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之前会谈中提到的中枢载体,他一直充满兴趣。
融合了众多女巫灵魂,以牺牲神志为代价来获得破译地底文明所遗留文献的能力,并且只能回答是和否两个答案,初此之外和死物别无二致……这一切都为它披上了一层神秘且悲壮的气息。
不过当罗兰亲眼看到禁锢在大厅地下密室里的中枢载体时,仍然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只见一个比帕莎等人要大得多的肉瘤被铁锁层层缠绕,几根粗壮的触须甚至被拉扯开来,用铁钉钉入墙壁或天花中。破损的表皮处伤痕累累,不少触须还有断裂的痕迹,显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中枢载体和原初载体一样,是有知觉的。
它能感受到冷、热、甜、苦……以及疼痛。
“为什么?”罗兰不禁皱起了眉头,“融入载体中的灵魂不都是女巫吗?而且还有你们的三席之一,埃……”
「埃莉诺大人,陛下,」帕莎叹了口气,「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载体拥有的力量不比神罚武士低上多少,我们的触须能钻穿泥土,在穹顶之上挖掘出采光井,自然也能攻击敌人,将捕获的猎物撕成两半。如果不这么做,一个可以随意行动的无意识载体,恐怕会比混合种邪兽造成更大的麻烦。」
原来如此……罗兰顿时明白了她的无奈之处,触须肉瘤本身或许便是地底文明的基础作战单位。一个位于据地之内,并且毫无神志可言的载体一旦失控,就会对神明遗物和魔力核心造成极大的威胁。塔其拉幸存者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风险,除了将它囚禁起来外别无它法。
可惜知道归知道,他心中仍有些唏嘘不已。
毕竟那些自愿融合的女巫为塔其拉献出了一切,现在却只能困于这片阴暗的角落动弹不得。
大概是看出了他心底的想法,帕莎的语气有些感激,又夹杂着一丝苦涩,「我们也曾尝试询问过她们的感受,但一直没能得到回答——融合的灵魂无法再通过魔力核心提取出来,因此她们会不会感受到外界的刺激,始终无从得知。」
「与埃莉诺大人融为一体是每个塔其拉女巫的最终归宿,我们也不例外,所以你无需为此介怀。」之前一直沉默不语的埃尔瑕再次开口道。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罗兰总觉得对方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般冰冷了。
嗯……大概从冰块级别升级成冰水级别了吧。
「不过当我们询问是否要将中枢载体禁锢时,三根主须的回答全部为是。」赛琳最后补充道,「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把她固定得如此彻底。」
罗兰点了点头,“女巫联盟里有一位叫索罗娅的画师,能绘制柔韧性极强的布料,还有一名叫幽羽的小姑娘,可以使物体产生粘性。若是两个能力共同作用的话,能产生比铁索更强的约束力,换成这种方式来捆绑,至少不会令她满身是伤。如果你们没有意见的话……”
「不,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太好了,」帕莎头顶的主须微微下垂,「请接受我的谢意。」
“无妨,这只是举手之劳。”罗兰摆摆手,“不过……三个主须都表示肯定回答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能一个表达是,一个表达不是?那这样一来该听谁的?”
「这个问题就让赛琳为您解释吧。」
「是这样,」能帮助融合同伴减轻痛苦,塞林也显得颇为激动,她立刻接道,「中枢载体和我们最大的区别在于她拥有三根主须,可以不通过意识对话来传递更为复杂的消息,就像我现在这样。」
话音刚落,她头顶的主须便发出了一道微弱的红光。
“哦?这个还能发光?”
「在没有完全掌握意识交流之前,我们也常用它来表示感受和情绪,不过后来就没怎么用过了。」赛琳移动到密室中央,指了指中枢载体那三根从头顶垂落,并被牢牢钉在地上的主须,「不过失去了神志的她们做不到这一点,只能通过红光来回答——亮为是,不亮则为否。」
「然而在解译地底文明的文献时,我们发现单纯的是与否并不能快速帮助大家准确找到正确答案。」她接着解释道,「例如一句话的意思为我是塔其拉女巫,若翻译成我是女巫或我是塔其拉都会显示为否,这样一来,哪怕是一句简单的句子,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才能确认下来。」
“所以你们用三个回答来表示接近程度?”罗兰立刻明白了她们的想法。
「您的理解能力的确超乎常人,」赛琳赞叹道,「没错,和真正的答案越贴近,亮起的红光也越多。三根主须全亮相当于完全正确,当然,也有特别认同的意思。」
因此以埃莉诺为首的灵魂融合体并不排斥同伴将自己囚禁于地下?罗兰心底不禁有些动容,虽然不清楚她们是从根据地的安危程度来判断,还是凭自己的感受做出的回答,这个决定都不得不让人感叹。
他深吸了口气,“我能问她一些问题吗?”
「当然可以,」塞琳挪开了身子,「直接将问题说出来就行。」
罗兰走到中枢载体面前,缓缓说道,“假设我现在有两个篮子,每个里面放着两个苹果,将它们倒出来后,地上就有了四个苹果,对吗?”
三根触须瞬间亮了起来。
「呃……您想问的就是这个吗?」赛琳讶异道。
“陛下,”温蒂也觉得有些尴尬,“您又想到什么了?”
“一个测试而已,”罗兰面不改色地再次问道,“那么我现在有一万两千三百四十五个篮子,每个里面有五万四千三百二十一个苹果,都倒出来的话,地上会有多少个苹果?”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我猜一共是……,对吗?”
那是他提前备好的答案,结果为一个九位数,在这个时代算得上是复杂运算了,没有接受过无冬城数学教育的人,恐怕一时半会都难以得出结果——这一点可以从塔其拉高阶女巫的沉默中看出来。
只不过当他报出数字之后,三朵红光再次亮了起来——和之前一样,这次的答复依然没有任何延迟。
还真能算出来!
不管中枢载体采用的是累加法还是列式相乘,能在瞬间得出答案都说明她的计算能力要远超过一般人,哪怕只能回答是和否,对算术院来说也大有帮助。至少可以用来验算结果,减少大型复杂运算的出错率。
罗兰欣喜地蹲下身,拍了拍主须,“你可真厉害。”
红光熄灭了。
「陛下,她是无法跟您交流的,」帕莎提醒道。
“能听懂我说的话,并回答是和否,这已经是种交流了。”交流的本质即是接收和回馈,最多只能说受到输出端的限制,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对话而已。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接下来也许该试一试,她是否真的只能作出肯定与否定的表述了。
“把一根发光的触须当成一,两根当成二,以此类推,你能用红光来表示三吗?”罗兰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这个问题要远比五位数的乘法简单得多,蕴含的意义却大不一般,若回答为是,则意味着她能通过更复杂的表述来扩展回馈内容,加上超强的计算能力,直接将结果显示出来也说不定。
只是中枢载体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给出答复。数息之后,触须有一根亮起了红光,另一根发出微光,而最后一根则毫无动静。
按照赛琳的说法,一亮一弱一灭代表三成正确。
可惜即使如此,答案也没能维系多久。
微光的那根很快熄灭,就连一开始亮出红光的触须也在片刻后黯淡下来。
现在答案已经变成了否定。
“这是……”
「您的问题超过了她的能力范围,」赛琳轻叹了口气,「如果回答是,那么就等于她需要做出超出是与否的回答,这会加剧她的思绪混乱程度。」她顿了顿,接着说道,「事实上我们也曾尝试过让中枢载体表达简单的意思,甚至是短句,可一旦超过简单的对错判断,她的回复速度会大幅降低,并且很容易像现在这样陷入混乱。」
换句话说,这是出现了逻辑障碍吗?罗兰皱眉道,“她这样……没关系吧?”
「只要让她休息一阵就会恢复过来,」赛琳摆了摆触须,「当时我还询问过一些相互矛盾的问题,结果导致整整半个月她都没有理睬我们。」
看来生物计算机果然没那么容易上手,他暗想,中枢载体既然能判断计算结果,就说明她的确知道答案,关键在于怎么将答案以原本的模样展示出来——或许得找出一种既能用是和否回答,又可以进行复杂表述的方法,才有希望实现这一点。
不过该想法实在超出了他的知识范围,码农跟理工双狗本身就相互敌视,专业内容也几乎没有重叠之处,稍稍思考了一会儿后,罗兰便放弃了独自钻研的打算。
“对了,我记得你说过,载体需要通过泥土和热来维持活力,这里也有岩浆吗?”
「芙兰暂时还没有挖掘得那么深,不过我们已经找到了一条沸水暗河,附近应该会有熔岩地带存在。」帕莎回道,「另外这条暗河里常有股硫磺的香味,泡起来的感觉也算不错。如果您想问的是中枢载体,我们每隔几天都会吸取大量的热水来给她冲澡,所以您无需担心这个。」
那么等于说,岩浆并不是必需品,热水也能凑合。这无疑是个好消息,若想把她拐到计算院里去,只要提供一个烧水锅炉就能满足她的生活所需了。
当然,现在还远没到提及此事的时候,塔其拉女巫只是搬迁,并未正式加入统一战线,这种时候伸手要人无疑有种强人所难的意味。而且当那些占星家看到如此庞大的触须怪物时,能不能保持往日的贤者风范还有待两说。
一切都得等到雪山探索完成,双方拥有了基本的信任之后再说。
离开密室,对「第三边陲城」的参观就算告一段落。如今这座地底城市才算挖掘了一个轮廓,充其量只是个地下居所。等到连接绝境山峰的通道悉数打通,它才会像真正的隐蔽要塞那样,与地面的炮台、营地连成一个整体,成为绝境防线的一部分。
罗兰回到城堡,立刻把市政厅的几大部门总管全部召集到了会客大厅,随后在众人的倒吸凉气声中,紫色的光幕徐徐拉开,将整个厅堂包裹其中。
尽管已经事先得到过提醒,但当这一幕匪夷所思的幻象真正呈现在大家面前时,各位管理者仍然面色大变。像较为年轻的农业部长塞尼.达利甚至失手打翻了桌上的茶杯,巴罗夫不断擦拭着额头上冒出的汗水,凯莫.斯垂尔与弥散星学士则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看在国王陛下仍端坐于主位的份上,他们只怕就要夺路而逃了。
唯一还能称得上镇定的,仅有伊蒂丝一人。这名出身北地世家的女子尽管也向后缩了缩,但她的眼睛里仍夹杂着兴奋与好奇的神色,而且罗兰还意外的注意到,她望向他的目光里反而多了一丝崇敬。
呃,不得不说,女人的想法还真难琢磨。
除开伊蒂丝,其他人的反应基本都在罗兰的预料之内。
不过既然想要组建对抗魔鬼的统一战线,就不可能把塔其拉遗民的存在一直隐瞒下去。让她们登台亮相是迟早的事,比起市政厅察觉到边陲区北边山脚下的异样后主动问起,不如他先将古女巫们介绍给大家。
经过两年多的磨炼,这伙人的眼界应该大有长进,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也大幅提高了才对。
然而等罗兰将触须肉瘤的来历、目的、以及双边合作探索雪山的计划解说完毕后,大部分管理者都表现出了相当的抵触情绪。如果不是因为古女巫和女巫联盟沾了一点边,恐怕他们已经把对方视作和魔鬼一样的异族生物了。
总管巴罗夫表示财务部门目前已进入年终决算阶段,不方便再做出新的后勤规划;而且邪月尚未结束,已经有一支队伍被派往了极南境,再分兵前往雪山的话,可能导致边陲区防守力量出现不足。
首席骑士卡特坦言联合行动并不稳妥,并且危险可能来自内部,其不信任感溢于言表。
农业部长塞尼结结巴巴地提出库存粮食或许会因为出兵计划而吃紧,消息传出去容易引起居民的恐慌。
建设部长卡尔则担心任由古女巫挖空山脉会不会引起上层矿区的不稳而导致垮塌。
总之什么稀奇古怪的理由都有,大意基本是一个意思:「陛下,请三思啊!」
会谈一时陷入了僵局。
如果这是一场议会讨论,显然合作计划已难以再推行下去。
但罗兰没有忘记,他才是最终的裁定者,无冬城领主,也是灰堡的君王。
这种时候,就该由他来出面强行推动计划的实施了。
一如他当时决意收留女巫一样。
罗兰敲了敲桌子,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等到邪魔之月结束,明年将是灰堡最重要的一年,”他从主座上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众人身后,“我会统一全境,并举行登基大典,成为名正言顺的灰堡之王。而你们,也会是我的第一批机关要务大臣,协助我一同治理这个国家。”
如果放在两年前……这番“壮志豪言”只会被所有人当作四王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语。
若是一年前,那则是可以试着努力的遥远目标。
但到了今天,已没有人会怀疑罗兰的这番话。
众人纷纷起立,右手抚胸,向他低头致意道,“这是我的荣幸,陛下!”他们的抱怨与防备之情刹那间散去不少,面容上露出了一丝激动的神色——越是在市政厅待的长久,就越明白无冬城所拥有的力量。
无疑只要他做出这个决定,将灰堡全境纳入统治便成了无可争议之事。
而他们,也能跟随陛下,一跃成为王国最有权力的一批人。
罗兰压了压手掌,示意大家坐下,“不止如此,灰堡统领的范围将变得前所未有的广阔,西至蛮荒地,东至峡湾诸岛,南至无尽海角,北至赫尔梅斯高原,都将遵循我的旨意行事!”
“想要实现这一点,明年第一军无疑会是最忙碌的部门,无冬城也只能留下少量戍卫队驻守。因此探索大雪山是排除隐患的必要举措,我不希望届时后院起火,王都遭遇来历不明的敌人进攻!”
“陛下,或许我们可以单靠第一军和女巫联盟进入雪山……”卡特小声提议道。
“在一个没有光照、地形又极为复杂的地洞内,枪支火炮能起到的作用十分有限,”罗兰打断了他的话,“那里既没有预设阻击地点,也没有可供参考的地图,若是遇上混合种,你觉得第一军需要付出多大的伤亡,才能击退那些怪物?”
首席骑士一时默然。
“这就是我们必须合作探索的理由——塔其拉的神罚女巫与女巫联盟正好能形成互补,由第一军负责断后,在探索过的要道口建立起岗哨,确保撤退路径的畅通,如此才是最为稳妥的做法。”罗兰顿了顿,忽然将音量提高了几分,“你们都听好了,不要跟我说实施这个计划有多么困难,你们就是为了解决困难而坐在这里的!如果办不到,市政厅也不需要无法达成我要求的人!”
他说到这儿望向市政厅总管,“巴罗夫.蒙斯!”
“是,陛下!”后者浑身打了个激灵。
“决算和后勤还有问题吗?”
“我想……没有了,”老总管擦了把脸上的汗,“五天后我就拿出一个方案来。”
“三天。”罗兰不容置疑道,接着他又将目光移向农业部长,“塞尼.达利!”
“在!”
“粮食库存不够,就从长歌区调取,水泥船多的是,明白了吗?”
“遵、遵命,陛下!”
“卡尔.梵伯特!”
“陛下,我会仔细检查矿区与炉窑群的地层稳定情况,确保不会发生垮塌事故。”建设部长连忙主动说道。
“很好……”罗兰笑了笑,“那么下一个。”
……
这一回,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当大臣意识到他心意已决时,计划任务很快分配了下去,没人敢再拖诿一句。
敲定完具体责任人后,接下来便是确定出发队伍。
随着帕莎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众人再一次惊慌失措,好在罗兰镇定自若的与触手怪物侃侃而谈的情景让大臣们找到了一丝慰藉,总算没有做出跳窗而逃的丢人之举。
大概是觉得反正已经应诺了陛下,把心一横闭着眼睛听就是,各部门部长纷纷埋下头,装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在避免和触手怪物目光交汇,仿佛那声音不是普通的交谈,而是能够夺人心智的地狱之语一般。
对此情况罗兰颇有些哭笑不得。
唯一平视光幕的伊蒂丝就成了人群中最醒目的一位。
甚至有一些时候,她还会尝试学着像罗兰那样,与塔其拉高阶女巫进行交谈。
巴罗夫也数次抬起头来,似乎不想让自己的对手如此抢风头,但始终没能开口插上一句话。
还好罗兰在这方面早已有所打算,并不需要市政厅的过多参与。
最终塔其拉同意派出五十名神罚女巫,与女巫联盟的主要战斗者并肩作战,第一军由布莱恩指挥,分出五百人参与这次行动。
余下驻守无冬城的军队则交给卡特暂时接管,继续防备零星骚扰边境的邪兽。
对探索计划达成一致后,罗兰正准备结束此次双边会谈,伊蒂丝忽然举起了手。
“陛下,我申请加入这次雪山探索队,和第一军一同前往西境大雪山。”
巴罗夫抽了抽嘴角,“你既不是女巫,又不是军队士兵,就不要给陛下添乱了。”
“我曾在骑士营中担任过剑术指导官,一般人很难在我手中撑下五个回合,邪兽也不例外,我完全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不为所动道。
罗兰好奇地问,“申请的理由呢?”
“神意之战离我们越来越近,而在坐的大臣却没有几个能说得出魔鬼长什么模样,地底异族又是什么模样。连对手都一无所知,又怎么能协助您管理好市政厅?有人会觉得那是第一军的事,自己主管的部门和神意之战毫无关系,可事实是,等到大战一起,无论是建设部,还是农业部,都会被卷入其中,为战争服务——因此只有知晓敌人的特点,明白自己在和谁战斗,才能更好的替您分摊事务。”伊蒂丝侃侃而谈道。
“你……”老总管想要反驳,却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好。
罗兰不由得扬起了嘴角,这倒是个有趣的说法,虽然有些强词夺理,却令他脑袋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若能把她的这番做法变成一种默认的规矩,即想要在权力之路上更进一步,就必须调往前线或临战城市历练一番才能获得晋升资格,说不定是个不错的主意。这样一来,至少能保证市政厅的官员不会轻视命运之战,亦不会胡乱发出一些离谱且不切实际的政令。
另外,伊蒂丝也确实有着作战的才能,让她跟随第一军行动并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他朝北地珍珠点点头。
“那么,做好出发的准备吧。”
“是,陛下。”她捋了捋耳旁垂落的发梢,微笑着行礼道。
“姐,你这是……打算出远门吗?”科尔康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伊蒂丝继续整理着手中的衣服,头也不回道,“并不远,就在西境晃悠一圈。”
“要几天?”弟弟走到她身旁。
“不知道。”
“没挑礼服,也没带束腰,连你最喜欢的胸衣都不带……”科尔打量着床上堆起来的衣物,“难道此行不是准备去拜访贵族,出席晚宴之类?”
“观察力有提升嘛,不过有些话可以不用说出来。”伊蒂丝侧头扫了他一眼。
后者顿时一缩,“这是你教我的嘛。”
“那我再教你一点,面对女士时要时刻保持优雅,谨慎考虑措辞,明白了吗?”
“可你是我的姐姐……”
“如果不是,你就已经吃到苦头了。”
科尔打了个寒颤,“我、我知道了。”
“很好,”伊蒂丝耸耸肩,“在市政厅工作的感觉如何?”
“还行……我按你说的,没有透露贵族身份,平常也只是书写和记录,并没什么难处。只是我不明白……”弟弟迟疑道,“你为什么不把我安排到你的部门里?”
自从上次观看过炮火演习之后,科尔康德终于打消了返回永夜城的念头,两人也从外交楼搬到了一栋靠近城堡的宽敞住宅中,算是成为了无冬城的正式居民。作为一名接受过传统教育的贵族,在市政厅找到一份文书工作并不困难,加上父亲从北境调来的近百名学者和侍从,如今她在市政厅中也算有了自己的人手。
尽管这些人不会一直留在这儿,但陛下绝不会拒绝北地不断派来学习新制度的有识之士,她清楚那名年轻的君王对人才多有么渴求,愿意全力为他输送管理者的,目前仍只有北境一地。只要保持更替,她就始终能在陛下的新政体中占据一足之地。
“因为没有必要,而且容易出现差错,”伊蒂丝微微一笑,“总管大人平时可没少盯着我,若是把你调过来,又让他找到你的岔子,无论我帮不帮,都会陷入被动。而康德家的荣誉受损,也会影响陛下对我的看法。”她顿了顿,“哪怕我们之间的关系再疏远,对于外人来说,依然是一个整体。所以今后无论你做什么,都要明白,你所代表的不只是自己一个人。”
科尔低下头,露出一副沉思的表情。伊蒂丝也不知道他能明白多少,但这种事情她没法帮助对方去了解,即使封地贵族在新政体中已不复存在,可血脉与姓氏的影响仍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短期内会比之前还要引人注目。
就像太阳落山之后,月亮便成了最明亮的天体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点头,“我会注意的。”
父亲对次子的评价是胆怯、优柔寡断、不善武力,并不适合成为家族的领路人。特别是第一点,在领主随时都要带着骑士们保卫家园,或者出行劫掠的年代,畏畏缩缩的行事风格很容易招致下属的不满。
伊蒂丝知道父亲还有一点没说。
那就是科尔康德像他自己。
如果不是提费科打破了北境的秩序,急于扶持根基不深的贵族成为盟友,康德家族恐怕仍旧待在北地一角,远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
所以父亲才会在她身上寄予厚望。
但对于无冬城来说,这些缺点都变得无关紧要了……相反从一定程度上,倒变成了种优点,例如谨慎、不张扬、学习速度快,都适合待在市政厅工作。
从一群平民手持雪粉武器,仅用一天时间攻克王都的那一刻起,个人的武力和勇气便已不再重要,这亦是她从一开始就坚持要把弟弟留在无冬城的原因。
“对了,姐,”科尔随手拿起一件长裙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你到底要去哪里?我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么大的屋子里,怪无聊的。”
“当初可是你要求买一间大房子的,五百枚金龙即便对我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你现在却觉得太大了?”伊蒂丝冷声问。
“不……没、没有……我很满意,”科尔吓得差点把衣服掉在了地上。
“等到明年夏天,三弟也会来无冬城的,到时候你就有伴了。”她打量了对方两眼,意外的发现遮在科尔身前的裙子竟与他十分搭调,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个有趣的念头,“至于我去哪里,是无冬城的机密——不是不能告诉你,但按照老规矩,你得付出一定的代价。”
科尔犹豫了片刻,这种以报偿换情报的小游戏他并不陌生,受到的捉弄也不少,但最后好奇心仍然压倒了心中的那一丝惧意,“我想听。”
伊蒂丝扬起了嘴角,“西境大雪山,同第一军一起行动。”
他诧异道,“你是说赤水河的源头吗?那里有什么?”
“未知的混合种怪物,或是异族敌人,总之遇到什么都不稀奇,”她将会议中有关塔其拉遗民提供的情报简单讲述了一遍,“而我们也多了一群触手盟友,怪物对怪物,还真是让人充满期待。”
“等、等等……”科尔张大了嘴,结结巴巴道,“你一点儿都不害怕吗?陛下居然和怪物打上了交道,就算是魔鬼,也不会长成你说的那副样子吧!”
“所以呢?”伊蒂丝不以为意地摊开手,“这不是件好事吗?”
“好事?”科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姐,你没问题吧?”
“嗯?”
“不,我的意思是……”
她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们投效国王陛下的目的么?”
“因为……更高的权力?”科尔小心翼翼回道。
“不够准确,但也不能算错,”伊蒂丝目光灼灼地望向他,“而权力来自于广阔的土地和领民,如果连古代人、异族、甚至魔鬼都站到了陛下这一边,那岂不是说明我们能分享到的权力也能遍及人类之外的地域?”
科尔倒吸了口凉气,显然被这个说法惊呆了。
“管理一个村庄的小贵族,可以叫出每个扈民的名字;而一座城镇的领主,则很难做到这一点。领地中的居民越复杂,便意味着这个领地越博大……至于将异族纳入治下的君王,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既然一开始离开北境的原因就是嫌公爵之地实在太过狭窄,现在又为何要因这种事情而担心?”
科尔站在原地,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可是……”
“可是它们终究和我们不同,对吧?”伊蒂丝撇撇嘴,“只要陛下占据了主导地位,到时候还不是他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么。”
科尔仿佛感到暖气充盈的房间中多了一丝寒意。
“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你偿还报酬了,”北地珍珠微眯眼睛,指着长裙一字一句地说道,“穿上它给我看看吧。”
这是一个漫长的梦。
一个洛嘉知道是梦的梦。
四翼雄鹰坠地的瞬间,身体已将那一刻的反应和苦楚深深记忆下来,双腿被压断,骨头像是石磨转盘下的麦粒——尽管她没有种过麦子,却看过族人如何处理这种从北方购买来的食物。
毫无疑问,别说是战斗,她后半生连站起来都无法做到了。
但现在,她还站着。
所以这是一场梦。
只有在梦里,才能扭转现实。
洛嘉深吸口气,望向前方。脚下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沙路,每走上一阵子,就能遇见一个对手——没错,她这一生中所击败过的对手,现在正依次向她走来。没有嘲笑,也没有讥讽,它们一个个同她擦肩而过,然后消失在身后同样没有尽头的黄沙之中。
最开始是一只沙虫。
那是她十二岁第一次狩猎的结果。
它在沙地里潜行时,会留下一道明显的轨迹,这时候也是最容易将它揪出来杀死的时刻,一旦安静的潜伏下来,便很难发现它的位置。然而事实上,沙民才是沙漠里最狡诈的猎手,她将自己伪装成一丛灌木,等到沙虫靠近时,用长矛刺进热砂中,直接将它的脑门扎了个对穿。
这个记录超过了她的哥哥和姐姐,即使在铁砂城大氏族里,也算得上是极为优秀。正是此次狩猎,让她喜欢上了对峙与搏杀的畅快感。
这一回,沙虫并没有潜入地下游走,而是抬着脑袋,如蛇一般在沙面上缓缓滑过。有那么一瞬间,洛嘉甚至觉得它会朝自己喷出一口酸液,把她腐蚀得面目全非。可最终什么也没发生,它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越过了她。
接下来是毒蝎和沙漠之狼……她的第二和第三个对手。
前者离她而去,后者却停了下来。沙漠之狼犹豫片刻后摇着尾巴走到她身边,嗅了嗅她满是茧子的赤脚,接着转过身,同她并肩而行。
洛嘉想起来了,那是一场残酷无比的挑战——莫金女性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决斗者,付出的努力得比男性大得多。她马不停蹄地狩猎了一大堆沙虫与毒蝎后,将目光放在了狼群身上。
只是集体行动的狼群远比她预想的要可怕,一场沙尘暴冲散了队伍,等到风暴平息,密密麻麻的狼群出现在地平线上。
被包围的沙民奋起反抗,但仍敌不过从四面八方扑上来的利爪和獠牙。族人一个个倒下,她原以为自己会葬送在这里,却没料到在最后关头,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占据了她,接着,她觉醒成了神女。
一只巨大无比的狼王。
她伫立在被鲜血染红的黄沙之中,俯视狼群,视线所到之处,狼们无不倒伏,就如同向主宰它们命运的神明下跪致意一般。
觉醒之后,这条路忽然变得宽敞了许多。
同龄的佼佼者、氏族武师、身经百战的勇士……他们一个个迎面走来,又一个个消失,洛嘉的心也渐渐缩紧起来。
或许当最后一个对手经过她身边时,这场梦也就结束了。
还能行走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她想让自己的脚步再慢一些……但并没有任何作用。
没过多久,大地变得阴暗起来,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掠过她的头顶。洛嘉抬起头,看到了四翼雄鹰的身影。
最后的时刻,到了!
与此同时,身边的沙漠之狼发出一声咆哮,身形也猛地膨胀起来,迎面朝天空霸主扑去。
两只巨兽猛得撞在一起,鲜血和羽毛四散飞溅,似乎想要完成在灼火高台上那场尚未分出胜负的决斗一般。
洛嘉屏住呼吸,凝视着自己的落幕之战——每一次搏杀,她的身体都会忠实地记录下感受所有感受,这也是她成长速度远超过一般人的原因。如果再和这怪物打上一场,她坚信自己能坚持得更久,甚至不等灰烬插手,便能一口咬下对方的头颅。
可惜她等不到这个机会了。
战斗很快进入白热化,洛嘉想要冲上去与巨狼并肩作战,但发觉身体却完全无法动弹,就连双脚都开始失去知觉。
她意识到,梦要醒了。
这种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浑身颤抖起来。
不,她不想下半生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度过!
她想要站起来!
想要继续战斗下去!
然而禁锢的感觉越来越强,已经从双腿蔓延到了颈部,此刻连移动下脖子都无法做到。
忽然,沙漠之狼的腹部被鹰嘴啄开,顿时发出一声悲鸣——它拖着肠子蹒跚两步,无力的朝洛嘉所站立的方向倒下,哪怕失去了还击能力,也依然用宽广的背脊替她遮挡住了敌人接下来的全部攻击。
那一记记啄击就像是敲打在她的心头一般。
不——————!
洛嘉猛得睁开眼睛,坐立起来。
刹那间,沙路和巨兽消失得无影无踪,身边响起了侍女的惊呼声,“公主大人……您、您醒来了!”
没错……她恍惚了一阵,梦醒了。
她最后站立着的时间也……等等,洛嘉不由得一愣,她分明看到侍女慌慌张张地跑到床边,擦拭着她身上冒出的冷汗。老旧的帐篷顶,墙上挂着的刀兵,以及熊熊燃烧的火盆,无一不清晰无比。
单凭一只眼睛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左眼,触感竟是完好无损。
不对,不止是眼睛,两只胳膊同样无碍,身上没有一丝酸痛感,就连双脚也……
洛嘉猛得掀开被子,从床上翻身而下,然后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这是……”她望向被吓了一大跳的侍女。
“那群北方人带、带来了新的神女,治好了您的全部创伤,”侍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她连草药都没有用,光用手一抚,您的伤口就重新愈合起来。”
「灰堡的无冬城,有一名女巫叫娜娜瓦。她拥有治愈任何伤势的能力,哪怕是只剩下一口气,或者手脚全断,她也可以让伤患恢复如初。」
洛嘉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灰烬的话语……原来如此,她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安慰之辞,而是真有如此神奇的女巫。
“她们人呢?”洛嘉飞快地披好外套,“我得去好好感谢她。”
“已经走了。”
“什么?”她眉头一皱,“那灰烬呢?”
“也不在铁砂城了,傲沙氏族两天前带着第一批沙民去了灰堡南境。”
“是么……”狼女的动作慢了下来,“我到底昏迷了几天?”
侍女怯生生地伸出三根手指,之后又加了三根。
“六天么……还真是一个漫长无比的梦啊,”她感叹了一句,“这段时间里铁砂城还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么?”
“有,怒涛氏族吞并了遭受重创的黑水氏族,然后向我们发起了神圣挑战……”小姑娘的神情有些低落,“族长大人他、他没有接战,而是直接认输了。狂焰的排名已经掉到了第三位……我们也不能继续住在这座石堡里了。”
“是吗?”洛嘉挑了挑眉头,“我去见见父亲。”
“啊……等等,公主大人,您的兜帽和斗篷!”侍女捧着一叠衣服追到门口,“最近石堡里多了很多外人,有些是来找族长大人商议事情的,还有些是……”她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变得细若游丝。
“是来赶我们走的,对吧?”洛嘉伸手摸了摸头顶的尖耳朵,随后朝她一笑,“留着吧,我不需要它们了。”
“诶?可是——”
在未成为族长之前,尽可能隐藏住非人的特征,即使是神女,异于常人的外表也会招来排斥与猜忌——这是来自父亲的告诫。但走过梦中那道长长的沙路之后,她已经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半人半兽?怪物?
那并不妨碍她继续战斗下去,对吧?
洛嘉摆摆手,没有再解释,而是径直朝石堡顶层大步走去。
一路上,她看到不少皱眉苦脸的族人背着行囊来来回回,显然对即将离开这座石堡感到不舍和难过。
一旦滑落到第三,不仅分配到的石堡房间要小上许多,一部分人甚至无法再居住其中,必须得迁至外街营区。尽管那里仍然属于铁砂城的范围,但生活显然不及核心区这么方便。
毕竟围绕绿洲与湖泊的几块有限领地,都被大氏族的石堡占据了。
洛嘉将这些人的神情一一记在了心里。
来到父亲常待的寝宫门口,侍卫见到她顿时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公主大人,您的伤……真的好了!”
“嗯,好得就跟以前一样,”洛嘉笑了笑,“父亲在房里吗?”
“族长大人一直都在,只不过……”侍卫有些犹豫,“里面还有其他人。”
不用问那些人是谁,她也已经猜出了一二。
透过门板,里面的争执声清晰可辨。
“不是说好的三天时间吗?为什么到了今天仍然没有把主堡空出来?”有人大声道,“难不成你们想违背三神的誓约?”
“注意你的态度,喀布察!”回话的似乎是她的大兄洛汗,“你们既然吞并了黑水氏族,就该先让他们把地盘让出来,我们才好迁入。现在那座石堡里还挂着丧布呢,你让我们现在就搬进去?”
“你们可以自己派人去撕,族长大人只想看到结果,不想听你们解释!”
“你——!”
“呵,既然在神圣决斗中认输,就不要再摆出以前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你们的族长还没发话呢,你算什么东西,滚到一边去吧。”
“说得没错,不服的话,我们可以再打过一场啊!”其他人应和道。
“噌——”
随后是一片刀剑出鞘的声音。
侍卫也拔出了武器,正想进去助阵,却被洛嘉拦了下来。
“交给我吧。”
“可是……”侍卫蠕动了下嘴唇,最后在她不容置疑的眼神面前低下了头,后半句话也咽了回去,“我明白了,大人。”
洛嘉推开门,沉着脸走进屋内。
怒涛氏族的几名武士有恃无恐地抱臂而立,毫不在意颈脖边亮晃晃的刀尖,显然笃定狂焰不敢动手。
而事实也是如此,无论是大兄洛汗还是父亲的侍卫,都只敢将兵器抵在对方要害之处,却不敢擅自斩下,如此一来,狂焰反而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古尔兹.焚火则坐在一张方桌后,眼中倒映的火光阴晴不定,气氛一时肃静无比。
“都把东西收起来吧。”
她的声音打破了这份紧张的对峙气息。
古尔兹立刻露出了笑容,“你总算醒来了。”
“三妹,你……这……不,我是说……太好了!”洛汗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众人身边,话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从他的表情上一时看不出是意外还是惊喜。
洛嘉心中瞬间明悟了一些事情,看来父亲并未把北国神女的消息完全透露出去,除了那些照顾她的人和父亲身边的侍卫外,恐怕大多数人此刻还蒙在鼓里。
连大兄都如此意外,就更别提那几名怒涛氏族的武士了。
“洛、洛嘉?你不是……在神圣决斗中身受重创了吗!”
“这不可能!我明明看到她被拖下高台时,双腿已经压成了一滩烂泥!”
“那是什么……狼的耳朵和尾巴?”
“简直是个怪物!”
她不为所动地一步步走到怒涛武士身边,而后者明显没了之前的镇定,“不管如何,狂焰已经在灼火高台上向怒涛认输,这是三神见证的结果!就算你们想要再次发起挑战,也得等到六个月之后!”
为了避免刻意认输而保全实力,投降者六个月内不得向胜利者发出挑战申请,这是所有沙民都认可的规则。
“我们会遵守这一结果,正如我们信奉三神一样。”洛嘉的回复让武士们稍稍缓了口气,只不过还未等他们彻底放松,后半句话又让气氛重新紧张起来,“那么……谁是喀布察?”
“我就是!”为首的怒涛武士硬着头皮向前迈出一步,“怎么,既然遵守决斗结果,就应该早点搬出去,你们已经不再是氏族之首,难道还想继续占着这座石堡不成?”
回答他的是一记迎面直拳。
尽管喀布察也是一名决斗好手,但在瞬间变大的狼爪面前,依旧毫无抵抗之力。他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出去,直接撞破了寝宫的门板,像块破布一般摔落到室外。
“你——”其他人怒目而视,却没有一个敢冲上来。
“即使狂焰降为第三氏族,族长的威严也不是你们能够触犯的,更何况这里还是氏族腹地,谁容许你们如此放肆了?”洛嘉喝道,“这一拳只是一个教训,都给我滚出去!”
局势在她踏入屋内的那一刻起便发生了逆转——怒涛此前的挑衅建立在吞并黑水后实力大增的基础上,无论是神圣决斗,还是私底下的较量,都有把握胜过狂焰一头。但当狂焰三公主完好如初的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个把握就不复存在了。哪怕对方在半年内不得发起神圣决斗,光是一条巨型沙漠之狼时不时偷袭骚扰怒涛氏族,造成的损失都会让他们难以接受。
毕竟是他们冒犯在先。
对于沙民来说,复仇同样神圣。
怒涛武士们扶着满脸是血的喀布察离开了,走的时候连一句话也没说。
“父亲,三妹既然安然无恙的话,我们六个月后就能重新回到这座石堡了吧?”洛汗兴奋地握紧拳头道,“或者您再跟怒涛族长交涉一番,说不定连搬迁都省了——反正没有取胜的机会,他应该会卖您这个人情的!”
其他侍卫也一脸激动,“对啊,王子大人说得没错。”
“我这就去让大家停下来。”
“还有,别忘了把那些留在石堡里的怒涛氏族赶出去。”
“还有他们带来的东西,叫他们一同搬走!”
大家七嘴八舌道。
古尔兹.焚火咳嗽两声,将目光望向女儿,“你怎么看?”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不少,所有人都在等待三公主的回答,洛汗脸上则轻咬嘴唇,双眼中露出一抹黯然之色。
洛嘉却没有在意这些,她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说道,“父亲,我是来向您告别的,我要离开这里。”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三妹,不……你在说什么?”洛汗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离开这儿?那氏族怎么办,神圣决斗怎么办?你到底要去哪里?”
洛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父亲。
古尔兹不由地苦笑了一声,他长长吐出口气,朝其他人摆摆手,“都出去吧,让我跟她单独谈谈。”
“父亲……”洛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将后半段话咽了回去。
侍卫尽管同样十分惊讶,不过洛嘉毕竟是族长的女儿,他们带着疑惑的神情,忠实地执行了命令。
很快,房间里只剩下父女两人。
“你想去北国?”古尔兹直接问道。
“是,”洛嘉也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我会先去灰堡南境,找到灰烬后,再跟着她前往无冬城。”
“那狂焰氏族怎么办?”
“去南境定居,那儿绿洲遍地,也无需为争夺水源和食物而相互厮杀。”她停顿了片刻,“其实您早就这么打算了吧……所以才没有接受怒涛氏族的挑战。”
古尔兹挑了挑眉头,不置可否。
洛嘉接着说道,“对手强大并不是您让步的理由,在我还未觉醒成神女前,狂焰就已经占据了氏族之首的位置几十年。哪怕吞并了黑水的怒涛确实强大,甚至胜过狂焰一筹,您也一定会让对方付出刻骨铭心的代价——我们一直是靠着这样的气势,才在铁砂城最大的石堡中站住脚跟的。”
“因此您没有接受决斗的唯一理由,只是因为争夺铁砂城序位的神圣决斗已没了意义。族人可以为了氏族的前路而浴血奋战,但若是因为一场没有意义的争斗,而让那些年轻骁勇的武士流血牺牲,您不舍得这么做……我说的没错吧,父亲?”
古尔兹板着脸瞪了她好一会儿,才抑制不住的翘起嘴角,连连摇头道,“我真不知道你是天生聪慧还是像狼一样敏锐,或许两者都有之?事实上,我一直拖着搬迁之事,就是想等你醒来后问问你的意见。”
“我并不懂这些,也跟您说的聪慧和敏锐无缘……我只是相信自己的拳头,”洛嘉抖了抖长耳朵。
“拳头?”
“嗯,只要和我打过一场,我就能感受到对手是个什么样的人。小时候,可是您亲手教我如何战斗的,从拳脚到刀剑我都挨过,自然能猜到您的打算。”
“还真是令人欣慰的说法,”古尔兹哈哈一笑,“那灰烬呢?我们也能相信她吗?”
“她就像是一座山一般,高得让人绝望……但山向来沉默寡言,也不屑说谎。而且从她身上,我感受到了守护的信念,”洛嘉缓缓说道,“能被她守护的人,一定会感到非常温暖和安稳吧。”
“听你这么说,我也安心多了,”古尔兹仿佛下定了决心,“既然都要去南境,你何不再多等几天,跟我们一同上路?”
“我一刻也不想等,父亲……只要对着北边,我就能感到心跳得厉害,”洛嘉按着胸口道,“它在催促我尽快启程。另外比氏族先到一步的话,也能看看他们是否真像宣传的那样,让每个沙民都能享有一片绿洲。”
“你刚才还不是深信不疑么?”古尔兹笑道。
“我相信的是灰烬,而不是那位身居幕后的「大酋长」,灰烬不会说谎,不代表她不会受人欺骗,”洛嘉扬了扬拳头,“如果灰堡之王敢骗我们的话,我一定会让他好看!”
“倘若卓尔银月说的都是真的呢?大酋长视莫金沙民如同北国的子民一般,你会向他效忠吗?或是侍奉于他,就像你的母亲那样?”古尔兹饶有兴趣地问道,“要是你只想和他的手下打个痛快,恐怕他也不会欢迎你吧。”
“我……我才不会!谁会看上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啊!”洛嘉尾巴上的短毛顿时炸立起来,眼睛也不自觉地偏开了视线,“而且听灰烬说,那里有着极为强大的异族敌人,我正是冲着这点去的,跟投效没有任何关系。就算需要治疗女巫的帮助,我也会支付疗伤费用的!”
狂焰族长没有再逗弄下去,而是向她招招手,“到我这儿来,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洛嘉走到父亲跟前,像往常一般伏下身子,将头靠在了他的双腿上。
后者爱怜地轻抚她的头发与毛茸茸的耳朵,低声道,“你还会回来的,对吧?”
“嗯,”洛嘉闭上眼睛,“灰堡人既然能来铁砂城,我也能来,如果迁到南境的话还要更近一些,我会经常回族里瞧瞧的。至于族长之位,您不想当了的话,就交给大兄吧。他实际上比我更适合这个位子,不需要靠流血去争夺绿洲的话,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领袖的。”
“这时候就别提那些了,”古尔兹嘱咐道,“就算没时间回来,也别忘了写信——既然我们搬到了北国,学学他们的做法也不坏。”
“您不嫌我字写得丑?”
“傻瓜,”他哼了声,“族人离开家园时,总会留下点东西。你要不想留字,就把头发留下来好了。”
“唔……那还是留字吧,”洛嘉摇着尾巴道。
……
入夜之后,她背着一个比自己还要高出不少的包裹走出了铁砂城。
没有人送行,甚至没几个人知道,狂焰的神女即将踏上属于她的旅程。
穿过外围的小绿洲,走进寂静而冷清的沙漠,她环顾四周,确认附近再也没有人烟后,脱下了身上的衣服。
将一间间衣物折叠好塞进行李里,洛嘉缓缓站起,迎着寒风赤身而立。
她并不觉得寒冷,而是有一种莫名的感觉正流淌全身——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在抚摸着她,而那些束缚着她、遮掩着她的东西已不复存在,在这寒风中,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她。
接着绒毛从体内伸出,身形不断扩大,数息之后,一只巨大的沙漠之狼出现在这片广漠的沙海之中。
她仰起头,发出了畅快的长啸。
“嗷嗷嗷嗷嗷————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
声音在沙漠上空回荡不息,洛嘉相信,狂焰氏族也一定听到了她的呼喊。
原本显得沉重的包裹已变得小巧玲珑,她低下头,轻轻叼起固定包裹的皮带,辨别了下方向后,撒腿朝着灰堡南境奔去。
就在冬暮的最后一天,无冬城与塔其拉遗民组成的混合考察队终于启程出发,前往西境以西。
罗兰站在码头边,目送搭载众人的水泥船缓缓离开码头。
此次考察可以称得上是有史以来最为复杂的一次行动,第一军、女巫联盟与塔其拉女巫将互相配合,彻底搜索大雪山。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在三天后抵达赤水河源头,然后选择一处背风港扎下营地。
届时先头部队会利用玛姬的魔力方舟寻找遗迹的方位,再由控制吞噬蠕虫的芙兰在山壁上开出一条通道来,供大部队进入。
这个方案简直就像是摸金校尉开凿盗洞潜入先人遗留下来的墓穴一般,对于大雪山中可能存在的文明遗迹,罗兰好奇得心里直痒痒。可惜自打有了上次被魔鬼投矛穿胸而过的经历后,温蒂和书卷死活也不答应他一同前往的想法。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考察队会降低戒备等级——考虑到雪山附近可能会出现曾在迷藏森林里现身过的隐身邪兽,罗兰把夜莺也派了出去。毕竟队伍一旦拖得很长,希尔维就没法做到一个人照看到全队,特别是在需要分头行动的情况下。塔其拉方面也拿出了最后三颗五彩魔石,用于侦查任何拥有魔力的单位。
据帕莎称,只要具有魔力,头顶上就一定会出现光柱,魔鬼和混合种邪兽也不例外,只不过它们的光柱特别细小罢了。
五十位神罚女巫,五百名第一军士兵,加上一大批高阶觉醒者,这份力量放在大陆上绝对是所向披靡的那种。若此次行动大家都能顺利归来,无疑会给今后普通人、超凡战士和各类女巫间的混编作战打下基础。
“我们回去吧,”罗兰摸了摸鼻子上的雪花,朝安娜说道。
“嗯,”后者抬起头,盈盈一笑道。
在夜莺离开的这段时间内,守护国王的任务交到了安娜手中——不过对于彼此已经非常熟悉的两人来说,时刻待在一起的贴身保护并没有任何不适之处,而是成了一件颇为自然的事情。
罗兰拉起她的手,朝城堡走去。
……
进入大厅时,他意外地看到了菲丽丝的身影。
“你居然没有跟随她们一起前往大雪山?”罗兰挑眉问道,“我还以为你会对探索地底遗迹更感兴趣。”
“您说得没错,不过帕莎更希望我留下来。”菲丽丝耸耸肩,“我最熟悉城堡情况,您的手下也对我有基本的印象,既然要担任保护工作,我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留下一名神罚女巫驻守城堡正是塔其拉方面提出来的要求——安娜的能力虽然强大,但面对神罚之石时完全发挥不出作用,同时她的战斗天赋远不及其学习能力,一旦失去能力,两个人都有可能陷入危险之中。考虑到这一点,帕莎坚持安排一名神罚女巫担任前排保护者。
可以随意控制禁魔领域的她们几乎是任何女巫的克星,不受伤痛困扰的身体则能在极为苛刻的条件下战斗,哪怕敌人是超凡者,神罚女巫也不落下风。
“那么麻烦你了,”罗兰习惯性的回道。
“这是我该做的。”她点头道,“一般情况下,我都会待在大厅里,如果发生意外,我将尽最快速度赶到您身边。”
他知道对方这么做也是出于避嫌考虑,第一层到办公室有着充足的缓冲空间,使得保护者与被保护者之间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倘若塔其拉方面执意要把守卫者安排进办公室,哪怕其目的真是为了他的安全,也只会令人徒增不快。
帕莎最终选择留下与女巫相处更久的菲丽丝,应该也有着这方面的考量。
当然,尽管神罚女巫是最强大的一道保险,罗兰也不会将自己的安危全部寄托在盟友身上。在城堡每层的楼梯口和卧室门口,都安排了亲卫与第一军看守,每八个小时轮换一次,确保防御万无一失。
回到办公室,书卷正站在落地窗边等他。
“陛下,”她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将一纸报告递到他跟前,“莉莉的分支能力已经确认了。”
“哦?”罗兰眼睛一亮,接过报告仔细查看起来。
冬天马上就要过去,虽然邪月尚未结束,但大多数女巫都已平安地度过了她们的觉醒日。其中最为特别的便是莉莉,她在一周前迎来了魔力上的“成年”。
和露西亚一样,罗兰亲自陪伴她接受了成年日的洗礼——除开魔力水平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外,更令人欣喜的是,她感受到自己的能力多了一些东西。
莉莉无疑是个幸运儿,在成年之日,她觉醒了属于自己的分支能力。
不过事后她却没能快速领悟分支能力的用法——和主要能力不同,分支能力更难被察觉,而且与女巫的感应也远没有前者那般强烈。例如书卷成年两年之后,才逐渐掌握魔力之书的用法。
但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根据爱葛莎的经验,遇到这种情况只要反复使用主能力,然后慢慢摸索就行了。
很少有女巫会觉醒与主能力毫无关系的分支能力,换句话说,主能力是根的话,分支能力便是枝桠和叶子,能从一定程度上补充和强化主要能力。例如希尔维的魔力辨识和索罗娅的画笔,莫不是如此。
罗兰看完报告后惊讶道,“她如今能把母体收入体内,从而令其一直存在?”
“而且不限一只,”书卷点点头,“这是莉莉在一次试验中偶然发现的,同化后的母体通过肢体接触,钻入了她的身体,并且潜伏下来。她本以为再次召唤母体会令前者消失,可事实上……它依然能在莉莉的意识下重新钻出体外,并继续同化其他细小生物。”
罗兰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意味着什么——二次进化后,小姑娘尽管能将母体变成特定的微生物,但前提是她必须能够看到对方。而分支能力却简化了这一过程,把「现场看到」变成了「曾经看到」。也就是说,现在她能够预先将转化好的母体收集起来,等到需要用时,再放出相应的虫群就好,其便捷程度有了大幅提高。
可以想象得到,随着显微镜精度不断提高,莉莉携带的各类母体也会愈发丰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移动的“活体生化炸弹库”。
一个天然无害的辅助女巫在无冬城的培养之下生生变成了潜在杀伤力惊人的战斗女巫,这让罗兰颇有些哭笑不得。还好她属于女巫联盟这一边,他不由得暗想,就是不知道魔鬼是否也会受到疾病的感染?
书卷告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了他和安娜。
罗兰摊开一本写到一半的教材,打算将其补完,提起鹅毛笔,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发现自己总会不自觉望向安娜,就好像视线被她的身影吸引了一般。
“怎么了?”后者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放下手中的零件,抬头笑问道。
“不,没什么。”罗兰轻轻摇了摇头,“如果你觉得待在这里无聊的话,我们就去北坡山后院吧。”
她抿嘴道,“一点儿也不无聊,我在这里同样能完成手头的工作,最重要的是,只要你陪着我,在哪都是一样。”
这种让人略感害羞的话,也只有她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了。
“嗯。”罗兰笑着应了一声,没有再坚持下去。
他知道安娜一定不会说出违心之语。
作为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认识的女巫,罗兰已深知对方的心性——除开讨论学术问题和床笫间的私语外,大部分时候安娜总是一副安静沉稳的模样,特别是在她专注于正事时。但他一点也不觉得沉闷,无言对于他们两人来说,同样是一种交流。
特别是偶尔间的眼神接触,已将彼此想要表达的意思表露无疑。
罗兰干脆放下鹅毛笔,心安理得地欣赏起对方认真的模样来。
她的侧影任何时候都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亚麻色的发梢长了不少,已经快要遮住她白皙的颈脖,蓝色的眼眸仍如湖泊般清澈。一件蓬松的浅黄色毛衣套在身上,加上舒适的黑色绒布直筒裤,显得青春而活泼。这套充满现代气息的衣饰打扮,自然也是出自他的手笔。
为了能在办公室里工作,安娜已事先将精确调整过成分比例的金属锭切割成巴掌大小的立方体,之后只需托人运到城堡,再用黑火进行加工即可。看到一块块金属锭在黑火翻飞下快速变成整版整版的零件,罗兰也忍不住暗自赞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所展现的技巧与加工水平已同艺术无异。
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零件最终会被送往工厂,成为众多机械或武器上至关重要的一部分。
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他清楚黑火的长度和宽度都是由魔力来控制的,而召唤多条黑火从不同角度进行切割,比同时让左右手撰写不同的内容更为困难,其精神凝聚程度要求极高。能日复一日的全身心投入到这份工作中,恐怕也只有安娜这般认真的性格能做到。
比起那个最初在城堡花园中苦苦练习操控火焰的女孩,一切无疑变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就这样,一天时间很快过去。
夜幕降临,罗兰抱着安娜陷入熟睡后,另一个世界才刚刚醒来。
……
他打了个哈欠,偏头望向床边矮柜上的台历。
时间正指向10月14日,星期六。
尽管梦境世界的时间流逝要比现实世界快上不少,但他并不是每一晚都会进入这个世界。只要不做梦,此处的时间便是静止不动的。
走进客厅,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
“今天怎么起这么晚?”洁萝一边嚼着油条一边问道。
“放假嘛,大人夜生活多,睡懒觉正常,”他走进卫生间,拿起口杯和牙刷,“你等下要出门吗?”
“不出去,我要写作业!”小丫头回了一声,接着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嘟囔道,“什么夜生活,明明回得比我还早,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既没有朋友,又没有事业的失意大叔……”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他听到,明显就是对方故意的。
罗兰差点被漱口水呛到,之前叫叔叔就已经很过分了,现在居然成了大叔?他看了看镜子,其模样和现实世界并无太多区别,怎么瞧都是二十三、四岁,就算背心短裤的打扮寒酸了点,也没那么不堪吧。
只能归结于小孩子的眼光太差罢了。
他决定不去跟一个黄毛丫头一般计较,“那待会帮我开门,我要出去一趟,就不带钥匙了。”
“知道啦!”
等到他洗漱完毕,洁萝已经吃完早餐,回到了自己房间。
罗兰慢悠悠地坐到餐桌前,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今天是他约定和嘉西亚见面的日子。
经过数个月的折腾,能够买到的专业教材和资料基本已经收集齐备,都堆在了他的卧室里,之后只要抄录过去就行,不过探索记忆碎片的计划却碰了壁。
灵魂之楼里没有哪个住户愿意轻易租借房屋,到目前为止只成功了两次不说,记忆之门里的片段也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内容。一想到这栋楼里拥有两千多户居民,单靠贩卖盔甲恐怕难以提供如此大额的资金——毕竟他无法把盔甲当成真正的古董货来卖,那样引起警方注意的可能性不比他直接冲入别人家中强行搜查的几率低多少。
想来想去,可靠的途径无非两条:要么增加收入来源,要么扩大名望。
如果能像嘉西亚那般在筒子街区赫赫有名,无论是租借还是劝人搬离都会方便很多;或者赚取足够多的钱财,把整个筒子楼买下来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而不管是哪一点,目前看起来最有可能实现的手段,便是加入武道家协会。
听嘉西亚介绍说只要参与猎杀堕魔者的任务,就会有丰厚的报酬,而强大的武道家愿意登台亮相的话,协会更是会全力支持。只是提到报酬一事时,她的神情颇有些不屑,就好像他们所做的事全是为了保护人类不受堕魔者伤害,而非为了钱财一般。
罗兰对此举大义表达了钦佩之情,并详细地询问了具体的酬金规则。
本身他就不大乐意为这个讲究责任与奉献,其行径却和幕后阴谋策划者有几分相似的古怪组织打工,更别提打白工了。若不是尝试了几个月探索进展都收效甚微,他也不会决定加入武道家协会。
等到十点整,他穿上一套正装出了门——尽管约定的地点就在0827号房间,但好歹是向协会递交正式申请,自然不能太随意了。
只不过还未等他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尖叫。
是洁萝发出来的。
罗兰愣了愣,刚回过头,便看到小丫头一脸惊慌失措的从公寓里跑了出来。
“怎么了,有老鼠?”
“屋、屋子里突然多了一个人!”洁萝指着大门结结巴巴地说道。
“人?”罗兰皱起眉头,回到0825门口探头一看,顿时愣在原地。
只见一分钟之前明明还空无一人的客厅中央,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名陌生的女子。
她有着一头褐黄色的长发,刘海向一边分开,露出半个额头。五官看上去十分柔和,给人一种温婉动人的水乡女子之感。但在这种情况下,越是漂亮便越发显得诡异——女鬼不都是走温柔飘逸风格的么。
而且她身上的那套长袍未免也太过老旧了一点,不单走线粗糙,袖口和袍角都已破破烂烂,简直就像是从废品站里捡来的一般。
“我、我听到你出门的声音,想检查下你有没有把门关好,回过头就看、看到身后突然多了一个人!”洁萝的脸蛋上没有一丝血色,显然被吓得不轻。
女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她抬起头朝门口望来,神情顿时一变。
罗兰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准备迎接对方的攻击。
没料到她接下来的话让他大吃一惊,“罗兰……陛下?”
啥?
陛下?
“呃,你是……”他试探道。
“我是菲丽丝,陛下,现在是什么情况?”女子眼中的迷惑和不解一点也不比他少上多少。
菲丽丝?罗兰心中刹那间犹如电转,一连串疑惑接连浮现,那个守在城堡大厅里的神罚女巫?她为什么会被接入梦境世界?难道这个世界正在从封闭转向开放?安娜呢,她为什么没有出现?
“等等,你们认识?”洁萝发现了不对劲之处,“陛下又是什么……你们在玩角色扮演吗?”
“咳咳,她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罗兰忽然意识到现在并不是发愣的时候,“至于陛下,不过是开玩笑的说法罢了,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叫什么都不奇怪。”
“亲戚?”见不是孤鬼幽魂,小丫头的胆量迅速回复到了正常水平,同时质疑心急剧增长,“你刚才明明还问对方是谁来着。”
“有吗?”他面不改色道,“我只看到一个胆小鬼被吓得鬼哭狼嚎,差点没尿湿裤子。”
洁萝的脸颊顿时红了一片,“你、你胡说!
“那声惨叫难道不是你发出来的?她其实早就在屋里了,只不过当时你正在自己卧室写作业,没有注意到罢了。”
“抱歉,那个……我也不是故意想要吓你的,”而陌生女子领悟能力同样令罗兰暗自称奇,“刚才陛下离开时,我恰好去了其他房间,出来想要打声招呼,你就大叫着跑了出去。”
“我猜事实大概也是这样,她问这是什么情况,其实是被你吓到了——”罗兰补上最后一刀,“如果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小鬼高声尖,换作是我也会一头雾水的。”
“我……我……”洁萝一时语塞。尖叫是事实,她无法抵赖,亦没有撒谎的习惯,顿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眼眶中渐渐涌起了泪花。
唔……似乎说得太过分了,他弯腰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总之,这是一场误会,乖乖回去学习吧。”
在这场大人的心计较量中,你是没法获胜的,罗兰毫无负罪感地心想,就当是成长过程中的洗礼吧,没有被大人合力欺骗过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他原以为洁萝会抽泣着跑进卧室,却没想到对方用力吸了口气鼻涕,同时将闪烁的泪花也一并收了回去,接着抬起一脚狠狠踢在他的腿上,“叔叔你混蛋!”这才怒气冲冲地返回了房间。
他不禁抽了抽嘴角,虽然过程和自己猜想的略有偏差,但……好歹结果一样就行。
“噗,”那名自称菲丽丝的女子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在这儿,您并不是至高无上的凡人国王。”
“但在这里,我却是世界的主宰,”罗兰做了个请的手势,“去我的房间谈吧,我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你。”
……
半个小时之后,他总算确信了对方就是菲丽丝的说法。
不光是塔其拉发生的事情,就连在城堡里的所见所闻,以及曾经伪装成「黑钱」侍女七十六号的经历,她都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连一些他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的事情,她亦讲述得十分详细,并且能够前后呼应。
至少凭此点便能排除她是这个世界自行诞生的意识体的可能——光靠阅读他的记忆,不可能做到这个程度。
而菲丽丝如今所拥有的身体,正是她接受灵魂提取时的本体模样。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很明显了。
为什么她会进入到梦境世界之中?
“我也不太清楚……”菲丽丝摇摇头,“当时已经很晚了,第一军刚执行过换班,我打算切断身体控制,用深度安眠来快速恢复精力,没想到一睁眼就到了这里。”她顿了顿,“您把此地称为……梦境世界?”
“没错,一个只有在我做梦时才会运转的世界,可我不知道现在这条规则是否还有效。”到了这一步已没有隐瞒的必要,当务之急是找出对方连接梦境的原因——尽管他早就明白这个复杂的世界并不存在于他的脑海中,但突然见到外人闯入的感觉也挺……惊悚的,毕竟有一点可以确认,梦境世界是按照他的记忆来构造的,这相当于有人擅自进入了他的记忆。
罗兰将门后的工具梯展开,摆放到床边,“或许我们可以测试一番,以找出你来到梦境世界的原因。”
“这是什么?”菲丽丝诧异道。
“当我从它顶端坠落时,梦境就会结束。你可以先试一次,看能否回到现实世界。然后我再中断梦境,如果都能顺利脱离,你就在大厅等我,我马上就下来。”罗兰解释道。
“等等……陛下,”菲丽丝忽然伸手抓住了他。
这个举动让他颇感意外,如果是在无冬城,这毫无疑问是失礼之举。她总不可能因为突然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就把过去几百年的习俗都忘却了吧?
“您能……用力掐我一下吗?”她低声问道。
“什么?”罗兰愣了愣。
“请用最大的力气,好么?”菲丽丝把袖子扎起,将雪白的胳膊递到他面前。
“疼痛是不会让梦醒来的,这一点我已经确认过。”
“我只是想感受下……拜托了。”
感受?联想到爱葛莎对神罚女巫的描述,罗兰顿时明白了她的想法。他沉默片刻后,伸出右手,在对方手腕处用力一拧。
菲丽丝咬紧牙关,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满足无比的呻吟,像是干渴已久的旅人忽然喝下了甜美的甘露一般,浑身上下都颤抖起来。
过了好久,她才睁开眼睛,长出了口气。
“神明在上,我又能感觉到疼痛了!”菲丽丝此刻仿如换了一个人,看着罗兰的眼睛几乎要发出光来。
“你自己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他摊手道。
“那不一样,陛下。”她摇摇头,忽然屈膝跪了下来,“或许这个世界对您来说只是个梦,但我愿意为它付出一切——说不定离开后,我再也没法回到这里,至少现在,能让这个梦做得更久一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