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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傻子毕竟只是少数,某些人的某些决定看似是愚不可及,但实际上还是因为利益考量的角度有所不同,有些人只能看到短期利益、有些人更为重视长期利益、有些人相较于实际利益更重视舆论影响,有些人则是认为政治利益应该为经济利益让步。
德庆皇帝当然不是一个傻子,当他听到了“昆都伦英明汗”的蒙语解释之后,顿时就知道了建州女真、漠南蒙古与朝鲜的真实目的——就是想要打秋风、占便宜罢了。
若是你不能急公好义、仗义疏财,资助大批钱粮给予建州女真等部渡过今年的粮荒,又如何能算是一位宽仁、慷慨的王者?
然而,德庆皇帝身为一个统治者,尤其是一个好大喜功想要留名青史的统治者,他思考问题的角度与臣子百姓们是完全不同的。
相较于实际利益,他更为重视这件事情的政治意义,尤其是自己的后世史书评价。
能够被周边少数民族共同推举为汗,这件事情对于汉人皇帝的历史地位提升实在是太大了,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天可汗”称号、以及隋文帝杨坚的“圣人可汗”称号,皆是在史书之中大书特书、重墨描述。
若是德庆皇帝能被建州女真、漠南蒙古语朝鲜共同推举为汗,德庆皇帝在史书工笔之中岂不是就要与隋唐二朝的开国皇帝相并肩了?
一时间,德庆皇帝不由是想入非非、心情激荡,哪怕是明知道这件事情只是建州女真等部的打秋风手段,也难以忍受它的诱惑。
不过,德庆皇帝终究还留有一些理智,却也知道明朝自身的钱粮状况也不过是勉强维持周转罢了,若是赵俊臣的农务改革今年不见有显著成效、再遇到几场天灾人祸的话,只怕是明朝内部也会出现问题,说不定就会出现流民之乱,这也是德庆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的事情。
这般情况下,德庆皇帝自然是心中犹豫、想法矛盾,既想要咬牙付出一部分实惠、接受建州女真等部的共同推举,又担心明朝自顾不暇、内部会出现问题。
于是,见到赵俊臣突然站出来说话之后,德庆皇帝并未阻止,一方面是想要听一听众位臣子的见解,另一方面也想要争取时间考虑利弊,就点头道:“哦?赵爱卿反对此事?说吧,朕也想听一听你的想法。”
赵俊臣表情严肃的大声说道:“陛下,臣认为,建州女真、漠南蒙古各部、以及朝鲜等共同推举您为昆都伦英明汗,固然是出于‘好心’,但这件事情既是不合天规、也是不符人理!陛下您是天子、是皇帝,乃是天授君权!您的称号又岂能被几个周边部落所决定?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又岂是‘可汗’的称号可比?举个不恰当的例子,难道我等臣子还能推举陛下您担任内阁首辅不成?”
这个时候、这般场合,赵俊臣自然是不能当众说出“朝廷钱粮不足、无法给建州女真等部提供更多资助”这般自暴其短的言论,也不能当着各国使节的面前大肆宣扬“养虎为患”的意见,索性就直接质疑这件事情的正当性以示反对。
但这般道理,显然是无法说服绝大部分人。
像是程远道这般清流,对于这种宏大叙事一向是极感兴趣,毕竟他只需要张一张嘴巴就可以了,朝廷的钱粮周转并不需要他来操心,若是他能够在这件事情上出一份力,今后的史书工笔说不定也会记上一笔,对他而言自然是有利无弊。
于是,赵俊臣的话声刚落,程远道就站出来反对道:“陛下,老臣认为赵阁臣所言才是真的不妥!朝廷周边各部族共同推举您为昆都伦英明汗,这全是出于他们的一片敬佩之心,也正是一举解决边疆战事的大好机会,又岂能因为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就错过?”
另一边,礼部尚书林维这个时候自然是站在程远道一边,毕竟德庆皇帝一旦是接受了“昆都伦英明汗”的称号,户部今后一段时间就会成为各大衙门的主角,一系列活动也大有油水可捞,也就跟着出列表态道:“陛下,臣也认为,为了百年之计,这般时候应该欣然接受后金、朝鲜、漠南蒙古等部的推举,不可让他们寒心,而且这也是向天下世人宣扬我大明强盛、陛下英明的大好机会。”
接着,那钱通也再次表态,道:“陛下,臣这些年来一直都留在后金,对于周边各部的想法也有些了解,就像是各位大臣所言一般,后金、朝鲜、漠南蒙古各部推举您为昆都伦英明汗全是出于一片忠孝之心,可汗的称号在草原上也是至尊无上,绝不会有任何降尊之意!历史上像是唐太宗、隋文帝等人,也都是欣然接受了可汗的称号,所以这件事情也绝不是站不住脚的孤例。”
程远道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林维则是从一开始就坐歪了屁股,赵俊臣也懒得与他们争辩,只是冷笑看着钱通,道:“这位来自后金的钱使节……你既然是拿唐太宗与隋文帝来举例,那就应该明白,唐太宗的称号乃是‘天可汗’,隋文帝的称号则是‘圣人可汗’,这两个称号的尊贵意义要远大于寻常的可汗称号,又岂是这个‘昆都伦英明汗’可比?若是陛下他接受了这个称号,岂不是表示我大明皇帝要弱于隋唐皇帝一头?
更何况,我若是没记错的话,后金的开国皇帝努尔哈赤,就曾经有过‘昆都伦汗’的称号,与你们推举陛下的‘昆都伦英明汗’仅有两字之差!而努尔哈赤当年曾是数次降于大明,陛下又岂能与他并肩?”
说话之际,赵俊臣的心情竟然有些暗爽。
这些年来,赵俊臣一直都被人用“大义”、“规矩”、“祖法”之类的理由针对,如今赵俊臣也算是学习借用了,发现这种怼人的手段简直不要太好用,任何事情只需要高喊几句冠冕堂皇的口号就站于不败之地了。
动嘴皮子挑毛病果然是天下间最容易的事情。
另一边,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说法,程远道、林维、钱通等人果然是一时语塞、无法反驳。
与此同时,德庆皇帝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让德庆皇帝下定决心的原因,并不只是赵俊臣的说法有道理——当然德庆皇帝本人也确实是因为赵俊臣的说法觉得自己的可汗尊号有些低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绝大多数官员们的沉默不语。
百官们皆是明白朝廷目前的钱粮窘态,让他们平日里的油水都少了许多,这般情况下若是再拿出一部分实惠用以嘉奖建州女真等部,百官们的“日常福利”只怕还要一降再降,说不定还要再发生几次“以俸银换俸米”的事情,百官们平日里喊口号表忠心之际自然是无比积极,但若是只为了德庆皇帝的虚名就牺牲自己的实际利益,那就要敬谢不敏了。
所以,除了赵俊臣、程远道、林维等寥寥几人之外,绝大多数官员这个时候皆是没有表态。
而沉默不语,有时候就是一种表态。
见到百官们的这般态度,德庆皇帝心中有些不喜,但也终于是有了决定,缓缓道:“赵爱卿、程爱卿、林爱卿、还有钱使节的说法各有道理,既然如此的话,这件事情就再议吧。”
所谓“再议”,一方面是朝廷内部再次讨论究竟要不要接受建州女真各部所推举的尊号,另一方面却也是让建州女真与漠南蒙古、朝鲜等部再次进行讨论,要不要给德庆皇帝推举一个更加响亮一些的尊号。
这样一来,这件事情其实还留着一个尾巴,显然是德庆皇帝依然没有死心,若是建州女真等部今后真的拿出了“天可汗”、“圣人可汗”之类的响亮尊号,德庆皇帝只怕是就要从了。
但无论如何,赵俊臣的目标也同样达到了,至少是暂时拖住了德庆皇帝的决定,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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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德庆皇帝至始至终都没有收下钱通捧在头上的那面金牌,钱通见到德庆皇帝拒绝之后,也就直接把金牌收回到怀中,连连的摇头叹息。
但接下来,钱通也没有继续纠缠,反倒是再次拿出一份礼单,再次开口道:“既然陛下您心意已决,罪臣自然是不敢强求,返回后金之后,也会让他们再次商议新的尊号,只希望这个新的尊号到时候能让陛下满意,也不枉罪臣这些年来的奔走相劝……
不过,后金这一次除了联合各部推举陛下您为昆都伦英明汗之外,还准备了丰厚的进贡礼品献给陛下,分别是百年以上年份的人参两百根、优质貂皮三百张、上好鹿茸五百支、金珠五百颗……三尺高金玉佛像一尊、稀有白虎皮一张……此外,还有一颗成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乃是后金历代相传的国宝,也是趁此机会献于陛下!”
钱通所念的这份礼单,不仅是数量极多,任何一项礼品也都是异常贵重,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足以让在场所有官员都是目瞪口呆,就像是后金把自己的国库都搬了出来一般。
任谁也没想到,后金的贡礼竟是这般丰厚贵重!
然而,还不等百官们的震惊稍落,漠南蒙古各部与朝鲜也纷纷献上了自己的贡礼,虽然不似建州女真一般惊人,但也同样是出乎意料的丰厚贵重。
但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众所周知,汉人王朝一向是自诩为天朝上国,接受周边各国的朝贡之后,往往都要翻倍返还的。
尤其是现在这般情况,德庆皇帝刚刚拒绝了建州女真各部的“恭顺之心”,自然是更加不能小气了。
与此同时,因为刚才那件事情的打岔,德庆皇帝对于钱通这个叛臣的杀心也已经是消失无踪了。
于是,德庆皇帝沉吟片刻后,缓缓道:“尔等各国的忠心与恭敬,朕都已经看到了……今日的大典结束之后,朕会安排礼部、户部、与内承运库共同商议,重赏尔等各国的孝心!”
听到“重赏”二字,钱通就知道自己此行的目标已经成功了大半,当即是领着众位使节再次向德庆皇帝行了大礼叩谢。
另一边,赵俊臣则是面沉似水。
这一次,显然是建州女真棋高一着,今日的种种情况也都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推举德庆皇帝为“昆都伦英明汗”只是第一步,若是不能利用区区一个虚名就捞到最多好处的话,那就再次给德庆皇帝献上大量的进贡礼品,让德庆皇帝抹不开面子,只好是加倍返还,照样是可以捞取极大的好处。
而且,德庆皇帝也知道仅凭内承运库的积蓄返还回馈建州女真等部的进贡必然是要大出血一番,所以就再次拉上了户部衙门,要让国库与內库一同承担这件事情的支出。
但偏偏,这般时候,赵俊臣已经没有立场与机会再次表态反对了!
“算你们狠!但事情还没完!”
赵俊臣盯着钱通良久,心中暗暗想到。
赵俊臣从来都是占惯了便宜,也早就把国库钱粮视为是自己的禁脔,这个时候自然是绝对不愿意吃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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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了德庆自夸、百官贺寿、以及各国使节觐见之后,这场大典终于是来到了第四个环节,这个是百官们最为关注的环节,那就是德庆皇帝封赏陕甘与河套之战的众位有功官员。
陕甘三边与河套地区的赫赫战功,按理说应该是赵俊臣的功劳最为显赫,不仅是一力主导了陕甘三边全歼蒙古联军的辉煌大胜,后续反攻河套地区的战事也是由赵俊臣奠定了基础。
然而,德庆皇帝封赏之际,却是首先封赏了还在陕甘三边主持大局的梁辅臣,不仅是给梁辅臣册封了“忠毅侯”的世袭爵位,还晋升梁辅臣为内阁次辅,另还有赏赐金银珍宝若干,就好似梁辅臣才是这一系列辉煌大胜的首功之臣。
德庆皇帝的这般做法,显然是想要打压赵俊臣的影响力与崛起势头,所以才会刻意让梁辅臣压制赵俊臣一头。
对于这般情况,赵俊臣也是早有预料,并没有任何情绪激动。
但德庆皇帝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封赏了梁辅臣之后,马上就宣布了封赏赵俊臣的旨意。
随着张德的一声宣旨,赵俊臣在百官瞩目之下,再一次的缓步出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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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帝王平定天下,式赖师武臣力;东阁学士、少傅赵俊臣,先平陕甘之侵寇,后定河套之故土,以致海宇安定、大振国威,克承忠勉之风,嘉兹报政,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特封为新成伯、世袭罔替,另赐予免死金牌一面,钦此!”
随着张德扬声读完了圣旨,太和殿内的百官们顿时是一片哗然,绝大多数人都是面现震惊。
相较于梁辅臣的封赏,赵俊臣的赏赐算不上是多么丰厚,甚至还有些吝啬。
梁辅臣被直接册封为忠毅侯,还晋升为内阁次辅,金银珍宝也赏赐了许多,而赵俊臣只是摘掉了爵位前面的“不世”二字,今后可以把爵位世袭罔替的传承下去,但以赵俊臣的地位与功绩而论,这也算不得是多么优厚的重赏。
不过,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赵俊臣当初被德庆皇帝召回京城的时候,他在陕甘三边的赫赫战功就已经得到了嘉奖与册封,今日的封赏只是针对赵俊臣在朝廷收复河套地区之际的庙算之功罢了;而且赵俊臣的年纪太轻,若是封赏太厚的话很快就会面临赏无可赏的尴尬局面,无论德庆皇帝还是赵俊臣,都会竭力避免这般情况出现。
真正让百官们感到心中震惊的,却是德庆皇帝赐给了赵俊臣一面免死金牌!
其实,德庆皇帝今天要赐给赵俊臣一面免死金牌的小道消息,早就在官场之中悄悄流传开了,但绝大多数官员都不相信德庆皇帝会对赵俊臣这般慷慨、承诺未来,大都是认为这个消息只是谣言。
但这一刻,百官们震惊发现,德庆皇帝竟然还真给了赵俊臣一个长远承诺!
百官们虽然也知道,明朝历史上有许多重臣都被皇帝赐予过免死金牌,但这些重臣的结局大多数都算不上好,但听到这道圣旨之后,百官们看待赵俊臣的目光,依然是悄然间发生了转变!
万一,这面免死金牌当真有用呢?
万一,德庆皇帝是真想要给赵俊臣一个长远承诺呢?
万一,赵俊臣今后将会像是周尚景一般成为三朝老臣、权倾朝野呢?
若是赵俊臣不再有兔死狗烹的远患,朝野各方今后对待赵俊臣的态度,就必须要发生根本性的转变了!
而这种“万一”的想法、这种悄然间的态度转变,也正是赵俊臣所需要的。
就这样,在百官们的震惊目光之中,赵俊臣满是感恩戴德的出列,答谢了德庆皇帝的封赏,又向德庆皇帝表忠心说了许多漂亮话,但他的眼神依然平静,甚至还有些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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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赏了赵俊臣之后,德庆皇帝又陆续嘉奖了许多位陕甘与河套战事的有功之臣。
排在梁辅臣与赵俊臣之后的受封功臣,却是这段时间以来风头最劲的关武元,他也是去年一系列战事的最大受益者。
自从关武元凯旋返京之后,就多次得到了德庆皇帝的召见,德庆皇帝对于关武元的形象气质颇是印象深刻,关武元又一向是善于夸夸其谈、装腔作势,每次说大话、吹法螺的时候总是拍得胸膛啪啪作响,也就轻易蒙骗过了不懂兵事的德庆皇帝,让德庆皇帝愈发认定关武元是一名赤胆忠心的当世名将了,自然是刻意的怀柔笼络,颇是赏赐了关武元许多好处。
见到德庆皇帝的这般态度,百官们也都知道关武元很快就要一飞冲天了,不仅是禁军将领们这段时间以来争相讨好于他,“帝党”官员们也纷纷是与关武元刻意拉近关系,还有传言说兵部尚书王寿与关武元已经在私下里拜了把子、结为了异性兄弟。
时至今日,关武元赫然已经成为了禁军之中的魁首人物,也成功融入了“帝党”的核心圈子,成为了最受德庆皇帝宠信的心腹武将。
这般情况下,德庆皇帝封赏关武元的时候,自然是毫不吝啬,不仅是晋升关武元为京营大都督、负责整个北直隶的防务事宜,还册封关武元为右柱国、武忠伯,爵位已是不逊于赵俊臣了。
事实上,关武元的今日封赏能有如此之厚,主要还是因为赵俊臣前段时间为众位功臣争取好处的时候,至始至终都没有提及过关武元的名字,也就让德庆皇帝愈发是认定关武元与赵俊臣不是一路人了,自然是放心重用。
当关武元出列领旨的时候,也是仰头挺胸、满脸傲气,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丝毫不认为自己受之有愧。
但偏偏,关武元的这般架势,还当真是蒙骗过了绝大多数官员,百官们只觉得关武元举手抬足之间充满了霸气与自信,果然是实至名归的一代名将。
对于这般情况,赵俊臣一方面是乐见其成,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有些讽刺,心情颇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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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赏了关武元之后,则是轮到了陕西巡抚章晟德。
在陕甘与河套的战事期间,章晟德一直是负责后勤与安民之事,也算是功不可没,但他的过错也有许多——不仅是参与了前任三边总督王铮的绥靖计划,辖区内的天水城还发生了一场民乱——最重要的是,章晟德已经成为了赵俊臣的朋党,也就让德庆皇帝愈发是不喜欢他了。
所以,德庆皇帝认为章晟德只是“功过相抵”,并不需要特意封赏,但因为赵俊臣的据理力争,终究还是给了章晟德一些好处。
这个时候,在德庆皇帝的旨意之下,章晟德被调任为四川巡抚,并没有提升官级品阶,但四川有着“天府之国”的美誉,环境好歹要比陕西优越一些,又有川盐整改的事情容易出政绩,倒也算是一个优渥肥差。
所以,章晟德接受德庆皇帝的封赏之际,表情间满是欢喜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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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晟德之后,则是固原总兵方振山。
这个人同样是军功不俗,但就像是章晟德一样,他与赵俊臣走得太近了,不论是留在京城中枢担任要职、还是外放到地方执掌实权,德庆皇帝皆是无法放心,索性就给方振山加封了一个正二品“上护军”的勋位,把他调任到辽东担任都督同知之职。
都督同知乃是朝廷的正一品官职,拥有协助地方大员整顿军备之权职。
这项任命,德庆皇帝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也得到了赵俊臣的赞同,双方可谓是一拍即合。
所谓政治就是如此,德庆皇帝想要打压赵俊臣,赵俊臣也提防着德庆皇帝,但两人遇到共同目标的时候,依然还会默契的携手合作。
在明朝九边军镇之中,就要以辽东镇耗费钱粮最多,如今已是尾大不掉之势,德庆皇帝任命方振山为辽东都督同知,既是限制了他的手中实权,也可以用以制衡辽东镇总兵何宇,让朝廷今后有机会逐步削减辽东镇的军费与势力。
最近几年,随着建州女真的主动请降,短时间内并不会出现太过于严重的边患,辽东军镇的重要性有所降低,也正是朝廷出手削权的最佳时机。
而且,方振山这个人领兵作战的本领倒是寻常,但他讨好上司、串联同僚、拿捏下属的手段却是一绝,让他负责这件事情也算是人尽其才了。
对于德庆皇帝的封赏与任命,方振山有些不乐意,他自然是不愿意去趟辽东镇的浑水,但因为赵俊臣的劝说与某些承诺,方振山终究还是勉为其难的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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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接下来,则是轮到了老将何漳。
在表面上,何漳乃是赵俊臣的军中心腹,也是赵俊臣最为倚重的武将,而且何漳也认为赵俊臣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平日里对于赵俊臣可谓是马首是瞻。
但赵俊臣却是清楚知道,何漳此人颇有原则,他固然是感念赵俊臣的知遇之恩,但他还是更加忠心于德庆皇帝,真到了某个关键时刻,何漳绝对会站在德庆皇帝的那一边。
所以,赵俊臣就把何漳树立为吸引德庆皇帝注意力的靶子,一直是态度积极的为何漳争取好处,而赵俊臣的这般态度也让德庆皇帝愈发是敌视何漳,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何漳执掌实权。
最终,迫于德庆皇帝的压力,赵俊臣“百般无奈”之下,只好是做出了“让步”,何漳被安排到了五军都督府、担任后军都督府的右都督,这是一个看似尊贵却无实权的官位,从今往后只怕是再也没有领兵机会了。
不过,因为赵俊臣在这件事情上做出了让步,德庆皇帝的态度也是稍稍软化了一些,同样是在章晟德、方振山等人的任命封赏方面做出了让步。
可以说,章晟德、方振山等人如今还可以拥有一部分实权,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何漳的“牺牲”。
何漳是一位愚忠臣子,向来是信奉着“雷霆雨露皆是皇恩”的道理,虽然是遗憾自己今后不能领兵作战了,但德庆皇帝表面上并没有亏待他,还给了他一个看似尊荣的官位,所以也就坦然接受了德庆皇帝的任命与封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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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随后,西安知府吴启凡被任命为户部右侍郎,这个人同样是与赵俊臣走得太近,德庆皇帝索性就把他安排到户部任职,户部衙门早已是赵俊臣的后花园,再多一个吴启凡也不会增强赵俊臣的实力。
同样与赵俊臣走得极近的禁军同知张成勋,哪怕是他的军功战绩被关武元抢走了大半,也依然是极为耀眼,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压制,所以就被德庆皇帝任命为广西驻守总兵——广西之地极为偏远,环境也是异常疾苦,境内的卫所军队皆是不堪一用,吃空饷与逃兵现象还要远远强于北方的九边军镇,时不时还会遇到土司叛乱,却是一个苦差,但他的官职总算是提升了一级,也拥有了实权与表现机会,今后也许还会更进一步的机会。
除此之外,像是河东巡抚吴敏、河西巡抚张文辉、甘肃镇总兵金虎原、榆林镇总兵王源等人,所有参与了陕甘与河套战事的文武官员,也皆是各有封赏,但他们与赵俊臣的关系并不密切,所建立的功绩也不足以让他们的地位提升太多,也就不必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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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今天这般普天同庆之日,所有人都会跟着沾光不少。
封赏了众位功臣之后,德庆皇帝就再次宣布,朝中所有官员皆是赏赐一个月的俸银,各地府县也都有减免税赋若干,同时是大赦天下,却也让许多臣民收获了实惠。
等到这一切都是结束之后,时间已是巳时。
于是,今天的这场大典,也就进入了最后一个环节——所有官员皆是跟随德庆皇帝摆驾圜丘、进行祭天大典。
而这场祭天大典,也将是今天这场盛典的高潮。
随着德庆皇帝的一声旨意,百官们鱼贯涌出了太和殿,再次汇聚于午门之外。
再等到德庆皇帝的御辇驶出皇宫,百官们也纷纷步行跟在辇车之后,向着圜丘方向而去。
圜丘距离紫禁城并不算远,但百官们一向是养尊处优,这段路程很快就让他们苦不堪言。
身为百官之首,周尚景已经年过七十,尤其是有些坚持不住,还没走几步就已是没了力气,步伐愈发缓慢吃力。
赵俊臣就走在周尚景的身后,发现了周尚景的异常之后,连忙是赶到周尚景的身边、搀住了他的胳膊。
周尚景并没有拒绝赵俊臣的协助出力,只是苦笑摇头道:“老了老了,还没走几步就已经扛不住了……唉!真是怀念当年啊,不论是攀登泰山,还是策马奔驰,都不会觉得累,哪像是如今这般不中用……也该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了,朝廷之中有俊臣这样的后进,老夫离开的时候也能安心。”
对于周尚景的这般说法,赵俊臣却是完全不信,所以也就没有回应,只是挥手召来一名附近的宦官,吩咐道:“代我去向陛下请旨,请陛下恩准朝中老臣们同样是乘坐车轿而行,否则只怕是他们坚持不住,说不定还会影响到今天的祭天大典。”
这名宦官见到周尚景的吃力模样,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忙是向上通报。
另一边,周尚景见到赵俊臣完全没有回应自己,老脸上满是意味深长。
很快的,就见到大太监张德匆匆赶来,也带来了德庆皇帝的旨意,宣布所有年纪六旬以上、或是身患疾病的官员皆是可以乘坐车轿而行。
听到德庆皇帝的这般旨意,许多坚持不住的官员皆是松了一口气,感谢了德庆皇帝的开恩之后,连忙是寻找车轿乘坐,百官队列也顿时是出现了一些混乱。
而张德宣布了旨意之后,却没有立即返回到德庆皇帝的身边,反倒是寻到了赵俊臣这里,说道:“赵阁臣,陛下召你前往御辇之中谈话,似乎是有事情要问。”
赵俊臣不由是心中奇怪,不明白德庆皇帝为何要选在这个时候召见自己,有什么事情难道不能等到祭天大典之后再谈吗?
带着心中疑惑,赵俊臣也告别了周尚景,匆匆赶到了队伍前列、登上了德庆皇帝的御辇。
当赵俊臣进入德庆皇帝御辇的时候,只看到德庆皇帝正在把玩着赵俊臣不久前所进献的“祥瑞”苹果,表情间满是严肃与认真,但隐隐间又有些期待之意。
见到赵俊臣之后,德庆皇帝抬手拒绝了赵俊臣的行礼问安,然后也没有绕圈子,直接问道:“赵爱卿,你进献祥瑞之际所讲的那个故事,可是真的?这世上当真有神仙存在?”
赵俊臣心中一愣,没想到德庆皇帝这般急切召见自己,竟然只是为了自己胡编乱造的那个故事!
赵俊臣所编造的那个故事,可谓是荒诞离奇,赵俊臣原本并不指望德庆皇帝会真的相信。
当然,德庆皇帝表面上一定会表示相信的,毕竟这个故事有助于德庆皇帝提升威望、稳固皇权,唯一的坏处就是赵俊臣会利用这个故事与德庆皇帝绑定在一起,让所有人往后都不敢轻易质疑赵俊臣会有不忠之心。
然而,赵俊臣万万没想到,德庆皇帝不仅是表面上相信了这个荒诞故事,心里面竟然也是半信半疑,所以才会特意召来赵俊臣进行确认。
但赵俊臣转念一想,发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无论德庆皇帝再是如何的精明多疑,也终究会受到时代与见识的限制,而且赵俊臣所进献的“祥瑞”苹果,也确实是超乎了这个时代人们的想象,除了神仙之说以外,也根本寻不到别的解释。
这般情况下,德庆皇帝固然是不敢全信赵俊臣的故事,但也不敢全然不信。
万一,赵俊臣的故事是真的呢?
万一,神仙赐下了机缘,自己却是全然不信,岂不是白白错过了机会?
万一,这世上真有神仙,那是不是意味着……长生之术也同样存在?
这般“万一”的念头,让德庆皇帝的心情难以自制,所以就忍不住召见了赵俊臣询问。
见到德庆皇帝询问之际的认真模样,赵俊臣就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回答必然会深刻影响到德庆皇帝今后的许多想法与做法,说不定还会影响到朝局走向,念头急转之余,态度也顿时是严肃了起来。
然后,在德庆皇帝的期待目光之下,赵俊臣缓缓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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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了一些意外状况,虫子前两天一直没有机会回家,今天返回家里已是晚上八点多,匆匆赶出了一章,先更后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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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俊臣大约可以猜到德庆皇帝的心态。
朕的文成武德,已经是这般伟大了……但朕还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往后余生总要寻些事情做吧?
依然是励精图治、专注政务?倒是也还有些事情可做,譬如是从南京六部收回权柄、加强中央集权;又譬如是削弱藩王们的特权、减轻朝廷负担;再或是继续推进商税整改、川盐开发、农务改革等事,以巩固江山根基……但这些事情大都已经步入正轨、有了眉目,并不需要投入太多精力。
难道说是骄奢淫逸,多收些后宫妃嫔、多吃些珍馐美味,尽享人间之欢愉?倒是有些兴趣,但朕的年纪已经五十有六……不论是肠胃脾肾还是别的身体器官,都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怕是扛不住。
这种情况下,德庆皇帝志得意满之余,心中也涌现出了一种失去目标的茫然感。
历朝历代的封建帝王,不论是如何的英明神武,这般情况下往往都会寄情佛道、结交方士、寻求长生,例子数不胜数。
德庆皇帝自然也不会有例外。
当然,德庆皇帝原本还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才会走到这一步,但偏偏赵俊臣进献祥瑞的举动、以及赵俊臣所编造的那个荒诞故事,极大的加速了德庆皇帝的心理变化进程,让德庆皇帝直接就寻到了下一个目标——求仙长生。
想明白了德庆皇帝的心态变化,赵俊臣不由是心中一动。
若是德庆皇帝从今往后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修道长生的方面,不再是一门心思只想着压制与算计赵俊臣,自然是一件大好事。
当然,这般情况之下,必然会出现一些劳民伤财、动摇国本的事情,但赵俊臣一向是自私自利、不折手段,当然是不大在乎。
而且,赵俊臣也巴不得德庆皇帝多花一些银子,让国库依然是处于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的状态,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不可或缺。
更何况,赵俊臣认为自己有把握尽量减少这件事情的坏处,甚至是转弊为利、变祸成福。
想到这里,赵俊臣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不过,德庆皇帝对于赵俊臣的故事,如今依然只是半信半疑,若是赵俊臣这个时候信誓旦旦的保证确有其事,就会着于痕迹、显得态度过于急切,反而会引发德庆皇帝的猜疑。
若是想要让德庆皇帝确信不疑,就必须要使用一些小手段、引导德庆皇帝的思维才行——像是德庆皇帝这般天性多疑之辈,他绝不会完全相信任何人的说法,只会相信自己的“推论”。
于是,听到德庆皇帝的询问之后,赵俊臣心中沉吟之际,也故意没有隐藏自己的迟疑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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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赵俊臣的这般表现,德庆皇帝不由是面现不满,质问道:“朕只是问了一个简单问题,你为何要迟疑不定?难不成,这里面还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赵俊臣叹息一声,终于答道:“陛下,臣所讲的那个故事,是真是假就真的重要吗?就像是汉高祖斩杀白蛇、宋太祖出生之际满屋红光一般,不论它是真是假,今后都会记载于史册、流传于后世,所有人都会因为这个故事而明白陛下您的英明神武,这就足够了。”
赵俊臣的避而不谈,德庆皇帝先是轻轻点头表示认同,但很快就愈发表情不耐,再次追问道:“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是你编的?”
赵俊臣又是犹豫一下,却是点头承认道:“陛下您就当它是臣瞎编的吧。”
德庆皇帝深深看了赵俊臣一眼,突然冷笑道:“这个故事若是你编造的,那朕可就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了!”
赵俊臣面色一变,表情愈发是迟疑犹豫,说道:“陛下,神仙之说,过于荒诞,您是人间至尊,就应该是专注于朝政,又何必追着这种事情不放、必须要确认真假?”
德庆皇帝冷笑愈重,道:“你是想要刺探朕的心思?朕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所说的那个故事,究竟是真是假!……朕要你说真话!”
赵俊臣满脸的无可奈何,垂头答道:“细节之处有些不同,但大体都是真的!”
德庆皇帝的面色一喜,语气也有些急切,追问道:“果然是真的?那朕再问你,那位老神仙的法号为何?仙居何处?他除了赐下几颗仙果给朕之外,可还有别的交代?对了,这几颗仙果是否可以服用?服用之后又有何神效?”
赵俊臣答道:“启禀陛下,那位老神仙曾说过,这几颗仙果只是他的恭贺之礼,并没有特别的神效,只是延年益寿、提神健体罢了。”
德庆皇帝不由是面现失望,但转念之间,却是发现了蹊跷之处。
赵俊臣的回答并不全面,有许多问题依然是避而不谈。
于是,德庆皇帝冷冷注视着赵俊臣,缓缓说道:“看样子,朕对你太过于宽容了!即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在你眼里也只是寻常了?”
在德庆皇帝的逼视之下,赵俊臣抬起衣袖,擦拭了一下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终于是再次叹息一声,说出了“真话”:“那位老神仙,他自称是‘南海三圣’何足道,但臣这段时间以来遍寻典籍,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到这位神仙的传说……”
德庆皇帝面现疑惑,又问道:“南海三圣?难道说有三位神仙?”
赵俊臣又解释道:“神仙只有一位,他也曾向臣解释过这个称号的缘由,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洞府就在南海深处的三圣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兼得了儒、道、佛三家之长,所以才会自称是‘南海三圣’。”
说到这里,赵俊臣偷偷抬眼,暗暗观察着德庆皇帝的面色。
因为是临时起意的计划,赵俊臣的准备并不充分,故事也是越编越荒诞,德庆皇帝会信吗?
然后,赵俊臣就见到德庆皇帝满脸都是沉思与神往,却丝毫不见有质疑之色。
他竟然真的信了!
德庆皇帝不仅是相信了赵俊臣的胡编乱造,联系到赵俊臣的前后表现,他还认为自己已经看穿了赵俊臣的心思。
“南海三圣、南海三圣,好大的名号,但既然是神仙在世,有这般尊号也是理所当然……”感慨了一句之后,德庆皇帝的目光再次转向了赵俊臣,开口训斥道:“你一直想要瞒着朕,是不是认为朕知晓了这些事情之后,就会荒废国事、一心寻仙,甚至是劳民伤财的耗费巨资、建造大舰,派人出海寻找三圣岛?”
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德庆皇帝若是愿意耗费财力物力建造巨舰出海,正好是可以让明朝迎头赶上大航海时代!
但表面上,赵俊臣却是口苦良心的劝谏道:“陛下,神仙之说过于飘渺,臣当时所遇到的那位神仙,说不定就只是一个会耍戏法的民间骗子罢了,臣又如何敢详细禀报陛下?而且,朝廷目前的钱粮状况,陛下您也是清楚的,确实没有余力大举造舰出海了!我朝当年也曾派了郑和七下西洋,耗费钱粮无数,却又有何收益?那时候的舰队规模何等之庞大?航行范围何等之广阔?但也没听说有仙岛的消息啊!所以,出海寻仙之事希望渺茫,有大弊而无小利,对朝廷而言确实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这般情况下,赵俊臣越是态度鲜明的劝谏反对,德庆皇帝就越是觉得这件事情大有可为,也不再怀疑赵俊臣的故事有假。
德庆皇帝训斥道:“不论他是真神仙还是假骗子,你都应该把事情明明白白的禀报于朕,交由朕来亲自定夺,又岂能擅自隐瞒?究竟要不要派出舰队出海寻仙,也应该由朕来乾坤独断,又岂能由你妄自干涉?更何况,若是一个骗子,又岂能种出这几颗浑然天成的仙果?
哈!朕算是看明白了,你长期任职于户部衙门,心里只懂得钱粮小道,眼睛也只是盯着财政收支,也就全然看不到全局得失,更是完全忽视了长远前景,因小失大!鼠目寸光!”
训斥之际,德庆皇帝并没有解释何为全局得失、又何为长远前景。
当然,不必德庆皇帝解释,赵俊臣也能明白,所谓的长远与全局,就是德庆皇帝的求仙长生之望!
德庆皇帝也明白,求仙长生不仅是虚无缥缈、希望渺茫,也是空耗国力、劳民伤财,但他是皇帝,这天下所有东西都是他的,只要是能为他增加一丝一毫的长生希望,即使是耗费再多的钱粮物资,也是完全值得的。
当然,德庆皇帝并没有直接说出自己的这般心态,眼见到赵俊臣垂着头听训完全没有反驳,但隐约间依然有些不服之意,德庆皇帝的态度反而是软化了一些。
毕竟,寻到了新的目标之后,德庆皇帝短时间内愈发离不开赵俊臣的赚钱手段了。
“你放心吧,朕确实是有寻仙之心,但朕并不是昏聩之君,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劳民伤财、损耗国力,即使是有所行动,也一定会量力而为!而且,朕想要寻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你想想,寻到了神仙之后,若是可以劝说神仙施展仙术造福百姓,咱们君臣今后也能减少许多辛苦……别的不说,只要是神仙愿意赐下一个滋生万物的法子,你今后也不必再担心朝廷遇到粮荒了……”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德庆皇帝稍稍劝慰了赵俊臣几句,然后就话锋一转,又说道:“所以,还是要想些办法,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派出一些船舰前往南海寻访仙岛……郑和他当年没有寻到仙岛,只怕是因为机缘不到,但如今有神仙现世赠下仙果,又留下了名号与线索,只怕是机缘到了,也未必就会空手而归……当然,这件事情不能传扬出去,否则就会引来群臣的竭力反对,只能是私下来做……”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沉吟了片刻,打量着赵俊臣若有所思。
就像是德庆皇帝所说,寻仙之事绝对不能传扬出去,否则不仅是群臣纷纷反对,若是最后毫无成果的话,也会影响德庆皇帝的史书评价。
这样一来,德庆皇帝想要寻仙,能够担当重任的人选也就不多了,除了赵俊臣之外,也就只剩下那些“帝党”官员、以及内廷的太监们了。
“帝党”官员大都是勋贵与武将出身,并不适合出面负责此事,德庆皇帝原本是想要把这件事交由内廷宦官们负责,但他对于那群太监的办事能力实在是不放心,而且郑和当年七下西洋也完全没有寻到任何有关于仙岛的消息,让德庆皇帝暗暗怀疑太监六根不全、身体不洁,所以才会让神仙避而不见。
如此一来,赵俊臣就是最佳人选了!——最重要的是,若是让赵俊臣负责此事,还可以拉着户部与内帑一同分担出海寻仙的钱粮投入。
但赵俊臣显然是反对寻仙之事的,所以德庆皇帝觉得自己必须要想办法调动赵俊臣的积极性才行。
于是,德庆皇帝沉吟片刻后,又说道:“俊臣,朕认为这件事情交由你来负责最为稳妥,当然,朕也会让内廷全力协助于你……说一句君臣交心之言,朕其实一直都明白你的心思,你总是担心自己年纪太轻、却又权位太高,等到朕百年之后会遭到新皇猜忌……你想过没有,朕若是当真寻到了长生之术,对你而言岂不是好事?有朕在一日,你就无忧一日,朕若是寻到了长生之望,你与你的后人,也就可以富贵永续了……”
德庆皇帝久违的亲切称呼“俊臣”,态度似乎也有些真心,赵俊臣闻言之后也是身体微微一动,好像是转变了心意。
思索片刻之后,赵俊臣抬头缓缓说道:“臣自然也愿意为陛下效力,但朝廷目前的钱粮状况确实不好,臣也只能是量力而行!”
德庆皇帝宽慰一笑,点头道:“朕也是这个意思,自然不会强迫于你!”
就这样,德庆皇帝与赵俊臣达成了一致,两人都认为自己的计划得逞了。
在德庆皇帝看来,如今只要是赵俊臣答应下来就好,今后自然是有办法逼着赵俊臣加快进度,到时候也就由不得赵俊臣拒绝了,还能让国库分担内帑的压力,可谓是占了便宜。
在赵俊臣看来,利用为德庆皇帝寻仙求道的理由,自己今后就能够正大光明的进行远洋贸易了,还能趁机从德庆皇帝的内帑掏出一笔银子资助海运,却是省时省力了许多。
在封建王朝时期,造舰远洋被视为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情,因为古人们总认为天下财富是恒定不变的,投向造舰远洋的资源越多,投向百姓福祉的资源也就越少……但赵俊臣却是明白,这个世界的财富是流动的、增涨的,造舰远洋不仅可以赚大钱,还可以造福于百姓。
所以,今后不必德庆皇帝刻意的催促施压,赵俊臣也会投入大量资源,绝对能让德庆皇帝满意。
当然,德庆皇帝若是无法察觉到远洋贸易的惊人利润,赵俊臣自然是要敬谢不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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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御辇之中,君臣二人讨论了一些造舰远洋、寻访仙道的事情之后,德庆皇帝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对了,从去年南巡之前,朕就说要建造一处仿造江南园林风格的行宫别院,这件事也同样是交给你来负责了,目前的进度如何了?”
“进展顺利!”赵俊臣马上答道:“臣已经命人从江南地区寻到了最好的石料木材,用以建造行宫的假山池林,又命人寻来了最好的匠人进行雕刻堆砌,很快就会造出一片胜景。”
这一年以来,德庆皇帝一直记挂着自己的新建行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向赵俊臣询问进度。
对于这个新建行宫,赵俊臣并没有投入太多的精力,相较于“出海寻仙”之事,这座新行宫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也就一直拖延着,但每次德庆皇帝开口询问的时候,赵俊臣的回答都是“进展顺利”、“成果喜人”,但新建行宫的落成时间却是一拖再拖,十年之后也未必能够见到成果。
一座规模浩大的行宫,建造时间原本就是数以年计,德庆皇帝尚还没有察觉到赵俊臣的拖延之计,听到赵俊臣的回答之后也是满意点头,说道:“朕觉得,为了表明朕的向道之心,这处行宫之内应该再建有一座‘请仙台’,若是今后真有机会寻到仙缘的话,朕也可以用以招待神仙,爱卿你认为如何?”
赵俊臣沉吟片刻后,答道:“想要建成一座足以招待仙人的阁台,规格必须要很高才行,只怕是花费不小。”
德庆皇帝笑道:“朕相信爱卿的手段,自然是有办法解决。”
赵俊臣心中无奈,答道:“既然如此,臣尽力而为。”
德庆皇帝满意点头,又详细解释了自己对于这座“请仙台”的详细要求,每一项要求都要投入数以万计的银子。
赵俊臣一边是连连点头答应,一边是在心中打定主意要拖延下去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德庆皇帝的御辇突然停了下来。
接着,车内的君臣二人就听到大太监张德的禀报声。
“启禀陛下,圜丘到了,百官们已经列好队伍,等待您主持祭天大典。”
听到禀报,德庆皇帝连忙是整理了衣冠,在赵俊臣的伺候下走出了御辇。
而百官们见到德庆皇帝与赵俊臣一同走出御辇之后,不明状况之下不由是再次感到了震惊!
正值祭天大典之际,德庆皇帝与赵俊臣竟然是同车而行,这件事情的政治意味实在是太重要了!
再联想到德庆皇帝赐给赵俊臣一面免死金牌的事情,许多官员顿时是心生遐想。
注意到百官们的目光,德庆皇帝不由是眉头一皱,才发现自己一心只想着寻仙之事,却是不小心释放出了错误的政治信号,不由是心中懊悔。
但这个时候,德庆皇帝想要扭转也没有机会,只能是事后弥补,也就假装没有察觉到百官们的心思,迈步向着天坛而去。
而赵俊臣则是在百官们的注视之中,面无表情的走回到自己的位置。
接下来,祭天大典正式开始,一系列流程并无意外之处,倒也不必多提。
只不过,当德庆皇帝站在天坛之上大声读着祭天文章的时候,赵俊臣却是察觉到了一些异常。
这篇祭天之文的后半部分,用词造句既不华丽也不严谨,明显是德庆皇帝的临场发挥,内容全都是德庆皇帝对于天道的敬畏、对于仙道长生的向往,表示自己今后会多修庙宇、多敬神仙云云。
听着这些内容,赵俊臣轻轻叹息一声,只觉得自己今年进献给德庆皇帝的寿礼、以及那一个临场发挥的荒诞故事,让大明朝的朝野局势走向彻底跑偏了,隐约间有些失控的感觉。
而大明朝今后会走向何方,赵俊臣一时间也是无法想象,只能把握机会尽量为自己争取好处、积蓄力量,然后等待大局生变的那一天。
……
利用德庆皇帝的寻仙之心发展海事,确实是虫子的既定思路,但被许多朋友提前猜到了,让虫子很有一种挫败感,但想了想还是就这样写下去吧。
……
……
……
结束了祭天大典之后,时间已是下午申时,德庆皇帝再次乘上御辇、率领百官返回紫禁城,然后就摆下一场宫宴、与群臣同乐。
值得一提的是,德庆皇帝在宫宴期间,拿出了大量的内帑珍品赐给了朝廷重臣,周尚景被德庆皇帝赐下了一根老参、李贺被德庆皇帝赐下了一块美玉、程远道被德庆皇帝赐下了一块当年苏东坡曾经用过的砚石。
然而,赵俊臣与所有“赵党”官员,却都被德庆皇帝刻意忽视了,没有任何人收到德庆皇帝的赏赐。
德庆皇帝的这般做法,显然是为了刻意疏远赵俊臣,扭转他此前祭天时无意间释放出的错误政治信号,倒也收到了一些效果。
否则的话,当初“赵俊臣是德庆皇帝私生子”的传言,只怕是就要再次兴起了。
等到这一切皆是结束,赵俊臣离开宫中返回赵府之际,时间已是临近晚上戌时。
这一天的各项活动,都是为了彰显德庆皇帝的丰功伟绩、文成武德,德庆皇帝固然是尽兴与风光了,但百官们却都是辛苦不堪。
赵俊臣也是如此,他返回赵府之后,当即就摊在椅子上再也不愿动弹。
见到赵俊臣这般模样,崔倩雪、方茹、张玉儿三女皆是感到心疼,或是端茶送水、或是按肩捶背,生怕赵俊臣会累着。
“唉!身体真是比不上当初了,就在四五个月之前,我还能连夜策马赶到花马池营,没有任何休息就暗中掀起一场兵变、一举夺走了陕甘三边的军政大权,接着又是好些天整日整夜的研究防务、制定战略,也丝毫不觉得疲乏,哪里像是现在,只是站久一些就坚持不住了……”
说到一半,赵俊臣突然停下,却是发现自己的这一番话似乎有些既视感。
哦,对了,他不久前才听过周尚景说了类似的话语,但周尚景的年纪已是七十有余了……
想到这里,赵俊臣的表情古怪,稍稍沉默片刻之后,就用一种很认真的语气说道:“我必须要认真休养身体了,这样下去可不行。”
方茹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一边为赵俊臣按摩肩头,一边说道:“老爷你还好意思说,你的身体这般不堪,就是因为你当初在陕甘三边太过辛苦却又完全不懂休息,所以才留下了病根。”
赵俊臣苦笑摇头,也没有反驳,只是闭着眼睛休养精神。
不过,赵俊臣虽然是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一定要注意休养身体,但他闭目养神之际,表情间依然是若有所思,显然是脑子依然没有闲着。
大约一盏茶时间之后,赵俊臣突然睁开双眼,看着方茹与张玉儿二女,缓缓问道:“同济庙如今已是逐渐成了气候,张道全也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办了不少事……你们觉得,这个人能担大任吗?”
见赵俊臣又在制定某些计划,方茹不由是面现无奈,但还是认真考虑了片刻,反问道:“让他担当大任?那就要看是多大的事情了!”
另一边,张玉儿也是点头道:“茹姐姐把同济庙的事情交给我来负责之后,我这段时间也仔细考察了这个张道全,发现这个人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坑蒙拐骗蒙蔽愚昧信徒倒是很有一手,也有些急智可以自圆其说,但也仅此而已了。”
赵俊臣又问道:“……若是安排他觐见陛下的话,你们认为他有能力应付陛下吗?”
听到赵俊臣的这一番话,方茹与张玉儿都是一惊。
同济庙一直都是走着底层路线,所发展的信徒大多数都是社会底层,比如说是官府衙役、官宦人家的侍妾仆婢等等,虽然说今后也有利用同济庙逐步渗透官府上层的计划,但直接与德庆皇帝接触?这步子也迈得太大了吧?
见到方茹与张玉儿二女的震惊与疑惑,赵俊臣叹息一声,缓缓讲诉了今天自己进献寿礼之后所引发的一系列连锁效应。
听到赵俊臣的解释,方茹与张玉儿二女愈发是不可思议。
正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她们都知道那几颗“祥瑞”、“仙果”的制造方法,赵俊臣也略微向她们解释过原理,既不算是多么值钱,也不算是多么困难,只是需要一些时间多尝试几次罢了,却没想到就这几颗普普通通的苹果,就把一向是谨慎多疑的德庆皇帝给拐到沟里去了。
说完了今天的事情,赵俊臣又进一步解释了自己的想法,道:“我当时向陛下杜撰了一个名叫‘南海三圣’的神仙,虽然是临时起意,但也经过了仔细考量,用意共有三层!
首先,是想要增强陛下的寻仙访道之心,转移他的注意力,别让他总是盯着我;其次,在神仙的尊号之中加入‘南海’二字,则是为了趁机发展海运,顺便还能从内帑之中捞一笔银子;最后,我又在杜撰神仙尊号之际加入了‘三圣’二字,说这位神仙兼得了儒、道、佛三家之长,就是为了让这个‘南海三圣’与‘同济庙’扯上一些关系!”
张玉儿的心思最为机敏,当即是恍然,钦佩道:“老爷你能在短短时间之内想到这般深远,当真是了不起!老爷你所杜撰的‘南海三圣’,这个称号当真是越想越妙!
这个神仙同时兼得儒、道、佛三家之长,那他既不是佛家菩萨,也不是道家仙人,自然也就脱离了主流宗教之外,佛道两家皆是无法利用此事!
与此同时,‘同济庙’的信仰一向是兼容并蓄、海纳百川,既是拜祭佛家佛陀,也是拜祭道家三清,同时也兼顾着儒家圣人,与‘南海三圣’的描述颇是契合……陛下他一旦是派人暗中寻访‘南海三圣’的踪迹,最终就一定会寻到‘同济庙’那里!”
赵俊臣点了点头,感叹道:“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自古以来,佛道两家都有政治野心,一旦是宗教涉政,庙堂局势就会愈发的混乱与复杂,若是让他们发现了德庆皇帝的寻仙长生之心,必然是要纷纷扑上来展现存在感,这种情况想想就让人头疼……
庙堂局势已经足够复杂了,我也不希望再增加变数,既然德庆皇帝已经有了寻仙之心,那我就必须把这件事情的发展走向,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至少也要减少这件事情的弊端、为自己争取好处!与此同时,同济庙已经成了气候,也该让它发挥更大作用了,正好是趁机推向幕前!”
“所以老爷你才要询问张道全能不能担当大任,就是预见到了陛下他今后会对同济庙产生兴趣……”方茹不由是若有所思,但还快就摇头道:“但很可惜,茹儿认为张道全的城府与心智,并不足以应付陛下!陛下他的性子一向是精明多疑,就算是老爷你也未必可以轻易糊弄住他,就更别提张道全了,他见到陛下之后,只怕是当即就要腿软,很快就会露出马脚,到时候不仅是无法蒙蔽陛下,说不定还会暴露咱们与同济庙之间的关系。”
张玉儿也是点头认同道:“是啊,就算是陛下他的心态日渐骄固,但也不是区区张道全之流可以糊弄的,他的口才与急智倒是不错,但骨头太软、胆略不足,并不足以担当这般大任。”
听到方茹与张玉儿的回答,赵俊臣满是遗憾的叹息一声,道:“我原本对于张道全也没有抱着太大指望,只是侥幸一问罢了,还想着他这两年来说不定会成长一些,但如今看来,还是要另想办法……你们再想想,同济庙除了张道全之外,可还有别的什么人才?若是还有别的人才的话,倒是可以替代张道全担当大任。”
张玉儿沉思片刻后,答道:“说起来,张道全也算是一个难得人才了,就不谈他的辩术与急智了,仅凭他能够融合佛道理论、编出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宗教体系,这一点就已是少有人及了,就算是一个神棍,也堪称是神棍之中的奇才……
‘同济庙’的其他人,只怕是还比不上张道全,他的大弟子马忠还算是可堪造就,只论胆气与城府的话,此人还要远强于张道全,他多年来一直是暗中与张道全的妻子私通,但从来都没有让张道全察觉,反而是被张道全推心置腹、视作道统传人……
但这个人的才华与辩术,却是远不如张道全,而且他的胆子太大、心思太野,不像是张道全一般容易控制,我们如今抓着他与他师娘私通的把柄,才能够让他俯首帖耳、乖乖听命,但若是我们抛弃了张道全、转而重用于他的话,这个把柄也就难以发挥作用了。”
赵俊臣若有所思,缓缓道:“一个人的天生才华,往往是既定不变的,但一个人的胆略与城府,却经常可以在一夜之间发生质变!
或许,我们可以换一个思路,既然是无法从‘同济庙’之中寻到足以替代张道全的人才,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设法改造张道全的心性?或许,还可以趁机加强咱们对于张道全的控制力……”
方茹与张玉儿二女皆是深谙于阴谋诡计之道,听到赵俊臣的提点之后,顿时是心中泛起了诸多卑劣计划。
赵俊臣思索良久后,缓缓说道:“总而言之,这件事情要提前布局、逐步而行!
首先,是向张道全传令,让他设法编造出一套有关于‘南海三圣’的神仙传说与教义理论,这也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一定要多花些心思,绝不能出现太明显的破绽!
其次,则是提前让‘同济庙’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神像,但暂且不要向外宣传,还要摆出一副秘而不宣的样子,等到德庆皇帝派人到处探访‘南海三圣’的踪迹之后,迟早都会被人发现;
最后,则是要尝试着扭转张道全的心性,给他一些刺激,让他的胆略与城府足以担当大任……”
说到这里,赵俊臣突然抬头看了崔倩雪一眼。
自从赵俊臣与方茹、张玉儿二女谈及正事之后,崔倩雪就一直是百般无赖的摆弄着衣角,她对于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更不会记在心里,赵俊臣原本也不打算避着她。
但接下来的谈话,却是涉及到了人性深处的卑劣与阴暗,而崔倩雪一向是性子单纯,赵俊臣并不希望传入她的耳中、污了她的心灵。
所以,赵俊臣突然笑道:“倩雪,我刚才在宫中只顾着应付陛下与同僚,并没有吃好,还想要再吃一碗你上次所做的雪梨羹。”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崔倩雪先是一愣,但很快就面现喜意,道:“你喜欢就好,我再去给你做一碗。”
说完,崔倩雪就起身前往小厨房为赵俊臣熬羹去了。
等到崔倩雪离开之后,赵俊臣与方茹、张玉儿二女就再次开始了谈话与讨论。
很快的,又一个阴谋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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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济庙”的事情,还需要一段时间发酵,暂且不必多提。
却说,赵俊臣休息了一天之后,到了大年初三,就再次返回朝廷办公了。
与去年年终相比,赵俊臣肩头上的公务依然繁重,并没有轻松多少。
而赵俊臣所处理的这些公务,归根结底也大都与德庆皇帝的寿辰有关系,其实就是给德庆皇帝擦屁股!
德庆皇帝在寿辰当天,先是慷慨赏赐了百官们一个月的俸银,后又大度减免了各地府县的税赋若干,他表态的时候倒是轻松,但这般慷慨大度毫无疑问是打乱了朝廷财政的计划、增加了国库钱粮的压力,许多计划都必须要重新制定,也需要一系列开源节流的手段才能维持国库开支的周转。
与此同时,德庆皇帝还表示要重赏建州女真、漠南蒙古、以及朝鲜等的恭顺表现,数以倍计的回馈他们的进贡,但因为建州女真等部这一次所进贡的财物珍宝实在是太多,就必须要户部与内帑一同出血,才可以维持大明朝的体面。
前者还好说,只是户部衙门内部的事情,赵俊臣也有一系列的备用计划可以实施,只是压力大一些罢了,但后者就麻烦了,因为涉及到了户部、礼部、以及内承运库三个衙门,想要达成共识就必须要经过一系列的扯皮与争执。
究竟要赏赐回馈建州女真、漠南蒙古、以及朝鲜等部多少东西?户部应该出力多少?内承运库又应该分摊几成?赏赐回馈的财物究竟应该是以钱粮为主、还是以珍宝为主?
对于这些问题,三个衙门各持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于是,经历了整整一天时间的争吵与激辩之后,这件事情终于是闹到了德庆皇帝的御前。
御书房内,内阁几位阁老、户部尚书李成儒、礼部尚书林维、内承运库总管太监孙忠良等人齐聚一堂,也纷纷表达了各自的见解。
礼部尚书林维最是在乎朝廷的体面,认为朝廷这一次应该尽量大方一些,否则今年的万国来朝之盛事就会变成一场笑谈,也无法维持明朝对于周边各国的影响力。
而户部尚书李成儒在赵俊臣的示意之下,表现就像是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坚持认为朝廷绝不能滋长各国这种打秋风、占便宜的恶习,赏赐较之进贡稍高那么两三成也就足够了,而且赏赐之物应该是以华而不实的珍奇为主,钱粮方面则是能少就少。
内承运库总管太监孙忠良一方面是赞成李成儒的部分说法,认为朝廷赏赐各国之际不应该太过慷慨,但另一方面又认为朝廷不可让各国太过寒心,各国如今正在经历粮荒,赏赐之际就应该多拿出一些钱粮来。
说根到底,三人的观点就是缘于屁股所坐的位置不同。
礼部衙门负责与各国接洽,自然是希望朝廷慷慨一些,礼部官员也就跟着有了风光,说不定还能收到各国的回扣。
户部衙门这一次必须要出血,自然是希望朝廷赏赐各国之际不要太过慷慨,而且国库之中只有钱粮,诸般珍奇大都是存于内承运库,若是朝廷赏赐各国之际以各类珍宝为主的话,户部就能少分摊一些,内承运库就要多分摊一些。
也正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内承运库的观点与户部既是部分相同,又是部分相反。
见到三大衙门的各执一词、毫不退让,德庆皇帝也不由是有些头疼。
从私心来讲,德庆皇帝显然是赞同内承运库的观点,毕竟内承运库才是德庆皇帝的私财,但德庆皇帝也清楚朝廷的钱粮困境,同样是不希望损己利人、养虎为患。
犹豫之下,德庆皇帝的目光转向了几位阁老,问道:“几位阁臣可有何不同看法?”
随着德庆皇帝的话声落下,还不等周尚景等人表态,赵俊臣就率先站了出来,抢先道:“陛下,各衙门的观点不同,又是涉及到了朝廷形象,这般情况下自然是要由您来乾坤独断,不论陛下您怎么说,臣等都会听旨办事……不过,臣估算了一下,建州女真等部今年的进贡之物,至少是价值三百万两银子以上,但陛下您也知道国库的实际情况,若是让国库拿出太多的钱粮赏赐各国,只怕是许多计划都要受到影响,一些事情也必须要推迟好些年才行!”
说到“许多计划”、“一些事情”的时候,赵俊臣既是含糊其辞、又是加重了语气。
但德庆皇帝却是听明白了赵俊臣的暗示。
若是德庆皇帝强令户部拿出太多钱粮奖赏建州女真等部的话,那么德庆皇帝出海寻仙的计划,就必须要推迟了。
明白了赵俊臣的暗示之后,德庆皇帝的表情顿时是愈发凝重了。
从某方面而言,这也算是德庆皇帝想要寻仙长生的意外收获了。
沉默良久之后,德庆皇帝见到其余几位阁老都没有独到见解,就再次把目光转向赵俊臣,问道:“那么,依赵爱卿的想法,这件事究竟应该如何处理?唉,既不能影响了朝廷的今后计划与钱粮周转,又要维持朝廷的体面与影响,不可让各国感到寒心,实在是左右为难。”
当然,德庆皇帝还有一句话没有说,那就是他的内承运库不能出血太多。
总之,德庆皇帝还是想要面面俱到!
赵俊臣却是笑道:“陛下,这种事情,好办!”
……
另,上一章应该是1043章,但虫子写成了1034章,实在抱歉。
为什么我总是搞错章节数?
……
……
……
到了第二天,礼部尚书林维表情古怪的拜访了建州女真的使节钱通。
见到钱通之后,林维堆起笑脸,拱手行礼道:“恭喜钱使节!陛下给后金的赏赐已经定下来了,因为后金这一次的恭顺表现,陛下也是格外慷慨,我粗略估算了一下,陛下的赏赐之物,价值相当于后金进贡的两倍之多!”
说完,林维就拿出一份礼单,递给了钱通。
钱通顿时大喜,只觉得后金这一次果然是占了便宜,连忙接过礼单翻看。
但看着礼单里的内容,钱通的表情很快就变得发懵。
礼单长长一大串,有黄金万两、白银十万两、大明宝钞一千万贯、绸缎帛纱各千匹、另还有珍奇奢物不计其数……确实是价值不菲。
但若是抛开那些已经与废纸差不多的大明宝钞,这份礼单内的所有东西加在一起,也只是与建州女真的进贡礼品价值相若罢了,哪里像是林维所说一般有两倍之多?
见到钱通的疑惑表情,林维的表情间闪过了一丝尴尬,但还是强行维持着笑脸,指着礼单最尾处,说道:“钱使节你看这份礼单的最后一项,乃是陛下这次赏赐的重点,皆是宫中的御用贡品,可谓是我大明朝近年来最得意的造物,最能体现我大明的繁华与风貌,也最是价值不菲。”
钱通低头一看,果然在这份礼单的末尾处发现了一行内容。
——奶胰、香胰、水晶胰各五千盒,药胰一千盒。
钱通当即就想骂人。
胰子?不就是洗手洗脸时所用的皂角吗?这种东西也能算是宫中贡品用来嘉赏诸国?
钱通还在后金的时候,就曾经听说过,胰子是赵俊臣的发明,乃是洗洁身体之际所用,效果要比寻常的皂角强上许多,还有许多皂角所没有的神效,比如说水晶胰就有润滑肌肤之效、奶胰有美白肤色之效、香胰有身体添香之效、药胰则是有强身祛病之效。
据说,赵俊臣当初发明了胰子之后,很快就风靡了大明各地,百姓家中若是没有常备一块胰子,就不敢自称家资充盈;即使是豪门大族也经常拿着自己平常使用的胰子向人炫耀、与人攀比——你日常所用的胰子是售价一两银子的水晶胰?真是一个穷人!那是我家婢女们才会用的!我平常只用价值七八两银子的上等药胰!
这一次出使明朝之后,钱通也曾发现,明朝境内不论官员还是百姓,形象都要比他印象中白净健康得多,身上还大都带着一种天然草木香气,显然就是胰子的效用了。
钱通本人住进京城驿站之后,也同样使用过胰子,确实是效果惊人,还让他好生赞叹了一番,一直想着要多买一些当做特产带回后金。
这样一看,林维硬要说这些胰子代表着大明朝的风茂与昌隆,倒也说得通。
想到这里,钱通心中一动,怒意也降低了许多,问道:“林尚书,却不知这些胰子的价值几何?可是容易贩卖?”
林维马上点头道:“这些胰子的价值当然是极高!哪怕是在民间,一块普普通通的香胰与奶胰,也可以轻松卖出三钱到半两银子的高价,至于水晶胰的价值就更高了,一两银子的天价也是供不应求,乃是那些豪门大族的专用品,还有更为珍贵的药胰,价格往往是高达七八两银子,朝野间的高官巨贾,平日里皆是以自己使用药胰为荣,在老百姓的眼里,若是一个人身上带有药胰的独特香味,就表示这个人的家世非富即贵,必然会引来众人羡慕!可以说,在我大明朝,你平常使用哪种胰子,就代表着你的身份之高低贵贱!
而陛下这次赐给后金的各种胰子,那就更了不得了,全都是宫中御用之物,也皆是陛下与妃嫔们日常所用,用料更为讲究、工艺更为复杂、效果也更为神妙,还经过匠人们的精心雕刻,浮现有各式花纹,有些胰子甚至还被雕刻成为瑞兽与宫殿的模样,就好似精美玉器一般煞是好看,价格较之民间常见的胰子,更是高了十倍百倍不止!
有许多家境充实的百姓,都会想方设法的高价买上一块宫中御用的胰子,平日里也舍不得用它清洁身体,就摆放在正室之内作为装饰,不仅是好看吉祥,还能为房间添香,最是是体面风光!”
顿了顿后,林维又说道:“这一次,陛下他慷慨赐给了后金上万盒胰子,每一盒之中都装着四块各色胰子,全是宫中珍品,价值几何自是不必多说了,这批胰子若是流入民间,必然会有许多巨贾拿出百万两银子的高价争先抢购。”
听到林维的解释,钱通的顿时是心中怒火全消,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后金进贡给德庆皇帝的礼品这般之重,就是认为明朝拉不下脸,为了维持天朝上国的体面,必然会数以倍计的回馈后金的进贡,到时候后金也就可以大赚一笔。
哪怕是明朝的回馈之物大都只是华而不实的珍宝奢物也不要紧,毕竟明朝与后金已经开通了互市,把这些珍宝奢物变卖之后,照样可以换成银子购买大批实用物资带回后金境内。
所以,听到林维的解释之后,钱通顿时就安心了——既然说胰子的价值很高,又是极为抢手的货物,他只需要转手一卖就能为后金换到大批的粮草物资,也就是多花费一些功夫罢了。
简而言之,后金这一波还是大赚了!
另一边,林维身为礼部尚书,经常与各国使节打交道,自然是清楚各国使节每次进贡之际都会趁机在明朝境内做买卖的事情。
这个时候,只看到钱通的神情变化,林维就已经猜到了钱通的心思。
林维的表情愈发古怪,拱手道:“既然如此,还请钱使节尽快派出人手交接,陛下的赏赐如今就存放在礼部衙门,钱使节你前往宫中一趟、向陛下谢恩之后,就可以去礼部领取赏赐了……本官这次拜访,就是为了通知钱使节一声,但时间已经不早了,本官还要返回礼部衙门处理公务,顺便是恭候钱使节的到访,就不在这里多留了!”
说完,林维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
钱通自以为讨到好处之后,也是笑眯眯的拱手向林维送别,道:“好说好说!这一次也要多谢林尚书的出力!等到鄙人前往礼部衙门领取赏赐的时候,还会有一份心意送上!”
林维点了点头,当即就要转身离开,但他走到门口处的时候,却又停下了脚步。
然后,林维转身看着钱通,目光隐隐间带着怜惜之意,忍不住提醒道:“有一件事情,本官必须要告知于钱使节……明朝境内的所有胰子生意,与盐铁等物有些类似,皆是由内承运库专供专卖,民间商贾若是想要拥有贩卖胰子的资格,就必须要在户部竞标才行,唯有从户部竞标到了凭证,才能从内承运库领取胰子、进行贩卖……也就是说,钱使节你若是没有户部的手续,是不可以私下贩卖胰子的,这批胰子也只能全部运回后金,不可作为他用。”
听到林维的解释,钱通顿时是愣住了。
另一边,林维见到钱通的表情变化,又连忙补充道:“还有,钱使节刚才表示要送给本官一份心意,这件事情就大可不必了……正常交接就好!正常交接就好!”
说完,林维就匆匆转身离开了,只剩下钱通一人面色渐渐憋红!
没有户部的凭证,就不能随意贩卖胰子?这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德庆皇帝赏赐给后金的这批胰子,就只能砸在手里了?
难道说我幸幸苦苦、冒着生命危险出使明朝,最终只能捞到一批用来清洁身体的胰子返回后金?
后金正值粮荒之际,饭都吃不饱了,就指望着这次能从明朝捞到一笔好处、换成粮食救急,若只是携着一批无法贩卖的胰子返回后金,又有何用?全民搞卫生吗?胰子也许有用,但绝不是后金的必需之物!后金的当务之急是让军民们吃饱肚子,而不是个人卫生!
想到这里,钱通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玄烨看见这批胰子之后的阴沉面色。
“明朝……这般做法!哪里还有天朝上国的体面!”
憋了良久,没有占到任何便宜的钱通终于是骂了这么一句!
但除此之外,钱通也无法改变任何事情。
毕竟,后金虽然没有占到便宜,但明朝表面上确实是极为慷慨,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赏赐给后金之物价值足够贵重,只是这批赏赐之中占大头的胰子不能贩卖罢了!
与此同时,林维因为害怕难堪,匆匆逃离了钱通的房间,但依然是隐约间听到了钱通的怒声发泄,不由是脚步更快了。
“幸好!幸好这位钱使节并不清楚,这批胰子之所以是价格高昂,只是因为数量稀少罢了,但实际成本只有三五千两银子……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些事情,我这次就真要无法下台了,朝廷体面也要荡然不存……唉!也不知赵阁臣为何要这般吝啬,手段也太绝了!后金的今年进贡这般之多,足见他们的诚意,但赵阁臣竟然是异想天开,打算只用一批胰子作为回礼!
昨天的时候,若不是因为我的据理力争,陛下也想要维持朝廷的体面,总算是让户部与内帑补充了一批与后金的进贡之物价值相若的金银与珍宝……否则的话,后金的进贡就要全部打水漂了,连本钱也拿不回来!”
暗思之际,林维又回想起了赵俊臣昨天的建议!
“陛下,您若是不希望建州女真等部占到太多便宜,但又想要维持朝廷的体面,那就多赐给他们一些虚而不实的东西就好了!何为虚而不实?就是无价之物!也就是我大明独有、而后金没有的东西!这样一来,这些东西对于后金而言就是无价,它的具体价值几何,自然就是由咱们说了算!
臣认为,陛下与宫中妃嫔们平时所用的御用胰子,就很合适!自从臣发明了胰子之后,就一向是由内承运库专造专供,这既是我大明独有之物,也是建州女真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东西,而且它也有些实际效果,很受各方欢迎……而陛下与宫中妃嫔们平时所用的御用胰子,自然是价值更高,就说它一块价值几十两银子也无人可以反驳,但实际上它的成本并不高,只有几十文钱,也很容易制造,咱们不妨就用宫中御用的胰子作为赏赐、交给建州女真等部,就说这批胰子价值好几百万两银子,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当时,听完了赵俊臣的这一番话,御书房内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只觉得赵俊臣的脸皮太厚。
*
赵俊臣前一世的时候,也曾看过几部网络历史,里的主角或是涉猎极广的理科男,能够创造发明很多东西;或是博闻强记的文科生,各种诗词歌赋总是信手拈来。
赵俊臣也穿越了,相较之下却是差之远矣,只“发明”了两件东西,一个是香皂,一个是印字苹果,而且还只是提供了大概思路,具体过程全都是由皂匠与果农们负责完成的。
幸好,这两样东西或多或少都发挥了作用,影响了赵俊臣的命运、甚至是改变了大明朝的局势走向。
时至今日,赵俊臣在短时间内已经不打算再“发明”任何东西了,却是把注意力转向了诗词方面。
很可惜,赵俊臣对于明朝之后的诗词了解不多,除了***那几首天生霸气的诗词之外,就只剩下寥寥两三首可用。
就在林维与钱通见面之际,赵俊臣正站在书桌之前,落笔写下了一首自己记忆中的清朝著名诗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半清宵,泪雨霖铃终不怨,何是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作心愿。”
好吧,实际上只是半首,因为后半首诗赵俊臣已经记不清楚了,默写之际也就出现了几处偏差,虽然只是寥寥几字的改变,但诗中意境终究是差了一些。
憋了半天,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诗句补完,赵俊臣叹息一声,随即把手里的兔毫丢到一边。
就在这个时候,张玉儿推门进入了书房,正打算向赵俊臣说些什么,却是突然间见到了赵俊臣面前的诗文,轻声读了一遍之后,张玉儿不由是融入了诗中。
这是何等凄楚、悲凉的意境?
一时间,张玉儿竟是忘记了自己的本来目的,看着面前的诗句良久,竟是有些痴了。
张玉儿的性格想法,一向是与寻常女子不同,相较于儿女情长、男欢女爱,她更沉溺于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掀动天下局势、掌控世人命运的感觉——这也是张玉儿喜欢赵俊臣的原因,就是因为赵俊臣这里有太多太多足以扭转朝纲的阴谋诡计了。
但这一刻,看到这首诗文,重点是这首诗文还是赵俊臣所写,张玉儿却是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拥有一些少女心思的。
在心里默默读诵了好几遍之后,张玉儿抬头看向赵俊臣,她的眸子泛着光、面颊也泛着红,轻声问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一首诗,是老爷所著?”
赵俊臣有些羞耻,但想了想之后,还是说道:“算是我所写的……但这只是半首,后半首诗的意境还是差了一些,我并不是特别满意。”
张玉儿一双明眸直直盯着赵俊臣,轻声说道:“已经很好了……能写出这首诗文,也足见老爷您的才华与情怀……老爷您为何会著出这首诗?”
询问之际,张玉儿的心中满怀期待,还以为自己会听到赵俊臣讲诉一个感人肺腑的凄美爱情故事、又或是一番让人心花怒放的优美情话。
然而,赵俊臣只是平静的说道:“当然是为了给自己养望、营造一些虚名!顺便是以诗咏志,试一试这般手段能否化解德庆皇帝的戒心。”
张玉儿一愣,问道:“养望?虚名?化解陛下的戒心?”
赵俊臣点头,进一步解释道:“正是如此!就以三国为例,曹操屠城杀民无数,为何还可以得到诸多后人的津津乐道?许多读书人都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为曹操翻案、为他歌功颂德?刘备一生保持仁义,自身难保之际也要携着百姓渡江不离不弃,但又为何总有一些特立独行之辈认为刘备伪善?说根到底,就是曹操善于作诗啊!而这些诗文,就是最好的宣传手段!
人们读过了曹操的诗词之后,很容易就会对曹操生出好感,认为诗文可以承道载志,曹操能做出那般大气磅礴且又忧国忧民的诗文,又岂能是个坏人?自然是要想方设法的为曹操寻找理由开脱……反之,刘备固然是一生仁义,但他没有留下任何作品,个人品德又太过完美让人自惭形愧,自然是要引来一些阴暗猜测……所以啊,曹操善于作诗,哪怕是屠城杀人无算,在某些人的心里也是一个坦诚可爱的真小人,刘备不善于这些表面文章,哪怕是善事做了再多,也不免会引来非议,这就是宣传的重要性了!
所以嘛,我就想着自己能不能也写出几首足以传世的诗文,更进一步的扭转自己的士林形象、增加读书人的好感……顺便,多写一些儿女情长的诗文,也会让德庆皇帝认为我胸无大志,说不定还能降低他的戒心……”
张玉儿:“……”
听到赵俊臣的这一番长篇大论,张玉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出现一次的少女情怀,就这样被赵俊臣给击碎了。
沉默良久之后,张玉儿轻轻叹息一声,道:“有时候,玉儿也会希望老爷你的心中算计能够稍少一些。”
赵俊臣表情疑惑的看着张玉儿,心中有些奇怪,她一向以来难道不是最喜欢这些算计吗?
张玉儿见到赵俊臣不明所以的模样,却是苦笑摇头,只觉得赵俊臣不解风情。
但张玉儿又看了一眼赵俊臣的“诗作”,心中实在是喜爱,就忍不住问道:“老爷,这首诗送给玉儿可好?”
赵俊臣点了点头,道:“我觉得还不够好,但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张玉儿当即是喜滋滋的收起了赵俊臣的“诗作”,道:“我觉得已经足够好了,尤其是老爷的亲笔所著,就更为难得了。”
亲笔所抄还差不多。
但不待赵俊臣再说什么,张玉儿的表情却是突然间严肃了起来,说道:“老爷,洛阳那边刚刚传来了消息,发生大事了!”
赵俊臣不由是眉头一皱,问道:“洛阳?是与太子有关的事情?”
张玉儿点了点头,进一步解释道:“据传,太子他抵达洛阳调查福王,刚开始一直是毫无进展,但突然间就收集到了许多确凿罪证,而且这些罪证并不仅仅只是关于福王,还涉及到了鲁王、肃王、代王等等多位藩王!
到了现在,整个洛阳已经乱成了一团,太子他强令洛阳官府软禁了福王府的所有人,还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同时对付鲁王、肃王、代王等等藩王!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太子他同时弹劾众位藩王的奏疏,今天晚上就会送抵京城!”
听到张玉儿的禀报,赵俊臣顿时是心中一惊,只觉得不可思议!
太子朱和堉,什么时候变得这般能干了?
只是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内,就能够同时掌握到多位藩王的确凿罪证?
这段时间以来,朱和堉确实是成熟了许多,也拥有了一些手段与城府,但也不至于厉害到这般程度吧?哪怕是包拯与狄仁杰在世,查案能力也不过如此了!
与此同时,赵俊臣还隐约间察觉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似乎,太子殿下又一次义无反顾的跳进了别人为他准备的陷阱里!
总而言之,每当是多做多错的时候,这位太子殿下总是表现得特别积极!
……
PS:这一章的长标题是为了吐槽自己。
……
……
……
当初赵俊臣与朱和堉二人见面密谈之际,赵俊臣就曾向他说过,朝廷这一次调查各地藩王的违法乱政之事,结果注定是雷声大、雨点小!
因为这件事情太过于敏感了,不仅是涉及了“祖制”与“国本”,而且藩王们与地方势力早就盘根错节的结合在了一起,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用小火慢炖、温水煮青蛙的方式逐步处理,绝不能大张旗鼓、大动干戈,否则就会逼迫各地藩王联合起来反抗,到时候整个朝廷局势都会动荡不安。
更何况,德庆皇帝这一次的目标也从来都不是一举废除藩王制度,只是想要杀鸡儆猴、敲打警告,废黜几位领头乱政的藩王,趁机从藩王那里收回一部分利益、减轻一部分朝廷负担,仅此而已。
所以,朱和堉出京调查藩王之前、向赵俊臣请教的时候,赵俊臣的建议也很简单,那就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从最显眼的那几位藩王开始调查,调查完了一位藩王再去调查另一位藩王,陆续会有藩王落实罪名、遭到废黜,朱和堉所面临的阻力也会越来越大,等到朱和堉的查案逐渐是变得寸步难行的时候,德庆皇帝与朝廷中枢也已经达成了目标,这件事情就该结束了。
这般方法看似平庸,但也最是稳妥,成绩不会太耀眼,但也不会引来麻烦。
所谓的“治大国如烹小鲜”,说到底其实就是分化拉拢的手段,拉一批、打一批、警告一批,尽量降低敌对力量与后续影响,仅此而已。
但可惜,朱和堉终究还是没能听劝,又或者是有人误导了他的判断,认为自己这次表现得好一些,可以改变德庆皇帝的换储之心。
赵俊臣更为倾向于后者,认为朱和堉又被人给坑了。
现如今,朱和堉同时寻到了十余位藩王的确凿罪证,打击面实在是太大了,必然会引来全体宗室的人人自危与激烈反弹,也必然会联手反抗,而朱和堉站在风尖浪口之上,就必然会成为藩王们反击之际的首要目标。
到时候,德庆皇帝为了安抚全体宗室的愤怒与惶恐,再加上他本身也有废黜太子的心思,只怕是朱和堉不仅无法立功,反而是多做多错、就要倒霉了。
最重要的是,朱和堉的这般做法,无疑是引来了全体宗室的反感与敌视,还会影响到赵俊臣为他制定的以退为进的计划。
从前的时候,太子朱和堉屡次掉入坑中,赵俊臣总是躲在一旁看笑话,甚至有许多坑就是赵俊臣亲手挖的,还在朱和堉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若不是德庆皇帝那时候还在竭力维护朱和堉,赵俊臣早就已经把掉进坑里的朱和堉给活埋了。
但现在,赵俊臣与朱和堉已经化敌为友、结为同盟,就必须要给他擦屁股了。
说起来,这段时间赵俊臣什么事情都没干,就顾着给德庆皇帝与朱和堉这对父子收拾烂摊子了。
想到这里,赵俊臣无奈摇头,缓缓道:“太子他……果然不像是信任肖温阮、赵山才一般信任于我,我明明已经为他安排好了后路,看似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实际上则是以自保养望为前提的以退为进……但很可惜,他终究还是不敢把自身命运交到我的手上,忍不住还想要做出一些成绩,心存侥幸的垂死挣扎、背水一战……真是不听劝!”
张玉儿试探着问道:“若是太子他总是不听话,咱们放弃他也就是了,何必是一直为他耗费心力?玉儿总觉得这个人成不了事。”
赵俊臣却是再次摇头,道:“就是因为他很难成事,所以我现在才会在他身上押注,若是他离了我之后依然可以成事,我对于他的价值又在哪里?今后又要如何控制他?更何况,如今的重点并不是太子朱和堉,而是即将要走向幕前的七皇子朱和坚……我必须要利用太子他来制衡这个人!”
听到赵俊臣的解释,张玉儿顿时就不说话了,面色隐隐有些发白,眸子里也闪过了一丝恐慌。
她原本就是从七皇子朱和坚那里叛变到赵俊臣这边的,随后还险些死于朱和坚的暗算,最是了解这个人的可怕之处。
事实上,因为七皇子朱和坚的缘故,张玉儿至今也不敢正大光明的走出赵府内宅、抛头露面,一直是假装自己当初已经死于胃疾、香消玉损了。
见到张玉儿的表情变化,赵俊臣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香肩,用这般动作表示自己的庇护之意,安抚了张玉儿的心中惧意。
张玉儿的心情稍稍平复,又问道:“那么,太子他惹了这般大乱子,咱们如今又该如何做才能助他化解这场危机?一旦是各地宗室联合起来针对于他,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俊臣认真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也未必要助他化解这场危机,但有些计划……可以提前展开了。”
这是一个早有准备的计划,自从太子朱和堉主动与赵俊臣化敌为友之后,赵俊臣就已经暗中准备了。
*
这天晚上,就像是张玉儿的推断一般,太子朱和堉同时弹劾十余位藩王的奏疏送到了京城,奏疏内容可谓是罪证翔实,顿时是引来了渲染大波。
涉案宗室之数量众多、涉及案情之罪行严重,皆是远远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所有人的想法都像是赵俊臣一样,完全没有料到太子朱和堉这一次竟是表现这般出众,短短半个多月时间就能查到这般多的罪证,但就是不知道这般杰出表现对他自身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一时间,京城之中暗流汹涌,各派系的官员纷纷是相聚讨论、打探消息,但因为这件事情涉及到了众多宗室,在德庆皇帝没有发表意见之前,任谁也不敢主动表明态度,皆是观察着风向的变化。
而德庆皇帝收到了朱和堉弹劾众位藩王的奏疏之后,却是罕见的没有做出反应,既没有表态赞赏朱和堉的办事得力、也没有愤怒训斥藩王们的胆大妄为,甚至都没有召集朝廷重臣进行商议,似乎是想要等待众位藩王的反应,又似乎是另有打算。
事实上,德庆皇帝收到朱和堉的奏疏之后,唯一的反应就是宣布取消了随后两天的朝会,群臣们无法亲自观察德庆皇帝的态度,也无法在朝会上公开讨论这件事情,就愈发是私下里议论纷纷了。
而就在京城所有人皆是专注于这件大事的同时,京城之中还发生了一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情。
就在太子朱和堉的奏疏送到京城的第三天,一位名叫宋焕成的京官,乃是朝廷正五品的礼部郎中,在礼部衙门里办公之际突然是当场昏倒了。
见到宋焕成昏倒之后,礼部同僚们皆是大吃一惊,连忙是唤来医生诊断。
而医生的诊断结果,更是让所有人皆是觉得不可置信。
宋焕成,堂堂的朝廷正五品官员,竟是饿昏过去的。
但若是稍稍了解一下宋焕成的为人,对于这种事情也就不会意外了。
明朝的官员俸禄一向极低,官员们为了维持生活与体面,许多时候也只能用某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敛财,否则就连饭都吃不饱。
而宋焕成这个人,却是一位真正的君子,一直是坚持清正之风,从来都不屑于做那种贪污受贿、以权谋私的事情,也从来都不会结党营私。
而且,宋焕成与朝中那些清流也有本质不同,清流们固然是较少贪污受贿,但他们大都是不愁衣食、出身于世家豪族,也从来都不会拒绝利用自身权利为家族牟利,还最是喜欢抱团结党,但宋焕成却是家境一般,也向来都不会以权谋私,与清流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在这个和光同尘的时代,这样的人物简直是凤毛麟角。
据传,太子朱和堉曾是钦慕于宋焕成的清名,想要接纳宋焕成进入“太.子党”,但宋焕成却是表示“君子不群”,又说“太子你只是未来的皇帝,而焕成为官只会效忠于今日的皇帝,等到太子今后登基,不必刻意招纳,焕成自然就会矢忠不二”;
据传,内阁首傅周尚景与阁老赵俊臣听闻了宋焕成的事迹之后,也先后想要刻意招纳于门下,而宋焕成面对这二人的招纳之际就更为态度鲜明了,直接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一度让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很是下不下台。
在京城官场之中,宋焕成还有一个外号,叫做“宋茅石”,就是说他像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这种人物,在明朝官场环境之下,自然是生活极为清苦,就更别说宋焕成家里还有一位体弱多病的老母以及一位游手好闲的兄弟了,经常是只能用稀粥咸菜度日,据说宋焕成的发妻平日里还会做些女红活补贴家用。
原本,只靠宋焕成的官俸与他妻子的针线活,倒还勉强可以维持每日衣食,但偏偏……这半年以来,朝廷为了支援陕甘与河套的战事,连续两次的“俸米折银”,所有官员连续半年时间只能收到俸银,却完全领不到俸米,只能从粮铺买粮,但近半年以来民间粮价同样是涨了近一倍之多,所以宋焕成也就愈发是生活清苦了。
这般情况下,宋焕成突然间饿晕过去这种事情奇怪吗?
不奇怪!
这个世道,君子就是要活得比小人辛苦得多,像是宋焕成这种君子中的表率人物,能活到现在都已经算是奇迹了。
但这一件看似不起眼的事情,竟是悄然间流传得越来越广,也引发了许多讨论,还偶尔会听到一些批判朝廷官俸太低的声音。
这一切,就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推动一般。
当然,庙堂上的衮衮诸公只顾盯着朝廷大事,比如说是太子朱和堉弹劾众位藩王的事情,自然是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情。
所以,也就没人能够及时警觉,这件小事将会引发怎样的后续影响。
……
PS:上一章,虫子尝试着改变了一下的写作风格,但想了想还是先按照既定风格写完这本书再说吧。
……
……
……
在京城城南某处不起眼的茶馆之内,赵俊臣的幕僚牛辅德正坐在角落处静静饮茶。
饮茶之际,牛辅德的眉头略微皱着,神情有些不耐烦。
他正在等人,但约定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刻钟左右,与他相约之人依然没有出现。
赵俊臣办事之际,一向是准时高效,牛辅德如今已经成为了赵俊臣的心腹,也逐渐适应了这种风格,也就愈发无法忍受别人的迟到与不守时了。
“龙生九子,还真就是各有不同……但这也相差太远了,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牛辅德摇头喃喃道。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中年汉子走进了茶馆,环顾打量之后,连忙是走到牛辅德的面前坐下,脸上满是讨好笑意,轻声道:“让牛先生久等了,因为我哥的事情,家里面已经乱成了一团,我必须要留在一旁照料,也不好随意抽身离开,所以就耽误了一些时间,还望牛先生见谅一二。”
牛辅德憋了这人一眼,神情间的轻藐没有任何掩饰,缓缓道:“哦?我还以为你趁着手里有些闲钱,又与你的那些狐朋狗友跑去赌博喝酒了,原来是忙着照顾家兄,当真是手足情深啊。”
听到牛辅德的讥讽,这名中年男子不由是表情尴尬,讷讷道:“哪里……怎么会……”
事实上,他确实是刚刚从赌坊离开。
这个中年男子名叫宋龄成,乃是宋焕成的亲胞弟,一向是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极不成器。
很难想象,品行高洁的宋焕成,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截然相反的兄弟,但现实就是这般离奇。
这一次,宋焕成之所以是饿晕于礼部衙门,就是因为宋龄成的暗中作祟——屡次以“正当理由”向宋焕成伸手要钱,让宋焕成愈发是囊中羞涩、不敢随意开支;每日早晚两餐都会抢食多吃,让宋焕成一直是处于饥饿状态;又“好心”送给宋焕成一些杏仁与荷叶茶充饥,这两种食物能够提供给人一种虚假的“饱腹感”……
于是,仅仅三天时间之后,宋焕成就饿晕过去了。
而宋龄成之所以是做出这般的“坑兄”行径,却全是缘于赵俊臣的幕后指使。
宋龄成欠下了一百八十多两银子的赌债,赵俊臣则是表态愿意为他填上这个窟窿,并且还会额外再给他一百两银子的报酬,于是宋龄成为了这笔不到三百两银子,就毫不犹豫的报酬出卖了自己的兄长。
此时,看宋龄成的表现,却是毫无羞愧之意,似乎还觉得自己大赚了。
对于宋龄成这种人,即使是牛辅德自然是不愿意过多接触,也懒得揭穿他的谎言,只是问道:“你家兄长的情况如何了?”
宋龄成也同样是面现不屑,但他的不屑之意却是针对于自己的兄长宋焕成,答道:“身体已经有所好转了,今天早晨还吃了一碗粥、可以自己坐起身了,应该不会有大碍!
嘿,就是心眼还像是原来一般痴傻,礼部衙门的同僚们得知了他的情况以后,就凑出了一百两银子送到家里,结果他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把这笔银子给还回去,说是人情债最难偿还!唉!已经落到手里的银子,竟然还要送回去,你说他傻不傻?自己都吃不饱饭了,还要把银子往外推,他自己倒是清高了,但也不想想我们这些家人!
再说了,这种假清高又有何用?亏待了自己与家人不说,朝廷也不待见他,至今还只是一个五品闲职,毫无升迁的希望,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暗地里笑他痴傻……”
说到这里,宋龄成的表情愈发不满,又说道:“我这个哥哥啊,从小就是天生骄子,不论乡试、会试都是第一次都能考中上榜,所有人都说我比不上他,让我一直抬不起头,我家当初家境贫苦,只能供他一个人读书,他读书了我就只能卖苦力,我那时候也不怨他,只是卖力干活、贴补家用,就是指望他出息之后可以光耀门楣、也能提携我一二,结果他却是读书读傻了,只是让他为我介绍一个又清闲又有油水的差事,他却说什么不能假公济私,哪有人像他这样的?嘿,这次为赵阁老办事,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从他身上沾到光……”
很显然,宋龄成针对于宋焕成的怨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时候也是冲着牛辅德大吐苦水,为自己的“坑兄”行径寻找正当理由,就好似他自己才是受害者一般。
听到宋龄成的抱怨,牛辅德一时间竟是无法反驳。
当然,想要反驳宋龄成也很容易,比如宋龄成说自己一辈子都没有从宋焕成身上沾到光,但实际上宋龄成若是没有兄长的提携,就根本不可能生活在京城之中,如今还只是乡野间的一个泥腿子,而且宋龄成这些年来一直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若不是宋焕成的资助与供养,他早就活不下去了,若不是为了资助与供养宋龄成,宋焕成好歹是朝廷官员的身份,名下田地可以减免大部分税赋,也不至于这般生活贫苦。
但从某方面而言,宋龄成的抱怨也是事实,宋焕成科举为官之后,自然是拥有了让家人富裕生活的“特权”,只需要他放弃一些坚守,与同僚们和光同尘就行了,但他却是坚持原则、主动放弃了这种“特权”,也就让家人都要跟着他一同贫苦生活,从这方面而言,他也许是一个好官,却绝不是一个好家人。
家、国、天下,总是会被世人混为一谈,但实际上这三者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彼此矛盾的——许多时候,人们若是想要无愧于国,就要有愧于家,若是想要无愧于家,就要有愧于国,这是一个无解命题。
这个世界的并不完美,人们的时有力穷,就在体现于此。
所以,牛辅德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宋龄成的抱怨,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评价宋龄成的兄长宋焕成。
究竟是一个正人君子?还是一个痴傻之辈?
又或者说,这两者本身就是一种人?
沉默之际,牛辅德却是想起了赵俊臣对于宋焕成的评价——“我肯定自己无论如何成不了宋焕成这样的人,所以宋焕成才值得敬佩。”
是的,赵俊臣很敬佩宋焕成,这与赵俊臣亲手设计坑害宋焕成并不矛盾。
事实上,赵俊臣还认为自己是在帮助宋焕成,而牛辅德这一次与宋龄成的私下见面,也是受了赵俊臣的指示,一方面是为了打探宋焕成的近况,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暗中给予宋焕成一些照拂与补偿。
于是,沉默了片刻之后,牛辅德并没有做出评价,只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袋子丢给宋龄成,说道:“这是一百五十两银子,其中有一百两银子是你的任务奖励,另外还有五十两银子是用来让你补贴家用的,但千万不要和你兄长说是赵阁老给的……外面有辆马车,里面装载着一批米面肉菜与生活物资,还有几包滋补身体的药物,你也全带回去……
还有,这段时间不要出去吃喝嫖赌了,待你兄长好一些……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你兄长的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听到牛辅德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宋龄成不由是心中一愣。
他原本以为,赵俊臣这次安排他算计兄长宋焕成,乃是出于报复心理。
毕竟,赵俊臣半年前曾是亲自出面招揽宋焕成、却被宋焕成毫不留情的直接扫了颜面的事情,这种事情任谁都会记恨于心。
但如今看到赵俊臣设计饿晕了宋焕成之后,又是给银子又是送东西的表现,却又不像是为了报复。
再想到牛辅德最后那一句话,宋龄成突然是兴奋了起来,连忙问道:“难道说……赵阁老他不计前嫌,打算要提携我家兄长?那太好了!但,就是担心我哥他是一个死脑筋,依然会拒绝赵阁老的善意……但还请牛先生放心,这段时间我一定会竭力说服于他,赵阁老能够看重他,这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一旦是入了赵阁老的门下,锦绣前程就在眼前,绝不会让他再次拒绝了。”
牛辅德却是连连摇头,说道:“若是由你劝告你家兄长回心转意,只怕会适得其反!总而言之,你只需要待他好些就行,其余事情就不要管了,我家赵阁老自有安排,但可以肯定的是……宋焕成这次当众饿晕于礼部衙门,对他的未来而言是一件好事!”
说完,牛辅德就不再理会宋龄成,直接起身离开了,只留下宋龄成一个人坐在原位,表情既是兴奋又是疑惑。
*
却说,牛辅德见过了宋龄成之后,很快就返回了赵府、见到了赵俊臣,禀报了宋焕成的近况。
事实上,牛辅德见到赵俊臣的时候,赵俊臣已经穿上了朝服,正准备进宫觐见德庆皇帝。
得知宋焕成的身体状况已经逐渐恢复之后,赵俊臣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赵俊臣的计划之中,宋焕成的饿晕之事只是一个导火线,但赵俊臣并不希望自己的计划会搞垮宋焕成的身体。
“宋焕成的身体并无大碍,这也让我良心稍安,否则的话,我就只好去拜托章德承与温采宁两位神医出面为他诊治了……那样的话,我的意图就太明显了!”
说了这么一句之后,赵俊臣就不再谈及宋焕成,而是向牛辅德再次吩咐道:“你回来得正好,我刚刚收到宫中的传旨,陛下他经过这些天的闭不见人之后,今天总算是有了表态,召集内阁众位辅臣与六部尚书前往御书房商事,应该就是为了太子与藩王们的官司,也不知道他这些天究竟考量了些什么,必须要探探风头……但趁着这次机会,下一步计划可以开始了,就由你亲自出面安排,一定要随时准备好!。”
听到赵俊臣的吩咐,牛辅德的眼神微微一闪,点头道:“学生明白,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随时都可以配合赵阁臣行动!”
赵俊臣笑道:“所以,就要看我的应变手段了。”
……
……
……
……
就在赵俊臣与牛辅德结束了谈话、匆匆赶往宫中觐见德庆皇帝的同时,七皇子朱和坚正在若有所思的读着一封密信。
读完了密信内容之后,朱和坚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冷笑。
另一边,太监贾伦的表现很是默契,看到朱和坚的表情变化之后,当即就点燃了一根烛火、捧到朱和坚的面前,朱和坚则是把手里的密信送到烛火之上,又把燃烧的密信随手丢到脚边,静静看着信纸逐渐烧成灰烬。
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朱和坚点头笑道:“宗室之中,也并不全都是酒囊饭袋,至少朱和增的这次表现就很不错!他一边是暗中收集各位藩王的罪证送给了三哥,蛊惑三哥同时弹劾众位藩王,另一边又是竭力鼓动福王、让他联合各地宗室共同对抗三哥……呵呵,不过是一个无权继承王位的王长子,却可以左右逢源、两边通吃,把这潭水给彻底搅乱了。”
贾伦思索片刻之后,缓缓评价道:“这个福王长子朱和增……我总觉得他某些方面与七皇子你很相似。”
朱和坚坦然点头道:“他与我的境遇很相近,他是无权继承福王之位,我则是无权继承江山大统,他的心机手段皆是不俗,这些年为福王府做了许多事情,却只能为福王世子做嫁衣,我也一样,当初若不是我暗中配合母妃做了那么多事情,这储君之位也轮不到三哥去坐,但我做了那么多事情,最终也只是为三哥做了嫁衣!与此同时,我们二人也都是饱受轻视,无论我们做了多少事情,福王只会看重嫡世子,母妃也只会偏爱三哥,再加上我与他都是心有不甘、野心勃勃……相似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当初代表福王进京觐见父皇的时候,我见到他之后的第一眼,就看出了他与我是一路人,这些年来也一直是暗中联络、秘密合作!咱们的诸项秘密开销,大约有三成是来自于福王府,他私下里动用了这么多的银子,却一直都没有让福王察觉到任何迹象……而他这段时间的表现,更是出乎意料的出色,所有人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间,当真是不可小觑、不可小觑……”
朱和坚对于朱和增的评价可谓是极高,满脸都是赞叹之意。
但贾伦一向最是了解朱和坚的秉性,却是马上就看出了隐藏在朱和坚这一番盛赞之下的森然杀意。
毫无疑问,朱和增太过于出色的表现,反而是引发了朱和坚的忌惮。
越是发现朱和增各方面都与自己有些相似,朱和坚的杀意就愈是无法压制。
毕竟,对于朱和增而言,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他已经同时获得了太子朱和堉与七皇子朱和坚的双重承诺,今后不论是朱和堉稳固了储君之位顺利继承大统,还是朱和坚成功扳倒了朱和堉进而取而代之,都会全力保荐他继承福王之位。
这样一来,朱和增也就拥有了更多的选择余地,不再是只能寄望于朱和坚,今后既可以选择出卖朱和坚、支持朱和堉;也可以选择出卖朱和堉、支持朱和坚。
这般情况下,任谁也不敢保证朱和增会选择站在哪一边——最重要的是,朱和增的手中也确实掌握着一些对于朱和坚很不利的证据,足以扭转目前的夺嫡局势。
正是因为朱和增与朱和坚二人太相似了,若是易地而处,朱和坚认为自己一定会滋生出更多的野心、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好处,也就愈发无法信任于朱和增了。
更何况,随着朝廷局势的不断变化,朱和坚已经不再像是从前一般依赖朱和增的资金援助,在朱和坚的心目之中,这位福王长子超额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利用价值,自然是可以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想明白了朱和坚的心思之后,贾伦却是直奔主题,毫无遮掩的直接问道:“要不要除掉他?”
朱和坚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想法,缓缓道:“朱和增乃是三哥手里最为关键的证人,若是朱和增这个时候突然暴毙,太子所收集的许多罪证都会失去根据,这潭水就会搅得更浑,三哥他到时候必然会认为朱和增的暴毙乃是藩王们所为,藩王们则会认为朱和增的突然死亡与太子脱不开关系,两边的矛盾就会更深……而且,朱和增死掉之后,咱们也可以减少一个变数……所以,无论如何,朱和增都不能留。”
贾伦点了点头,道:“这两年以来,咱们也秘密收买了朱和增身边的几个人,其中有一个人还算是朱和增的心腹,想要除掉他并不困难……要不要使用金刚石粉末?”
金刚石粉末这种杀人于无形的毒物,还会让人临死之前饱受病痛折磨,早已经变成了七皇子朱和坚与贾伦这主仆二人最喜欢的害人手段。
这半年以来,朝野间陆续有各式各样的人物死于胃疾出血,全都是朱和坚与贾伦的手笔——毕竟,随着七皇子朱和坚逐步走向幕前,曾经的许多事情都必须要洗白,绝不能留下任何破绽,“杀人灭口”无疑是这种情况下最有效的手段。
另一边,朱和坚稍稍沉吟了片刻,却是摇头道:“这次就不要用金刚石粉末,这种东西虽然好用,但使用次数多了也会让人察觉到迹象,而且它见效太慢了,我不想留着朱和增太长时间……还是想办法让他死于意外就好。”
贾伦的脑子里有太多的害人手段,这个时候也完全不觉得为难,立刻答道:“我会立刻安排下去,半个月内就会见到结果。”
朱和坚满意点头,然后又问道:“对了,这段时间可有收到父皇那边的消息?自从太子弹劾众位藩王的奏疏送到京城之后,父皇他不仅是停了朝会,也完全不愿意见任何人,即使是我这几天想要觐见都被他给拒绝了……也不知道父皇这些天究竟在考虑些什么,总觉得是一个变数!”
说到这里,朱和坚不由是眉头皱起。
贾伦摇头道:“不清楚,咱们这段时间并没有收到太详细的情报!这些天以来,陛下他就连后宫妃嫔也不见,一直是留在御书房过夜……自从李如安进入御书房办差之后,咱们想要从御书房那边收集消息就不大容易了,这个人很有些城府、心机也很敏锐,御书房里所有人都被他盯得很紧,无论是收集情报还是传递消息都变得非常困难……他如今还只是暂管御书房,再等到他正式成为御书房的管事太监之后,咱们想要从御书房收集消息就更困难了。”
朱和坚若有所思,道:“这样看,这个人倒也算是一个人才,必须要尽快确认他的态度与立场,你向内廷传个讯,我这几天会寻机会与李如安见上一面,若是不能收为己用,这种人还是立刻除掉比较好。”
朱和坚的危险之处就在于这里,他的心思手段过于狠毒与果决了——某人有可能会威胁到自己,那就暗中除掉;某人无法收为己用,那就直接杀掉;某人可能会暴露自己的秘密,那还是秘密灭口——总之,任何有可能挡路的人,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使用最为激烈的手段。
在朱和坚的眼中,这是最有效、最直接的手段。
但贾伦却是很适应朱和坚的做事风格,依然是面无表情的点头答应。
说完了李如安的事情,朱和坚再次陷入了沉思。
在朱和坚的眼中,李如安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李如安的事情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稍稍投入一些关注也就可以了。
现在的重点,还是德庆皇帝的态度,这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在朱和坚的预想之中,太子朱和堉同时弹劾众位藩王的事情发生之后,德庆皇帝的态度必然是各打五十大板,一边是借着太子朱和堉所寻到的罪证,严惩众位藩王,另一边也会趁着众位藩王反击太子朱和堉的机会,正式的废黜太子、变换储君,而朱和坚也就可以取而代之、成为真正的储君太子了。
然而,德庆皇帝这些天的表现,却是太过于奇怪,就好似是陷入了莫大的纠结与矛盾之中,迟迟没有表明态度,也就让这件事情增添了一些变数。
“父皇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又为何会有这般奇怪表现……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我忽略掉了……”
朱和坚喃喃自语道。
*
圣心难测。
自从德庆皇帝收到了太子朱和堉的弹劾奏疏之后,已经有连续四天时间没有召开早朝了,也一直都没有召集众位朝廷重臣议事,还拒绝了所有人的觐见,就这样一直躲在御书房之中,任谁也无法推测他这段时间的想法与心思。
无法猜透心思的德庆皇帝,显然是最难对付的。
当赵俊臣赶到御书房外的时候,发现大部分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都已经到齐了,所有人都是表情严肃,相互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见到赵俊臣现身之后,工部尚书陈东祥与户部尚书李成儒二人就匆匆走到了赵俊臣的身边。
这段时间以来,李成儒与赵俊臣的关系已是愈发紧密,对于赵俊臣的诸般指示也是不声不响的积极配合,但他表面上并非是赵俊臣的朋党,依然是太子朱和堉的拥簇,这个时候也是格外紧张。
所以,快步赶到了赵俊臣的面前之后,李成儒就抢先问道:“赵阁老,你说陛下他这次召见咱们,可是为了太子弹劾众位藩王的事情?陛下他……应该会站在太子这一边吧?毕竟,陛下他对于藩王们的不满由来已久,太子他这次固然是闹得大了一些,但毕竟也是为君分忧啊……”
陈东祥则是低声说道:“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为了太子与藩王们的这场官司!我收到一些消息,说是藩王们的奏疏今天已经抵送京城了,但除了陛下本人之外,目前还没有任何人看过这些奏疏的内容,陛下这次召见咱们,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
听到陈东祥的说法,赵俊臣不由是有些意外,没想到陈东祥也在内廷之中收买了眼线,而且这个眼线的层级似乎还不低,可以接触到一定的内幕消息。
自从左兰山外放到山西担任巡抚之后,不论资历还是官位,陈东祥都已经成为“赵党”在京城之中的第二号人物,他不似左兰山一般韬光养晦、善于配合,他的野心更大、手段也更为积极主动,却也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念头转动之余,赵俊臣向李成儒说道:“陈尚书所言没错,陛下这次召见我等,十有八九就是为了太子与藩王的事情!至于陛下他这次会不会支持太子,就很难说了……
若是今天之前,我是倾向于陛下他会各打五十大板,一方面是拿着太子他寻到的罪证,废黜掉几位罪行最严重的藩王、趁机削弱宗室势力,另一方面也会利用太子他办事不利的理由、进一步打击太子的威望、甚至是直接更换储君……但陛下他这段时间的表现太过于奇怪了,我现在也不敢轻易做出定论……
不过,藩王们的奏疏同一时间呈送到陛下面前,这就意味着宗室们已经暗中合作、想要联手向陛下施压,这种手段却是过犹不及了,无疑是冒犯了陛下的天威,以陛下他的性子,反而会激起心中傲气、绝不会轻易向宗室们妥协,也可能会选择力保太子……”
说到这里,赵俊臣不由是轻轻摇头,表示自己的这些看法都只是推测罢了,不敢保证成真。
德庆皇帝无疑是心高气傲的,总认为自己可以轻易掌控一切,这也让他很少会有真正认真的时候,像是周尚景、赵俊臣等人也经常是利用德庆皇帝的这种傲慢心态为自己争取好处,但如今的事情涉及到太子与宗室,德庆皇帝毫无疑问是完全认真了起来,他开始思索一些更为深层的事情,也不似从前一般容易被猜透心思了。
所以,赵俊臣的此时心情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与凝重。
赵俊臣抬头看去,发现自己并不是孤例,如今不论是一向老谋深算的内阁首辅周尚景,还是“帝党”核心成员兵部尚书王寿,都像是自己一般神情凝重,显然他们也都无法猜透德庆皇帝的心思,也并没有准备好应对之策。
接下来,赵俊臣与陈东祥、李成儒二人又商议了几句,但还不等他们讨论出具体的结论,就见到阁老程远道匆匆赶到了御书房外。
程远道赶到这里之后,内阁众位辅臣与六部众位尚书也就全部到齐了。
很快的,一名青年太监轻轻推门走出了御书房,细声细语的说道:“咱家名叫李如安,从今往后就要留在御书房办差了!众位大人皆是经常出入御书房的朝廷重臣,咱家也必然会与众位大人时常照面,若是咱家今后若是有哪些地方不小心冒犯了各位,希望各位大人能够体谅一二……
现在,就请众位大人随我进入御书房面圣吧……对了,容咱家多嘴一句,陛下他这些天的心情很不好,还望各位大人觐见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一些。”
听到李如安的这一番话,众位大臣不由皆是深深打量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年轻太监不简单。
尤其是那一句“若是咱家今后若是有哪些地方不小心冒犯了各位,希望各位大人能够体谅一二”,颇有些意味深长,似乎是在暗示众位大臣今后再也不能轻易从御书房内部打探消息了。
另一边,李如安却是没有理会众位大臣的反应,只是率先转身返回了御书房内,至始至终都没有多看赵俊臣一眼。
……
因为两会的事情,前些天事情很多,今天开始恢复更新。
……
……
……
赵俊臣与众位大臣鱼贯进入御书房之后,习惯性的偷偷抬眼、想要观察德庆皇帝的面色神情。
然后,赵俊臣骇然发现,德庆皇帝的一双眼睛也正在紧紧盯着自己,面无表情、目光冷锐,还暗含着一丝探究与若有所思。
见到这一幕,赵俊臣顿时心中一惊,连忙是垂下眼帘、不敢再看。
出于心中直觉,赵俊臣认为,德庆皇帝这段时间的奇怪态度,恐怕还与自己有些关系。
德庆皇帝的锐利目光在赵俊臣身上停留了许久,直到众臣行礼问安之后,终于是转移了视线,缓缓说道:“众位爱卿就不必多礼了!朕今天召见你们,就是想要与你们讨论一下……太子他这次弹劾众位藩王乱政违法的事情!”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忍不住轻哼一声,从御案上捡起一本奏疏,递给了身边的大太监张德、示意张德把这本奏疏转交给众位大臣传阅。
众位阁老与六部尚书陆续看过了这份奏疏之后,一个个皆是表情凝重。
奏疏传到赵俊臣手里之后,赵俊臣展开一看,却发现这份奏疏正是太子朱和堉不久前呈交给德庆皇帝的那份弹劾奏疏。
就像是藩王们的那些自辩奏疏一样,这份奏疏同样是直接呈送到德庆皇帝的面前,并没有经过通政司的渠道,众位大臣并没有事先看过,只知道太子朱和堉在这份奏疏之中同时弹劾了十余位藩王,还罗列了大量的翔实罪证,但所有人都没有看过具体内容,他们所收到的大部分消息还是从洛阳方面传到京城的。
现如今,看过了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之后,众位重臣终于是明白了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朱和堉这一次又闹出了很大动静,但依然是低估了他的决心与动作。
简而言之,太子这一次的做法,实在是太过火了!
在这份奏疏之中,朱和堉不仅是弹劾了众位藩王暗中勾结朝廷官员、私自篡改朝廷账册、强行吞并百姓田宅等等“轻罪”,甚至还弹劾了藩王们欺君罔上意图干涉朝政、暗中勾结大明境外势力走私牟利、逾规越矩大不敬等等“重罪”!
但后面的那些罪行,按理说是绝不能搬到台面上的!
这些罪行太重了,必然会引发朝野各方动荡、损害皇室声望,甚至还会影响到德庆皇帝的史书评价。
首先,涉案人员的牵连范围太广了,德庆皇帝原本只想要针对部分藩王,但太子朱和堉的这份奏疏的弹劾范围却是直接覆盖了近半数宗室,还牵扯出了大量的朝廷官员!这样一来,德庆皇帝与朝廷中枢想要妥善处理此事,所面临的阻力也会大幅增加!
其次,明朝一直都把藩王们视为“国本”之一,若是藩王们的罪行太过于严重,朝野官民们就会质疑——他们为何要供养这样一群蠹虫压迫自己?若是大明皇室之中尽是这样的蠹虫,又有何资格让天下供养?
最后,在德庆皇帝的统治之下,藩王们竟是这般的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那是不是意味着德庆皇帝也有御下不严、威望缺失、纵容无视的责任?史书工笔又会如何评价这件事情?
德庆皇帝当初发现了“八王船行”的诸般罪行之后,虽然是龙颜大怒、暴跳如雷,但依然是强行压下了心中怒火,硬是没有追究那些涉案藩王的罪责,隐忍了好长一段时间之后,一直等到藩王们勾结户部官员篡改朝廷图册的事情曝光之后,才终于是伺机出手、调查藩王们的罪行,就是因为这般缘故!
简而言之,德庆皇帝与朝廷中枢确实是想要严惩部分藩王、趁机减轻宗室带给朝廷的负担,但藩王们明面上的罪行绝不能太过于严重,否则就会得不偿失、因小失大!
这些事情,在太子朱和堉离京查案之前,不论是德庆皇帝还是赵俊臣,都已经明明白白的先后提点过他了,却没想到朱和堉依然是选择把所有事情都公然揭开了!
也怪不得德庆皇帝这段时间突然中止了朝会、也不愿见人,想来也是措手不及,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看完了这份奏疏之后,赵俊臣的表情就像是在场所有人一般严肃凝重,但更多的则是心中疑惑。
按理说,太子朱和堉这段时间以来已经成熟了不少,至少已经可以分辨清楚一件事情的轻重缓急了,就算是被人鼓动利用了,也绝不应该犯出这样明显的错误!他难道就不清楚这般做法只会让德庆皇帝深感为难、愈发厌恶于他?他若不是明知道这般情况,为何还要一头撞上南墙?
赵俊臣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朱和堉的想法,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出现。
隐约之间,赵俊臣认为,太子朱和堉只怕是瞒着自己另有计划。
*
就在赵俊臣暗暗思索之际,御书房内众位大臣已经陆续看完了太子朱和堉的这份弹劾奏疏。
然后,太子的这份弹劾奏疏也送回到德庆皇帝的手边。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沉默不语,不敢随意说话。
德庆皇帝原本也没指望他们会积极表态,等到所有人皆是看完了这份奏疏之后,就率先缓声说道:“这么多年以来,朕……一直都在耐心等待太子的成长!朕原本认为,太子的性格固然是莽撞了一些,但他的根性是极好的,经过几次摔打与挫折之后,总会有所成长,逐渐的理解人心与世情,也会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可是这一次,太子让朕深为失望,只觉得他这些年来竟是一点成长也无,依然是不知变通、不明世事,这般的固执愚笨!就像是一块顽石!”
说话之际,任谁都能听出德庆皇帝一直强行按耐着心中怒火。
但说到这里,德庆皇帝语气之中的怒火也是越来越盛,终于是再也按耐不住,突然抬手把太子朱和堉的弹劾奏疏狠狠丢到地上,怒声咆哮道:“你们看看他写的这份奏疏!竟然说是藩王们串联朝臣、勾结匪患、干涉朝政、逾规不敬……这些罪名就算是真的,但它们能明着说出来吗?难道就没有别的罪名给藩王们定罪了?他把这些罪行搬到台面上,究竟是想要弹劾那些藩王?还是想要给朕难堪?这份奏疏若是传了出去,朕要如何给他收拾烂摊子?史书工笔与朝野官民又要如何看朕?这些事情,他脑子里就不想吗?”
随着德庆皇帝的怒声咆哮,众位大臣愈发是脑袋低垂、沉默不语。
但德庆皇帝的发泄依然没有结束,又从御案上搬起厚厚一摞奏疏,直接丢到众位大臣面前,再次说道:“还有这些……全都是藩王们今天送到朕这里的自辩奏疏!哈!真是巧啊,藩王们平日里镇守各地、天南地北,却几乎是同一时间把奏疏送到了朕的面前,内容也是近乎完全相同,拒不承认太子弹劾他们的罪名,反倒是认为太子刻意打压宗室,想要让朕严惩太子以安抚宗室之心……这是生怕朕看不出来他们已经暗中联合、想要携手向朕施压吗?
太子的这次弹劾固然是拎不清轻重,但也确实是寻到了一些确凿罪证,他们这个时候不仅是没有俯首认罪、求朕从宽,反倒是想要联手施压、逼朕退让!这简直就是谋逆!是谁给了他们胆子与自信?他们就真以为朕不敢重法责众吗?”
众位大臣皆是熟悉德庆皇帝的性子,很明白德庆皇帝这个时候需要发泄心中怒火,在德庆皇帝的心中怒火发泄干净之前,谁要是冒头表态的话,说不定就会引来德庆皇帝的迁怒。
所以,众位大臣只是静静听着德庆皇帝的怒声训斥,尽量的展现自己的敬畏之心,没有任何人主动开口说话。
然而,德庆皇帝见到众位大臣的表现之后,反倒是怒火愈炽,又伸手指着自己眼前的众位阁老与尚书,开始了自己的迁怒:“太子的毫无长进、愚固不变,让朕深感失望!藩王们的贪心妄为、肆无忌惮,亦是让朕深为震怒!但你们……你们难道就是无辜的?别在朕面前摆出一副与己无关的嘴脸!
以你们在庙堂里的人脉与势力,难道就一直不知道藩王们的这些罪行?你们都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但你们何曾想过站出来阻止、为朕分忧!你们心里面只是记挂着自己的那点好处,生怕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也就任由那些藩王们为所欲为!甚至还有人与藩王们直接勾结在一起为己牟利!
这些事情,别以为朕不知道!到了现在,太子他把事情都揭了出来,屎桶打翻了,你们又想要缩到幕后看热闹了?朕告诉你们,绝无可能!这个烂摊子,你们若是不能为朕收拾干净,朕也不会顾念旧情,若是让朕亲自下场收拾这个烂摊子,朕会连你们一同收拾了!”
听到德庆皇帝的这一番话,众位大臣又是心中一惊。
他们突然发现,德庆皇帝此时的震怒表现……似乎只是半真半假?
至少,德庆皇帝并没有因为心中震怒冲昏头脑,也没有丢下自己所擅长的帝王心术,他的这一番话看似是毫无意义的迁怒,但实际上则是把自己的压力转移到众位重臣身上!
按理说,太子与藩王们的这场官司,固然是性质严重,但说根到底只是朱家的家务事,而且还极为敏感,即是牵扯到了储君继位,也涉及到了宗室祖法,御书房内的众位大臣皆是不方便参与太多,最多也就是遵照德庆皇帝的旨意办事罢了。
但德庆皇帝这一番话的暗示却是很明显——趁着事情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让众位大臣主动与自己共同出力摆平这件事情,否则的话,德庆皇帝就会独自出手、深究藩王们的所有罪行,到了那个时候,必然是要牵连越来越广,庙堂里的各位权臣与各大派系都会受到波及。
德庆皇帝的这一番怒声发泄,并不仅仅是为了逼迫众位权臣主动进场,其实也透漏了许多信息。
譬如说,德庆皇帝评价太子朱和堉的时候,态度就很是矛盾,一方面是认为朱和堉这些年来毫无长进、让自己深为失望,暗示自己对于朱和堉的耐心已经消磨殆尽,换储废立之事似乎已是势在必行了,但同时又表示自己曾经对朱和堉寄望很高,又刻意强调朱和堉的本性极好——若是德庆皇帝对于太子朱和堉当真是已经厌恶至极,按理说是不可能出现这些表述的。
又譬如说,德庆皇帝评价藩王们的时候,却是用词极重,甚至就连“谋逆”、“重法责众”这种话都说出来了。
考虑到这些因素,德庆皇帝的态度似乎也就很明显了。
针对太子朱和堉与藩王们的这些官司,德庆皇帝显然是站在太子朱和堉这一边!
与此同时,德庆皇帝又想要利用这件事情废黜朱和堉的储君之位,把风头正劲的七皇子朱和坚正式扶上太子之位,但德庆皇帝对于朱和堉依然是还保留着曾经的父子情谊,并不希望朱和堉的下场太过悲惨!
德庆皇帝的这些暗示并不复杂,御书房内的众位大臣皆是老谋深算的人精,自然是听得明白!
听明白了德庆皇帝的言下之意以后,众臣心中暗惊之余,不由是相互对视了一眼。
终于,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周尚景缓步站出来表态了。
这个时候,若是要寻一个人代表众位臣子表态,周尚景自然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然而,出于意料的情况再次发生了。
德庆皇帝这次召见众位重臣,按理说就是为了相互商议、达成共识,齐心协力的摆平这件事情,但德庆皇帝见到周尚景出列意欲发言之后,竟是完全不给周尚景说话的机会,直接摆手打断道:“朕的态度,已经向你们说明白了!到了后天,朕将会重开朝会,这件事情到时候也会与百官公开商议,你们回去之后,也都要认真考虑一下自己到时候应该怎么做!现在,朕也不想听你们再说那些有的没的,都退安吧!”
说完,德庆皇帝很是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似乎是不想再看众人,依然是余怒未消。
见到德庆皇帝的这般表现,众位大臣不由是面面相觑。
今天的御书房之内,似乎至始至终都是德庆皇帝的独角戏,众位权臣刚开始是不愿意主动表态,随后则是想要表态也没有机会,竟是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的机会!
难道,德庆皇帝这次召见他们,就只是为了发泄怒火、训斥所有人一顿?
德庆皇帝的这一通训斥,固然是暗示了自己的态度,但又为何没有更进一步与众位权臣达成共识?只是让众位权臣自行领悟、各自发挥?就这样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若是众位臣子的领悟各有不同、朝会重开之后也是表态各异,岂不是就要引发更多的混乱?
对于德庆皇帝的这般奇怪态度,众位大臣愈发是心中疑惑,只觉得德庆皇帝今天的种种表现似乎是另有深意,乃是为了今后的某个计划进行铺垫,并不似表面上一般只是纯粹发泄怒火!
一时间,所有人都是摸不着头脑,但他们见到德庆皇帝这个时候依然是冷着脸,却也不敢质疑,只好是乖乖告退离开。
赵俊臣这个时候也同样是猜不透德庆皇帝的真实想法,只觉得这种情况下的德庆皇帝简直是前所未有的难应付,一边是跟着众位大臣离开御书房,一边是心中翻涌着各种念头、不断推测德庆皇帝的真正想法。
然而,就在赵俊臣快要走到御书房门口的时候,德庆皇帝突然间再次开口,毫无语气波动的说道:“赵俊臣,你暂且留下,朕还有事要问你!”
顿时,赵俊臣心中又是一惊,却又有些暗暗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众位阁老与尚书的目光也纷纷转向赵俊臣,所有人都是目光复杂,周尚景的眼神尤其是意味深长。
德庆皇帝这个时候留下赵俊臣谈话,就必然会透漏更多的信息,这里面固然是蕴含着许多风险,但这般情况也要强于完全无法猜透德庆皇帝的心思。
很快的,众位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已是纷纷离开了御书房,然后就见到德庆皇帝抬手一挥,御书房内的几位太监也是纷纷离开。
一时间,御书房内只剩下了德庆皇帝与赵俊臣二人。
很显然,德庆皇帝接下来与赵俊臣的这场谈话,不仅是极为紧要,也是极为机密,不想透漏出任何消息。
就像是赵俊臣刚刚进入御书房的时候一般,德庆皇帝的目光在赵俊臣的身上停留了许久,眼神之中饱含着探究之意。
赵俊臣则是垂首不语,等待着德庆皇帝主动开口。
良久之后,德庆皇帝终于是缓缓开口,问道:“记得太子他这次离京调查各地藩王之前,曾是前往你的府里、与你密谈了一整天时间!朕想要知道,太子那一天与你都谈了些什么?”
赵俊臣犹豫了一下,答道:“启禀陛下,太子曾经对臣多有误解、与臣的关系一向不睦,他那一天主动拜访于臣,臣当时也是深感惊讶!太子他见到臣之后,就主动与臣化解了曾经的矛盾与误解,臣自然是受宠若惊、不敢不回应……
随后,太子他又说自己成为储君之后这些年来可谓是处处碰壁、成绩寥寥,希望臣今后可以配合他做出一些建树,臣自然也是连忙答应!再然后,太子他又说自己这次负责调查各地藩王,有些心中没底,向臣讨教想法,臣也是给了一些建议……
但还望陛下明鉴,臣当时是向太子殿下的建议,是说这件事情一定要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只是针对一部分罪行最为严重的藩王即可,绝不可闹得太大,否则就很难收场,绝没有建议过太子他搞出太大动静!当时太子殿下也是答应得好好的,谁曾想他如今依然是大动干戈,竟是同时弹劾了十余位藩王,所列罪行又是这般严重,臣收到消息之后也是大吃一惊,完全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想法!”
赵俊臣的这一番话,固然是没有任何作假,但也隐瞒了一部分真相。
至少,赵俊臣就没有说出自己为朱和堉所制定的那个以退为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夺嫡计划。
德庆皇帝听到赵俊臣的解释之后,却没有任何相信之意。
只见他再次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疏,轻轻抛到赵俊臣的脚下,问道:“这么说,太子他这份密疏之中的表态,并不是你出的主意了?”
见到自己脚下的这份奏疏、听到德庆皇帝的这般表态,赵俊臣又是心中一惊。
很显然,太子朱和堉呈送给德庆皇帝的奏疏共有两份,除了一份弹劾众位藩王的奏疏之外,竟然还有一份密疏!
然而,所有人都被那一本弹劾密疏吸引了注意力,再加上御书房这段时间的保密工作做得极好,这份密疏也就无人得知了。
很显然,太子朱和堉与德庆皇帝二人这段时间以来的奇怪表现,皆是与这份密疏有着密切关系。
犹豫了一下,赵俊臣弯腰拾起了这份密疏、翻开细读。
然后,赵俊臣的表情不由是变幻不定。
太子朱和堉为何是明知事不可为依然是一头撞上南墙?德庆皇帝的态度又为何是这般的暧昧不清?他们二人的真正目标究竟为何?
就像是赵俊臣的推测一般,读完了这份密疏之后,他终于是明白了这件事情的各种奇怪之处。
“太子他果然是成长了……没想到他竟然拥有这般魄力与勇气!……他这次的表现看似是鲁莽无谋、毫无长进,但实际上则是另有计划……包括我、包括德庆皇帝,所有人都小觑了他的变化,也就被他算计了一次!……这般成长速度,当真是超乎预料了!”
读完了这份密疏之后,这就是赵俊臣心中的唯一想法。
……
PS:事情没完没了,有种撂挑子的冲动!
……
……
……
“……儿臣愚钝无能,不明世事、不谙人心,任太子至今已有八载,却毫无建树、屡次犯错,扪心自问也仅有持身端正、忠心守孝值得一提,余下皆是不足为道,深辜父皇之器重,每当思及于此,总是傀作难安……”
“……时至今日,儿臣虽有明悟,奈何已是朝中树敌无数、自身威望尽失,为时已晚、悔之莫及!儿臣左思右想,自认德不配位,经由再三考量,不敢让父皇两难、亦不敢扰乱社稷,应是主动退位……”
“……然,历朝之储君废立,必是有正当理由,或为失德、或为不孝,然儿臣向来谨守本分,从未有失德与不孝之举,若是强行退位,恐会引来朝野之非议,于父皇之天威也有损害,亦不可行,须是另寻缘由,方可有废立之事……”
“……儿臣深知,父皇不满于宗室之糜烂久矣,故而才安排儿臣调查此事,但宗室之弊深积百年,诸藩亦是妄自尊大久矣,若只是敲山震虎、点到为止,恐是治标不治本,众藩只会蛰伏一时,今后必是固态复萌,父皇之心患、朝廷之弊政依是不变……”
“……但若是惩治宗室太重,亦是多有不妥之处,不仅损伤国本、朝野动荡,亦会影响父皇之史书评价……轻重皆不可行,令人左右为难……”
“……是故,儿臣已是下定决心,以自身为弃子,趁今日之机以重典惩治违法藩王之罪责,当是不计后果、矫枉过正,彻查藩王宗室之罪行、引天下宗室之仇怨!待到各地宗室牵连愈广,必将是人心惶惶、敬畏天威,亦将是铭记教训、再不敢似往日般肆无忌惮……”
“……尔后,待到各地宗室怨气最重、恨不能将儿臣食肉寝皮之际,父皇也可趁机出手、拨乱反正,只需赦免部分宗室之罪行、恢复少数藩王之尊位,以怀柔之手段安抚人心,即可收获天下宗室之感恩戴德、亦可平息朝野之动荡……”
“……事至终末,藩王与宗室之罪行皆得严惩,少数赦免者今后数十年内必是收敛行径、不敢再犯,朝廷供养之压力亦可缓解,所查抄之不义钱粮也可造福于民,此乃善政也,可谓其一;父皇寻机拨乱反正之后,不仅是稳定朝野、尽收人望,亦可提升史书工笔之评价,被誉仁恕之君、名垂千古,可谓其二;儿臣德不配位,早该退隐,彼时已是与全体宗室为敌,百官亦是受到波及,事后必然有人弹劾儿臣欺压宗室、擅生事端,父皇也可趁机废黜儿臣,另寻合适皇子继承储君重担,进一步平息宗室与百官怨气之余,亦可保证大明江山之传承与稳固,此乃其三……”
“……彻查藩王罪责之事,于江山之稳固、于百姓之福祉、于父皇之天威,皆有大益,可谓一举三得,仅需牺牲儿臣一人而已,然儿臣早已不适合留任于储位,亦是顺水推舟,是故才有今日之举动……
“……儿臣担心父皇顾念于父子情谊,多有犹豫、错过时机,故而先行后奏……既是儿臣之最后任性,亦是儿臣之最大孝心,还望父皇能再一次宽恕儿臣,若是办成此事,总算是能为父皇有所分忧,也算是为社稷有所建树,心中再无怨悔……”
*
读完了朱和堉的密疏内容,赵俊臣的心情既是凝重、也是赞叹。
朱和堉这一次所施展的手段,虽然不能说是扭转乾坤,但也堪称是漂亮至极了!
现如今,随着德庆皇帝已经开始默许七皇子朱和坚公开招纳朋党、涉足前朝政务,再加上老朱家一脉相承的固执性子,朱和堉被废黜的事情已是再无可能改变,可谓是板上钉钉。
但因为这份密疏,这件事情的性质却是悄然间发生了改变!
原本,朱和堉失去储君之位的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树敌太多、屡屡闯祸,如今更是众叛亲离、威望大损,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人选,但如今随着朱和堉在这份密疏之中的主动请求废黜,情况就变成了朱和堉是为了朝廷大局的稳定、为了德庆皇帝的史书声誉,自愿牺牲了自己!
多么崇高的理由!多么感人的孝心!
同样是遭到废黜,这里面的差别可就大了。
若是前者,德庆皇帝今后就算是不满意新任的储君朱和坚、再次生出了换储心思,也绝不会重新考虑朱和堉的,但变成后者的话,今后一旦是朱和坚犯了错,德庆皇帝肯定就会回想起朱和堉的好处。
更何况,在这份密疏之中,朱和堉的字里行间里无不是透漏着自己的成长与孝心,也无不是暗示自己依然是储君太子的最佳人选,只是成熟稍晚了一些。
所以,也难怪德庆皇帝这段时间的态度会是这般奇怪了,就算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废黜朱和堉、扶持朱和坚上位,但只要是心中尚存一丝父子亲情,看过了这样一份奏疏之后,也必然是要忍不住心生犹豫吧?说不定还会生出一种愧疚情绪,只觉得是自己欠了一些耐心、亏待了朱和堉。
或许,朱和堉的这般“以退为进”的做法,是受到了赵俊臣当初的启发。
朱和堉离京之前,赵俊臣针对未来的夺嫡局势,曾为他量身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本质上也是“以退为进”的手段,就是让朱和堉在提升自身庙堂声望的前提下、不留任何话柄的主动离开储君之位,然后静静等待朱和坚登上储位之后犯下错误,再是伺机东山再起。
而朱和堉的今日表现,依然还在赵俊臣的当初计划框架之内,只不过赵俊臣的“以退为进”是针对庙堂百官,而朱和堉的“以退为进”却是针对德庆皇帝,两者结合之后无疑是效果更佳,却也让他为自己争取了一份先机!
按照赵俊臣最初的那份计划,朱和堉今后若是想要东山再起,就只能是寄望于赵俊臣的全力协助——不仅是要寄望于赵俊臣到时候会全力逼迫朱和坚犯下大错,还要寄望于赵俊臣到时候会明确带头支持他重登储位——但有了这份奏疏之后,今后一旦是德庆皇帝不再满意于朱和坚的表现,也不必需要赵俊臣的全力支持,德庆皇帝就会主动想到朱和堉。
朱和堉的这般做法,除了没有与赵俊臣事先商议之外,赵俊臣也挑不出多少毛病,但他却是挽回了与赵俊臣合作之际的部分劣势,也重新掌控了自己的部分命运。
想到这里,赵俊臣心中对于朱和堉的看法,也再一次发生了悄然转变。
说根到底,赵俊臣如今愿意支持朱和堉,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朱和堉在目前阶段必须要依赖自己、会受到自己的控制与影响,而赵俊臣也可以趁机引导庙堂局势走向……但若是朱和堉不再受到自己的影响与控制呢?这般情况下,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继续支持他的必要?
想到这里,赵俊臣不由是陷入了深思。
但下一刻,赵俊臣已经压下了心中的诸般念头,不再多想。
这种事情的利弊与发展,并不是短时间内就可以理清的,目前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应付德庆皇帝。
看完了朱和堉的密疏之后,赵俊臣大致已经猜到了德庆皇帝的目前想法。
很显然,德庆皇帝并不打算错过这次机会,想要依照太子朱和堉的计划行事。
毕竟,根据太子朱和堉的计划,对于德庆皇帝最为有利,但与此同时,德庆皇帝见到朱和堉的孝心与成长之后,也不免有些心软,并不希望朱和堉遭遇废黜之后的下场过于不堪,在宗人府的囚禁与监管之中惨淡一生,所以就有些左右为难。
也正是因为这般左右为难的心态,德庆皇帝收到朱和堉的奏疏之后一直是迟迟没有任何表态,就是想要寻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可以一定程度上保护被废黜之后的朱和堉。
现如今,德庆皇帝显然是寻到了办法,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种种怪异表现。
此前,德庆皇帝召见众位朝廷重臣之际,只是让众位重臣观阅了朱和堉与众位藩王相互间的弹劾奏疏,却没有明确表达自己的态度,就是为了避免众臣达成统一态度,让他今后处理朱和堉的事情留下一些余地。
*
诸般思索之际,赵俊臣的沉默时间不由是稍长了一些。
见到赵俊臣一直是若有所思、沉默不语,德庆皇帝顿时是面色一沉,冷哼道:“太子的这份密疏,究竟是不是缘于你的授意?朕问你话呢,你为何沉默不答?难道是心虚了?”
听到德庆皇帝的追问,赵俊臣终于是回过神来,连忙解释道:“还望陛下明鉴!这份密疏里的内容与臣绝没有任何干系!臣事前完全不知道太子殿下会有这般表态!陛下,您也明白,太子他与臣的关系固然是有所缓和,但这般重要的事情,太子殿下他是绝不会一味听信臣的意见的……太子对臣的信任、以及臣对太子殿下的影响,都远远没到达到这个份上!随着肖太师与赵山才的先后病逝,太子殿下他做出这般重要的决定,只会是他自己的决心已下,绝不会是受到任何人的影响!”
赵俊臣的这番表态,倒是极为少见的没有任何虚假,可谓是一字不假。
德庆皇帝的深沉目光紧紧盯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良久,似乎是相信了赵俊臣的解释,又似乎是全然不信,却也不再深究,只是再次问道:“那么……对于太子这份密疏之中的说法,你可有何看法?”
赵俊臣再次垂头,快声答道:“太子的这份密疏,不仅是关系到了朝廷的宗室之政,更还涉及到了储君废立之大事,臣……臣不敢有任何任何看法,一切皆由陛下乾坤独断,臣只需按照陛下旨意做事就是。”
这一次,德庆皇帝轻轻点头表示满意,面无表情的说道:“你能有这般觉悟,自然是最好不过!朕这次把你单独留在御书房谈话,也正是有事情要吩咐于你!”
然后,德庆皇帝用一种不容拒绝的语气,道:“太子他这次自请废黜的事情,朕不打算拒绝,但这件事情若是想成,到时候就必须要有一位有足够份量的朝廷重臣带头站出来弹劾太子他迫害宗室、引领庙堂的舆论走向,这件事情……朕打算交由你来负责!”
虽然是心中已经提前有了猜测,但听到德庆皇帝的旨意之后,赵俊臣依然是不由得表情一苦。
这个德庆皇帝,还真是不给人留下任何机会。
显然,德庆皇帝固然是感动于朱和堉的孝心,但他天性多疑,依然是忍不住怀疑朱和堉的这般表态乃是出于赵俊臣的主意,是一出演给他看的苦情戏,所以他就逼迫赵俊臣主动站出来领头弹劾朱和堉,这无疑是逼迫赵俊臣斩断了他与朱和堉之间逐渐修复的关系,也中断了赵俊臣今后利用朱和堉参与夺嫡之争的手段。
与此同时,赵俊臣与朱和堉化敌为友的事情已经逐渐广为人知,赵俊臣这个时候站出来带头弹劾朱和堉迫害宗室之事,在世人的眼中无疑是一种背叛盟友、反复无常的表现,这也可以打压赵俊臣这段时间以来已经逐渐扭转的朝野声誉。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赵俊臣是这件事情的唯一人选!就像是德庆皇帝所说,弹劾太子压迫宗室的事情可谓是关系重大,领头表态之人必须要是一个庙堂之中举足轻重的重臣才行,而如今的庙堂局势之下,拥这般资格的重臣唯有三人,分别是周尚景、梁辅臣、以及赵俊臣,但以周尚景的老谋深算与威望资历,肯定是不愿意滩这潭浑水,德庆皇帝也不能逼迫于他,梁辅臣则是德庆皇帝最为信任的近臣,德庆皇帝则是不愿意让他沾惹这些麻烦,所以德庆皇帝的选择也就只剩下赵俊臣了。
说根到底,还是因为赵俊臣的权势威望依然不足,尚还没有拒绝德庆皇帝的资格,哪怕是明知道眼前是一个大坑,但若是德庆皇帝逼迫他跳下去的话,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跳下去!
想到这里,赵俊臣的表情却是愈发恭顺了,缓缓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臣自然是责无旁贷!等到朝会重开之后,臣一定会主动站出来、率先弹劾太子他在处理宗室之事方面的错处!”
德庆皇帝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这里面的尺寸,你要仔细考虑一下,太子他这次处理宗室的事情,固然是有些矫枉过正了,但他的初心是好的,他的孝心朕也看得见,绝不能让他到时候太过于难堪。”
赵俊臣再次说道:“臣明白分寸,陛下放心就是!”
见到赵俊臣还算识趣,德庆皇帝再次满意点头,又稍稍抚慰了赵俊臣几句,然后就表示赵俊臣可以离开御书房了。
然而,听到德庆皇帝的表示之后,赵俊臣却依然是站在原地不动,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事情要禀报。”
德庆皇帝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些无奈,但他沉默片刻后,还是说道:“哦?你还有何事?说吧。”
德庆皇帝与赵俊臣都明白,妥协是政治的重要组成部分!赵俊臣的权势资历固然是及不上周尚景,所以他并没有直接拒绝德庆皇帝旨意的资格,但赵俊臣依然是庙堂里仅次于周尚景的权臣,在朝堂之中也有不可或缺之处,所以他虽然是不能拒绝德庆皇帝的要求,但他已经有资格与德庆皇帝讨价还价、趁机为自己争取一部分好处了。
如今,赵俊臣表示还有事情要说,显然就是为了这般目的。
……
虫子的性格不似赵俊臣一般有城府善隐忍,因为某些不能描述的原因,最终还是忍无可忍与上面撕破了面皮,现在已经被调换了工作岗位……有种前途未卜的感觉,但不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