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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庆皇帝想要扶持七皇子朱和坚继任储君之位的事情,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但终究还没有成为既成事实,尘埃落定之前总会存在变数。
所以,朱和坚若是想要无惊无险的顺利上位,就必须要做到以下两点。
其一,是必须留在京城中枢、陪在德庆皇帝的身边,既是巩固圣眷、也是遇到意外情况之后可以迅速做出反应;
其二,是一定要维持自身形象、减少政敌,秉持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原则,尽量降低上位阻力;
以目前的庙堂局势,朱和坚只要做到这两点,自然就会顺利上位、成为最终的受益者。
而如今,周尚景只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也许会同时破坏这两点——不仅是让七皇子朱和坚远离了京城中枢与德庆皇帝,还会让朱和坚陷入多做多错多得罪人的泥潭之中。
与此同时,周尚景还让此前一直远离庙堂中枢的太子朱和堉提前返回了京城……
这些因素结合到了一起,储君更替的事情也许就要横生枝节了。
所以,也难怪百官们听到周尚景的表态之后会是一阵哗然了。
与此同时,百官们也是纷纷猜测——周尚景的这般提议,显然是存着刻意打压朱和坚的上位的心思,也暗中拉了朱和堉一把,难道说……周尚景这是要明目张胆的插手储君之争了?
而且,周尚景所选择的支持对象,还是如今已是岌岌可危的朱和堉?
这显然是一个更为巨大的变数!简直就是平地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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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德庆皇帝的默许与纵容,朱和坚的庙堂势力可谓是一飞冲突,不仅是赢得了绝大多数清流官员的支持,还有数量众多的政治投机者纷纷投效,又趁机吞并了前内阁首辅沈常茂的绝大部分势力与党羽,像是内阁辅臣程远道、少傅张诚、礼部尚书林维、都察院右都御史吕纯孝等等朝中重臣,如今皆已是成为他的拥簇,形成了一股极为惊人的官场势力!
时至今日,各方势力都认为朱和坚上位的事情已是大势所趋,所以就把这股势力称之为“新太.子党”。
若是抛开实权、仅论声势的话,“新太.子党”已是丝毫不逊于周、赵二党!
此时,随着周尚景的话声落下,“新太.子党”的官员们皆是嗅到了危险气味,顿时是一改此前的沉默寡言,所有人都是神情激愤,也不等德庆皇帝表态,就纷纷出列表示反对。
“陛下,老臣认为,周首辅的建言很是不妥!七皇子殿下虽然是声誉卓著、各方信服,但他目前终究只是皇子之身,依照我朝祖训,皇子不可干政,并不适合担当这般重任。”
周尚景的积威太重,寻常官员根本没胆子抢先出头与他当面对质,而程远道身为内阁辅臣,这个时候自然是有责任率先站出来表明态度。
随着程远道的领头,林维、张诚、吕纯孝等人也是纷纷附和。
张诚的态度很是激烈,大声道:“陛下,无规矩不成方圆,祖训在先,万不可开此先河啊!”
吕纯孝则是摆事实讲道理,扬声道:“陛下明鉴,七皇子固然是品性高洁、聪慧睿智,但终究是经验不足,即使是抛开皇子的敏感身份,也不能突然就这般毫无预兆的让他担负重任!”
随后,礼部尚书林维更是一脸的大义凌然:“启禀陛下,老臣认为周首辅所言大谬,有误国之嫌!老臣以死直谏,还望陛下惩他妖言惑众之罪!”
周尚景的提议很是唐突,并没有与“周党”众人提前协商,“周党”官员这个时候难免是反应慢了半拍,并没有及时支援,随着“新太.子党”众官员的纷纷表态反对,太和殿内到处都是反对声浪,一时间竟是让周尚景的声势落于下风。
这十余年来,周尚景可谓是权倾朝野、风光无二,这种情况已经很少见到了。
德庆皇帝原本也恼怒周尚景的发言,毕竟他为了扶持朱和坚上位已经铺垫了近半年时间,眼看就要功成,却没想到周尚景选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出来唱对台戏,让德庆皇帝愈发是怒火中烧。
然而,见到“新太.子党”的踊跃表现之后,德庆皇帝也不由是心中一愣,却是猛然间发现——不知不觉之间,七皇子朱和坚的庙堂势力已是如此惊人了。
“若是没有今天的事情,朕只怕还看不出来,老七的前朝影响已是这般巨大了,他还没有成为新太子,就能让这般多的朝廷重臣为他效力,若是待他成为了真正的储君,只怕是权势还要进一步增长,也许能一举压倒周、赵二人也说不定……虽然是有机缘巧合的因素,但这般手段也是不同凡响了……但在朕的面前,他却是从未展现过这般手段与野心……”
暗思之际,德庆皇帝的心情愈发复杂,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喜是忧。
不过,就像是程远道、张诚等人一样,德庆皇帝也不希望让朱和坚负责调查宗室的事情,这显然是一个烂臭的泥潭,而朱和坚则是德庆皇帝所看好的皇位继承人,绝不应该涉足其中。
所以,德庆皇帝很快就再次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尚景的身上,目光中蕴含着怒火不减,紧紧盯着周尚景的表情变化,想要看明白周尚景的真实想法。
实际上,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虽然是明争暗斗了多年,但相互间也存在着许多默契,其中最重要的一条默契就是——德庆皇帝不会轻易动用武力针对周尚景,周尚景也不会轻易出手干涉皇权更替之事。
这些年以来,正是因为这般默契的存在,周尚景从来都没有针对储君更替之事发表过任何意见。
在德庆皇帝看来,周尚景的这般做法显然是越线了。
只不过,让德庆皇帝感到奇怪的是,像是周尚景这样一个老狐狸,为何会突然间做出这般失智之事?他难道已经不打算平平安安的告老还乡了吗?
于是,随着“新太.子党”的反对声浪稍稍停歇,德庆皇帝缓缓说道:“众位爱卿所言有理!周首辅的建言确实是有些荒唐,不论是从各方面来看,七皇子显然不是负责调查宗室之事的适合人选!……周首辅,你提出这般建议之前,难道就没有想过利害?还是说,你已经老糊涂了?”
德庆皇帝的这一番话,主要是为了试探周尚景的真实想法,但他刚才屡屡被周尚景撩拨怒火,说话间也有些夹枪带棒,隐隐还有反击之意。
接下来,若是周尚景不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德庆皇帝说不定就要以周尚景已经“老糊涂”为理由,重新考虑内阁首辅的人选了。
此时,面对“新太.子党”众人的纷纷反对,以及德庆皇帝的讽刺与反击,周尚景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缓缓说道:“陛下,老臣也知道自己的建言有些不妥,七皇子的身份敏感,且又经验不足,并非是调查宗室的完美人选……然而,除了七皇子之外,老臣也确实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负责此事了!”
说完,周尚景缓缓抬头,表情似笑非笑,看向那一众刚才还在争先反对自己的“新太.子党”官员,说道:“自洪武二十二年以来,原本负责宗亲事务的宗人府已是虚设,所有宗人府事务皆是转由礼部负责……林尚书,你乃是礼部魁首,朝廷若是想要调查各地宗室的罪行嫌疑,正在你的职责之内,要不这件事就交由你来全权负责可好?”
说话间,周尚景的目光定在了礼部尚书林维的身上。
刚才还在慷慨激昂、“以死直谏”,说要严惩周尚景“妖言误国”之罪的林维,顿时是吓了一跳。
任谁都能看明白,调查宗室的事情就是一个出力不讨好、后患无穷的泥坑,林维身为“新太.子党”的核心成员,固然是不愿意让七皇子朱和坚涉足其中,他自己更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于是,林维连忙摇头道:“下官才疏学浅、威望不足,又如何可以担当这般重任!更何况,礼部只是负责掌管宗室名册、撰写帝王谱系,记录宗室成员子女的嫡庶生卒、嗣职袭位、丧葬谥号等事,并且向陛下转陈宗室的陈诉请求罢了,并没有定罪宗亲的权责,又如何能够担负此事?万不可行!万不可行!”
听到林维的托词,周尚景并没有穷追猛打,只是轻轻点头后,又把目光转向了都察院、刑部、以及大理寺的几位长官,问道:“如今根据太子殿下的调查,许多宗室的罪行都在三法司的权职范围之内,要不就把调查宗室的事情交由都察院、大理寺、以及刑部三大衙门的某位重臣负责,如何?”
随着周尚景的询问,六扇门的几位长官也都是面色发白,连忙是敬谢不敏、表态拒绝。
其中,都察院左都御史杜白与刑部尚书张伯崇皆是周尚景的亲信,这个时候大致也猜出了周尚景的一些想法,皆是先后出列表态,配合周尚景行事。
杜白率先说道:“周首辅此言不妥,都察院众人曾经与太子殿下交往紧密,若是由都察院负责接手此事,各地宗室只怕是还会不服!”
都察院右都御史吕纯孝稍稍犹豫片刻后,也是说道:“陛下,杜大人所言有理,这件事情都察院并不适合出面,也无力妥善处置。”
另一边,张伯崇则是说道:“陛下明鉴,刑部虽然说是与大理寺、都察院共称为三法司,但权责却是有些不同,刑部主要是负责刑罚政令、审核刑名,且是‘大事上之,小事则行’,现如今各地宗室的罪名尚有争议,刑部并不适合接手此事!”
一向中立的大理寺寺卿方世文犹豫了一下之后,更是说了一句公道话:“陛下,臣认为,外臣并不适合负责调查各地宗室之罪行,难免是畏手畏脚、瞻前顾后,这件事情终究还是交由宗室或者外戚之人负责,较为妥当!”
见到礼部与三法司官员的陆续表态之后,周尚景再次轻轻点头,向德庆皇帝说道:“陛下,如今就是这般情况,礼部与三法司皆是不敢、也不方便接手此事,太子殿下又被各地宗室所排斥,至于东西二厂与锦衣卫,则是与各地宗室颇有干系,似乎也不是最佳的选择……这样一来,合适人选也就不多了,老臣思来想去,最终还是觉得,由七皇子殿下负责接手此事,虽然不是最完美的人选,但也是目前的最佳选择了,所以老臣才会举荐七皇子殿下接手此事,还望陛下明鉴。”
听到周尚景的解释之后,德庆皇帝不由是再次陷入了沉默。
与此同时,见到各位朝臣的反应之后,德庆皇帝被周尚景撩拨起来的心中怒火也是愈发强烈了,只觉得这些臣子简直是毫无担当,完全不懂得为自己分忧,顺便还破坏了德庆皇帝反击周尚景的计划。
尤其是礼部尚书林维、都察院右都御史吕纯孝的表现,更是让德庆皇帝深为失望——他们明明是七皇子朱和坚的支持者,按理说这个时候就应该勇敢站出来为朱和坚顶雷,但他们事到临头依然是只想着明哲保身,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做法会不会危害到他们身后的朱和坚,这般见识与担当简直是一无是处!
德庆皇帝只觉得,今天这场朝会简直就是万般不顺,随着周尚景的屡次搅局,局势走向已经彻底偏离了他的最初预想。
不过,德庆皇帝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朱和坚接手调查宗室的事情,否则他的储位更替计划必然会横生枝节。
所以,德庆皇帝强忍着心中不快,稍稍思索片刻后,突然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俊臣,想要从赵俊臣这里打破僵局。
于是,德庆皇帝开口问道:“赵爱卿,你为何是一言不发?这可与你的过往行事不符,说说你的看法吧。”
说实话,今天这场早朝的局势发展,不仅是彻底脱离了德庆皇帝的掌控,也彻底脱离了赵俊臣的预想。
从刚才开始,赵俊臣就一直是心中急转,思索着周尚景今天这般异常表现得真实目标,他可不认为周尚景屡次的刻意挑衅与激怒德庆皇帝只是无的放矢,但周尚景的真实想法实在是藏得太深,赵俊臣这一次哪怕是绞尽脑汁也无法猜出真相。
听到德庆皇帝的点名,赵俊臣不由是苦笑出列,还没有看清局势发展之前,他实在是不愿意发表态度,生怕会受到算计。
所以,赵俊臣出列之后先是沉吟片刻,然后就摆出一副“就事论事”的态度:“陛下,臣认为周首辅与各位同僚所言皆有道理,臣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不妨,咱们把七皇子殿下请到太和殿,听听他自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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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赵俊臣的建议,德庆皇帝下意识的想要直接拒绝。
按照德庆皇帝的想法,朱和坚乃是未来储君,必须要明哲保身、一尘不染,根本不应该让他参与到这场讨论之中。
这种时候特意召见朱和坚询问意见,只会让朱和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若是同意了周尚景的提议,无疑是自讨苦吃、后患无穷;他若是拒绝了周尚景的提议,也必然会影响到朝野评价,被认为是推诿责任、缺乏担当。
然而,德庆皇帝正打算开口拒绝,却是突然间想起了“新太子党”刚才的浩大声势,不由是心中一动。
德庆皇帝是一个很贪心的皇帝,所以他对于储君的要求,也就充满了矛盾。
在德庆皇帝的心目之中,一个完美的储君应该是这样的——既是世人称善、百官信服,但也不能声誉太高、盖过自己的风头;既是要植党营势、拥有稳定朝野的能力,但也不能权势太大、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既是要雄心勃勃、敢于担当,但又必须要懂得韬光养晦、谨守本分……
朱和坚从前面对德庆皇帝的时候能够游刃有余,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坐上储君太子的位置,德庆皇帝对他的要求并不高,他只需要证明自己拥有一定的忠孝品德与政治智慧,就足以让德庆皇帝满意了。
但时至今日,朱和坚已是准太子了,他在德庆皇帝的心中定位也就悄然间发生了变化,必须要满足德庆皇帝各种各样、相互矛盾的要求,一不小心就会触犯德庆皇帝的忌讳。
比如这一次,朱和坚经营庙堂势力的事情,明明是得到了德庆皇帝的默许,但德庆皇帝见到朱和坚的庙堂势力发展超乎预想之后,就会出于本能的生出不安与猜忌,怀疑种子也是迅速的发芽生长,忍不住就想要试探一下朱和坚的真实秉性、看他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正是缘于这般心思,德庆皇帝拒绝的话刚到嘴边,却是鬼使神差的改变了主意,缓缓道:“既然如此,传朕的旨意,召见七皇子朱和坚赶来太和殿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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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庆皇帝传旨之后,百官们并没有安静等待朱和坚的出现,依然是为了周尚景的提议而争论不休,整个太和殿还是乱作一团。
“新太子党”的众位官员已经察觉到,朱和坚一旦是现身太和殿之后,就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他们希望能赶在朱和坚出现之前彻底否决掉周尚景的提议,所以就依然是高举着“祖训”大旗,纷纷向德庆皇帝禀奏,表示朱和坚的皇子身份绝不适合担当重任。
而“周党”的众位官员这个时候也纷纷反应了过来,陆续开始站出来声援周尚景的提议,他们认为明朝祖制只是说“皇子不可干政”,但宗室事务与朝廷政务完全是两码事,朱和坚完全有资格负责调查各地宗室的罪行。
就这样,“新太子党”与“周党”之间,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正面争锋,双方皆是态度坚决、寸步不让
从某方面而言,这场争锋宣示着“新太子党”的正式登场,颇有一鸣惊人之势,与“周党”相互争锋之间,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甚至可以说,从今往后,庙堂之中已是形成了“周党”、“赵党”以及“新太子党”三足鼎立的基本局面。
只不过,“新太子党”的成立时间毕竟太短,看似是声势浩大,却远远不及“周党”众人的配合默契,而且程远道、林维、吕纯孝等人的眼光手段,也颇是不及“周党”的李和、宋启文、张伯崇等人,两党争锋之际看似是势均力敌,但很快就被“周党”的老狐狸们操控了话题走向。
“周党”的几位重臣同样是无法猜出周尚景的真实计划,却也看明白了周尚景想要打压朱和坚的想法,他们对于周尚景的政治智慧一向极为信服,认为周尚景的这般做法必然是有其深意,如今并没有太多犹豫,纷纷是暗中配合行事。
于是,在“周党”几位核心人物的刻意引导之下,秉承着周尚景打压朱和坚的指示,这场争论的核心话题却是逐渐从“朱和坚究竟有没有资格担当重任”,变成了“朱和坚究竟有没有能力担当重任”。
但偏偏,还有许多“新太.子党”官员一心只想着要压制“周党”,竟是主动跳入坑中,纷纷表示朱和坚的经验不足、能力尚未得到检验,若是由他负责宗室之事,很可能会彻底搞砸,也许还不如太子朱和堉……被算计了也毫无自觉。
这场争论若是持续下去,只怕是“朱和坚能力不足”的观点很快就要变成百官共识了。
幸好,就在“新太子党”彻底毁掉朱和坚的能力评价之前,随着一声“七皇子朱和坚觐见”,朱和坚总算是及时赶到了太和殿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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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朱和坚很清楚今天这场朝会的重要性,一直都在密切关注,他收到德庆皇帝的圣旨之前,就已经掌握了大致情况,收到圣旨之后也迅速赶到了太和殿,没有耽搁任何时间。
但朱和坚赶到宫中之后,还想要继续观察一下局势变化,就一直躲在太和殿外、探听着“新太子党”与“周党”的争辩。
只奈何,因为“新太子党”的表现太过拙劣,朱和坚很快就听不下去了,差点被气炸,只好是被迫提前现身——若是真让百官们认定他的能力还及不上朱和堉,他今后就算是顺利上位成为新太子,也很难在庙堂之中站稳脚跟了。
迈步进入太和殿之后,朱和坚首先是深深看了周尚景一眼,目光深处既有恼怒也有疑惑,他不明白周尚景为何会毫无征兆的刻意针对自己;
随后,朱和坚又稍稍转头,认真观察了赵俊臣一眼,眼中暗藏着一丝忌惮,显然是有些担心赵俊臣接下来的立场态度。
但至始至终,朱和坚都没有去看“新太子党”众人一眼——这些人的诸般拙劣表现,实在是让朱和坚失望至极,看似是声势不小,但至始至终都被“周党”牵着鼻子走,全是些酒囊饭袋!
“我今后若是想要在庙堂之中站稳脚跟,就必须要尽快搜寻一些真正的人才为己用!这些清流与前‘沈党’官员,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从前就一直被周尚景、赵俊臣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今后也只能利用以摇旗呐喊、助长声势,绝不能担当重任!”
暗思之际,朱和坚心中满是怨毒情绪,但他的表情神态却是一如既往的儒雅温和,快步走到德庆皇帝的御阶之下,参拜道:“儿臣向父皇问安,拜见父皇。”
德庆皇帝已是沉默良久,见到朱和坚行礼问安之后,终于是缓缓开口,问道:“老七,今天早朝上所发生的事情,你可是已经知道了?”
朱和坚叹息一声,点头道:“儿臣领旨赶来宫中的路上,就已经从传旨天使那里询问了相关消息,也大致明白了目前情况。”
德庆皇帝深深打量了朱和坚一眼,再次问道:“周首辅提议由你接替太子、负责调查各地宗室的诸般罪责,你对此有何想法?”
朱和坚显然是心中早有对策,没有任何犹豫的直接说道:“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儿臣愿意做任何事情,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若是父皇您认为儿臣负责此事是一件为君分忧的好事,儿臣自然是责无旁贷;但若是父皇您认为儿臣接手此事有违祖训,儿臣自然是要主动避嫌、不敢逾越!”
听到朱和坚的这一番话,百官皆是心中暗赞,认为朱和坚的话术很是高超。
通过这一番话,朱和坚不仅是让自己避开了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还顺便展现了自己的忠孝之心。
与此同时,朱和坚也把决定权交给了德庆皇帝,他认定了自己乃是德庆皇帝寄以厚望的未来储君,所以德庆皇帝绝不会让他身陷到烂臭泥潭之中!
果然,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表态,德庆皇帝表情欣慰的轻轻点头,显然是很满意朱和坚的回答。
“你倒是明白忠孝二字,也懂得体谅朕的难处,从来都不让朕为难!若是百官们都像你这般,何愁江山不稳?若是一个朝廷重臣完全不在乎皇恩天威,只懂得处处算计、与朕作对,又留他有何用?”说话间,德庆皇帝瞥了周尚景一眼,显然是意有所指。
顿了顿后,德庆皇帝的目光再次转向朱和坚,继续称赞道:“也难怪今天早朝上,百官们皆是对你交口称赞,他们的态度立场各有不同,彼此之间也是争论不休,但所有人都认为你品行高洁、立场公正、足以服众,各种赞誉之言不绝于耳……呵呵,太子他从前朝野声誉最高的时候,只怕也及不上你!”
德庆皇帝的这一番话表面上似乎只是为了敲打周尚景,但朱和坚听到耳中之后却是不由的心中一紧,立刻答道:“《道德经》有云,‘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坦然而善谋’;又有云‘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这些都是先圣老子的警世名言,正所谓‘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儿臣也是深以为然!故而儿臣一向是独善其身、与人无争,自然也就无人为敌了。”
朱和坚确实是学问极佳,立刻搬出了《道德经》的字句,以暗示自己从来都没有任何野心。
这一番话的言下之意,就是说百官们之所以是异口同声的称颂他,只是因为他与所有人都没有利益冲突罢了,这也就是所谓的“不争而善胜”;与此同时,因为朱和坚已经是准太子了,自然会有大量政治投机者主动拥护,这也就是所谓的“不召而自来”、“利而不害”。
简而言之,朱和坚就是暗示自己从来都没有刻意的邀名养望,也从来都没有瞒着德庆皇帝结党营私。
这一番话依然很漂亮,德庆皇帝再次满意点头。
德庆皇帝特意传唤朱和坚问话,原本就只是为了试探朱和坚究竟有没有隐藏野心,并不是真想要让朱和坚接手宗室的烂摊子,朱和坚如今的几次回答让德庆皇帝很是满意,此前的猜忌之心也就消散了许多,就打算中止这个话题,寻个理由否决掉周尚景的建议。
然而,还不等德庆皇帝表明态度,今天早朝上异常活跃的周尚景却是再次站了出来,再次把话题转了回去,沉声道:“陛下,七皇子殿下的忠孝之心、勇于担当、聪慧睿智,皆是百官楷模,让老臣深感敬佩!
但目前的情况已经很明显了,百官与厂卫皆是不适合出面,七皇子殿下已是唯一人选,而且他本人也毫无拒绝之意,迫切想要为陛下分忧,可谓是一拍即合。
老臣还望陛下能够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任命七皇子成为朝廷钦差、专查各地宗室之罪行!陛下明鉴,宗室犯案的事情必须要尽快解决,否则只会影响愈发恶劣,绝不能再有拖延了!”
听到周尚景的再次发言,德庆皇帝与朱和坚皆是面色再变。
与此同时,赵俊臣站在周尚景的身后,则是险些笑出声来。
朱和坚确实是话术高超,顺利糊弄了德庆皇帝,但他想要在周尚景的面前玩弄话术,就显然是关公门前耍大刀了——赵俊臣就从来都不敢使用话术手段对付周尚景——这个老家伙不仅是当代文坛大家、党争经验丰富,而且他的思维敏捷也根本不像是一个就快要耄耋之年的老人。
此时,朱和坚就吃了苦头,他的诸般表态明明只是明哲保身的取巧之言,却立刻被周尚景曲解了原意,变成了“毫无拒绝之意”、“迫切想要为陛下分忧”,顿时就让朱和坚再次坐蜡了。
这样一来,即使是以朱和坚的急智敏锐,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出最佳反应。
另一边,德庆皇帝原本已是逐渐平息的心中怒火,也是再次高涨了起来,只觉得周尚景已经疯了,竟是处处与自己作对,难道周尚景就真不怕自己掀翻桌子之后不得善终?
只是,周尚景的表态依然是滴水不漏,德庆皇帝一时间也寻不到发火的理由,只好是强忍怒火、另寻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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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的情况很明显,满朝百官如今没有任何人敢于接手宗室的烂摊子,生怕自己会惹上一身腥臊,皆是避之不及!
这般情况下,朱和坚似乎已经成了唯一的合适人选,德庆皇帝就算是想要反对周尚景的提议,也必须要另寻一个替代方案才行。
于是,德庆皇帝狠狠瞪了周尚景一眼之后,就把目光就转向了庙堂里的几位重臣,想要逼迫某位重臣站出来、接手宗室的事情,代替朱和坚抗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这个黑锅。
有资格担当这般重任的大臣,除了周尚景刚才所提到的礼部与三法司的长官之外,其实还有几位内阁辅臣。
下意识的,德庆皇帝的目光首先停在了赵俊臣的身上——让赵俊臣背黑锅已经成了德庆皇帝的心中本能。
但很快的,德庆皇帝就轻轻摇头,认为赵俊臣不是合适的人选,因为赵俊臣曾经与太子朱和堉结盟,由他负责调查各地宗室,只怕是各地宗室还会不服反弹,而且朝廷钱粮还需要赵俊臣出面维持运转,脱不开身。
然后,德庆皇帝的目光停在了阁老李和身上,想要把这面黑锅交给“周党”的第二号人物,也算是报复周尚景今天处处让自己作对的事情。
只不过,德庆皇帝还是有些迟疑,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皇帝固然是可以逼迫臣子背黑锅、担责任,但臣子也有对付皇帝的手段,那就是装病!而且,越是年纪老迈、地位显赫的臣子,就越是善用这般手段!
李和的岁数也不小了,还是一个老资格的阁老,若是德庆皇帝逼迫他接手宗室的事情,他很可能反手就会“大病不起”,德庆皇帝到时候还真拿他没办法,最多也只能削他的官职,但宗室的事情也会一直拖延下去无法解决——周尚景至少有一句话没说错,调查各地宗室罪行的事情确实是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接下来,德庆皇帝又把目光转向程远道、吕纯孝、林维等人,同样是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这些人皆是“新太子党”的核心人物,官位也足够高,强令他们接手调查宗室的事情,倒也不担心他们用“装病”这一招对付德庆皇帝,毕竟他们若是逃了,就必须要让朱和坚顶上去,到时候他们在“新太子党”也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只可惜,这些人的能力不足,德庆皇帝实在不放心让他们担当重任。
就这样,德庆皇帝的目光转了一圈之后,却迟迟寻不到合适人选,不由是心中暗暗恼恨,认为满朝百官皆是不忠不孝、不堪大用,这种时候一个也指望不上。
而就在德庆皇帝为了合适人选而左右为难的事情,朱和坚也是偷偷转头,给“新太子党”的几位核心人物打眼色,示意他们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
只要他们主动站出来毛遂自荐,哪怕是能力不足被德庆皇帝拒绝,朱和坚身上的压力也会减轻大半!
只可惜,任谁都知道调查宗室的事情是一个烂泥滩,今后必然是要背黑锅、担责任,程远道一向惜身,从来都不会主动担责任;吕纯孝如今还挂念着太子朱和堉的好处,支持朱和坚的立场并不坚定;林维更是一个自私自利之辈,更不会主动背黑锅……
于是,这几位有资格背黑锅的“新太子党”官员皆是鼻观口、口观心,没有任何要主动站出来的意思,就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朱和坚的眼色。
见到这一幕,朱和坚心里更是暗恨这些人无用,也愈发是下定决心,今后必须要寻找一些真正的人才为己用。
而就在这个时候,百官队列的中间位置,突然有人出列道:“陛下!微臣依然认为,七皇子殿下的身份不适合担当重任,此乃祖宗之法,不可违背!但既然是如今百官之中无人愿意担当重任、调查各地宗室之事,若是陛下您不嫌弃微臣的位卑人轻,微臣愿意毛遂自荐、为君分忧!”
听到这一番话,百官皆是愕然,纷纷向着说话之人看去,却发现说话之人乃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佑伦!
见到王佑伦的主动请缨,满朝百官皆是觉得不可思议,完全没想到从来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王佑伦会主动站出来,但德庆皇帝与七皇子朱和坚二人却是心中大喜、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王佑伦的出现,无疑是一举打破了周尚景所造成的僵局。
然后,德庆皇帝与七皇子朱和坚皆是迅速在心里暗暗回忆着王佑伦此人的仕途经历。
说起来,王佑伦乃是现任太子太师王保仁的得意门生,德庆皇帝前段时间把王保仁召回京城,就是为了让他辅佐朱和坚,从政治立场来看,王佑伦与朱和坚的利益一致,只是因为隔着王保仁这一层,所以王佑伦还不能算是朱和坚的嫡系势力。
当年王保仁与周尚景党争落败之后,被贬到南京担任南京吏部尚书,然后周尚景就迫不及待的出手清洗了王保仁留在京城中枢的所有朋党,却唯有这个王佑伦能够扛着周尚景的屡次打压而屹立不倒,反倒是一步步的升到都察院右副督察御史的正三品官位,足以说明这个人的手段高超、能力不凡!
由这样一个人负责接手调查宗室的事情,德庆皇帝倒也能够安心。
另一边,朱和坚心中暗喜之余,也是暗暗下定决心,认为王佑伦愿意主动出面为自己顶雷,显然是忠心耿耿,他的过往经历也足以证明能力,这般人物正是朱和坚想要寻到的真正人才,今后必须要重用,甚至是引为臂助!
事实上,自从朱和坚的上位迹象愈发明显之后,王佑伦就屡次向朱和坚主动示好,但朱和坚担心王保仁的反应,不敢明目张胆的挖墙脚,态度一直是若即若离,如今看到王佑伦的表现之后,朱和坚发现自己当初就不应该顾忌太多、冷落王佑伦,却是险些错过了一个人才。
就这样,大约是因为周尚景此前逼得太紧,德庆皇帝与朱和坚二人如今只觉得王佑伦越看越顺眼。
而就在德庆皇帝与朱和坚各有所思之际,周尚景见到王佑伦的表态之后,目光中闪烁着莫名的意味,却是再次表态反对道:“陛下,王大人愿意主动请缨,固然是勇气可嘉,但他终究只是右副督查御史,而都察院的副督察御史一向是无定员,如今足有十一位之多,地位与声望并不显赫,宗室之事又是如此重要,由他负责只怕是压不住阵脚,也不能服众!老臣还是认为,调查宗室之事还是交由七皇子负责最为妥当!”
德庆皇帝看了看周尚景,又看了看王佑伦,嘴角挂起了一丝笑意,道:“王御史愿意为朕分忧,朕心甚慰!周首辅认为王御史的官阶与声望不足,并不能担当重任,倒是提醒朕了,说起来……王佑伦的资历与能力皆是足够,如今也证明了自己愿意为君分忧的耿耿忠心,是时候提拔一下了!
传朕旨意,王佑伦忠心勤勉、勇于担当,堪为百官表率,兹以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择日出京赶往洛阳,接替太子审断福王乱政违纪之案!
另,都察院左都御史杜白、右督查御史吕纯孝二人平庸无能、惯于推诿,当罚之以儆效尤,杜白罚俸一年、改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吕纯孝罚俸半年、降为都察院右副督察御史!钦此!”
颁布了圣旨之后,德庆皇帝只觉得自己的做法很是高明,不仅是寻到了合适人选负责调查各地宗室的罪行,还顺便敲打了今天早朝上一直是逃避责任、推诿退缩的百官,最重要的是——王佑伦乃是周尚景多年以来一直想要对付的“政敌”,德庆皇帝趁机提拔重用了王佑伦之后,还顺带惩治了“周党”的核心人物之一杜白,也就报复了周尚景今天朝会上屡次与自己作对的事情——可谓是一箭三雕!
再等到王佑伦迅速领旨谢恩、杜白与吕纯孝二人也是苦着脸领罚之后,德庆皇帝心中痛快,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笑着向周尚景问道:“如此一来,王佑伦已是成为正二品的督查御史、三法司魁首之一,周首辅认为他是否有资格调查宗室之事了?”
周尚景似乎是没想到德庆皇帝会是这般果断,竟是毫无犹豫的越级提拔了王佑伦,不由是面色沉凝,垂头缓缓道:“有陛下的乾纲独断,老臣自然是无话可说。”
再到周尚景的哑口无言,德庆皇帝更是心中舒坦,再次宣旨道:“既然如此,再传朕的旨意,任命都察院左都御史王佑伦为朝廷钦差,最迟明日启程赶往洛阳,接替太子调查福王的乱政违纪之事,各地官府皆是要全力配合,尽快查实各地宗室之罪行,不可有任何耽搁,钦此!”
听到德庆皇帝的盖棺定论,王佑伦一脸的赤胆忠心,再次出列领命,而周尚景则是继续低着头返回了百官队列,再也是一言不发。
从表面上来看,周尚景似乎是计划落空了,想要打压七皇子朱和坚不成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让他的朝中政敌王佑伦讨到了便宜。
所以,见到周尚景的沉默不语之后,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周尚景失算受挫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看到,周尚景低垂的老脸上,竟是闪过了一丝得计之色。
*
实际上,很少有人知道,当年王保仁党争失败被贬到南京之后,王佑伦很快就转投到周尚景的门下,早已经变成了周尚景的朋党!
只不过,周尚景早就猜到,王保仁迟早会返回京城与自己再次争锋,所以就刻意隐瞒了此事,让王佑伦表面上依旧是效忠于王保仁,实际上则是周尚景布置的一步闲棋,等到王保仁返回京城中枢之后,,王佑伦就会成为周尚景埋伏在王保仁身边的眼线!
这也是王佑伦这些年来屡屡受到周尚景的“打压”、却依然是平步青云的真正原因!
再等到朱和坚成为了准储君之后,周尚景受到了赵俊臣的提醒,也逐渐察觉到了一些迹象,发现朱和坚的性格过于阴毒、似乎并不是继承皇位的合适人选,但也只是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并没有寻到实证,所以周尚景就安排王佑伦借着王保仁的关系接近朱和坚、打探朱和坚的根底,只可惜朱和坚的性格极为谨慎,对于王佑伦的主动示好一直是不冷不热。
于是,在这般情况下,才有了今天早朝上这一幕!
周尚景之所以是屡次的刻意激怒德庆皇帝,又之所以是明目张胆的打压朱和坚,就是要让他们心生冲动、别无选择,最终不仅是德庆皇帝会破格提拔王佑伦担当重任,朱和坚也会感激王佑伦的挺身而出,再加上王佑伦如今已是举足轻重的都察院长官,朱和坚今后必然会重用王佑伦、引为心腹!
到了那个时候,周尚景就能够明白看出朱和坚的真实秉性了!
其实,周尚景的计划虽然是成功了,但也并不是毫无代价,他今天的这般举动必然会引来朱和坚的敌视,也打破了他与德庆皇帝之间自己不干涉皇位更替的默契,可谓是同时得罪了现任皇帝与未来储君,今后必然出现极大的隐患。
周尚景原本也有更合适的手段达成这般目标,完全没有必要犯险出头——但周尚景的年岁太大了,这段时间已是愈发的精力不济,这种时候也只好是冒险走捷径了。
“只希望王佑伦能够趁着这次机会,迅速取得朱和坚的信任、尽快查实朱和坚的真实秉性……若是朱和坚真像是赵俊臣所暗示的那般城府深沉、阴毒狠辣,老夫就必须要赶在自己彻底撑不住之前解决这个隐患……唉!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年……”
周尚景站在百官队列之前,感受着自己身体与头脑的疲乏不济,心中暗暗想道。
*
确定了调查宗室之事的最终人选之后,这场朝会终于是恢复了正常流程。
德庆皇帝与百官们又花了半个多时辰商议了一些细节与后续计划之后,终于是宣布早朝结束了。
今天的这场早朝,因为周尚景的屡次搅局,局势发展已是彻底超出了德庆皇帝的预计。
按照德庆皇帝的预想,今天这场早朝上就应该首先是彻底落实福王的罪名,然后再通过福王的罪证揪出所有得相关宗室,最终再让赵俊臣出面弹劾朱和堉,从而造成各地藩王与太子朱和堉两败俱伤的局面。
但如今因为周尚景的搅局,各地宗室的罪行还需要进一步调查,太子朱和堉也只是不痛不痒的被训斥了几句然后召回京城,原本应该出面弹劾朱和堉的赵俊臣至始至终都没有多少说话的机会。
这般落差可谓是极大,若不是德庆皇帝自认为他最后成功反击了周尚景一把,这个时候只怕是已经气炸了。
却说,早朝结束之后,德庆皇帝率先离开了太和殿,他离开的时候表情不阴不晴,显然是后续还另有打算。
等到德庆皇帝离开了太和殿之后,就像是周尚景所预料的那般,七皇子朱和坚迅速走到了王佑伦的身前,各种示好迅速拉近了关系,显然是已经下定决心要把王佑伦引为心腹了。
然而,还不等朱和坚与王佑伦二人多谈几句,大太监张德就再次出现在太和殿内,传唤王佑伦前往御书房单独觐见德庆皇帝,似乎是德庆皇帝对于王佑伦另有叮嘱。
见到这般情况之下,周尚景的表情依然是波澜不惊,但他的老眼之中却是再次闪过了一丝满意,在“周党”官员的拥簇下缓缓离开了太和殿。
另一边,今天早朝上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看戏的赵俊臣,先后观察了德庆皇帝、周尚景、朱和坚等人的表现之后,却是突然间发现了一件事情。
周尚景主动在朝会上冲锋陷阵已是很少见的情况,周尚景主动冲锋陷阵之后却依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情况更是很难想象!
而且,周尚景今天屡次激怒德庆皇帝,其实也很没必要,完全不像是周尚景一贯以来春风化雨、顺水推舟的风格。
最重要的是,周尚景今天的诸般异常表现,最终似乎是成全了他的政敌王佑伦?
想到这里,赵俊臣见到几位赵党官员已经来到自己身边,突然问道:“这个王佑伦一向是不显山不露水,我从前也一直有些忽视他,对他并不了解,你们谁能向我说一下他的事情?”
……
近万字大章!
……
......
......
听到赵俊臣的询问,“赵党”众人并**多想,只以为是王佑伦今天早朝上的意外表现引起了赵俊臣的兴趣。
然而,王佑伦确实是一个行事极为低调的人,平日里只与都察院的同僚们有些接触,大多数“赵党”**对于王佑伦的情况同样是了解有限,并不能解答赵俊臣的询问。
毕竟“赵党”在三法司的影响力一向都很低,都察院之中更是**多少人手——这几个衙门乃是“新***”与“周党”的势力范围,“赵党”一向是无力插手,仅有一个左佥都御史顾全还算是有些地位,如今也只能指望顾全提供一些情报了。
于是,“赵党”众人纷纷把目光转向了顾全。
顾全对于王佑伦的情况倒是有些了解,很快就向赵俊臣讲诉了他所知道的消息。
“也就是说,这个王佑伦多*以来屡屡受到周首辅的打压,却依然是屹立不倒,甚至还可以平步青云、**顺畅?这样一个人物,我从前竟然是一直都**留意过他,当真是好生奇怪!”
听完了顾全的讲诉之后,赵俊臣若有所思,轻声自语道。
顾全又说道:“其实也不算奇怪,这个王佑伦不仅是行事低调,而且做事极为谨慎,除非是拥有*全把握,否则他从来都不会表态站队,而他一旦是有了决定,往往就是十拿九稳、大局已定!所以这个人在都察院任职期间虽然是少有建树,但也从来都**栽过跟头,再加上他乃是王保仁当*留在京城中枢的朋党独苗,陛下一直是有意无意的护着他,所以才让他有了今天的地位。”
顿了顿后,顾全也是面现奇怪,又说道:“也正因为如此,我今天见到他毛遂自荐之后,才会是格外惊讶!宗室的事情就是一潭浑水,所有人都是避之不及,以他的过往表现来看,一向是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很难想象他竟然会主动请缨!”
赵俊臣却是笑道:“你这就说错了!寻常情况下,这件差事确实是四面树敌、多做多错,事后还可能会沦为陛下平息众怒的***......但眼下的情况则是截然不同,王佑伦借由今天的表现,只怕是很快就要成为庙堂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了!”
见到“赵党”多数**依然是面现不解,旁边的霍正源则是进一步解释道:“周首辅这一次把陛下与七皇子逼得太紧,王佑伦的毛遂自荐帮他们解了围,可谓是雪中送炭!
现在不仅是陛下已经把王佑伦树立为百官楷模,七皇子也会感念他的出手解围,所以他接下来只需要顺着陛下的心意完成任务,陛下与七皇子也不会让他寒心,必然要出手保护,帮他挡下各方各面的反扑!
更何况,在陛下的眼中,各地宗室的纷纷反弹全是太子的过错,事后也根本轮不到王佑伦来背黑锅!
对于王佑伦而言,如今不仅是有机会建立功绩、营造声望,还同时收获了陛下与七皇子的好感,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今后肯定是前途无量!
嘿嘿,此人的眼光算计、时机把握,当真是厉害至极,我也是见到陛下嘉奖他的时候才反应了过来。而且,他敢于当面与周首辅唱对台戏,魄力也是极为难得!”
说完,霍正源面现叹服之色,他本人的性格之中,最缺乏的就是魄力了。
听到赵俊臣与霍正源二人的点醒之后,“赵党”众人也是纷纷恍然,不由是心中愈发重视王佑伦,认为此人不可小觑。
另一边,听到霍正源的进一步讲解,赵俊臣也是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相较于霍正源的理解,赵俊臣的想法还要更进一步。
在赵俊臣看来,霍正源应该是高看了王佑伦。
近两*时间以来,庙堂局势多次变动,仅是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就换了好几位,若是王佑伦的眼光算计、时机把握较之霍正源还要更高一筹,又拥有霍正源所缺乏的魄力与担当,他早就应该冒头了,根本不至于隐忍到今天。
赵俊臣认为,王佑伦今天早朝上的诸般表现,也许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所以就早有准备、有持无恐!
目前的庙堂之中,拥有这般长远目光与布局能力的高人并**几位,也就是德庆皇帝、七皇子朱和坚、内阁首辅周尚景、太子太师王保仁、以及赵俊臣本人罢了。
首先可以排除是德庆皇帝与七皇子朱和坚,他们今天明显是被周尚景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其次也不可能是太子太师王保仁,因为王保仁目前还在坐镇南京,并不能及时收到消息,可谓是鞭长莫及;当然就更不可能是与王佑伦毫无关系的赵俊臣本人了。
想到这里,赵俊臣心中隐约有了一些猜想,但也只是推测罢了,并不能完全确定。
而就在赵俊臣暗思之际,他已经在“赵党”众人的拥簇之下离开了太和殿范围。
赵俊臣告别了众位“赵党”**之后,却又单独留下了霍正源,说道:“周首辅久未出手,一经出手果然是不同凡响!今天就因为他的缘故,不仅是陛下的诸般布置被彻底搅乱了,也破坏了我的最初算计!
我原本是想要趁着今天早朝的机会,彻底敲定你坐镇东南各省、全权负责海运的事情,如今看来还需要再等几天,但你也不能懈怠,要趁着这几天时间多做一些准备......对了,你与郑家使者的谈判进行得如何了?”
霍正源低声说道:“谈判进展还算是顺利,郑家那边对于这场合作倒是诚意十足,表示会全力协助咱们的海运计划,不仅是提供精良海图、帮忙训练水手,转卖一部分大舰等等,甚至还愿意与咱们共享南洋各国的人脉与消息!这样一来,咱们的海运计划实行之初,必然是可以大幅提升进度......
只不过,他们的要求也很多,不仅是想要分走四成利润,更还有许多零零碎碎的条件,首先是想要咱们全力支持他们与内陆的***意;其次是希望咱们能为他们疏通**关系,让他们在江浙沿海各处建造几家新船厂,并且向他们廉价提供大量的木材与各类器具用以造船;最后则是希望咱们帮他们从内陆招募大量移民充实台湾......还有,那位郑家使者屡次提出要求,想要与您亲自见面谈话。”
赵俊臣沉吟片刻后,答道:“可以答应他们建造船厂的要求,也可以为他们廉价提供木材与各类器具,但他们的造船工匠必须要从内陆招募,咱们也可以趁机为自己培养一批船匠;帮他们招揽移民的事情,也可以答应,只是必须要限制匠人的比例;
但他们想要分走四成利润,实在是太高了,我的底线是最多只有两成半,而且是仅限于金银财物,所有粮食必须要全部运往内陆各省;
此外,咱们如今也要做***意,不可能全力支持他们的***意,你向郑家的人说一下,咱们可以全权代理他们运往内陆的**货物,留给他们七成利润,也可以帮他们从内陆低价采购各类物资,但他们完全没必要亲自经手......至于郑家人想见我的事情,等这些事情谈完再说吧!”
顿了顿后,赵俊臣想到了什么,又说道:“还有,郑家的造船技术其实也只是一般,我已是让工部那边寻到了当*郑和舰队的造舰图纸,你可以**一份交给郑家,但也要向郑家再提一个条件,那就是让他们设法为咱们招揽一些西洋的造舰、航海、以及铸炮人才。”
霍正源犹豫了一下,问道:“我看郑家所提出的几项条件还算是有诚意,对咱们的帮助也更大,咱们会不会压价太狠了?”
赵俊臣笑道:“据我所知,郑家虽然是自称南洋与东洋的海上霸主,但他们近*来也面临着西洋舰队的挑战,仅凭一岛之力已经很难坚持了,你看郑家向咱们索要的东西,又是人、又是地、又是钱粮、又是物资,皆是表明他们已经后继乏力!这种时候,不仅仅是咱们求着他们,他们也同样求着咱们,你大可以放心压价!”
霍正源并不了解南洋局势,听到赵俊臣的解释之后顿时恍然,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
告别了霍正源之后,赵俊臣就赶去了内阁的办公地点文华阁。
赵俊臣来到文华阁,主要是想要与周尚景见面相谈,试探他的后续计划。
然而,赵俊臣抵达文华阁之后,发现周尚景并**出现在这里处理朝务,却是早朝结束之后就直接返回周府休息了。
听到这般消息之后,赵俊臣无奈摇头,但也并不意外,周尚景近*来已是精力愈发不济,只要是每天早朝的持续时间稍长一些,他的身体就会坚持不住、必然会提前返回府邸休息。
想到这里,赵俊臣也大约可以理解,周尚景近段时间以来屡次迫切出手的真实原因了——有许多事情,周尚景必然是想要赶在自己正式退场之前盖棺定论,这些事情有公有私,既有大明江山的未来延续,也有周家富贵的百*传承,还有臣权与皇权的相互制衡。
“大概是我当初的暗示发挥了作用,无论于公于私,周尚景都不会容忍一个阴毒寡恩的皇子继承大统,所以他这段时间才会是屡次出手搅局,显然是另有所谋!
这倒是一件好事,有周尚景站在前面的抢风头,德庆皇帝今后一段时间也会稍稍转移注意力,我所面临的压力也会稍为缓解,许多布局计划就可以更为**大胆一些......”
看着周尚景平日里在文华阁内所坐的空位,赵俊臣暗暗想道。
再然后,赵俊臣与另外几位阁老处理了一些公务之后,也借口自己身体情况不佳,提前离开了文华阁。
对于赵俊臣的提前离开,内阁众人皆是有些不满,但也是见怪不怪了,赵俊臣自从返回京城之后,就一直通过各种方式暗示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佳,就好似变成为一个病痨鬼,迟到早退已是常态。
离开了文华阁之后,赵俊臣就直接返回了赵府。
一路上,赵俊臣依旧是思索着今天早朝上的事情。
针对今天这场早朝,赵俊臣原本已是准备好了许多应对方案,可谓是耗尽了心思,连续好几个晚上都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但如今就因为周尚景的搅局,这些布置与手段皆是落空,诸多心血投入也是打了水漂,有许多事情都必须要重新考虑了。
对于这般情况,赵俊臣并不会抱怨什么,这世上从来都不会只有他一个聪明人,这盘棋也从来都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资格布局落子,意外情况总是难以避免,多做准备浪费心血,也总好过措手不及被人算计。
等赵俊臣返回赵府之后,就立刻去了小书房,正打算召来张玉儿安排一些事情,但张玉儿已是前后脚的出现在书房之中,显然是她收到了赵俊臣提前回府的消息,也有事情要向赵俊臣禀报。
赵俊臣也看出了这一点,并**耽搁任何时间,首先是迅速的说出了自己的安排,道:“玉儿,你安排一下,通知咱们的各个情报组织,今后要重点关注新任左督查御史王佑伦的相关情报,尤其是要留意他与周首辅之间有**私下联络......”
等到张玉儿点头答应之后,赵俊臣又问道:“你急匆匆来见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张玉儿再次点头,道:“有好几件事情,首先是宫中那边的事情,李如安传来了一封密信!”
......
......
……
……
伸手接过李如安的密信,赵俊臣拆开之后首先是随意扫了一眼,态度并不在意。
他早就看出了李如安野心勃勃的表象下,隐藏着严重缺乏安全感与自信心的本质,晾了李如安几天之后,李如安必然会主动联系服软,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赵俊臣并不意外。
扫了一眼密信里的大致内容之后,开头也正如赵俊臣的预想一般,再也不见当初的讨价还价与趁机要挟,反倒是态度谦卑、言辞谨慎,处处强调着自己的作用与忠心,充满了顺服之意。
“看样子,经过这次的敲打之后,李如安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正确定位,今后一段时间也可以暂时压抑野心……不过,他目前还有用处,倒也不能把他逼得太狠,以防他狗急跳墙,稍稍敲打之后也应该给他一个甜枣、让他安心了……”
暗思之际,赵俊臣又看到这封密信的后半部分内容,突然间表情严肃了起来——李如安在这里向赵俊臣坦白了全部真相,也就是七皇子朱和坚要求他暗中窥探德庆皇帝御书房密匣的事情。
见到赵俊臣的表情发生变化,张玉儿连忙问道:“老爷,怎么了?李如安的这封密信有什么问题?”
赵俊臣抬手把密信交给了张玉儿让她自己去看,口中则是说道:“这个朱和坚,当真是好生大胆,我可没有他这般的魄力与胆量。”
张玉儿看了密信内容之后,也是表情大变,急声说道:“何止是大胆?简直就是胆大妄为!老爷,这可不是一件小事,陛下的御书房密匣里隐藏着太多的朝廷机密,这些机密皆是陛下的手中底牌,任是何人窥探了御书房密匣,都会严重触犯陛下的逆鳞,到时候可就是山摇地动了!
李如安窥探密匣的时候一旦是被人发现,必然是要严刑拷打,到时候不仅是七皇子要被陛下废黜软禁,说不定还要从李如安身上牵连到咱们,那可就是大难临头了!只怕是锦衣卫与禁军立刻就会出动!”
说到后面,张玉儿的俏脸上已是逐渐苍白。
事实就是如此,赵俊臣、周尚景、朱和坚等人对付德庆皇帝的时候,固然是可以玩弄心计手段,许多时候也可以占些便宜,但任谁都不敢触犯德庆皇帝的逆鳞,一旦是德庆皇帝掀翻桌子之后,所有人联合起来也是毫无还手之力。
赵俊臣伸手拍了拍张玉儿的削肩,宽慰道:“倒也不必担心了,根据时间来估算,李如安如今应该是已经成功偷窥了御书房密匣里的奏疏,若是事情败露被人抓了现行,德庆皇帝在早朝上就应该收到消息了,如今宫中局势依然平静,显然是李如安并没有败露……更何况,以朱和坚的性格,犯险之际必然是留着后手,若是我预料没错的话,今天驻守御书房的锦衣卫之中必然是有他的人,一旦是李如安被抓住了现行,肯定是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就会被杀死!”
不得不说,赵俊臣确实是很了解朱和坚的秉性,竟是瞬间就猜到了朱和坚的大概布置。
听到赵俊臣的宽慰之后,张玉儿也是心中稍安。
而且,张玉儿与赵俊臣的思维方式很相似,经过了最初的惊慌之后,她马上就开始思索另一件事情——应该如何利用目前的情况,为赵俊臣争取最大的利益?
这个时候,就需要考虑许多细节问题。
譬如说,究竟要不要牺牲掉李如安,向德庆皇帝告发朱和坚的胆大妄为?若是要牺牲掉李如安,又如何应该保全自己?
又譬如说,究竟要不要把太子朱和堉的真实密疏内容告知于朱和坚?若是要编造一些错误内容告诉朱和坚,又应该是如何编造才能把朱和坚误导向赵俊臣所期望的方向?
再譬如说,以李如安的性格,他窥探了太子朱和堉的密疏内容之后,说不定还会窥探更多的密匣密疏,这样一来李如安手里就拥有了更多的底牌,应该如何让李如安老老实实的交出这些底牌?李如安交出这些底牌之后又应该如何回报他的贡献?
这些问题,皆是极为重要,说不定就会影响到庙堂的最终走势,必须要慎重考虑才行。
暗思之际,张玉儿抬头就想要与赵俊臣商议,却见到赵俊臣的表情间满是沉思之色。
张玉儿知道,自己能够考虑到的事情,赵俊臣必然也可以考虑到,如今赵俊臣必然是正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所以,张玉儿也就没有开口打断赵俊臣的思索,只是默默的自行思索,顺便是等待赵俊臣的决定。
良久之后,赵俊臣的思考终于是告一段落,缓缓说道:“有了李如安的这封密信,咱们想要扳倒朱和坚倒是很有把握,但必须要牺牲掉李如安,同时还要避免德庆皇帝从李如安的身上发现咱们渗透内廷的事情,却是很难操作,而且李如安今后还有用处……
所以,对于朱和坚这一次的胆大妄为,咱们如今还是冷眼旁观最为妥当,朱和坚固然是一个威胁,但也不能为了扳倒他而让自己身陷险地……至于这封密信,咱们暂且留着,今后也许另有用处。”
张玉儿点头同意,说道:“这封密信就是一颗大炮仗,咱们想要引爆的话随时都可以,完全没有要急于一时!留着这封密信的话,咱们手里就掌握了朱和坚与李如安二人的天大把柄,必要时候可以拿出来威胁他们,用处更大!”
顿了顿后,张玉儿继续说道:“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太子朱和堉的那封密疏!究竟要不要向朱和坚泄露那封密疏里的真实内容?还是说要趁机编造一些虚假内容误导朱和坚?
老爷,这件事情必须要尽快决定,李如安目前还在御书房内轮值,但等他离开了御书房之后,朱和坚很快就会与他联系、索要太子密疏里的内容,咱们必须要赶在朱和坚与李如安进行联系之前做出决定!”
赵俊臣这一次则是表情有些犹豫。
若是利用这次机会误导朱和坚的判断,固然是能为赵俊臣争取最大的利益,但朱和坚也是一个精明之辈,受到误导之后他也许会无意间让赵俊臣占到许多便宜,但也只是一些利益好处罢了,很难让他主动跳入有危险的陷阱之中。
相较于一些利益好处,赵俊臣更倾向于利用这件事情,为朱和坚今后的最终败亡,埋下一个伏笔。
不得不说,赵俊臣会做出这般决定,其实也是受了周尚景的影响。
前段时间,周尚景明明已经成功利用赵俊臣的崛起、很大程度上化解了德庆皇帝的敌视与忌惮,这般情况若是持续下去,周尚景将会有很大概率能从德庆皇帝的手下全身而退、得到善终!
然而,当周尚景收到赵俊臣的暗示、察觉到朱和坚的真实性格之后,依然是义无反顾的返回了庙堂的漩涡中心,屡次出手试探朱和坚的真实秉性、暗中压制朱和坚的上位,哪怕是再次引起了德庆皇帝的敌意与忌惮也是在所不惜!
周尚景的这般做法,固然是也有私心存在,毕竟以朱和坚的性格来看,等他继承大统之后,周尚景的家族富贵延续与朝廷政治遗产,都会受到威胁,但不可否认的是,周尚景的这般选择依然是很有担当、令人敬佩。
至少赵俊臣就很敬佩周尚景的这般选择。
也正是出于这般钦佩心理,赵俊臣认为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不能只让周尚景顶在最前面。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暂且放弃一些看似唾手可得的利益好处,也是必要的。
想到这里,赵俊臣轻轻摇头,说道:“我思来想去,还是把太子密疏的真实内容尽数泄露给朱和坚为好……我很期待朱和坚获知了这些内容之后的反应!以他的性格来看,眼里是容不得任何隐患的,咱们只要是盯紧一些,说不定就会有意外之喜!”
张玉儿原本是倾向于编造一些虚假内容误导朱和坚的判断,此时听到赵俊臣的表态之后,不由是稍稍一愣,问道:“意外之喜?老爷,玉儿不明白。”
赵俊臣表情莫名,轻声道:“陛下他为了储君废立之事,已经布局了半年有余,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朱和坚已经走上前台,很快就会成为新储君,朱和堉也是人心尽失,很快就会被废黜,这是无法扭转的大势,就算是陛下也无法改变!
然而,因为这封密疏的出现,却是让储君废立之后的局势走向,出现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若是没有这封密信,陛下对于太子朱和堉就会彻底死心,朱和坚登上储位之后就算是做错了一些事情,陛下也会多些容忍与耐心,但有了这封密信之后,陛下已是深切感受到了朱和堉的迅速成长与忠孝之心,不仅是心中生出愧疚之意,还会记挂着朱和堉的好处,今后对于朱和坚的表现也就会少些容忍与耐心,一旦是朱和坚有了大错,陛下心中就会产生让朱和堉重新上位的心思……也就是说,朱和堉因为这封密信,已是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
说到这里,赵俊臣面现冷笑,抬头问道:“玉儿,以你对于朱和坚的了解,你认为他发现了这般状况之后,会有何种反应?”
张玉儿神情也是一冷,没有任何犹豫的迅速回答道:“就像是老爷所说,朱和堉的眼里容不下任何隐患,一向都是斩草除根的性子!他一旦是发现朱和堉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必然会……想办法害死朱和堉!”
赵俊臣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我就要让朱和坚知晓这封密疏的真实内容,逼他出手谋害朱和堉!而我们则是躲在一旁紧紧盯着,想办法抓到他的罪证!到时候,咱们根本没必要自身犯险,就可以顺利扳倒朱和坚,让他再无翻盘之力!
而且,这般做法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让陛下与朱和堉二人对朱和坚彻底死心,防止他的死灰复燃!说实话,陛下倒还罢了,朱和堉至今也仍然是把朱和坚视为是手足兄弟,实在是让我与他合作之际束手束脚!若是操作得当,朱和堉还会感念咱们的救命之恩!
这项计划的唯一隐患,就是必须要让朱和堉身陷险境,咱们若是出手稍迟一步,他说不定就会被朱和[新 ]坚害死……但任何计划都需要冒险,咱们到时候尽力而为之余,也只能祈祷朱和堉命硬一些了!”
说话间,赵俊臣的表情很是淡定,毕竟身陷险境的人不是他自己。
张玉儿这个时候更是表情兴奋。
对于张玉儿而言,朱和坚的存在可谓是一柄悬在头上的利剑,随时都会威胁到她的性命。
尤其是她当初险些被朱和坚毒害而亡,只能是假死脱身,至今也只能隐姓埋名、躲在赵府内宅不敢抛头露面,可谓是极为憋屈,如今眼见到赵俊臣有了除掉朱和坚的计划,自然是大喜过望。
见到张玉儿的表情变化,赵俊臣也是面色郑重的承诺道:“你放心吧,我绝不会让你一直躲在府中内宅,迟早有一天,你会正大光明的成为赵家一员,我也会安排你亲自去见朱和坚,让你亲口告诉他,你一直都还活着,而且还亲手搬到了他,到时候朱和坚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
对于张玉儿而言,这几句话较之世上任何情话都要动听,一双眸子落在赵俊臣的身上,愈发是闪闪发亮。
但还不等张玉儿多说些什么,赵俊臣就把话题转了回去,继续说道:“如今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李如安向我坦白了朱和坚的秘密,必须要想办法嘉奖于他,也算是敲打之后再给他一颗甜枣、让他安心。除此之外,他也许还掌握着更多御书房密匣奏疏的内容,这些密匣里的每一份密疏都是关系重大,咱们必须要想办法让他交出来……”
张玉儿懊恼的看了赵俊臣一眼,但也同样是言归正传,却是蹙眉道:“但咱们应该如何嘉奖他?他毕竟是御书房的管事太监,咱们除非是立刻把他捧上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否则很难让他感恩戴德。”
赵俊臣思索片刻后,突然笑道:“实的好处不行,就给他一些虚假的希望好了!玉儿,你来执笔,给他写一封回信。”
说完,赵俊臣就口诉了密信内容,让张玉儿代笔写了出来——与李如安暗中联络之际,赵俊臣自然是不能暴露自己的笔迹。
期间,赵俊臣还刻意让人寻来了一篇文章作为借鉴,却是张居正当年所著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冯公预作寿藏记》。
代笔为赵俊臣写完了这封密信之后,张玉儿已是明白了赵俊臣的想法,顿时是赞道:“只希望李如安的学问不要太差,能够明白老爷的信中深意,若是他看明白了这些深意,必然是要受宠若惊了。”
接下来,赵俊臣命人把这封密信尽快送往宫中。
这一切皆是昨晚之后,赵俊臣又问道:“你刚才说有好几个消息,却不知除了李如安的密信之外,还有什么。”
张玉儿再次答道:“首先是陕甘那边的消息,梁辅臣联合厂卫们已经开始出手整顿陕甘官场,想要清除老爷你留下的影响力,虽然有老爷的提前布置,但咱们依然是损失惨重,许多对老爷马首是瞻的文武官员皆是受到牵连,但还没有具体的名单。”
赵俊臣表情凝重,示意张玉儿继续说下去。
张玉儿继续说道:“还有就是,关于同济庙的计划已经布置完毕,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这一次,赵俊臣的表情则是意味深长。
*
时至今日,明眼人都能看出庙堂局势即将要发生大变。
所以,如今也不仅仅是赵俊臣在暗中布局,各方势力皆是有所动作。
就在赵俊臣开始布置下一步计划的时候,周尚景的府邸之中,周尚景回府之后稍稍歇息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命人召来了他的长孙周素海。
……
……
……
……
当周素海进入周府书房之际,就见到周尚景正在给一篇文章做批注,苍老的面庞上满是慈和与认真之色。
周素海稍稍看了一眼这篇文章的字迹,表情间顿时有嫉妒之色一闪而过。
他一眼就看出了,这篇文章的字迹出自于周素文。
周素海仅是周尚景的长孙,周素文则是周尚景的嫡孙!
自古以来,嫡长之争总是豪门大族之中无法避开的主题,所以周素海与周素文这两兄弟也隐隐有些较劲的意思。
或者说,是周素海单方面想要与周素文较劲。
周尚景并不是一个清官,但周家却是书香门第,一向是门风严谨、家教极严,很是重视嫡庶之别,再加上周尚景与他的发妻颇是恩爱,又是知天命之年才有了嫡孙周素文,所以他对于周素文的偏爱从来都没有任何遮掩,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就比如现在,周尚景会刻意抽出时间与精力、认真批改周素文的文章,这是周素海从来都没有的待遇。
不过,周素文本人也确实争气,不仅是风度翩翩、形象极佳,而且还是誉满京城的才子,去年殿试期间更是力压赵山才成为新科状元,这一年以来在翰林院任职期间也赢得了众位翰林的交口称赞,认为他的锦绣文章已是不逊于当年的周尚景,可谓是周家年轻一代的魁首人物!
其实,周素海原本的境遇也不算差,虽然不像是周素文那般才华横溢、气度折人,但他颇是善于接人待物,深谙进退之道,仅是而立之年就在周尚景的扶持下成为了苏州知府,若是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后还很有机会更进一步,成为封疆大吏、内阁辅臣也不是不可能,成就未必就会低于周素文。
只可惜,周素海的所有前途,如今已是毁于一旦!
前年的秋季时分,八王船行仅仅是为了一己私利就勾结倭寇进犯苏州地界,造成了极大的官民损失,周素海身为苏州知府自然是难逃罪责,而周尚景则是出于各种公私考虑,就设法压下了此事,想要瞒天过海、粉饰太平。
只可惜,德庆皇帝依然是收到了消息,于是就有了去年的那场南巡,并且在南巡期间当众揭露了周尚景的欺君之罪,想要趁机一举扳倒周尚景,但周尚景随后就了掀开了宗室与倭寇相互勾结的真相,德庆皇帝顾忌于大局,最终只好是大事化小、宁事息人。
不过,在那场风波之中,周家依然是受了很大影响,不仅是周尚景一度失去了内阁首辅之位,周素海也是仕途受挫,去年返回京城述职之后就一直赋闲至今,别说是更进一步了,就连原本的官位也没能保住。
这样一来,周素海与周素文的家族地位差距,以及周尚景本人的亲疏偏向,也就愈发明显了。
最近这几个月以来,坊间针对这般情况,更是出现了一些流言蜚语,说是周尚景如今已经彻底放弃了周素海,周素海也极为不满周尚景的疏远,祖孙二人早已是貌合神离。
事实上,这般传言并非是毫无根据,周尚景确实是已经有许久没有单独召见周素海谈话了,明显存着冷落之意,今天这场见面还是他们祖孙二人近一个月时间以来的首次独处。
也正因为如此,周素海的心中也确实是存有怨气,所以他如今见到周尚景亲自为周素文批改文章之后,不由是面现嫉妒之色,差点丢掉了平日里的城府。
不过,周素海终究是不敢冒犯周尚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神态,进入书房之后就垂手站在一旁,不敢打扰周尚景为周素文批改文章。
大约半柱香时间之后,周尚景终于是批改好了周素文的文章,满意的轻轻点头之后,也终于是抬头看向了周素海。
周尚景的眼神深邃,认真打量了周素海几眼,见周素海的表现还算沉稳之后,再次是轻轻点头。
随后,周尚景突然开口问道:“素海,你可知老夫今日找你单独见面,是为了何事?”
周素海迟疑了一下,反问道:“孙儿不知,还望祖父明示,是家事还是国事?”
周尚景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又问道:“说起来,最近朝野之间颇多传闻,有许多都是关于咱们周家的,更是与咱们祖孙二人有关……你可有听说过?”
周素海心中一惊,但还是老实回答道:“孙儿听到了一些,这些传闻颇是荒诞,说是祖父您已经放弃了孙儿,孙儿对于祖父也是心存不满……”
说到这里,周素海又急声解释道:“还请祖父明鉴,孙儿深知自己若是没有祖父您的话,也不会有自己的过往成就,心中只有孝心与感激,无论如何也不敢对祖父心存不满!”
“你也不必有太多顾忌,我这段时间确实是刻意冷落了你,你心里不高兴也是应该的,大可以直接表现出来……”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一句话之后,周尚景不等周素海多想,又问道:“对了,你返回京城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吏部那边还没有为你安排新差事?”
“吏部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自孙儿返回京城述职之后,就已是赋闲至今,吏部好似已经彻底遗忘了孙儿,一直都没有新的安排。”
答话之际,周素海只觉得心中委屈,任谁都知道吏部就像是周尚景的后花园一般,若是周尚景想要给周素海安排一个新官职,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吏部至今也是迟迟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缘于周尚景的态度,所以才会让周素海赋闲至今。
周尚景的这般询问,却是明知故问了。
周尚景就好似完全没有察觉到周素海的埋怨与委屈,只是叹息道:“你也不要怪吏部,咱们身为臣子必须要维护陛下的颜面,陛下去年那场南巡就是为了揭开苏州闹倭寇的事情,虽然最后被老夫挡了回去,但你我祖孙二人终究是存在过错,必须要受些责罚、让陛下心里舒坦一些,若是吏部太急切为你安排新官职,陛下面子上不好看,只怕是又要找麻烦。”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解释,周素海心中更委屈了,他已经听说了消息,周尚景在今天朝会上屡次与德庆皇帝作对,险些让德庆皇帝当众发怒失态,却又哪里顾及过德庆皇帝的面子与心情。
就好似猜到了周素海的心中想法,周尚景再次问道:“说起来,今天早朝上的事情,你可是知道了?”
周素海点头答道:“孙儿也听到了一些消息,听说是祖父您在早朝上屡屡表态,险些让七皇子骑虎难下,陛下当时也很不高兴……”
说到这里,周素海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又说道:“祖父您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直接违抗陛下的圣意了,如今咱们周家的局势还算不错,好不容易化解了陛下的忌惮与敌视,祖父您这样再次与陛下为难,只怕是很快就会重新引起陛下的心中记恨,所以孙儿收到消息之后,就一直在思索祖父您的深意,但至今依然是无法理解。”
周尚景满是皱褶的老脸突然一笑,竟是有些欣慰:“你没办法理解老夫的深意,这却是一件好事……有些事情,你越是不知情,今后对咱们周家也就越有帮助;你若是知晓了情况,反倒是要坏事!”
周尚景的这般态度,让周素海愈发是心中疑惑,但他稍稍沉默片刻后,却还是表态道:“既然祖父您这样说,那孙儿也就不敢再打探了,今后也不会再想此事。”
周尚景又是一笑,道:“你确实懂事,若是素文在这里的话,必然是要追根问底的,他的心气太傲了,总是希望了解一切、掌控一切,不似你一般懂得进退与节制,这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所以,有些事情我也只能交给你!”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说法,周素海不由是心中一喜,还以为是周尚景要向自己交付重任,
谁曾想,周尚景的下一句话,就让他如坠冰窟。
“接下来,你就回到住处收拾一下,然后带着妻儿离开周府……今后尽量别联系,也尽量别回来……老夫会寻个理由,把你这一脉从周家族谱除名!从今天开始,周家再也不是你的依仗,你就要全靠自己了!“
周尚景说话之际表情平静,但周素文则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滞了好久之后,才大声说道:“祖父,您为何要这般对待孙儿!难道就因为那些谣言?孙儿对您、对家族一向是从无二心啊!就算是您偏心素文,就算是这段时间受到冷待,但孙儿也从来都不敢抱怨什么,您不能这样对待孙儿!我不是嫡孙,但我依然是您的血脉啊……”
说到后面,周素文已是表情失控,再也不见平日里的城府。
周尚景再次的深深打量了周素文一眼,苍老的面庞上闪过了一丝不忍,也少见的有些犹豫。
最终,周尚景叹息一声,还是解释道:“老夫让你离开周家,并不是因为那些谣言……事实上,那些谣言原本就是老夫刻意传出去的!老夫这么说,你可明白了?”
周素海闻言不由一愣,表情逐渐由悲痛化为震惊,然后又从震惊变成了担忧,急声问道:“祖父,您这样做……可是咱们周家遇到了什么麻烦?”
周素海是一个聪明人,周尚景只是稍一解释,他就已经猜出了许多事情,明白周尚景把他赶出周家乃是一种以防万一的保护手段,不仅是保护他本人,也是为了保护周家的血脉延续。
“老夫如今也说不准,只是心中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但未必就会成真……只是人老了,魄力不如当年,总是瞻前顾后,想要多留一些后路!目前的情况还算不错,老夫依然掌握着局势走向,只是以防万一的手段罢了。
还是刚才那句话,你今后什么都不要打探,也什么都不要多想,但唯有一点要谨记,若是今后两年时间内周家失势,你必须要第一个站出来,率先向朝廷弹劾老夫!……具体的弹劾罪名,你随便寻几个就是,若是事情到了最坏的事情,老夫估计也不会在乎身上的罪名轻重了……”
眼见到周素海还想要多说些什么,周尚景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摆手道:“老夫心意已决!”
最终,周素海沉默良久之后,却是跪下叩首,然后静静的离开了房间。
……
……
……
……
喃喃自语了几句之后,周尚景再次陷入了沉默,他的双目微闭,就好似逐渐睡着了,又好似正在等待着什么。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之后,周府管事周全出现在书房门外,隔着房门禀报道:“老爷,吏部尚书宋启文宋大人求见。”
周尚景缓缓睁开双眼,叹息一声道:“领他来书房见我吧。”
周尚景显然是早就料到了宋启文的求见,一直都在等着他。
毕竟,周尚景今天早朝上的诸般表态可谓是毫无预兆,事先并没有与“周党”众位核心人物商议,“周党”众人当时固然是出于一贯以来的信任纷纷选择支持周尚景,但“周党”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利益集团,周尚景身为“周党”领袖,归根到底也只是“周党”的利益代言人,他突然要把“周党”引向另一条路,如今就必须要给“周党”众人一个解释。
尤其是今天朝会上的情况,更是极为特别,周尚景同时与德庆皇帝、准储君朱和坚作对,这般后果就算是势大如“周党”也不能等闲视之,必须要明白周尚景这般做法的原因。
所以,宋启文下了早朝之后没多久,就赶来了周府求见周尚景,正是为了代表“周党”众人询问周尚景的真实意图。
片刻之后,宋启文已经来到了周府书房之中,行礼问安道:“弟子启文,见过恩师。”
听到宋启文的这一句话,周尚景顿时是不由一笑。
宋启文参加科举那一届,周尚景乃是出题官,所以他确实可以算作是周尚景的学生,但自从宋启文担任吏部尚书之后,周尚景想要让他独当一面,就再也不让他以“恩师”二字称呼自己了,于是宋启文就一直称呼周尚景为“首辅大人”。
如今宋启文再次称呼周尚景为“恩师”,大约有两层含义,其一是他如今是以私人身份与周尚景见面,并没有任何质问之意;其二是无论周尚景的真实想法为何,他都会站在周尚景这一边。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周尚景的心情既是欣慰、也是无奈。
宋启文的忠心耿耿是好事,所以周尚景才会放心把吏部交付给他,但宋启文太拘泥于周尚景的恩情与威望,不免是缺乏了一些个人见解与魄力觉悟,这就让周尚景无法安心的把“周党”托付给他了。
其实,宋启文这个时候若是可以直截了当的提出质问,甚至是正大光明的质疑周尚景今天早朝上的举动损害了“周党”的整体利益,周尚景反倒是会更为高兴。
周尚景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必须要考虑接班人的事情,如果说周素海与周素文两兄弟是他所选中的家族接班人,那宋启文就是他的政治遗产继承人第一顺位,无论是年纪、资历、威望、能力,宋启文都是“周党”下一代的佼佼者——从某方面而言,在周尚景的眼中,宋启文的重要性还要更在周素海与周素文两兄弟之上。
只可惜,或许是周尚景多年以来的个人光环太强了,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宋启文的成长,让宋启文一直是缺乏独当一面的觉悟。
周尚景这些年来一直都让宋启文留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就是想让宋启文培养自己的威望与人脉,等他告老致仕之后就可以顺利完成权力交接,但宋启文总是无法摆脱他对周尚景的依赖性,可谓是亦步亦趋,他可以完美执行周尚景的想法,却很少会有自己的想法。
想到这里,周尚景心中暗暗叹息一声,心中不期然间闪过了赵俊臣的样子。
相较于宋启文,赵俊臣则是截然相反的样子,他的想法太多、魄力太强,很容易就会失控——在周尚景看来,以赵俊臣的性子,今后必然是要留名青史的,但未必是“流芳千古”,也可能是“遗臭万年”
很快的,周尚景已经不再多想,表面上也没有显露任何异常情绪,只是问道:“是李和、张伯崇、杜白他们让你来见我的?为了今天早朝上的事情?”
宋启文连忙答道:“还望恩师明鉴,弟子等人并无任何质疑质问之意,只是我等实在是想不明白恩师您今天早朝上所做所为的深意,担心会误判了恩师的意图、帮了倒忙,所以才想要请教恩师,今后也好配合恩师行事。”
顿了顿后,宋启文终究是按耐不住,又说道:“如今任谁都知道,七皇子朱和坚即将就要成为新储君,您出手刻意打压于他,不仅是今天得罪了陛下,从长远来看也是极为不利……所以弟子等人实在是不能明白恩师您的意图。
弟子认为,当初太子朱和堉屡屡与咱们作对,恩师您最多也就是暗中惩戒一二,却从没有直接与他对立,如今这位七皇子态度要比太子温和得多,咱们实在是没必要与他为敌……
尤其是陛下他今天早朝上趁机惩治了杜白,让杜白从左都御史变成右都御史,虽然官阶未变,但明面上还是低了王佑伦半头,让他对于都察院的控制力受到了很大影响,而陛下的这般做法明显是存着警告之意……所以,众位同僚皆是有些担心,若是咱们今后还是要与七皇子明面为敌,只怕是要损失更重。”
见宋启文终于是忍不住提出了质疑,周尚景反倒是有些高兴。
然后,周尚景缓缓说道:“其实,老夫今天与七皇子为难,并不是临时起意,已是提前准备了半年时间之久!”
宋启文闻言之后不由一惊。
半年之前,德庆皇帝刚刚产生了储君废立的心思,七皇子朱和坚也不过是刚刚受到重视,周尚景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想要对付朱和坚了?
有些事情,周尚景并不会告诉周素海,但宋启文乃是他的政治遗产继承人,却必须要知晓真相。
所以,周尚景见到宋启文面现疑惑之后,就耐心答道:“早在几年之前,老夫就隐约觉得,庙堂之中除了明面上的那几个派系之外,还暗中另有一股势力想要影响朝堂局势,这股势力并不强大,却很聪明,一直都没能让老夫抓住尾巴,而且是深谙时机把握、四两拨千斤的手段,每次出手都是恰到好处,只是最紧要的地方稍稍用了一些力气,就影响了许多事情。”
然后,周尚景的表情愈发是意味深长,又说道:“然后,老夫仔细观察,倒也发现了一些规律,这股暗中势力有一些内廷背景,而且它的目标很明显,那就是太子朱和堉,一直都在暗中给他使绊子,太子近年来总是一事无成、多做多错,除了他本人的眼光能力有缺陷之外,很大程度上也与这股势力暗中作祟有关系。”
“竟然还有此事?”宋启文不由是瞠目结舌。
周尚景点了点头,又说道:“原本,老夫还以为这一切只是自己心性多疑的错觉,但再等到前任太子太师何明在赴任路上惨遭所谓山贼灭门、他的得意弟子赵山才投靠太子之后也同样是死得不明不白之后,老夫也终于确认,这股势力确实存在!
嘿!何明的手段智慧与老夫旗鼓相当,若是太子得到了他的辅佐,必然是地位稳如泰山!那个赵山才也得到了何明的真传,辅佐太子之后不过是数月时间,就显著扭转了太子的恶劣局势,但他们就这样突然死了,难道是巧合不成?……所以,这股势力的目标很明显,那就是为了储君之位!
你刚才说,当初太子朱和堉对老夫颇有敌意,但老夫一直都没有出手对付他,那不仅是因为老夫自信他登基之后容易掌控,也是想要从朱和堉的身上查出这股势力的根脚。”
宋启文又是一惊,连忙问道:“老师您是说,这股势力与七皇子有关系?”
周尚景悠悠道:“老夫原本也没怀疑过他,他当初实在是太干净了,但半年之前,老夫受到了赵俊臣的提醒,说是何明与赵山才师徒二人的死都与七皇子朱和坚有关系,然后老夫才寻到了确切目标……细细想来,七皇子与太子表面上一向是关系亲近,太子也很信任于他,曾是采纳了他的许多建议,那些建议皆是看似很好,但最终的结果却是适得其反!”
宋启文皱眉道:“会不会是赵俊臣在挑拨离间?这个人一向是惯用阴谋手段。”
“赵俊臣当然是存着挑拨离间的心思,但他所说未必就是假的!老夫也会亲自调查!”说到这里,周尚景的表情渐渐凝重了起来:“有了明确目标之后,老夫的调查进展也快了许多,但越是调查,就越是心惊……”
说完,周尚景就从书案上拿出一本册子递给了宋启文。
宋启文接过册子一看,却见到这本册子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名字,名字后面标注着他们的出身来历。
这些人的来历各有不同,有些是朝廷小吏、有些是民间商贾、有些是勋贵子弟,还有些是内廷宦官,但无一例外每个名字上面都画了个叉。
宋启文无疑是一个聪明人,立刻抬头问道:“他们……都死了?”
周尚景点了点头,道:“这些人都被老夫怀疑与那股势力有关系,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参与了当初给太子朱和堉下绊子的那些事情,但自从七皇子的上位迹象逐渐明显之后,老夫正打算进一步调查他们,他们就陆续死掉了,有些是死于急病,有些是死于意外……其中,最紧要的人乃是京城里的一名叫做毕甘的富商,他与泾国公陈佑有些关系,许多与那股势力有关系的人都会从他那里拿银子,老夫眼见到与这股势力有关系的人陆续死掉之后,为了保护他还刻意让顺天府寻了一个理由把他抓到牢里,但他当天晚上就死于自缢了!”
宋启文也同样是表情凝重,微微眯着双眼,说道:“七皇子的逐渐上位,与这些人的陆续死掉发生在同一时期,太巧了……难道说,是七皇子他眼看到大势已成,所以就在杀人灭口,想要洗干净自己的底子、消除自己的破绽?”
周尚景摇了摇头,道:“也许是、也许不是,老夫依然不能寻到实证,但假若确实如此的话,七皇子的心思缜密、狠辣无情,当真是令人心惊!”
顿了顿后,周尚景又说道:“老夫虽是无法寻到实证,但这半年以来,也一直都在暗中试探于他!
当太子与赵俊臣结盟之后,老夫就暗中造势,鼓动那些清流们背叛太子、转投于他,想要借此来试探他对太子的真实态度,最终他很快就半推半就的把所有投靠于他的清流收入门下,从那以后,清流们不仅是再也没有鼓吹过太子,反倒是开始有了诋毁的趋势,这未必不是他的意思;
把当他与沈常茂结盟之后,老夫就扳倒了沈常茂,想要看他对待盟友的态度,结果他不仅是立刻抛弃了沈常茂,更还釜底抽薪一举吞并了‘沈党’势力;
到了今天,我刻意出手对付他,同样是想要试探他的担当,是不是真像传闻中那样完璧无瑕、全无私心,结果也很明显了,而且还能看出他明显是想要让自己的朋党代替自己背黑锅……”
宋启文喃喃道:“无情无义、城府深沉、沉溺权术、趋利避害、贪慕虚名,若只是如此的话,那也只表示七皇子并不似世间传言的那般品行高洁,但自古以来绝大多数皇帝都是这般样子,最多也就是另一个当今陛下罢了……然而,若是他真与那股暗中势力有关,就表示他更还是一个阴毒狠辣、偏激绝情之辈,若是那样的话……”
周尚景点了点头,道:“若是那样的话,等到他继承大统之后,咱们这些臣子就要重温太祖当年的情景了……嘿嘿,太祖立国之后,有多少大臣上早朝之前都要给自己提前准备好棺材?有多少人死的不明不白还牵连了九族?当今陛下固然是有各种各样的缺点,但他至少懂得大局为重,也重视史书名声,不到万不得已就绝不会用激烈手段,但若是老夫的推断不假的话,这位七皇子殿下如今越是表现隐忍,他继承大统之后就越是肆无忌惮,到了那个时候,别说周党无法保全,你我等人的家族传承只怕是都要有危险!”
宋启文终于是明白了周尚景的真实想法,问道:“这个消息,要我告诉李阁老他们吗?”
“暂且不必有太多人知道,你只要帮我安抚他们就好。”周尚景摇头道:“但老夫这里还有下一步计划,需要你来配合!”
……
……
……
……
就在周尚景与宋启文密谋着要如何对付朱和坚的时间,朱和坚也正在暗自考虑着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要不要立刻出手对付周尚景。
对朱和坚而言,重点并不是“要不要”对付周尚景,而是要不要“立刻”对付周尚景——前者根本是无需考虑的事情。
无论赵俊臣还是周尚景,皆是深谙人心之变化,已经大致看明白了朱和坚的真实本性。
就像是周尚景的评价一般,像是朱和坚这种性格极端之辈,未得势的时候愈是刻意隐忍、压抑欲望,等到得势之后就愈是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容不下任何的反对声音,也看不得任何异己势力。
在朱和坚的眼中,德庆皇帝明明是天下至尊,手握兵权与厂卫,实力占着绝对优势,就应该是天下顺从、一言九鼎!
但偏偏,德庆皇帝总是考虑着要如何平衡庙堂里的各方势力,也时常会因为全盘考量而做出让步,还多次被人利用他重视史书评价的弱点,屡屡受到周尚景、赵俊臣等人的算计,这般表现实在是过于软弱!
朱和坚认为,若是将来自己继承了大统,什么“周党”、“赵党”,皆是不应该存在!像是周尚景、赵俊臣这样敢与皇帝阳奉阴违的权臣,更是一个都不能留!——百官们乃是代天子牧民,仅是帝王之政策的执行者,以他的心术手段,百官们只需要谨遵圣命、查漏补缺,就足以让江山稳固。
所以,朱和坚早就设想好了,自己继位之后,必然是要一步步的削弱庙堂朋党、利用各种手段打压朝中权臣,彻底确立自己生杀予夺的皇帝地位。
只不过,朱和坚原本是认为,对付周尚景乃是他继承大统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但经过了今天早朝上的变故,朱和坚明显感受到了周尚景的敌意与针对,他很清楚周尚景的老谋深算、权术高绝,而且周尚景最是善于连环计,他的计划总是一环套一环,让人逐步迈入死地而不自知,若是朱和坚的预想没错的话,今天早朝上所发生的事情只是周尚景打压自己的第一步罢了,今后必然还有隐藏着后续杀招!
这种情况自然是让朱和坚感到压力山大,甚至是如坐针毡!
朱和坚并不清楚周尚景为何会对自己产生敌意,也许是周尚景察觉到了什么,也许是赵俊臣向周尚景透露了一些什么,又或者是周尚景出于各种考虑决定支持朱和堉继承大统……但这些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了,朱和坚如今只想着自己应该如何应对这般局面。
究竟是想办法化解周尚景的敌意?还是要设法一举扳倒周尚景、根除隐患?
相较而言,朱和坚更加倾向于后者,这种倾向不仅仅是缘于他的极端性格,也是因为朱和坚顾忌着德庆皇帝的反应!
毕竟,周尚景一直都是德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今天早朝上周尚景更是明显违背了德庆皇帝的圣意,若是朱和坚想要化解周尚景的心中敌意,就必须要设法与周尚景交好、甚至还要给予周尚景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承诺,这般消息一旦是传到德庆皇帝的耳中,德庆皇帝必然是要很不高兴,说不定还会怀疑朱和坚暗中勾结周尚景所谋甚大,到时候朱和坚可就要麻烦了。
对于朱和坚而言,相较于化解周尚景的敌意,无疑还是德庆皇帝的态度更为重要,这才是他今后能够顺利上位的根本。
*
“但……究竟要如何才能扳倒周尚景?这只老狐狸的权势、权术、根基,较之赵俊臣还要明显更胜一筹,就算是父皇多年以来也一直都拿他没办法……而且,周尚景若是决心想要针对于我,以他的手段必然是计划一环套一环、攻势一波接一波,我必须要赶在他图穷匕见之前把他扳倒才行,所以扳倒周尚景的计划必须要迅速见效,这就更为困难了……”
朱和坚喃喃自语着,表情间满是凝重,隐隐间还有一丝怨气。
这丝怨气并不是针对周尚景,反倒是针对德庆皇帝更多一些,他认为周尚景如今之所以是势大难阻,全是缘于德庆皇帝多年以来的软弱可欺。
若是他坐在德庆皇帝的位置上,根本不可能让任何一名大臣这般猖狂。
此时的七皇子府书房之中,除了朱和坚坐在书桌后面陷入沉思之外,他的近侍太监贾伦也站在一旁伺候。
听到朱和坚的喃喃自语,再看到朱和坚表情间的沉凝与为难,贾伦沉默片刻后忍不住冷声说了一句:“咱们手里还留着一批金刚石粉末。”
朱和坚转头瞪了贾伦一眼,似乎是责怪贾伦打断了自己的思路,同样是声音冰冷的说道:“这种毒害手段,对付赵山才、张玉儿那种无人关心的小人物还行,就算是暴露了手法也无关紧要,但周尚景是何人?别说周府一向是难以渗透,就算是咱们顺利收买了周府的仆从婢女,又岂知被收买之人会不会就是周尚景的故意为之?更何况,周尚景的日常饮食必然是受到了严密监护,一旦是事情出了纰漏,任谁也承担不住后果……”
说到后面,朱和坚的话语突然一顿,表情也突然变得阴鸷,似乎是又临时想到了什么。
沉默片刻后,朱和坚竟是面现温雅笑意,声音柔和的说道:“金刚石粉末用以杀人可谓是毫无痕迹,确实是有大用处!但不能用在周尚景在周府的日常饮食之中,这般做法的风险实在太大了,极有可能会被发现……然而,周尚景又不是每天只在周府之中进餐!说起来,内阁辅臣们每日在宫中文华阁处理朝务,内廷那边也会负责茶水糕点吧?而且,若是朝务较多的话,内阁辅臣们偶尔还会在文华阁吃些午食?”
贾伦顿时就明白了朱和坚的想法。
想要在周府之中收买相关人员用金刚石粉末毒害周尚景,确实是成功概率不高,而且是风险极大,一旦是事情暴露那就是山摇地动的局面,但内廷早已经被朱和坚渗透得千疮百孔,想要通过内廷每天给阁老们准备茶点食物的渠道用金刚石粉末毒害周尚景,却是很有把握,不担心被人察觉,也不担心事情发生变故之后无法控制。
“内阁的办公地点就在宫中,他们平日里所用的茶点食物,确实是由内廷御膳房负责!”贾伦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皱眉道:“利用宫中的渠道毒害周尚景,固然是较为稳妥……只是,金刚石粉末杀人之际固然是无声无息,发作之际的症状就像是严重胃疾一般并不会引人怀疑,但它必须要长期服用才能够发挥作用!
根据咱们从前毒害赵山才、张玉儿的经验来看,大约是需要近三个月时间,周尚景的身体老迈,大概会缩短一些时间,但近段时间以来,周尚景因为年岁渐老的缘故,只要是早朝持续时间稍长一些,就必然是要提前返回府邸休息,前往文华阁办公的时间越来越少,留在文华阁服用茶点食物的机会也是越来越小……
所以,咱们若是利用宫中的渠道下毒谋害周尚景,时间也要更为漫长许多,说不定要持续半年时间才能发挥作用,必然是无法迅速发挥作用!”
听到贾伦的提醒,朱和坚稍稍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做出决定,道:“周尚景这只老狗的权术心机太过厉害,他的敌意让我如坐针毡,无论如何都要彻底拔除掉这个隐患!这个手段既然是见效较慢,那就双管齐下好了!我从庙堂上想办法试着扳倒他,但同时也要安排宫中可以信任的人给他的茶点饮食之中掺入金刚石粉末,若是今后我在庙堂上的手段没法发挥作用,也能耐心等待金刚石粉末发挥作用,总好过他半年之后依然留在庙堂上处处与我为敌!”
见朱和坚心意已决,贾伦当即点头道:“我明白了,立刻就去安排。”
朱和坚则是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在于储君之位,只要是我顺利坐上储位,无论周尚景如何与我为敌,我都不会怕他,但如今我依然是名不正言不顺,也就有可能会让周尚景寻到机会破坏我的好事!今天这场朝会明明是一个大好机会可以正式废黜太子,却还是被周尚景给搅黄了!不过,周尚景他再次得罪了父皇,却也不能算是全身而退……我若是想要迅速扳倒他,只怕还是要从父皇身上找办法,只要是能鼓动父皇他下定决心,周尚景之流依然是不足为惧!”
或许是认为周尚景再也抗不到半年之后,朱和坚心情稍稍轻松之余,思路也逐渐开阔了许多,再次联想到了一些事情,又说道:“说起来,如今调查宗室的任务已经交到了王佑伦的手上,他与周尚景一向是势不两立,或许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搅动局势!
多年以来,各地宗室肆无忌惮的为非作恶、乱政违纪,但地方官员却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与这些宗室相互勾结瓜分好处……而这些地方官员之中,有许多都是周尚景的门人,又正好都察院如今就在我的手中,若是可以趁机造势,让朝野都认为周尚景与各地宗室相互勾结、暗中庇护……”
说到后面,朱和坚的双眼微眯,目光中满是冰冷的思索之色,却是一瞬间已经想好了许多后续的阴毒计划。
想明白了大概路线之后,朱和坚抬头向贾伦问道:“宫中那边可有传来消息?父皇与王佑伦在御书房内的谈话是否已经结束了?”
也是凑巧,朱和坚刚刚问完,书房门外就传来了敲门声,贾伦走到书房外面与人交谈几句之后,就返回书房向朱和坚禀报道:“七皇子,刚刚收到消息,陛下与王佑伦在御书房的谈话已经结束了,而且陛下如今也离开了御书房返回了后宫。”
朱和坚点头道:“很好,你立刻赶去都察院,代我邀请王佑伦今晚去鲁味轩见面!邀请了王佑伦之后,你再赶去宫中一趟、见一见李如安,看他有没有成功窥探到太子那封密疏的内容,若是他已经窃取到了太子那封密疏的内容,就立刻赶回来禀报于我!顺便……”
说到后面,朱和坚的话声稍稍一顿,看向贾伦的目光满是深沉。
贾伦自然是明白朱和坚的意思,立刻点头道:“顺便,我会带一包金刚石粉末交给宫中的可信之人。”
再然后,贾伦就转身离开了。
等到贾伦离开之后,朱和坚就半依在书房座椅上,再次陷入了沉思。
想要扳倒周尚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要提前设想好所有的计划细节,绝不能有任何纰漏。
甚至,朱和坚认为自己如今只有两个计划依然是不够稳妥,必须要设想更多的计划,从更多方面进行布局。
“今天周尚景刻意针对我的事情,显然是没有事先与‘周党’众人商议,他们同样是措手不及,而且还因为父皇的反击大幅损伤了都察院的影响力,必然是会有人心中不服,或许可以分化一番……”
“赵俊臣与周尚景之间也有矛盾,而且我手里还握着赵俊臣的一个惊天把柄……”
“权臣……国之蠹虫,果然是绝不能留!”
沉思之间,朱和坚喃喃自语道。
……
……
这一天的御书房内,德庆皇帝不仅是单独召见王佑伦谈话,期间还刻意驱走了御书房所有宦官,显然是所谋不小、另有所图。
所以,李如安身为御书房管事太监,也没有完整听到德庆皇帝与王佑伦的谈话。
很显然,德庆皇帝所刻意隐瞒的那部分谈话内容,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若是平常时候,李如安这个时候虽然是表面平静,但心中必然是极为好奇,甚至还会设法偷听到只言片语。
对于李如安而言,他若是掌握了更多的御书房机密,就拥有更多的底牌,今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逆天改命、收获巨利。
但今天这个时候,李如安表面上依然是还算平静,但心中则是毫无好奇之意,只是觉得心神不宁、杂念涌动。
不久之前,他成功窥探了德庆皇帝的御书房密匣,先后偷看了好几封密匣里的密疏。
所以,李如安此时的心情颇是杂乱,既是有些惊喜,也是暗生敬畏,更还有些后悔与急切。
惊喜是因为他一口气收获了好几张足以震动朝野的底牌,拥有了这些底牌之后,李如安一时间甚至还产生了某种错觉,认为自己若是操作得当的话,完全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撬动朝野局势,对于自己今后的前途发展也是充满乐观。
敬畏则是因为德庆皇帝的可怕!
李如安曾以为,德庆皇帝的权术心机要较之周尚景、赵俊臣等人稍逊一筹,只是因为他坐在龙椅之上,所以才能够占据优势,如果他不是皇帝的话,就必然不是朝中几位权臣的对手。
但看过了密匣里的那些密疏之后,李如安才猛然间发现,德庆皇帝要远比想象中更为可怕,他的隐忍性格更不是常人能及——哪怕是完全不动用军队与厂卫的前提下,德庆皇帝也早就拥有了必胜把握,只是因为时机未到、又或是因为全盘考量,所以才一直引而不发、坐以待旦。
从某方面而言,德庆皇帝偶尔会被周尚景、赵俊臣等人算计几次,也只是因为德庆皇帝胜劵在握、有持无恐之下的疏忽大意罢了。
至于后悔与急切,则是因为他今天早些时候留给赵俊臣的那封密信。
在这封密信之中,李如安向赵俊臣坦白了他受到朱和坚的指使、被迫窃窥御书房密匣的事情,他当时写下这封密信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被赵俊臣晾了太长时间,所以疑神疑鬼、心中惶恐,急切想要再次赢回赵俊臣的信任,同时也存着自己窥探密匣的事情败露之后,要拉着赵俊臣与朱和坚二人同归于尽的心思。
但如今,李如安成功窥探了密匣里的几封密疏之后,自觉手里拥有了更多的底牌,不由是胆气大壮,不会再只是因为赵俊臣的刻意冷落而患得患失,于是就开始心生悔意,认为自己不应该向赵俊臣坦白真相。
若是赵俊臣并不知晓此事,他今后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利用这些底牌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但若是赵俊臣已经知晓了此事,就必然会向他索要那些密匣密疏的内容,到时候李如安的利益也必然是会大幅受损。
所以,李如安今天在御书房轮值期间,就一直在暗暗的心中祈祷,希望赵俊臣的信使还没有从他的房间中取走密信,这样的话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也急切盼望着德庆皇帝尽快离开御书房,然后他就可以赶回房间查看情况。
只可惜,德庆皇帝与王佑伦的这场谈话足足是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再等到德庆皇帝终于是离开御书房摆驾返回后宫之际,时间已是午时。
结束了御书房的轮值之后,李如安连午饭也赶不上吃,急冲冲的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之中,迅速打开暗格查看,然后就见到暗格之中确实是放着一封密信,但这封密信并不是他此前所留下的那一封,显然是赵俊臣的回信。
赵俊臣一旦是做出决定之后,做事效率依然是雷厉风行,让李如安根本没有反悔的机会。
“至少……赵俊臣终于是肯回应我了,我不必再担心他使用激烈手段、彻底抛弃我……因为时间紧迫的缘故,我今天只是大致阅览了密匣里的五封密疏,而且我手里还留着密匣钥匙,今后迟早能把密匣里的那些密疏全部看完……就算是赵俊臣向我索要这些密疏的内容,我也可以私下里隐藏一部分,没必要全部透露给他,否则我只怕是连汤也喝不上。”
暗暗自语之间,李如安自我安慰着。
然后,李如安迅速拆开赵俊臣的密信查看。
这封密信之中,赵俊臣的反应并没有出乎李如安的预料,一方面是表示他对于李如安的信任从未有过变化,一直都把李如安看作心腹,并没有追究李如安当初的隐瞒与要挟,对于李如安的坦白真相更是表示了欣慰之意……
但另一方面,赵俊臣也没有任何的遮遮掩掩,直接询问李如安有没有偷看到更多的密匣密疏内容,要求李如安把他所看到的全部内容尽数告知。
密信里的这些内容,李如安皆是早已有所猜测,心中虽然遗憾,但并不觉得意外。
只不过,这封密信的最后部分,赵俊臣还刻意夸了李如安一句,称赞李如安“忠勉无暇”,还表示要与李如安“尔惟盐梅”——这两个词顿时是引起了李如安的注意力。
李如安自从是净身入宫之后,就一直把当年权倾天下的大太监冯保视为是自己的人生楷模,也一直都希望他与赵俊臣之间的关系就能像是当年的冯保与张居正一般结为政治盟友,一内一外、共掌朝局!
所以,李如安对于冯保当年的诸般事迹也就颇有留意,见到这两个词之后顿时就联想到许多。
“忠勉无暇”则出于一篇文章——《司礼监秉笔太监冯公预作寿藏记》,这是张居正当年写给冯保的颂词,内容颇有刻意讨好之意,而“忠勉无暇”这个词也正是引用自这篇文章!
至于“尔惟盐梅”,更是当年明神宗送给冯保的一枚象牙图章上所刻文字。
所以,赵俊臣的这句话的深意就值得深思了,似乎是暗示着什么。
想到这里,李如安不由是表情一动:“难道说,赵俊臣终于是想明白了?认为他与我之间能够像是当年的张居正与冯保一般共立庙堂?还是说,他这样说只是口惠而不实,想要暂时稳住我?”
出于心中理智,以及对赵俊臣的了解,李如安认为还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依然是忍不住有些激动,甚至还隐隐有些受宠若惊之意!
在李如安看来,今天赵俊臣若是愿意抛弃宦官不可干政的偏见给予自己暗示,那他今后就有机会让赵俊臣做出实际承诺,最终把这件事情坐实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如安沉思片刻后,连忙是寻来纸笔开始给赵俊臣写回信。
落笔之前,李如安稍稍沉思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给赵俊臣稍是透露一些密匣密疏的内容。
李如安今天总计偷看到了五封密疏,除了太子的那封密疏之外还另有四封完全不相干的密疏,这四封密疏的内容涉及方面极多,与赵俊臣有关的密疏也有一封,乃是一名叫做李纯臣的臣子弹劾赵俊臣为德庆皇帝督造行宫之际贪墨作假的事情。
最终,李如安决定把这封密疏联同太子那封密疏告知于赵俊臣。
根据李如安的推测,赵俊臣应该已经知道了太子朱和堉的那封密疏内容,告知于赵俊臣并没有任何影响,还能够争取赵俊臣的信任,乃是题中应有之义。
至于把李纯臣弹劾赵俊臣的密疏告知于赵俊臣,则是因为李如安看到赵俊臣的密信之后,心中不由是对赵俊臣产生了更多期望,不希望赵俊臣会因此而垮台,还能卖给赵俊臣一个人情,进一步证明自己的价值。
至于另外三封密疏,李如安自然是要藏在心里,想要利用这些内容为自己谋利。
定计之后,李如安很快就写好了密信,密信之中也再次向赵俊臣保证了自己的“忠心”。
等到这一切皆是完毕之后,李如安刚刚收拾好笔墨,就听到房间里传来敲门声。
李如安表情一动,迅速收拾好所有痕迹之后推门查看,却见是贾伦站在门外。
就像是上次一样,贾伦依然是没有任何客气的直接迈步走入房间,等到李如安关上房门后直接问道:“得手了吗?”
……
出了点意外情况,耽误了时间,所以今天只有半章,见谅!但明天会补完相关情节,应该是一个大章节。
……
……
……
李如安初次见到贾伦的时候,心里就下意识涌现出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忌惮与厌恶之意,就连表面上的客套也无法做到。
于是,李如安每次与贾伦相见的时候,索性就把自己伪装成沉默寡言、不动声色的模样,再加上贾伦本人也是阴沉毒辣的性格,所以这两人每次相见总是气氛冰冷。
此时,听到贾伦的询问之后,李如安也没有任何的绕圈子,直接答道:“自然是得手了。”
贾伦点了点头,脸上并没有任何幸喜之色,只是再次问道:“太子的那封密疏之中,究竟讲了些什么?你所有内容详细说给我听,我会向七皇子殿下转述。”
李如安却是摇了摇头,道:“口头上说不清楚,还是由我把内容写出来,由你转交给七皇子殿下吧。”
说完,李如安不等贾伦表态,就再次取出了笔墨纸砚,准备给七皇子朱和坚写信。
对于李如安而言,后路总是越多越好,如今赵俊臣对于宦官干政的看法似乎是有所松动,李如安也对赵俊臣多了一些期望,但他并不会毫无保留的押宝赵俊臣,毕竟赵俊臣今后也许会反悔失言、也许会垮台失势,所以李如安也不会轻易放弃朱和坚这条线。
也正是缘于这种考虑,李如安才会坚持要以写信的方式与朱和坚进行联系,而不是让贾伦负责转达话语——若是让贾伦控制了他与朱和坚之间的消息传递与想法交流,今后很容易就会受制于人,若是贾伦今后心生恶念的话,这种情况下很容易就可以误导朱和坚对于李如安的看法。
但后世的《红楼梦》之中,有一句话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另一边,见到李如安的这般表态,贾伦依然是不置可否,就好似完全没有看出李如安的小心思,只是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李如安的表现。
然而,等到这一切皆是准备就绪之后,李如安正打算落笔写信,贾伦却是盯着砚台上的墨液未干,明显是不久前才被人使用过,突然开口问道:“砚台上的墨汁已经提前磨好了,如今只是稍有干燥……你刚才用笔墨写过别的东西?”
随着贾伦的突然询问,李如安执笔的手不由是轻轻一抖,将一滴墨水洒在了纸张上,原本洁白干净的纸张之上顿时就被染黑了一小片。
砚台上的残留墨液,自然是因为李如安刚刚给赵俊臣写了一封密信的缘故,如今被贾伦看出了破绽,身为双面间谍的李如安难免是有些惊乱。
不过,李如安终究是有些城府,很快就收敛了异常表现,不动声色的把染墨的纸张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一旁,声音平静的说道:“今天为你们做了一件大事,我这个人却是胆子不大,返回屋中之后依然是心中慌乱,所以此前一直都在练习书法、静心宁神。”
贾伦点了点头,轻声道:“咱家也听说过你的事迹,虽然不是内书房的正统出身,但你的学识才华却是极为不凡,要远远高于寻常的宫中太监,必然是书法也有过人之处!
却不知,咱家趁着你写信的机会,能不能在一旁观摩一下你的书法笔迹?七皇子总是说咱家的学识太差,也好趁机向你学习一二。”
贾伦这一番话说得好听,但实际上则是向李如安索要他刚才“练习书法”的证据,显然是心里已经有了怀疑,怀疑李如安还与朱和坚以外的某个势力暗中联系。
但李如安哪里会有证据给他?这种时候自然是断然拒绝。
“不行!”
“为何不行?只是一些练习书法的字帖临摹罢了,又有何见不得人的?”
见到贾伦的纠缠不休,李如安的声音变得冰冷,表情间充满了无愧于心的坦然与不耐,轻哼道:“一个人在心烦意乱的情况下,练习书法之际往往会落笔写下一些无法向外人述说的心里话,唯有这般直抒胸臆才可以缓解内心情绪,而我也是这般情况!
这些心里话未必就有害处,只是涉及到了人心之本恶与不堪,也不是旁人应该知道的,你的这个要求,却是有些过份了!”
听到李如安的这般解释,贾伦向来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竟是表现出了一些歉意,点头道:“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李兄弟千万不要见怪!”
然后,贾伦不经意间转移了话题,又说道:“对了,陛下的御书房密匣之中有许多份密疏,你这次偷看了太子的那密疏之余,有没有趁机偷看过别的密疏内容?若是有的话,就趁着这次机会一同告知于七皇子殿下,这些消息对于七皇子殿下而言也许另有用处。”
李如安直接摇头,道:“我说过的,我胆子小,偷窥密匣的时候生怕会被人发现,偷看了太子的那份密疏之后也不敢冒犯耽搁时间,就迅速处理了所有痕迹、重新锁上了密匣,并没有看过别的密疏内容……对于我这种人而言,许多事情越少知道就越好。”
“原来如此,确实是很谨慎的做法,对于咱们这些内廷可怜人而言,谨守本份就是最聪明的活法。”
说完,贾伦就后退一步默默旁观,不再干涉李如安给朱和坚写信的事情,只是他盯着李如安的眼神就好似刀子一般,让李如安浑身都不自在。
朱和坚乃是玩弄阴谋权术的大家,贾伦自幼跟在朱和坚的身边也受到了不少言传身教……李如安的那些小手段、小心思,在贾伦眼中并不高明,颇是有些班门弄斧的意思。
李如安也知道自己不小心让贾伦发现了破绽,但他心存侥幸,认为贾伦只是心存怀疑的话未必就会有实际动作,所以就一直强行镇定着,好不容易才压下了心中情绪、逐渐写完了书信。
因为赵俊臣的指示,李如安写信之际毫无隐瞒,把太子朱和堉的密疏内容尽数写入信中,然后把书信封好交给了贾伦。
等到贾伦伸手接过密信之后,李如安又从怀里掏出了密匣的备份钥匙同样交给贾伦,说道:“这把钥匙你也拿回去吧,若是让它一直留在我手里,我今后只怕是睡不好觉。”
李如安的这般表态,显然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谨慎与胆弱,希望以此来降低贾伦的疑心。
但实际上,李如安早就利用一块面团留下了密匣钥匙的模型,今后很轻松就可以再配一把。
另一边,贾伦似乎也很赞赏李如安的这般本份表现,一贯阴冷的表情也多了一丝和善,伸手接过了李如安递来的钥匙,道:“这把钥匙交回来也好,但今后你也许还会再用上它,你要心中做好准备。”
说完,贾伦就转身离开了。
李如安跟在贾伦身后,等到贾伦离开房间之后就默默闭上了房门。
但就在房门闭合之际,无论是房间里的李如安、还是房间外的贾伦,两人的表情皆是迅速阴冷了下去。
*
却说,贾伦离开房间之后,李如安就愈发是心神难安、坐立不定。
贾伦明显已是有了疑心,李如安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把这个情况告诉赵俊臣。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刚刚才向赵俊臣证明了立场与忠心、与他缓和了关系,谁曾想自己只是稍有不慎,就让贾伦寻到了破绽,如今还必须要设法化解七皇子的疑心……简直是糟透了!
贾伦发现了破绽之后,就算是无法确定我有二心,也必然会把今天的事情告知于七皇子……依照赵俊臣的说法,七皇子一向是斩草除根的决绝性子,所以我若是想要化解他的疑心,动作就必须要快!
眼下这般情况,求助于赵俊臣的保护也未必是一个好选择!
自从经过了陕甘战场之后,我可谓是亲眼见证了他的性情变化,如今的赵俊臣说是杀伐果决、翻脸无情也不为过,若是他收到消息之后,认为我已经变成了他的一个破绽,说不定还会抢在七皇子之前对我动手……”
喃喃自语之间,李如安不由是面色苍白。
他偷看了好几份御书房密匣里的密疏内容之后,原本已是雄心壮志、想要大展宏图,只可惜这种状态只维持了一个上午,就再次变成了从前疑神疑鬼、惶恐不安的模样。
说根到底,老虎就是老虎,兔子就是兔子。
而且,以李如安的手段心机,让他在赵俊臣与朱和坚这两个阴谋家之间左右逢源、当一个合格的双面间谍,也实在是太为难他了。
就这样左思右想之后,李如安发现仅凭他一个人的智慧已经很难处理这般局面了,必须要寻到一位智者为他参谋一二。
于是,李如安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刘冶。
当初的陕甘战事期间,天水城内突然爆发了一场民乱,而刘冶也因为平日里在民间有些声望的缘故,受到乱民们的裹挟、成为了乱民首领。
然而,刘冶却是有些见识,成为乱民首领之后不仅没有领着天水百姓继续作乱,反而是主动出手遏制了混乱、维护了民间秩序,再等到李如安奉令赶去天水城平息民乱之后,他更是主动出降请罪,然后则是态度积极的戴罪立功,不仅是协助李如安顺利剿灭了天水城内的另外几股乱民势力、还帮着李如安迅速平复了天水城的各种乱象。
在此期间,刘冶所表现出来的精明与手段,让李如安深为看重,再加上李如安当时考虑到自己的孤立无援、身边缺少幕僚辅佐,于是就刻意用了一些心思,冒着风险先后向赵俊臣与德庆皇帝二人求情,重点描述了刘冶当初参与天水民乱之际的迫不得已,以及他后来待罪立功之际的卓越表现。
最终,因为李如安的力保,刘冶身为乱民首领不仅没有受到朝廷的重惩,等到德庆皇帝封赏功臣之际,竟还捞到了一个正九品官职,成为了苑马寺的监正,拥有了领取朝廷俸禄的资格!
对于刘冶的智慧手段,李如安还是有些信任的,而且他能有今日的境遇,也全是因为李如安当初的力保,所以这个人对于李如安也有些忠心与感激。
这样一来,当李如安想要寻人商议对策的时候,刘冶也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想到这里,李如安不敢有任何耽搁,迅速离开了房间,出宫去寻了。
*
而就在李如安赶往宫外寻找刘冶的时候,贾伦也已经返回了七皇子府,把李如安的密信交给了朱和坚。
贾伦懂得事情的轻重缓急,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向朱和坚提及李如安今天的异常表现,只是静静等着朱和坚看完了李如安的密信内容。
而李如安看过了这封密信之后,则顿时是面色一沉,没有丝毫犹豫的迅速起身,说道:“立刻进宫,我要去见父皇!”
……
……
……
……
李如安的记性很不错,虽然因为时间仓促的缘故,他偷看密匣密疏的时候只是迅速阅览了一遍,并没有留心其中的措辞、暗示等细节,但依然记住了全部的大概内容,也把这些内容尽数写在信上告诉了朱和坚。
以朱和坚的聪慧,自然是能猜出德庆皇帝当初读了太子朱和堉的那封密疏之后,究竟是出现了怎样的心理变化。
简而言之,德庆皇帝当时必然是认为太子朱和堉的忠孝之心感天动地,也会认为朱和堉终于是成长为了他所期望的样子,但德庆皇帝的储君废立计划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般情况下只好是忍痛继续推进废黜之事,心中却已是有了愧疚之意。
这也就意味着,哪怕是太子朱和堉今后遭到废黜,未来也会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哪怕是朱和坚顺利登上了储君之位,他的地位也不会是稳如泰山,容错率大幅降低!
所以,朱和坚看过了李如安的密信内容之后,顿时是神色大变,也瞬间就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难怪德庆皇帝这段时间以来的态度会是这般奇怪!难怪德庆皇帝最近几天一直都没有召开朝会!难怪德庆皇帝最近这些日子并没有继续出手打击朱和堉的声誉!……也难怪今天早朝上,德庆皇帝并没有竭尽全力的维护朱和坚!
尤其是今天早朝上的事情,朱和坚原本还以为自己当时的表现与应对很是恰当得体,虽然不能说是立场坚定、积极主动,但也体现了自己的忠孝、担当、以及安分守己,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然而,一个人的表现优劣并不仅仅要看他本身,更还需要与他人进行比较,相较于朱和堉甘愿牺牲自己的储君之位来为德庆皇帝分忧解难的表现,朱和堉今天早朝上的表现就显得过于圆滑与狡黠了。
所以,也难怪德庆皇帝今天早朝上见到朱和坚的表态之后,他的表情也只是满意而已,却没有任何高兴与欣慰之意,却原来是因为有朱和堉的珠玉在前,相较之下朱和坚的这般表现也只是勉强及格罢了,甚至还有可能让朱和坚在德庆皇帝的心中丢分了!
朱和坚原本正在认真思索着自己应该如何对付周尚景的事情,但他看完了李如安的密信内容之后,却再也顾不得周尚景的事情了。
目前的情况下,尽快挽回自己在德庆皇帝心中的丢分表现才是当务之急,相较于德庆皇帝的态度动摇,周尚景的敌意也只是等而次之的事情了。
于是,朱和坚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表态要进宫觐见德庆皇帝。
*
见到朱和坚的这般表现,贾伦稍稍犹豫了一下,认为朱和坚眼下另有要事、不容分心,所以就依然没有讲出李如安今天的异常表现,打算等到朱和坚见过了德庆皇帝之后再说。
就这样,朱和坚匆匆离开了七皇子府、乘轿赶去了宫中。
朱和坚抵达宫中之后,很快就收到消息,说是德庆皇帝如今正在皇贵妃万氏的寝宫。
听到这个消息,朱和坚又是心中一沉。
皇贵妃万氏乃是朱和堉与朱和坚的生母,但她对于自己这两个儿子的亲疏态度,却是截然不同。
皇贵妃万氏当年诞下朱和堉之后,很快就母凭子贵、被晋封为贵妃之位,所以万氏一直都认为朱和堉的诞生乃是老天爷给她的恩赐,从一开始就对朱和堉倾注了极大的期望与偏爱。
但朱和坚则是截然不同,因为万氏诞下朱和堉之后没过多久就再次怀上了朱和坚,尚没有恢复身体元气,分娩之际不仅是异常痛苦,更还是险象环生,所以万氏从一开始就不大喜欢朱和坚——虽然朱和坚其实与她的性格更为相近。
也正是因为这般缘故,当德庆皇帝出现了储君废立的心思之后,万氏就一直是极力反对——哪怕接替朱和堉储君之位的七皇子也同样是她的亲生儿子——万氏态度最为激烈的时候,甚至还使出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一度被德庆皇帝训斥为“泼妇”。
这样一来,万氏也就在后宫之中渐渐丢失了圣宠,德庆皇帝近半年以来已经极少前往万氏的寝宫过夜,一直是避而不见、能躲就躲,反倒是让李佳敏、赵颖儿等女冒出了头。
如今德庆皇帝主动去了皇贵妃万氏的寝宫,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德庆皇帝的心中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朱和坚却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当他察觉到了这一点之后,心情愈发急切之余,头脑反而是愈发冷静了下来。
稍稍思索片刻后,朱和坚并没有立刻进入万贵妃的寝宫与德庆皇帝见面,反倒是默默的候在了寝宫外面。
与此同时,朱和坚又让贾伦暗中联系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吴信泉、传去了一个口信。
就这样,朱和坚在寝宫外面大约等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之后,司礼监的人突然向德庆皇帝禀报,说是陕甘三边的官场整顿之事已经有了第一阶段的成果。
近半年以来,因为陕甘战事的辉煌胜利,赵俊臣在陕甘三边的军政影响力已是如日中天,这般情况一直都让德庆皇帝很不舒服,所以河套战事结束之后德庆皇帝就立刻派遣了大批厂卫赶去陕甘三边、联合梁辅臣一同整肃陕甘官场,想要一举扫清赵俊臣在当地的影响力。
所以,这件事情可谓是德庆皇帝近期以来心中最为重视的几件事情之一。
但这件事情本身并不是特别急迫、也不需要德庆皇帝立刻做出决定,司礼监原本是打算等到第二天再向德庆皇帝禀报,这个时候突然变了主意提前禀报于德庆皇帝,显然就是出于朱和坚的示意。
德庆皇帝这一天来到皇贵妃万氏的寝宫之后,就一直都在宽慰万氏,设法与万氏缓和关系,只可惜万氏心中一直都记挂着朱和堉的事情,话里话外的意思依然是希望德庆皇帝改变圣意、继续支持朱和堉当太子。
而就在德庆皇帝渐渐感到不耐烦的时候,却是突然收到了司礼监的禀报,再加上德庆皇帝本身也确实是极为重视这件事,所以就趁机动身离开了皇贵妃万氏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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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德庆皇帝离开皇贵妃万氏的寝宫之际,时间已是傍晚酉时,却是一眼就看到了顶着初春寒风苦等在寝宫之外的朱和坚。
朱和坚原本就身体不好,如今在初春寒风之下苦等了近一个时辰,形象颇是可怜,面色满是苍白。
见到这般情况,德庆皇帝心中一惊,连忙可道:“老七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一直都在等朕?等了多长时间?为何不进入你母妃的寝宫觐见于朕?”
朱和坚的脸颊都被冻僵了,勉强笑道:“儿臣只是稍等了片刻,不碍事的。”
德庆皇帝见到朱和坚这般模样,哪里会相信朱和坚的说法,转目盯着朱和坚身后的贾伦,可道:“七皇子站在这里多久了?”
贾伦则是面现迟疑,最终还是“受迫”于德庆皇帝的威严“不敢说谎”,轻声答道:“七皇子殿下已经候在这里有一个多时辰了。”
德庆皇帝眉头一皱,看向朱和坚再次可道:“你为何宁愿苦等在这里,也不愿派人向朕通报求见?”
朱和坚沉默片刻后,却是苦笑道:“近半年时间以来,父皇您与母妃多有不睦,如今儿臣见到父皇您主动来见母妃,显然是为了修复关系,儿臣心里高兴之余,自然是不敢现身打扰,而且……母妃他原本就不太喜欢儿臣,近半年以来因为储君废立之事,更是态度冷漠,经常会责骂儿臣没良心……所以儿臣这个时候去见母妃,只会让所有人都觉得尴尬。”
听到朱和坚的解释之后,德庆皇帝不由是叹息一声。
他早就知道皇贵妃万氏极为偏心朱和堉,但德庆皇帝原本并不觉得这般情况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毕竟朱和堉乃是储君的身份,受到偏爱也是理所当然的,谁曾想朱和坚眼看就要接替朱和堉成为新储君了,万氏的态度不仅没有发生改变,反倒是愈发偏激了。
在德庆皇帝看来,朱和坚完全是被自己硬生生的推到今日这般位置的,朱和坚与朱和堉一向是手足和睦的表率,原本也不想要夺走自己兄长的储君之位,所以朱和坚如今与朱和堉之间的感情有了疏远,与万贵妃之间的关系也是愈发恶化,也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
所以,当德庆皇帝看到朱和坚如今宁愿在寒风之中苦等良久,也不敢与万贵妃见面的可怜模样,再想到朱和坚在这般情况下依然是每天清晨都会坚持进宫向父皇母妃请安的孝顺表现,德庆皇帝不由是心生恻隐,只觉得自己不仅亏欠了朱和堉,也亏欠了朱和坚。
想到这里,德庆皇帝就命人迅速取来了一件狐皮大氅、亲手给朱和坚披到身上,然后拍了拍朱和坚的肩膀,叹息道:“朕不是一个好父亲,总是做事太急,对你们也有亏欠,你……受委屈了。”
朱和坚连忙答道:“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不管经历怎样的事情都不会觉得委屈。”
德庆皇帝摇了摇头,道:“你赶来宫中见朕必然是有事,朕也正好要去御书房处理朝务,你就一同跟着吧,有什么事情去御书房再谈吧。”
说完,德庆皇帝就命人准备了两架辇车,带着朱和坚一同去了御书房。
抵达了御书房之后,德庆皇帝先是看过了陕甘三边送来的奏疏,很快就面现微笑、轻轻点头,对于梁辅臣与厂卫们整肃陕甘官场的成果很是满意。
然后,德庆皇帝再次把目光转向了朱和坚,可道:“说吧,你赶着来见朕,究竟有何事?”
朱和坚立刻答道:“启禀父皇,儿臣还是为了今天早朝上的事情!早朝结束之后,儿臣返回府里思来想去,却渐渐是觉得周首辅所言有些道理,朝廷调查各地宗室的违纪乱政之事,最好还是交由皇室成员出面负责,而这个人选,也确实是以儿臣最为合适!
若是让外臣们负责这件事,不仅是缚手缚脚,而且也难以让各方心服口服……父皇您如今把这件事情交给了王佑伦,还刻意把王佑伦越级提拔为左都御史,但他的威望资历终究是有些不足,未必能妥善办好此事……
所以,儿臣认真思索之后,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躲在后面,应该当仁不让、主动承担责任,哪怕只是担当钦差副使帮着王大人坐镇也好,还望父皇明鉴!”
听到朱和坚的说法,德庆皇帝顿时是面现笑意,表情间颇是有些欣慰之意。
朱和坚的此前猜测并没有错,德庆皇帝对于朱和坚在今天早朝上的表态并不是特别满意,而朱和坚这个时候的积极态度、再加上他刚才刻意表现出来的可怜模样作为铺垫,也终于是挽回了德庆皇帝心中的失分表现。
然后,德庆皇帝再次摇头——他当然不会让朱和坚涉足于宗室的泥潭——笑道:“有些责任固然是需要你来承担,但也有些责任你必须要躲得远远的,至少在你彻底站稳脚跟之前,有些事情最好是碰也别碰!周尚景的那些话固然有道理,但也是为你挖了一个坑,朕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坑填平,你又何必要自己再次挖坑主动跳进去?”
朱和坚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知道自己的假意作态已是计成,又见到德庆皇帝提到了周尚景为自己挖坑的事情,不由是心中一动,趁机说道:“儿臣也看出来了,周首辅今天早朝上是刻意想要打压儿臣,但儿臣却是想不明白,儿臣与周首辅一向是无仇无怨,他为何会怎样做?……更何况,在儿臣的印象之中,周首辅还算是懂得进退与本份的老臣,从来都不会插手皇家的事情,他今天的表现实在是让儿臣有些意外。”
朱和坚这一番话,显然是在给德庆皇帝上眼药,暗示周尚景想要插手储君废立之事,已经僭越了臣子本份,德庆皇帝也自然是听出来了,但德庆皇帝并不觉得朱和坚的这般说法有任何不对之处。
对于周尚景今天的僭越行为,德庆皇帝心里也很不高兴!
于是,德庆皇帝表情微冷,缓缓说道:“朕也看不明白周尚景的心思,他只怕已经老糊涂了,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本份……朕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老七你放心好了,朕今天单独召见王佑伦的时候,已经向他交代了一些事情,就是为了报复周尚景今天得僭越之举……呵,周尚景想要用宗室的事情刁难朕,那朕也可以用宗室的事情让他跌一个跟头!周尚景盘踞朝野的时间太长了,也是时候彻底改变一下庙堂局势了!”
听到德庆皇帝的这般表态,朱和坚如何听不出来德庆皇帝的意思?显然德庆皇帝与他想到一起了,都打算把宗室的罪行牵连到周尚景身上。
于是,朱和坚顿时是心中大喜,但表面上则只是说道:“父皇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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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朱和坚与德庆皇帝又闲谈了几句,眼看到自己的目标已经达到,天色也是渐暗,很快就知趣的告退离开了。
离开宫中之后,朱和坚乘轿返回七皇子府,心里却依然记挂着太子朱和堉的那封密疏,依然是视为隐患。
“三哥被废黜之后……只怕是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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