边板铺的下面跟着出主意,说完站了起来走到了牛梦富的跟前,“牛师傅,把烟给一支抽。”

    “什么一支两支的,剩下的你都拿去。”牛梦富从刚打开的一盒烟里拿出了一支,递给了罗昌福。罗昌福说出那句话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要一支烟。傅铭宇在北星公司会议上明令禁止除了厕所外面的吸烟点,其他任何地方一律不准抽烟。尽管平时也有人偷偷的躲在临时休息的集装箱里抽烟,时刻窥看外面的动静。这个时候人人似乎什么都不怕了,公开的抽起烟来。

    “大哥,我们都是跟着你来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黑小子张鲁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大伙都把眼转向那个白皙的脸上晒得有些淡淡紫红的梳着分头的三十几岁的张天云。

    这个时候张天云的意见最是关键,他们一起来的共有四个人,四个人形成的小集团是很有影响力的。在大伙的心理,如果北星公司真要因为不办理银行卡买机票回国的话,是不可能轻易把他们四个人都赶出去的,除非北星公司这里的工程彻底的不干了。

    罗昌福拿过牛梦富的烟给张天云点着了一支,说,“对,大哥,你就说句话,我们大伙都听你的。”

    “绝对不办银行卡,让回去咱们都一起回去。昨天晚上,以前干过的电力公司吕兴波还在我微信里说,让我找人到他们那里去呢,他现在也是项目经理,给出的待遇比这里比这里还好呢,国内最起码还没有这么热呢,你们看看咱们一个个的都晒成个啥样子了。”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大家都安心的躺在铺位睡大觉,我看谁去办理银行卡。”坐在集装箱门口的梁大发这句话分明是对吴爱民说的。

    张力回到办公室没一会儿又回来了。傅铭宇对朝着这边走来的张力说,“到集装箱那边把工人都喊过来。”

    “我再跟大家说一次,事情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咱们在人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如果不遵守人家的制度,人家可不管你工程紧张不紧张。违反这里的制度,工程款就不会打到北星公司的账号,没有工程款公司拿什么给大家开工资。”张力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你也看到了,所有的人都是一条心,我们出来只是把活干好,凭着卖力赚钱的,至于其他的事怎么解决是你们的事。”

    听了牛梦富的话,张力只好回到傅铭宇所在的位置由他拿主意了。

    工人们分明是开始罢工了。

    有一个人坐在集装箱的角落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一点意义。他就是陆河川。这次跟着北星公司来这里,傅铭宇同学介绍来的领队,确切的说很多农民工都是跟着他来的。正是因为以前在国内给人联系人干活,以个人的名义办理银行卡,每个人把银行卡都交到他的手里,他抽头扒皮后再给工人进行二次分配。难怪工人们心里对办银行卡有这样大的抵触情绪,以为这次陆河川又在故伎重演,甚至跟北星公司搭成了默契。疏却不知,因为个人的一点点私利却在关键的时刻给企业带来了大麻烦。

    古有言之,“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人世之论道,千年之事久,何尝不是当世规劝之箴言。“抑情损欲,以义割恩,上无偏谬,下无希冀。”万事公道趋避邪恶,一团正气和暖乾坤。

    ***

    “会计蔡永芳来了。”有人到外面转了一圈,去了一趟厕所,从办公室那边回来说。“我看他手里拿着一张纸。”

    “不管是谁来,咱们都不办理银行卡。”尽管梁大发依然重复坚持着这个说法,明显的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的底气。

    “梁大发,牛梦富,你们俩回国的机票已经订完了,明天晚上八点。我来给你们核对考勤,今天下午把你们所有的工资开清。”蔡永芳说。

    “不是说不办银行卡,工程款打不进公司的账号吗?”

    “你们是不是太天真了,这点工资还要谈得上工程款吗?”蔡永芳接着说,“还有一件事,凡是不想办银行卡的,都在这张纸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马上核对考勤,下午开支,我回去给你们办理机票,最晚明天晚上就把你们送上回国的飞机。”

    “大哥,你听了吗?咱们怎么办?”苏方达摇了摇躺在中间铺位好像睡着的吴爱民。

    “什么怎么办?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想怎么办?”吴爱民躺着没挪动,闭着眼接着想他的心事。

    “傅经理呢?”牛梦富问。

    “傅经理已经在外面等着你们了,等我核对完考勤,他亲自开车把你们送回营地,明天再接着把你们送上回国的飞机。”

    “不管你们谁想回去反正我是不回去,哥们儿昨天晚上在金沙赌场用十新币压到了一把豹子,一下子就赚回了一千八百新币,一千八百新币知道是多少吗?差不多九千人民币。这里有更好的运气等着我呢。我怎么说回去就回去呢。”说话的是中等个子的赖大可。躺在板铺上的赖大可迷迷糊糊正要睡去,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局面,顿时醒了。至于他说的一把赢回一千八百新币的事儿,知道底细的人听了只是偷偷的笑笑。

    “张天云,我没有一点要让你留下来的意思,不过你昨天在赌场借我的五百新币,在你走的时候是一定要还我的。”

    “老赖,你这人怎么这样呢?不就借你五百新币吗?我不说开支就还你吗?怎么在这个场合跟我要钱呢?再说,谁说就回去了呢?我还想把在赌场里输掉的钱赢回来呢。”

    让梁大发和牛梦富没有想到的是,蔡永芳拿来的那张白纸居然没有一个人去签字。人们也没有立即到办公室里去办理银行卡。

    “兄弟,我们走了,有机会咱们回国再见。”梁大发核对完了考勤,转过身对几分钟前还跟他俩想在一块的人们说。

    “走吧,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有啥话可说的。人家把机票都给咱们买好了,工资一分不差。咱们还有啥可说的。”说着话,跟梁大发一般瘦高个子的牛梦富推了他一下,走出了临时休息的集装箱。朝着厂外走去,在往外面走的时候,牛梦富还一个劲的回过头看着高高挺立的灰色的钢架,还有钢架旁边的汽包。他们来的时候,二号锅炉的位置还是一片平地,对于一个火力发电站来说,这里的工程也仅算是刚刚的开始。在十几分钟前,他们还在钢架的最顶端拿着图纸安装最后一根钢梁,为起吊汽包做准备工作。没想到现在这里的一切已经对他们没有一点的关系了。

    梁大发、牛梦富走了,剩下的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挪动一点地方,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点的变化。

    “走,咱们去办公室签字办理银行卡,接着干活。”过了一会儿,吴爱民从中间的板铺爬了起来,跟苏方达说。

    吴爱民第一个签完字从办公室里出来,紧接着苏芳达,再接着张天云也去办公室了,所有的人都跟着去了。

    短暂的插曲结束后二号炉工程场地叮叮当当的作业声又开始了。

    ***

    有些事情在人生经历过的旅程中回想起来也许并不显得重要,但是一定会为自己曾经做过的很多的事感到幼稚和可笑。包括那些为了贪图一时之利而弄得人怨众怒,身败名裂的。只有那些一身正气,做事公正从不为个人的取舍而计较得失的人,到底给人们留下了一个好的名声,以至于很多年以后人们还会记得他是一个好人。

    “难道非得要你亲自己去送他们吗?”第二天上午,傅铭宇准备开车出去送梁大发跟牛梦富的时候,郝永恒知道他要去干什么,走过来跟他说,“就让小黑(这里通常都把印度人叫小黑)开罗力(那种用来拉货或者拉人的客货两用车,或者小型货车都统称为罗力,在这里小型货车在货箱安上临时座椅是可以拉人的)去送他们好了,人手太少了,又要面临做起吊汽包的工作。”

    傅铭宇知道郝永恒对梁大发跟牛梦富的做法很不满意,遇到这样的事北星公司的领导没有一个人会满意的。

    “毕竟是在这干了这么久,又是在国外。咱们都是中国人,只有给他们送上回国的飞机我才感到放心。”听到傅铭宇这样的说法郝永恒没有再说什么,的确像傅铭宇说的那样,“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在任何时候都应该相互理解,相互关照。”

    “咱们先到牛车水去吃午饭,吃完午饭再到私人的银行把所有的新币兑换成人民币,在这里兑换要比回国划算得多。”傅铭宇在SK营地接上梁大发和牛梦富,开着车朝着牛车水的方向走去,回头对坐在后排座位的梁大发和牛梦富说。

    离圣诞节还有几天的时间,这里的人们已经开始为了迎接圣诞节早早的行动力起来,傅铭宇停好了车,领着梁大发和牛梦富朝着“缘来是你”的餐馆走去的时候,商铺在门前的空地上有人在用角钢焊接装饰圣诞树的骨架。

    “现在人们对过圣诞节越来越显得热情了,人们对那位来自芬兰的生活在四世纪的慈善的老人心里越来越爱戴,怀念他的慷慨善良,对穷人的照顾,特别是孩子们,都在希望在圣诞夜得到圣诞老人的礼物。社会发展的越快人们的心理的压力就越大,对那种童话般的生活就越是向往。这里没有松树,人们只能用这种方式制造出假的松树来。不过你们可以回到家,站在松树下看着天空的飘雪,迎接圣诞老人的到来。”在傅铭宇说这些话的时候,连他自己也骗不过自己,回家是多么幸福的事,每年在圣诞节的那天,总是有很多人爬到了西山的山顶,西山的山顶移栽了好多的松树,那些松树好像很喜欢西山的土壤环境,竟然比以前活得更加的茂盛,好像只有松树才能耐得住山顶的风寒,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有松树还在依然绿着。圣诞节那天不一定在下雪,但是海连湾的人们绝不会因为天气的缘故,影响孩子们对圣诞老人迎来的热情,人工造雪机总是随时如约而至的从松树顶上纷纷的飘下雪花来。

    “分手各千里,去去何时还?”

    “按理说送你们回国,是要喝一点酒的,更何况这还是我第一次请你们吃饭,还是在国外。不过你们也是知道的,工程场地的任务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一分钟都不能离开的。咱们就以水代酒吧。”缘来是你酒馆的老板看到傅铭宇来了,直接把他们安排了一个雅间。服务生把六个荤素搭配丰盛的菜端上来的时候,傅铭宇端起了水杯跟他们说。

    如果说梁大发跟牛梦富听到傅铭宇这样的说有些感动的话,那么接下来更是让他们感动的流出眼泪来。“这几个月你们辛苦了,算是我代表北星公司感谢你们,你们来的时候,家里的气候跟这里一样的热,不过这个时候等你们在海连湾一下飞机,迎接你们的却是一股股冷飕飕的寒风,在这里吃完饭,先到专卖店给你们每人买一身羽绒大衣。你回去估计一时也不可能找到合适的活,再给你们每人五百新币,算是短时间的生活费。你们也是知道的,北星公司在这里干工程几乎没有利润,要不我会多给你们的。”

    “傅经理,我错了!”

    “傅经理,我错了!”

    梁大发跟牛梦富紧紧地攥着傅铭宇的手,眼里流着泪。

    “不要那样,这里没有对错。咱们都是中国人。”

    离开了缘来是你酒馆,傅铭宇每人给他们花了三百新币买了一件羽绒大衣。梁大发和牛梦富看着一件件不起眼的羽绒大衣,标价都在二三百以上,心里都在想,太贵了。

    “这里根本用不上大衣,所有的服装大多来自中国,买的人也大多是中国人。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中间就加了很多的钱,没办法,这就是贸易。”

    “傅经理,我看还是算了。”

    “下了飞机我们就到家了。”

    “身体要紧。我看就这两件吧。”

    傅铭宇接着走了好几家的私人银行,都觉得利率给得太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能给到五元的。让他们每个人又多赚回了三四百元人民币。

    “到这里我就要回去了,昨天好多的工人包括你们都休息了一天,项目部跟技术组都在正常上班,今天晚上又开始照常加班了。给你们买的是中国国际的航班,上了飞机就算回到了祖国,祝你们一路顺风!”傅铭宇说完跟他们握了握手,朝着机场的外面走去。梁大发和牛梦富看着傅铭宇穿着银白色工作服离开的背影,他个子不高,胖乎乎的身体迈着稳健的步子,工作服后背上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他们的眼里流下了泪。

    心里在默默地说着那句“我错了,”朝着傅铭宇离去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个躬,“傅经理,我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这里不是中国,我们应该跟你在一起共同努力把这里的工程干好干完。”

    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没有一点价值了。现实是需要真心实干的人,一切儿女情长都是毫无意义的表演。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天下至大,万机至众,诚非一明所照遍。”跟那些大事比起来,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显得微不足道。之所以有人把很多事都放在心上,是太在意自己的存在感。人手少的时候,傅铭宇跟工人并肩在一起,凭着自己的经验监督指导工人避免工作中出现各种隐患。有他带头工人们的干劲更高了。梁大发、牛梦富回去了,手里的活暂时由他接了过来。虽说个子不高,略有肥胖的体格似乎浑身充满了力气,白皙的脸庞被这里阳光灼晒有点微红,脸上挂着几许汗珠,银灰色的工作服后背被汗水洇湿一大片,说话一字一板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铿锵有力正式向工人们宣布,“我虽说读书不多,但行事尽力做到事尽其理,理尽其公,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在这里,我们要拿出真本事,处处维护自己的声誉,相信经过我们双手打造出来的工程是最优质的,无可挑剔的。这不是一句空话,是要我们每个人每个环节都要干得细心。人员紧张只是暂时的,很快就有大量的人员陆续到来。”谁都相信这不是一句虚言,谁都相信这样大的工程不可能由这么少的人来完成。

    世界哪里都一样,有谁没谁都不影响任何角落的发展和进步。类似的话几乎成了经典,有过类似的事发生,人们总拿类似的话来做评语。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所有的人都按部就班的工作着。银行卡的事也无声无息的过去了,工人们尽管在名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但谁也不愿去履行情不所愿的义务,第一个月工资刚开到银行卡,人们纷纷取光银行卡里面钱,给家里寄了回去,家里正急等着钱用,谁愿意为一张毫不领情的银行卡,白白去存储五百新币的底金。尽管事情不能全部归罪在那两个人身上,但工程紧迫,即使偶尔休息一天都很是奢侈,决不能任其让他们闹下去,遇事不决,会影响大事的。在事情没有任何眉目的时候,需要一种力量来支撑。像这样经过周密计划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重大工程,任何一点责任不是某个人简单说句承担就能承担得了的。面对这样的大工程,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渺小,需要把所有人的力量都动员起来,集中起来干大事。众志成城,无坚不摧;凝心聚力,攻无不克。正如古人称,廊庙之材,非一木之枝。相同道理,为国大业,非一人之略。

    这些人是跟着北星公司出来的,傅铭宇代表北星公司做事不是拿来给别人看,本该尽心尽力的善待所有的工人。那两个人在回国前把感到愧疚的话传到每个人的心里,工人们比以前的干劲更足了。没想到以仁义的方式感化犯错的人,远比惩罚收到的效果更好。在那段紧张忙碌的过程里,人们经历了酷热的煎熬,离别的孤独,辛勤的汗水。激情的力量,复杂的生活里不失团结的骄傲,胜利的喜悦。

    ***

    大汉以草莽之民,乌合之众,仁爱之心取天下,国祚四百年之久,几经衰败,以致盛唐,威名万国。大汉民族生生不息,历经坎坷,延续不绝。文经礼制,科举进士,重贤选能。封建末路,外侵内腐,民怨涛涛。而至于今,国家大政“人民即是江山,江山即是人民”,民心所向。安不忘危,存不忘亡,纵使天下多变,屹如磐石之固。

    在这片人种肤色混杂的天地里,人们最不能忘记有这样的一群人,头发黑黑,肤色淡黄,人为汉人,语为汉语,字为汉字。有着压不倒打不垮倔强不屈的性格,永远不能否认这是一个充满优秀品质的民族。大汉民族最大的长处除了有灵活的头脑,再就是从骨子里有着一股吃苦耐劳永不服输的性格。他们有的是生存的能力,只要生命健在,哪怕是没有居住的屋子,没有吃饭的粮食,挖个地窨子,吃草根树皮也照样顽强地活下去。这样的民族无论到哪里都是难不倒的,一旦活了下来,绝不甘心贫穷下去,哪怕是他们自己睡不起席子,也要把编出的席子卖掉,目的就是让自己以后有席子可睡。在别人的眼里哪怕是一个废弃的桃核,经过他们心灵手巧的雕琢也能变成价格不菲的艺术品。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大汉民族的能力。

    舟船交通,郑和七次远下西洋,大海不再是阻隔人们去路的障碍。《桃花源记》不过是陶渊明借托躲避秦时乱写下的理想世界。历经千年之久,南粤、闽浙人远海渔猎,无论是避风、休养,补给早已踏勘遍远近各处的岛屿。明清时的战乱时代,迫于生存,家不再是热恋的故土,似乎哪里给与生存的净土哪里就是理想家的所在。远渡南洋不过是一次冒着风浪的海上远行罢了。这也许是唯一解释第一批华裔人来南洋最恰当的理由。第一批华裔人在蓬蒿叠生,蛇毒出没的岛屿垦出赖以生存的土地,随着南洋人的增多,这里逐渐形成了一股不可撼动的力量。

    到了近代,一切发生的事就容易说清了。虽说南洋隶属于马来的领土,但是解决这里大量人口的吃饭问题是最令人头痛的事。马来国拿不出足够的粮食解决这里人们的饥饿问题,这里又没有像样的稻田产出足够供给的粮食。世上最刻不容缓的事莫过于饥饿,因饥饿而引发动荡之事不乏其例。这里的饥饿不是靠着本土的耕种就能解决的。马来人的眼里这里是最大的包袱,是最大的累赘。

    只要能甩掉这个包袱和累赘,他们甚至愿意给这里一些好处从此分离出去。

    这个时候,具有超强领导能力和组织能力的一个人出现了,这个半路杀出来的黑马几乎一夜之间震惊了所有的马来人,他要做的是,竞争马来国的总统。凭着他的威信和能力极有可能在马来国成为史无前例的华裔人总统,他有更好的策略和方法使马来人以及孤岛上的人民过上更好地生活,改变马来和孤岛处境艰难的局面。这个来自南粤的华裔中年汉子尽管不是出生在中国,甚至连像样的中国话都说的不够流利,但在马来人的眼里却永远不会改变他是中国人的印记。让一个中国华裔人来当马来国人的总统,无论是吃饭和睡觉马来人都会感到不舒服的。

    只好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解决这个两难的问题,反正孤岛上大量的人口是华裔人,谁又能知道以后会不会出现第二个第三个到马来国竞争总统的事,如果他愿意,那就把南洋作为他的领土吧。南洋在这个南粤华裔人的带领下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几十年下来这片领地再也忍不住寂寞,出脱成了一个富庶发达的领地。

    很多国人来到这里,就好像走进了岭南一隅,无论风俗习惯、语言沟通跟国内的南方某城没有多大的差别。有人到哪总有一种拿自己不当外人的错觉,缺少必要的客气和矜持,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国家一样,哪里知道这里的制度跟法律有着跟国内截然不同差别。即使随地吐痰,吃口香糖都上升到法律的惩戒范围。这正是傅铭宇跟其他北星领导们担心的,很多人在国内随意惯了,稍有不慎会惹来大麻烦的。

    国家大是,两国友好,同宗血亲,言通语和。国人闻声愿意到这里旅游、做生意,只要给这里带来好处,这里绝不吝惜对中国人的热情友好。很多国人来此被这里的春华所迷恋,这里却因得获秋实而富盈。不同制度的国家,很有必要使人深入的了解这里的国情和风貌。

    象征着团结、铁血、革命的国家标志,时刻激励、警醒着每一个国人,一切的国土无不是人民拿生命来守护捍卫,一切的繁荣和成就无不是人民用辛苦来开创打造。意志坚定,不惜一切毁灭来犯之敌是东方龙人的信念。来到这里,却另有一番景象使人感到好奇。

    说,一个王子来到一个孤岛上游猎,遇到了一只白色的狮子,白狮在野草和灌木丛里悠闲地出没。白狮遇到王子没有一点的敌对情绪,王子更没有一点要伤害白狮的心理。他们彼此建立了在这片土地上共同生存,互不侵犯和谐的友谊。王子以遇白狮为祥瑞,狮子便作为国家的象征标志,王子早已寿终正寝,白狮更不知去向,狮城却由此而得名。

    ***

    昨天,很多人都出岛各自逍遥去了,有人借着吃饭的名义到芽笼去干人人心里都明白只是不好意思说出的事去了;有人借去赌场长见识忍不住押上两把,赌瘾上来输的垂头丧气也是有的;少不得赢了点小钱就忘乎所以,认为这样来钱简直太容易了。世界之大,到处在演绎着不同的人生故事。

    吴爱民醒来,宿舍静的只有他一个人,喊了几声苏方达没有应声,不知去向。接着去水房灌了热水,泡了两包泡面,顺着营地大道朝着海边的方向走去。

    茵茵草坪,树叶漫展,到处啁啾着鸟鸣,他想,“自己也许实在不该来这里。以前的时候,他从来没想到过‘死亡’这个词,好像死亡跟自己永远是无关的事,如今死亡对于他来说就像挥之不去的影子。白天,他不停地干活,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显得能干。不是为了表现自己,而是只有干活的时候大脑才不会去胡思乱想。只有白天出了一身又一身臭汗,晚上疲劳才催着他躺在床上很快睡去。他自知这样不过是在逃避,但不这样逃避又能怎样呢?父亲的身体明显朝不保夕,尽管他极不情愿想到死,但事实摆在眼前靠欺骗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家里一旦出了事,妻子一个人将会怎样面对?年幼的女儿尽管很懂事,除了陪妈妈作伴,又能帮上啥忙?想到爱妻,跟自己受这样的罪实在愧对,被他曾经一时当做天缘巧合的爱情甜蜜也满含了生活苦涩的滋味。”家里的一切的想起来总是那样的沉重,恨不得明天就放下这里的活,立即赶回去。但生活又岂是一个孝心所能解决的,人要活下去,活下去就得需要衣食住行的花销,给家里带来保障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即使为这种责任而死去,也不能说不值得。

    营地不远,便是一片敞阔的荒野,终年常绿的含羞草丛生得一人多高,由于缺少树木强劲的骨干,长着长着就向一边弯了下去,含羞草的下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热带野草。潮润的空气裹挟着一股淡淡的海的腥味,无论是大海还是陆地到处漂浮着一层薄薄的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潮汽。虽说这里都被大海环绕,似乎大海独独对这里情有独钟,这里的海浪像慈爱的老人收敛了年轻时狂暴的势头,这里的海风像柔顺的姑娘尽情的释怀着柔媚的姿态,意欲勾引着衷仪的白马王子。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黄嘴八哥,轻轻地略过灌木、野草的梢头,好似找寻什么?时而立在灌木梢头唱响几声,打算用脆亮的鸣声招引伴偶。没想到一只红脖太阳鸟飞了过来,站在了不远处,此响彼落的叽喳似乎在讲说自己从远处飞来的见闻,马六甲海峡是怎样使这个曾经荒芜的小岛变成一夜爆富的故事。

    灰色的马来鹰雕已经在天上来回打了好几个旋,几次试想着落下来都没有成功,它们的心情显得越来越坏,很看不惯世界的变化。有时候接连好几天都难以找到让它们充饥的食物,饥饿挑战着这个种群的生存能力,尽管有时候人为的投放一些食物,又都让那些守在旁边不劳而获的家伙抢先吃光了。让它去跟那些没有一点搏击能力智弱体肥的鸟雀去抢夺食物,显然是对它们能力的一种污蔑。没有人去在乎它们的感受,因为主宰这个世界根本的是人。人只关心对自己带来多少好处,怎样使自己获得更多的财富,怎样使自己活得的更舒服。至于想到其他共生的种群,会不会因挤压伤害发生绝灭的可能,有此衍生的后果会不会给人的生存带来危机少有放在心上。不过,对于那段留在这片土地上历史不算久远的故事却津津乐道。

    不久前,时间迫近得好像机械轰鸣的余音未散,这片荒野是不存在的,还是一片被海水浸漫的浅滩。有限的国土面积遏制着这里经济急剧发展的速度。因此,这里政府从来就没停止过开山填海造地工程。沧海变桑田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表层厚厚的腐熟质土壤是历经千万年沉积才形成的。也许这片填海得来的陆地,从来就没有过任何种植的打算,到处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荒野里的含羞草和野草自然漫生着。草木非本意,以待天时获取更大的财富。

    荒野里纵横有序的铺设着黑色的油路,每一个路口都安装了路灯、信号灯。不管有没有车辆和行人通过,信号灯总是按着交通规定变换着。到了晚上,跟那些闹市街区一样路灯准时的亮起。为了经济有序发展,隶属这里国家工业集中区域的裕廊岛,把这里花重金打造暂时荒置的土地作为国家的储备用地,待时而兴,其价值远远超出那些生产工厂当初占地的价值。荒地里唯一的建筑便是吴爱民刚刚走出的营地。十几排白色围墙蓝色瓦顶四五层楼高的彩钢房。几年前,一个韩国人来到这里见到商机,投资营造了这爿临时建筑,专门供给外雇的岛内劳工居住。营地设施还算齐全,篮球场,羽毛球场,洗衣房。使人不可理解的,这里算是集纳才干的地方,特别是国学文化在这里颇受人们的钟爱,营地里却连一本纯正国学类的书刊都没有卖售。也许这里居住的大多都是印度人,也许来这里生活的人普遍文化程度不高,书籍对他们可有可无,见不到实实在在利益的事商家是不会投以爱心的。一个规模不大的商店总是挤满了人,烟,拆开盒按支来卖,价钱奇高。也许怕人们酗酒闹事,酒,除了啤酒,度数极低的甜酒标价极高,任何白酒货卖无缘。

    人们叫它SK营地,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后来入驻的北星人未得其究竟就搬出岛外了。虽说是韩国人投资建造的,事实从未有韩国人来此居住过。大多是印度人。在北星公司没有入住之前,甚至少有见到中国人的身影。中国人不愿来此居住除了岛内禁约太多,重要的是,这里几乎绝断了世界的繁华,精神的乐趣。不难想象哪天晚上遇到不加班的时候,人们连在工程场地吃晚饭的时间都不能忍耐,下了班,匆匆忙忙换掉工作服赶着出岛的末班车,到岛外去喝酒散心。

    北星人初到SK营地时,看到一个个体肤黝黑服饰怪异的家伙从眼前经过,用他们看看自己一样怪异的眼神细心端详,北星人对他们的外在形貌并未心生反感,既然都是人,即使长相在丑陋也比其他物种看着顺眼,更何况人还有偏爱养其他宠物的心理,倒是被他们靠近时漂浮过来的那种浓重的体味给熏到了,娇情的偷偷的转过身去悄悄地掩了鼻孔。

    “以后的日子难道跟这些人搅在一起活吗?”有人开始萌生对未来不可预知的心理。

    也许没有上班,个性化的着装使人看上去很不舒服,跟中国人不相上下的男人下身大多裹着形色不同的裙子。有人小声地跟自己的前后嘀咕着,“早就听说过,印度人吃饭上厕所楷屁股都用手直接解决,用手抓饭吃,用手直接接触排泄出来的臭气熏天的腌臜,听起来就使人呕吐。”听到的人又借此联想,“他们身上的体味会不会跟特殊的生活习惯有关。”

    也有人玩笑地说,“这是一群由原始部落直接过渡到现代文明社会的人。”这话从心理倒没有贬损其人格的意思,北星人总是对那些动不动就骂人打人的行为,说成是缺少文明教化的野蛮。

    这里的印度人对凡有黄皮肤黑头发的黄种人礼敬有加,见到中国人总先陪着笑脸叫一声,“老大。”以后接触多了才知道这些人在这里活得都很卑微,老大的称呼在他们心里近乎于把对方尊崇到中国早已推翻的封建老爷们的地位。尽管很少有人说得通汉语,但见到黄色皮肤的华人总称呼为“老大。”不够理智的见到这些人竟毫不客气的摆出老大的姿态来,有的理都不理,连一个好眼神都懒得给。

    事实上,自觉自己成了老大的是被人扣错了帽子。这些人的客气并非是对来这里的北星人,而是北星人跟这里的华裔国民没有根本的差异。这里是一个种族杂乱的国家,华人占大多数。很多华人离开了自己的故土已经很久了,甚至连祖代的居住地都说的不清,但是颜容笑貌,语言交流,服饰打扮,风俗习惯依然离不开中国人的根。带领这里人走出困境被称之为国父的华裔人首领,尽管他的出生地不是在中国,但是他的骨子里流着大汉民族的血一点也不比中国人少。广东梅州大埔高陂党溪的人民永远不会忘记,这里走出的子孙曾出过一位被南洋人誉为国父的首领。就像汉高祖发迹于沛县,初始身为耕种,心却怀有大志,汉由他而始兴,沛县人民世代无不以此为光耀。

    华裔人首领不是凭着单打独斗在这片岛屿闯天下的。之所以能有机会在南洋开创让世人震惊的大事,因他的身后有一支强大的任凭其他夷族再怎么闹腾都不可撼动的华人群体。侵略者早就尝过华夏民族的苦头,为了维护民族和平正义,为大义而搁置私怨,团结一切力量,不惜付出生命共谋大事。平时为了生计各谋私心人之常情,但在民族尊严,国家命运遭到重创的时候的时候,奋不顾身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却是无坚不摧。不可否认那些民族败类,就像健康躯体里难免出现的毒性细胞,有时非但不能影响身体机能的健康,对自身免疫系统反起着促进的作用。

    历史已经过去,但历史给人们留下了永远挥之不去的记忆。

    天灾人祸,战乱饥荒,尽管人人祈愿和平,但战争灾荒却避之不及,就像世界总在经历白天和黑夜、酷热和寒冷、生存和死亡一样。大智之人为亿兆苍生而谋,亿兆苍生顺和大智之人而得安生。

    外夷入侵,铁血捍卫,“雄鸡一唱天下白”,励精图治,砥砺前行的时代使东方巨龙彻底告别朝不虑夕,死生无定处,哀哀如丧家之犬的运命。故土再已不复犹如噩梦一样的惨象,安泰的日子人们开始翘首期望游离而去的亲人。人勇而智猛,威名传天下,乡人无不为之光耀。先世迁居,远渡南洋,垦荒由贫穷而致富,由富而致盛强。南粤宗人的族谱却空缺着断去的支脉。

    ***

    吴爱民朝着大海的方向缓步慢行,岛的对面朦胧着各种大型机械往来不断的填海工程。一车又一车的土石方涌向大海,搅动的海水难以平静,吴爱民的心里好像太多的负重朝他压了过来,使他身劳体乏,家里的苦恼够让他沉痛了,到了SK营地又受到别人的欺负。

    初来的时候,傅铭宇跟北星公司的几个领导花了两天时间,把这里的所有营地走了一个遍。毫不夸张地说,这里的国土面积比不得国内一个中等城市,拿着事先备好的资料相互比较优劣,不难得出,离工程场地最近的自然是岛内的SK,规模最大租赁价钱相对便宜当属岛外的五星营地。有几个营地,北星公司刚一说出事由就被人家直接给驳回了,“早已住满了,而且都是长期合同。”还好,听说是中国人来居住,几个营地愿意拼出房间来。

    最后选定SK营地的理由是,每天至少省去两小时往返岛外上下班的乘车、入岛下车检查时间,工人们有足够的时间休息,精力自然充沛。五星营地是这里最大的营地,容纳十几万人住宿,生活设施也比较齐全,甚至还有一个娱乐的大舞台,每隔几天印度人都要有一场大型舞蹈演出。是这里最偏远的地方,早晚辛苦自是不必说了。两个营地几乎住满了印度人,到了这里,无论在哪儿都妥不过跟印度人打交道。

    北星工人们住进了SK以后,心里并不买傅铭宇说的理想住宿条件的帐,除了早晚上下班离工程场地较近,再也没有能说得上有啥好处。室内顶棚高挂的几个风扇坏去了大半,少有几个好的启动起来发着怪异的嗡嗡声,除了搅扰得人们不能安静睡眠,与防暑毫无关系,夜里睡觉盖着毛巾被唔出一身汗,掀开被巾成了蚊子的饕餮盛宴。开始工人们还眉头紧皱神情沮丧的忍耐着,接连发生了几件事竟开始当着傅铭宇的面抱怨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不知别人咋样,我反正是受不了了。”

    “这里的住宿条件连国内最差的都比不了,就像刚刚圈过猪,留下满屋子难闻的气味就让咱们住进来了。”

    “不要这样说,正因为咱们来了,才让印度人搬了出去。人家尊重咱们,咱们也要尊重人家。”

    “傅经理,你说说我刚到了这里钱没赚到,先损失了一大块。我在家里走的时候想到,好不容易出趟国,咋也不能太寒酸了,旧手机扔在了家里,买了一部新苹果手机,晚上睡觉放在床头充电,谁知道早晨醒来的时候手机不见了,晚上敞着门睡觉,有人进来把我的手机给偷走了。那可是我要花一个月的血汗钱才买来的手机,一个月的苦是那么好受的吗?”那天,傅铭宇早晨还没起来,就有一个工人来敲门跟他说夜里丢手机的事。

    “我的手机也在同一个晚上丢了。”另一个丢手机的也跟着来找他了,尽管没那个丢苹果手机的显得怨气冲天,同样露出了丢失贵重物品沮丧的表情。

    “你们说说,这些人怎么什么东西都偷,我天生就是汗脚,穿了一天的鞋子,晚上下班脱下来的时候,比臭豆腐的味还足呢,放在走廊外面打算好好地放放里面的臭味,谁知道早晨上班准备穿鞋的时候,再也找不到了。我当时以为是别人再跟我闹着玩呢,嘴里还说,哥们儿够意思,快把鞋给我拿出来吧,再不拿出来上班坐车可就迟到了,给我拿出来,晚上我就给你买加冰的饮料。谁知道我的鞋没找到,又有三个人放在走廊的鞋也不见了。我们才一致确定,鞋丢了。”

    “发生这样的事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任何猜想都是错误的,都是对人格的污蔑。即使确有此事发生,也绝不能笼统地说成是印度人干的。贵重的东西要自己保管好,不是自己丢了东西,成了受害者就有理由去胡乱指责抱怨。”说完,傅铭宇又接着说,“无论到哪里,都要讲求社会公德,人性善良。很多人跟我年龄不相上下,即使比我小的也都做了孩子的父亲,我没有权力说教,我们想问题总不能限于自我利益。他们很多人都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难道指望生活极度贫困的人都活得清白尊严吗?就像冉阿让因为饥饿为姐姐家的孩子偷了一块面包,抓住后判了十几年的劳役,接着一生永远再也不能脱离罪犯的命运。”至于傅铭宇说出的后面故事到底啥意思,有人不能理解,很少有知道冉阿让是来自雨果《悲惨世界》的主人公。

    傅铭宇深为恼火,看似生活琐碎。一旦处理不好会给工程带来大麻烦的,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幼小孩童尚且教之以信义,彰之以德化,更别说一支有素养的技术队伍。发生这样的事儿,总是使人反感的,何况骂出了使人难听的话。不是丢了东西就理直气壮,说出去影响团结不说,北星公司的名声也不好。为此傅铭宇召集所有工人开会以示训诫,“自己丢了东西要引以为戒,为工程多多努力付出,工资适当给予补助。特别是丢失工作鞋的人,你们以为自己很冤枉吗?臭气熏天的工作鞋摆在走廊,明明自己不够干净,反倒说人家把鞋子偷去的不是,被管营地的当成破坏环境的垃圾收去扔掉也未可知,虽不能成为败俗伤化,也绝不能是文明人该干的事。这次算是初犯,给补发一双,以后再遇到这类的事,个人是一定要花钱的。”

    “丢了东西反不让说,哪有的道理?”尽管工人心有怨声,又觉得傅铭宇说的很有道理。更别说失去的损失都有北星公司承担了,此后人们不再提及。

    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有发现SK住宿条件很差,想到的是,既然印度人都能居住,他们连蚊帐都没有。北星人有啥不能克服的,防止蚊叮虫咬,特意给每人买了质量较好的蚊帐。酷热、蚊子、臭虫使干了一天的人们得不到很好的休息。

    傅铭宇找到SK营地的主管,“能否给每个房间里装配一台空调。”没想到这个要求一说出来简直超乎他们的想象,主管露出了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用勉强听懂蹩脚的汉语对傅铭宇说,“不就是出来做工的吗?这么好生活条件居然说太差了,印度人可不那么认为,水冲厕所、淋浴、风扇、篮球场、羽毛球场、雨棚、露天电影等等,一切设施对他们来说简直到了天堂。”

    “运,虽天所授,功,因人而成。”傅铭宇身为共产党员尽管不相信天运之说,但事在人为,大局为重,以和为贵,不想跟这种唯利是图的人过多计较,明摆的事,韩国商人已经经营多年,临近合同到期,这里用地随时可能被工厂取代,怎么肯为几十个北星人来改善原有的条件,更别说北星已经支付了半年的租金。印度人喜不喜欢这里的条件他不管,跟国内北星公寓宿舍比起来这里的条件实在差很多,当初看好无非离工程场地很近。退房显然是不可能的,那样损失更大。北星公司只好自己来安装空调,SK营地倒是乐意配合,提出愿意把北星租住的房间全部粉刷一遍,不过北星公司合同到期,空调不能拆除,无偿留给SK营地。

    半个月后,装修后的北星公司在SK营地的住宿条件是最优越的。

    “吴爱民、苏方达,SK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们两个从岛外的五星营地搬过去吧,那里休息的时间比起岛外要长些。刚好有一个房间里面只住了四个人,我跟他们说好了,让他们四个住两张上下铺,给你们留出两个下铺。”受到傅铭宇特殊的关照,两个人除了感激没有不应承的道理。

    SK营地的房间经过整修装好空调以后,吴爱民和苏方达从岛外五星营地搬到了岛内SK,他们俩算是得到傅铭宇赏识而特殊待遇的,他们是凭着实实在在的干劲赢得傅铭宇的好感,开始的时候傅铭宇并不看好他们。事实证明他看好的梁大发和牛梦富在工程刚开始就干出了任谁都接受不了的事。吴爱民和苏方达技术不是最好的,但是他们干的是最实在最专心的。至于办银行卡的事傅铭宇已经听说了,他们俩从一开始就要签字办理,被他们给阻止了。

    “傅经理让咱们过来的时候可是让咱们住在下铺的,要我说咱们就去找傅经理说说理去。”吴爱民和苏方达搬着行李走进事先安排好的房间的时候,看到房间里的四个人都躺在床上,根本没有按着傅铭宇说的给他们倒出两个下铺来,各自手里拿着手机眼睛看都没看他们,就像从来没有人走进房间一样,没有改变一点表情和动作。苏方达心里愤愤不平地说。

    “兄弟,不就是一个住宿吗?在哪不一样,咱们又不是没住过上铺,既然人家不给咱们让出地方来,咱们就住到上铺去吧。”吴爱民实在不想因为这点事闹得相互都不愉快,“咱们出来干的是活,又不是来挑剔住宿条件的好坏。”

    “尽管我的年龄是最小的,如果因为我的年龄小让我住到上铺去我可不干,娶媳妇进门还有先后呢,先进门的做大房,后进门的做二房。”听到苏方达说要去找傅铭宇,躺在床上的黑小子张鲁艺第一个说话了。其实谁也没让黑小子搬到上铺去,不过他这样一说,即使别人有这个想法也不愿再讨这个烦恼去了。

    “我从小就睡惯了火炕,从来没睡过上下铺的床,让我睡在上面,一个劲的担心翻身会掉下去,夜里睡不着觉的。”黑小子说完,少白头罗昌福接着说。

    “哼!”躺在床上的赵西海原本头朝外躺着看手机,听到他们两个说完,只是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去,头朝里面,假装睡觉了。那种轻蔑的意思,你认为你是什么样的人物,想让我挪动简直痴心妄想。

    四个人只有那个年龄较大的,三十多岁梳着分头的张天云一句话没有说,尽管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意思已经明确的告诉了新来的两个人,他们是不会给他俩让出地方的,我是他们的大哥,他们都听我的,我也一样不会做出违背他们心愿的事来。

    “只有狗在一起才相互依仗变得凶恶起来。”苏方达可没有吴爱民那样好的性情,嘴里不大不小骂出了一句。

    “你说谁是狗?”那个长相白净把脸转过朝着墙的赵西海,尽管他假装在睡觉,但是他的耳朵一点也没有因为躺着而休息,像狗一样努力捕捉着出现的一点点动向。当苏方达骂出那句狗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好像终于找到了理由和把柄,甚至如果他再接着骂一句,他们都会站起来跟他干一架。

    “都是我这个兄弟不好,不会说话,看在我的面子不要跟他一般计较。”吴爱民赶紧过来说软话。

    “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我们可是不让的。”少白头接过吴爱民的话说。

    “说的是,我们在任何地方还没受过别人这样的欺负呢?”另外两个人都说话了,黑小子觉得自己不说两句就不能证明他们是一伙的。

    “倒是好好的说说,到底是谁欺负谁,明明说好让你们给我们倒出两个床位的,你们却动也不动,为这点事儿去找领导,显得咱们有多矫情。”苏方达没有说出是傅铭宇让他们搬进岛内的,明摆的事谁还不知道。

    “再不要为这点小事儿争吵了,还要在一个宿舍里好好地相处呢。”吴爱民实在不愿意把这点小事闹大,那样显得多没有教养。

    事实上傅铭宇的这种殊荣并没有让吴爱民感到一点舒心的感受。相反倒是让他尝到了不小的苦头。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吴爱民虽说心情忧悒,在没确知所谓灾难降临的时候,心里不过往灾难深处稍稍探望了一下,随即吓得赶忙退了回来。接着便用一种欺骗的心理自我安慰,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事实也许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根本不会发生,没必要把自己置身于悲伤中去煎熬。甚至时有一种让人觉得可笑的想法,也许等自己回去的时候,父亲的病真的得到了好转,甚至听到自己回去的消息,早早迎出了门外。明知不可避免的事迟早会发生,总是用一种欺骗的心理妄想着侥幸逃脱。可笑的想法像得了发烧性感冒,心里被烧糊涂了总爱胡思乱想,成了人们常有的通病。

    夜里,吴爱民倒床像死过去一样足足睡了十几个小时,醒来头晕晕的,身子有点麻木疼痛,出来走了一阵略微好了起来。尽管这里的大海很少掀起狂涛和风暴,波浪漾起的水汽裹挟着淡淡的海腥味浸润着岛国的每一个角落。劳累繁忙的身体得到充足的休息,像持久干旱的庄稼得到充足雨水的浇灌,由委顿而振奋。

    苏方达因为遇到了吴爱民而改变了生存方式,带着感激和敬重两人成了知心的朋友。在吴爱民的心里,苏方达给他带来的好处比从他身上得到的还要多。自己脱离装修刮大白没几年,像苏方达努力想从他身上学到很多的东西一样,他也在煞费苦心练就自己的技术。“乐其业者不易事”,这种具有挑战性既需要动脑又需要卖力苦干的行业,从干上那天起便一点点喜爱上了,论年龄,吴爱民比苏方达大不过三四岁,从不以师傅自居,干活的时候时时相互关照,两人都从不藏奸耍滑。遇到疑难,两个不太聪慧的大脑总是齐心竭力共同钻研。

    苏方达愿意把自己的家事说给吴爱民。吴爱民早就知道苏方达跟他母亲相依为命,家庭境遇跟自己一样凄惨。同命相怜,性情相投,两人遇到一起便成了至交。苏方达意志薄弱,遇事犹豫难做决断,总想让吴爱民给出主意。自从来到这里,苏方达总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寻找更清净的地方,享受属于他自己的快乐和幸福。跟给他带来精神支柱的女人在微信里联系。文字交流除了不能轻易泄露私密,方便又省钱,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不会因爽约而误会。像最好的晚餐一样,约好每晚在固定的时间开宴,即使有时加班很晚他总是提前知会给她,省得那边一晚都在惦记着。苏方达干活的劲头比以前更足了,吴爱民知道他沉浸在爱情的幸福里。

    苏方达带有炫耀的心理把自己的情感经历一五一十的说给吴爱民,吴爱民知道他早已拿定主意,除了想听到赞美的话,任何与感情不利的话对他来说都成了对他难得爱情的有意挑拨。有人偶然知道他被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给迷得五迷三道而偷偷耻笑,即使他知道也被看做是对他的嫉妒,就像一个穷光蛋一夜变成豪富的花花公子,身体的缺憾、家境的窘迫都变得无所谓了。眼前属于他的只有幸福。除了吴爱民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情感波折。尽管他的幸运算是建立在庄玉玲不幸婚姻的遭遇上的,他的心里还没龌龊到为她的痛苦而幸灾乐祸,相反心里萌生了一个迷信的想法,一切不可想象的皆属于命运的恩赐。接着心里又孪生了一个信念,要毫无怨言地为她跟她的女儿付出一切。

    在苏方达被爱情迷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吴爱民心里对爱情却生出一种惶恐不安,爱情对他来说早变成了一种责任,甚至是一种抹之不去的歉疚。一想到这些,总有一股股无法逃脱的烦恼向自己袭来,自责的心里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一想到这些,总觉得爱情这玩意竟有点像脱离实际的玄幻故事,像刚刚探出土壤的没见过世面的带着新鲜气息的幼苗,不知要经历风吹雨打、干旱内涝、暑热霜冻诸多灾害方可获得成熟的希望。幼稚的思想不知要经历怎样的打击才变得成熟、稳重。到时候为自己的任性玩世不恭而感到多么可笑。

    扪心自问,他自觉得自己算是极守规矩的男人,从未做过一点有违爱情誓言出格的事。按着世俗理念他也算是做到当一个好丈夫的标准。即使这样,又该如何?无法理解的问题总不停地敲击着他的魂灵,越思量越无法躲避不断来袭的烦恼。作为一个男人,没有给心爱的女人带来幸福,反倒把沉重的家庭负担牢牢地压在她弱小的肩膀上。

    钱达于神,是一以贯之的历史通论。跟以前比起来的确好多了,但跟人们眼里的有钱人比起来,自己无疑是妥妥的穷光蛋。特别是想到,不劳而获有伤风化,好逸恶劳是可耻行为的时候,总觉得这些带有公德性的说辞太缺少实际的理论依据。事实摆在人们眼前,一切与事实不相符的说辞都变成是无能为力的狡辩。女人爱财非不明智,财富可以使生活得到满足,世上难道有比物质生活富足再使人诱惑的吗?物质生活得到保障,才有信心想到精神生活。一切获得源自劳动,勤劳是致富的根本,肤浅的道理人人懂得,没有任何一个人否定这样的说法是错误的,但人们按着正确的说法去做了,得到的结果又会是怎样?苦打苦拼到最后依然摆脱不了贫困,又该怎么说?亦或是,努力拼搏后依然看不到希望,或者根本没有希望那还要努力干什么?人的精神变得迷茫了,无论怎么做也找不到眼前的路,眼前的路无论怎么走也看不到希望,凭天由命何尝不是一种办法!

    ***

    吴爱民这段日子很不好过,尽管他还不知家里发生了不敢想象更大的变故,但他遇到的遭遇心生猜惑带来的苦痛,跟知道家里发生变故时难以招架的心理是一样的。无盐的生活也许平淡,再平淡的生活对于疾病无端带来痛苦的感受都是美好的。

    “疟疾、登革热”,吴爱民在手机不断地查找两种疾病的病况病因,他怀疑自己可能染上了由蚊子传播的闻所未闻的两种疾病其中的一种。这里不分任何时候被蚊子叮咬像吃饭睡觉一样再平常不过的事儿,谁又知道哪只蚊子携带着让人可怕的病毒,据说无论哪一种症状在这里每年都有一定数目的人感染死亡。他预感病情带来的痛苦像趁人不备来袭的敌人,一旦抓住时机侵略要地,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以致达到侵夺人的生命为目的。像彩票中奖一样,谁又知道命运的天平会不会朝着自己砸过来,越是这样想越是浑身不停的刺痒,越刺痒越不停地抓挠,以至于挠破的肉皮都流出血水来。

    “难道我真的‘幸运’被这种热带独有的疾病给叮上吗?难道我真的会死吗?”如果是那样,自己倒不是怕死的,不过真的死了,可苦了妻子,那是一个多么贤惠的女人。事情远不能用一个“孝”字说来那样的简单,像照顾自己亲生父亲一样照顾身染重病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公公,污浊的气味让他这个做儿子的都不免感到有些厌恶。不完全懂事的女儿不离左右纠缠她的手脚,使她不能舒心做事。吴爱民想到这些,自觉自己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除了小时候淘气掏过鸟蛋,做每件事都小心谨慎连道德底线都不曾触碰,却被这种可恶的毫无道理可讲的微小孽毒给轻易判毙,实在觉得冤枉,如果因此而死去,倒是对因他而带来不堪家庭重负的爱妻的恩德无以为报,心理的罪责愈发加重。

    那时,他对不可名状的疾病心理产生的恐惧感,跟有惊无险释然后迥异的高兴情绪变成压在天平两端的失重砝码,由低端一下子撅到了顶端。人们之所以对突如其来疾病的造访感到恐惧,除了疾病给肉体和精神带来痛苦的折磨使人难以招架,再有人们对于从没有遇到过的疾病缺乏认知,不管自己体质多么壮硕,意志多么坚强,在无从知晓的疾病面前,暴露出的无可奈何的脆弱使人无法理解。病因的根源来自哪里?抵抗的措施是什么?能不能够治愈,有几分的治愈的把握……,一切都因未知而迷茫。精神的恐慌伙同病害加剧对患者的侵害。生命的脆弱有时像钢条一样,明明是强健有力,突如起来的病故一下子把人摧折的实例太多了。跟疾病比起来,疾病是永生的,生命却是短暂的,在人不知觉的时候死亡的嗅觉便闻到了无常的气味。

    突如其来疾病的痛苦让吴爱民想到了死亡,痛苦并不完全是疾病给他肉体带来的难以承受的痛痒,使他的心理总也抑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想到病重在床的父亲,没有长大的女儿,永远爱恋不够的年纪轻轻的妻子,尽管勉强支撑的家境无缘于富裕一说,但幸福和希望却给他带来满满的信心。从他离开校门的那天起,家里的顶梁柱就由他扛了过来,以后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强健,勤劳。如果一个人这两方面的因素显得格外突出,一切的困难似乎都不放在心上。这个时候,偏偏是他这个顶梁柱出了问题,让他想到的是,倒下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家庭,一旦他倒下了家里亲人怎么办?在充满爱和希望的生活里,对生命的珍惜完全不能用贪生怕死来形容,他是凭着自己的勤劳、苦干,赚取生活的每一粒米,每一克盐,干净的生活是对社会起着积极促进作用的。

    ***

    “到底告不告诉爱妻?”面临毫无价值的死亡,还能持守镇定自若的心态,实属不合情理。他在犹豫中思虑,思虑中犹豫,“她知道了这事后一分钟也不会安下心来。不告诉她,自己真的染上了不治之症,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死去,结果会是怎样?”极度痛痒使吴爱民夜里难以入睡,不断想到的一个词是“不幸”。

    “穷就穷吧,偏偏又遇上了不幸的事儿。”他甚至听到人们在知道他不幸的消息后嚣嚣地叹息声,叹息一个女人因为跟了一个短命的穷小子而带来的不幸。

    “厚坤,我可能得了这里让人最可怕的疾病——登革热了。”两三天前的晚上,吴爱民跟他的媳妇范厚坤通电话的时候,极力用平和的口气先说了让他惊魂不定的事情,起码在不明事实真相的时候,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遍了。没等他媳妇对这件事儿有啥反应他接着又问到了他的父亲。

    每天晚上,吴爱民都给媳妇范厚坤打一个电话。话题开场总是先问他父亲的病情。离开家的时候,他父亲吴成贵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他原本是不打算来这儿的,是他的父亲硬逼着他来的,“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你不去,留在家里打算干啥,难道是在家等着我死去吗?打算让我早点去死吗?”吴爱民不愿出来正是他父亲说的前一个原因,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父亲死去了该怎么办?吴爱民知道,在家等着父亲死去绝不是办法,出国可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的。父亲后面的说法是不想给孩子带来太多的拖累。

    “怎么样了?”吴爱民守在父亲身边很久,刚刚离开一会儿,又急着回来想得到新的希望。父亲看出儿子焦躁的心理。趁着儿子不在费力的擦了擦眼睛。“病,不是一时得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好起来呢?”随着年岁的增长,体力的虚弱,病魔愈发变得猖狂。吴成贵感觉到自己成了孩子的拖累。

    “我这病早已是老阵势了,一到冬天就厉害,开春的时候就见好了,不是一年两年了,我都不当回事了。你要是真孝顺的话,就听我的吧,孝顺,孝首先要做到顺,顺着我吧,放心的出去安心的赚钱吧,好好地供你们的孩子娜娜。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好好地供她,以后会有出息的。再指望我赚钱是不能了。”吴成贵用那种诚恳、坚定像对待不懂事孩子的腔调说出这片话后,脸憋得像紫茄子一样咳嗽了好一阵,吴爱民害怕再惹老人生气,知道该怎么做了。

    吴爱民的心理始终觉得父亲的病情没有他说的那样的简单,他明显的看到了父亲的病情比每年冬天要严重得多,原本枯黄的脸色变成了铁青色,像遭到日月严重锈蚀的铁板,随时都有塌碎的可能,像常年劳累得不到好好休养没有多大体力的老人,每喘一口气都要付出很大的体力。这样的病早就应该住院治疗了,吴爱民和范厚坤为了让吴成贵住进医院几乎想尽了所有的措施,甚至动员了亲戚和邻居来劝他。

    “如果让我住进医院还不如让我直接去死。”那种天之使然的倔强任谁也说不通,谁都知道成全他倔强的根源无非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我知道我的病情,从来没听说哪个医院把像我这样的痨病给治好过。治病治不了命,如果让我好好的活着,就随着我的意吧。”

    每天吴爱民问起父亲病情的时候,媳妇范厚坤都说好多了。尽管他知道媳妇是怕他有更多的担心,像父亲这样的病是不会那么就容易好的。事实的无奈与其说是期盼倒不如说是欺骗,他相信了父亲吴成贵的说法,多年沉疴,不是说死就死的。在他的心理整天都在担心父亲会不会死去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想法在他潜在的心理萌生了,当他不经意间回过头的时候,却看到了一种恐怖现象,死神正悄悄地溜到了他的身后,探过手来偷偷地的扯拽了他的衣角。这一时刻,使他意识到,死的概念如果在他身上发生,后果远比对父亲的担心更可怕。

    吴爱民之所以认为自己得了登革热,是他在百度里看到登革热的病情跟他的症状有着极大的相似。

    世上没有哪一个人对蚊子会有一点好感的,吴爱民尤其突出讨厌。夏天的时候,漏在外面的手背胳膊动不动就毫无察觉地痛痒了起来。临城留给他刻骨的印象远不止是生养过他那样简单。如果让他说出临城最让人讨厌的东西是什么,无疑是蚊子。临城的蚊子最让人讨厌的不是它给人带来的痛感,而是狡猾和机灵的程度比战场上最会伪装的敌人还要让人难以察觉。小小的带有花斑的蚊子飞动的时候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当你感觉有痛痒的时候它已经从你身上吸足了血液悄悄地溜走了。吸走了血液的蚊子顿时让皮肤出现一个小小的肿块,难以忍受的痛痒总是抑制不住手指粗暴的解决方式,蚊子的可怕不仅给人的身体里带来病毒,还会使人失去理智,有时会把对蚊子的痛恨用挠破皮肤的方式转嫁成对自己的惩罚,小的时候,吴爱民曾因蚊子的叮咬造成了皮肤感染。

    ***

    尘世喧嚣,不同的角落演绎着不同生活的场景。

    临城有一个城市最大的垃圾场,福安城里的垃圾源源不断的运到了那里。每一辆垃圾车到来的时候,一张张满是希望的脸朝着运垃圾的车凑拢了过来。最让人讨厌的莫过于生活垃圾,特别是餐桌上大鱼大肉的残渣剩饭。夏天,远远的飘着像尸体腐败的恶臭。苍蝇、蚊子、老鼠像得到了饕餮盛宴一样在此泛滥。以世间少有的肮脏滋生最让人讨厌的生物。建筑垃圾尽管像扬场一般使人掩鼻止息,但人们总是不惜劳苦像倒粪一样翻了一遍又一遍,几经筛选铁丝钢筋之类像淘金似的少得可怜,即使被混凝土牢牢地把着,也不惜费尽汗水砸个粉碎,只为求得连一碗面都换不来的价值。每天总有很多不知从哪里来的,穿着破烂的胡子拉碴的披头散发的人涌到了垃圾场里。

    吴爱民永远不会忘记在那肮脏的不被人们理解的世界里,一双双沾满污垢使人不忍多看一眼像耙子一样的手。在腐败的沉渣里寻找活下去的出路,每一颗心都砰砰跳得很是剧烈。这些生存在城市边缘的没有一点土地,没有任何技能又没有生存来源的人,为基本的生活在挣扎着。一个瘦弱的男人领着一个孩子在这群人里挤来挤去,比他年龄大很多的也叫他老吴。吴爱民不忍想到老吴身边的孩子就是自己,老吴是他的父亲吴成贵。不忍想到有人把一个白面馒头或者一张油饼送到他的手里,说,“孩子,吃吧,自家做的,干净着呢!”看到孩子怯生生的样子又接着说,“拿着吧,趁热吃,吃饱了好快点长大,你比你爹强。”不忍想到那双脏污的手,把白纸里包裹着的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送给老吴孩子时嘴里说出的话。直到垃圾场彻底消失的时候,吴爱民才顿悟那人话里的内涵和祈愿,“他想到的哪里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孩子以后活得好不好,而是希望自己以后比现在要好过得多。”垃圾场成了那些人赖以生存的口粮田。为了争夺一块铁块,一个纸壳箱或者一个塑料瓶,谁先发现的归属是谁而争执不休,像饥饿的老鼠在争夺一粒粮食不顾死活发出的吱吱叫声。

    那时,他的心里总有一股仇恨似的情绪在身体里来回的冲撞着,恨不得冲上前去像消灭蚊子和苍蝇一样把他们都赶跑。这些人就像生活里的垃圾一样在人们的冷眼里生存着,不要说别人看不起,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起他们。

    人性的弱点是把浪费和贫穷,道德和良知,像锋快的刀一样彻底地砍断了。可怕的思想就像中了苍蝇和蚊子的病毒一样,在人们的身体里蔓延滋生,把浪费被看作是富人的豪爽,把节约视作是穷人的寒酸。

    不管人们对不断滋生的苍蝇、蚊子、老鼠有多么抵触,为这些生物提供生存沃野的生活垃圾与人类生存形成了相契相合依存共生的关系。一个人一天,一个月,一年里生成多少垃圾?所有人产生的垃圾总量是多少?这些垃圾最后是怎样处理掉的?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各种各样的垃圾混乱的交织在一起会有多大的危害?……

    垃圾场成了各种病菌滋蔓的生发地,垃圾场里滋生的苍蝇、蚊子、老鼠又把病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不管不顾馈赠给人类。人类医学健康的科学家呕心沥血刚刚研发出一种特效的药物来对付这种病菌,另一种新的变异病菌又开始滋生蔓延了,人类研发的速度远远地不及于病菌发生的速度。这将是人类生存遇到的可怕的现象。

    那年早春,突然有一天,伴随着鞭炮爆响的硝烟,大型推土机的轰鸣,垃圾场的周围像赶年集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市政环卫局派出专业人员做好防泄漏处理,对临城的大垃圾场进行了平整碾压,一卡车一卡车不知来自哪里的黑土厚厚的覆盖了上面。垃圾场不见了,眼前变成了临城人们散心游玩的好去处,那些带有细菌的罪恶的垃圾,被葱郁的雪松深深地埋在了下面;那些肆意传播病毒的苍蝇、蚊子被清新的绿野夺去了生存空间;那些在充满肮脏和疾病环境里的拾荒人并没有随着垃圾场的消失而断去生存出路,手脚勤快的只要个人愿意随时都能换上了跟城里环卫工统一的黄色着装,成为有固定收入的清洁工;失去劳动能力的得到了社会救助,每月按时领取基本生活保障金。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是最容易得到满足的。世间的恩惠本如普照的阳光一样,非因强霸而多得光照资源,也非因软弱而剥夺享有温暖的资格。任何神主论的宗教信条,都不如给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带来生存保障更实在。

    吴成贵自知体力不济不能去讨公家的便宜,一直干着捡垃圾收垃圾的营生。

    社会需要不断改造方显出进步,环境需要不断改善方显出文明。临城大垃圾场的改造向人们喧示了一个道理,不是对环境的改造不被重视,而是跟这些问题比起来更多迫在眉睫的问题非治不可。社会的发展不是随着时间的迈进在沉默中跟着向前推进。人口数量的庞大,衣食住行条件的改善,贫富差距的落差,犹如几何级数层生叠出。新时代的贫穷远不像过去吃饱穿暖那样简单。世界不知有多少人在耗尽心血挖空心思为社会文明和进步上作出努力。

    ***

    吴爱民尽管避重就轻极力掩盖着自己猜想的可能面临的灾难,还是被爱妻范厚坤给盯着不放。

    “那可怎么办?你到医院去看看,别自己自作主张胡乱瞎想,也许根本不是那回事。”在听到妻子焦急话语的同时,隐约听到了一句似说非说的嘀咕,“怎么会是这样?难道灾难会可着一家人来祸害?”吴爱民分明听出了媳妇的哭腔,恩爱的深情并没有使他怀疑对他关心以外的事。不过,随口接着问了一句。

    “什么灾难?难道是父亲的病情严重了吗?”

    “不是……。”吴爱民媳妇哽咽着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如果吴爱民的身体不是在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给折磨着,一定从媳妇范厚坤说话的声音里感悟出那种悲伤至极的情绪。

    范厚坤是难得一遇的好女人,尽管她的年龄不大,他们的孩子也才刚刚四岁,处事开明跟那些见多乡间俚曲变得世故非常的老娘们儿泾渭分明。她为人和气,街坊邻居都愿意跟她共事,遇事都愿意帮她。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厚重,好像不管遇到多么艰难的事情都能沉得住。至于每一个男人都在欣慕着女人的长相,她一样不输于别的女人。一想到自己的媳妇,吴爱民没有理由不感到高兴,没有理由不好好的努力干活赚到更多的钱,尽量在物质上使这个家庭变得幸福宽裕。

    吴爱民正是确定范厚坤悲痛的情绪是对他的关爱、思念、担心,他对她千丝万缕感情缠绵的纠结,使他逃避着那些可怕的想法。他向她说出了造成这种可能性疾病的一个原因,这个原因跟前一个原因一样同出一辙,都是没有一点科学依据妄意的猜测。

    “有一种可能。”心里,他希望这种可能性比他预想的可能性大才好呢。既然都是横来的灾难,谁不希望灾难的危害变得越小越才好呢。“这里有一个叫贾正明的。他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并不是他的长相有什么特殊,也不是他的性格有多么各色,尽管他的性格也显得比别人古怪,人们都认为是长久难治的皮肤病给他造成的。我从来没见到过一个人的身上有那么严重的皮肤病,那天我正在淋浴间洗澡的时候,他走进来了,脱衣服的时候,衣服里面沾满了白白的碎屑雪花一样散落了下来。再看到他的身上就像长满了癞疮一样,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红红的,密密麻麻,就像遭遇长久干旱的沼泽地,龟裂的形状把沉积许久的水底生物都完全的暴露了出来。

    可以想象一个人如果得了这样的疾病该有多么的痛苦。看到那样,我赶紧的洗完了澡,快麻利儿穿好衣服离开了。在我回过头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正在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看着我,如果那种眼神也能传染一种疾病的话,他一定在想如果把自己的疾病传染给我有多好。没想到几天后我的皮肤真的就痛痒了起来,而且比他的还要严重,也许就在接触的那么短短的一会儿我被他给传染了。”

    吴爱民说到这,又接着说,“不过被贾正明传染皮肤病的可能性不大,跟他在一个意宿舍里住的人都没有传染,我怎么会传染呢?这时候连他得的这种皮肤病都让我感到羡慕,他的这种皮肤病是不会死人的。登革热就不同了。”

    “吴爱民你混蛋,都啥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妻子愤怒的骂声使吴爱民不知所措。

    ***

    干活的时候,吴爱民有时站在二号锅炉钢架平台上,出神地看着正在运行的一号机组的烟囱,像一个带有象征性的摆设,看不到一点烟气,若不是机器不停运转传过来的噪声,很难相信它的功能是在焚烧可燃垃圾,把使人烦恼的废物转化成有用的电能。跟别的地方比起来,这里的空气同样没有任何异常。所有的垃圾都在一个封闭的处理厂经过机械分拣制成了便于燃烧的颗粒,偌大一个垃圾焚烧电厂干净到使人难以置信这是一个专门吞噬垃圾的工厂。

    吴爱民已经记不得是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不知历经几世几代的人在此生活过,我们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过客,不知有多少后人在此生活,不要抱怨前人留下了什么,更不要给后人留下任何的抱怨。”他没有极高的信仰,仅此一段话就像使他得到了启悟灵魂的钥匙。从到这干活的那天起,吴爱民不止一次想过,临城的垃圾场不见了,并不意味福安城里的垃圾减少或是没有了。那么多的垃圾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说有一天在临城或者别的地方也建一座这样的电站该多好。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全然出于对社会公利的心理。是垃圾场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厌弃的情结,一提到垃圾两个字便大作其呕。就像一个孩子小时候被野狗咬过,留下了再也无法弥合的伤疤,对这种动物总有一种极强的排斥心里。如果说真的有那一天,哪怕是给自己最低的工钱也一定要力争参与到其中的建设中去。就算不是为了社会,为自己当时那种刻骨痛恨的症结也应该做点什么。不能只在等待中依靠社会带来福音,自己却没有一点为社会贡献付出行动的心志?这样的想法,还不能说他的心里有多么高尚,甚至不能以此为例来说教别人。一旦沾染上说教的意味,不知要招来人们怎样的反感,很多时候,说教简直成人们讨厌的咒语,太多人夸夸其谈大讲公德意识,希望别人任劳任怨的付出,而自己却在背后干着大捞好处的勾当。

    遇到如此言辞激烈争论的时候,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为什么我们总在盯着阴暗的一面。却不好好想想跟以前比起来一条条宽敞的大道给人们带来了怎样的生存环境?谁敢说愿意回到朝不保夕被压榨的生活里去!谁敢说自己生存的每一天不是依赖着社会的和谐、安宁诸多因素形成的大环境!

    很多时候,吴爱民除了感觉很累再也没有其他了,自己对生活几乎没有任何的奢求,却被无形压力的枷锁死死地拿捏着,生病连到医院看病的勇气都有,害怕一旦查出了大病,对于家庭和自己都将是灭顶之灾。一旦没有大病,白白花去检查的费用不知要心疼多久。没有比穷苦人再懂得金钱的价值。吴爱民知道父亲吴成贵是个最没能力的人,宁愿忍受最大痛苦也要给亲人多留下一点生存的保障。到了他身上,只要不倒下,就要干下去。

    “吴师傅,把你的气割借给我用用,我的没有氧气了。”跟吴爱民在一个作业面干活的杨亚宁看到吴爱民的气割在栏杆上挂着没用,一脸悦色地说,“我安装回料斗临时托梁急等着用一块垫板。”

    “用吧,我们的氧气乙炔都是新换的饱瓶。”工程中对于这种临时应急挪借工具没有不乐意的。

    “吴师傅,这么大热的天,怎么还穿着这么厚的衣服。”杨亚宁从吴爱民手里接过气割的时候看到他浑身湿透,旁边一个刚喝光水重心不稳的大水杯倒在了平台上,脸上涌出的汗水完全不像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吴师傅,你是不是哪里感到不舒服,这样下去是会出事的。”

    “杨师傅,不瞒你说,我可能真的病了。原本打算到这里多赚点钱给家里解解宽用,哪成想要把命留在了这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吴爱民一脸伤痛的样子,杨亚宁手里的活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我浑身上下长满了红红的疹子,实在太痛痒了,忍不住都挠破了。”吴爱民在跟杨亚宁说自己病痛的时候,旁边钢梁上戴着一副大近视镜的贾正明正拿着图纸在核对下一根钢梁的安装位置。虽说眼睛盯着手里的活,耳朵像夜里出动的猫头鹰,极力扑捉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有病的人希望听到别人得了比自己更严重的病,好像这是治愈疾病最好的良药。

    近来这个家伙很受傅铭宇的赏识,把他的住宿从岛外特意挪到了岛内,这种特殊的关照没准在工资收入上给他带来比别人更多的好处。他的耳朵终于没有辜负他心里的期望,听到吴爱民八成也得病的信息,听那说法也许跟自己一样,是皮肤病,说不定是比自己更加严重的皮肤病。如果他知道吴爱民希望是受他传染才带来的疾病,不知幸灾乐祸的表情还能不能这样的难以掩抑。

    “我估计是被这里的蚊子给叮咬传染上了一种叫登革热的病了。怕受风,怕再被蚊子叮咬,只有穿的厚厚的,简直太难受了,连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会轻易就给传染上登革热呢?能让我看看吗?”

    吴爱民轻轻地把裤脚往上提了提,露出了一片片的红疙瘩,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化脓了。

    “这么严重!”杨亚宁又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会被咬得是这样的严重。不过你今天遇到我就像三国里关羽遇到华佗一样的幸运。我一句话就能治好你的病。”

    “杨师傅您真的知道我得是什么病?”吴爱民顿时激动了起来。“连平时相互只用‘你’的称呼都换成了‘您’。”

    “治好了病,可别忘了请我喝酒。”

    “一定请你喝酒,你在这里的酒钱我全包了。”

    “我只不过跟你开玩笑,怎么会真的让你破费呢?”

    “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得是啥病,在忽悠我呢?”

    “我真不是在忽悠你,你这是被臭虫给咬的。”

    “臭虫!?怎么会是臭虫?”吴爱民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是臭虫而不是蚊子?”

    “要想知道棒子打人的滋味,只有挨过棒子打的人才知道。”

    “杨师傅,这样说你也是挨过臭虫咬的。”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做工了,这里的情况我比你知道得多。我也挨过臭虫咬,不过没有你这么严重。”

    谁能想到,如此发达的城市,阴暗的死角居然有臭虫在泛滥。这种少见多怪在别人眼里也许有些可笑,不过,这种颠覆见闻给吴爱民带来对死神有过一念之想的记忆,随着时间再怎么流逝也绝不会淡去。使他从此改变了对世界的认知,只有亲身领略的才是真实。

    “这里怎么还会有臭虫?”在吴爱民的意识里,小的时候,临城家里的土坯房里才有过这种使人讨厌的东西,以后房屋经过几次改建,虱子、虮子、臭虫讨厌的生物,在新生代人的意识里早已已经成了灭绝的物种。他的意识里,这种跟贫穷和落后相生相伴的寄生虫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不过经过杨亚宁这样一说,凭着他对臭虫的了解,再也不感到害怕了。

    “不要把这里看成是多么好的地方,有的地方连国内二三流的城市都不如。为了追求经济的发展,这里花极低的价钱雇佣大量的外来劳工,做那些既苦又累的活,正因为不管在哪里财富始终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大多数的人都在贫穷的漩涡挣扎,不管条件多么苦多么累的活都有人去干。不管这些外来劳工的居住和生活的环境有多差,只要有人图便宜愿意租廉价的房屋,他们就不会在改善居住条件上多花一分钱。更何况即使比这再差的条件印度人也不会嫌弃,跟他们在自己国家的生活条件比起来还算好多了。这些老旧的营地缺少定期的清扫,消毒,早已陈积了很多的寄生虫,臭虫就是其中的一种。”杨亚宁这样一说使吴爱民更加相信是臭虫把他害的这么惨了。

    “死吧!快去死吧!这些害人的东西,我可没有那么多的血肉供你们来祸害,我还用我强壮的身体来养活我的家人呢。”事实果然像杨亚宁说的那样,杨亚宁跟吴爱民说完,拿走了气割。

    吴爱民跟苏方达打声招呼,就去了厕所。在厕所里换掉了里面的内衣内裤,在内衣内裤夹缝的压边里居然发现了两个像荞麦粒子一样大小吃得鼓鼓溜溜的臭虫,还有一堆像小米粒一样大小刚刚生出来的幼崽。

    “你们这些坏蛋,可把我给害惨了,你们拿我当成什么了,拿我当成你们的肥肉了,在我身上过起幸福的小日子了,还繁殖了一堆幼崽。要知道我可是不那么好欺负的,我之所以没清理你们是因为我还不知道,不过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对你们这些害人的寄生虫手下留情的。”吴爱民心里想着用大拇指指甲盖狠狠地把吃得鼓鼓的臭虫按得粉碎,挤出原本属于他身体里红红的血来。每个人都会遇到百思不解的难题在困扰着自己的生活,也许会遭到极大的心理创伤,久治不愈的疑难杂症,当这些问题一下子得到解决的时候,足以想象吴爱民当时的心情会有多么高兴。尽管他身体里的痒痛不知多久才能消失,但是再大的痛痒都不算什么了。生活就是这样,当你知道病痛的根源来自哪里,并且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去解除和防范的时候,病痛就再也不是病痛了。吴爱民这下可放心了,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顺手把内衣内裤都扔进了工程场地里的垃圾桶。

    生活有时候会变得非常的可怕,明明压抑在吴爱民心怀里的病痛一下子除去了,原本高兴起来才是,事实却不然,沉痛的心情在他以后的日子里一天都没散去,他还不知道一件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吴爱民虽说心情忧悒,在没确知所谓灾难降临的时候,心里不过往灾难深处稍稍探望了一下,随即吓得赶忙退了回来。接着便用一种欺骗的心理自我安慰,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事实也许什么事都没发生,也许根本不会发生,没必要把自己置身于悲伤中去煎熬。甚至时有一种让人觉得可笑的想法,也许等自己回去的时候,父亲的病真的得到了好转,甚至听到自己回去的消息,早早迎出了门外。明知不可避免的事迟早会发生,总是用一种欺骗的心理妄想着侥幸逃脱。可笑的想法像得了发烧性感冒,心里被烧糊涂了总爱胡思乱想,成了人们常有的通病。

    夜里,吴爱民倒床像死过去一样足足睡了十几个小时,醒来头晕晕的,身子有点麻木疼痛,出来走了一阵略微好了起来。尽管这里的大海很少掀起狂涛和风暴,波浪漾起的水汽裹挟着淡淡的海腥味浸润着岛国的每一个角落。劳累繁忙的身体得到充足的休息,像持久干旱的庄稼得到充足雨水的浇灌,由委顿而振奋。

    苏方达因为遇到了吴爱民而改变了生存方式,带着感激和敬重两人成了知心的朋友。在吴爱民的心里,苏方达给他带来的好处比从他身上得到的还要多。自己脱离装修刮大白没几年,像苏方达努力想从他身上学到很多的东西一样,他也在煞费苦心练就自己的技术。“乐其业者不易事”,这种具有挑战性既需要动脑又需要卖力苦干的行业,从干上那天起便一点点喜爱上了,论年龄,吴爱民比苏方达大不过三四岁,从不以师傅自居,干活的时候时时相互关照,两人都从不藏奸耍滑。遇到疑难,两个不太聪慧的大脑总是齐心竭力共同钻研。

    苏方达愿意把自己的家事说给吴爱民。吴爱民早就知道苏方达跟他母亲相依为命,家庭境遇跟自己一样凄惨。同命相怜,性情相投,两人遇到一起便成了至交。苏方达意志薄弱,遇事犹豫难做决断,总想让吴爱民给出主意。自从来到这里,苏方达总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寻找更清净的地方,享受属于他自己的快乐和幸福。跟给他带来精神支柱的女人在微信里联系。文字交流除了不能轻易泄露私密,方便又省钱,早一会儿晚一会儿不会因爽约而误会。像最好的晚餐一样,约好每晚在固定的时间开宴,即使有时加班很晚他总是提前知会给她,省得那边一晚都在惦记着。苏方达干活的劲头比以前更足了,吴爱民知道他沉浸在爱情的幸福里。

    苏方达带有炫耀的心理把自己的情感经历一五一十的说给吴爱民,吴爱民知道他早已拿定主意,除了想听到赞美的话,任何与感情不利的话对他来说都成了对他难得爱情的有意挑拨。有人偶然知道他被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给迷得五迷三道而偷偷耻笑,即使他知道也被看做是对他的嫉妒,就像一个穷光蛋一夜变成豪富的花花公子,身体的缺憾、家境的窘迫都变得无所谓了。眼前属于他的只有幸福。除了吴爱民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情感波折。尽管他的幸运算是建立在庄玉玲不幸婚姻的遭遇上的,他的心里还没龌龊到为她的痛苦而幸灾乐祸,相反心里萌生了一个迷信的想法,一切不可想象的皆属于命运的恩赐。接着心里又孪生了一个信念,要毫无怨言地为她跟她的女儿付出一切。

    在苏方达被爱情迷得晕头转向的时候。吴爱民心里对爱情却生出一种惶恐不安,爱情对他来说早变成了一种责任,甚至是一种抹之不去的歉疚。一想到这些,总有一股股无法逃脱的烦恼向自己袭来,自责的心里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一想到这些,总觉得爱情这玩意竟有点像脱离实际的玄幻故事,像刚刚探出土壤的没见过世面的带着新鲜气息的幼苗,不知要经历风吹雨打、干旱内涝、暑热霜冻诸多灾害方可获得成熟的希望。幼稚的思想不知要经历怎样的打击才变得成熟、稳重。到时候为自己的任性玩世不恭而感到多么可笑。

    扪心自问,他自觉得自己算是极守规矩的男人,从未做过一点有违爱情誓言出格的事。按着世俗理念他也算是做到当一个好丈夫的标准。即使这样,又该如何?无法理解的问题总不停地敲击着他的魂灵,越思量越无法躲避不断来袭的烦恼。作为一个男人,没有给心爱的女人带来幸福,反倒把沉重的家庭负担牢牢地压在她弱小的肩膀上。

    钱达于神,是一以贯之的历史通论。跟以前比起来的确好多了,但跟人们眼里的有钱人比起来,自己无疑是妥妥的穷光蛋。特别是想到,不劳而获有伤风化,好逸恶劳是可耻行为的时候,总觉得这些带有公德性的说辞太缺少实际的理论依据。事实摆在人们眼前,一切与事实不相符的说辞都变成是无能为力的狡辩。女人爱财非不明智,财富可以使生活得到满足,世上难道有比物质生活富足再使人诱惑的吗?物质生活得到保障,才有信心想到精神生活。一切获得源自劳动,勤劳是致富的根本,肤浅的道理人人懂得,没有任何一个人否定这样的说法是错误的,但人们按着正确的说法去做了,得到的结果又会是怎样?苦打苦拼到最后依然摆脱不了贫困,又该怎么说?亦或是,努力拼搏后依然看不到希望,或者根本没有希望那还要努力干什么?人的精神变得迷茫了,无论怎么做也找不到眼前的路,眼前的路无论怎么走也看不到希望,凭天由命何尝不是一种办法!

    ***

    吴爱民这段日子很不好过,尽管他还不知家里发生了不敢想象更大的变故,但他遇到的遭遇心生猜惑带来的苦痛,跟知道家里发生变故时难以招架的心理是一样的。无盐的生活也许平淡,再平淡的生活对于疾病无端带来痛苦的感受都是美好的。

    “疟疾、登革热”,吴爱民在手机不断地查找两种疾病的病况病因,他怀疑自己可能染上了由蚊子传播的闻所未闻的两种疾病其中的一种。这里不分任何时候被蚊子叮咬像吃饭睡觉一样再平常不过的事儿,谁又知道哪只蚊子携带着让人可怕的病毒,据说无论哪一种症状在这里每年都有一定数目的人感染死亡。他预感病情带来的痛苦像趁人不备来袭的敌人,一旦抓住时机侵略要地,便以惊人的速度蔓延,以致达到侵夺人的生命为目的。像彩票中奖一样,谁又知道命运的天平会不会朝着自己砸过来,越是这样想越是浑身不停的刺痒,越刺痒越不停地抓挠,以至于挠破的肉皮都流出血水来。

    “难道我真的‘幸运’被这种热带独有的疾病给叮上吗?难道我真的会死吗?”如果是那样,自己倒不是怕死的,不过真的死了,可苦了妻子,那是一个多么贤惠的女人。事情远不能用一个“孝”字说来那样的简单,像照顾自己亲生父亲一样照顾身染重病吃喝拉撒不能自理的公公,污浊的气味让他这个做儿子的都不免感到有些厌恶。不完全懂事的女儿不离左右纠缠她的手脚,使她不能舒心做事。吴爱民想到这些,自觉自己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除了小时候淘气掏过鸟蛋,做每件事都小心谨慎连道德底线都不曾触碰,却被这种可恶的毫无道理可讲的微小孽毒给轻易判毙,实在觉得冤枉,如果因此而死去,倒是对因他而带来不堪家庭重负的爱妻的恩德无以为报,心理的罪责愈发加重。

    那时,他对不可名状的疾病心理产生的恐惧感,跟有惊无险释然后迥异的高兴情绪变成压在天平两端的失重砝码,由低端一下子撅到了顶端。人们之所以对突如其来疾病的造访感到恐惧,除了疾病给肉体和精神带来痛苦的折磨使人难以招架,再有人们对于从没有遇到过的疾病缺乏认知,不管自己体质多么壮硕,意志多么坚强,在无从知晓的疾病面前,暴露出的无可奈何的脆弱使人无法理解。病因的根源来自哪里?抵抗的措施是什么?能不能够治愈,有几分的治愈的把握……,一切都因未知而迷茫。精神的恐慌伙同病害加剧对患者的侵害。生命的脆弱有时像钢条一样,明明是强健有力,突如起来的病故一下子把人摧折的实例太多了。跟疾病比起来,疾病是永生的,生命却是短暂的,在人不知觉的时候死亡的嗅觉便闻到了无常的气味。

    突如其来疾病的痛苦让吴爱民想到了死亡,痛苦并不完全是疾病给他肉体带来的难以承受的痛痒,使他的心理总也抑制不住的胡思乱想,想到病重在床的父亲,没有长大的女儿,永远爱恋不够的年纪轻轻的妻子,尽管勉强支撑的家境无缘于富裕一说,但幸福和希望却给他带来满满的信心。从他离开校门的那天起,家里的顶梁柱就由他扛了过来,以后显得比任何时候都强健,勤劳。如果一个人这两方面的因素显得格外突出,一切的困难似乎都不放在心上。这个时候,偏偏是他这个顶梁柱出了问题,让他想到的是,倒下的不是他自己,而是整个家庭,一旦他倒下了家里亲人怎么办?在充满爱和希望的生活里,对生命的珍惜完全不能用贪生怕死来形容,他是凭着自己的勤劳、苦干,赚取生活的每一粒米,每一克盐,干净的生活是对社会起着积极促进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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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底告不告诉爱妻?”面临毫无价值的死亡,还能持守镇定自若的心态,实属不合情理。他在犹豫中思虑,思虑中犹豫,“她知道了这事后一分钟也不会安下心来。不告诉她,自己真的染上了不治之症,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死去,结果会是怎样?”极度痛痒使吴爱民夜里难以入睡,不断想到的一个词是“不幸”。

    “穷就穷吧,偏偏又遇上了不幸的事儿。”他甚至听到人们在知道他不幸的消息后嚣嚣地叹息声,叹息一个女人因为跟了一个短命的穷小子而带来的不幸。

    “厚坤,我可能得了这里让人最可怕的疾病——登革热了。”两三天前的晚上,吴爱民跟他的媳妇范厚坤通电话的时候,极力用平和的口气先说了让他惊魂不定的事情,起码在不明事实真相的时候,把该想的不该想的都想遍了。没等他媳妇对这件事儿有啥反应他接着又问到了他的父亲。

    每天晚上,吴爱民都给媳妇范厚坤打一个电话。话题开场总是先问他父亲的病情。离开家的时候,他父亲吴成贵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他原本是不打算来这儿的,是他的父亲硬逼着他来的,“有这么好的赚钱机会你不去,留在家里打算干啥,难道是在家等着我死去吗?打算让我早点去死吗?”吴爱民不愿出来正是他父亲说的前一个原因,趁自己不在家的时候,父亲死去了该怎么办?吴爱民知道,在家等着父亲死去绝不是办法,出国可不是想回去就能回去的。父亲后面的说法是不想给孩子带来太多的拖累。

    “怎么样了?”吴爱民守在父亲身边很久,刚刚离开一会儿,又急着回来想得到新的希望。父亲看出儿子焦躁的心理。趁着儿子不在费力的擦了擦眼睛。“病,不是一时得的,怎么会一下子就好起来呢?”随着年岁的增长,体力的虚弱,病魔愈发变得猖狂。吴成贵感觉到自己成了孩子的拖累。

    “我这病早已是老阵势了,一到冬天就厉害,开春的时候就见好了,不是一年两年了,我都不当回事了。你要是真孝顺的话,就听我的吧,孝顺,孝首先要做到顺,顺着我吧,放心的出去安心的赚钱吧,好好地供你们的孩子娜娜。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好好地供她,以后会有出息的。再指望我赚钱是不能了。”吴成贵用那种诚恳、坚定像对待不懂事孩子的腔调说出这片话后,脸憋得像紫茄子一样咳嗽了好一阵,吴爱民害怕再惹老人生气,知道该怎么做了。

    吴爱民的心理始终觉得父亲的病情没有他说的那样的简单,他明显的看到了父亲的病情比每年冬天要严重得多,原本枯黄的脸色变成了铁青色,像遭到日月严重锈蚀的铁板,随时都有塌碎的可能,像常年劳累得不到好好休养没有多大体力的老人,每喘一口气都要付出很大的体力。这样的病早就应该住院治疗了,吴爱民和范厚坤为了让吴成贵住进医院几乎想尽了所有的措施,甚至动员了亲戚和邻居来劝他。

    “如果让我住进医院还不如让我直接去死。”那种天之使然的倔强任谁也说不通,谁都知道成全他倔强的根源无非是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我知道我的病情,从来没听说哪个医院把像我这样的痨病给治好过。治病治不了命,如果让我好好的活着,就随着我的意吧。”

    每天吴爱民问起父亲病情的时候,媳妇范厚坤都说好多了。尽管他知道媳妇是怕他有更多的担心,像父亲这样的病是不会那么就容易好的。事实的无奈与其说是期盼倒不如说是欺骗,他相信了父亲吴成贵的说法,多年沉疴,不是说死就死的。在他的心理整天都在担心父亲会不会死去的时候,一种可怕的想法在他潜在的心理萌生了,当他不经意间回过头的时候,却看到了一种恐怖现象,死神正悄悄地溜到了他的身后,探过手来偷偷地的扯拽了他的衣角。这一时刻,使他意识到,死的概念如果在他身上发生,后果远比对父亲的担心更可怕。

    吴爱民之所以认为自己得了登革热,是他在百度里看到登革热的病情跟他的症状有着极大的相似。

    世上没有哪一个人对蚊子会有一点好感的,吴爱民尤其突出讨厌。夏天的时候,漏在外面的手背胳膊动不动就毫无察觉地痛痒了起来。临城留给他刻骨的印象远不止是生养过他那样简单。如果让他说出临城最让人讨厌的东西是什么,无疑是蚊子。临城的蚊子最让人讨厌的不是它给人带来的痛感,而是狡猾和机灵的程度比战场上最会伪装的敌人还要让人难以察觉。小小的带有花斑的蚊子飞动的时候居然没有一点声音,当你感觉有痛痒的时候它已经从你身上吸足了血液悄悄地溜走了。吸走了血液的蚊子顿时让皮肤出现一个小小的肿块,难以忍受的痛痒总是抑制不住手指粗暴的解决方式,蚊子的可怕不仅给人的身体里带来病毒,还会使人失去理智,有时会把对蚊子的痛恨用挠破皮肤的方式转嫁成对自己的惩罚,小的时候,吴爱民曾因蚊子的叮咬造成了皮肤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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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尘世喧嚣,不同的角落演绎着不同生活的场景。

    临城有一个城市最大的垃圾场,福安城里的垃圾源源不断的运到了那里。每一辆垃圾车到来的时候,一张张满是希望的脸朝着运垃圾的车凑拢了过来。最让人讨厌的莫过于生活垃圾,特别是餐桌上大鱼大肉的残渣剩饭。夏天,远远的飘着像尸体腐败的恶臭。苍蝇、蚊子、老鼠像得到了饕餮盛宴一样在此泛滥。以世间少有的肮脏滋生最让人讨厌的生物。建筑垃圾尽管像扬场一般使人掩鼻止息,但人们总是不惜劳苦像倒粪一样翻了一遍又一遍,几经筛选铁丝钢筋之类像淘金似的少得可怜,即使被混凝土牢牢地把着,也不惜费尽汗水砸个粉碎,只为求得连一碗面都换不来的价值。每天总有很多不知从哪里来的,穿着破烂的胡子拉碴的披头散发的人涌到了垃圾场里。

    吴爱民永远不会忘记在那肮脏的不被人们理解的世界里,一双双沾满污垢使人不忍多看一眼像耙子一样的手。在腐败的沉渣里寻找活下去的出路,每一颗心都砰砰跳得很是剧烈。这些生存在城市边缘的没有一点土地,没有任何技能又没有生存来源的人,为基本的生活在挣扎着。一个瘦弱的男人领着一个孩子在这群人里挤来挤去,比他年龄大很多的也叫他老吴。吴爱民不忍想到老吴身边的孩子就是自己,老吴是他的父亲吴成贵。不忍想到有人把一个白面馒头或者一张油饼送到他的手里,说,“孩子,吃吧,自家做的,干净着呢!”看到孩子怯生生的样子又接着说,“拿着吧,趁热吃,吃饱了好快点长大,你比你爹强。”不忍想到那双脏污的手,把白纸里包裹着的自己舍不得吃的食物送给老吴孩子时嘴里说出的话。直到垃圾场彻底消失的时候,吴爱民才顿悟那人话里的内涵和祈愿,“他想到的哪里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孩子以后活得好不好,而是希望自己以后比现在要好过得多。”垃圾场成了那些人赖以生存的口粮田。为了争夺一块铁块,一个纸壳箱或者一个塑料瓶,谁先发现的归属是谁而争执不休,像饥饿的老鼠在争夺一粒粮食不顾死活发出的吱吱叫声。

    那时,他的心里总有一股仇恨似的情绪在身体里来回的冲撞着,恨不得冲上前去像消灭蚊子和苍蝇一样把他们都赶跑。这些人就像生活里的垃圾一样在人们的冷眼里生存着,不要说别人看不起,连自己的孩子都看不起他们。

    人性的弱点是把浪费和贫穷,道德和良知,像锋快的刀一样彻底地砍断了。可怕的思想就像中了苍蝇和蚊子的病毒一样,在人们的身体里蔓延滋生,把浪费被看作是富人的豪爽,把节约视作是穷人的寒酸。

    不管人们对不断滋生的苍蝇、蚊子、老鼠有多么抵触,为这些生物提供生存沃野的生活垃圾与人类生存形成了相契相合依存共生的关系。一个人一天,一个月,一年里生成多少垃圾?所有人产生的垃圾总量是多少?这些垃圾最后是怎样处理掉的?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各种各样的垃圾混乱的交织在一起会有多大的危害?……

    垃圾场成了各种病菌滋蔓的生发地,垃圾场里滋生的苍蝇、蚊子、老鼠又把病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不管不顾馈赠给人类。人类医学健康的科学家呕心沥血刚刚研发出一种特效的药物来对付这种病菌,另一种新的变异病菌又开始滋生蔓延了,人类研发的速度远远地不及于病菌发生的速度。这将是人类生存遇到的可怕的现象。

    那年早春,突然有一天,伴随着鞭炮爆响的硝烟,大型推土机的轰鸣,垃圾场的周围像赶年集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市政环卫局派出专业人员做好防泄漏处理,对临城的大垃圾场进行了平整碾压,一卡车一卡车不知来自哪里的黑土厚厚的覆盖了上面。垃圾场不见了,眼前变成了临城人们散心游玩的好去处,那些带有细菌的罪恶的垃圾,被葱郁的雪松深深地埋在了下面;那些肆意传播病毒的苍蝇、蚊子被清新的绿野夺去了生存空间;那些在充满肮脏和疾病环境里的拾荒人并没有随着垃圾场的消失而断去生存出路,手脚勤快的只要个人愿意随时都能换上了跟城里环卫工统一的黄色着装,成为有固定收入的清洁工;失去劳动能力的得到了社会救助,每月按时领取基本生活保障金。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是最容易得到满足的。世间的恩惠本如普照的阳光一样,非因强霸而多得光照资源,也非因软弱而剥夺享有温暖的资格。任何神主论的宗教信条,都不如给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带来生存保障更实在。

    吴成贵自知体力不济不能去讨公家的便宜,一直干着捡垃圾收垃圾的营生。

    社会需要不断改造方显出进步,环境需要不断改善方显出文明。临城大垃圾场的改造向人们喧示了一个道理,不是对环境的改造不被重视,而是跟这些问题比起来更多迫在眉睫的问题非治不可。社会的发展不是随着时间的迈进在沉默中跟着向前推进。人口数量的庞大,衣食住行条件的改善,贫富差距的落差,犹如几何级数层生叠出。新时代的贫穷远不像过去吃饱穿暖那样简单。世界不知有多少人在耗尽心血挖空心思为社会文明和进步上作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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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爱民尽管避重就轻极力掩盖着自己猜想的可能面临的灾难,还是被爱妻范厚坤给盯着不放。

    “那可怎么办?你到医院去看看,别自己自作主张胡乱瞎想,也许根本不是那回事。”在听到妻子焦急话语的同时,隐约听到了一句似说非说的嘀咕,“怎么会是这样?难道灾难会可着一家人来祸害?”吴爱民分明听出了媳妇的哭腔,恩爱的深情并没有使他怀疑对他关心以外的事。不过,随口接着问了一句。

    “什么灾难?难道是父亲的病情严重了吗?”

    “不是……。”吴爱民媳妇哽咽着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如果吴爱民的身体不是在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给折磨着,一定从媳妇范厚坤说话的声音里感悟出那种悲伤至极的情绪。

    范厚坤是难得一遇的好女人,尽管她的年龄不大,他们的孩子也才刚刚四岁,处事开明跟那些见多乡间俚曲变得世故非常的老娘们儿泾渭分明。她为人和气,街坊邻居都愿意跟她共事,遇事都愿意帮她。她的性格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厚重,好像不管遇到多么艰难的事情都能沉得住。至于每一个男人都在欣慕着女人的长相,她一样不输于别的女人。一想到自己的媳妇,吴爱民没有理由不感到高兴,没有理由不好好的努力干活赚到更多的钱,尽量在物质上使这个家庭变得幸福宽裕。

    吴爱民正是确定范厚坤悲痛的情绪是对他的关爱、思念、担心,他对她千丝万缕感情缠绵的纠结,使他逃避着那些可怕的想法。他向她说出了造成这种可能性疾病的一个原因,这个原因跟前一个原因一样同出一辙,都是没有一点科学依据妄意的猜测。

    “有一种可能。”心里,他希望这种可能性比他预想的可能性大才好呢。既然都是横来的灾难,谁不希望灾难的危害变得越小越才好呢。“这里有一个叫贾正明的。他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并不是他的长相有什么特殊,也不是他的性格有多么各色,尽管他的性格也显得比别人古怪,人们都认为是长久难治的皮肤病给他造成的。我从来没见到过一个人的身上有那么严重的皮肤病,那天我正在淋浴间洗澡的时候,他走进来了,脱衣服的时候,衣服里面沾满了白白的碎屑雪花一样散落了下来。再看到他的身上就像长满了癞疮一样,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红红的,密密麻麻,就像遭遇长久干旱的沼泽地,龟裂的形状把沉积许久的水底生物都完全的暴露了出来。

    可以想象一个人如果得了这样的疾病该有多么的痛苦。看到那样,我赶紧的洗完了澡,快麻利儿穿好衣服离开了。在我回过头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正在用一种恶毒的眼神看着我,如果那种眼神也能传染一种疾病的话,他一定在想如果把自己的疾病传染给我有多好。没想到几天后我的皮肤真的就痛痒了起来,而且比他的还要严重,也许就在接触的那么短短的一会儿我被他给传染了。”

    吴爱民说到这,又接着说,“不过被贾正明传染皮肤病的可能性不大,跟他在一个意宿舍里住的人都没有传染,我怎么会传染呢?这时候连他得的这种皮肤病都让我感到羡慕,他的这种皮肤病是不会死人的。登革热就不同了。”

    “吴爱民你混蛋,都啥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妻子愤怒的骂声使吴爱民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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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活的时候,吴爱民有时站在二号锅炉钢架平台上,出神地看着正在运行的一号机组的烟囱,像一个带有象征性的摆设,看不到一点烟气,若不是机器不停运转传过来的噪声,很难相信它的功能是在焚烧可燃垃圾,把使人烦恼的废物转化成有用的电能。跟别的地方比起来,这里的空气同样没有任何异常。所有的垃圾都在一个封闭的处理厂经过机械分拣制成了便于燃烧的颗粒,偌大一个垃圾焚烧电厂干净到使人难以置信这是一个专门吞噬垃圾的工厂。

    吴爱民已经记不得是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不知历经几世几代的人在此生活过,我们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过客,不知有多少后人在此生活,不要抱怨前人留下了什么,更不要给后人留下任何的抱怨。”他没有极高的信仰,仅此一段话就像使他得到了启悟灵魂的钥匙。从到这干活的那天起,吴爱民不止一次想过,临城的垃圾场不见了,并不意味福安城里的垃圾减少或是没有了。那么多的垃圾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说有一天在临城或者别的地方也建一座这样的电站该多好。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并非全然出于对社会公利的心理。是垃圾场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厌弃的情结,一提到垃圾两个字便大作其呕。就像一个孩子小时候被野狗咬过,留下了再也无法弥合的伤疤,对这种动物总有一种极强的排斥心里。如果说真的有那一天,哪怕是给自己最低的工钱也一定要力争参与到其中的建设中去。就算不是为了社会,为自己当时那种刻骨痛恨的症结也应该做点什么。不能只在等待中依靠社会带来福音,自己却没有一点为社会贡献付出行动的心志?这样的想法,还不能说他的心里有多么高尚,甚至不能以此为例来说教别人。一旦沾染上说教的意味,不知要招来人们怎样的反感,很多时候,说教简直成人们讨厌的咒语,太多人夸夸其谈大讲公德意识,希望别人任劳任怨的付出,而自己却在背后干着大捞好处的勾当。

    遇到如此言辞激烈争论的时候,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为什么我们总在盯着阴暗的一面。却不好好想想跟以前比起来一条条宽敞的大道给人们带来了怎样的生存环境?谁敢说愿意回到朝不保夕被压榨的生活里去!谁敢说自己生存的每一天不是依赖着社会的和谐、安宁诸多因素形成的大环境!

    很多时候,吴爱民除了感觉很累再也没有其他了,自己对生活几乎没有任何的奢求,却被无形压力的枷锁死死地拿捏着,生病连到医院看病的勇气都有,害怕一旦查出了大病,对于家庭和自己都将是灭顶之灾。一旦没有大病,白白花去检查的费用不知要心疼多久。没有比穷苦人再懂得金钱的价值。吴爱民知道父亲吴成贵是个最没能力的人,宁愿忍受最大痛苦也要给亲人多留下一点生存的保障。到了他身上,只要不倒下,就要干下去。

    “吴师傅,把你的气割借给我用用,我的没有氧气了。”跟吴爱民在一个作业面干活的杨亚宁看到吴爱民的气割在栏杆上挂着没用,一脸悦色地说,“我安装回料斗临时托梁急等着用一块垫板。”

    “用吧,我们的氧气乙炔都是新换的饱瓶。”工程中对于这种临时应急挪借工具没有不乐意的。

    “吴师傅,这么大热的天,怎么还穿着这么厚的衣服。”杨亚宁从吴爱民手里接过气割的时候看到他浑身湿透,旁边一个刚喝光水重心不稳的大水杯倒在了平台上,脸上涌出的汗水完全不像正常人该有的样子。“吴师傅,你是不是哪里感到不舒服,这样下去是会出事的。”

    “杨师傅,不瞒你说,我可能真的病了。原本打算到这里多赚点钱给家里解解宽用,哪成想要把命留在了这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到吴爱民一脸伤痛的样子,杨亚宁手里的活似乎也没那么要紧了。

    “我浑身上下长满了红红的疹子,实在太痛痒了,忍不住都挠破了。”吴爱民在跟杨亚宁说自己病痛的时候,旁边钢梁上戴着一副大近视镜的贾正明正拿着图纸在核对下一根钢梁的安装位置。虽说眼睛盯着手里的活,耳朵像夜里出动的猫头鹰,极力扑捉对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有病的人希望听到别人得了比自己更严重的病,好像这是治愈疾病最好的良药。

    近来这个家伙很受傅铭宇的赏识,把他的住宿从岛外特意挪到了岛内,这种特殊的关照没准在工资收入上给他带来比别人更多的好处。他的耳朵终于没有辜负他心里的期望,听到吴爱民八成也得病的信息,听那说法也许跟自己一样,是皮肤病,说不定是比自己更加严重的皮肤病。如果他知道吴爱民希望是受他传染才带来的疾病,不知幸灾乐祸的表情还能不能这样的难以掩抑。

    “我估计是被这里的蚊子给叮咬传染上了一种叫登革热的病了。怕受风,怕再被蚊子叮咬,只有穿的厚厚的,简直太难受了,连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会轻易就给传染上登革热呢?能让我看看吗?”

    吴爱民轻轻地把裤脚往上提了提,露出了一片片的红疙瘩,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化脓了。

    “这么严重!”杨亚宁又说了一句,“没想到你会被咬得是这样的严重。不过你今天遇到我就像三国里关羽遇到华佗一样的幸运。我一句话就能治好你的病。”

    “杨师傅您真的知道我得是什么病?”吴爱民顿时激动了起来。“连平时相互只用‘你’的称呼都换成了‘您’。”

    “治好了病,可别忘了请我喝酒。”

    “一定请你喝酒,你在这里的酒钱我全包了。”

    “我只不过跟你开玩笑,怎么会真的让你破费呢?”

    “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我得是啥病,在忽悠我呢?”

    “我真不是在忽悠你,你这是被臭虫给咬的。”

    “臭虫!?怎么会是臭虫?”吴爱民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是臭虫而不是蚊子?”

    “要想知道棒子打人的滋味,只有挨过棒子打的人才知道。”

    “杨师傅,这样说你也是挨过臭虫咬的。”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做工了,这里的情况我比你知道得多。我也挨过臭虫咬,不过没有你这么严重。”

    谁能想到,如此发达的城市,阴暗的死角居然有臭虫在泛滥。这种少见多怪在别人眼里也许有些可笑,不过,这种颠覆见闻给吴爱民带来对死神有过一念之想的记忆,随着时间再怎么流逝也绝不会淡去。使他从此改变了对世界的认知,只有亲身领略的才是真实。

    “这里怎么还会有臭虫?”在吴爱民的意识里,小的时候,临城家里的土坯房里才有过这种使人讨厌的东西,以后房屋经过几次改建,虱子、虮子、臭虫讨厌的生物,在新生代人的意识里早已已经成了灭绝的物种。他的意识里,这种跟贫穷和落后相生相伴的寄生虫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不过经过杨亚宁这样一说,凭着他对臭虫的了解,再也不感到害怕了。

    “不要把这里看成是多么好的地方,有的地方连国内二三流的城市都不如。为了追求经济的发展,这里花极低的价钱雇佣大量的外来劳工,做那些既苦又累的活,正因为不管在哪里财富始终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大多数的人都在贫穷的漩涡挣扎,不管条件多么苦多么累的活都有人去干。不管这些外来劳工的居住和生活的环境有多差,只要有人图便宜愿意租廉价的房屋,他们就不会在改善居住条件上多花一分钱。更何况即使比这再差的条件印度人也不会嫌弃,跟他们在自己国家的生活条件比起来还算好多了。这些老旧的营地缺少定期的清扫,消毒,早已陈积了很多的寄生虫,臭虫就是其中的一种。”杨亚宁这样一说使吴爱民更加相信是臭虫把他害的这么惨了。

    “死吧!快去死吧!这些害人的东西,我可没有那么多的血肉供你们来祸害,我还用我强壮的身体来养活我的家人呢。”事实果然像杨亚宁说的那样,杨亚宁跟吴爱民说完,拿走了气割。

    吴爱民跟苏方达打声招呼,就去了厕所。在厕所里换掉了里面的内衣内裤,在内衣内裤夹缝的压边里居然发现了两个像荞麦粒子一样大小吃得鼓鼓溜溜的臭虫,还有一堆像小米粒一样大小刚刚生出来的幼崽。

    “你们这些坏蛋,可把我给害惨了,你们拿我当成什么了,拿我当成你们的肥肉了,在我身上过起幸福的小日子了,还繁殖了一堆幼崽。要知道我可是不那么好欺负的,我之所以没清理你们是因为我还不知道,不过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对你们这些害人的寄生虫手下留情的。”吴爱民心里想着用大拇指指甲盖狠狠地把吃得鼓鼓的臭虫按得粉碎,挤出原本属于他身体里红红的血来。每个人都会遇到百思不解的难题在困扰着自己的生活,也许会遭到极大的心理创伤,久治不愈的疑难杂症,当这些问题一下子得到解决的时候,足以想象吴爱民当时的心情会有多么高兴。尽管他身体里的痒痛不知多久才能消失,但是再大的痛痒都不算什么了。生活就是这样,当你知道病痛的根源来自哪里,并且知道用怎样的方式去解除和防范的时候,病痛就再也不是病痛了。吴爱民这下可放心了,从厕所出来的时候顺手把内衣内裤都扔进了工程场地里的垃圾桶。

    生活有时候会变得非常的可怕,明明压抑在吴爱民心怀里的病痛一下子除去了,原本高兴起来才是,事实却不然,沉痛的心情在他以后的日子里一天都没散去,他还不知道一件更大的意想不到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两个客人的谈话引起了东北餐馆老板的注意。“要是一直活在梦里就好了,只有梦里的世界才能使我得到现实中的再也得不到的……。”至于他想要得到什么没有直接地说出来?也许不知怎样说才好,也许想要的东西太过于笼统一时不能用一个具体的词汇来准确表达。餐馆里客人不多,也许不是上客的时候,老板一边照应客人,一边不紧不慢的把餐桌擦拭得干干净净,很有闲情听着客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谈话。东北餐馆除了名字听着亲切像在肥沃的黑土地,实际是在从文礼乘地铁经过一站地的华人密集的牛车水。国家政策的开放,经济的牵引,开始了人口的大流动,哪里地方性的人口越多,带有家乡特色的风味小吃就追随到哪里。到了国外不管亲不亲,只要是操着一口乡音就像久别相见的亲人,涌溢出的他乡遇故知的亲热是难以表述的。

    地铁站朝南的街面,一排装修谈不上豪华却不失大都市体面的门市房的厅堂里,靠近门口的水曲柳木色的餐桌,对坐着两个东北汉子。一个是个子中等,短黑头发身体略胖,穿着黑色衬衣,在招应跟他对坐喝酒的同时边吐着郁结在心里的愁苦。不过两杯啤酒下肚,枯黄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微红。说话的是吴爱民,跟他对坐的是杨亚宁。与其在寡言淡漠中折磨自己,还不如把憋闷心里的隐痛说出来感到痛快。在别人看来,吴爱民一定是喝多了酒,说着只有他自己才理解的梦幻一样的醉话。杨亚宁可不这样想,甚至没感到他的语言有多么生涩,语意有使人费解的障碍。他心里想到的,吴爱民一定是精神遭到重创,一时难以回到常人平静心态的言语失衡。他不但听得明白还设身处地的为他那时的感受而着想。杨亚宁个头比吴爱民高出半个拳头,上身穿着白色运动装的半袖衫,下身穿着灰色短裤,休闲宽松的装束使连续忙碌疲惫的情绪尽量得到放松。身体明显比吴爱民见瘦,也许吸烟过多嘴唇有些发紫。与其说杨亚宁年龄比吴爱民大得多,人情世故阅历也比他多,倒不如说生活的苦难使他磨砺得更加成熟。第二杯啤酒吴爱民一口气干了下去,难以压制的啤酒泡沫在肚里翻滚,差点没吐了出来,紧紧地捂着嘴转过身低下头,强忍着,眼里却流出了泪水。

    “兄弟,慢点。”杨亚宁说着话把碰过杯的啤酒跟着一干到底,接着边抽着黄鹤楼边面无表情地说。“兄弟,对于咱东北爷们儿来说眼泪是不起任何作用的,(吴爱民心里自知杨亚宁说的眼泪不是他此时的情态)不要被悲伤、痛苦、思念的乱麻给消磨了精气神,赶快振作起来该干啥干啥,该咋样干还咋样干。赶快摆脱精神困惑的束缚,有时候连冷静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就得回到现实的世界里继续拼搏。如果你连这些都看不到就真成地道的傻子了。不有那句话吗,说冲动是魔鬼,人在悲伤的时候是容易冲动的,容易使人干出悔恨莫及的事来,你可不要干出被魔鬼搅乱心性的事。等过了这阵你会发现,所谓的灾难不过是人生路上的绊脚石,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很快又都会过去的。”杨亚宁之所以开宗明义的跟吴爱民说出这些道理,是他带着傅铭宇交代的任务,说服吴爱民赶快回转情绪,一如既往的参与到工程中去。

    “今天我们跟着北星公司出来精打细作建造具有时代伟业的工程,其辉煌的程度甚至连每个螺丝都要发出金子般的光泽,努力留下这是中国人的杰作的名声。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回头再看,当年自以为无比荣耀的功绩不过是一堆瓦砾。但绝不是当初的努力都白费了,正是当时的努力才换来了后来的进步,当时付出的努力越大得到进步的速度就越快。因此,无论是谁,无论傅铭宇对你多么看重,绝不可能因同情你个人问题就容忍你在这里的工程有懈怠的情绪。”杨亚宁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表情凝重的看着一脸颓废的吴爱民。

    餐馆老板之所以对少之又少,一时只有两个客人有着浓厚的热情,非是他有爱偷听别人说话的癖好。一来他们一开口说话就带着像东北寒冬季节大棉袄二棉裤独有穿着的特色。再有像烟酒这些极平常的消费在这里都贵得使人咋舌。昂贵的物价,不菲的房租,对每一个走进饭馆吃饭的人都有着对生意照顾的感恩的心理,对带着浓厚乡音的顾客更是另当别论的热诚。

    在生活的摸爬滚打里吴爱民也早脱掉了孩子般的稚气,不是谁说几句带有哲理的话就像沉迷于酒色不知所终的浪子,得到几句禅机就能得到顿悟的。在面临私情的离别,财富的取舍,难以说得清哪种决断是正确的,哪种决断是亲情无伤利益双赢的。吴爱民即使没有听到那个噩耗,不管是在干活闲暇,还是早上醒来,甚至似是而非的梦里,不知多少次出现过那张脸,那双眼睛。

    在他走出家门的那一时刻,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头看着那张躺在炕上眼睛深陷满是皱纹的脸,努力睁开的昏花的眼里盈着泪水,也许怕自己的咳嗽打消儿子向外走出去的勇气,憋得紫青紫青的脸原本露着无限的依恋,在儿子回过头的一霎那,顿时又变得严肃了,原本努力睁开的眼睛又轻轻地闭上了。

    “爸,我走了!”看到父亲没有回答,儿子又加大了声音,“爸,我走了!”老人就像睡着了,啥也没听到一样,比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沉静。老人知道,此时表现出任何抑制不住的留恋,都会绊住世上唯一孩子走出去的脚步。吴爱民一想到最后见到父亲的样子就使他剜心的疼痛,父亲在这个世界一路活过来实在是太难了。这是父亲跟儿子最后的永别。听到父亲在他离家没多久就离世的噩耗,他嘴里不停地在问着,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再坚强地男人又怎么能忍得住泪水!有哪个男人在遇到这样伤痛的时候还能使心态宛如一潭静水安然自若!这是世界里生活微弱的人们,再微弱的生活也有至纯至真刻骨铭心的爱。

    不是世态的冷漠使人们缺失同情,更不是秩序的失衡使人们遭遇不平。在杨亚宁看来,吴爱民遇到的一切,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凡人小事。跟那些无数令人永远难忘的值得尊敬的人和事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小草的可爱跟大树的伟岸是不可相提并论的,小草跟大树都是自然界不可或缺的生物,只是各自的生存环境不同,至于说到社会价值,前者就没啥可抱怨的了。打工人是本应该遭受受苦的命运,如果连这类人都不想吃苦,世上就没有吃苦的人了。

    吴爱民强烈悲痛的原因,是在他刚离家没几天父亲就去世了。一切好像是天意的安排,也好像是他父亲计划中的事。如果他父亲看到他失心丧志的样子,一定会不高兴的。想到这儿,吴爱民觉悟到杨亚宁的规劝完全是一片热心。两人原本毫无瓜葛,到了这里才认识,若不是人家告诉,浑身血糊淋啦,痛痒难耐连死的心都有了,还不知是臭虫给咬的,这份情还不知咋样感激呢,更别说特意陪自己到牛车水来。想到这儿,吴爱民觉得自己没理由不重新振作起来,正像杨亚宁说的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父亲去世是早晚的事儿,作为男人自己也是父亲,作为父亲就应该知道自己身上的责任,就像作为一个男人就应该做到男人该有的样子。东北爷们儿不讲究骑士、武士的精神,但在熟知的人里博得‘真爷们儿’的赞誉才是最让人宾服的。东北的姑娘是以体格修长肤白貌美博得世人眼目,只有拿得起放得下的爷们儿才会赢得美丽姑娘的倾慕和芳心。

    ***

    为了月末完成(同时也是这年的年底)二号锅炉汽包安装到位具有里程碑性的任务,北星公司项目部做好提高伙食标准,提前购置工器具等一切后勤保障。动员所有人把精力都投入到攻坚性的任务,不能确保前面的任务完成,接下来的任务就不能按时接续。以前每到周六周日晚上取消加班的计划也临时作废了,休息更是没的指望了。

    安全抓得更紧了,每天的早班会变成了由傅铭宇亲自主持的誓师会,保障人身安全连一个手指都不要划伤,一定做到当天的任务当天完成。傅铭宇每天讲话不多,但总结起来倒挺让人值得回味的。

    “都是出门在外,离妻别子,谁家里发生任何事都是指望不上的,谁不是在做出一种牺牲,谁又能说谁的贡献是最大的,一切成绩皆属于大家共同的努力,……

    “燕雀善处屋栋之下,屋栋欲焚而燕雀姁姁不知祸之将至。企业存活的法则信誉尤其重要,信誉不是比试谁口头宣扬的调子高,是靠真打实凿拼搏出来的。尽管我们付出的努力未必给自己博得多大的名声,但谁敢说名声不重要,……

    说到名声,傅铭宇的口气显出不容置辩的严厉。

    “集体的名声是不容侵犯的,谁要是给北星公司的名声带来污点,谁也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一个人不管头脑有多么灵活,行事有多么圆滑,名声一旦坏了,连赚钱的机会都没了。对于贫穷的人来说,名声也许不显重要,对于富贵的人来说,名声比金钱重要得多,名声坏了很快就会变成永远不得翻身的穷光蛋,……

    “大家出来的目的是什么?无非是钱财。当我们把赚到的钱寄给家人,使他们过着幸福生活的时候,难道不为自己的劳动付出而高兴吗?难道不感激北星公司给我们提供了很好赚钱的机会吗?……”

    ……

    旧的终究被新的所取代,没落的被辉煌的所取代。没落的曾经也是辉煌的,辉煌不是建筑本身规模的宏伟跟奢华,而是在时代发展和社会需要彰显出的价值。任何的辉煌在历史面前不过是聚光镜下精彩的片段,真正永久传承下去的是精彩文字留下的记忆,文字越精彩当时的景象似乎就越不可磨灭。每一个亲身为伟大时代付出血汗的建造者,代表的是相互连缀在一起的每个文字,谁也不能说哪个文字是重要的,缺少任何一个文字都是不连贯的不成章节的,拙劣的作品是很快被淘汰的。

    无论在哪里,把责任看得比利益重要的人比比皆是,也不是人们的视角太过于偏颇,而是十个人建造起来的功绩禁不住一个人来糟蹋。一个共产党员就像书写辉煌历史的一个文字,单独一个文字只有在完整的句式里才能突出其代表性的意义。一旦选择了这种特殊的身份,一切的言行一切的作为就不能完全从个人的角度出发,思想觉悟要高出普通人民大众的。在以人民利益为至高无上的国家里,对高贵的诠释似乎不能局限于字面意义的理解,不能成为对权力、财富使人羡慕炫耀身份的代表,为人民利益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才是真正的高贵,脱离了人民利益岂不是成了变了味的蛋糕。那些为人民利益付出一切乃至生命的人,难道他们没有能力为自己创造更多的财富吗?那些从人民利益中博得财富享受人生快乐的人,又怎么能算得上是高贵,人们仇富难道没有一点儿道理吗?至于出身高贵,难道出生就为人民利益着想了吗?浅显的道理却被世人成为鄙俗的谬论!

    择企业隆兴之长远,思人事安排之贤德,世人皆知的常理,在实际运作中却不尽人意。这里,人人意识到傅铭宇要动真格的了。项目部办公室所有脱产的职员都安排到每个作业组,跟着工人干在一起。做到时刻保障人身安全下确保质量全部合格。傅铭宇不止一次的强调,所有人不管任何理由都不准请假,这就是一场战役,到了公司用你们的关键时候了,因此不管任何人该冲的都要冲上去。无论学历职务的高低、在攻坚目标前都是平等的劳动者。没完没了挑毛病的现象不见了,各种各样的毛病都在相互忍让、理解、信任中给消化掉了,不用去想结果没有不成功的。(同样不用去想这种符合党政民心的做法在实际中却很难一以贯通)当遇到任务艰难难以逾越或者不知道怎样才能度过的时候,总是想到,曾经是怎样从最艰难的时候走过来的,跟那时的艰难比起来眼前的艰难又算得了什么。尽管不能笼统地说,始初由废到兴,跟人无高低贵贱之分,劳无厚薄等级之别有着根本的关联,但不能不使人引发思考,随着以上差别的拉大,人们对直接参与劳动的热情和公德的意识成反比下降。

    在市场竞争愈加激烈的环境下,难道不好好想想为自己提供有安稳饭可吃的企业正遭受着怎样的命运打击,就算不为以后着想,依靠企业生活过很多年的就没有一点感激之心吗?更别说跟那些没有任何依靠的人比起来,多了住房、医疗、养老实质性的保障。跟那些毫无保障的穷人比来,有企业保障待遇的难道不是高人一等吗?因此,自己的努力并不是为某个人做出了贡献,人人不遗余力的付出才使社会大机器安全、平稳、顺利的运转下去,同时也是使自己的保障无后顾之忧。

    ***

    这个时候,偏偏吴爱民连着两天事假没来上班,傅铭宇知道他事出有因情况特殊,连责怪的话都不忍说出口。即使他来也干不了活。不是痛疾使他的身体难以支撑,是平生遇到埋伏许久的谎言突然揭开带来的痛怆给他击垮了,精神彻底崩溃了。

    “小吴还没来吗?”这天早班会还没开始,傅铭宇站在工人前面眼睛朝着吴爱民通常站队的位置寻找着,平和的口气透着对工人的体贴和关心。除了他没有任何一个人请假。这里的工程在傅铭宇带领队伍建设的项目中算不上是很大的,即使这样目前北星公司连印度劳务算在一起也有近两百人了。能让一个工程项目经理关注到哪个工人上没上班,足以见得这个工人在他的心里是有点分量的。更别说省去姓名,叫他小吴。

    以前的时候,每天早晨的班会前总是各自分散由班长传达一下项目部的任务也就算了,傅铭宇很少站在工人的前面讲话。这几天不同,所有的工人都集中到为锅炉保温搭设的凉棚下面,各班的班长点完名后接着傅铭宇讲话。讲话主旨不外乎安全、质量。尽管没把任务两个字挂在嘴上,但是谁都知道既然摆出这样的阵势,说明任务已经达到了刻不容缓的关键时刻。

    “傅经理,吴爱民今天请假了。”前一天,早班会还没开始,苏方达带着一脸疲倦和伤痛的样子来到傅铭宇跟前小声地说,从表情里傅铭宇看出他不想让很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我不是跟大家说过吗?任何人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准请假吗?”

    “他的情况实在特殊,即使来上班也干不了啥活。”

    “什么情况?”

    “他父亲去世了!”苏方达在断断续续说这句话的时候,低落的情绪证明两人的关系已经铁到不分彼此。

    “什么时候的事?”

    “其实他父亲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只是他昨天晚上才知道。”

    傅铭宇听后没有在吴爱民的身上再说一句话,只是告诉苏方达干活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杨亚宁举着喝干啤酒洁净如新的玻璃杯,边端详着杯面精美的刻花,边有意无意缓缓地说,“这事儿放在谁身上都是够受的,不过,事儿既然已经发生,再怎么闹腾也没必要了。按说咱们都是民工,哪里赶得上北星公司正式员工那样的情分;按说正是工程最紧要的关键时刻,每一个人都很重要;按说我还是领着一伙人干活的技工,我不在他们干活的效率简直没法说。这些事儿我不说你心里也清楚,即使这样早班会结束后,傅铭宇把我叫到办公室让我领着你到牛车水来转转,让我好好劝劝你。我也不知咋样说才好,觉得有一件事你应该醒悟,既然事情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发生了,你的家人不知顶着多的压力把所有的事都扛了下来,并且有意的把事儿隐瞒了下来。无非是希望你能在外面安心的干活。这也同样是你父亲的心愿。”

    吴爱民知道杨亚宁所说的所有的事儿指的是埋葬父亲的事儿。“为了你的家人,没有理由不好好在这儿干下去。”杨亚宁说着话,起开最后一瓶酒,把两人的酒杯缓缓地倒满,茶色的啤酒不停地冒着泡泡,转过身朝着餐馆老板叫了一声,“老板,再上几瓶啤酒。”又接着说,“实不相瞒,真不知道,你到底有啥长处被傅铭宇给看上了,我离开办公室时给了我两百新币,说,‘领着小吴到牛车水的餐馆喝点酒,说说话,让他想开点,最好明天照常来上班,对于北星公司来说工程紧要,对于他来说挣到钱才是对家人最好的回报。’我不知我的任务能不能完成,但我相信这是我在外打工遇到的最好的老板。”

    傅铭宇以一颗仁爱之心善待工人,对北星公司来说不失是一种责任的情怀。失去一个干了很多年的成手技工,远比招用一个不知底细的临时工对企业更有好处。指望为企业利益放下不知费尽多少心机才当上领导的架子,没有一定的责任心是做不到的,何况很多作为都是出于真心。仁爱跟善良可不是装出来做做样子给别人看的。善待工人直接关系着工人实心实意卖力苦干的激情。

    杨亚宁的一席话使陷进情感迷茫的吴爱民一下子豁朗了,他不再把倒满的啤酒一干到底,而是就着一桌子菜慢喝慢聊了起来。

    ***

    吴爱民的事儿在那个咳嗽一声都容易引来感冒的小小的圈子里很快人尽皆知,当杨亚宁听到未由当事人证实的经过别人润色的传闻由本人亲口说出来的时候,心里那种说不出的伤感让他难过了好久。

    “昨天晚上我一夜都没睡好,到现在头还有些晕晕的。”

    “该不是又想芽笼的女人了吧?”人们早拿这种戏谑调侃不当回事儿了,添点笑料似乎使紧张的情绪多少得到缓解。不过接下来全场严肃就再也没有人玩笑了。

    “哪里?你们没听说吗,吴爱民夜里梦游从床上掉了下来。一个劲地哭着喊着叫他爹。原来是他爹死了。”早晨刚一到工程场地,张鲁艺就悄悄地把昨晚发生在宿舍里的事跟别人说了,很快所有的人就都知道了。都是爹生娘养的张鲁艺没有一点幸灾乐祸的表情,尽管也没打算抱着对吴爱民同情的心理,不过,听到这件事儿,人们的脸上都蒙上了一层物伤其类的感伤。

    吴爱民喝了一口冒着泡泡的啤酒,紧紧地攥着酒杯,若不是钢化杯太结实大有要压碎的架势。似乎在用力的挤压下,吴爱民情不自禁的说出了那天的梦。

    “干了一天活,有些累,我确信自己的确睡着了,奇怪的梦不知啥时候就开始了,梦还没结束,我知道我父亲已经走了。只是那个梦实在太清晰了,跟生活里实际发生的一样。

    ‘小民,我来看你了。没想到你在这么远的地方干的是这样的活,还爬得这么高,你可小心点,这个家就指望你了。记住我的话,好好地对待厚坤,她是一个好女人,有时候连我都不相信,咱祖上到底积了多大的德使你娶到厚坤这么好的女人,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他爹为什么最后答应把女儿嫁给了你,说你天生长相丑陋一点也冤枉你,个子不高,又没有一个养家糊口的好职业,她爹开始可是说过宁可让他的丫头在家养活一辈子,也不会把女儿嫁到像咱们这样的家庭,厚坤能在咱们家安心的过日子真是亏待她了。不说她从小生活的家境比咱们家好,我也算活了很大的岁数了,还很少看到像她这样能干、热心的女人。她本不应该跟着你过这样日子的,都是咱们亏待了她。没有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女儿,莉娜像他妈妈一样是个懂事的孩子,家里有这样的媳妇和女儿你在外面没有理由不好好干活,她们的幸福可都指望着你了。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就放心了……我走了……,你们以后好好的过日子吧……’

    “爹,你要去哪儿?

    ‘我也有我的爹妈,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他们了,我得回去陪他们了……’

    “爹,你要去哪里?

    ‘回家……’

    “这里不是家吗?还要回哪个家?

    ‘回到来时的家。’

    “爹,你听我说……你别走……

    我伸过手正准备拉住我的父亲,谁知道一把没拉住,我的父亲朝着一个无比黑暗的深渊滑了下去。接着我也跟着父亲朝着下面落了下去。

    再接着我听到一个声音朝我急促地喊着,‘大哥,醒醒……,大哥,快醒醒……,这么大岁数了睡觉怎么会从床上掉下来呢?’

    我醒了,发现自己躺在了在了地上,若不是身上裹着被子,从上床掉下来一定会把自己摔痛的。是苏方达把我叫醒的。”

    说完,吴爱民自顾自喝了一口啤酒,像是洇了洇发干的嗓子,杨亚宁右手支在桌上拖着下颌,酒也忘了喝,一脸沉重等着吴爱民继续说下去。

    “阿达,到底怎么回事儿?我怎么会在地上?”

    “大哥,你一定是在做梦,从床上掉下来了,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爹……”我一下醒过来了。说,“阿达,我的确是在做梦。做一个可怕的梦,可事实比我做的梦还要可怕。走,咱们到外面去说,不能影响别人休息,我知道,屋里其他人也都醒了,只是没有一点动静。

    如果说忘年之交关系像父子,朋友之间关系像兄弟,说的也许就是苏方达这样的人,我跟他说‘我爹死了,我从此再也没爹了。’他哭的比我还厉害,他是先跟我父亲认识后我们才走到一起的。”

    ***

    你知道,那一夜似乎根本就没打算让人好好安睡,这里的军营不知嗅到何种气味,也许是例行科目训练,SK营地不远处的停机坪直升机没完没了的轰响。苏方达扶着我到宿舍右侧上下楼梯的台阶上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手机,刚好是夜里一点。正是人们夜安最酣的时候。人们正在用酣睡的方式冲刷着身体的疲劳。尽管苏方达跟我都哭出了声,直升机的轰鸣像大雪盖住足迹一样把所有的声音都淹没了。在疲劳还没有完全从人们身体里散去的时候,新的一天又悄悄地开始了。

    阿达,别哭了,你还要去上班,我暂时是不能干活了,过几天看看如果能行我就接着干,不行我估计就回去了。当时坐在台阶上,两只手紧紧抓着头,头痛的像裂开了一样,心也彻底的乱了,再也没心思想干活的事了,至于说回去只是随意的说说,心里想都没想,人都入土为安了,还回去干什么?如果说酣睡能缓解身体里的劳乏,白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睡了还是醒着,比劳乏更难受的悲痛无论怎样也消解不掉。

    昨天,不,应该说是前天,我跟苏方达几个人一起配合孟加拉来的人安装劳新革。这种笨重而又落后的起重设备国内只有像北星公司这样的大型的电力安装队伍才有,也只有那些临近退休的老工人才能说得头头是道。新型的更方便更安全的大型起重机,早已把这些老古董挤得没有生存的余地。就像现代战场上早已使用更精准威力更大的武器,那些曾经神威一时的大家伙正一点点撤出战场。尽管我没干过几年电力安装工程,但是像比汽包更大的遮烟角整体吊装也亲身经历过好几次了。不明白这样的小型工程为什么不使用中国的先进的起重设备,而租用在中国早已淘汰的孟加拉的劳新革。这一天跟孟加拉人在一起配合感觉很累,很多的时候不是咱们不友好,而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友好是建立在彼此尊重相互谦让的基础上,他们颐指气使的表情里中国来的电力安装队伍连劳新革这样的起重设备都没见过,原本是北星公司配合安装反倒成了北星公司的工人在他们的指使下完成所有的任务,尽管我们几个人一天连休息的时候都没有,他们还是通过翻译把电话打给了傅铭宇,说,你们的工人太不尽心尽力了。

    动不动就找领导说话,同样都是干活的,好像他们的地位比咱们高出了一大截。就像是在学校读书的孩子稍有不听话老师动不动就找家长说话,好像孩子犯错误的同时家长也跟着犯错误一样,要不就是孩子犯的错误都是家长指使的。好像自己觉得自己干的事有多么的了不起,就觉得别人应该对自己报以敬重的心理,哪里知道缺少做人基本德行无论做什么事都是让人心里不服的。

    晚上下班回到SK宿舍,出了一天的汗,除了身上很累心里也憋着一肚子气,只想到淋浴间里冲个澡老早的睡去。不管多忙,不管晚上下班多晚我总要给家里打个电话,问一问父亲的身体状况。

    打通电话好一会儿没有人接,这么晚了怎么会没有人接电话,我的心里开始在嘀咕。于是他又打了过去,过了几秒,接电话的是女儿莉娜,莉娜一听到是爸爸的声音,叫了声爸爸就哭了起来,接着又说,“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

    女儿的一句话差一点让我流下泪来,我实在想家了,想我的父亲,想我的女儿还有温柔贤惠的爱人。

    “莉娜,妈妈干什么去了?怎么不接电话?”

    “妈妈刚刚去了外面,爸爸,我一个人在屋里好害怕。”

    “不是有爷爷吗?爷爷的身体还好吗?”

    “爷爷死了,”接着女儿哭着说,“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妈妈不让告诉你。”

    “莉娜,你说什么?”

    “妈妈也告诉我如果你问起的时候就说,爷爷好好的。”

    当时,心里只想到我的父亲,甚至忽略了我的好女儿,过后更加想念心疼我的女儿了,好像她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岁,若不是童稚的声音,真以为是大姑娘呢。

    “莉娜,你跟谁在说话?”

    “我跟爸爸在说话。”

    “你跟爸爸在说什么?”

    “我跟爸爸说爷爷死了,说爷爷活着的时候告诉妈妈不让妈妈告诉爸爸说爷爷死了。”

    范厚坤没有责备女儿,忘了介绍,范厚坤是我媳妇。作为儿子自己亲生的父亲去世了,第一时间没有告诉他已经是很残忍的事了,并不是世上所有父子之间的感情都是那样的亲和融洽,我跟我父亲显然是个例外。在父亲病重的时候依然逼着唯一的孩子离开了家,这种爱不是任何一个父亲都能做的出来的。如果人的心是由神经组成的,那么在父亲的心理也许知道这将是跟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成为永别,那么他心理的神经将会承受着多么大的撕扯以至于断裂。这是一个无能的父亲为这个家唯一能做的,也是一个即平凡而又伟大的父亲对这个家庭唯一能做的。不管是什么原因,父亲去世的消息没有及时的告诉儿子,范厚坤知道甚至成为他永久痛恨自己的理由。她不知道这件事将要瞒多久,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告诉失去父亲的儿子。尽管女儿说漏了嘴,范厚坤没有一点也没有责怪女儿的心理,从女儿的手里接过了电话,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她心里承受着太多太大的委屈和悲伤。尽管这是一个跟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的老人,尽管自从她进了这个家门没有得到任何物质上的享受,但是老人总是带着一种像父亲没能给自己女儿带来幸福愧疚的心待承着她。特别是她为这个家庭添了一个女儿的时候,他更是像圣女一样的感激她,在老人的心里从来没奢望过在他活着的时候还有见到孙女的希望,而且像儿媳一样懂事的孙女。在我每天的电话里,她不知压抑着多大的痛苦和悲伤表现出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特别是在我父亲去世的那天,面对着从来没有遇到的塌天一样的大事,明明是一个死人躺在炕上,连最后一身裹身的装老衣裳都不能给他穿上,作为一个女人简直束手无策,居然还得跟自己的丈夫说,他的父亲还在好好的。如果没有邻居的帮忙,她不知道天上的太阳还带有一点的光亮和温暖,漫天的大雪,寒冷的北风、漆黑的夜晚、死亡的幽魂、孤单的母女,世界所有的凄惨和悲哀都朝她一起涌了过来。那时候她对丈夫唯一说的话就是,爱民,你一定要在那里好好的干啊!她在跟自己丈夫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他不单单只是一个民工,好像他不单单只是为了赚钱养家糊口,好像那就是国家的工程,为国家付出多大的悲伤和痛苦中国女人都能承受,好像那就是家里的工程,为了家里幸福和未来,哪怕是为了非常渺茫的一点点希望付出多大的苦难她们都能承受。这就是可敬可爱的中国女人,在贫困中依然不屈不饶的中国女人。闻一多先生的那句诗说的多好,“我要赞美我祖国的花,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这样祖国的花,花一样的祖国谁不爱。

    自己的父亲去世了,作为儿子又不在身边,家里没有一个男人,所有的事情都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可想而知她将承受着多大的负担和压力。难道这时候还要对她责怪父亲去世的消息没有告诉自己吗?即使告诉了自己,自己能回的去吗?回去父亲还能活得过来吗?回去自己还能有机会再来吗?这一切根源源自于哪里?是贫穷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贫穷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生存,生命的延续。我的父亲早已知道,自己的病情早成定局,为这个家唯一能够做到的是,不能因为自己的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大的不幸,给自己的亲人带来太大的负担,原因是他在这个世上偿够了穷人的生活。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这天早上傅铭宇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到SK营地的管理者。“我认为,无论在任何时候,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最安全的环境应该是卧床,如果躺在床上睡觉都时刻小心别掉下去摔伤。简直不成了笑话。我们工人劳累了一天,梦里从上床掉了下来,造成人身伤害连带工程损失由谁来负?既然租赁了你们的房屋,就得保证我们有一个安稳的休息环境。”对于中国这个个子中等面色略带红润的中国北星项目经理的指责,SK营地的管理者一时语塞无言以对。

    “要不把床分解开,不过这可是从没有过的先例。”SK营地住宿的中国人都把像火车卧铺车厢的上下床拆解开睡在下铺。除了傅铭宇理由充分,再有从营地建设以来这是一伙最守规矩的房客,得到营地管理者的允许,工人上班前三下五除二心畅的解决了住宿的问题。不言自明谁都知道这件事是由吴爱民引起的。

    ***

    “反正客少人希,你们边说着话慢慢的吃喝,需要什么吱声。”饭馆老板不愿意冷场,热情的招待着吴爱民跟杨亚宁。

    杨亚宁专为自己而来,倒不如把埋在心里的话尽吐为快,两人虽相识未久,且有倾盖如故的感觉。吴爱民像遇到知心一样心里想到哪说到哪。

    “第一天晚上下班的时候,苏方达给我带回了饭,还说傅经理知道我的事让他带话对我问候。把一天干的活像小学生交作业一样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我知道他是不愿意让我轻易放弃的。事实又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

    一抹微云,遮挡着似圆又缺的明月。SK周围荒野里的蚊子似乎不在乎是不是深夜,月亮是不是明亮,只要没有风,不能阻挡它们震动的翅膀就一个劲地往人的身上扑。”

    “这晚上的蚊子真多。”苏方达说。

    “阿达,你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班,上班接着给我请假。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坐坐吧。”

    “回去也睡不着,说实话,没有你咱们的活干得很吃力。”

    “坐在楼梯的上面的台阶上,我胳膊支在弯曲的膝盖上,两手托着头,脸埋在掌心上。喃喃地跟苏方达说。

    ‘其实我从莉娜嘴里知道实情的时候,心里早就应该想到了,每天晚上跟厚坤通话她说我父亲的身体好好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在骗我的,像他那么严重的病情怎么会说好就好起来了?特别是那天她为了骗我说,爸爸的身体今天比哪天都好,还多吃了一个馒头,我真傻,我真蠢,真的以为我父亲的饭量大增了呢,谁知道那天是我父亲去世的日子,说是厚坤在瞒着我,实际上她是在暗暗地告诉我,我的父亲走了,那个馒头不是面做的,是土做的。我之所以没往那方面去想,害怕在这个世界上失去父亲,才自己骗了自己,才把厚坤跟我说的谎言当做真的。”

    “嫂子真是了不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一个男人在家都不知道咋样来处理,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女人。你可不能再责怪她骗了你。”苏方达说这话的时候,我在想,

    “怎么会怪她呢?我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如果没有她,像我父亲得的那种病,说不定早几年前就不在了。

    我第一天坐在开往工程场地的大巴车上,心里还在想着我父亲跟我说的话。

    ‘小民,你是知道的,小民是我的乳名。你就放心的出去干活吧,我这病是老毛病了,一到天冷的时候就犯得厉害,等过了冬天开了春就见好了。这样不知折腾几年了,我早就习惯了,不拿当回事了。一条命咋就能因为这点病说没就没呢。

    莉娜一天天的长大了,上幼儿园,读小学,升初中,念高中,考大学,这年头没点儿好钱哪能把孩子供得下来?咱们老吴家八辈子也没出过一个有出息的读书人,我看好了莉娜,鬼精灵的,是块念书的料,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莉娜供出去。多亏了有了这次赚钱的好机会,可不能错过了。

    你说是这个理吧?厚坤。’”

    说到这,吴爱民停了一下,眼睛望着窗外衣着半袖短裙熙来攘往的人流。他知道,父亲终究不是啥致命的大病,好好地调理是再能活些年的,只是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挣不来衣食了,成了孩子的累赘,也就不拿病当回事了,倒是遇到儿媳少有的孝顺。吴爱民回过头接着说,

    “我父亲得的是肺气肿,那里人管这种病也叫痨病。有几年了,冬天刚到,天还没有彻底的冷起来,身体就明显不好了,这一年比每年冬天都犯得早,也犯得厉害,不停的咳嗽,痰里面还带着点血。”吴爱民在跟杨亚宁述说自己家事的时候,其中的一段隐衷并没有说出来,也许他没想到过。

    吴贵成也明白自己活不了多久了,自己的这条烂命已经把儿子儿媳拖累得够呛,他早就不拿死当回事,甚至希望早一天的死去也好让儿子和儿媳放开手脚过日子。这种以牺牲肉体寄希望于家人的未来,这种爱的恩德绝不是一个穷字能说的清的。

    “妈妈,爷爷咳出的痰红红的,害怕别人看见自己偷偷地埋了起来。”吴贵成没想到孙女莉娜已经长大了,他竟忽略了背着她了。就像以前儿媳给他偷偷的做些好吃的,总是背着莉娜,吴贵成可舍不得一个人吃独食,又悄悄的藏了起来,等到儿子儿媳出去干活的时候又拿出来让孙女偷偷的吃了。这是他跟孙女之间的秘密,他叮嘱莉娜千万不要让她的爸妈知道,爸妈知道她偷吃了爷爷的东西会生气骂莉娜的,弄不好挨两巴掌也是说不准的事儿。

    厚坤,不能再给我做独食了,莉娜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正需要营养的时候,可不能亏待了孩子。以后你们也不要跟我在一个屋里吃饭了,痨病是会传染的,我可不希望家里再有一个人得病。

    孙女把他咳血的事儿告诉了她的爸爸妈妈。

    “我看爹的病比每年都厉害,说不定过不去这个冬天的。”范厚坤跟吴爱民背地后叨咕。

    “我也看出来了,只是没说出来。还是不出去了。”如果我把这个决定换一种方式说出来,老人也许会相信的,没想到我直说引起了他很大的火气。“你该干啥就干啥去,放着赚钱的机会不去,留在家里守着我是啥意思?是盼着我早点死吗?嫌我活着成了你们的累赘了吗?”听到了儿子因为自己病的缘故放弃了出去的机会,老人可不干了。

    “爹,你这是咋说呢?你明明知道我和厚坤打心底里盼着你好好的活着。”

    老人心里明镜似的,但不这样说哪里说得动儿子。“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且活着呢,一年半载是死不了的,就是死也得等着你回来再死。这次你要是不去,我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好呢,等你把我发送了,就可以安心的出去赚钱了。”

    老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怎么说,我还能怎么办?钱在老人眼里比自己的病还重要!也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当我问到老人离开留下啥话的时候,更加深深的刺痛了我的心。

    “爹,你醒一醒,把药吃下去,吃下去就会好起来的。”这个声音似乎穿透了一层层的迷雾,尽管本是连贯的一句话,似乎被一层层的迷雾阻隔的断断续续,又好像是经过了很久的时间才传了过去。终于听到了是自己的亲人在对他说话。

    “厚坤……别再费事了……我已经不行了……其实我早就准备好死了……只是我实在舍不得这个给我幸福的世界……留恋我可爱的孩子们……如果不是你们我早就死去了。

    我死去的消息不要告诉爱民……让他在那边好好的干吧……为了这个家庭的幸福……也是为了让我死去的时候得到安心……我活着的时候没有给你们带来幸福……却要在你们给我带来的幸福里死去……因为你们让我感觉到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死去的时候还要给你带来麻烦……我真的感激你……在我的枕头下面有九千三百四十三块两毛钱……这些钱是我这些年靠捡一个瓶子一个纸壳攒下来的……就想等哪天死去的时候不再给你们增加太多的经济负担……我活着的时候没给左邻右舍带来什么方便……死去的时候也不要打扰人家……我知道你一个女人太难了……我想好了……找你娘家爹范德昌……让他帮忙……给我买一身干净的衣服穿上……再给我买一副薄薄的棺材埋了……告诉他我永远都感谢他……”

    老人的一生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埋回了生养过他的黄土山坡,他原本是那里耕田种地的人,因家里的女人不安于耕种的寂寞,离家出走了,留下孩子一个劲的哭着喊着要妈妈。那时种地又不是一个人能干得了的事,分田单干着实使很多人嘬了瘪子,一个人扶犁杖,一个人点种,一个人施肥,一个人打托子。一个男人带着孩子,下过雨眼看好好的墒情竟白白的错过了。虽非有千年陶潜留下诗句“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般的贫穷,依然难以逃脱新时代种地人的艰难!非人人都是这样,但是人少种不了,人多又没收入,每一个种地人都知道,每一粒粮食来之都堪比金贵,实际又卖不了几个钱。如果埋入黄土的老人地下有知,现代农业早已用机械替代繁重的劳力,一定悔恨自己过早的走过了世上。

    ***

    在吴爱民的述说中,杨亚宁一脸的凝重,酒也忘了喝,喝下去的酒丝毫没能使神经得到麻醉,头脑反倒越加清醒。吴爱民是对贫穷的诉苦吗?绝不是,父亲为没有给儿子带来幸福留下财富而愧疚,儿子因为父亲历尽苦难到老不能尽孝而自责。更多的跟自己一样的生活在最底层的与富裕无缘的男人,在家即是儿子也是父亲,都老实本分但活得并不轻松,浑身沾满灰土,衣帽浸透汗渍。说出来每个人身上都有一大把的心酸。祈求有一个幸福圆满的家,有一个爱孩子的父亲,爱丈夫的妻子。埋头苦干依然活得捉襟见肘,不得不敲着脑壳向灵魂讨要个说法,贫穷真的有那么可怕吗?以前的时候,人们是怎样的贫穷,生活并没有因为贫穷缺少快乐、和谐和圆满。因为文化不高而饱受歧视吗?以前的时候,连识文断字都为世人尊重、崇尚,人们并没有因为见识匮乏而缺少善良、纯真和关爱。社会进步是进步了,但很多宝贵的带有原始本真的东西遭到了无情的碾压和抛弃。让人们感到震惊的并非与此,把贫穷跟卑微联系在一起,富裕变成高贵的标榜,贫穷跟富裕又成了婚姻和家庭衡量的标准。

    同一个世界,同一片阳光,不同的付出,不同的收益,贫富差距的拉大,富人鄙视穷人,穷人仇怨富人。使太多人扭曲了道德本性,视婚姻如买卖,毫无愧色明码标价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艰苦创业患难与共原本是让人尊崇的恩爱典范,却成了男人无能的诟病。使女人做一个贤妻良母的首要条件是有充足的物质保障,对于贫穷的男人似乎连谈爱情的资格都没有。像吴爱民这样在贫穷的泥淖里挣扎,怎么会遇到给他带来婚姻家庭幸福贤能的女人,如果再把财富、美丽、贤惠、聪明诸多优点点缀到这个女人身上,那将是跟现实婚姻不靠谱的梦中奇想。新婚女婿挑剔岳父母给女儿陪嫁多少的故事,只有在女多男少的外国小说里才能出现。作为男人,虽说吴爱民陷于父亲去世的悲痛里,不耽误杨亚宁羡慕嫉妒他有一个幸福的家,有一个爱他的父亲,有一个爱他的女人和女儿,男人付出再大的辛苦唯求得到的是爱的慰藉。于连不过是一个穷木匠的儿子,却受到贵族小姐玛蒂尔德的情爱,难道中国男人不能为爱情付出一切吗?事实上中国男人除了为爱情付出了一切,为女人做任何都心甘情愿,唯求得到爱情的真诚真心的回报。东方女性活得远比想象更加现实,对物质财富的崇尚超出对精神的追求。

    吴爱民不服输的性格虽说生活并不富裕,但绝不卑微,比别人更有追求,更有干劲,正是这类人在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苦干,依靠自己毫无其他可想的能力在努力赚钱。富人往往因为物质的富足迷失了精神的追求,甚至不乏其例做出放荡卑鄙令人匪夷所思的事。

    杨亚宁比吴爱民大出很多岁,他的儿子都要已经到了该成家的年龄了,按说年轻人的爱情婚姻本不会引起他的好奇,不知是出于羡慕还是嫉妒,总想知道这到底是怎样的带有传奇性的爱情故事。一个老男人人老心不老去探听别人的爱情的故事,总有些不好意思,放弃又觉得恰逢美食闻其香而不进其口实属憾事。于是想出一个折中的说法隐去自己的好奇,“你的感情故事,说出来没准会成为成为年轻人择妻的良好教材。”疏却不知,世界黑压压满是人头,每个人的爱情竟没有是完全是偶合的。

    吴爱民没在家的时候父亲逝去了,父亲生前的每一句话在妻子断断续续的哭诉中犹如父亲死去时没有多大力气说出一样。吴爱民听到父亲说死去时感到了幸福,或者说在幸福中死去,他的心里不再那么悲伤了。一个人感到自己很幸福,或者在幸福中死去,还有什么可奢求的,他的亲人还有什么可自责的。让世间人们感到多么可笑的事情,很多的人为了追求幸福想尽一切的办法在金钱上下功夫,以为只要有了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那就是幸福。当他真的有很多钱的时候,甚至真的实现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时候,却唯独缺失了幸福。幸福在老远的地方嘲笑他是一个金钱的奴隶,因为幸福和金钱本不是一条道上同行的旅伴。

    很多时候人们对幸福的追求是多么简单的事,很多金钱做不到的事只用一点点真情却轻而易举的做到了。这个时候吴爱民的心里唯一感激的是他的妻子范厚坤,自从她进了这个家门的那一天起,这个家就再也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不是吴爱民要跟杨亚宁讲起自己的家事,而是杨亚宁实在想听吴爱民遇到了怎样的爱情奇遇。

    ***

    若不是机关、学校放假,街面上的人骤然多了起来。没有人拿元旦当回事,有人甚至觉得平白无故过什么元旦。如果说元旦能算得上值得纪念的日子,倒是因为过完元旦离过年就不远了,到了该准备年货,商人小贩更是开始大量囤积货物的时候了,准备年前好好的大赚一笔,赚不赚钱,全靠过年这几天。似乎一年赚不到钱都无所谓,只要年没过,就不算错过赚钱的机会。

    再有一个多月就要过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春节。这个世界上人口数量最多的民族——大汉民族,对春节的热情和隆重超乎了人们的想象。甚至对自己的生日也没有过春节投入的热心多。如果说人生幸福莫过于乐享美事,每年如约而至的春节带来的快乐绝不辜负人们许久的期望,这一天似乎把所有不开心的事都暂时放下。好像这一天不快乐预示着下一年的运气不好,就连躲账一年多的杨白劳也回来给喜儿买了红头绳,如今人们再回忆起那段忆苦思甜的话剧时为欣赏哪位京剧大师唱腔的好坏为快乐而助兴。

    为了使在春节这天得到更多的快乐,平时舍不得花销也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大方,甚至把很多计划了好几年的打算都付诸于在春节的时候一并实现。为了成全留下永久的纪念,最突出的例子是很多人把结婚这等人生大事也定在了春节前后,这将是该多有纪念意义,好像人庆祝春节的时候也顺带着给他们的婚礼带来了喜庆。

    最精明的算计莫过于商人的头脑,即使一年里生意冷清门可罗雀,只等春节到来农村爷们儿、跟娘们儿拖拉着孩子连成串的挤到城里,最偏僻的角落最让人不看好的买卖都有买主的光顾,兴旺得就像使静静的沙漠瞬时变成了喧嚣的闹地。不知哪里来的人们,不知人们哪里来的钱。福安这个人口大几百万的城市对周边郊区,稍远点的农村更俱感召力。尽管物价远比那些条件蔽塞的地方贵出许多,但货物的质量跟档次却是那些地方无法比拟的。“这可是在福安买的。”在很多人的心理福安不是一个地方的称呼,而是某些品牌信得过的标志。

    福安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高只有八层外观显得有些老旧的商业大厦,为什么只有八层,周边新盖的大厦都远远超出了它的高度。即使很多新建的外观高大精美内部装修奢华漂亮的大楼,也难以吸引拉拢老百姓对商业大厦恋旧的心理。

    大厦的四楼是卖精美服装的地方,以前人们对于此类服装只是抱以不可想象奢侈至极的心里。随着生活变好,越来越多的人感觉自己有跟富人比肩的冲动,即使不能跟那些富人为伍,穿上一件跟他们一样的衣服也算满足自己虚荣的心里。人们甚至疑问同样高贵典雅的服饰,这里却并不缺少顾客驻足观光的人气?哪怕是穿着普通的一看就是没钱人的样子,这里的待客之道也跟穿着光鲜表面富有的人一样,满脸热情的招待,如果说把服务当销售既收获人气又收获财富,这里做得的确周到、热情、礼貌,别管买不买货最起码有个好心情,谁大过年的愿意去找不自在。别的地方即使努力效仿也休想撼动顾客的心,就像人们记忆里物美价廉的供销社,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利益的而经营,而是肩负着社会物价平衡的责任。

    高贵的服饰只有在春节临近的时候才迎来有更大的卖场。东北冬天的寒冷也成了人们时尚的追求,能有一件制作精美的貂皮大衣穿在身上不枉失去自己做女人显摆炫耀的机会。哪里知道,商家一天只卖出一件昂贵的貂皮大衣,也有不菲的获利。像那些风里来雨去的庄稼人,街头叫卖的小贩遇到这样的店铺看都不看直接躲了过去,能到这里买这样昂贵服装的女人绝不在乎在自己的生活上是不是多花了几千块钱,也有为了把自己装点得高贵一些,在自己的朋友里面不让人说出寒酸两个字来,宁可省吃节用也要买上一件拿得出手去的服装。当然在冰寒雪地的福安最让女人称道的莫过于貂皮大衣。

    “你就没算算一只貂才出多大的一块皮子,做一件这样连膝盖都裹得严严实实的貂皮大衣得需要多少只貂皮,并不是每只貂的皮子都有上好的品相,都能完全的利用,那些在平时饲养不好的毛质色泽和厚度不够的服装师连看都懒得看。只有为艺术跟美努力献身的设计师才做出这样精美的貂皮大衣来,为了做出这样的精美的貂皮大衣不知花了他们多少的心思,不知选用了多少只貂皮。要知道一件这样堪称艺术品的貂皮大衣不是价钱所能换来的,像你这样气质高贵的女人如果连一件上好的貂皮大衣都没有,不值得让多少男人看了觉得可惜。不信的话让我们的售货小姐给你穿穿看看就知道有多么的货真价实了。”这些精于算计的商家一凡说辞把顾客忽悠得晕头转向,好像自己没有一件这样貂皮大衣就不配做东北的女人,没有一件这样的貂皮大衣顿然使肤色条段美中生涩成了憾事。把服装设计师捧到天,目的不过卖出更高的价钱。

    其实很多来福安大厦四楼这家卖貂皮大衣服装店的女人不是被推销姑娘们的说辞而迷惑,而是看到了一个售货小姐穿上这样一件貂皮大衣居然靓丽到让她们纷纷弗如的程度,简直严重的刺伤了这些在社会上有固定收入又有体面工作的女人的虚荣心。哪怕是按着服装店老板说出的价钱一分不少也要横下心买下一件。有了这样的售货小姐,貂皮大衣服装店的老板不知赚到了多少利润。哪怕一个月给她付出一件貂皮大衣的工钱他们也愿意。有了这样的利润,这家专卖貂皮大衣服装店的老板一下子到苏州进了一百多件堆放在大厦五楼在安全通道临时搭建的仓库里。

    福安大厦尽管有过辉煌的外表,那也只是始建之初鹤立鸡群的突兀,而今早已被各种各样花里胡哨的广告牌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要能使利益得到最大化,一切都不重要。无论任何时候走进大厦,到处都是锃明瓦亮,这里的所有窗户都遮挡的严严实实。逛大厦除了商品的精美,色彩各异的灯光秀同样一饱眼福,尽管每天电费的消耗也是不菲的数目,但相对带来的经济价值这点花销实在显得微不足道。为了在旺销的季节得到更多的房租,在能搭建的地方又搭建了一个个临时仓库出租了出去。整个大厦就像只有一个门口出入的大仓库,窗户是封闭的,其他门口也是封闭的,所有的光亮都是来自电力的光源,这种恒定的光源除了没有季节之分,也没有黑白之分,只要在大厦的营业时间范围内,这里永远都是最明亮的白天。

    两个大厦保安听了销售小姐的一番说辞,转过身去相互诡笑了一下,“咱们不懂啥叫艺术跟美,只知道小鸡炖蘑菇就着烧酒给个神仙也不换。”两个人说着话到了六楼的保安室用电炒锅做起了可口的饭菜。尽管七楼八楼是这里最负有盛名的美食城,但他们总感觉不如自己做的吃起来更香。

    他们已经不只是第一次这样的享受了,只是这一次没有那么幸运,就像当年雷峰塔倒掉绝不是因为一块基砖被拆毁,而是导致塔身倒掉的最后一块基砖被拿走,至于以前拆了多少,好像只要没有使雷峰塔倒掉就不算罪过。事实上拿走塔基第一块基砖跟拿走最后一块基砖是等同的罪过,因为第一块基砖取走注定塔身倒掉是迟早的事。就像福安大厦年久老化人人私接乱拉的电源线,好像只要不出事就没有事。这两个大厦保安倒霉就倒霉在成了拿走导致塔身倒掉最后一块基砖的人。

    福安大厦的外面就是市民广场,从市民广场走进福安大厦,离开福安大厦汇入市民广场,相互依托着共同的繁荣,因为福安大厦给这里带来更多的财富,政府才把这里的市民广场建成了福安最有文化,最有品味的地方。正因为市民广场是福安最美丽的地方,才成全了福安大厦热闹的客源和旺盛的财富。尽管临近春节的寒冬大有不饶人的势头,人们并没有因为寒冷而阻止走出家门的心情。好像人们听到了福安大厦里面的商品减价不要钱了似的疯狂的抢购;不排除有人感到外面太冷想到里面逛逛暖和暖和的打算;也不排除看着哪里人多就往哪里挤凑热闹人的心理。

    ***

    “着火了!!!”市民广场那个最先看到有浓烟从福安大厦五楼窗户冒出来的人,几乎用劲了所有的肺活量叫喊了起来。当市民广场的人们抬头朝着大厦看去的时候,才相信这不是有人故意制造的恶作剧,不是有人故意制造的恐慌事件。

    很多的时候衡量一个地方的进步程度完全再看对生命的重视程度,也就是对突发事件的应急能力,控制住局势的稳定不发生混乱,特别是不让那些破坏分子有机可乘,才是对大多数生命和财产的最大保护。

    “大厦着火了,把所有的钱都装在钱袋子里,拿好钱袋子赶快往外跑。”

    “这些硬币怎么办?这些货物怎么办?”

    “统统都不要了,赶快朝门口跑出去。”

    “货物,反正大火还没有烧到楼下,让我拿点货物出去吧?”

    “不行,赶快出去,给上面的人打开通道,如果这个时候你还不听从我们的劝阻,你就是在犯罪,就是在剥夺别人的生命,大厦里面到处都是摄像头,过后就是抓你们坐牢的证据。”

    “滚他妈蛋的摄像头,上面电都停了,若不是应急灯,人们连出路都不知道在哪里?”

    好在大厦是分层供电,一层停电别的灯光还照样亮着,灯光就是生命的航标。

    “大家都不要乱,里面的人赶快往外跑,把门口闪开,都到广场上去,外面的人不要再进来了。”

    人们只有在遇到危难的时候才会知道制度的好处,没有一个好的社会制度,人们就没有幸福生活的保障,当然也谈不上生命的安全和健康。

    广场旁边的警察,协警,大厦里面的保安全部都站了出来,他们每一句话代表的不再是个人,是法律的权威。这个时候不听他们的话或者对他们的公然顶撞都是公开对法律的对抗。市民广场的警察。还有周边的保安也都闻讯朝这边跑了过来。

    “大厦里面的人赶紧往外跑。”一声接一声几乎同是这样一个声音压过了所有的慌乱和吵嚷。

    封闭如此严实的大厦不是没有一点的好处,外面的空气不能冲撞进来,里面的火情在没有得到外面空气外援的情况下,一时还不能变得很快嚣张起来,不能迅速的蔓延开来,这将是所有不幸中万幸的事,给大厦里面的人留出了逃生的机会。

    “快跑,你没看到着火了吗?还往上面跑。”

    “老板让我去抢救仓库里面的貂皮大衣,那可是一万多块钱一件。”

    “就是八万块钱一件碍你什么事?你是来给老板卖货的也不是来卖命的。”

    “你撒开我,你把我拽疼了。”

    “范厚坤,你怎么下来了?我让你拿的货呢?”

    “快滚你娘的货吧,你这简直是拿着别人的生命不当回事,再不赶快往外跑,跑晚连命都没有了。别听他们的,跟着我赶快往外跑。”

    “上面还有人吗?”

    “有,还有好几个老板再抢自己的货物。”

    “看来不来点硬的是不行了,这些人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主。”

    “你们别拉我,让我进去,我的货物,我的貂皮大衣。”

    “如果你们再这样胡搅蛮缠别说对你们不客气,再说整个大厦都上了保险,你们不会有多大损失的。”

    “啥时候了,还跟他们说那些,都拖出去。只要不死爱咋闹咋闹!能闹说明还活着!”

    “只要人或者,啥都不是事!”

    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声音。

    消防车鸣啸着警笛开了过来,消防兵像田径场上听到发令枪开始冲刺的短跑运动员一样从消防车里冲了出来,在车里早就穿好了防护服,整备的利利索索,拔水带拉水枪朝着楼里着火的方向冲了过去。浓烟像刚刚打开瓶塞的可乐,带着一股冲劲顺着开阔的空间涌了过来,接着填满了整个大厦,给消防兵带来最大的困难是,在浓烟里根本找不到楼梯的位置,找到了楼梯的位置,再去找到引起浓烟的火源就更加的困难,浓烟遮住了视线,服装鞋帽塑料制品一切都是易燃的物品,起火后产生刺鼻的气味弄不好很快就会使人晕厥过去,在这浓烟和大火里面人的生命显得太渺小太脆弱了,是什么力量能让这些刚刚步入青壮年的汉子连自己的生命都不顾冲了上去。

    这一年,福安最大的灾难就是福安大厦的火灾,尽管主管部门对于那里的消防措施有些遗漏,但是政府的应急能力时刻都没有放松。几乎以最快的速度把周边所有的警力都调动了过来,整个市民广场的人都清理光了,到哪都不缺少围观看热闹的人群,躲到隔了好几条街远远的地方看着从大厦里冒出的浓烟。几天后人们从新闻里知道,那场大火幸运的是没有出现任何人员伤亡。

    两天后吴爱民再一次来到市民广场的时候,福安大厦的外面已经用蓝色的彩钢瓦围得严丝合缝,地面上消防车灭火后留下了一层厚厚的冰,抬起头看到被大火烧毁黑乎乎的墙壁和窗户。里面好像有人在情理大火燃烧过的灰烬和残留下来的物品。据说里面的钱币用铁锹往外铲,不否认铲出的灰烬都是等同于沉甸甸的钱币的损失。

    两天前他就是在他脚下站的位置跟被他从大厦里面拽出来的女孩被警察赶出了市民广场,他只是从卖貂皮大衣老板的嘴里听到喊她的名字——范厚坤。至于她是哪里来的,又回到哪里去了再也无从知道。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不过这一天对他来说还是带来了不小的损失。

    吴爱民那天出现在福安大厦完全不是巧合,巧合的是他的运气不好,他去的时候赶上了大厦烧起了大火。他在离市民广场不远的一家住户包了刮大白的活,本来早就完工了,那家的房主却一直拖欠他的工钱,如果不是在商业大厦里看中了一件羽绒大衣他并没有着急要钱的心理。

    房主终于答应吴爱民这天上午让他去取工钱,取完了工钱一点方向都没拐就朝着商业大厦的方向走去,终于能够实现买到那件他已经看过两三次的羽绒棉衣了,从他急急忙忙的脚步给人一种好像晚去一步就被人买光一样。

    “老板,哪里有厕所?”在没有来到大厦之前吴爱民就憋着一泡尿,他想好了大厦里面肯定有厕所,买好了衣服他向服装店的老板打听厕所的位置。

    “这两天四楼的厕所正在维修停用,去五楼顺着楼梯左拐一眼就看到了。”

    尽管他的眼睛在四五米之外也能把视力表最小的符号看得清楚楚,尽管他的文化程度不高男女厕所的汉字和标识也能一眼就分辨的出来。但是他按着服装店老板指引的方向找到的只能是一家又一家卖床上用品的店铺。

    “老板,厕所在哪里?”店铺的老板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却听到一个非比寻常的叫喊声,“快跑,大厦着火了。”

    其实人们都已经想到了,比着火更可怕的一件事,那就是大厦着火很快就会导致全部停电,尽管外面的阳光明晃晃的,一旦停电大厦里面将比最漆黑的夜晚还要黑暗和恐怖。所有的人都趁着灯光往外逃生。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喊着两个字,“快跑”,危难时刻人们求生欲望的脚步一点也不比打开闸口水流的速度慢,人们都顺着楼梯朝下涌去,只有一个姑娘从下面挤了上来,而且朝着起火的方向跑去。

    “你去干什么?是去找死吗?”显然这个时候姑娘就像操作失灵的汽车,已经顺着山崖的下面开了过去,如果没有人及时的帮着转回方向,那么她的后果将会不知道有多么的可怕。吴爱民跑过去拽起姑娘跟着人流一起往下跑,在楼梯遇到了也跟着跑上来的卖貂皮大衣的老板。吴爱民一直没有松开姑娘的衣袖,他怕一松开她,她又接着跑去帮着老板抢救貂皮大衣。不知是谁扛着一个硬邦邦有棱有角四方方的钱盒子(事后吴爱民估计肯是钱盒子,这个时候也只有钱盒子是重要的)朝楼下跑的时候刚好刮在了吴爱民新买的羽绒大衣上,里面的羽绒就像被风吹起的杨花飘散了出来。

    “完了,我新买的大羽绒大衣就这样白白的瞎了。记住了,过后陪我羽绒大衣。”吴爱民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刮撕他衣服的那个男人说的还是对他拉着的姑娘说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姑娘他早已经跑到大厦的外面了。

    ***

    跟经济利益刺激商业复苏的速度比起来,就连春天暖化大地的脚步都显得慢了一些。到了第二年的五一,经过重新装修的福安商业大厦又开始营业了,经过重新装修的商业大厦里里外外安装了好几条安全通道,不过再也没有以前那样的兴旺。吴爱民几次来到大厦的四楼,卖貂皮大衣的商铺也换了别的卖主,卖的服装也不再是那样的昂贵,店里的卖衣姑娘都像模特一样穿着店里的服装打着幌子,却没有去年卖貂皮大衣店里穿着貂皮大衣的姑娘显得高贵。

    “卖貂皮大衣的老板哪里去了?”

    “不知道。”

    “找卖貂皮大衣的老板干什么?难道是通过他们找到店里给他们打工的姑娘吗?”

    “找到打工的姑娘干什么?难道是想向她讨回自己刚刚买到的穿都没穿就刮撕的羽绒大衣吗?”

    “当然不是,那到底是什么?”难以说清的耿耿于心的想法在吴爱民的心反复的折腾。

    明明知道那是一个不知羞臊甚至是有些可耻的想法,却在心里总也绕不过去,一遍又一遍的想起。

    历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如果历史是以真实、公平、客观的视角来看待曾经发生过,正在发生的,乃至不知多久也许永远不会结束一直延续下去的历史壮举。就会以冷静、睿智、开明的头脑去深深思考那些应该受人敬重的爱戴的庞大的群体。至于说他们任劳任怨,勇于牺牲,至于给数以不计其数的人冠以这样的高帽子显然很不合适。事实上很多人想都没想,不是他们没有思想,只是所想使人根本无从谈起。终其一生想到的无非是一个信念,活着就要干点啥,要不活着还有啥意思?似乎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干,不管干好干坏,干就完了。只要努力干下去,终究有一天会好起来的,这种希望的安慰倒让他们无论在怎样苦难的环境中还都保持着一种乐观的心态,即使生活欺骗了他们也是无所谓的,希望和乐观的抚慰并没使他们觉得活着是多么令人苦恼的事,这也是我们看到的吴成贵在怎样的环境下带着孩子依然有滋有味好好地活着。

    历史本就是写人的,也是由人来写的,不一定人人都载入史册,但史册又怎么能忽略曾经为祖国繁荣付出无限贡献的人们。新时代给他们冠以新的名称是农民工,农村的剩余劳动力。剩余绝不意味着老弱不堪,相反都是体质强健的精英。农民工的队伍同样混杂着城里的无业游民。他们无求于任何的感激,无求与任何的回报,相反还要感激社会给他们带来的离开土地,外出谋生的机会。事情出现广泛性的根源,并不是某些单纯的个体变得优秀起来就能够改变,犹如缺失水肥的耕地,再优良的谷麦稻种也难产出人们渴望的收获来。

    伟大的国家在改革开放以后迎来突飞猛进史无前例繁荣的时候,实在不应该忽略这些人做出的贡献。像这样在任何时代,任何艰难困苦条件下都顽强的生存着,心里抱定唯一的信念便是希望国家富强起来,阳光普照,雨露均沾。我们不能否认伟大的国家永远都需要终其一生孜孜钻研的科学家,同样也需要风里来雨里去种地的农民跟披星戴月扫马路的清洁工。

    穷人并非是某个时代的代名词,非社会进步了,一切生存条件改变了,便不再有穷人了。穷人是社会底层的代名词,随着社会飞速的发展,社会底层的生存条件跟环境也在跟着改变,终是不能改变的是最底层的人。努力了依然无法改变自己,终是摆脱不了穷人的命运。不否认此中有富人跟穷人相互易位的可能,穷人梦想成为富人,犹如使坚冰燃起烈火,富人回归穷困,像坚冰遭到烈火的烘烤,瞬时融化甚至雾化成气体变为无有。富人只需思想稍稍膨胀,落入万劫不复的泥淖绝不是啥难事。因此穷人并没啥不光彩的,没啥可抱怨的,毕竟谁都有可能回到穷人的世界饱尝受苦的滋味。至于人格似乎也没那么重要,只要自己不干出伤天害理无愧于良心的事就不算是坏人。既然无法跟别人争高下,倒不如放弃争强好胜,使自己坦然的乐呵的活一天算一天。底层的人之所以感觉比以前更不好过,是因为比起以前多了精神上的打击。

    生意经营不善亏了本钱,心中发愤,叫过给自己做工的农民工无辜的骂一顿,他们绝不敢回嘴,害怕自己图一时嘴里痛快被赶出去,害怕被赶出去拿不到自己的血汗钱。遇上脾气暴怒的,踹上几脚打上几拳,哪里就算得上是侵犯。对于无力反抗的一类只要不拖欠血汗钱就是恩主。不是说他们不想反抗,而是在权衡反抗跟自己付出的许久血汗哪个更划算。图一时痛快让自己老婆孩子跟着喝西北风,忍气吞声也是一种责任。没办法只有像阿Q那样默默地以心诛伐安慰自解。他们是平庸的,平庸到无论是存在还是离去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们是普通的,普通到像钢筋水泥混合在一起的混凝土,随处可见随处都离不开,是不朽的物质,能撑起坚不可摧公路桥梁,能挺起雄伟壮观的高楼大厦。

    哪怕是住在桥洞,吃最破的饭,穿最烂的衣服,干最脏最累的活,几个人聚在一起打扑克,扯着闲篇,听听评书。一切对于他们来说似乎都是无所谓的,生活本就是如此的。早已习惯在简陋的屋舍里遮风挡雨的生活,躺在绿荫树下享受消暑的惬意。这些尽管算不上是美德,但绝不能被视为遭受歧视跟冷遇的根源。不管生活怎样慢待他们,他们绝不会对生活失去热爱跟耐心。每天朝阳升起的时候,无数的人们都在想着,我要干点什么,我要去干什么?无论日子过得好坏,决不能使自己闲下来,一旦闲下来再好的饭食都觉无味,感觉自己失去了生存的必要。因此任何时候都不要怀疑伟大的国家遇到怎样难以逾越的艰难,任何艰难都有无数任劳任怨不求回报舍生忘死的脊梁在勇于挺起。

    ***

    吴爱民对待生活的那种从容和淡定来自于他对生活抱有的自信,如果像别的年轻人脱离实际仅凭意气空想用事,结果除了虚耗美好的年华甚至落得比别人更加悲惨的下场不说,就连命运的玫瑰花都会变成烂柳枯杨。跟别人比起来,他选择的是一条脚踏实地更见实效的路子。尽管读书不成,就不要吝惜自己的汗珠,不管结果会不会如人所愿,坚信凭着自己的劳动和汗水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不出个人样来。

    我们已经知道他跟多无依无靠的孩子一样,早已不拿吃苦当成一回事,正因为没有那些虚妄的想象和不切实际的追求,幼小的他开始在建筑工地干起了小工,由于体力不济也只能做相对轻松装修大工师傅的小工。挣得少又听话倒让人觉得很可爱,再这样的圈子里,只要能干眼里有活,一切都不重要。大工师傅休息的时候,他拿起刮板抹起墙来,大工师傅不愿意失去这个相对给自己带来好处的小家伙,一招一式真心的教他,这类活技只要肯卖力气是没有多大奥妙的,他很快就成了这个行业的中等师傅,再接着便成了能独立揽活的大师傅。

    “爹,明天我到城郊的一家去刮大白,干完了这家的活以后就不打算再干这个行业了,在福安我认识了一个在北星公司干电站安装的工人,很好的一个人,从电力学校毕业一直在干电站安装,给我讲了好多电力工程方面上的事。他的行业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兴趣,我打算跟着他去干。说好了下一次有活的时候,领着我一起去干机械安装,跟我眼前干的那才是真技术,学会了他的那一身手艺就不愁生活了。”尽管天生没有给吴爱民一个俊美的相貌,(也不能达到用丑陋形容的程度)但是给了他一副强壮的体格,一个灵活的大脑,一颗永远不甘贫穷堕落的心。

    建筑跟外观装修尽其精美的两层小楼,宽大的玻璃窗对阳光的好感不言而喻。院子空地里左右对称的樱桃树长着玻璃球大小红红的果实。除了条石围挡的树下还能见到黑黑的肥土,院子里到处都干净的像刚刚洗过脸的少妇。除了显示这个家里男主人的精明和睿智,还在向人们暗示着女主人的勤劳和能干。吴爱民来到的是一处经济不俗的家人院落。他站在白钢铁艺制作的大门外轻轻地敲了几下,没有回声。说好了自己今天要来的。大门没有上锁,说明家里有人。吴爱民朝着院里喊了一嗓子,“你好,家里有人吗?”

    一条金毛大黄打开门摇着尾巴从里面走了出来。不管它在主人心中地位有多高,也不管在主人的调教下有多乖顺,如此的接待方式总让人心里感到很不舒服。看到来人是一个陌生的脸孔,大黄回过头朝屋里喤喤叫了两声,“有人来了”。

    接着一个上身穿着淡紫色绉衫的年纪不到五十岁略显肥胖的中年妇女推开中间的屋门走了出来。“请问你找谁?”

    “我是你家约好的装修工?”

    “你就是马三说的吴大白师傅吧?”

    “我叫吴爱民,不叫吴大白,我的职业是刮大白。也不知道你说的马三是谁?”

    “我们是听马三说的,马三也是听别人说的,说你活干得好,人也很实在。”

    “我不知道我干的活好在哪里,不过无论在哪里我都会尽心尽力的。”吴爱民边说着话边跟着老妇人走进了院子,到了屋里看了一遍,说“这么白净的屋子,即使过两年再刮也不晚。”

    “我们也不想折腾,都是我那姑娘总是看不惯这个家,一个劲的往城里跑。你说说城里的自来水和暖气都接过来了,公交车也通到了家门口,哪一点不如城里,可她就是不愿在家里待着,总往城里跑。如果我们有两个孩子的话,也许不会在她身上费这么大的心思了,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她。”老妇人言外之意,这样做跟有小子的家里为小子娶媳妇修建房舍是一样的意图。

    “我刚看过了,上上下下十几间屋子,我一个人最少需要六七天时间,如果你们嫌我干得慢,我可以再找一个两帮手很快就完成的。”

    “只要你活干得好,多干几天是无所谓的,最好是几个屋子刮完了,我把家具收拾好了,再刮别的屋子,省得东西太多没地方安置。”老妇人的话里只要把活干好,不在乎吴爱民多几天少几天。讲好了价钱,明摆着,谁不想要把活干得称心如意。

    这次又没有赚头了,干工程的都知道越是复杂的多少跟高雅艺术沾边的,做起来越是费工夫。按说这样装饰花样繁多是需要多加钱的,既然跟中间人已经讲好了价钱,再反悔就不好开口了。

    最难弄的莫过于棚顶的角部,吴爱民已经在一个角部花了差不多一个钟头了,还觉得不够满意。他像书痴钻进书里一样,一门心思专注任何细小的部位都不要错过,有人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并未发觉。

    “嗯,不错,有点意思,看来人们没有说假。”那人说话时倒把吴爱民吓了一跳。到这天天黑他已经干了三天,空荡荡的屋里不知啥时突然多了一个男人,没有老妇人介绍直接走进来看装修工人的手艺。不用说一定是这家的男主人。

    “我终于明白了,技术好干活细心同样会给人留下好名声。”吴爱民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人接着说,“我吓着你了吧?吴师傅。”

    看来自己每天干的活老妇人都跟当家的说过了,名字甚至长没准也详细描述了。

    “没有。”是我干活没得分心,不知您啥时进来的。

    “你也许听说了,我就是这家的男主人范德昌。”如果不是他的主动介绍,吴爱民还真不知道眼前站着的老妇人的男人叫啥。

    “我猜想您一定是干珠宝生意的。不然怎么会花这么大的价钱盖这么精美的房子。我可是干过好多年的装修工,像贵府这样的堪称艺术品的建筑实在不是像我这样小装修工能涉足的。(实际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比这豪华阔绰的他见得多了)。”走千家万户靠装修维持生计,吴爱民知道手艺的好坏固然重要,更重的是无论在哪里都要说使人好听的话,爱听的话。人们总喜爱听阿谀奉承,刚直不阿对自己(最底下的人)没啥好处。

    吴爱民站在高处向下看了看眼前这个个子偏高,头发黑黑,搭配着雪白汗衫的男人,一眼看去倒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几岁,不过难以掩盖的眼角的皱纹跟岁月摧使老化的皮肤,稍用细心就看出他早已不再年轻,少说也有五十几岁了,人为假意使头发变黑掩盖年龄的做法倒使人觉得很不实在。

    “小伙子,没想到你很会开玩笑,我哪里懂得珠宝生意,我不过是做废品再加工生意的。也就是说把废品收购站收来的废旧塑料,通过机械外加我的配方再一次制造出实用的塑料用品,塑料盆,塑料桶之类。”

    谁都知道在工业尚不发达的地方,人们尚不能意识到小作坊负面危害的重要性,面对市场的大量需求,一些小作坊粗制滥造获得的巨额利润是最惹人眼红的。

    “我明白了,你是在干比珠宝还要赚钱的生意。”

    “我没想到你不但活干的好,而且还很幽默。如果说我告诉你说,我很喜欢你这样的小伙子,不知道你会不会高兴。”

    “那当然。”吴爱民接着说,“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台塑重工的创始人王永庆开始就是从收购废旧塑料起家的。世界上的财富都这样轻而易举的跑到你们这些有头脑人的口袋里去的。”

    “人,有时不过一闪念间的想法就促成了一件事。但要想干出一番真正的大事业可得需要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的努力不可。”范德昌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明明在盯着窗外,像是在发泄心里的感慨,也像是在跟自己在对话,总之吴爱民没有觉悟到他说的话跟刮大白有啥关联。倒是使他觉得生意人到底跟普通人不一样,满脑子充满着奇思怪论。

    如果说范德昌曾经以那种赏识的目光细细的观察过这个浑身沾满大白粉的装修工,那是他花跟别人一样的价钱却得到精致装修的效果。再有,这个小子为了迎合雇主还有点油腔滑调,不过话说回来,又不是讲求真凭实据上纲上线的大事。谁不愿捡好听的话听。如果他真要动起歪念,觊觎他心中最宝贵的最不可让人饶恕的情感的时候,眼前的人顿时就像爬满苍蝇腐化的臭肉,用让人再厌烦的话来形容也不为过。

    不过普通的交往,所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不触及任何实质性生活的话题,倒显得彼此和谐融洽。对吴爱民故意抬举范德昌根本没放在心上,或者说他历经了太多生活的捶打,从没把这类靠着卖体力赚生活的人放在心上。倒也不能他说瞧不起这些人,毕竟自己也是从像他们一样从一无所有干起来的。正因为都经历过一无所有,更加深深体会到此中的滋味。

    吴爱民忙着手里的活,只想把活干好,早早拿到工钱,至于自己留给眼前人印象的好坏根本没当回事。也许自己根本就是一钱不值,只是自己从来没有没有正式思考自己的价值;也许自己从来就被人看不起,只是自己没有受到名誉跟精神的污蔑、打击。老鼠贼溜溜盯着盘子里的美食,老鼠只知道那里的食物可以使自己充饥活命,却不知道美食跟粮囤里的腐谷有着天壤的差别。

    范德昌可以遭受生意失败的打击,事实上他正在遇到生意不可挽回的窘境。尽管他已经赚到了一个装修工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财富。财富对他来说是没有止境的,没有满足的时候。对财富的追求除了给自己跟家人带来物质保障的富足,心里的那种虚荣也跟着在膨胀。毕竟富人跟穷人受到的待遇跟地位有着天壤之别。包括他对唯一女儿的婚姻花过很大心思审视、考量,尽管他不能长久的守着自己的宝贝女儿。但是一定要让她按着自己的安排计划去找到属于她的另一半,尽管是为女儿择婿,让他称心才是如意的。就像德拉摩尔先生给女儿玛蒂尔德择婿一样,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于连这个穷光蛋。尽管他对于连才智的赏识超出对自己儿子的喜爱。但是让于连做自己的女婿,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同样范德昌得知吴爱民对他女儿动不该动的邪念的时候,那种厌恶感跟垃圾堆里讨食的老鼠没有多大差别。

    ***

    福安大厦的那场火灾对吴爱民来说,留下的记忆绝不逊于那些受到损失的商户,商户为化为乌有的财产而痛不欲生,吴爱民为无从追索的姑娘而念念不忘。不是任何偶然的相遇就会使相途陌路的人彼此产生了感情,而是在这偶然的相遇中发生了让彼此都终生难忘的事。如果仅此一次的相逢以后,再也没有不期而遇的邂逅,彼此也只能留下一片难忘的念想而已。如果仅仅吴爱民一个人心里有着那种强烈的愿望,而那个姑娘心如止水从来没动过任何可以共鸣的心思,他心里的波澜不管再怎么涌动,也不会激起多的大浪花的。

    不错,他们又相逢了。再次巧遇似乎用命中注定灵犀相通的因缘更合适。吴爱民绝不会想到这里就是范厚坤的家,也不会想到范德昌就是她的父亲。

    “阿姨,我的活明天就完工了,如果有哪里不合适的地方,说给我,修补还来得及。”第七天要结束的时候,吴爱民跟老妇人说。这类套话吴爱民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每一次完工的时候除了更换称呼,连说辞都少有变化。言外之意自己的活如果达到了您的满意,按理该给自己支付工钱了。

    “小伙子,你干的活我是挑不出啥毛病的,不过,要等我的女儿回来,只有她满意你的辛苦才算得到真正的好评。我已经给她打过电话了,明天一早就会回来。放心,我女儿可是一个好心的姑娘,从不为难人的。”老妇人心情很高兴,对年轻人的活计也很是满意,说完接着又说,“她是在影楼给人家做婚礼拍照的,这阵子结婚的人真多,要不早几天就回来了。天天看着人家盛装打扮的结婚,她也该动动心了。”

    “谁要是娶了你家的女儿该有多幸福!”听了装修工的话,老妇人的心情毫无保留的在脸上化作一片喜色,心想,“小伙子不但干活好,话也说得使人受听,只可惜是一个卖苦大力的。”

    “不过,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中她心意的。每次问她,却说她早就心中有数,只是没到出现的时候,谁都听出来了,她这不是搪塞是什么。”老妇人自信凭着女儿的美貌还有家资的富有,哪位俊雅的小子不会在梦想觊觎着这样的人间尤物。只是女儿的心气太高,一般的人是不会入她的法眼。老妇人说着心中又多了一些沉重,“我们年龄都大了,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孩子的跑跑颠颠,哭哭闹闹欢乐的气氛了。”

    “厚坤,你可回来了,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了。”

    “没吃我给你重新做,再不回来家里的樱桃熟透该落地了。”吴爱民站在马架上细心查找每一个死角需要补漏的地方,院子外面传来了老妇人跟一个姑娘的说话声。“一定是这家的女儿回来了。”吴爱民心里在想,“老妇人说过,只要她女儿满意就算完工了。凭着自己对这家人的了解,估计用不到晚上就会把工钱拿到手的。那样路过菜市场一定称几斤猪肉,以前总是肥的多瘦的少,这次回去跟父亲好好地开开荤腥。”

    不过院子里的樱桃的确挺馋人的。几次吴爱民都在想,这家的妇人会不会摘几个樱桃给自己尝尝。如果不是自己的自制力强,好几次在外面拿材料的时候,都想伸手摘下一个,这么大的一棵树,即使少了几十个主人也不会看出来的。

    吴爱民知道了,树上的樱桃都是给他们的姑娘留的,姑娘没有第一个吃到。父亲回来也只有捡落地果来尝尝,弄不好是因为姑娘爱吃樱桃才种下的。

    “厚坤”吴爱民听到老妇人叫这个名字的时候,心里一惊,“该不是?……不会的,世上重名的人太多了……但是他们也是姓范?……也许她的乳名叫厚坤,真正的名字跟自己心里想的毫不相干。……”

    “今年樱桃结的果实真多颜色也好可人。”这次他彻底听清了,每一个字从她若兰一样的口气里吐出的时候,他的听觉就像夜里的猫头鹰每一个细微的声音通过感知器官传到心里都作出了准确的判断。

    “以前的时候,树还小,如今已经彻底的长大了,结出的樱桃既好看,又好吃。快到屋里歇歇,我摘下一盆给你洗洗。”听说话就知道老妇人见到自己的姑娘心情有多高兴。

    “影楼工作只是太忙,一点不累,来回又是坐车,还是我自己摘自己洗,你一定也没吃过,咱们一起来尝尝鲜。”姑娘一边朝屋里走一边说,“妈,我在家待不长的,拿上衣服下午接着回影楼。”

    “怎么这么忙,不知道啥时候才会把你的心给收住。”

    “是她,没错,就是她。”吴爱民不再怀疑了,这一次他不再像捕捉猎物的猫头鹰,而是像被猎手盯住的猎物,吓了一跳,甚至不知道手里的刮板怎么从手脱落了下去。

    “屋里什么声音?

    “是装修工在干活的声音,不是跟你说了吗?活干完了,让你回来看看,好结算工钱打发了人家。六七天一直不停歇的干着,活干得没得挑,不信你去看看?”老妇人的心理觉得装修工的存在有些多余,恨不得一下把他打发走,跟女儿在一起好好的说说心里话。女儿不是不知道,妈妈的心里话正是自己最不想听到的。

    显然,姑娘对母亲的话不感一点兴趣,甚至换了另一种口气问道,“我的屋子也被动过了吗?”

    “都刮完了,不过你的东西都是我亲自收拾的,别人连边都没碰一下。”吴爱民这才知道二楼东侧的那个大房间一定是姑娘的闺房,所有的物品都厚厚的布单盖得严严实实。

    姑娘走进屋门的时候,朝着在客厅架子上干活的装修工看了一眼。好些天没回家了,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带着一点好奇的眼神朝装修工瞟了一下。装修工不知为什么心跳顿然加剧,一种恐惧的躲避的心理。心里在想,怎样不被姑娘发现从这间屋子逃出去,好像自己做了不该做的事被人家发现了一样。但是,忍不住还要回头看看。谁知两双眼睛不期而遇的时候,都愣住了。

    “范厚坤!?”装修工差一点喊出姑娘的名字。装修工清楚地记得福安大厦着火的时候服装店的老板喊的就是这个名字,喊的就是她。

    “他,就是在福安大厦火灾里救自己出来的男人,当时他的力气好大,有点弄疼了自己,自己好像还骂了他,不要说名字,甚至连一声道歉的话都有。”姑娘呆呆的傻傻的站在了那里,嘴里轻轻地念叨着,“怎么会是你!?”

    ***

    那场火灾过后,等事情彻底平静下来,姑娘好几天把自己关在屋里,思考起很多事。那天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因为场面混乱而模糊,反倒更清晰。每一个场景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甚至被他牢牢抓住的胳膊隐隐还有点淤青,略微疼痛的感觉使自己有些踏实,甚至越疼痛自己就越安全。毕竟大火是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着起来的,自己也是唯一一个朝着火场走去的人,也就是说那天如果有伤亡自己是注定是第一个。一个人在房间里静静地坐着,妈妈及时给她送饭,知道她是被吓坏了,每次送饭都想安稳安慰她。她总是说,“妈妈,求求你别说了,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好吗?”

    从此她变了,变得就像是山脊的分水岭,就像古代男人需要加冠礼,女人需要笈笄礼。山的那边是过去,山的这边是未来。站在山脊看过去有些无知可笑,未来却是一片遥远茫然。

    乳色柔纱连衣裙上绽开着粉色蓝色的花朵,一双棕红色的皮凉鞋,一双米黄色半透明的矮靿袜子,胜比喜鹊黑色羽毛大波浪的头发垂在肩下,跟喜鹊素囔白羽一样的皮肤成了鲜明对比。露出的玉指酥臂,难以遮盖的白皙的大腿,勾引得多少贪婪淫邪男人想入非非。胖乎乎的指关节显着迷人的浅浅的肉窝窝。随着姑娘的进来一股淡淡的花草一样的香气也跟着飘洒了过来,装修工站在架子上愣愣的看着姑娘,站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姑娘也痴呆呆的看着眼前的装修工。

    “怎么会是你!”姑娘又把刚刚说过的话说了一遍,口气却变得更加亲和。

    装修工也差一点跟着女孩问一句“怎么会是你!?”

    穿着一身蓝色劳动布工作服的装修工,浑身到处沾满了白白的灰浆,为了干活方便两个袖管挽到了胳膊肘子上面,最不像样子是漏在外面的手、胳膊、甚至脸和头发也没逃脱飞溅过来的灰浆,唯有眼睛还是明亮的。两个类比相形见绌的人站在一起,就像一个美女的身边站着一个怪物,使人一下子想到《巴黎圣母院》里面的埃及姑娘爱斯美拉达和敲钟人卡西莫多,卡西莫多的丑陋是天生的,装修工的丑陋是为了生存卖力劳动的扮相。如果装修工就这个样子回到了家里,说不定他父亲都当陌生人一样把他拒之门外。装修工感觉除了惊讶还有不自在,他用拿着刮板的右手顺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汗水和灰浆掺和的污泥顺着手滴在了地上,如此更多添了一层怪相。姑娘一点也不介意,她早已知道知道他的真实面目,这样妆扮反倒更可爱。

    “这么高,快下来,小心别摔着。”说着话,姑娘伸过手就要把架子上傻愣愣的装修工给扶下来。装修工怕姑娘白白的玉指沾到自己的身上,沾到自己身上用汗水、灰浆和成的污泥,借着他年轻健壮的体质和没有脱离原始猴群进化过来的本性,灵活的跳到了地上。

    “怎么?你们认识吗?”即使最忠于职守的狱警对重刑犯人的看守,也未必比母亲对未出嫁的女儿看护的更严。几乎跟姑娘一起进屋的老妇人把女儿跟装修工的一举一动都看在了眼里,老妇人不理解的是,女儿怎么第一眼见到这个装修工就死死地盯着不放?连进屋干啥的都给忘了。在女儿的婚姻大事上他们可是给她介绍过很多长相不俗的小子,都被她拒绝了,甚至连看一眼都感到厌烦。如果跟那些小子比起来,装修工的长相可以说是最差的,给人的第一感觉好像女儿心里早就有了让她中意的人。女儿曾经给她掏心掏肺的说过,她不愿意拿着自己的一生当赌注,要找就找一个好人,难道她说的好人就是眼前装修工这样的人,没准就是这个天天沾满污泥的丑八怪?

    “妈,你忘记了吗?我跟你说过,去年福安大厦着火,我去给老板抢救貂皮大衣,有一个男人把我从大厦里面给救了出来。那个男人就是他。”姑娘说着话,就像两个早已在一起关系密切的情侣毫不羞涩的伸过手去就要拉装修工的手。

    好人!?如果照女儿说的那样,在福安大厦着火的时候遇到的那个小子的确应该算是一个好人。但是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自己随便找来一个装修工就是女儿的救命恩人。无论是长相和职业,更不用说家庭跟她想象的相差实在是太远了。

    富贵的女人,俊美的长相,的确对男人有着足够的吸引力,并不是所有的男人都会有不顾一切死皮赖脸扑过去,自知之明男人的羞耻心会使他做出明智的选择,“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的美梦了。”如果说在福安大厦发生火灾的时候,装修工还不知道姑娘底细的话,还抱着一团团幻想想再一次遇见那个姑娘的话,那么今天第一眼见到她,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特别是装修工从老妇人眼里,看到那种似乎把他当做阴谋家一样讨厌的眼神里,顿时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你认错人了,咱们从来就不认识。”装修工平时说话从来没磕巴过,不知道为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还有一种火烧火燎的滋味在心里涌动。

    “怎么不认识?去年福安大厦着火你忘了吗?”

    “什么福安大厦着火?福安大厦着火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装修工,根本不知道那回事?”

    “你为什么不承认,尽管我读书的时候从来不够用心,但是进过我大脑里留下印象的人从来没出错过,何况你这张脸我从小就没见过第二次。”

    “既然你说是他,那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老妇人从心里希望女儿一定是认错人了,那个人怎么会是眼前的装修工?

    “我不跟你说过吗,我并不知道他叫啥。”姑娘分明看出了母亲的心思。

    “姑娘你说的那件事和那个人跟我旁不相甘,不要耽误我干活,我只想把这里的活快点干完,好给我快快的结算工钱,跟别的地方比起来在这里我已经不挣钱了。”

    “还干什么活?你所有的钱都由我来出。”

    “姑娘,如果这样说,我马上就得从这里撤走了。但是我要告诉你,你一定是认错人了。”

    “简直没有道理的事,他又不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怕自己认出来受到人们的谴责和法律的制裁。明明是他救了自己,自己就是把一生该感激的心情都给了他也是应该的。怎么会说不是他呢。不会错的,个头,长相,特别是说话的声音永远都不会错的。”姑娘想到这里,接着问。

    “你当时不是说让我赔你一件羽绒大衣吗?”

    “什么羽绒大衣?像我干这样的活怎么能穿得上羽绒大衣?”说着话装修工又爬上了架子继续干他的活。

    姑娘从装修工说话躲躲闪闪的表情里更加断定眼前的人就是自己一直要找的那个人。至于他为什么不承认好像并不重要,只要自己找到了这个人就再也不会让他从自己的眼前溜走。

    姑娘再也不提回影楼那回事了,好像从来都没有在那里工作过一样。

    “这样的活怎么能是你一个人来干的?我给你做小工吧。”姑娘原本是进屋里拿盆摘樱桃,谁知她回到屋里出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好几年都没再穿的旧衣服,防止灰浆溅到头上还戴着一顶早已过时的凉帽。

    正像姑娘说的,这样的活本不是一个人该干的,哪怕是有一个一点技术都不懂的小工在一起配合都会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雇一个小工要花掉很多的工钱,吴爱民只好一个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和灰运料。放慢轮齿的速度消耗的时间只有耐心的雇主才能忍受。耐心雇主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样的出人意料。

    “厚坤,你不是还急着回影楼吗?”老妇人没有想到女儿会主动干起这样的活来,即使心里再不明一点事理的人,也一眼能明白姑娘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当着外人的面不好发作。

    “不去影楼了,影楼的活我早就不想干了。”如果在以前,姑娘去不去影楼老妇人想都不想,这个家里根本不在乎她的那点收入。知道这样,还不如早就给装修工结算工钱打发他走了。此时,老妇人一分钟也不希望姑娘留在家里,赶快回到影楼去。

    “这样的活怎么是你能干的,有你在旁边我反倒干着不顺手了。”从见到姑娘的那一时刻起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干活上了。装修工只想赶快的离开,说,“这里的活我已经干完了,只等着给我算清工钱。”

    “吴师傅,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工钱。”老妇人说完,赶快扭头走了出去。

    “哪里就是干完了,你看看这墙是怎么干的?”说着话,姑娘拿过落地的刮板在墙上胡乱划了几下,光滑如镜的墙面划出了几道明显的划痕。”

    如果知道她的意志有多么坚定,就知道他在她心里的位置有多么重要。她是多么精明的一个姑娘,难道看不出装修工在事实面前矢口否认究竟是为什么?爱情,男女灵魂深处无法抗拒的无比圣洁的理想圣地,自己认定的幸福,任别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即使受苦也是快乐的。一旦失去这种痴情,不要说人生幸不幸福,连活着的兴趣,活着的意义都没有了。生命都显得无足轻重了,那里还谈得上幸福?人,没有不爱惜自己生命的,在人人自危死里逃生的时候,唯恐脚步稍有停滞都会被死亡牵绊。却还要返回去救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存亡砰砰心跳以后,对于平安脱险的人来说,岂是用一个感动的词语来敷衍一下就算了。

    “即使那天我无论怎样也不会死,但是谁又能说我遇到的,在生死危急时刻为救一个跟自己毫无关联的人的生命,义无反顾冲上去的人不是一个好人吗?冲上去可是随时都有牺牲的!权力、财富、名誉对这样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姑娘几乎暴跳地吼喊着,“不要说了,我的事情我自己说的算,谁也干涉不了。”

    ***

    “阿姨。”

    “谁是你阿姨?”一个彻头彻尾的强盗。

    “既然这样说,我就没啥可隐瞒的了。跟你实话实说了吧,从见到你姑娘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谁?她说的没错,那天的确是我救了她,不过我救她的时候的确没抱着一点什么目的,你应该好好的想想,人人都在逃命的时候,连命都保不住的时候,谁还会抱着男女私情的想法去救一个女人,那个时候我甚至连她是不是一个姑娘都不知道。不过如果那天不是我拉她跑了出来,说不定你们真的就永远都不会再见到你们的姑娘了,毕竟她去的方向就是仓库起火的地方。

    我承认自从发生了那天的事以后,我的心里就一直对从大火里拉出来的姑娘念念不忘,甚至有时连活都懒得干,有时也想过,如果我这辈子有这样的一个女人陪着我过日子,为了她生活的幸福,我一定要拼尽了所有的精力也把日子过得好好的,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家姑娘的时候,才知道我当初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可笑。像她现在过的日子也许是我永远都给不了的。这样家里出来的女孩子怎么会跟着我去过那样的苦日子。

    我知道世上像你这样的人总是把我这样的人看成是癞蛤蟆,把自己的姑娘看成是金枝玉叶,不过我要告诉你,癞蛤蟆也有癞蛤蟆的活法,他们不会因为吃不到天鹅肉而悲观失望的,我还要告诉你,如果没有我这个癞蛤蟆你早就不会有这样的心情跟我说话了。癞蛤蟆也好,金枝玉叶也好,不过都是天生的徒有虚表的空壳,真正堂堂正正活着的人,是要看他有没有一颗慈善、仁爱、拼搏,向上,进取、正义的心。一个人活着只是为了自己去着想,那么他的明天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太阳已经西落了,淡淡的云彩迷恋着瓦蓝的天空,无论夜晚变得多么黑暗都休想把它们拆散。世界并非夜晚的到来就看不见眼前的路了。黑暗掌控夜晚的打算从来就是痴心妄想,云彩之间早早挂出了一轮圆圆的明月。远远近近的路灯也亮了起来。这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也是一年夜晚最热闹的时候。厌烦了城市喧闹的人们,以为远在的市郊还是一片静土,羡慕在沉静中悠闲的打发着一天最后的时光的人们。相反的是,跟城里比争高下的吵闹声不知惹烦了多少人们,还让不让人睡觉,还让不让孩子学习,还让不让老人养病,还让不让人活着,……,喊声过后便是各种各样刺耳难听的骂声。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骂声,早已不拿当回事了。敲锣打鼓的秧歌队,伴随着狂躁音响的广场舞、街舞,似乎没有骂声的伴奏声音就不够响亮。似乎世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快乐可寻。很少有事情如人们所愿。吴爱民在这样的闹声里推着自行车慢慢地走着。

    “小伙子走路看着点,这年月撞到人可没有轻饶的。”

    “对不起,对不起,”小伙接连的抱歉,几次差点撞到坐在路边小暑的大爷。

    骑自行车不到半个钟的路程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路过菜市场早就收摊了,买猪肉的打算早就丢到脑后去了。

    好像惹了一个不该惹的大麻烦,不知咋样从中解脱出来。他想要的解脱绝不是跟她撇清关系,那样的话根本不用解脱。当他知道姑娘的心里跟自己盼望的意愿殊途同归的时候,感到事情越来越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