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上的喧哗声陡然安静下来。
谁也没料到刚开打不过数息时间,洛嘉就落入了下风,从这一脚的闷响来看,狂焰三公主绝对受伤不轻。
只有灰烬清楚,她的直踹并没有用上全力,而且在击中狼女的瞬间,对方已经全速向后蹬离,同时微微缩卷起了身体,因此这一击并未完全吃下——在面部遭受重击之际,还能有意识地撤离敌人的攻击范围,说明洛嘉即使没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之战,至少在训练上也下足了苦功。
女孩摔在地上翻滚两圈后,身形猛得膨胀起来,身上的衣服被撕成碎片,露出来的也不再是光洁的皮肤,而是蓬松的浅黄色鬃毛。
唔……看起来跟麦茜不太一样,灰烬暗想,如果说肥鸽子是用头发将自己包裹起来,再化身成鸟类的模样,她这便是纯粹的身体变化了。也难怪之前她选择光脚战斗,若是一兽化就得撑坏一双鞋子的话,即使是大氏族恐怕也会很头痛吧。
相比之下,麦茜就节约多了,不单不会损坏衣服,还能将身上的包裹一并卷入头发之中,大部分时候相当于多背负了一份行装。
“嗷嗷嗷嗷呜————————!”
当洛嘉停止翻滚时,身体已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高台上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沙漠之狼——灰烬曾在往返灼火之地的途中见过这些拥有黄色毛皮的狼群。比起西境的雪狼,它们的毛发不仅粗短而坚硬,体形也要消瘦上一圈,日落之后眼睛偶尔会发出森森绿光,总是一副吃不饱的样子。显然它们所过的日子远不及迷藏森林中的那批同类,除开没有丰富的食物外,还得时刻面对其他凶残捕食者的威胁。
不过眼前这只狼未免也太大了些。
就算是匹马,放在她身边也相形见绌——单单是四肢着地,便比灰烬高出半个头来,若是洛嘉用后肢站立起来,恐怕足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高。
而她严重受创的鼻子同样反映在兽化后的身体上,只见翘起的鼻梁中央塌下去一段,鼻孔中喷出的除了热气外,还有丝丝鲜血。
洛嘉仰头长啸一声,激起了围观沙民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不止是灰烬,估计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极南境最强神女的完整变化过程,站在如此魁梧的狼身之下,感到极大的压力和畏惧也是正常反应。
不等吸气声平息,狼女猛得向前窜出,再一次朝灰烬扑来。
这回灰烬的神情严肃了许多,对方的速度已经快到和神罚武士不相上下的程度,而且拥有如此巨大的体形,其力量肯定也不容小觑。
她向一侧避开洛嘉的扑击,立刻发觉了不妙之处。
那就是兽化后的狼女攻击范围实在太大了——比起体形与常人无异的神罚军,她往往只需移动一步就能完成躲闪,两三步则可使自己占据有利反击位置,但对于巨型野兽来说,这个步数至少得增加好几倍才行。
就像现在这样,灰烬堪堪避开扑击后,对方横扫右爪,如同一道墙垣一般向她砸来。
“砰——!”
避无可避之下,她只得抬起双臂,正面挡下了对方的攻击。
尽管此次碰撞给予双方的力道完全一致,不过体形的优势在此刻显现出来,洛嘉只是浑身一颤,而灰烬已经倒飞出去。
……
高台下,回音不由得抓住了安德莉亚的手腕,“灰烬她……不要紧吧?”
自从化为巨兽后,局势便颠倒过来,狂焰三公主一直压着灰烬追击,后者大部分精力都只能用来防御和躲闪,几乎没办法还手。
尽管双方都是赤手空拳,但到了这个程度,她们的每一拳每一脚都与铁锤利刃无异。灰烬身上出现了好几道伤口,浸出的鲜血渐渐染红了衣袍。
“放心吧,这种程度的打击要不了她的命,她还没有使出全力呢。”安德莉亚不以为意道,“灰烬别的优点没有,抗打击能力可是一流的。”
“没有使出……全力?”回音怔了怔,“可她明明已经喘得很厉害了,神情并不像是轻松的样子啊!”
“你知道塔其拉时代的超凡训练法吗?”安德莉亚反问道。
“呃,那是什么?”
“一种用来加速魔力消耗,使自己无时无刻都处于受训状态的方法……按罗兰陛下的话来说,既古老又低效,有这功夫还不如多看两本书,研究下肌肉与骨骼是如何将化学能转化为机械能的。”她轻笑道,“但我觉得以灰烬的脑袋,说不定特别适合这种笨方法——毕竟让她看书根本是在难为她嘛。”
“是、是这样吗?”回音张大了嘴。
“当然,”安德莉亚优雅地捋顺发梢,“看,她要发起反击了。”
……
灰烬趁着与对手再一次拉开距离之际,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根黑色布带。
“那是什么,”洛嘉停下脚步低吼道,“武器吗?”
人群中也响起了一阵骚动。
神圣决斗之前达成的协议受三神认可,背弃者会遭受永恒的唾弃,因此即使没人检查,一般也不会有人违反。
灰烬笑了笑,随手将布带扔在地上,看上去如同腰缠一般的带子,落地时竟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仿佛她抛下的不是轻柔的布匹,而是一段沉重的铁石之物。
狼女的瞳孔顿时收缩起来。
然而这并不是唯一的负重物。
接着她蹲下身,将系在脚腕上的两块黑布带也取了下来。
它们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是索罗娅亲手制成——如果换作寻常布料,哪怕是最坚固的帆布,也撑不上一个星期。布带分为三层,最里面一道是中空的,内部塞满了特制铁条,短短一小截便重达十余斤左右,像是腰间的那条,基本相当于背负着一个成年人在行动了。
当她重新站起时,感到浑身又充满了力量,久违的轻松感再次回到了体内。
「超凡者们便是戴着这种东西练习的,魔力消耗得越快,对身体的强化也彻底,」灰烬还记得爱葛莎当时这么说道,「甚至有不少人还将它们带上了战场,在最危机关头,人们总是能爆发出超乎想象的力量。如果顺利的话,只要坚持五到六年,你就有希望突破躯体的桎梏,成为超凡之上。」
而现在,刚好已过去一年零三个月。
从狂焰三公主完全兽化后起,灰烬头一次主动发起了攻击。
洛嘉同样没有退缩,抬起身子就朝对手扑去,但这一次她发现自己的追击无法再连贯起来,用大范围的横扫也难以逼迫对方回招格挡,就好像她时刻都慢了一拍,明明之前能挨到灰烬身体的攻击都只能撕下一片飘荡的衣角。
而更多的时候,是什么都摸不到。
缠斗片刻后,狼女只得故技重施,右爪扑击未果后,利用余力猛得旋转身子,将粗壮的尾巴拍向对方——这种招数能让她瞬间将半个高台都纳入攻击范围之内,就算脚步再快也不可能全身而退,除非一开始对方就没打算近身。宛如铁鞭一样的尾巴则可以轻松刮下血肉,灰烬身上的大半伤口都是这一招留下的。
不过预想中的撞击感并未传来。
观望台上响起了惊呼声。
糟糕!
洛嘉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与此同时,她的眼角捕捉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身影。
她——飞起来了?
所有旁观者都瞪大了眼睛,只见灰烬原地跳起,竟然纵身越过了比她还要高半个头的狼女,落下的位置恰好是对方回转过来的头部!
尾巴攻击范围再大,也只能贴地扫荡,对半空中的目标毫无威胁。不过一般人想要跳过如此高的距离难度极大,加上身体离地后容易被对手判断出落点,导致接下来的攻击避无可避,所以很少有人会在决斗中随意起跳。
可惜狼女旋转身子横扫后,尾巴部分就成了她的盲区。
灰烬没有再选择手下留情,而是一拳砸进洛嘉的眼眶,碗大的眼珠顿时碎裂开来,一团血水溅了她半身,剧烈难耐的疼痛也让后者发出一声沙哑的惨叫——即使身躯再耐揍,眼睛这样的器官依然是脆弱无比的部分,失去一只眼睛后,决斗的天平已快速向超凡者一边倾斜了。
然而就在灰烬打算抽身而退,给对方留下投降机会时,却发现洛嘉猛得闭上眼睛,上下两片眼睑连带着脸部的肌肉紧紧夹住了她的右手。与此同时,一只巨爪闪电般朝她扇来——毫无疑问,这一爪即使拍到她,也会加重狼女眼部的创伤。
对方明白无误地表露出了自己的战斗意志。
若是平时,单靠这种程度的禁锢显然无法困住超凡女巫,最多让她的动作稍稍迟缓一二,但在如此关键时刻,哪怕一息时间都无比致命。
灰烬自知已无法躲避,毫不犹豫地抬起另一只手臂,结结实实吃了这一击。
巨大的撞击力让她仿佛听到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
一口鲜血喷吐而出。
这大概是决斗开始后,她第一次被真正击中。
当两人分开,灰烬注意到自己的左臂已经折成了奇怪的形状。
“吼————!”
洛嘉狂啸一声,张嘴朝她咬来。
灰烬不进反退,向前一滚,躲过对方的撕咬后钻进了狼女脖子下方的死角,接着单手撑地,双脚全力踢向对方的前肢。
随着一声巨响,门板一般的前肢向外反折,至此,只剩下三条腿的狼女几乎失去了快速进攻的能力。
“洛嘉,够了!”狂焰族长古尔兹焦急地大喊道。
“不,我还能战斗!”洛嘉气喘吁吁地回道,“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在坚持一会儿……坚持一会儿就好!”
灰烬舔了舔嘴角的血渍,不由得笑了起来。
对方猜得的确没错,她的情况确实不算太好,刚才的重击让她浑身上下都酸痛不已,五脏六腑就像是移位了一般;手臂也断了一条,无力地耷拉在身旁,看起来就和三条腿站立的独眼巨狼一样狼狈。
不过人可以靠两条腿行动,而狼却不行。加上失去了一只眼睛,受限的视角会进一步妨碍狼女的行动。如果打不到敌人,再强大的力量也毫无意义,这是她在与神罚武士作战时得到的经验。
另外能确认的一点便是,她比一年前强大了许多。
这点在迎击那掌重击时格外明显,灰烬可以清晰地感到自己体内的魔力流转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时间在刹那间仿佛迟缓下来,她甚至能看到对方不断靠近的爪子与肉垫。并且大部分魔力汇聚于手臂前段,令她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换做是以前的她,恐怕这一击不止会打断格挡的手臂,还会震裂她的肋骨和内脏。
但现在,她只是觉得疼痛,而非麻木与虚弱。
这便是爱葛莎所说的生死感悟么?
她隐隐感到自己站在了一扇厚重的大门之前。
如果说狼女能够通过控制魔力来部分兽化自己的身躯,那么超凡者是否能以用同样的方式,令每一次攻击都获得超出自己极限的威力?
这或许是个值得练习的方向。
当然,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这场决斗。
倘若将她另一只眼睛也打碎的话,就算想不认输也不行了吧?
反正有叶子的草药在,留她一条性命并不困难,只要事后拖回到西境,娜娜瓦的治愈术便能让她恢复如初。
灰烬深吸了口气,微微弯下身体。
洛嘉也摆出了前扑的姿势,同时露出满嘴獠牙。
两人都知道,接下来的一击将是双方最后一次交手,无论结果如何,高台上都只有一人能站立。
凝重的气氛感染了所有的旁观者,现场鸦雀无声,只剩下地火熊熊燃烧的声音。
就在灰烬即将迈步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回音的尖叫,“小心,头顶!”
她猛得抬起头,只见一只身形硕大的怪物俯冲而下,展开的翅膀几乎比高台还要宽大,脚爪犹如张开的利刃,每一根爪子都有手臂粗细。直到接近地面时,气流掠过羽翼所产生的嘶嘶声才传进她的耳朵里。
灰烬用出最大的力气向一侧跳开,跃出了怪物的俯冲攻击范围。
而她的余光看到洛嘉也想跟着躲避,却因为折断的前肢无法着力,身子一歪,被来袭敌人扑了个正着。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高台被这记流星般的冲击砸出了数道裂纹。
洛嘉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
“三神在上!那是……四翼雄鹰!”
“这畜生竟然敢闯进灼火圣地!”
“救、救命!”
“侍卫,侍卫在哪里?”
人群中响起了恐慌和不敢置信的惊呼声,一些沙民拔出武器,爬上高台想要救下洛嘉,而其他人则想要逃离此地,现场一时间变得混乱不堪。
灰烬倒是看得真切,从烟尘中现出真身的大鸟根本是一只巨型邪兽。它像是鹰与甲虫的混合种,背部、下腹和头颅都覆盖着带有条纹的甲壳,脚爪足足有六只,能明显看到分节,最前面的一双最为粗壮,正如铁钳一般将洛嘉牢牢按在地上。原本应该薄如蝉翼的四对翅膀变成了厚实的羽翼,也是它最为醒目的特征。
自然环境下,绝对不可能孕育出如此丑陋的怪物。
邪兽一边按着狼女,一边朝她的头部猛啄,后者的爪子完全无法阻挡,只能靠左右摆动脑袋来躲避攻击。动弹不得的身躯限制了她的闪躲范围,仅仅数息之间,狼女脸颊上就挨了好几下,涌入的鲜血染红了她的毛皮,照这样下去,她撑不了多久就会被邪兽活活杀死。
灰烬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协助铁斧参与沙漠行动,是看在提莉的份上;用神圣决斗分出胜负也是因为对方的选择,加上还有叶子的草药和娜娜瓦的救治,她才会认真应对,以回应对方的期待。但洛嘉仍然是一名女巫,只要不是像纯洁者那般作恶多端,她就无法坐视同类死在邪兽手里。
“回音!”
灰烬大喝一声,接着纵身冲向混合种,趁着它再一次啄下时,一把抱住了它的弯沟长嘴。
尖锐的嘴角划破了她的臂膀,血液一点点滴在狼女脸上,但她仍然纹丝不动。
狼女虚弱地仰起头,用仅存的眼睛望着她,黝黑的瞳孔中涌现出了一股复杂的神色。
与此同时,回音的安神曲也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灵动的曲乐逐渐驱散了人们的恐慌,推挤逃窜的人流随之缓和下来。
一旦没有了周围人群的干扰,安德莉亚所站立的方向很快传来了连续枪响。
和担心误伤女巫的第一军不同,她的精准射击能力保证了只要有一丝空隙,就能完美命中目标。
灰烬清楚地看到按住洛嘉的爪子猛得一震,数发子弹连续击中同一个关节部位,直接将四翼雄鹰的昆虫脚爪打成了两截。
失去钳制后,洛嘉翻身一脚蹬在邪兽腹部,将它踢飞出去。后者扇动翅膀,再次腾空而起——直到此刻,第一军小队才响起密集的射击声。可惜想要命中一个可以灵活盘旋或上下起伏的飞行目标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与其说它飞起来像一只鸟,倒不如说更像一只飘忽不定的昆虫。
“你还好吧?”灰烬脱下黑色外袍,盖在身体急剧缩小的巨狼身上。
“暂时……咳咳,死不了……”恢复成人形的洛嘉咳出两口血沫,挣扎着想要爬坐起来,尝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不要乱动,会加剧你的伤口。”灰烬顺着她的身体摸索了一番,胸口一侧向下凹陷,能碰到凸起的骨头,显然肋骨在之前的猛烈撞击中折断了好几根。也得亏巨狼形态更为抗揍,换成人形姿态的话,那一下恐怕就能要了她的命。
狂焰氏族的武士也围了上来,他们手持短弓,朝天空中盘旋的邪兽拉弦射箭,但枪支都无法有效威胁到的距离,就更别提箭矢了。
“当心!它又过来了!”回音的警告声再次响起。
“都让开!”
灰烬抱着洛嘉就地一滚,避开邪兽的掠地攻击,而好几名来不及回避的氏族武士则被撞飞出去,胸口瘪下去一大块,眼看是活不成了。
四翼雄鹰明显具有不低的智力,它似乎意识到唯一能伤害到它的便是安德莉亚手中的那杆长枪,俯冲攻击洛嘉时都尽可能用腹甲面对金发女巫,并且左右晃动,飞行轨迹呈一条折线。而等到安德莉亚重新装填时,邪兽便会利用抓来的人丢向她身边的蜂鸟和回音,以阻挠其装填动作,同时调转方向朝她攻击。
安德莉亚好几次躲避都险象环生,毕竟除了需要注意邪兽的动向,还得照顾另外两名伙伴。如果不是掌握了新的进化技能,能在近距离内迸发出强烈的气流,只怕邪兽已经将它扑倒了。
灰烬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只四翼雄鹰怎么看都像是专门冲着女巫来的。
如果单纯为了捕食,高台边到处都是人,随便抓一个两个带走根本无人能阻止,但它反复拉起俯冲,要么是朝洛嘉进攻,要么就是盯着安德莉亚一行人而去,对于普通人差不多是视而不见的态度,和传闻里的残暴嗜杀完全对不上号。
第一军进入灼火之地的只有五十人,对付空中灵活的目标毫无办法,灰烬心想,得把它引到大部队头顶去,利用更加密集的射击才有希望打落它。
但……具体要怎么做?
就在这时,洛嘉抓住了她的手。
“把我丢上去,”狼女喘了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什么?”
“咳咳……把我丢上去!”她又重复了一遍,“在它冲着我们来时,这是唯一……唯一能抓住它的机会。我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行动,只能拜托你了!”
“如果不成功的话,你有可能会死在这儿。”灰烬沉声道。
“武士最好的归属,从来都是战死沙场,”洛嘉的耳朵垂落下来,“如此一来,我至少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你是我所遇见过的最强大的武士……咳咳……能让我体验到如此精彩的决斗,多谢你了。”
灰烬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了坚定的意志,沉默片刻后才点头道,“我明白了。不过你有一点说错了,这可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战。”
“我……就算活下来,也没可能再像正常人一样站立了,你不用安慰我,”她自嘲地笑了笑。
伤到这种程度,就算痊愈也是残废,对于她来说或许比死还难受。
“灰堡的无冬城,有一名女巫叫娜娜瓦,”灰烬微微咧开嘴角,“她拥有治愈任何伤势的能力,哪怕是只剩下一口气,或者手脚全断,她也可以让伤患恢复如初。”
狼耳朵眨眼间竖了起来。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像这样的战斗,我可经历了不下百场了,而且那里还盘踞着更为强大的敌人,想要磨炼自己技巧的话,随时都能找到机会。所以只要活下来……”灰烬说到这里顿住,后半段话已无需赘述,她看到对方剩下的那只眼睛中绽放出了全新的光彩。
“我会活下来的,一定。”
“嗯,那就上吧。”
灰烬不再犹豫,单手抓住洛嘉的一只脚,趁着四翼雄鹰朝高台中央扑来之际,以自己为中心猛得旋转两圈,接着用力将她甩出——
披着黑色外袍的狂焰三公主犹如一道离弦之箭,直朝下坠的怪物飞去。
“嘶嘶嘶嘶呷—————!”
四翼雄鹰发出一声高亢的怪叫,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主动送上门来。
它迫不及待地张开鸟嘴,不避不让,径直向洛嘉一口咬去。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了这震撼人心的一幕!
洛嘉瞬间变化成巨大的沙漠之狼,一巴掌狠狠扇在了怪鸟的脸上,力量之大犹如一声闷雷!鹰头整个歪向一侧,原本足以叼起一个成年人的弯钩嘴在这一击下顿时变了形状,前半截甚至断裂开来,打着转飞落出去。
这时混合种想要再调整姿态已为时太晚,两只巨兽猛得撞在了一起。
洛嘉再次喷出一口鲜血,三只脚却死死抓住对方不放,尖牙也狠狠咬近了邪兽的肉里。
身上突然多了一份重量,邪兽显然意识到了大事不妙,拼命挥舞翅膀,想要重新抬起高度。但想要背负一个和自己等重的狼女飞行,无疑大大超出了它的能力范围,无论怎么振翅,两只巨兽仍不停地往下坠落。
“安德莉亚!”灰烬朝同伴大喊道。
“就知道你要靠我收场才行,”安德莉亚将步枪丢给回音,借助跑跳跃上高台,同时召唤出魔力长弓。
而此时,一狼一鸟也重重摔落至高台上。
一道白光闪光,压在四翼雄鹰身上的沙漠之狼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灰烬知道洛嘉要么耗尽了魔力,要么失去了意识。不过能做到这一步,胜负已成定局。她直接剥下一位死去沙民武士的外袍,朝邪兽冲去。
靠近了才注意到,邪兽背部和腹部的甲壳上分布着不少零散的伤口,有的是擦伤,有的则是一个小洞,里面还趟出了绿色的粘液和丝丝蓝血。这些伤口应该是第一军留下的,但没有一处能对邪兽造成致命伤害。
灰烬找到夹在翅膀缝隙里一动不动的三公主后,抱着她翻下了高台。
余光中,她看到安德莉亚手中的长弓已经绽放出耀眼金芒。
摔得不轻的混合种邪兽摆了摆脑袋,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却发现身侧仿佛亮起了一个金色的太阳。
“喂,你在看哪呢?”安德莉亚讥笑道,“再飞啊。”
“嘶吼————!”这时它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张开翅膀想要逃跑,可已经来不及了。
一团不可直视的璀璨光芒从魔力之弓中迸射而出,带着雷鸣般的啸音惯入邪兽体内——刹那间,无数道金光从它体内乍现,犹如破壳而出的炽阳一般,将它吞没于辉光之中!
当轰鸣声过后,高台中央出现了一个数米宽的圆形豁口,魁梧的四翼雄鹰只剩下一小截躯干躺在豁口边,碎肉像雨点一样洒落得到处都是。
而这阵血肉之雨中,安德莉亚傲然而立,金光流淌的弓弦将她的长发映衬出夺目光辉。
“还抓着长弓干什么,你在浪费魔力吗?”台下的灰烬没好气地站起身道。
“当然是让这里的人们记住我强大的模样……啊,呸呸,”她说到一半突然捂住了嘴,“都怪你引诱我说话,碎肉掉进嘴里了怎么办!”
灰烬除了翻白眼外,已想不出其他表情。
……
狂焰族长古尔兹面色沉重地从灰烬手中接过自己的女儿,双肩微微颤抖道,“洛嘉她……”
“还活着,不过情况并不乐观,这种伤势就算是最好的草药也只能延缓死亡,”灰烬耸肩道,“除非她能立刻得到救治。”
“你……有办法治好她?”
“没错,而且能好得跟决斗前一样。”
古尔兹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凝视超凡女巫好一阵子后才缓缓开口道,“那……代价是什么?”
“你很快就会知道,”灰烬摊手,“不过我想问的是,神圣决斗的结果你承认吗?”
“狂焰并不是铁鞭,用鲜血和荣誉换来的胜利,我们不会否认。而且……”古尔兹长叹了一口气,“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人能否定你们氏族之首的名号了。不信你听……”
灰烬当然已经听到了。
无论是高台之下,还是灼火之路,只要有人站立的地方,都齐声呼喊着一个名字。
“傲沙!傲沙!傲沙!”
就在这万众欢呼声中,回音一步步登上了决斗之台。
“我是傲沙氏族的族长,卓尔.银月,但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灰堡女巫联盟的回音!”她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喧哗,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自从遭到铁鞭氏族陷害后,我失去了拥有的一切,不仅族人遭到流放,我也被他们贩卖成奴隶,从碧水港一直辗转到灰堡王都。在那里,我有幸被一个女巫组织救出,随后到了西境的一座小镇,名字也改成了回音。”
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比起卓尔.银月,我更喜欢这个名字——尽管历经苦楚,可所得到的快乐却要比在沙漠时多得多。那是曾是一座不起眼的边陲之镇,现在已然变成了一座繁华富裕之城。这期间的变化,绝大部分都是由一位领主带来的,他便是罗兰.温布顿,灰堡的国王陛下,也是他最终改变了我的命运!”
灰烬愣了愣,“这……似乎不是之前排演时的说辞。”
“嗯,”安德莉亚轻笑道,“但应该是她最想说的话。不管如何,我们只要在下面给她鼓掌就好了。”
一开始回音还显得有些紧张,不过谈及在无冬城的见闻与有趣生活后越来越顺畅,“我知道你们都好奇我为什么要说这些,那里毕竟是北国人的地盘,无论多么美好,也和我们沙民无关。没错……或许以前是这样,可现在已经变得不同了!”
“陛下长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无冬城不问出身,他的城市中有来自灰堡各地的普通人、女巫、甚至异族人!这一点足以证明他的仁慈与宽容。如今他打算将莫金沙民拯救出这片血腥又贫瘠的沙漠,带给大家新的水源与绿洲,正如他帮助女巫时所做的那般——我正是奉罗兰.温布顿陛下的旨意而来,以氏族之首的名义将这个消息传递给各位:他决定成为莫金族的大酋长,一统整个沙漠,并视我们所有人为他的子民!”
“大酋长……是什么?”
“听起来似乎是所有氏族的族长……”
“那不是和三神使者一样吗?”
台下响起了议论纷纷声,就在这时,降到第四位的黑水氏族族长跳上高台,大声质疑道:“但你说的罗兰温布顿是北国之王,他不是一位莫金人,又怎么可能统领整个沙漠?”
果然来了,灰烬暗想,这正是想要把极南境纳入灰堡所要面临的关键问题之一,接下来便看回音该如何应对了。
回音望了对方一眼,平静地问道,“那么曾经统领沙漠的三神使者……都是莫金人吗?”
她声音不大,却在魔力的传播下回荡在每个人耳边,黑水族长自然也不例外,他不由得一愣,“呃,这……”
“我们都知道,答案是否定的,”回音见他一时哑然,重新将目光投向台下的众人,“三神使者是真正的巨人,传说里它们并没有一致的模样,有的四足三手,有的脑袋众多,但毫无疑问,它们不是莫金人!”
说到这儿,她陡然将语调抬高了不少,“而使者留下的只言片语,都成了莫金沙民共同遵守的准则——这些刻在石板上的律言里正好就有关于统治沙漠之人的记载,一个是得到三神的祝福,第二个则是开辟宽广无际的绿洲,让所有族人都能远离饥渴和死亡。只要做到其中之一,就应该成为极南境的主人!”
议论声顿时平息下来,没人会在灼火之地对三神使者留下的律言提出异议,事实上就连神圣决斗,也是源于律言中的权力分配方式。
“可三神使者确实做到了让沙漠常绿,”黑水族长不甘心自己被忽视,指着回音高声道,“相传千年之前,这里本身就是一片绿洲!难道你口中的灰堡国王也能做到这一点?不要被虚假的利益蒙蔽了双眼,拥有那样的力量和神明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只要他能为沙民带来新绿洲,你就会认可陛下有一统极南境的资格,并奉他为主,对吧?”回音扬起了嘴角。
“没错。而且不光是我,恐怕其他族人也是这样认为的!”黑水族长绝口不提第一个条件,并且将在场大部分沙民的意见都绑在了自己身上。
“罗兰陛下的确没办法将极南境变成绿茵之地,但他愿意收纳我们进入灰堡,让我们居住在湖畔和森林旁,永远不再受干渴和沙尘暴的威胁!”回音走到台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便是陛下给出的允诺,他将带来新的绿洲——而广沃的北方,正是那片永远不会褪色的无边绿洲!”
所有人顿时吸了凉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图拉姆同样感到震惊无比。
原来如此,这才是傲沙氏族真正的目的!
这才是铁斧口中新绿洲与新秩序的含义!
拥有一片永绿之地是所有莫金人的梦想,对于那些无力争夺铁砂城的小氏族,这一诱惑更是难以想象。即使大氏族有所犹豫,不愿意看到极南境的秩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无法阻止消息的传播——恐怕要不了半个月,这个惊人的消息就能被台下来自各个银川绿洲的族人传遍整个沙漠!
“不,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是谎言,是欺骗!”黑水氏族亢声大叫,“难道你们都忘了黑骨氏族和砂岩氏族的悲剧了吗?他们正是因为了轻信了碧水女王嘉西亚的话,才落到身死族灭的下场!给予绿洲和水源?狡诈的北国人才不会这么做,他们只会给你们一块池塘,一块巴掌大小的领地,让你们像在极南境一样争夺不休,还得给他们卖命!”
图拉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如果是神圣决斗未开始前,这番言论的确能够起到极好的遏制作用,但现在才说已经太迟了。
五场决斗,不死一人,傲沙氏族的仁慈形象已然传遍了整个小绿洲,只要稍加引导,不难让大家形成傲沙背后的北国君王同样仁慈的印象——而仁慈之人显然不会像碧水女王那般压榨沙民。
更何况黑骨和砂岩这种挑战者都愿意将自己贱卖给嘉西亚,就足以说明生存之地的吸引力。哪怕明知可能是陷阱,也会有族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前往,倘若灰堡之王诚心想要将极南境纳入管辖,这批先行者必然会成为更多氏族的榜样。只要开了这个头,全族北迁几乎就成了注定之事。
从营造声势吸引众多氏族关注,到不杀一人营造仁慈形象;以无可争议的神圣决斗成为氏族之首,同时让得到宽赦的其他大氏族不愿在万众瞩目之下与傲沙反目,这一步步举措显然是早已计划好的。
他原以为自己会在傲沙氏族定居铁砂城一事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结果到现在才发现,他只是提供了傲沙所需的族人,以及铁砂城各大氏族的情报,而对于真正的计划,他全然被蒙在鼓里——对方根本没有将入驻铁砂城当作一回事,复仇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这种感觉不得不说有些失落。
但失落也仅仅是短短的一刻,图拉姆很快又振奋起来,如果一切真像新主人所说的那样,傲沙毫无疑问会成为远超氏族之首的存在。那么作为傲沙的一员,他显然能从中获得极大的利益,比起前途广阔的未来,这点小小的失落又算得了什么呢。
果然,回音轻轻摇了摇头,“你错了,族长大人,嘉西亚需要的是佣兵,而非子民,这便是她与罗兰陛下之间最大的区别。正是因为这点,她才挑走了战斗力较强的黑骨与砂岩,可陛下不同,他视所有莫金人为子民,因此任何氏族都可以前往灰堡王国,与部族拥有多少名青壮男子无关,与实力是否强大无关。他也不需要沙民为他卖命——任何一位仁慈的君王,都不会坐视自己的领民无谓的死去!”
“但代价呢?我们总得付出点什么吧?”狂焰族长古尔兹站了起来,“他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帮助沙民,我也不相信这世界上存在不计较回馈的恩赐!”他咬了咬牙,“你说出来吧,我愿意接受!”
“罗兰陛下想要的很简单,那就是工作。”回音坦然道,“像他千千万万的子民那样,为王国工作、为自己工作!领取薪酬,改善生活,接受教育,养育后代……这便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切。”
“只是……这样?”古尔兹不由地怔了怔。
“没错,一条不用厮杀和挣扎也能活下去的路!”回音的语气再次上扬了几分,“每个人都知道,银川绿洲已经越来越少了……我还是孩提时期,靠近无尽海角的南端也能偶尔看到绿洲的踪迹,但如今,西北边的白色荒地正不断扩大,而绿洲却一片片化为沙土,就连铁砂城周边的小绿洲,都比以往小了一圈。难道莫金人就一直打算靠着厮杀与决斗争夺生存之地,将鲜血不断浸入黄沙之中,最后同绿洲一起消失在极南境么?告诉我,你们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吗!”
“不,大人!”
“我想跟您走,银月大人!”
“请带上我吧!”
人群里响起了阵阵喧哗,犹如浪涛一般,从高台中心向四周扩散而去。
望着台上那名聚集了众多氏族目光焦点的绝美女子,铁斧忍不住单膝跪下,一行热泪涌出眼眶。
这一幕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特别是在傲沙成为挑战者的那一夜。然而当梦醒后,氏族不复存在,公主也沦为奴隶,他原以为自己再也没可能看到这样一天。
而现在,回音所实现的比他梦中的景象还要更近一步,这种感觉让他双眼发酸,心中却觉得无比充实与骄傲。
傲沙终归得到了三神的眷顾。
“我知道仍有人心存顾虑,不过事实终会证明一切,”回音举起右手,放声说道,“愿意随我一同前往灰堡南境的氏族,现在就可以打理行装,启程前往小绿洲汇合。后来者也不用担心,我会在绿洲中留下人手,引领任何想要前往北国的氏族找到一片宜居之地。只要你们遵守灰堡的律法,便是受陛下保护的子民,灰堡将永远对你们开放!”
没人知道第一声欢呼是谁发出来,但它就像是一颗落入水中的墨滴,很快泛起了涟漪,并迅速扩展到整个灼火之地。
大氏族们依然缄默不语,但比起高台下的其他人来说,他们已显得无足轻重。
来自银川各个角落的部族声音第一次压过了铁砂城。
原始而古板的秩序出现了一丝裂纹。
而新的秩序正在鼎沸人声中凝聚出雏形。
它看起来幼小而稚嫩,却散发着无穷的活力。
人们纷纷跪下,向新的氏族之首欢呼,也向大酋长的诞生低头致意——不是每一个人都有成为先行者的勇气,但总有一些人为会了他们心中的永绿之地献上一切。
那一天,人们的呼声在灼火之地流传不息。
那一天,沙漠有了新的主人。
通过聆听符印,罗兰当天下午便收到了最后一场神圣决斗的结果,以及在灼火之地所发生的一切。
他第一时间将麦茜、闪电和娜娜瓦叫到了办公室。
“铁砂城有一名女巫身受重伤,需要你们的救治,”罗兰望着眼前三位昂首挺胸的小姑娘——不对,是两位小姑娘和一位合法小姑娘说道,“你们今晚准备一下,明天就出发,不用飞得太快,只要在天黑以前赶到坠龙岭,第二天抵达铁砂城即可,灰烬会在那儿接应你们。”
“我们两人都要去吗?”闪电指了指自己和麦茜。
“没错,你们两个在一起我才放心,”他点点头,“而且光靠麦茜一个人,也没办法把娜娜瓦绑到背上吧?记得多穿点衣服,这种天气飞行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
娜娜瓦望了眼窗外的飘雪,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明白,一定准时送到咕!”麦茜举手道。
“飞过去倒是没问题啦……”闪电噘嘴道,“但是探索雪山的话,您一定得等我回来再开始啊!若是错过了这么伟大的探险,我可是会哭的。”
唔,最伟大的探险家哭鼻子的样子么……那可是个值得记录的瞬间。望着小姑娘认真的眼神,罗兰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知道大雪山中可能存在遗迹的消息传开后,闪电已经期待许久了,“当然,你们都是探险队必不可少的一员,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那么说定了,”她放心下来,拍着胸脯道,“受伤的姐妹就交给我们吧!”
“可以顺道把其他沙民也治疗一下,但不要停留太久,”罗兰最后吩咐道,“娜娜瓦用完魔力后,当天就启程返回,路线和去时一样,明白了吗?”
塔其拉遗民的搬迁如今已接近尾声,雪山探索之行即将展开,但娜娜瓦不在无冬城的话,他还真不敢让众多女巫贸然前往那片未知之地。
“是,陛下!”
“好吧。”
“咕!”
三人齐声应道。
当她们离开后,他靠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
“这样便算是成功统领极南境了?”夜莺从背后探出头。
“只能说迈出了第一步吧,”罗兰笑了笑,“后面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至此,经过一个多月的战斗,沙漠行动总算是圆满告一段落。
不过接下来的迁徙才是重头戏。
他摊开红木长桌一角的地图,将目光放在了灰堡南境上——给予臣服沙民以新绿洲一事早在出发前就已经向铁斧全盘交代过,而首选位置便是失去了领主和大量人口的边境之地。那里经过提费科与嘉西亚连绵不断的内战之后,碧水港和雄鹰城等主要城市都化成了废墟,周边的众多小镇与农田也毁于一旦。
随着难民源源不断的迁入无冬城,南境荒废的土地越来越多。与其留在那儿让它长草,不如放沙民进入南境开垦,沿着沙漠与绿地的交界处展开,并且重建碧水港。
如此一来,开采黑水的工人就能从碧水港出发,走海路前往沙漠南端——根据铁斧的报告,大多数地底冥河都位于灼火之地以南,而无尽海角一带最为常见。在那里,有着靠近地表流淌,又距离海岸极近的黑水支流。而比起危险重重的陆路,沿海岸航行显然要稳妥得多,对于无冬城目前的技术力量而言,毫无疑问是最合适的采集地点。
等消息在极南境发酵或许需要一段较长的时间,得知这个消息的氏族也不一定会立刻前往南境,但这都不是大问题。绿洲对于沙民的诱惑几乎是无可抵御的,哪怕一开始只有一两个氏族,或是几百人愿意前往都没有关系。有了先行者,其他人迟早会紧随其后,成为他治下的领民。
这样做的好处有很多,除了获得大把的劳动力外,土地也不至于彻底荒废,复苏的居住地还能阻止流寇向内地蔓延。罗兰无需再从无冬城抽调大量人手去沙漠工作,那些不愿意离开南境的领民亦能找到一处容身之所。
当然隐患同样存在。
那就是王国子民与莫金沙民的融合问题。
不过罗兰对此倒并不是太担心。
先不谈民族主义尚未觉醒,光是这个世界的神明都颇为耐人寻味,没有浓烈的宗教气息,更像是纯粹的自然崇拜。两边都使用同一种语言,而沙民的一些生活习俗与其说是特殊文化,倒不如说是为了适应沙漠而不得不做出的改变。铁斧和回音就是最好的例子,两人一路流浪到边陲镇,也没有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因此只要严抓律法,赏罚分明,他相信莫金沙民同样能被改造成合格的劳动工人。
即使发生叛乱,驻扎在南境以及坠龙岭的第一军也不是放着看的。
事实上比起融合问题,罗兰更在意铁斧提到的那些传说,以及于决斗时偷袭女巫的混合种邪兽。前者如果没有表述错误,听起来就像是一场不可抗拒的意外导致了极南境的沙漠化——光从地理角度来看,这块从大陆突出的一角距离灰堡并不算太远,理应不可能发生如此迥异的改变。只可惜他现在实在没有人手去对极南境进行探索,只得先将这个疑惑放到一边。
而混合种的行为就更不可思议了——这种畸形生命体拥有一定的智慧罗兰早已体会过,但到底是什么驱使它冒着危险也要攻击女巫?如果说内陆的邪兽纷纷围攻人类城市是受到了神明遗物的影响,那么四翼雄鹰单独袭击女巫显然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就在罗兰思索之际,温蒂和菲丽丝敲门走了进来,“陛下,塔其拉最后一批设施马上就要抵达第三边陲城,帕莎邀请您前往地底一聚。”
他精神一振,心想总算是来了。所谓的第三边陲城正是在绝境山脉脚下开辟出的地下空洞,其功能和某座藏身于地底的城市相似,本质上是一座巨大的隐蔽要塞。而最后的设施则是天谴仪器与神明遗物,为了保护它们顺利抵达,留守无冬城的第一军也参与了这次运送。
“邪兽呢?有动静吗?”
“暂时没有出现大规模集结的征兆。”
“是么,”罗兰站起身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地洞的入口位于无冬城正北方向,城市与山脉的交界处,而头顶的半山腰正是终日不休的矿洞群和炉窑区。
靠近山脚时,一道敦实的混凝土院墙出现在众人面前,它四角设有哨塔,顶端挂着铁丝网,而大门口更是屹立着两座机枪碉堡。尽管一些设施仍在建设当中,但此地已经成为了无冬城看守最严密的区域。
在戍卫士兵的行礼目视之下,罗兰走进了院子当中。
仅仅只是一墙之隔,他却恍然生出一种跨越千余年的错觉。
里面的景象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年代那是一个用混凝土包裹起来的巨大洞口,其宽度超过了十米,而高度也有五米之多。它的两侧是两扇宏伟的铁门,不仅尺寸超过了洞口,门板厚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一米之巨。尽管不是实心浇铸,而是由数层钢板拼接而成,但加起来的装甲厚度也超过了半米,完全是近现代军事要塞才会拥有的重型隔断门。
由于铁门的重量太过惊人,所以不得不对洞口进行了加固,同时在地上安装了滑轨。即使如此,单靠人力也根本没法推动它。
因此在院墙一侧还摆放着两台蒸汽机,其中一台便负责为开关大门提供动力。
一旦邪兽突破了塔其拉女巫设立的防线,在撤出神明遗物后,这扇大门将把任何尾随而至的邪兽阻挡在身后。
为了打造它,无冬城几乎消耗掉了整个冬天钢铁产量的三分之一,四四方方的外形看起来没有任何技术含量,但庞大在工程上本身就意味着技术,站在楼房一般的隔断门面前,罗兰能感受到它所蕴含的浑厚力量。
在安装好大门的那天,他亲眼目睹了铁门开启闭合的场面。蒸汽机发出沉闷的咆哮,轮轨刺耳的摩擦声,以及缓慢靠拢的庞然巨物,简直就像是掌管一条通往末日的入口一般。
铁门两侧各有一行扭曲的文字,如果合在一起,便是第三边陲城的意思。
一行人走入洞口,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菲丽丝取出发光魔石,走到队伍最前面,引领大家前往地底深洞。
“陛下,我一直不太明白,您为什么要把这儿称作第三边陲城,”温蒂不解道,“如果外面的边陲区算首座城市的话,那么第二边陲城又在哪里?”
“因为叫三才合适。”罗兰回答道。
“啊?”
“总之,你不觉得第三这个序数和要塞很搭配吗……再说,名字并不重要,只要能让人记住就行。”他摊手道。
“好,如果您喜欢的话。”温蒂撇撇嘴。
交谈暂息之后,洞**里便只剩下了不断回响的脚步声与滴水声。
由于缺乏混凝土喷射工具,因此这条通道仅有地面进行过硬化处理,左右两边是排水沟与矿山铁轨,需要搬运物资和食物时,安置在地洞中的蒸汽机就会拉动一辆辆拖车进行运输。罗兰曾听菲丽丝提起过,部分神罚女巫还对这种机器到底具有多大的力气产生过兴趣,结果发现即使五人同握一条麻绳,也无法阻止蒸汽机一步步将她们拉向终点。
由于墙壁与洞顶没法用混凝土覆盖,所以渗水是无可避免之事,好在山体内的气温不会太低,路面不至于冻结。而吞噬蠕虫爬过的地方也会留下一道粘液,干涸后会将泥土粘结起来,就像是涂上了一层浆糊一般,倒不用担心洞**有垮塌的风险。
走了约半个小时,前面渐渐亮堂起来。
“我们快到了,”菲丽丝放慢了脚步,“陛下,您是否需要……”
罗兰知道她想说什么,“没关系,现在就带我过去。”
神罚女巫回头深深望了他一眼,“……是,我明白了。”
走出洞**,视野豁然开朗起来,一座宽敞的拱顶大厅出现在众人面前,面积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头顶能看到数十束光线投入洞中,在地面上映出一片片光斑。借助采光井,这里即便位于山脉深处,也并不显得压抑。守备于此的不止于有女巫,还有众多第一军士兵他们每个人都经过了夜莺的审核,是队伍里对罗兰最为坚定的一批人。
但哪怕是他们,此刻也尽可能远离了大厅,偌大的空地中央只剩下几座菱形的魔力核心,与三位塔其拉高阶女巫……或者说,原初载体。
他微笑着走向三人,朝为首的肉瘤怪物伸出右手,“我们总算是见面了,你就是帕莎,对?”
刹那间,罗兰感到背后的呼吸声都急促了几分,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肩头,只要有任何不对劲之处,夜莺无疑便会把他拉入迷雾中。
肉瘤沉默了小会儿,熟悉的声音才在他脑中响起,令我惊讶,国王陛下。如果说之前都是以幻象核心进行交谈,虚构的景象没有那么让人生畏的话,您此刻展现出来的镇定简直不可思议老实说,您还是第一个亲眼见到这副躯壳而仍然若无其事之人,哪怕是塔其拉女巫,在最初见到未启用的原初载体时,都远没有您这般沉着。我十分好奇,您难道就一点都不害怕吗?她顿了顿,随后伸出一支触须,与他的手掌轻轻缠在了一起,不过您没有猜错,我就是帕莎,感谢您对塔其拉女巫的支持。
他还没有支持我们呢,光是派出一支凡人队伍护送遗物可说不上是帮助还是监视,另一个冷淡的意识也钻了进来,这话等到探索完大雪山后再说不迟。
埃尔瑕!我们之前说好过的!第三个声音打断道。
好,我不提就是。
看来另外两人就是常常出现在帕莎身边的埃尔瑕和塞琳了。罗兰倒不介意对方的语气,一来这些古女巫本身就生活在女巫为尊的时代,想要马上改变观念肯定没那么容易,二来是比起表面上的态度,他更希望有实质性的收获。
“峡湾最有名的一位探险家说过,恐惧源于未知,不管你们是什么模样,但灵魂都属于塔其拉女巫。”罗兰笑了笑,“而对于后者,我可一点儿也不陌生。爱葛莎已经成为了女巫联盟不可或缺的一员,并深受大家的信赖与喜爱。”
触须摸起来颇为粗糙,而且表面并非像看起来那般干燥,而是略有些潮湿,大概是在土里钻来钻去所致。而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表皮下所蕴含的温度毫无疑问,眼前的这具硕大肉瘤,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体。
……原来如此,帕莎的声音显得有些感慨,您说得没错,我们之间的合作,其实早就开始了。
“在魔鬼的威胁面前,每个人都应该放下成见,尽可能团结起来。”罗兰客套了两句,随后转入正题,“对了,神明遗物应该已经转移到这里来了?能让我看看决定了人类命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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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兰好奇地打量着移动中的塔其拉高阶女巫,她们身上的触须分工明确,短的犹如蛇身般扭动,提供支撑和行走之力;长的则不断插入头顶或脚下的泥土之中,用于修正方向——有些触须显然长度惊人,从大厅穹顶高度来看,恐怕超过了百余米,而且还能收缩自如,宛如手臂一般。
能支撑起这么长的触须,恐怕再强大的肌肉都无能为力,他猜测是肉瘤内蕴含的魔力让她们拥有了自由行动的力量,就跟那些体格明显超过了重力限制的巨型邪兽一样。
绕过两座魔力核心,走了数十步,帕莎在一个像是宝石铸成般的立方体面前停了下来。
“那是神罚之石,我不能靠得太近……”夜莺在耳边提醒道。
罗兰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朝帕莎问道,“遗物就装在这里面?”
「没错,只有这样才能限制它的感召范围,如果周围完全没有神罚之石存在,恐怕您城市里的居民都会在不经意间受到遗物的影响。」帕莎伸出数根触须,搭在神石箱子上,却没有立刻打开它,「在接触它之前,我必须先说明一些事情,以免您发生意外。」
“这东西……有危险吗?”温蒂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挡在了罗兰面前。
「不用太过担心,只要不单独与遗物共处就行。」塞琳插话道。
“什么意思?”罗兰挑了挑眉头。
「正如我之前说的那样——当在遗物面前敞开心防时,就能看到一些不可思议的景象,不管是女巫还是凡人,都可以感受到这种召唤。」帕莎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不少,「不过请您记住,您看到的景象并不是完全虚构的。和幻象仪器不同,画卷里的东西能对现实产生影响,这就是我想说的第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要单独接受神明的感召。」
画中的景象可以影响到现实?罗兰顿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这不等于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一样吗?
“为何多几个人就没有危险了?”
「因为一旦受困于神明之境,身体会出现很明显的反应,例如呆滞、迟钝、呓语等等……这时候就需要您身边的人将您拖离遗物的影响范围。」帕莎解释道,「史书中曾有过许多起单独接触遗物,最后灵魂无法回到躯体的记录,而两人、三人轮流接触则可以有效降低这一风险。」
“原来如此,”罗兰望了眼塔其拉女巫,“换句话说,这里至少有五个人,所以几乎没有任何危险,对吧?”
「如果不是如此,我们也不敢让您近距离观察它。」塞琳点点头。
「至于第二点,就由我来说明吧。」埃尔瑕冰冷冷的声音响起,「你应该知道,遗物中的巨幅画卷所展示的是异族文明,如果你有机会看到它们,它们有可能……不,是一定会试图伤害你。我们可以帮助你强行脱离感召,但不能帮助你抵御恐惧。」她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讥讽,「到时候吓得失了态,可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就这样?”罗兰不为所动道,“还有其他要说的吗?”
「你……」埃尔瑕大概没料到他会如此满不在乎,不由得微微一窒。
“没有的话就打开它吧。”
罗兰在心里叹了口气,对于饱览各类怪兽、异型、惊悚、恐怖电影的现代人来说,本身就在接受程度上和古代人有着天壤之别。如果说毫无防备或许会被吓得魂不附体,但埃尔瑕的这番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相当于高能预警,只要不会造成真正的伤害,他不认为自己会因为这种程度的恐吓而放弃探索神明的奥秘。
「我知道了,」帕莎收缩触须,拉开神石箱子的门扇,露出里面呈纺锤状的红色晶体。
遗物离开容器后,竟自然而然地漂浮起来,像那些魔力核心一般,静静悬浮在离地一米左右的半空中。
「它不能离开神石的限制范围,所以您需要靠近它,然后放松精神,即可前往神明之域。」
“陛下……”温蒂有些担忧地抓住了罗兰的手。
“放心,有你们看着,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他安慰似地拍了拍红发女巫的手背,“我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
他所获取的信息并非全部来自塔其拉女巫,无论是伊莎贝拉的回忆,还是他在梦境世界中对教会枢秘圣殿的考察都能相互印证——确实有这么一样东西,能把人带入到匪夷所思的“神明之境”中。
罗兰走到遗物旁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
……
与此同时,帕莎也伸出触须,和另外两名同伴连接在一起。
意识快速在三人之间流转,将想要说的话映射在彼此的脑海之中。
「居然如此狂妄,我倒真想见他被吓得浑身颤抖,屁滚尿流的样子,」埃尔瑕忿忿不平道,「否则他根本不会意识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何等可怕的敌人。等到被吓得当场失禁,看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赛琳恼火地瞪了她一眼,「凡人上位者本身就很在意尊严与威望,如果让他颜面尽失,只怕要连带着记恨上我们了。若是失去他的支持,我们要怎么探索雪山,寻找天选者?更糟糕的是,万一他对魔鬼打心底产生了惧意,那这个世界就完了!」
「他不是什么都不怕嘛,反正我也提醒过了,你还能拦着他不成?」
「带他来接触遗物本身就是个错误,」赛琳嘟囔道,「我从一开始就不建议这么做——至少得等到两边有了基本的信任再说。」
「然后瞒着他?或是阻挠他接近神明遗物?那样我们永远也得不到他的信任。」帕莎轻叹了口气,「设身处地的想,你会信任一个连决定人类命运的关键之物都不愿让你接触的盟友吗,哪怕说得再好听,对方也不会领情。所以有些事情,一定要等他亲身体验过,才能明白我们的诚意。」
「可是……」
「不过也不用太过担心,魔鬼和巨眼并不是每次都会出现。」帕莎像是在安慰赛琳,又像是在安慰自己,「而且即便他受到惊吓而失态,只要我们保证守口如瓶,让这一幕永远不被世人知晓,他应该能理解我们的苦衷。」
「那他带来的那两名女巫呢?她们也会保守住这个秘密吗?」埃尔瑕不怀好意地问道。毫无疑问,在她看来,能让凡人在女巫面前丢脸是一件颇为愉悦的事情。
「那就不是我们能管得到的了。」
……
当罗兰再次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座无限广阔的殿堂之中。
星空穹顶、红月、巨画……就像帕莎事先描述的那样。
无论哪一样东西,给人的感觉都是宏大无比,只有当自己身处其中时,才能真切感受到它的浩瀚,也难怪她们会把此地称为神明之境。
这是传送术?还是意识之海?
罗兰蹲下身子,轻轻抚摸地板——它看起来像是石头打磨而成,但表面光滑得犹如镜子一般,指尖准确的传来了冰冷、坚硬的触感,仿佛他所看到的东西并非虚构出来的幻想,而是真实存在的。
不过经历了逼真到夸张的梦境世界后,这样的场景已经难以再惊吓到他了。
罗兰抬头向穹顶望去——巨大的红月如同一块圆形的饼一般罩在巨画之上,凝神眺望的话,还能看到它表面涌动的纹路,非要用什么来形容的话,那便是大海。它不像太阳那般耀眼夺目,明明通体赤红,可总觉得它并没有在发光发热。红色的波纹像是浪涛,又像是漩涡,密密麻麻的布满了整个视野。
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圆未免也太圆了一点。
它简直不像是一个球体,而是一个平铺的大圈。
或许是红月离自己太近了?
罗兰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终究无法把它和占星家所观测到的红色飞星联系在一起——既不像行星又不像恒星,如果神意之战真是因它而起,它又如何才能降临世间?
他脑中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若是让首席占星家弥散星学士来接受神明遗物的感召,能不能从穹顶隐隐闪烁的群星中确认这玩意确实就是红月?
当然,不排除更大的可能是这位可怜的老人直接被吓瘫当场。
罗兰耸耸肩,站起身,环顾围绕着红月的四副巨画。
王座、海水、黑幕、以及他自己。
除开第三边陲城地下大厅的景象,这些记录都在枢秘圣殿的藏书馆里参看过,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遗物大概就像是一个记录仪,能实时反馈它附近的景象。按照帕莎的说法,完全黑掉的那一副巨画就属于被淘汰的地底文明。
罗兰朝画中的自己和温蒂打了个招呼,后两者毫无反应,显然听不到他的呼喊声。
说好的影响现实呢?
他走近王座之卷,伸手摸了摸画卷本身——其感觉仿如一块柔顺光滑的布料,质地十分细密,上面的图像也仅仅只是图像,他并不能跨过边框,进入画中的世界。
罗兰转了一圈后也没有更多新发现,正打算向殿堂外围进发,探寻一下这块地方是否真的无边无界时,背后的画卷突然传来了响动声。
在这寂静的环境中,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像是钢铁之间的相互摩擦,又像是硬物敲击地面的回响。
刹那间他感到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见鬼,没人提到过这些巨画还能发出声音的啊!
他停下脚步,猛得回过头。
只见显示王座的画幅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位漆黑的盔甲武士,它正端坐在王座之上,一双猩红的眼睛居高临下向他扫来。
而另一幅画也有了动静。
大量的气泡伴随着咕咚咕咚的闷响向上翻涌,接着一只巨大的眼球从幽暗海底伸出,一点点逼近到画面边缘,仿佛恨不得探出边框似的。三个三角形排列的眼瞳一齐盯向他,初看时还真有些让人不舒服。
你们这是约好的么?
罗兰不禁松了口气,只要不躲躲藏藏装神弄鬼,他并不惧怕这两个外形上毫无惊悚之意的怪物。
不就是高阶魔鬼和未知文明的遗物守护者嘛。
他仰起头走到四副巨画的中央,和两只异族生物对视。
“下午好,你们也是来参加神意之战的?”
“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非打不可?就不能坐下来谈谈?”
“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就算听不懂也吱一声啊!”
“喂,这莫非是比试定力的游戏,谁先闭眼算谁输?”
罗兰尝试着和它们交流,却始终没有得到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觉得魔鬼胸口的起伏越来越急促,而硕大的眼球也渐渐颤抖起来。
这算是瞪眼后遗症么?难道它们只能这样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然后比谁的眼睛先发酸?这算哪门子危险,即使一个人来参观此地也毫无问题啊。
他翻了个白眼,正打算中止这场无聊的对瞅时,画卷中突然出现了一团黑色的触手!
它们像蛇一般朝魔鬼和眼球扑去,将两人捆了个结实。
这是……什么鬼?罗兰不由地愣住了。
魔鬼终于动弹起来,它死死抓住王座,并且发出一连串怪叫声!火焰和透明的利刃在它身边乍现,同触手缠斗在一起。但触手数量惊人,而且端头那只看似柔软的小手能轻易折断对方召唤出来的武器。
魔鬼仿佛在和一个看不到的强敌战斗一般,叫声越发激烈,甚至罗兰都感受到了它语调中的紧张之意。随着一道电光从盔甲中迸射而出,触手终于向后退缩了一步,松开了对它的钳制。趁着这个机会,它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巨画所显示的范围,慌张之中还碰断了王座的一截扶手。
而巨眼怪也没好到哪里去,有几只触须已经扎进了眼球之中,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生痛。穿透的部位有浅蓝色的液体涓涓淌出,宛如泪流满面。它没有像魔鬼那样发出怪叫,而是从三个瞳孔中不断射出刺目的光线,将大部分触手阻挡在外。
忽然,巨眼怪的所有眼瞳同时张开,一道若隐若现的波纹猛得朝巨画冲来。罗兰顿时感觉自己被一股饱含腥臭味的气息扑了一脸,不由得连退了几步,而触须也跟着松开了对眼球的纠缠——后者迅速朝来时的方向滑去,眨眼便消失在黑暗之中。同时头顶泛着碧波的海水也在快速变暗,似乎视角正在下沉,不一会儿便一点儿光线都看不到了。
“呃……就这么结束了?”
罗兰莫名其妙地望了眼满地狼藉的王座之卷,又打量了一番已变得漆黑一片的海水画卷,半响都没有回过神来。
「已经过去半刻钟了,」赛琳松了口气,「看来他什么也没有遇到。」
「真是遗憾,算他运气不错。」埃尔瑕兴意阑珊道。
「我一点都不想把结果寄托在概率上,」她语气里仍有些埋怨,「下次请选择更稳妥的方法,行吗?」
「已经发生了的事就不要再谈了,」埃尔瑕换个了话题,「猜猜看,凡人国王能在里面待多久?曙光境时代,凡人所留下的记录里,最高也就一刻钟不到吧?」
「女巫同样好不到哪里去,在神明之境中坚持的时间跟魔力没有关系,即使是联合会,也是由一批凡人轮流不间断监视遗物的。不过考虑到国王的年龄与经历,应该很快就要出来了。」
根据赛琳所翻阅过的所有记载,一般亲历过战场、与魔鬼正面搏杀过的战士会坚持得更久一些,无论女巫还是凡人都是如此。而最高记录则是由阿卡丽斯大人所创造,几乎整整一个时辰。作为身居幕后的国王,能有如此表现已经非常不错了。
「或许他会想撑得更久一点,毕竟是头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奇境。」
「那样他就会头晕眼花,甚至昏迷过去。」赛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目光望向帕莎,「你是不是忘记告诉他这点了?」
「昏迷并不算失态,也不会造成实质伤害。」帕莎摆动了下触须,「相反,这种精神耗尽的不适体验能减少他接触神明遗物的冲动,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所以……你并不是忘了?」
帕莎不置可否,「有些事情不说明反而更好,如果换做我们,应该也不想在探索神境之时受到太多制约吧?」
「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娜塔亚大人会选你做三席候补者之一了。」埃尔瑕咂嘴道。
赛琳心中不禁冒出了同样的感觉。比起吓得仪态尽失,精力耗尽而昏迷可以看成是没有副作用的退场,既能削减凡人的好奇心,又不会破坏两边的关系,显然帕莎比她们两人想得都要更深远。
只不过等待了一阵之后,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时间已经超过一刻钟了,他还好吧?」
帕莎看了眼仍然端坐着的罗兰.温布顿,「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这位凡人国王果然处处都能给人惊喜。」
「新记录诞生了,我该说恭喜吗?」埃尔瑕耸了耸主须。
赛琳没有答话,她心底隐隐有些不安,总感到哪里不太对劲。
而接下来的等待仿佛像是验证了她的猜测一般。
又过去了一刻钟,罗兰依然一动不动,她感到愈发焦急起来。
对于时间的流逝,一个活了上百年的人应该都会觉得无比模糊,但这副躯壳几乎恒定不变的心脉搏动却能精确的告诉她每一刻每一息的变化。三刻钟的探索怎么说也太久了一点,对方既不是超凡者,也不是战士,理应早已耗尽了精力才对。
难道……神明之境里出现了什么以前从未察觉过的意外?
温蒂忍不住走上前,似乎想要唤醒国王,却被帕莎拦了下来。
「太过靠近遗物的话,你也会被它影响的。」
“那就让我进入神明之境,把陛下带回来!”她坚持道。
「你即使进去了也无法带回国王,无论多少人同时受到它的感召,所看到的神明之境都是独一无二的。」
而赛琳注意到另一名一直隐藏身形的女巫也有了动作,从模糊的魔力反应来看,她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根据菲丽丝所了解到的情报,那应该是无冬城特有的武器。
将自己表示担忧的意识传递给另外两人后,帕莎点点头,立刻采取了行动。她伸出触须缠住凡人国王,将他拉回到了温蒂身边。尽管以这种方式终止探索不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没有什么比罗兰的安全更加重要,两边一旦发生冲突,后果将不堪设想。
……
随着神明遗物被重新装入神石箱子中,罗兰猛得睁开了双眼。
“陛下……您还好吧?”温蒂扶着他站起身,急切地问道。
“没什么问题啊……挺好的,”他揉了揉有些酸麻的双腿,“我看到了守卫另外两块遗物的异族怪物,还跟它们交谈了一番,只可惜它们听不懂我说的话。”
「您、您说什么?」赛琳大吃一惊,「难道……您遇到了魔鬼和……」
“和一只巨大的眼球,看起来像是待在一艘能在水下航行的船只里……”罗兰接道,“当然,我不能确定那到底是一艘船,还是别的什么。”
即使看不到同伴的表情,赛琳也能从汹涌传递来的意识中感受到另外两人的震惊,特别是埃尔瑕。她是幸存者中滞留幻境时间最长的一位——曾担任圣佑军的经历令埃尔瑕差不多能坚持半个时辰左右,但那仅仅是在画卷里空无一物的情况下。
若是碰上魔鬼或者另一族的敌人,精力消耗速度将会成倍增加!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帕莎追问道。
“我也说不清楚,总之一些黑色的触手突然出现在画卷里,并朝它们发起了攻击。”罗兰将遇到的情况大致讲述了一遍,“那些触手感觉十分难缠,它们不得不撤出了画卷,整个过程也就几分钟……不,三分之一刻钟左右吧。”
他的意思是,自己同时遇上了另外两个文明的看守者,不但毫发无伤,还把对方给逼退了?
赛琳犹如在听一场天方夜谭。
对于出现黑色触手她并不感到意外,随着精力不断下降,遗物对探索之人的影响会越来越大。幻听、幻觉、触手、或者别的什么……都会逐一出现。它们并不是单纯的精神干扰,而是会对本体造成真正的伤害,这也是帕莎强调那不仅仅是虚幻之物的原因。在这些影响未造成实际伤害前,只要中断感召,探索者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当然,若想强行抵御这种精神侵蚀,那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了。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女巫,也会迅速感到疲劳,最终失去对身体的控制。
但为什么罗兰面临的情况却完全颠倒过来,就连黑色触手都是朝着敌人奔去的?这样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听闻。
望着一脸不以为然的凡人国王,赛琳忽然涌起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难道这个普通人在精神力程度上,和三席之首——星陨女王阿卡丽斯大人不相上下?
不过对方显然没有这个自觉,他活动了下手脚后笑道,“不过也多谢你们把我拉了出来,我本想看看那块地方到底有没有边界,结果一走就是好远,实在不想再按原路返回了。”
「咳咳……是这样吗,」三人无言了好一阵子,帕莎才打破沉默道,「那么您还想继续探索遗物吗?」
“暂时不了,仅仅四副画卷,再看下去意义也不大,”罗兰摇头道,“接下来带我去看看中枢载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