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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俊臣资助神医章德承所创办的医学院,这一天正式招生授课了。
在这个时代,这件事情不仅是具有轰动性,还很有争议性,既有赞成者大肆鼓吹,也有反对者大肆抨击。
毕竟,这家医学院的创办、以及它今后的运转模式,皆是有赵俊臣的亲自参与,自然是不同凡响,简直是一举颠覆了数千年以来的医术传承传统。
数千年以来,中华医术一直是以师徒单对单、手把手的教授形式进行传承,哪怕是一位医术高超、声誉卓著的杏林名医,大多数人一生中也只会收徒三五人,其中有资格被称作衣钵传人、得到真传的“儿徒”,往往更是只有一两人。
而且,不仅是有真本事的医生收徒数量极少,学徒们拜师之后学艺效率也是极低,进入师门的前几年还要饱受欺压与剥削,大量时间都被浪费在毫无意义的打杂跑腿、服侍师父等等事情上面,不仅无法学到真本领,平日待遇也几乎与家仆无异。
就这样经过多年考察、直到确定这名学徒已经被完全驯服之后,收徒的医生才会稍稍传授一些极为粗浅的知识,但对于自己压箱底的医术手段依然是不肯轻授,往往还要考察更多年的时间,一直等到这名学徒完全符合自己心意之后,才肯传授一些真本领,至于他们的看家本领,更是要等到老死之前、弥留之际,才会不情不愿的传授出去。
这般情况下,自然是有许多学医之人无法忍受师父的欺压,也没耐心苦熬几十年才能学到真实本领,只是稍稍学了一些粗浅手段就逃走了,这也就让民间出现了大量庸医,可谓是害人不浅。
说根到底,在这个时代,专业知识是具有稀缺性的,知识传授也就变成了一种控制手段,性质也就彻底变了。
如此一来,不仅是医生的数量规模迟迟无法扩大,质量也是参差不齐,百姓们一旦生病之后,不仅是难以寻医、无力支付诊费,就算是好不容易请来医生诊治病人,但这名医生的真实水平究竟如何、是救人良医还是害人庸医,也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了。
再加上,这个时代的畛域之见极重,所有人皆是敝帚自珍,极少有人愿意拿出真本事相互交流共进,也造成了整个时代的医学水平迟迟不能提升,更还有许多珍贵药方与医疗手段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断了传承!
而赵俊臣联合章德承创办这家医学院之际,就是为了规避这些弊端,想要给中华医学开辟一条新的发展道路,造福于百姓之余,赵俊臣本人当然也可以收获声望。
所以,这家医学院的授徒模式,也就与这个时代的普遍情况截然不同。
首先,这家医学院不再是只招收少数学徒,而是大规模招收学生,任何一名年轻人只要是有心学医,只需要经过初步考核没有犯罪记录,就可以顺利成为医学院的学生;
其二,这家医学院也摒弃了曾经手把手、单对单的教学手段,医学院的教授们会根据自己所擅长的学科不同,分别开设不同的课程,每堂课程都是同时教授三十名以上的学生;
其三,学生们进入医学院之后,也完全无需是耗费好几年的光阴用来打杂跑腿、服侍老师,而是直接学习医术知识,若是学生无力支付学费,也完全可以暂时拖欠,等到该名学生顺利毕业、行医赚钱之后,再把他曾经欠下的学费逐步补回,利息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其四,为了保证学生们的医术水平,每批学生毕业之际都要接受学院考核,唯有学术有成的学生才能允许毕业,医学院也会向他颁发一身特别定制的服饰作为证明;
其五,这家医学院还完全摈弃了曾经的畛域之见,内部设立了一处医书馆,天下任何一名医生只要是身上没有不良记录,都可以随意进入医书馆内查阅医书,若是有人能够为医书馆内补充任何一条没有记录在册的有效药方与诊治手法,更还会得到医学院的丰厚回馈,这种回馈不仅是包括金银,还可以在医书馆外的石碑上留下姓名;
最后,这家医学院也不仅仅只是一处传授医术的学府,更还要成为天下医生进行学术交流的平台,不仅是每个月都会邀请几位杏林名医当众交流医术,而且任何一名医生若是遇到了自己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都可以随时访问医学院,与医学院的教授们进行交流;与此同时,医学院内还设立了一个“深造班”,面向于那些已经拥有一定诊治经验与医学水平的医生,就是为了进一步加强他们的行医水平。
简而言之,就是赵俊臣所熟悉的后世医学院那一套模式。
可以说,这般模式之下,这家医学院的成立不仅能很大程度上改善民间缺少医生、寻诊困难的情况,更还会提升这个时代医生们的平均质素,就算是整个中华医学也会受益匪浅。
在这个时代,这样的一家医学院,就好似一只大象闯进了猪圈,不仅是瞬间就踏坏了猪圈围栏,更还把猪圈里的猪群惊得四处乱窜,它的章程与运转模式一经公布,就震惊了整个杏林!
最开始的时候,各地的杏林名医普遍是秉持着敌视与反对态度,这不仅是因为人们一时间难以接受新鲜事物的缘故,更还是因为这家医学院的成立严重损害了他们的利益,在这家医学院创立之前,他们完全可以随意压榨学徒,但等到这家医学院创立之后,恐怕就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忍受他们的压榨了,更别说等到这家医学院大规模培训出合格医生之后,还会与他们争抢生意,这简直是断人生路!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各地杏林的抗议声音颇有不少,更还有几十名“杏林圣手”联合起来到大理寺状告这家医学院,宣称医学院使用卑鄙手段骗走了他们的学徒;
然后,各地的杏林医生也在到处鼓动百姓,宣称医学院的这种教学模式简直就是粗制滥造,根本无法培育出优秀的医生,只会耽误百姓病情、谋害百姓性命……
那些日子,医学院的创立可谓是引起了整个杏林的公愤,更还有不少朝廷官员与民间大儒出于各种考虑,与整个杏林站在一起表示反对,一时间就连赵俊臣也感到了一定的压力。
但也只是如此罢了,杏林医生们看似是地位不低,但又如何敌得过赵俊臣这样一位当朝权臣?
于是,一出好戏很快就开演了。
首先,是那些联合起来向大理寺状告医学院的“杏林圣手”们,很快就因为“诬告罪”反被官府抓进了大牢,至今也没有放出来;
然后,就是各地反对态度最为激烈的医生们,也纷纷惹上了麻烦,在有心人的组织之下,曾经与他们闹过矛盾的病人家属们皆是被动员了起来,或是把他们告上了官府、或是直接砸了他们的医馆,让他们自顾不暇;
再然后,几位立场摇摆的当世名医,则是陆续被赵俊臣利用各种手段邀请到医学院授课,并且还向世人公布了他们的丰厚待遇,引得许多杏林名医皆是眼红,也就分化了杏林的反抗力量;
最后,那些原本与杏林站在同一阵营的官员大儒们,则是直接收到了赵俊臣的一封书信,书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两句话——“与我为敌否?遗臭万年否?”
就这样,再加上赵俊臣当时赢得了陕甘之战,一时间风头无二,又趁着前段时间那场文祸也结交了许多民间大儒,民间舆论也逐渐偏向于赵俊臣,所以杏林医生的这场抵抗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再也掀不起任何风浪!
时至今日,摆在所有杏林医生面前的道路唯有两条,或是依附于医学院,又或是等着被医学院淘汰!
反抗无效的情况下,大约有三分之一的各地名医很快就选择了前者,他们或是向医学院的医书馆捐献了医书,或是把自家子弟送入了医学院学习,又或是直接跑到医学院毛遂自荐担任教授之职,就好似他们曾经的抵抗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对于赵俊臣本人而言,杏林的这场抵抗并不是什么大事,不仅是早有预料、也早有布置,而且杏林医生的抵抗力量也是极为微弱分散,根本没必要耗费赵俊臣的任何心思——实际上,赵俊臣也并没有亲手处理杏林医生们的抵抗,负责这件事情的人至始至终都是张玉儿,赵俊臣只是事后询问了一句结果。
在赵俊臣的眼里,相较于杏林医生们的“激烈抵抗”,这家医学院的创建本身才是一件真正具有挑战性的事情!
这段时间以来,不仅是购地盖房、招收师生、收集医书、购买大量各类药材之类的繁琐事宜需要赵俊臣逐一过问,而且这家医学院的运转章程也需要赵俊臣亲手制定,不论是学校纪律、师生考核、课程安排、教学手段等等,皆是离不开赵俊臣的心血投入——章德承与温采宁二人固然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名医,但他们完全不了解后世医学院的情况,这个时候也只能稍稍为赵俊臣提供一些建议罢了——也正因为如此,章德承与温采宁二人如今对赵俊臣可谓是钦佩至极,对赵俊臣也完全马首是瞻了。
最重要的是,赵俊臣对这家医学院抱有极大的期望,甚至还希望这家医学院能够成为中华现代医学的开端与象征!
据赵俊臣所知,西方古医学原本要比东方古医学落后很多,最为主要的医治手段就是“百试不爽”放血疗法,但西方古医学最终却是率先完成了理论构建、蜕变成了现代医学,而起因就是缘于西方率先开启了合法的尸体解剖,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东方医学逐渐变成了落后时代的产物。
所以,赵俊臣也希望这家医学院能够拥有合法解剖尸体的资格。
而这,才是真正困难的事情。
考虑到这件事情的风险与后果,赵俊臣也曾犹豫了许久,只觉得自己一旦是推行此事的话,就必然是收获风险不成正比,可谓是得不偿失,但出于穿越者的历史责任感,赵俊臣还是咬着牙去做了。
当然,赵俊臣的这个决定,也同样是有权术方面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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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俊臣为医学院投入了这么多的心血,自然是无比重视。
这一天,早朝结束之后,赵俊臣依然是没有前往文轩阁处理公务,而是乘坐马车赶到了京城以南,那里正是医学院的建址,打算亲自主持医学院的开幕仪式。
不过,在前往医学院的路上,赵俊臣则是眉头紧皱、沉思不已。
“我想要让医学院合法解剖尸体,这件事情显然是违背了中华民族这个时期的基本伦理观念,稍有操作不慎,就会受到所有朝野官民的敌视与口诛笔伐,从某方面而言,这件事的风险甚至还要大于我当初前往陕甘三边迎战蒙古联军。
这些天以来,我看似是稳坐钓鱼台,每天点卯上朝、按时回府,但实际上他一直都在暗中推行此事,数次觐见德庆皇帝、又或是与周尚景秘密相见,想要设法说服他们支持自己的提案。
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固然都是聪明人,但他们受限于时代,也完全无法看出这件事情的重要性,最开始的时候只觉得我已经疯了,完全不肯同意……
但最终,因为我的反复说服、摆事实讲道理,他们还是部分同意了这项提议……也就是——朝廷绝不会正大光明的允许医学院解剖尸体,但刑部每年的死刑犯若是被杀之后没有家属认领,那么朝廷也可以默许医学院领走尸体进行秘密解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会追究调查。
很显然,这种‘默许’是无法得到保证的,一旦是他们今后与我翻脸,把医学院解剖尸体的事情揭露于世,不仅是医学院很快就会声名狼藉,我本人也必然是要迎来一场大麻烦。
从某方面而言,德庆皇帝与周尚景愿意默许此事,就是想要利用这件事情拿捏住我的把柄,作为他们今后与我翻脸之际的最大底牌之一。
但实际上,这也是我的刻意为之,我这段时间风头太盛,颇有些无法控制的势头,把这个把柄交给了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也正是时候,以此来换取他们的暂时安心,让自己拥有更长的发展时间。
只要再给自己几年时间发展,等他们今后当真是要拿这件事情找我麻烦的时候,我也完全有能力操控舆论、死不认账,任谁也拿我没办法!
只不过,今天早朝上,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的态度,却是极为奇怪,颇是引人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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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断网,更新迟了几分钟,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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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俊臣当初决定要创办医学院之后,为了尽快壮大医学院的声势、让世人进一步重视医学院的作用,就曾向德庆皇帝与首辅周尚景提出请求,希望他们二人能在医学院正式成立之际公开表明支持态度,其实也无需他们拿出实际好处,只要题字送匾就行。
说是狐假虎威也好、说是名人效应也罢,但若是医学院建成之后,大门上方的匾额乃是德庆皇帝或者首辅周尚景的亲笔题字,不仅会受到更多关注、或明或暗的麻烦也会大幅减少。
对于赵俊臣的这个请求,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当时倒是痛快答应了,毕竟他们也清楚医学院的成立必将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趁机参一脚也能提升自己的风评。
然而,到了今天,医学院即将要正式招生教学了,早朝上赵俊臣还特意提了一句这件事情,但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竟是完全没有任何表示,就好似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初的承诺。
“难道说,因为解剖尸体的事情,把他们给吓着了?不应该啊,就算是他们今后想要揭发这件事情,时间必然是数年以后,也必然会把所有罪过全部推到我一人身上,但医学院的创建依然是于国于民大为有利,乃是近年来极为少见的善举,以他们一向是贪慕名声的性格,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放过这一次人前显圣、收买民心的机会,更不会把所有出风头的机会交给我一个人……但他们今天竟是毫无表示,这究竟是为何缘故?”
想到这里,赵俊臣皱眉苦思良久,却突然间联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不由是面色大变:“难道说,他们并不想要等到数年时间以后再向世人揭发医学院解剖尸体的事情,而是想要第一时间就向世人揭露此事?所以,他们很清楚医学院很快就会声名狼藉,所以才刻意与医学院的成立撇清关系?
但若是他们打算第一时间就向世人揭露此事,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想要提前与我翻脸、向我动手?也不应该啊,事前毫无迹象……但不得不防!看样子,医学院解剖尸体的计划必须要暂时延后了,还有……”
想到这里,赵俊臣表情严肃的向轿外轻喊了一声:“赵大力何在?”
赵大力迅速奔到轿子旁边,答道:“阁臣,小人在!”
赵俊臣迅速吩咐道:“你不必跟着我了,立刻返回府中向玉儿夫人禀报,让她即刻调查宫中、周府、禁军、锦衣卫等等势力近段时间以来的相关动向,若是一旦发现异常情况,就立刻禀报于我!”
听赵俊臣的语气极为严肃,赵大力不敢怠慢,连忙答应一声之后就迅速离开了。
官场之上,权力攻讦可谓是刀光剑影、凶险万分,赵俊臣也必须要随时保持警惕心理,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当是遇到了意外状况,就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如今也是如此,虽然赵俊臣并不认为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会立刻对自己动手,但只要是事情稍有苗头,未雨绸缪总是不会有错,哪怕是事后发现这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忌人忧天,也总好过猝不及防之下的束手就擒、任人宰割。
赵俊臣总是算计太多、思虑太细,这般习惯自然是有诸多好处,但也意味着他经常会与空气斗智斗勇,时不时的自己吓唬自己。
这一次,也并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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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赵俊臣思绪百转、忧心忡忡的赶到医学院的位置,下轿后印入眼帘的一幕,当即就让他的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原来,得知赵俊臣来临的消息之后,医学院的众人纷纷出面迎接。
迎接赵俊臣的众人,可谓是来历各有不同,既有章德承、温采宁等杏林圣手,大多是医学院的院长教授,也有朝廷的各级官员,更还有许多民间的巨贾与大儒,他们皆是为了庆贺医学院的成立而来,而众人之中的为首者,却正是七皇子朱和坚!
医学院的建立乃是一件当世少见的善举,朱和坚对于这种事情自然是不会错过,再加上朱和坚毕竟还只是准太子,如今并没有上朝议事的资格,所以也就要比赵俊臣先到一步。
“朱和坚乃是准储君,很快就会上位,德庆皇帝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竭力避免让他卷入任何争议之中,所以德庆皇帝若是想要第一时间揭露医学院解剖人体的事情,这个时候就绝不会允许朱和坚出面参与医学院的成立仪式……所以,如今既然是朱和坚出面了,就表示我此前又一次大惊小怪、忌人忧天了?但若是这样的话,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今天迟迟没有对医学院的成立表明态度,又究竟是为何缘故?”
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之余,赵俊臣的脑中依旧是思绪百转,但他表面上则是满脸的从容笑意,下轿之后快步向着七皇子朱和坚等人迎了上去。
“哎呀,没想到七皇子殿下竟是亲自出面捧场,当真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
走到七皇子面前,双方相互行礼问安之后,赵俊臣连声表示自己的兴奋与愉悦之意,态度间满是亲热。
朱和坚的态度则是要比赵俊臣更为热情,竟是主动执起赵俊臣的双手,笑道:“医学院的成立,无疑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善举,这般盛事我又岂能错过?
就更别说,当初若没有章神医的圣手诊治,我如今只怕还是一个病秧子,这些年来若没有温御医的用心维持,我说不定就要半路夭折,这两位神医对我皆有大恩,如今又分别是医学院的院首与副院首,对我而言医学院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自然是早早就赶来帮忙了。”
说话间,朱和坚先是转头冲着章德承与温采宁二人点头示意,然后又笑道:“可以想象,这家医学院成立之后,必将是造福无数百姓,赵阁臣能出资建立这家医学院,也必将会再次留名青史,这般魄力与眼光,不愧是我朝的柱石之臣……
依我来看,若是我朝仿效唐朝之例建一座凌烟阁,也像是唐太宗那般描绘几十位文武功臣画像挂于其中,以赵阁臣的今日功绩,不仅是会毫无争议的位列其中,更还会名列前茅,与蓝玉、王明阳、于谦等等前朝名臣并肩!若是再考虑到赵阁臣的年纪与未来成就,能够名列榜首也说不定啊!”
朱和坚的这一番话,可谓是意味深长,颇有向赵俊臣许诺未来之意。
这就是政治,虽然赵俊臣与朱和坚二人皆是忌惮对方的野心与手段,相互间也时常会下绊子,但只要是为了实现自身目标,他们也会毫无心理负担的再次联手、亲密无间。
前几天,朱和坚利用御书房管事太监李如安偷窥了德庆皇帝的御书房密匣,也得知了太子朱和堉呈给德庆皇帝的那封密疏里的内容,所以他很清楚德庆皇帝目前已经转变了对朱和堉的看法,朱和堉被废黜之后未必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赵俊臣如今与朱和堉结盟联手的事情也就成了朱和坚的心头大患,所以朱和坚很是希望赵俊臣能够抛弃朱和堉、投向自己,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当然是愿意多说些漂亮话。
反正……也只是一些虚话而已,对于朱和坚这种人物而言,说话与做事两者并没有因果关系,“言而有信”、“说到做到”这些词汇在他眼里也从来都不是褒义。
随着朱和坚称赞赵俊臣的话声落下,在场众人纷纷是随声附和,一同称赞赵俊臣创建医学院的善举,其中真心赞颂者有之,但只怕是溜须拍马之辈更多。
赵俊臣的目光微微一闪,却是笑道:“七皇子殿下过誉了,本阁原本也没想过太多,只是觉得章神医的一身医术应该发扬光大,所以才会突生想法、想要建立一家传承医学的学馆,谁知道后续想法越来越多,事情也就越闹越大,更还有温神医这样不逊于章神医的杏林圣手加入,最终也就有了如今规模的医学院成立……说根到底,只是误打误撞罢了,七皇子的赞誉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
见赵俊臣完全没有接自己的话茬,只是随口应和,朱和坚看似秀气的双目微微一眯,但很快就笑容如常,又说道:“只可惜,这件事情我还是知道得太晚,否则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赵阁臣独自出力,但我这次也不是空手而来,正所谓久病成良医,我前些年身体总是不好,府内也就收集了大量的医书与珍贵药材,如今已是身体好转,这些医书与药材也大概用不上了,趁着今天的机会,我将会把它们全部捐献给医学院,以尽自己的一份微薄之力!”
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表态,在场众人也纷纷是赞颂朱和坚的善举,任谁都知道朱和坚很快就会上位成为新储君,所以每个人都不肯放弃这次拍马屁的机会,一时间可谓是颂声如潮,声势也要比刚才赞颂赵俊臣的时候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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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赵俊臣听到朱和坚的说法之后,却是不由心中一动。
在赵俊臣看来,朱和坚最后这一番话,捐献医书与药材为自己提升风评只是目的之一,他更主要是为了趁机向众人表明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再也用不上这些医书与药材了,所以他今后正式成为储君之后,地位也会极为稳固,并不会因为身体缘故而产生变数。
而这一番话,却是无意间提醒了赵俊臣。
当初,章德承为朱和坚诊治身体,认为朱和坚的症状很像是传说中的“特禀体质”,而这个“特禀体质”,根据赵俊臣的理解,就是后世所常见的过敏症!
很显然,朱和坚前些年一直都利用自己的过敏症状控制自身“病情”,时而好转时而恶化,就这样一直滞留在京城中枢,也让他可以保留争夺储位的希望。
这般情况下,朱和坚的“过敏原”究竟是何物,显然是一个极为关键的情报!
后世医学表明,人体最为常见的“过敏原”,分别是花粉、牛奶、鸡蛋清,虾蟹,贝类、坚果类、菌菇类、以及芒果与菠萝这两种在这个时代较为少见的水果。
除此之外,蜜蜂叮咬也是很常见的过敏原因。
其中,朱和坚大概率不是对花粉、菌菇类、鸡蛋清、芒果、菠萝这几项过敏,因为朱和坚这些年来时常会陪同德庆皇帝与萧贵妃二人逛御花园,若是他对花粉过敏的话,必然是要刻意避开任何花卉;与此同时,也不可能是对芒果与菠萝过敏,这两种水果在这个时代并不常见,而且是根据季节供应,若是朱和坚对这两种水果过敏的话,他也就无法随意操控自己的病情;最后,赵俊臣此前也曾刻意让人到御膳房打探消息,得知了朱和坚的饮食习惯。知道他从来都不会避讳鸡蛋与菌菇等物。
这样一来,剩下的选项也就是牛奶、虾蟹,贝类、坚果类、以及蜜蜂叮咬。
而今天,朱和坚亲自现身医学院的成立仪式,随后还要与赵俊臣一同聚餐,却正好是赵俊臣的试探机会,让赵俊臣趁机寻出朱和坚究竟是对何物过敏!
医学院乃是赵俊臣一手建立,可谓是赵俊臣的地盘,所以赵俊臣也可以趁机安排许多事情。
比如说,赵俊臣完全可以借口宣传医学,接下来招待众人之际,不再是奉上茶水与糕点,而是奉上牛奶与坚果,毕竟牛奶与坚果皆是营养丰富,乃是食疗手段的重要构成部分,完全说得过去,事后与众人同餐之际,菜肴之中也多准备一些虾蟹与贝类,然后仔细观察朱和坚的饮食选择;
若是这些方法依然不够,那赵俊臣还可以安排一场意外,假意宣称有马蜂闯入房间,继续观察朱和坚的当时反应。
经过这些安排之后,只要朱和坚的“过敏原”并不是那种极为罕见的东西,赵俊臣或许就能探明他的底细了。
然后,赵俊臣的手里无疑就会再次增添一张王牌!
想到这里,赵俊臣的心中算计着各种恶毒主意,但他看待朱和坚的目光竟是愈发善意温和了。
另一边,朱和坚注意到赵俊臣的表情变化之后,却还以为赵俊臣正在考虑自己此前的承诺,也同样是对赵俊臣回报以善意微笑,两人间的气氛也愈发是和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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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赵俊臣与朱和坚的谈话暂时告一段落,又与迎接自己的众人稍稍应付了几句之后,就与众人一同进入了医学院内。
根据安排,医学院的成立仪式将会在今天巳时三刻开始,如今时间尚早,还有许多重要嘉宾没有到场,所以众人还需要返回医学院内等候一段时间,才能正式召开仪式。
这家医学院乃是赵俊臣的重金投入,自然是占地极大,足有三百余亩,构建也是极为排场,虽然没有花园、池塘、假山等物,但所有道路皆是鹅卵石铺成,所有房间也都是宽敞明亮,学舍、食堂、教室、仓库一应俱全,更还有一处占地二十余亩的大广场,用以召集全体师生训话。
此时,为了准备接下来的医学院成立仪式,医学院内所有人皆是脚步匆匆、异常繁忙,积极准备着各类相应任务。
为了招待各路来宾,医学院的大广场内,则是搭建了十余处凉棚、摆放着百余张圆桌,众位宾客皆是在此等候着仪式开始。
却说,赵俊臣领着各路宾客来到广场等候仪式开始之际,趁着众人纷纷落座之际,却是突然拉住了神医章德承,在他耳边轻声吩咐了几句。
时至今日,因为医学院的建立,章德承对于赵俊臣已是心悦诚服,曾经有许多事情章德承是绝不愿意配合赵俊臣的,但如今已是悄然间转变了态度。
此时,听到赵俊臣的吩咐之后,章德承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眼角余光看了七皇子朱和坚一眼,就很快答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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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在赵俊臣的安排之下,章德承果然是安排人手为宾客们奉上了奶茶与坚果,替代了此前的茶水与糕点。
在众位宾客的疑惑眼神之中,章德承则是迅速登场做出解释,表示医学院的建立不仅是为了传承医学、光大医学,也同样是为了宣扬医学理念、让人们重视自己的身体健康,然后又解释了食疗手段的重要性,以及牛奶与坚果二物又是如何的营养丰富,趁着今天招待宾客之际把茶水与糕点换成牛奶与坚果,就是为了宣扬医学院的健康理念云云……
到了最后,章德承还说了一句注定将会广泛流传的名言——“相较于这家医学院能够培育出多少杏林名医,老夫更希望天下医者皆是没有任何病人可治,愿世人皆是无灾无病、身体安康”。
随着章德承的话声落下,众位宾客顿时是掌声如潮。
当然了,这些台词大部分都是赵俊臣现编现教的,毕竟就以章德承的纯粹性格而言,未必能这般迅速就做到“理论联系实际”。
章德承并不善于说谎,解释之际也是语气僵硬、表情怪异,但不得不说章德承的风评与声誉实在是太好了,众位宾客虽然认为医学院拿着牛奶与坚果招待自己的行为很是奇怪,但当他们听了章德承的解释之后,也就完全不再多想,只是纷纷赞颂章德承的菩萨心肠,不愧是“万家生佛”。
从某方面而言,这就是“正人君子”的正确使用方式,也就是利用他们的良好形象、让他们作为一名代言人负责说服工作,至于具体实行的事情,则最好还是交给像是赵俊臣这样“懂得变通”的小人较好。
如今就是这般情况,听到章德承的亲自解释之后,哪怕是朱和坚这样生性多疑之辈,一时间也完全没有怀疑,只是跟着众位宾客一同鼓掌称善。
毕竟,朱和坚虽然一直都在利用自己的“特禀体质”达成目的,但他对于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未必就有深刻了解,更不似赵俊臣一般拥有后世的医学常识,可以轻易总结出绝大多数人的过敏来源,还知道牛奶、坚果、虾蟹等物乃是人体的常见过敏原,所以他自然是完全无法看出赵俊臣的试探手法,只以为医学院是想要用这种特立独行的方式进一步提升名气。
就这样,等到章德承解释完毕退场之后,众位宾客也皆是以实际行动表态捧场,纷纷是举起牛奶轻饮、拿起坚果吃入嘴中……就连七皇子朱和坚也不例外。
看到这一幕之后,赵俊臣不由是轻轻摇头,暗暗想道:“看样子,朱和坚的过敏原并不是牛奶与坚果这二物,那就要继续看后续几次试探的结果了,只希望朱和坚的过敏原并不是那些极为罕见的东西……我的运气应该也没那么差吧?据我所知,人类九成以上的过敏现象,皆是缘于这几类常见过敏原……若是朱和坚的过敏原极为罕见,那就很难查出真相了!”
而就在赵俊臣暗思之际,却又有一名医学院的教授表情兴奋的匆匆赶来,向众人大声宣布阁老李和与吏部尚书宋启文二人的坐轿,如今已是一同出现在医学院之外,显然这两位朝廷重臣是要亲自捧场参加医学院的成立仪式。
听到这般消息之后,赵俊臣的心情不由是再次的稍稍一松。
阁老李和与吏部尚书宋启文二人,分别是“周党”的二、三号人物,他们二人的现身捧场,就表示“周党”势力对于医学院并没有抱着敌意,也不准备太快揭穿医学院解剖人体的事情。
“李和与宋启文的出现,以及七皇子朱和坚的亲自捧场……看样子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目前皆是没有针对医学院的想法,所以也就不会太快与我翻脸,此前显然是我忌人忧天了……但他们二人今天早朝上对于医学院的成立完全没有任何表示,却又究竟是何般缘故?”
抱着这样的疑惑,赵俊臣表面上依然是不动神色,只是与七皇子朱和坚一同起身、联袂赶去了医学院之外,出面迎接李和与宋启文二人了。
接下来,赵俊臣就开始了繁重的迎宾任何,各路重要宾客纷纷是现身捧场,除了周尚景之外的众位阁臣、六部衙门的众位尚书、屹立百年的勋贵豪门、享誉朝野的士林大儒、以及徽商与晋商的势力代表等等,皆是陆续赶到医学院的位置、参加医学院的成立仪式。
一时间,医学院内竟是汇聚了京城境内绝大多数的权势人物,可谓是权贵如林、名流如雨。
这其中,有些人是真心认为医学院的成立乃是一项善举不愿错过,有些人是看在赵俊臣的面子上不得不来,但更多人还是为了趁机与权贵交际,又或是趁机为自己提升风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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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赵俊臣忙于迎来送往之际,时间很快就已是临近巳时三刻,也就是医学院成立仪式的开始时间。
然而,不论是周尚景、还是德庆皇帝,这个时候依然是毫无动静,既没有亲自现身捧场,也没有派出使者表示庆贺,这也让赵俊臣愈发是心中疑惑。
但根据事前安排,如今吉时已到,医学院的成立仪式也不能继续拖延,所以赵俊臣也就强行按下心中疑惑,与众位宾客一同赶到了医学院的大门之外,亲自主持这场重要仪式。
此时的医学院大门之外,已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更是人潮涌动、人声鼎沸,可谓是热闹非凡,除了前文提到的各路贵宾之外,还汇聚了大量看热闹的京城百姓、以及医学院的全体师生。
经过一段时间的宣传与准备,如今的医学院虽然还没有正式成立,但已经招募了三十余名杏林名医作为教授、更还有八百余名学生,可谓是初具规模。
其中,医学院的学生来历颇为复杂,既有无法忍受师父压迫逃离至此、已经具备一定基础的医道学徒,也有毫无医学基础、但有心学习医术的识字青年,更还有几十名经验较为丰富、已经具备一定名气的老医生——其中,最后一类人是为了参加医学院的“深造班”,要知道这个“深造班”乃是章德承与温采宁这两位当世圣手亲自授课,对于杏林的吸引力不可谓不大。
当赵俊臣引着众人来到医学院的门外,诸般热闹纷呈之中,见到整齐列队的医学院师生众人,赵俊臣不由是满意点头,只觉得这是一个良好开端。
然而,一旁的章德承则是遗憾叹息道:“可惜了,这一届想要报名医学院的年轻人原本足有两千余人,但其中绝大多数人都不识字,也就被刷下来了,否则咱们医学院的规模还能扩大一倍有余。”
赵俊臣听到章德承此言之后,却是说道:“其实,咱们可以与京城的各家私塾合作,开设一个医学院预科班,让那些向往医道却又不识字的年轻人在私塾中接受初步教育,也不需要他们通读经典、文章锦绣,只需要让他们认识所有与药材、病症相关的文字就好,这样一来,只需要两年左右时间,他们就有资格进入医学院学医了,今后背诵医学经典的时候也容易上手。”
听到赵俊臣的提议,另一边的七皇子朱和坚立刻是开口称赞道:“好办法,这样一来不仅能迅速扩大医学院的学徒规模,更还有帮助民间百姓启智的效果,堪称是又一项善举……赵阁臣的心思机敏,当真是令人钦佩。”
随着朱和坚的话声落下,周围的众位朝廷重臣也纷纷点头称赞。
而章德承更是精神一振,连连点头道:“老夫早就应该向赵阁臣询问意见的,这件事情等医学院成立仪式结束之后,老夫就立刻着手去办!”
几人说话间,在上千名看热闹的百姓以及数百名宾客的围观之下,医学院的成立仪式的准备工作已是完成。
在这个时代,类似的仪式也没有太多特别之处,首先是召来一群和尚道士布置法坛“咨询上苍”,结果自然是“大吉大利”,然后再邀请几位重要贵宾站出来歌功颂德、呈上贺礼,接下来则是由主人与最重要的嘉宾一同揭开牌匾,悬挂于大门之上,最后则是鞭炮、锣鼓、舞狮舞龙等等,这场仪式也就大致结束了。
眼看到诸般准备皆是妥当,等到场内气氛稍稍冷却安静,赵俊臣站在主位上正打算亲自主持仪式,就突然听到有人不断的扬声高呼道:“内阁首辅周尚景奉旨宣诏,医学院众人听旨!”
“内阁首辅周尚景奉旨宣诏,医学院众人听旨!”
“内阁首辅周尚景奉旨宣诏,医学院众人听旨!”
听到这些呼喊之声,在场众人皆是大惊,纷纷转头向着声音来源方向看去。
然后,就见到一支队伍浩浩荡荡的向着医学院的方向而来,队伍之中不仅能看到周尚景的坐轿与随从,竟还有几名锦衣卫负责护送,显然正是周尚景奉旨宣诏的队伍。
在场所有人皆是不敢怠慢,纷纷是行礼相迎。
就这样,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下,周尚景缓步走出坐轿,宣读了德庆皇帝的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神医章德承、温采宁二人所创办之医学院,于国于民皆是大有裨益,朕心甚慰,亦不愿错过善举,同愿尽己之力、为天下百姓谋福更多……
故而,至此普天同庆之日,朕资于医学院各类上等药材总计三百斤、黄金三百两、大内珍藏医书副本两百四十一册;且从即日起,将每月安排两名太医院御医驻留医学院轮流授课教学,以使天下百姓皆受恩泽;除此之外,朕还将亲自题字制匾,悬于医学院之门上,以示朕之鼓励嘉奖,钦此!”
近年来,周尚景已是愈发年迈、身体不济,平日里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但此时颁布圣旨之际,声音竟是格外洪亮。
赵俊臣静静听着德庆皇帝的圣旨,却是眉头不由一挑——在德庆皇帝的这道圣旨之中,既是表明了医学院乃是章德承与温采宁两位神医所创建,又表明了这家医学院的深远意义,更还表明了德庆皇帝本人的赞许与支持,但偏偏没有任何一句话提及赵俊臣对于医学院创办的资助之功。
而就在赵俊臣暗暗不快之际,周尚景已经读完了圣旨、把圣旨交给了医学院院首章德承,然后不经意间看了赵俊臣一眼,看似昏花的老眼之中满是笑意,又说道:“医学院的成立乃是一件当世盛事,老夫来这里不仅是为了颁布陛下的圣旨,本身也不是空手相贺……医学院成立这样的善举,以金银为贺礼未免是有些俗气,但据老夫所知,医学院目前的师资依然有所不足,所以就提前联系好了各地的杏林名医二十三人,这些名医受到老夫之邀,如今皆已是答应要来医学院任职授课,这就权当是老夫送给医学院成立之际的贺礼了!”
章德承只是一位纯粹的医者,并不懂得官场上的龌蹉与勾心斗角,此时听到德庆皇帝的旨意以及周尚景的贺礼,只觉得欢喜不尽、连连称谢。
也不仅是章德承一人如此,随着周尚景宣读了德庆皇帝的圣旨,又说出了自己所准备的贺礼,一时间自然是受到了所有人的纷纷欢呼与大声称颂。
接下来,理所当然的,周尚景不仅是当朝阁老,更还是德庆皇帝的传旨天使,这般身份之贵重自然是无人可比,更别说他还带来了德庆皇帝亲笔题字的御制匾额,也自然是要代替赵俊臣站在主位上、主持医学院的成立仪式,成为了场内数千人的瞩目焦点。
可以想象,等到今天医学院的成立仪式结束之后,流传于民间的说法,恐怕就不再是“内阁阁老赵俊臣出资建立了一家医学院、并且亲自主持了医学院的成立仪式”,而是会变成“内阁首辅周尚景代表德庆皇帝莅临了医学院的成立仪式,不仅是大力资助了医学院,更还亲自主持了医学院的成立仪式。”
简而言之,相较于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加在一起的份量,赵俊臣的份量还远远不够,所以今后流传于民间的相关传言之中,也就不会有赵俊臣的存在感,就好似赵俊臣与医学院的成立毫无关系一般。
“原来如此!难怪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今天早朝上对于医学院的成立没有任何表示,原来他们并不是想要提前揭穿医学院解剖人体的计划、搞臭医学院的名声、与医学院撇清关系,而是他们不想让我独占风头,所以就提前准备好了一切却又秘而不发,只等到关键时候现身,联起手来摘桃子,喧宾夺主一举抢走我的风头,就好似医学院能有今日规模全是因为他们的出力一般,也就最大程度的压制了我想要利用这次机会进一步改善声誉的计划成果……
恩,若是不出意料,这个计划应该是出自于周尚景的提议、德庆皇帝的配合,否则周尚景也不会领到传旨天使的差事,看来此前确实是我忌人忧天了,德庆皇帝与周尚景这二人只是想要窃取我建立医学院的功绩、以及医学院成立之后提升风评的好处罢了……呵!我这次究竟是高估了他们?还是低估了他们?”
看着周尚景笑吟吟的站在主位上主持医学院的成立仪式,赵俊臣忍不住悄悄撇了一下嘴角,暗暗想道。
这一刻,赵俊臣心中不满也不服,但也无可奈何。
官场之上,你算计别人,也会被别人算计,被算计了也只能怨自己棋差一招。
……
关于明朝时期的开幕仪式,一直都无法查到详细资料,某些只言片语的描述也充满了自相矛盾之处,所以本章中所描述的医学院成立仪式流程,皆是虫子的胡编乱造,大家切不要当真。
另,若是今后有机会查到相关资料,虫子也会对本章的相关内容做出修改,还请大家见谅!
……
……
……
医学院的成立仪式,很快就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也就是揭匾悬挂的步骤。
如今既然是有了德庆皇帝亲笔题字的御匾,赵俊臣事先准备的那块匾额自然也就要放弃了。
揭匾悬挂之际,此前被周尚景抢尽风头的赵俊臣,也终于是再次拥有了露脸机会。
在众人的欢呼声之中,赵俊臣与周尚景、朱和坚、章德承三人一同揭开了德庆皇帝钦赐御匾上的红绸,然后再合力把御匾挂在绳索之上,最后则是由绳索吊起御匾、悬挂于医学院的大门之上。
当这一切皆是做完之后,周尚景的目光终于是转向了赵俊臣,老脸上依然满是慈和笑意,拍着赵俊臣的肩膀说道:“陛下今后还要勤于朝廷政务,老夫则已是年迈不济,所以这医学院的事情,陛下与老夫也只能在初期尽一份心意,但今后的具体运作事宜,却还是需要俊臣你这样的年轻人多多出力用心才是,陛下与老夫恐怕是无法分心太多,一切就交给俊臣了,一定要把这家医学院管理妥当,要尽量多为朝廷培育人才、为百姓谋福祉!”
说话间,周尚景的语气中满是器重之意。
听到周尚景的话语,赵俊臣稍稍低头,道:“还请周首辅放心,晚辈一定尽心尽力,绝不敢辜负陛下与周首辅的‘拳拳苦心’!”
说话之际,赵俊臣语气依然恭敬,但内心则是冷笑不止,更还在“拳拳苦心”这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还真是把“趋利避害”这一项人类本能发挥到了极致,可谓是好处完全占尽、坏处丝毫不沾,在医学院成立受到万众瞩目之际,他们突然现身作态抢走了赵俊臣的风头,就好似他们才是医学院的创建人一般,但等到医学院成立仪式刚刚告一段落,他们就立刻把医学院的后续运转之事全部抛给了赵俊臣,这样他们今后也就无需再向医学院持续投入资源,医学院“解剖人体”的事情今后一旦被揭发,自然也就与他们毫无关系了。
赵俊臣甚至还在暗暗怀疑,德庆皇帝刻意安排宫中御医长期驻扎医学院教学、周尚景特意为医学院介绍各地名医作为教授,很大程度上也不是为了增加医学院的师资力量,而只是想要在医学院之中安插眼线、及时掌握医学院“解剖人体”计划的进展与证据罢了!
另一边,周尚景则好似完全没有听出赵俊臣的讥讽之意,依然是表情如常的勉励与夸赞了赵俊臣几句,然后就与众位宾客一同进入了医学院内参观。
*
中华的餐桌文化源远流长,任何事情都绕不开吃饭二字。
周尚景与众位宾客参观了医学院之后,眼看时间已是午时一刻,于是就再次汇聚于医学院的大广场内,开始了宴席聚餐。
而赵俊臣趁机试探朱和坚过敏原的计划,也依然还在继续。
在赵俊臣的提前安排之下,京城境内各家著名酒楼的大厨们早就被召集到了医学院,此时皆是拿出了各自的看家本领、烹饪着各式各样的精美菜肴,一道道寻常百姓一辈子也难以品尝一口的八珍美食就好似不要钱一般被纷纷送上了餐桌,但今天医学院内的诸位宾客也都是身份尊贵、见惯了大世面,这个时候也只是浅尝则止、绝不会多动一次筷子——对于这些宾客们而言,趁机交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也正因为如此,很少有人注意到,今天这场宴席的各式菜肴之中,海鲜、虾蟹、扇贝之类的菜肴竟是格外之多,尤其是摆放在七皇子朱和坚面前的几道菜肴,竟然全是此类菜品。
赵俊臣与朱和坚二人的身份地位大致相近,这个时候自然是同桌而餐,期间也是密切关注着朱和坚的下筷选择。
然而,朱和坚这一次依然是毫无忌避,无论是虾蟹、海参、扇贝,皆是下筷浅尝了几口。
“看样子,朱和坚的过敏原既不是牛奶、坚果之类,也不是虾蟹、扇贝之类……难道是蜂毒?这也是最后的常见过敏原了!”
想到这里,赵俊臣暗中向不远处招待众人的章德承打眼色示意。
很快的,就有两名医学院的学生举着拍子与蒲扇闯入了宴席之中,假意宣称有一只马蜂闯入了场内,为了避免这只马蜂惊扰宾客,他们必须要及时驱赶。
听到这般情况之后,众位地位尊贵的宾客们皆是面现惊慌、纷纷环目四顾寻找马蜂踪迹,而赵俊臣则是一边向宾客们致歉、一边暗暗观察朱和坚的反应。
然而,这一次朱和坚的表现依然是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只是皱着眉头与众位宾客一同寻找马蜂踪迹,但表情并不是特别紧张,似乎并不担心自己被马蜂叮咬之后会引发特别严重的症状。
“如今正是朱和坚继承储位的关键时期,绝不能在众人面前再次发病,如果朱和坚的过敏原乃是蜂毒的话,按理说就算他再是如何城府深沉,此时也必然会有更为激烈的反应,然而朱和坚的反应却是如此寻常……显然他的过敏原也不大可能是蜂毒了……
最常见的这几项人体过敏原,我如今已是陆续试探了朱和坚一遍,但结果皆是不准,这也就意味着——朱和坚的过敏原乃是一种较为罕见的东西。
然而,会引发人体过敏反应的东西实在是数不胜数,若是朱和坚的过敏原并不是这几类常见原因的话,那我今后若是还想要查明朱和坚的真正过敏原因,就无疑是海底捞针、概率极低了,这样一来,我只怕是很难试探出真相了,也只能是放弃寻找了……
唉!据我所知,人体九成以上的过敏反应皆是因为这几类常见过敏原所引发的,没想到它们竟然皆不是朱和坚的过敏原因,这样看来我还真是运气极差!”
思及此处,赵俊臣不由是心中失望,但表面上依然是神态如常,继续是招待各路贵宾、维系宴席气氛。
就这样,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这场宴席终于是结束了,各路宾客们也陆续离开,赵俊臣则是站在医学院的大门外,亲自相送各位贵宾。
等到所有宾客皆是离开之际,赵俊臣保持了整整半天时间的笑脸很快就收敛了笑意,表情间甚至还有些冷肃之意。
这一天,医学院的正式成立固然是一件好事,成立仪式也算是热闹非凡,但对于赵俊臣本人而言,不仅是趁机进一步提升自己声誉的计划被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联手挫败大半,就连他临时起意试探朱和坚真正过敏原因的计划也同样是遭遇了彻底失败,他虽是机关算计,但最终却是一无所获!
这样一来,赵俊臣自然是心情极差。
然而,却也是峰回路转,就在赵俊臣暗暗整理心情之际,却突然有一名医学院的教授走到章德承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什么,然后章德承则是表情一动,转头向赵俊臣说道:“赵阁臣,引起七皇子殿下特禀体质的原因,咱们也许已经找到了!
老夫作为一名医者,向来最是重视病人们服食药材的份量,老夫此前命人给七皇子殿下奉上牛奶与坚果二物作为招待之际,也仔细安排过各类坚果的详细数量,无论是核桃、杏仁、花生、瓜子等等,皆是有确定数目……然而,老夫刚才让人仔细清点了此前摆在七皇子殿下面前的那盘坚果,却发现七皇子殿下看似是吃了不少,但实际上盘子里的坚果数量竟是一颗也没见少!”
赵俊臣表情一动,喃喃道:“也就是说,七皇子当时看似在吃那些坚果,但实际上则是用手部遮挡假意食用,然后又把那些坚果放回了盘子里?”
章德承连连点头,说道:“应该就是如此了!若是咱们的推测没错的话,那引发七皇子特禀体质的原因,大概率就是坚果了,其中核桃的可能性最大!咱们这次奉给宾客们的各类坚果都已经提前拨开了壳,这般情况下其它那些坚果还好说,但那些核桃仁却是不可避免的碎成了几瓣,碎后的核桃粉末也就沾染到了其它坚果上面……老夫估摸着,七皇子对于各类坚果皆是不吃,大概率就是担心自己误食核桃粉末的缘故!”
听到了章德承的解释之后,赵俊臣先是沉思片刻,目光不断波动,然后则是再次的面现笑意,悠悠道:“多亏了章神医的细心,否则我今天就必然会错过这个细节,如今也不可能寻到真相的方向……核桃吗?看样子,我今天也不算是一无所获,但为了以防万一,今后还要继续试探确认几次……”
喃喃自语之间,赵俊臣的心中已经构思好了一系列针对朱和坚的计划。
与此同时,赵俊臣还在心中想道:“所谓‘储君’,乃是半君半臣、亦君亦臣,向上要争取皇帝的安心、往下要赢得百官的支持,这个位置可不好坐,说它是一处即将要喷发的火山口也不为过……七皇子殿下,你今后能坐稳这个火山口吗?呵!让我们拭目以待!”
*
就在医学院正式成立之际,此时的京城城东驿站之中,即将要赴任“东南巡阅使”的霍正源,正在耐心等待着几个人的现身。
相较于此时医学院内的权贵云集、热闹非凡,霍正源赴任之际则是要清冷的多,没有任何朝廷重臣亲自出面送行,最多也就是派来一位使者、送上一份程仪罢了。
对于这般情况,霍正源并不介意,他的今后任务无论是明面上的出海访仙、还是实际上的远洋走私,皆是极为敏感,这个时候也是越少受到关注就越好。
根据行程安排,霍正源接下来将会赶往通州,然后乘船一路南下苏杭,在苏杭境内驻留十余日接收“八王船行”的船舰与水手,最后则是赶去福建、在郑家的配合下正式展开远洋计划。
事实上,郑明如今就跟在霍正源的身边、负责协助霍正源做事。
而霍正源如今所等候之人,则是赵俊臣安排给他的几位幕僚。
这几位幕僚,乃是霍正源主动开口向赵俊臣索要的,就是为了让赵俊能够安心重用自己。
实际上,关于这件事情,霍正源已经先后向赵俊臣提及了三次,赵俊臣每次都会痛快答应,但就是迟迟没有做出实际安排。
“看样子,赵阁臣的府中幕僚虽是人才济济,但因为赵阁臣的计划太多、摊子太大,却依然是捉襟见肘、人手不足,如今只是想要给我安排三名可靠幕僚罢了,竟也是迟迟不能落实!
这样看来,赵阁臣目前正在推行的诸项计划,也绝不只是明面上那几项,暗中必然是还有更多动作,否则也不会这般的欠缺人手……
听说,赵阁臣安排给我的这三位幕僚,为首之人名叫欧阳博,在赵俊臣的众多幕僚之中,地位仅次于李传文与牛辅德二人,他原本是驻留在山西境内、负责联络晋商、推行西北各省的商税整改计划,乃是昨天傍晚时候才勉强赶回京城,赵阁臣安排此人辅佐于我,足以证明他对于远洋计划的重视;另一位名叫钱伯道,虽然能力一般,但他乃是赵府老人,一向是深受信任,从前是负责管理京城境内的‘悦容坊’生意,也是临时抽调而来!至于最后一人,尚且还不知姓名来历,只听说是赵阁臣破格重用的,还受到了不少争议……”
暗思之际,霍正源轻轻摇头,有些替赵俊臣感到心累。
而就在霍正源暗思之际,他的随从现身禀报,称是赵俊臣安排给霍正源的三位幕僚终于赶到了。
霍正源不敢怠慢,连忙是亲自出面相迎,很快就见到了欧阳博、钱伯道、以及另外一名幕僚。
其中,欧阳博年纪不大,大约只有三四十岁,但他举止干练、神态精明,让人不敢小觑,见到霍正源之后也是迅速行礼,致歉道:“鄙人昨天傍晚才赶回京城,交接之际耗费了许多时间,这一次让您滞留驿站久候,也全是因为鄙人做事不够干练的缘故,还请霍大学士见谅一二!”
霍正源笑道:“哪里哪里,大家都是为了赵阁臣做事,自然是要相互理解,欧阳先生一路上风尘仆仆,本官只会体恤先生的幸苦,又岂能怪罪?”
说话间,霍正源向着欧阳博身后二人看去,其中一人相貌老成、态度拘谨,但也能看出他的沉稳与勤勉,应该就是赵府老人钱伯道了,此人能加入霍正源的麾下,颇有赵俊臣受限于人手不足的凑数之嫌,今后任务也就是跑腿罢了,霍正源只是看了他一眼就转移了目光,并没有太多重视。
然而,当霍正源见到赵俊臣所安排的最后一位幕僚时,却不是忍不住面色微变,也终于明白赵俊臣安排此人辅佐自己为何会受到争议了!
原来,此人竟是前少傅郭汤的族弟、曾经“四通商行”的东家郭敏!
在半年多时间之前,前少傅郭汤因为赵俊臣大张旗鼓的迎娶妾室方茹的事情,不仅是当众弹劾了赵俊臣,更还口出恶言羞辱了方茹,这件事情自然是触犯了赵俊臣的逆鳞,于是赵俊臣也是全力报复!
最终,不仅是郭汤因为他的《鹤溏文集》涉嫌讥讽德庆皇帝,不仅是本人丢官入狱,还在士林之中掀起了一场“文祸”,郭家老少族人也纷纷受到了牵连,而郭敏作为郭汤的族弟,自然也是无法幸免,不仅是他苦心经营的“四通商行”被查封,他本人也因为贩售假货、偷漏税赋、欺行霸市等等罪行被抓进了牢里。
对于郭敏此人,霍正源当初也曾见过几次,对于郭敏的能力与性格也颇为欣赏,毕竟郭敏的后台只是前少傅郭汤这样一个眼高手低、自诩清高的清流罢了,但他却能把“四通商行”经营成为京城中排名靠前的大商行,仅此一点就能看出他的手段不凡了,当初听说郭敏被抓进牢里的事情,霍正源还曾惋惜的轻叹一声。
没曾想,郭敏如今不仅是再次出现在霍正源面前,更还变成了赵俊臣府中幕僚的身份。
“郭敏?你是郭汤之弟郭敏?”
霍正源惊讶问道。
郭敏大概也能猜出霍正源的心中想法,苦笑点头道:“还望霍大学士知晓,小民当初因为家兄得罪了赵阁臣,所以也受了牵连、被抓入狱中反省,但幸好赵阁臣不计前嫌,于半月前已经亲自出面向朝廷说情、让小民得以顺利出狱,也不再计较家兄曾经的过错,所以小民为了报答赵阁臣的恩情,目前已是投入了赵阁臣的门下,负责为赵阁臣处理一些生意上面的事情,如今则是受到赵阁臣的指派,今后一段时间将会听从霍大学士的差遣!”
听到郭敏的解释之后,霍正源了然点头。
很显然,赵俊臣也知晓郭敏的能力不俗,所以就以郭敏投效自己的条件、放过了郭汤一族,而且赵俊臣如今正在设法扭转声誉,郭汤一族被赵俊臣整治了半年多时间之后也已经达成了杀鸡儆猴的效果,所以也就顺水推舟的不再计较郭汤当初得罪自己的事情,以此来缓和与清流之间的关系。
想到这里,霍正源笑着向郭敏说道:“正所谓回头是岸,郭兄弟愿意……恩,弃恶从善……总是为时不晚,我早就听说了郭兄弟的经商手段,今后必然是要借重郭兄弟的能力,还望郭兄弟能够不吝赐教才是。”
郭敏稍稍犹豫了一下,却是说道:“小民跟随霍大学士抵达苏杭地区之后,最初时候只怕是无法全力为霍大学士做事,因为小民身上还有另一件赵阁臣特意交代的任务……实际上,赵阁臣会对小民另眼相看,也全是因为这项任务的缘故。”
“原来如此,不妨事不妨事!郭兄弟自然是要优先完成赵阁臣所特意交代的任务!”霍正源虽然心中好奇郭敏身上的任务,但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探究之意,只是摆手笑道。
但与此同时,霍正源则是暗暗想道:“郭敏当初所创办的‘四通船行’也是京城里有数的大商行,必然是拥有一些特别的人脉与消息渠道……看样子,赵阁臣愿意宽恕郭家一族,也不仅是为了改善声誉、以及爱惜郭敏的才干,还有可能是因为郭敏拿出了赵阁臣无法拒绝的报酬,郭敏身上的任务应该与他说服赵阁臣放过郭家的报酬有关,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东西……”
就这样,霍正源与赵俊臣派来的三位幕僚交谈几句之后,终于是不再耽搁时间,赶在晌午之前离开了城东驿站、向着通州方向而去。
*
这一天,许多事情都在同时发生,趁着京城各界的目光皆是集中于医学院的时候,许庆彦也在同时间展开了行动,出手清除那些传播谣言的女真奸细。
然而,误打误撞之下,许庆彦竟是发现了一件大机密!
那就是,在各派势力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德庆皇帝重建了大内行厂!
……
……
……
……
此时的京城西郊,某一处空旷院落之中,许庆彦靠坐在院前的一张太师椅上,他的身体与头部向左稍斜,左拳虚握轻撑脸颊,手肘则是支在椅子扶手上,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眉头也是轻轻皱着。
他身后的房间里,此刻却是动静不断,有棍棒抽打身体之后的骨裂声,有语气严厉的质问声,有挨打之际被捂住嘴巴的痛苦闷哼声,还有语气虚弱恐慌的求饶声。
很显然,房间里正在进行一场严刑逼供,而且规模不小。
但这一切动静,似乎都无法干扰许庆彦的思索,自从他坐在这里开始,就一直是静静思索着什么,就好似有一个影响深远的重要计划正在酝酿,又好似有一个关系未来的重要决定正在抉择——至于他身后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仿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实际上,许庆彦此刻的脑子里可谓是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计划需要他来制定,也没有任何决定需要他来抉择,他什么都没有想,就是单纯想要摆出这样一副姿态罢了。
简而言之,许庆彦如今只是在刻意模仿赵俊臣平日里的举止与神态,认为这样的举止与神态很有范,仅此而已。
事实上,近段时间以来,许庆彦只要是没有跟在赵俊臣的身边,每次与那些地位较低的外人进行接触之际,他总是会刻意模样赵俊臣的言谈举止。
在许庆彦的眼里,这种刻意模仿并没有任何丢脸,反而是他自身逐步成长的明证。
哪怕只是模仿到少爷的两三成手段,我许庆彦也算能是大明朝亿万百姓之中的难得人才了——这就是许庆彦的真实想法。
这一次,许庆彦独自负责处置那些传播谣言的女真奸细,自然也不会放过显摆自己“成长”的机会,依然是全力模仿赵俊臣。
最开始的时候,许庆彦也确实在强迫自己认真考虑一些事情,譬如“评书人行会”的今后扩张与运转、譬如朝廷百官提俸之事的造势宣传,又譬如说楚嘉怡最近一直都没有搭理他……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许庆彦终究不是赵俊臣,他尚还缺乏深入分析一件事情的能力,也无法保持长时间的专注思考,所以他很快就脑子空空了。
就这样,房间里的拷问足足是持续了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期间,许庆彦一直是刻意装出一副深思之态,还要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动作,不由是身体逐渐发麻,只觉得有些坚持不住。
“是不是应该换个动作了?恩,少爷他每次迟疑不定的时候,还会做出用手指捏眉心的动作,有时候也会身体前倾、双手交叉在一起托住下巴……”
而就在许庆彦这般思索之际,他身后房间之中的诸般动静已是渐渐停歇。
显然,这场拷问终于结束了。
注意到这般情况,许庆彦精神一振,暗暗想道:“终于结束了,让我等得好幸苦!”
然后,就见一名中年汉子推开房门快步走到许庆彦的面前,弯腰低声道:“许爷,对这些人的拷问都已经结束,他们也都已经招了。”
许庆彦则是摆出一副“回神”表情,眉头再次皱起,就好似被打断了思绪,然后就用一种风淡云轻的不经意语气,淡淡道:“这些人都是建州女真的奸细,也都是汉人的叛徒,天生的软骨头,他们受到拷问之后当然会招供,我反而是没想到像是他们这样的软骨头,竟然也能在你们的严刑拷打之下坚持半个时辰之久……马伯恩,是你的手段生疏了?还是你的帮众做事懈怠了?”
许庆彦这几句看似不经意间的感叹,却暗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鞭策之意,这般话术显然也是在刻意模仿赵俊臣。
不得不说,许庆彦长期跟随赵俊臣、接受赵俊臣的言传身教,此时虽是刻意模仿,但也算是有几分形似了。
向许庆彦禀报之人名叫马伯恩,数年前曾是顺天府的一名衙役,与许多官府衙役一样,此人乃是一个黑白通吃的人物,明面上是官府中人,但暗中则是京城内一群青皮的后台,平时不仅领着一份朝廷俸禄,还会收到一份青皮们的孝敬,颇是风光了一段时间。
然而,也许是得意忘形的缘故,马伯恩三年前无意间得罪了顺天府的上司,很快就被赶出了顺天府衙门,还险些吃了官司,经此一事之后马伯恩却是性子沉稳了许多,又因为他没有别的谋生手段,索性就领着曾经受他庇护的那群青皮整日在街头厮混、干一些不上台面的营生,也逐渐变成为了一个京城之中小有名气的帮众首领。
近年以来,赵俊臣的势力触角蔓延到了方方面面,不仅是暗中设法渗透官场、军队、内廷,就连三教九流也有涉及,市井街头的青皮帮众同样收买了一批,期间赵俊臣看重马伯恩相较于别的青皮还算是有些眼光手段,所以就把他收为己用,平日里为赵俊臣打探消息、做些见不得光的任务,。
这一次,许庆彦负责处置那些传播谣言的建州女真奸细,也就借用了马伯恩的帮派势力,不仅是因为马伯恩熟悉市井状况、能够无声无息的控制这些建州女真奸细,也是因为马伯恩衙役出身,精擅于刑讯手段。
然而,马伯恩竟是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时间才把这些建州女真奸细拷问完毕,害得许庆彦至今也是半边身体发麻,所以也就心中有些不满、趁机敲打了几句。
另一边,马伯恩却不知道许庆彦只是在模仿赵俊臣,如今听到许庆彦的敲打之言,只觉得许庆彦不愧是朝廷权臣的长随,果然是高深莫测,自然是不敢怠慢,连忙解释道:“还望许爷见谅,并不是小人手段生疏,也不是帮众们懈怠于事,但您也知道,小人与帮众们平日里总在京城地界厮混,这天子脚下可谓是权贵云集,也许只是一个看似寻常的买菜妇人,背后就能牵扯出某位勋贵或重臣,小人出于谨慎、一直都在叮嘱帮众们平日里做事务必要留有余地!
所以,许爷您别看小人手下这帮青皮看似是耀武扬威、凶神恶煞,但实际上他们平时极少对人动手,刚才对建州女真的奸细们用刑拷打之际也是很不习惯,花了很长时间才逐渐适应下了重手,也就被那些建州女真的奸细们小觑了,所以才耽误了时间。”
听到解释后,许庆彦转头仔细打量了马伯恩一眼,然后轻轻点头道:“你平日里能有这般谨慎,倒也是一件好事,怪不得我家阁臣会选择把你收为己用,我今天回去以后也会把你的表现详细告知于阁臣,想必我家阁臣听到禀报之后也会更加高看你一眼……现在嘛,就先不谈这些琐事了,你先说说,审问的结果如何?”
马伯恩连忙致谢道:“多谢许爷的恩情,您今后还有什么事,只需要通知小人一声就行,小人一定妥当办成……还望许爷得知,经过咱们的拷问之后,这些奸细已经把他们所能知道的消息尽数招了出来,但他们在建州女真的地位不高,所以能招供的情报也不多。
根据他们的供词,咱们目前已经把建州女真安排在京城境内的奸细尽数抓获,并无一人漏网,而这些建州女真的奸细潜伏于京城之中的任务,除了收集京城中枢的各类消息之外,也就是传播赵阁臣的相关谣言,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晓更多。”
许庆彦了然点头,道:“这些奸细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原本也不期望能审出更多情报,安排这场审问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
马伯恩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说道:“不过,根据他们的供词,倒是有三处值得留意的地方。”
“哪三处?直说就是。”
“其一,是安排这些奸细的人,名叫钱通,据说是建州女真大汗的心腹,年关之际建州女真派出使者队伍为陛下贺寿的领队就是此人,根据这些奸细的说法,建州女真今后还会派人联系他们,钱通也可能会亲自现身……您看咱们是不是要暗中安排一下,到时候布局把钱通也抓起来?”
许庆彦若有所思,点头道:“你的想法很好,这件事情就交给你来办,但这个钱通当初在陛下寿辰之际出尽了风头,陛下对他可谓是印象深刻,据说还是一个机敏谨慎之辈,你将来若是有机会抓他,就一定不能出纰漏,否则他必然会利用自己的身份惹出事端,到时候还需要阁臣亲自出面处理。”
马伯恩表情慎重的点头,然后又说道:“至于第二件事情,乃是小人审问之际无意间发现的消息,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用……那就是,这批建州女真奸细每个月领银子的地方,乃是‘荣发票号’,他们通过手中票据,每个月都能从‘荣发票号’领取二百两银子,而这个‘荣发票号’的幕后东家,乃是晋商之中举足轻重的陈公兴,据小人听说……这位陈大老板与赵阁臣之间也有关系!
说起来,建州女真的奸细从‘荣发票号’领银子的事情,本身也许只是正常情况,毕竟每天都有大量百姓拿着票据从各家票号拿银子,‘荣发票号’乃是一家大票行,经手生意也多,未必就知晓他们的身份与任务,但小人总觉得,这件事情若是深挖一下的话,只怕能查出更多事情。”
听到马伯恩的这般说法,许庆彦不由是面色一变,但很快就面现冷笑,道:“正常情况?‘荣发票号’不知情?怎么可能!对于这种事情,建州女真必然只会使用他们所能信任的票号,所以‘荣发票号’必然是深受建州女真的信任,双方关系也很可能是超乎想象的紧密!
晋商与建州女真之间,向来是有暗中勾结的情况,这也不算是什么秘密,赵阁臣这段时间以来交给了晋商诸多好处,就是希望他们把注意力转移到开发汉地诸省之上,不要再与建州女真继续勾结,但很显然他们依然是见利忘义、狗改不了吃屎!只可惜赵阁臣一向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当初阁臣他出手整顿徽商之际,可是有好几位富可敌国的徽商倒了大霉,相较而言晋商们则是要幸运得多,表面上一直都很配合阁臣,也一直都没有让阁臣抓到把柄,但这一次嘛……‘荣发票号’、陈公兴、建州女真……若是摸清楚了这三者的关系,也许就是少爷出手整顿晋商的一次机会!”
说到后面,许庆彦已经声音渐低、变成了喃喃自语。
另一边,马伯恩则是直起身子、目光放空,假装没有听到许庆彦的轻声自语——赵俊臣与晋商之间的明争暗斗,绝不是他能够参与进去的,这个时候马伯恩只希望自己越少知道消息就越好。
许庆彦瞥了一眼马伯恩,再次满意点头。
许庆彦这次会注意到“荣发票号”,全是因为马伯恩的缘故,若是赵俊臣接下来出手整治晋商的话,那么马伯恩就是事件起因,所以许庆彦并不担心马伯恩会向晋商们透露消息,他刚才的喃喃自语就是为了刻意让马伯恩听到。
正所谓“一手大棒、一手甜枣”,越是有能力有野心的人,就越是需要时不时的敲打,但敲打之后还要给他们一些好处,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忠心效力——这同样是许庆彦从赵俊臣身上学到的手段。
如今,马伯恩的表现让许庆彦高看一眼,认为值得一用,所以就刻意利用徽商与晋商的例子再次敲打了马伯恩。
眼见到马伯恩很是懂得进退,许庆彦又问道:“你能发现这般情报,赵阁臣必然会很高兴……你刚才说有三项情报值得注意,最后一项又是什么?”
马伯恩此刻的态度果然是愈发恭敬小心了,继续说道:“至于第三个消息,小人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在这批女真奸细之中,有一人叛逃建州女真之前,曾是京城中人,他的身份与小人相似,当初也是一群青皮的首领,因为失手伤人的事情被官府判去辽东服役,然后因为一场战事被建州女真所俘,从那以后就为建州女真做事……
按照他的说法,他如今不仅是建州女真的奸细,也同样是朝廷的探子,因为他返回京城之后,就设法联系了他当初的那帮青皮兄弟,却发现那些人如今都已经被朝廷的一个秘密衙门给暗中收编了,成为了那个秘密衙门的民间眼线,他的那帮青皮兄弟还邀请他一同加入,他出于两边下注的考虑也就同意了。”
“朝廷的秘密衙门?是哪个?东厂?西厂?锦衣卫?还是六扇门?”许庆彦再次皱眉问道。
马伯恩却是缓缓摇头,道:“都不是,是大内行厂!”
许庆彦终究是学识太浅,愈发疑惑的问道:“大内行厂?那是什么衙门?我怎么不知道?”
马伯恩乃是顺天府衙役出身,倒是有些见识,进一步解释道:“所谓‘厂卫’,其实就是‘三厂一卫’的简称,其中这个‘卫’字自然是指锦衣卫,而‘三厂’则分别是东厂、西厂、大内行厂,其中大内行厂又被称为‘內厂’!
当年司礼监太监刘瑾与东西二厂有矛盾,就在京师荣府旧仓地、也就是内廷四司之一的惜薪司另设大内行厂,可谓是自成系统,权责较之东西二厂还要更大许多,除了监察官民之外,就连东西二厂与锦衣卫也在內厂的监察之列,用刑也要更为酷烈!然而,大内行厂虽然权势极大,但它的存续时间却是极为短暂,正德年间刘瑾倒台后,大内行厂就与西厂一同被裁撤了!
去年年初之际,赵阁臣亲自出手重建西厂,一时间可谓是世人瞩目,大内行厂却是毫无消息,小人还以为这个机构已是再无重现天日的机会,但若是该名建州女真奸细的供词没有做假的话,那就代表着大内行厂如今已是在暗中完成重建了,但与当初西厂重建之际的大张旗鼓不同,內厂的重建竟是毫无声息,各方势力皆是没有收到相关消息!”
听完了马伯恩的解释之后,许庆彦立刻就意识到了这项情报的重要性。
误打误撞之下,他似乎发现了德庆皇帝的暗中布置!——能够悄无声息的重建內厂,拥有这种能力的人也唯有德庆皇帝而已!
想到这里,许庆彦就再也坐不住,迅速起身道:“这个消息极为重要,我必须立刻禀报于赵阁臣!”
说完,许庆彦就要迈步离开。
马伯恩则是紧跟几步问道:“许爷,这些建州女真的奸细应该如何处理?”
许庆彦没有任何犹豫,答道:“除了那名与內厂有关系的建州女真奸细,余者皆是杀了埋掉!”
马伯恩目光之中闪过一丝狠辣,点头道:“也好,趁机让兄弟们练练胆子,省得下次又要手软、让许爷看笑话。”
这一次,许庆彦却是没有回应马伯恩,只是快步离开了院子,迅速向着京城方向赶去。
*
却说,医学院的成立仪式结束之后,赵俊臣也很快就返回赵府,也及时收到了许庆彦的禀报。
对于钱通与陈公兴这二人,赵俊臣另有安排处置,并没有迅速做出反应,但对于內厂重建之事,赵俊臣却是无比重视。
于是,赵俊臣当即就传令他手中的几个情报机构,全力收集与內厂相关的消息。
赵俊臣原本还以为自己想要收集与內厂相关的消息必然是极为困难,却没想到这件事情竟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仅是两天时间之后,赵俊臣就已经收到了内厂重建的详细消息。
从某方面而言,內厂重建之事,之所以是没有引起朝野各大势力的注意,并不是因为內厂的存在有多么的隐蔽,只是因为內厂的目前实力实在是太弱了,弱到根本无法引起各派势力的注意。
毕竟,內厂目前只是初建阶段,而且德庆皇帝重建內厂之际,竟是想要瞒过外朝与内廷的所有人,动作也是极其轻微,投射的力量与资源也是极小,再加上德庆皇帝在这件事情上很罕见的表现出极大耐心,并没有要求內厂迅速发挥作用,反而是耐心等着內厂逐渐壮大实力,这也就让內厂重建之后不仅是力量极弱,活动也是极少,所以才避开了各派势力的眼线。
然而,內厂的实力虽然极弱,但以德庆皇帝向来是急功近利的性子,竟是对內厂投入了如此之多的耐心,这般现象本身就意味着內厂的重要性!
尤其是大內行厂的现任厂督——也就是在德庆皇帝的授命之下,全权负责大內行厂重建事宜之人——更是身份敏感,让赵俊臣不得不倍加谨慎!
……
……
……
……
“李纯臣……近段时间以来,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到他的名字了!……而且,每次听到这个名字,都意味着不是什么好消息……
前些天听到他的名字,还是李如安窥探了德庆皇帝的御书房密匣之后,发现这个李纯臣曾是暗地里弹劾我在督建行宫期间弄虚作假、挪用专银的事情……”
喃喃自语之间,赵俊臣的表情有些阴鸷,心中暗暗回想着李纯臣的过往经历。
赵俊臣第一次见到李纯臣,还是去年会试之后、殿试之前的那段时间,李纯臣当时名列会试第四名,仅次于周尚景之孙周素文、江南才子赵山才、以及赵俊臣全力扶持的“赵党”新生代曾炜这三人,足以证明此人的才华不凡,若是换一届会试参加的话,说不定还能名列榜首。
而且,李纯臣那时候就与赵俊臣一样,同样是敏锐察觉到了肖文轩身上的潜力与可能性,趁着肖文轩落榜之际竟是想要把他收为己用,若不是赵俊臣抢先出手,肖文轩如今说不定就要变成李纯臣的幕僚了。
仅是这一点,就能看出李纯臣的眼光不凡、以及野心勃勃——若无眼光,他就无法察觉肖文轩的潜力;若无野心,他也不会在自己还只是一名准进士的时候,就提前收买人心、积蓄实力。
随后,李纯臣在殿试期间,更是发表了一篇让朝野各方皆是侧目的文章——《悬剑论》!
概括而言,《悬剑论》主要是阐述朝廷“密疏制度”的今后改革方向,总计有三个方面:其一,朝廷应该降低官员们向皇帝呈奏密疏的门槛,扩大有资格向皇帝呈奏密疏的官员范围;其二,官员们的密疏不再是通过通政司转呈,而是直接呈给皇帝,减少泄密风险;其三,从前朝廷官员若是以密疏方式弹劾同僚的话,就必须要寻到真凭实据才行,但今后应该是奉行“风闻言事”的原则,不必再是强求真凭实据,只需要听到一些风声就可以呈交密疏。
按照李纯臣的说法,若是朝廷依照此策而行,就相当于百官头顶之上皆是悬着一柄锋利宝剑,也就能让百官们人人自危、再也不敢违抗朝廷法纪!
这篇《悬剑论》一经公布之后,顿时就引起了满朝哗然,所有大臣皆是竭力反对!
毕竟,德庆皇帝若是依照《悬剑论》的策略而行,就必然会出现“谁人背后不参人、谁人名下无人参”的局面,百官们在皇帝面前也就再无任何隐秘可言,臣权亦是再也无法与皇权相抗衡,所有臣子都将会变成皇帝眼中的俎上鱼肉。
最终,因为百官们的极力反对,德庆皇帝对于李纯臣与《悬剑论》这二者皆是做了冷处理,不仅是降低了李纯臣的殿试名次,随后也没有再次讨论过《悬剑论》的观点。
然而,这篇《悬剑论》无疑是德庆皇帝进一步扩大皇权的最佳手段,他又岂能轻易放弃?
殿试结束之后,德庆皇帝就把李纯臣任命为通政司从七品经历,显然是想要让李纯臣提前熟悉朝廷奏疏的呈转流程,为他后续的计划做铺垫。
与此同时,李纯臣因为这篇《悬剑论》的缘故,自从进入官场之后就一直是饱受排挤与打压,但这个人心机极深、善于隐忍,竟是一直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之意,平日里做事之际也是极为低调,从来都不让人抓到破绽,显然是在静候着自己的崛起时机!
又等到最近半年,德庆皇帝眼看着风头已经过去,却是屡次的秘密召见李纯臣相谈,显然是图谋不小。
对于这般情况,不论是赵俊臣还是周尚景,皆是极为关注、心存忌惮!
然而,李纯臣实在是太低调了,赵俊臣虽然一直都有派人盯着他,但一直都没有收到任何有用的消息,长期的毫无收获亦是让赵俊臣的耳目们心生懈怠,再加上李纯臣本人也是行事谨慎,竟是险些错过了一项极为关键的情报!
那就是——李纯臣在德庆皇帝的授意下,竟已是暗中重建了当初权倾一时的大内行厂,而他本人更是大内行厂的现任厂督!
*
赵府书房之中,向赵俊臣禀报相关情报之人乃是张玉儿。
此时,听到赵俊臣的喃喃自语之后,张玉儿也是柳眉轻蹙,轻声道:“是啊,感觉这个李纯臣每次出现,或多或少都会给老爷带来麻烦,不论是那篇《悬剑论》,还是上次的密疏弹劾,又或是这次的內厂秘密重建,皆是对老爷颇有威胁,难道说这个人是在刻意与老爷为难吗?”
说话间,张玉儿依然是轻声细语,但她的眸子里则是闪烁着凌冽杀机。
不知不觉间,这个李纯臣的威胁已是愈发不容忽视了,看似是做事低调、不声不响,但每一次表现都是令人忌惮,谁也不知道他今后还会搞出什么事情。
在张玉儿看来,像是这种不稳定因素还是尽早铲除较好!
赵俊臣则是缓缓摇头,道:“据我观察,此人说是志向远大也好,说是一心钻营也罢,只怕是在很早之前就已是立志要位极人臣,也为自己规划好了一切,更还是处心积虑、不折手段……所以,他未必是刻意针对我,我在他的眼中应该只是一块碍眼的挡路石头罢了!”
“把老爷视为挡路石?他也配?”
说话间,张玉儿眸子里的杀气更重了。
赵俊臣侧头看了张玉儿一眼,警告道:“这个李纯臣目前看似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从七品官员,但暗中已是被陛下任命为內厂厂督,在陛下心里的份量颇重,你可不要轻举妄动!目前正是咱们几项计划的关键时期,最好不要引起陛下的激烈反应,否则就必然会产生大量变数!”
这段时间以来,方茹已是专注于安胎养体,也把她手里的各支力量逐步转交给了张玉儿,所以张玉儿如今所掌控的力量颇是不弱。
与此同时,李纯臣目前虽然已是內厂厂督,但明面上的身份依然还只是一名寻常朝廷低阶官员罢了,身边的护卫力量近乎于无。
所以,张玉儿若是想要暗中除掉李纯臣,也并非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听到赵俊臣的警告之后,张玉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叹道:“好吧,玉儿听老爷吩咐就是。”
赵俊臣轻轻摇头,却又面现赞叹,继续道:“更何况,你也不要小觑了这个李纯臣,在我眼里,此人的心机手段在朝廷的年轻一代之中堪称是最强之人,较之周尚景的嫡孙周素文还要稳胜一筹,即使是赵山才死而复生,虽是精于权谋、智计百出,但他善于谋人不善谋己,也不似这个李纯臣一般长于隐忍,也未必就能强得过他……至于我门下的那几位年轻人,目前也只是堪堪够用罢了,更是要差之远矣。”
张玉儿则是不服气的问道:“年轻一代最强?较之七皇子朱和坚呢?”
赵俊臣再次摇头:“七皇子朱和坚的长处在于狠辣、谨慎、隐忍,这也是他最难对付的地方……然而,等他真正成为储君之后,是否还能保持这些优点?我却是深表怀疑!当然,从目前而言,朱和坚并不弱于李纯臣,但从长远来看,除非是朱和坚顺利继承大统,否则只怕是未必能强过李纯臣。”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评价,张玉儿不由一愣,她多年以来一直都活在朱和坚的阴影下,还险些被朱和坚害死,对于朱和坚一直是心存畏惧,在她的想法里朱和坚绝对是朝廷年轻一代的顶尖人物,就算是庙堂里那几位老家伙也未必能压得过他,却没想到赵俊臣对于李纯臣的评价竟是如此之高,还要隐隐更强于朱和坚。
如此一来,张玉儿愈发是不敢忽视李纯臣的威胁,暗暗下定决心要加派力量盯紧此人。
与此同时,张玉儿的明眸转动之间,却又忽是掩口而笑,娇声道:“但玉儿依然觉得,这个李纯臣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算是朝廷年轻一代的最强之人,相较于那位真正的最强年轻一代,他可差远了,简直是云泥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听到张玉儿的这般说法,赵俊臣先是一愣,但当他注意到张玉儿紧紧盯着自己面庞的剪水双瞳,顿时就明白了张玉儿的意思,也忍不住哈哈一笑,道:“哦,对了!仅看年岁的话,我也能算是朝廷的年轻一代……整日里与德庆皇帝、周尚景他们勾心斗角,却是下意识里把自己归于老一辈了!”
就这样,两人笑着相互打趣了几句,却又很快就话归正题。
张玉儿依然是娇声细语,但表情已是恢复了严肃,继续向赵俊臣禀报着与內厂有关的消息:“根据目前的情报来看,內厂的实力颇是嬴弱,核心成员大约只有十余人,皆是李纯臣亲自招募而来,也皆是地位不高,大多是外朝与内廷之中不得志的人,外围成员也只有数百,大多是民间的三教九流之辈……
值得注意的是,李纯臣重建內厂的时候完全绕开了内廷,也一直都没有借用东西二厂与锦衣卫的力量,所以东西二厂与锦衣卫对于內厂重建之事至始至终都不知情,从这方面而言,內厂甚至不能算是隶属于内廷的机构,也正因为如此,內厂的势力影响也就迟迟不能扩大……
但万事有利就有弊,內厂重建之际完全抛开内廷的力量,这也就让內厂的存在与运转完全不会受到内廷的渗透与影响,可谓是完全独立、自成系统!而且內厂每次招募新的核心成员,都需要经过李纯臣的亲自考核,唯有完全可信之人才能加入內厂的核心、知晓內厂的部分机密,所以內厂重建之事也就极为隐蔽,也完全瞒过了各大派系的耳目!
这一次,若不是许庆彦误打误撞之下,发现了那名与內厂有联系的建州女真奸细,又若不是內厂想要趁机在建州女真内部安插一名双面间谍,所以才冒险向此人透露了內厂的存在,咱们对于內厂重建之事只怕是依然要瞒在鼓里!
但即使如此,哪怕是內厂的实力不强,咱们也提前知晓了內厂的存在,但因为內厂的日常活动太过隐蔽的缘故,极是难以渗透,咱们目前也只能收集到一些明面上的情报,对于內厂的核心机密——尤其是內厂的重建原因、权责范围、针对目标等等,依然是完全没有头绪。”
向赵俊臣介绍完了內厂的相关情报之后,张玉儿的柳眉愈发紧蹙,只觉得这个內厂就像是一个缩头王八一般,让人无处下手。
另一边,赵俊臣也是表情凝重,喃喃道:“內厂的重建原因、权责范围、针对目标……是啊,这些事情若是搞不清楚,实在是让人寝食难安!”
张玉儿心中担忧,忍不住问道:“老爷,你说陛下他这次重建內厂,该不会是为了针对咱们吧?难道是咱们的某项计划被陛下察觉到了?”
赵俊臣则是直接摇头,道:“若是陛下他察觉到了咱们的某项计划,根本不会是重建一个暂时还是嬴弱不堪重用的內厂针对咱们,也根本不会隐忍,而是直接调用禁军封城、派出锦衣卫抓入就行了……以咱们目前的力量,还根本不足以对抗陛下的掀桌子手段!”
问答之间,赵俊臣的思路也随之清明了许多,喃喃反问道:“玉儿,你说陛下他为何会授命李纯臣这个人重建內厂、担任厂督?重建內厂之际又为何要刻意绕开外朝与内廷的所有支持,宁肯是忍受內厂实力的暂时嬴弱、不堪重用,也一定要保持內厂的独立性?”
张玉儿沉思片刻后,答道:“虽然当年刘瑾建立內厂之后,內厂隶属于内廷,但如今內厂却与内廷并没有太多关系,再加上陛下他当初也曾授命老爷重建西厂,如今再是安排一个外朝臣子重建內厂也不是一件特别意外的事情,毕竟陛下他对于内廷众太监的能力一直都不放心……
只不过,陛下当初授旨老爷重建西厂,一方面因为老爷乃是朝廷重臣,拥有足够的声望与能力,另一方面也是不安好心,想要让老爷与厂卫扯上关系、进一步败坏老爷的声誉……但如今的李纯臣却是与老爷当初的情况不同,他的官职极低,并没有足够的威望,陛下也没必要败坏他的声誉,所以……是因为他身上没有任何派系背景,不会受到朝中几位权臣的影响,当初还曾发表过一篇《悬剑论》的缘故?
难道说,陛下他终于是按耐不住,打算根据那篇《悬剑论》改革朝廷的密疏制度了?而內厂就将会是今后负责接收与转呈朝廷密疏的机构?这就是內厂的成立原因?”
赵俊臣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道:“你的想法很有可能,但內厂的重建原因绝不会只是这般简单!
只看內厂重建之后,就迅速在民间招募三教九流充做眼线,甚至还想要在建州女真内部安插一名双面间谍,就知道它与东、西二厂一样,同样会是一个情报机构!
更何况,若它只是一个纯粹的处理朝廷密疏的机构,也完全没必要搞得如此隐蔽、又像是如今这般极力寻求独立性!
依我的看法,內厂必然是担负着监督内廷之权,否则它成立之初就不会刻意绕开内廷的帮助,这明显就是针对内廷的意思!所以,內厂的重建原因、权责范围、针对目标,大概率不是咱们,而是内廷!”
“内廷?怎么可能?”张玉儿低声轻呼、双眸睁大,只觉得不可思议。
赵俊臣却是再次反问道:“如何不可能?玉儿,你以为陛下他信任东、西二厂吗?”
张玉儿立刻摇头,道:“东厂成立时间太久了,可谓是暮气沉沉、积弊无数,近年来接连搞砸了太多事情,也受到陛下的数次整顿,显然是不被信任,所以陛下他去年才会重建西厂,但没想到老爷的能力手段太强,西厂重建之后很快就屡屡建功,声势迅速逼近东厂,陛下他忌惮老爷对西厂掌控太深,所以没多久就让老爷卸下了西厂厂督的职位,但西厂终究是留下了老爷的影响力,再加上老爷离开之后西厂的表现也只是寻常,所以陛下他也同样不再信任西厂!”
赵俊臣点了点头,道:“这大概就是陛下他重建內厂的初因之一了……我再问你,七皇子朱和坚多年以来一直都在暗中渗透内廷各衙门,你觉得以陛下的敏锐与多疑,当真是毫无察觉吗?”
张玉儿悚然一惊,但很快就显出开心笑靥,摇头道:“咱们这位陛下可不好糊弄,虽然偶尔会被人算计几次,但那也只是因为他傲慢轻敌、而且输得起的缘故,以他的政治敏感以及多疑心性,随着七皇子朱和坚渗透内廷越深,他察觉到这般情况的可能性也就越大,绝无可能毫无警觉!”
赵俊臣再次点头,悠悠道:“若是陛下他隐约间已是察觉到了内廷势力被人渗透的事情,再加上东、西二厂的不堪重用,那么陛下他为何会暗中重建內厂、且又在內厂重建之际刻意绕开内廷势力、极力寻求內厂的独立性、更还选择李纯臣这样一个与朝廷各派势力皆是毫无关系之人担任厂督,这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也许,內厂今后将会负责处理朝廷密疏,但这件事情的阻力极大,必然是今后的事情,而內厂的目前目标,十有六七是为了调查清楚内廷受到渗透的事情!
所以,咱们目前还不必因为內厂重建之事太过紧张……这个时候真正应该紧张的人,应该是七皇子朱和坚!”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张玉儿愈发兴奋了起来。
见到七皇子朱和坚倒霉,对于张玉儿而言无疑是一场美味盛宴!
“老爷你说,朱和坚他是否知晓內厂重建的事情?”
赵俊臣考虑了一下,摇头道:“大概率不知道,陛下这次重建西厂刻意绕开了朝廷内外的所有势力,而朱和坚的势力目前已是与我、还有周首辅三人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再加上陛下的多疑谨慎,只怕也同样会瞒着朱和坚!”
张玉儿的眸子里闪烁着亮光,又问道:“这么说,朱和坚要倒霉了?”
赵俊臣再次摇头,失笑道:“內厂的实力太弱了,目前更还在起步阶段,哪有那么容易调查到朱和坚身上?……更何况,对于朱和坚的狼子野心,固然是迟早都要让德庆皇帝知晓,但这个时机应该由咱们亲手掌握,不能让內厂打乱了咱们的步骤!”
说到这里,赵俊臣再次抬头看着张玉儿,问道:“你是从七皇子朱和坚那边叛逃到我这里的,那你在叛逃之前,否则在他那边留下一些布置?”
张玉儿点了点头,道:“有几个人还在受我控制,但他们属于七皇子势力的边缘人物,无法做太多事情。”
赵俊臣突然一笑,道:“也不必他们做太多事情……你刚才不是好奇李纯臣与朱和坚这二人的心机手段究竟谁强谁弱吗?这就是一个机会!你安排一下,让七皇子他‘无意间’知晓內厂的重建与重建原因,接下来咱们看戏就好!
內厂的重建原因大概率不是针对咱们,但考虑到这个衙门今后也许还会负责推行朝廷密疏政策的改革,终究是一个隐患,让朱和坚与李纯臣二人相互争斗一番也是好事,无论谁赢谁输,咱们都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听到赵俊臣的计划,张玉儿愈发是笑靥如花,打趣道:“玉儿刚才就说吧,这满朝上下的年轻一代,相较于老爷皆是云泥之别!李纯臣与朱和坚二人虽是不可小觑,但也只能被老爷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不自知!”
赵俊臣笑了笑,并未回应张玉儿的夸赞,只是继续说道:“不过,这个李纯臣,也确实是需要进一步重视!他踏入仕途至今也只有一年时间,但已经在暗中成为了內厂厂督,这般晋升速度较之我当年还要更强一筹,今后也许还会更进一步,必须要赶在他彻底崛起之前、试探出他的真实秉性、思维方式……说起来,我记得李纯臣的父亲乃是徽浙境内的一位巨贾,对吧?”
向赵俊臣禀报消息之前,张玉儿已经查清楚了李纯臣的具体情况,立刻点头道:“他的父亲名叫李泽广,在徽浙商贾之中还算是实力不错,而且这个人做事很是谨慎,当初老爷您出手整治那些违法走私、且又不愿意加入‘联合船行’的徽浙商贾之际,总计是收集到了八十二名走私商人的罪证情报,但最终只抓捕了其中八十一名走私商人,余下那人就是李泽广,因为与他有关的诸般罪证皆是不够确凿,想要定罪也有些麻烦,所以就让他逃过一劫!”
“也就是说,这个李泽广虽是徽浙商人,但至始至终都没有加入‘联合船行’?”
“正是如此,应该是想要刻意与老爷撇清关系的缘故,如今李泽广的商行在‘联合船行’的挤压之下,可谓是日渐衰弱,已是逐步的放弃航运与走私生意了。”
赵俊臣沉吟片刻后,吩咐道:“派人通知‘联合船行’一声,今后还要进一步针对李泽广的生意,我给他们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李泽广的全部生意必须要尽数破产,最好还能让李家欠下巨债!李纯臣终究是內厂厂督,他是有能力帮助李家的,所以我想要看看他到时候的选择,究竟是放任不管任由家族破落,还是利用內厂权力出手维护?又或者……他会求到我这里?”
……
……
……
……
就在赵俊臣根据內厂重建之事制订了新计划的同时,赵俊臣的其余几项计划也皆是没有停下脚步,依然是同步推进。
譬如说,“南海三圣”的正式面世。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位中间人,让他“偶然间”发现“同济庙”一直都在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事情,然后再把这件事情禀报于德庆皇帝。
而赵俊臣所选定的这位“中间人”,则是内廷第二号人物、御马监大太监徐盛。
这一天,内廷御马监衙门之中,徐盛正在热情招待来访的御书房管事太监李如安。
在内廷之中,御书房管事太监的地位很特殊,虽是品阶较低、权力不大,但每天都有机会陪伴圣驾,也许无意间的一句话就会影响到皇帝心意,可谓是至关紧要、举足轻重。
而现任的御书房管事太监李如安,乃是德庆皇帝近年来最为满意的一任御书房管事太监,还拥有着陕甘三边的赫赫军功,让徐盛更是不敢小觑。
更何况,李如安担任御书房管事太监之前,就曾在御马监呆过一段时间,乃是徐盛的亲信,他能够担任御书房管事太监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徐盛的引荐,与徐盛之间可谓是关系紧密、休戚与共,如今他成为御书房太监之后也依旧没有忘本,经常拜访徐盛请教事情,态度也依然谦逊谨慎,这般姿态亦是让徐盛愈发满意,只觉得李如安此人值得自己推心置腹,御马监的事情也从来都不会瞒着李如安,甚至还暗暗考虑着今后让李如安接任自己的位置。
今天李如安再次来访,徐盛也是亲自出门相迎,笑嘻嘻的把李如安请到了御马监衙门大堂,态度颇是亲近。
“如安啊,你今天为何有闲暇来御马监窜门啊?不用留在御书房陪伴圣驾?”
两人落座之后,徐盛一边饮茶一边询问,态度很是随意。
李如安笑着解释道:“近些日子以来,朝廷没有太多重要政务,陛下他留在御书房的时间也不长,今天也是这般,陛下只是稍稍处理了几份奏疏之后,就离开御书房去后宫了。”
徐盛的眉头一挑,放下手中茶盏、脸上笑意莫名,饶有兴趣的问道:“陛下今天还是去了惠妃那里?”
李如安点头道:“徐督睿智,陛下今天依然是去了惠妃那里……算起来,最近这五天时间,陛下已是第三次去惠妃那里了!”
徐盛的脸上笑意愈发是意味不明,点头道:“这样的话,惠妃眼下只怕是快要气疯了,最好是叮嘱一下尚宫局的宫女们,最近千万不要触碰惠妃的霉头,否则必然是没有好果子吃,惠妃她不敢向陛下撒泼,赵阁臣那边也不愿意为她出头,但以她的宫中地位,拿咱们这些可怜人撒气还是没有顾忌的。”
李如安深表认同、连连点头,然后就开口夸赞徐盛“宅心仁厚”、“体恤下属”,让徐盛愈发是眉开眼笑。
所谓惠妃,就是赵俊臣的族妹赵颖儿,按理说德庆皇帝近段时间频频前去她的宫中就寝,对于她这样的宫中妃嫔而言无疑是一件值得夸耀之事,但这次的情况却是有些不同。
自从除夕夜那晚,德庆皇帝趁着醉意强行宠幸了赵颖儿的侍女张招娣之后,对于张招娣的宠爱与迷恋,也就愈发是不可收拾!
这段时间以来,德庆皇帝每次前往赵颖儿的宫中就寝,与德庆皇帝同床之人都是张招娣、而不是赵颖儿,每次德庆皇帝宠幸张招娣的时候,赵颖儿都只能躲在侧室咬牙切齿、默默流泪,却又无可奈何。
赵颖儿唯一的依仗,就是她有一位权臣族兄赵俊臣,但在这件事情上,赵俊臣却是完全不愿意为她出头,还派人向她送去口信,劝她“贤惠大度”一些。
这样一来,德庆皇帝频频前往赵颖儿宫中就寝一事,对于赵颖儿而言也就完全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反而是莫大的羞辱,也难怪徐盛会认为赵颖儿如今已是快要“气疯了”,随时会拿宫女太监们撒气。
受到李如安的称赞之后,徐盛有心卖弄见识,又说道:“其实啊,也难怪陛下会格外宠爱张招娣,以陛下的性子,一直是倾向于那种温柔顺服的女子,而目前的后宫之中,几位重要妃嫔却皆不是这般性子!
皇后她老人家……说句冒犯的话……早已是人老珠黄、每天只知道吃斋念佛不问外事,可谓是毫无情趣;萧贵妃虽是母凭子贵,但她性格过于强势、最近还因为储君废立的事情与陛下闹别扭,让陛下烦不胜烦;淑妃张佳敏虽然受宠,但咱们都能看得出来,她本质上依然是一位精于算计的女子,虽然在陛下面前伪装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但相较于张招娣这种天性使然的温顺性格,依然是存在许多差别;至于惠妃赵颖儿就更别说了,简直就是泼辣妄为,也难怪陛下不喜欢她,若不是她有一位外朝权臣的族兄,恐怕早就被陛下打进冷宫了!
这样一来,这个张招娣的出现,自然是让陛下眼前一亮、格外喜爱……依咱家看呐,张招娣只怕是很快就要离开惠妃的寝宫、被陛下册封妃嫔了。”
说到这里,徐盛哈哈一笑,又补充道:“按理说,咱家身为仆婢,是没资格评点宫中妃嫔的,所以这些话咱家也就与你一说,如安你可千万不要传扬出去,否则咱家也没好果子吃。”
李如安也是一笑,连连点头道:“徐督睿智,一眼就看透了本质,晚辈听到徐督的点拨之后也是受益匪浅,这些话只限于徐督与晚辈二人知晓,晚辈自然是不敢传扬……只不过,对于陛下近段时间频频前往惠妃宫中就寝的事情,晚辈心中还另有一番见解,也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不对,还望徐督能够指教一二。”
徐盛依然是饶有兴致,问道:“哦?如安一向是见识非凡,你对此有何见解?快说来听听。”
李如安微微垂头,道:“说起来,陛下他早已是过了知天命的岁数,寻常人到了这般岁数,对于床第之间的事情也早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人与人的体质是截然不同的,咱们的陛下如今依然是龙虎精神、丝毫无碍,完全不逊于许多壮年男子……也就是说,陛下他的体力精神,目前依然是春秋鼎盛,以陛下的目前状态来看,他至少还能亲政十余年时间……所以啊,咱们伺候陛下的日子,今后还长着呢。”
听到李如安的这般说法,徐盛不由是陷入了沉思,只觉得李如安的这一番话另有深意。
片刻后,徐盛抬头看着李如安,直接问道:“你的意思是……咱们目前还不能太早站队七皇子?”
李如安小心翼翼的解释道:“前些日子,晚辈在司礼监掌印吴信泉的引见下,曾与七皇子殿下密谈了一番,七皇子殿下待晚辈颇是亲切,这般态度与陛下、太子二人截然不同,所以晚辈当然能理解内廷各衙门的倾向,也同样是认为七皇子殿下继承皇位对咱们最为有利……
但晚辈只是觉得,若是陛下他还会长期亲政的话,这十余年时间里的变数太多了,咱们就算是要提前押宝下注,也不能倾家荡产啊,最好还是保留一些本钱,今后若是出现了万一变数,也有机会翻本。”
顿了顿后,就像是刚才的徐盛一般,李如安又补充道:“当然,这些话本不该是晚辈来说,也就是晚辈完全信任徐督、把徐督视为师长,所以才敢说出这些心里话,还望徐督您听后一笑就好,可千万不要外传,否则晚辈必然就要遭到七皇子殿下的厌弃了。”
徐盛确实是把李如安视为心腹,这个时候也完全不见怪,反而是面现沉思,摆手道:“放心吧,这是你我二人推心置腹的私语,咱家自然不会外传!然而,内廷的目前态度你也明白,咱家虽是御马监掌印太监,但有些事情也只能随波逐流、不能自主……不过,你的这些话也确实有道理,且容咱家这些日子仔细想想……”
说完,徐盛继续是沉吟不语,显然是李如安的这一番话让他有些触动。
对于徐盛这样的大太监而言,在宫中见惯了世事变幻无常,故而是习惯于追求短期利益,如今听到李如安的提醒之后,想到自己暗中投靠七皇子朱和坚的事情,本质上竟是一场风险较大、且还要等待至少十余年时间才能收获回报的押注,一时间也认为自己的投资、风险、以及回报不成正比,应该更为谨慎一些。
眼见到两人间的谈话气氛陷入了沉默,李如安眼睛一转,却是趁着徐盛专注思索此事、无暇分心考虑更多事情之际,又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晚辈想要请徐督帮忙。”
“哦?还有什么事情?你我不是外人,明说就是。”徐盛心不在焉的反问道。
李如安缓缓道:“这段时间以来,陛下一直都在专注于整顿陕甘官场,想要彻底拔除赵阁臣的影响力,厂卫们也在陛下的授意下配合梁辅臣频频活动!时至今日,已是颇有成效,逐渐清理了那些与赵俊臣关系紧密的地方官府文官,或是调任闲职、或是定罪罢官……而陛下他接下来的目标,就是继续拔除赵阁臣在陕甘边军之中的影响力,而咱们御马监到时候也要出一份力,是否如此?”
徐盛回过神来,点头道:“正是如此,咱们御马监一向是负责辅佐陛下监督军队,每当是军中发生变故,咱们都会派出监军太监,这一次也不例外!
咱家已经收到陛下的圣旨,让御马监派出几位忠心可靠的监军太监再次前往陕甘三边,协助梁辅臣整顿陕甘各军,务必要一举拔除赵俊臣在陕甘边军的影响力……只不过,陕甘边军刚刚是击败了蒙古联军、还顺势收复了河套地区,无论兵将皆是正值骄横,这件事情想要办妥可不容易,稍有不慎就会激发兵变,西北边疆的大好局势说不定也会毁于一旦,到时候御马监也要背锅,咱家这些天正因为这件事情发愁呢。”
李如安同样是表情为难,说道:“就是这件事情,晚辈正想要向徐督求助!事情是这样的,徐督您也知道,晚辈当初也以监军身份参加了陕甘战事,亦是趁机在陕甘边军之中建立了一些人脉,颇是收买了几位中层军官作为心腹……徐督您看,咱们御马监整顿陕甘边军的时候,能否刻意避开这几人、避免他们受到无辜牵连?”
听到李如安的请求,徐盛不仅没有感到为难,反而是精神一振,抚掌道:“哈哈,当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如安你在陕甘边军之中有心腹的事情,为何不早说?
若是有了这些人的协助,御马监整顿边军之际完全可以使用分化拉拢之策,正所谓手里有兵、心中不慌,只要有一部分实权武官愿意为御马监的监军太监保驾护航,即使是发生了兵营哗变之事,也完全可以迅速镇压,到时候咱们御马监不仅无过,还能功绩更重!”
顿了顿后,徐盛竟是开口催促道:“你在陕甘边军之中的心腹,究竟有哪些人?尽快写一份名单交给咱家!”
李如安也是早有准备,当即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名单交给了徐盛。
徐盛展开名单一看,却见名单之中全是一些没听说过的名字,譬如说固原镇北路守备官刘蛮牛、榆林镇南路临河千户官李丕、固原军镇北路千户官聂成等等。
这些人的官职,可谓是不高不低,在他们自己的防区内自然是说一不二的实权人物,说是土皇帝也不过分,但若是放在朝廷中枢的眼中也不过是阿猫阿狗一般的人物。
但也正因为如此,徐盛反而是格外满意,这些人的官职不高、御马监庇护他们也不会引起朝廷的关注,但他们的手里皆有实权、可堪一用,足以协助御马监办成许多事情,可谓是稳赚不赔。
于是,徐盛也没有任何怀疑,当即就把这份名单收入怀中,冲着李如安点头笑道:“很好,这些人物正好合用,放心吧,咱家一定会叮嘱那几位监军太监格外照顾他们,但你也要给他们送去一个口信,让他们积极配合御马监的监军太监做事!等到大事已成,他们不仅不会受到牵连,说不定还能趁机升官发财呢!”
李如安也是笑着点头,道:“这些人能对徐督有所帮助,自然是最好不过,还望徐督放心,我回去之后就给他们送一封密信,让他们全力配合御马监做事。”
说话之际,李如安表面上是微笑不断,但心中则是充满了冰冷算计,暗暗想道:“今天来见徐盛的三项目标,如今已是完成了两项,首先是逐步动摇御马监对朱和坚的支持立场,其次是利用御马监庇护赵俊臣的军中亲信……这样一来,也就只剩下最后一项目标了……算一算时间,也该传来消息了。”
而就在李如安暗思之际,就见到一名御马监的小宦官匆匆跑进房间,奔到徐盛的身边,就要附在徐盛耳边说话。
然而,徐盛转目看了李如安一眼之后,却是表情一寒,道:“有什么话直接说就好,如安乃是本督最为信任之人,任何事情都不必瞒着他。”
听到徐盛的训斥,小宦官也不再有任何犹豫,直接禀报道:“徐督,刚刚收到消息,咱们已经寻到了‘南海三圣’的踪迹!”
“你说什么!”徐盛霍然起身,大声问道:“寻到了‘南海三圣’的踪迹?在哪里?从何处寻到的?”
年关寿辰之后,德庆皇帝对于“南海三圣”这位神仙可谓是异常痴迷,一心想要寻访这位神仙的踪迹,但偏偏无论是各派典籍还是民间传说,皆是没有关于“南海三圣”的任何记载,让这位神仙愈发是显得神秘不凡,德庆皇帝寻访“南海三圣”的心情也是愈发急迫。
对于这般情况,内廷各位大太监皆是心知肚明,也皆是清楚这般情况下不论是谁寻到了“南海三圣”的消息都是大功一件,于是纷纷发动自己的情报机构寻找线索,徐盛当然也不例外。
只不过,徐盛原本还算冷静,只觉得这件事情的希望不大,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还真是中了头筹,一时间不由是大为兴奋。
小宦官答道:“首先探听到消息的人,并不是咱们在宫外的眼线,也不是西厂的探子,而是宫里的一位底层老宦官,平日里只负责清扫宫中道路,并不显眼,但他却是‘同济庙’的信徒,每次休假都会去‘同济庙’上香拜神……他昨天去‘同济庙’拜神的时候,却无意间听说,‘同济庙’的某处隐蔽神殿之中供奉着一位来历神秘的仙人,那位仙人的仙号就是‘南海三圣’,他又想到咱们正在收集相关消息,就立刻禀报了上来。”
“同济庙?我也听说过这家庙宇,好似宫中有许多底层宦官皆是这家庙宇的信徒,这家庙宇的教义颇是不伦不类,竟是同时间供奉各派神佛,但如今细细想来,却又与‘南海三圣’兼得儒、释、道三家之长的传说颇为吻合……难道这两者真有关系?”
喃喃自语之间,徐盛再也坐不住,当即是迈步向外走去,道:“不行,这件事情我必须要尽快禀报陛下,可不能让人抢了头功!”
“徐督且慢!”
就在此时,李如安突然起身说道。
徐盛转身问道:“如安,你为何拦我?这件事情可慢不得,一旦是让吴信泉他们抢了头功,咱们御马监的风头就要再次被司礼监给压下去了!”
李如安则是摇头道:“徐督,这项消息目前还不知是真是假,一旦是传言有误闹了乌龙,让陛下他空欢喜一场,咱们就不是有功,而是有过啊!依我来看,徐督不必是急切禀报陛下,还是亲自前往‘同济庙’一趟、也亲眼确认消息为好!”
说完,李如安又转头看向那名禀报消息的小宦官,问道:“那名探知到‘南海三圣’消息的老宦官,可有把这项消息告知于别的人?”
小宦官连连摇头,道:“目前只有咱们御马监知道,小人已经把那名老宦官给控制了起来,就是担心他把消息告诉给其它内廷衙门。”
李如安点了点头,再次向徐盛劝道:“徐督,消息尚未扩散,时间还来得及,咱们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率先探一下消息虚实。”
听到李如安的劝说,徐盛犹豫了一下,认为李如安所言有理,终于是改了主意,道:“好!咱家就先亲自去那‘同济庙’探查一下消息真假!”
说到这里,徐盛再次犹豫了一下,又向李如安问道:“如安,你要不要与我同去?这样一来,若是‘同济庙’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事情是真,禀报陛下之后你也能分到一份功劳。”
李如安却是连连摇头,道:“晚辈这段时间以来的晋升速度已经足够快了,这份功劳就算是真分到我的头上也是无用,还不如由徐督一人尽揽,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御马监也就能与司礼监真正的分庭抗礼了!”
这就是李如安今天的第三项目标——也就是阻止徐盛收到了“南海三圣”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禀报于德庆皇帝。
李如安的这些任务,自然是出自于赵俊臣的布置,而且赵俊臣布置任务之际亦是明确表示——李如安对于“同济庙”的事情绝不能涉足过深,只需要稍稍影响一下徐盛的想法就好。
根据赵俊臣的安排,由徐盛先行前往“同济庙”打探虚实,即是为了增加事情的可信度,也是为了趁机考察张道全的神棍手段,更还是为了让张道全提前适应。
若是张道全连徐盛这样的人物都无法蒙蔽,那就更别指望他今后能蒙蔽德庆皇帝了。
与此同时,张道全先行经过了徐盛的考验之后,随后再与德庆皇帝接触也不至于过于慌乱。
“好!如安你果然知心,不枉咱家这般信任与看重你!放心吧,若是咱家今后有功,也绝对忘不了你的好处!”
另一边,徐盛听到李如安的回答之后,也是如释重负,也愈发觉得李如安忠心可靠,重重拍了一下李如安的肩膀之后,就再也不愿耽搁时间,急匆匆的离开房间率人前往“同济庙”探查了。
看着徐盛的背影渐渐远去,李如安原本的温顺表情也是逐渐收敛,转而变成了深深的忌惮与不屑。
忌惮是针对幕后操纵一切的赵俊臣——今天御马监内的诸般事情,无疑是皆在赵俊臣的掌控之中,不仅李如安是赵俊臣的棋子,徐盛的想法与反应也全在赵俊臣的预料之中,最终赵俊臣自然是再次成了幕后赢家。
不屑则是针对徐盛——被赵俊臣操纵于鼓掌之间还犹不自知,只以为自己捡了大便宜!
念头转动之际,李如安忽是冷哼一声,然后也迈步离开了房间。
“我又有何资格取笑徐盛,我本身也只是棋子罢了……只不过,我手中已有底牌,迟早都能翻身!”
……
……
……
……
事实证明,赵俊臣不仅是低估了张道全的传教与蛊惑能力,同时也高估了徐盛的智慧与认知能力。
所以,徐盛亲自前往“同济庙”验证消息的时候,竟是让张道全轻而易举的镇住了,以至于徐盛不仅是全然相信了“同济庙”内供奉着真神,本人也迅速转化成了“同济庙”的虔诚信徒之一,当他离开“同济庙”之际还慷慨解囊、留下了整整一千两银子的香火钱。
整个过程,徐盛的心态从质疑找茬、到半信半疑、再到深信不疑、又到虔诚膜拜,前后不过是耗时半个时辰多一点的时间。
这样一来,赵俊臣想要利用徐盛来考验张道全传教手段的设想,自然也就完全落空了。
这天晚上,赵俊臣在赵府书房之中收到消息之后,不由是苦笑摇头,轻叹道:“失算了!失算了!压根不应该安排徐盛这种人物来考验张道全,如今徐盛信以为真,只怕是已经把‘同济庙’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消息禀报于德庆皇帝,接下来德庆皇帝必然是要亲访‘同济庙’,但张道全尚未经历真正的考验,让他一开始就面对德庆皇帝这样的人物,一旦是出了纰漏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书房之中,除了赵俊臣之外,另还有张玉儿与许庆彦二人。
“这件事不能怪老爷失算!”听到赵俊臣的自责,张玉儿则是连连摇头,道:“为了让司礼监与御马监这两个内廷衙门相互制衡,也为了尽量控制局势变化,咱们只能把发现‘南海三圣’踪迹的这项功劳交给徐盛,否则徐盛今后根本无法与司礼监的吴信泉相争,咱们也很难通过李如安影响到吴信泉的判断!
唉!要怪也只能怪内廷实在是无人,按说徐盛也是内廷二号实权人物,宦官之中地位能与他并肩的人,也只有司礼监吴信泉、内书堂刘清、以及陛下的近侍太监张德这三人罢了,明明是手握大权、呼风唤雨,谁曾想此人竟是这般无能,轻易就被蒙蔽了!”
许庆彦对于徐盛的表现完全不觉得意外,也觉得赵俊臣的担忧过于忌人忧天了,撇嘴道:“这件事没什么好奇怪的,就凭少爷教给张道全的那些手段与骗术,寻常百姓只需是一眼就会被镇住,我要不是提前得到了少爷的解释,只怕也会深信不疑,再加上张道全也是一个天生的神棍,徐盛竟然能坚持半个多时辰才被骗成虔诚信众,就已经是出乎意料的表现不错了!要我说,少爷你完全不必担心,凭借‘同济庙’的那些布置,陛下也必然是无法寻到破绽,只会是全然接受!”
赵俊臣轻轻摇头,道:“你们二人不必宽慰我,这次确实是我疏忽失策了!我原本只想着徐盛好歹是位高权重,也见惯了阴谋骗术,绝不可能会被轻易骗过,正好用来考验与磨砺张道全,却忽视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这个世界上,最容易受宗教所蒙蔽的人,身上特质皆是极为鲜明,或是愚昧无知、或是心灵空虚、或是身体残缺、又或是无法接受事实的成功者,但偏偏徐盛这几项皆是占了,也难怪他会被张道全轻易骗过!
但到了现在这一步,说什么也晚了,只希望接下来德庆皇帝亲自探望‘同济庙’的时候一切顺利,张道全也表现争气一些,千万不要出什么纰漏……否则,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说话间,赵俊臣转头看了张玉儿一眼,张玉儿则是心中了然、默契的向赵俊臣轻轻点头,表示她已经明白了赵俊臣的意思。
正所谓“未谋胜先谋败”,这是一名合格阴谋家最基本的素质要求,赵俊臣亦是如此。
赵俊臣当初制定了利用“南海三圣”蛊惑德庆皇帝的相关计划之际,也同时制订了这项计划一旦失败之后的应对预案,而这个应对预案的具体负责人就是张玉儿。
所以,德庆皇帝今后一旦是察觉到了破绽,张玉儿就必须要立刻出手,在最短时间内消除所有的证据与知情之人,彻底撇清赵俊臣与“同济庙”之间的关系,让人无法把这件事情联系到赵俊臣身上。
当然,若非是万不得已,赵俊臣也不愿意使用这种手段,毕竟赵俊臣已经向“同济庙”投入了太多的资源与精力,一口气彻底放弃实在是有些可惜,而且这项预案一旦是进入到实施阶段,不仅是繁琐任重,风险也同样不小。
所以,赵俊臣还是希望自己的计划一切顺利,但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赵俊臣的计划究竟顺利与否,很大程度上都要看张道全的临场发挥了。
另一边,许庆彦的关注点则是有些不同,问道:“少爷,你刚才说,最容易受宗教所蒙蔽的人,身上特质皆是极为鲜明,或是愚昧无知、或是心灵空虚、或是身体残缺、又或是无法接受事实的成功者……前三种人我倒是明白是什么意思,也能猜想到他们容易受宗教蒙蔽的原因,但最后一个——也就是无法接受事实的成功者,具体又是指哪类人?又为何会容易受到宗教蒙蔽?”
对于许庆彦的好学态度,赵俊臣很是满意,也不介意许庆彦扯远了话题——实际上,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赵俊臣也没有更多的讨论余地了——只是问道:“在你眼里,一名成功者的特质是什么?”
许庆彦思索片刻后,迟疑道:“努力?聪慧?谨慎?贵人扶持?”
在许庆彦眼中,所谓“成功者”的标准,无疑就是赵俊臣了,所以他所说的三项特质,也全是赵俊臣目前的成功因素。
事实上,赵俊臣的目前成功,固然有他的勤思多虑与个人能力的原因,但也不能忽略掉德庆皇帝的前期圣宠、以及周尚景某些时候的刻意容忍。
听到许庆彦的回答之后,赵俊臣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对也不对!‘曾经’有一位大人物说过,‘一个人的命运,既要考虑自身的奋斗,也要考虑历史的进程’,你所说的努力、聪慧、谨慎,乃至于贵人扶持,都可以归结于‘自身的奋斗’,但却忽视了更重要的历史进程……
简而言之,一个人若是想要成功,个人努力与时代环境皆是缺一不可,而且绝大多数时候,时代环境所造成的影响还要比个人努力更大许多!甚至可以说,古今中外的绝大多数成功者,都与关武元之流并没有本质区别,他们恰好站在风口处,随着风势越来越大,自然也就飞起来了!”
顿了顿后,赵俊臣却是轻轻一叹,又说道:“一个人若是想要持久成功,就必须要明白这一点,是时代造就了自己,而不是自己造就了时代,他们成功之后首先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感谢这个时代、维持这个时代,然后趁着自己飞起来的机会寻找下一个风口,而不是志得意满、自吹自擂,到处向人推销所谓的成功经验!
但很可惜,绝大多数成功者皆是做不到这一点,他们总会把成功归咎于自身的努力,却又把失败推诿于环境与时代的拖累,这乃是人之本性,但事实则是截然相反!而这种人,也就是我所说的‘无法接受事实的成功者’!
这类人虽是表面上无法接受时代造就自己的事实,但当他们成功之后回首过去,却也会发现,这个世界有许多人要比他们更聪明、更勤奋,也同样不缺贵人扶持,但为何那些人失败了,却唯独他自己成功了?
这般发现,无疑会极大挑战他们把自身成功尽数归功于自己的认知,但他们偏偏又不愿意承认是时代造就了自己,因为这样就会让他们的成功光环黯然失色……最终,他们也只能认为自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是漫天神佛庇护着自己——当他们心中出现了这般认知之后,自然也就容易被宗教所蒙蔽了!
简而言之,一个人无论是因为时代成功、还是因为运气成功、又或是因为神佛庇护成功,最怕的事情就是这些东西消失不见了,说到底还是对自己的实力没有自信,愚昧无知、心灵空虚、身体残缺之人容易受宗教蒙蔽,也同样是因为没有自信,许多人年轻时候不信神佛,年老之后则是逢庙就拜,其实也是年纪老了失去信心的缘故!说根到底,若是真有逆天改命的自信,又何必寄望于神佛?
话归正题,再说这个徐盛,他身为御马监掌印无疑是成功的,但他的成功难道只是凭借个人能力吗?自然不是!说到底,内书堂每年招收宦官识字读书也不过数百人,加起来也不过是数千人,而内廷各大衙门的掌印只是从这数千名宦官之中进行挑选,一旦选中就能拥有不逊于外朝重臣的权柄,显然是德不配位,亦是时代原因与内廷环境造就了他的成功!
更何况,徐盛本人能成为御马监掌印太监,也许只是因为德庆皇帝任命御马监掌印那天,在众位太监之中恰好看他稍微顺眼一点罢了,但以徐盛的性子显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所以他也就是一个‘不肯接受事实的成功者’,如今会受到张道全的蒙蔽也就理所当然了。”
赵俊臣讲到这里,却是想到了自己那个时代的许多成功人士,一个个皆是争着抢着去向所谓的“活佛”、“大师”上贡,即使被骗也是心甘情愿,不由是轻轻摇头,只觉得无论是古今中外,人性总是难以改变。
其实,“好为人师”也是人性之一,赵俊臣亦是不能免俗,否则这个时候也不会洋洋洒洒的讲出这么多东西。
然而,当赵俊臣讲完之后,却见到不仅是许庆彦,就连张玉儿也是一副似懂非懂的表情,不由又是苦笑摇头。
赵俊臣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虽是和光同尘、主动接受这个时代对自己的改造,而不是妄想着自己改造时代,但他本质上依然是一个后世之人,拥有着后世之人的三观,他的许多想法对于后世之人而言乃是理所当然的道理,但对于古时之人而言却是很难理解。
就像是张玉儿,她自然是一个聪明人,如今却全然无法理解“运气”、“时代环境”、以及“神佛庇护”之间的不同。
见到这一幕,赵俊臣好为人师、传业授道的热情就好似突然被泼了一盆冷水,不仅是再也不想多说什么,更还在心中生出了一股寂寥之意。
*
当然,赵俊臣心中的寂寥之意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他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自然是没有时间伤春悲秋、顾影自怜。
所以,他很快就整理好了心情,迎接第二天的早朝。
根据赵俊臣的估算,当徐盛把“同济庙”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消息禀报于德庆皇帝之后,以德庆皇帝的性格必然是无法忍耐,很快就会付诸于行动。
事实也正如赵俊臣的猜想一般。
到了第二天,早朝之上,德庆皇帝与百官们商议朝廷政务的时候,完全不见他平日里的敏锐多疑,反而是一副心猿意马的模样,时不时就会走神。
然后,德庆皇帝也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天的早朝,态度近乎于迫不及待。
德庆皇帝的这般态度,自然是引起了百官们的猜测议论,等到早朝结束之后,“赵党”官员们亦是纷纷赶到赵俊臣的身边,向赵俊臣打探消息。
赵俊臣虽是早有预料,但他这个时候自然是不会透露口风,只说自己也不清楚德庆皇帝这般表现的原因。
而就在赵俊臣应付着“赵党”众官员的时候,就见到德庆皇帝的近侍太监张德快步走到赵俊臣的身边,态度格外客气的说道:“赵阁臣,陛下请你前去御书房谈话。”
对于德庆皇帝的召见谈话,赵俊臣也是并不意外,毕竟德庆皇帝就是从赵俊臣这里知晓了“南海三圣”的存在,而且赵俊臣也是唯一“接触”过“南海三圣”的人,德庆皇帝如今收到了与“南海三圣”有关的消息,自然也会召来赵俊臣商议。
所以,赵俊臣并没有任何迟疑,立刻就跟着张德前往御书房去觐见德庆皇帝了。
另一边,百官们见到德庆皇帝单独召见赵俊臣的事情,再联想到德庆皇帝今天的异常表现,愈发是猜测不断,可以想象百官们今天必然会有许多人无心公务。
然而,赵俊臣虽是早就料到德庆皇帝会召见自己,但当他进入御书房见到德庆皇帝之后,眼前一幕依然是让赵俊臣不由一愣。
却见德庆皇帝此时已经脱下了龙袍,换上了一身民间富家翁的服饰。
待见到赵俊臣之后,德庆皇帝不等赵俊臣行礼问安,就挥手说道:“朕今天忽生兴致,想要去民间微服私访一番……朕也为你准备好了一身常服,由你伴驾随行。”
赵俊臣稍是沉默,但很快就表情如常,也完全没有劝阻之意,只是笑着接过张德捧来的常服,道:“这是臣的荣幸,自当遵旨!”
……
这一章的很多内容都扯远了,有水字数的嫌疑,但就是忍不住想写出来,大家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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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皇帝私自微服出宫可是一件大事,清流们得知消息之后必然是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德庆皇帝其实也怕清流们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所以这次微服出宫可谓是格外低调,明面上只带着赵俊臣与近侍太监张德二人,暗地里也只有几名锦衣卫远远缀在后面护驾。
等到赵俊臣与张德二人皆是换上了一身寻常民间装扮之后——德庆皇帝为赵俊臣所准备的服饰乃是民间富裕家庭公子哥的常见装扮,风格颇有些纨绔之气,而张德则是一身仆从装扮,看上去很是低调——三人就悄悄从紫禁城侧门离开,那里也已经提前备好了一架马车,但并没有准备马夫,这个任务依然是交给了张德。
很显然,德庆皇帝这次微服私访乃是务求低调,不希望更多人知晓消息。
当德庆皇帝与赵俊臣二人进入马车车厢之后,随着张德驾驭着马车缓缓驱动,赵俊臣明知故问道:“陛下,咱们今天去哪里微服私访?”
德庆皇帝看了赵俊臣一眼,目光很是温和,笑道:“朕这次的微服私访只是临时起意,也尚未打定主意要去哪里,咱们君臣二人就边走边看吧!”
见德庆皇帝对于他这次微服私访的目标秘而不宣,赵俊臣心中微微一愣,但很快就心中恍然。
毕竟,在德庆皇帝的印象中,赵俊臣对于德庆皇帝寻仙访道的事情,可谓是态度鲜明的秉持抗拒态度,一直认为德庆皇帝不应该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耗费过多精力,所以德庆皇帝这个时候大概是觉得自己若是提前透露目标的话,赵俊臣必然是要反对劝谏,所以就刻意瞒着赵俊臣,想到等到他们抵达“同济庙”之后再揭露自己的真实意图。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赵俊臣也是一副毫不起疑的模样,点头道:“既如此,咱们就在京城里随意的逛逛看看,听说帽子胡同那边新开了一家古董行,里面颇有一些名家真迹,咱们就去那里如何?”
德庆皇帝假意思索片刻,然后摇头道:“不论是帽子胡同还是古董行,去那里的人大都是非富即贵,咱们君臣二人若是去了那里,说不定就要被人认出身份,到时候清流们恐怕是不会放过朕,还是算了吧……再说了,朕这次微服私访也是想要体察民情,看一看民间百姓的生活状态,还是前往寻常百姓们平时所聚之处好了。”
赵俊臣连忙赞道:“陛下圣明,这种时候还记挂着百姓生活,当真是千古未有之明君!相较之下,臣的想法就太过于肤浅了,让臣既是敬佩、也是羞愧。”
顿了顿后,赵俊臣目光一转,再次建议道:“既如此,咱们就去东大街逛一逛如何?那里有很多小商贩,有许多民间寻常百姓来往……最重要的是,京城里最大的几家粮行皆是设在那里,这吃饭二字乃是百姓们平日里最为关注的事情,也正好是亲自打探一下民间近期的粮价变化!而且今天朝会结束得早,咱们去了那里也可以填一填肚子!”
德庆皇帝显然是不想去东大街,但他刚才已经说了漂亮话,这个时候自然是不好反驳,再考虑到时间尚早,也就点头同意了赵俊臣的提议,依然是笑容不变,道:“俊臣的想法有道理,咱们君臣二人就去东大街逛逛吧!对了,既然是微服私访,你就不能称呼朕为陛下了,就以伯父相称好了。”
听到德庆皇帝的说法,赵俊臣也是笑着答应,顺便向车厢外驾驭马车的张德通知了一声接下来的目的地。
就这样,德庆皇帝与赵俊臣二人皆是装傻充愣,看似寻常的几句问答对话之间,竟是一句实话也没有。
接下来,前往东大街的这一路上,不仅是赵俊臣刻意迎合,德庆皇帝也是特意挑着好听话在说,君臣二人可谓是相处和睦、气氛融洽,堪称表率。
只不过,德庆皇帝总是有意无意的向赵俊臣打探关于“南海三圣”的种种细节,譬如说这位神仙的言行风格、相貌特点等等,显然是为了随后与“同济庙”暗中供奉的那尊神像相互验证,而赵俊臣依旧是一副毫无察觉的模样,只当作是君臣二人之间的闲谈,毫无隐瞒的详细介绍了一番。
很快的,马车缓缓停下,已是抵达了京城东大街。
赵俊臣率先跳下马车,然后又与张德一同搀扶着德庆皇帝也下了马车,接着君臣二人就在东大街上随意闲逛起来。
近段时间以来,随着粮价不可抑制的逐步上涨,百业逐渐凋零、民生也是逐渐凋敝,东大街作为京城之中最为热闹的商贸街区,看似依然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相较于前几年已是明显冷清了许多,而且绝大多数人忙碌之间皆是面带忧色。
对于这些情况,德庆皇帝并没有迅速察觉,反而是饶有兴致的与赵俊臣闲逛,期间还品尝了几道民间小吃,但德庆皇帝也只是吃着新鲜罢了,这些民间小吃并不似宫中饮食一般制作精细,所以德庆皇帝只是稍尝几口就停下了。
赵俊臣把德庆皇帝引来东大街,目的也很明显,就是为了让德庆皇帝更为重视朝廷的存粮不足之隐忧——有些事情只依靠赵俊臣一个人做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必须要争取德庆皇帝更为强力的支持才行。
所以,当君臣二人坐在一处小摊上品尝豆浆豆包之际,赵俊臣等到摆摊老汉稍闲之际,突然开口问道:“老丈,我看你这里生意不错,每天都能落下不少银子吧?”
另一边,德庆皇帝也是点头,道:“若是每天都能有这么多客人,至少也是衣食无忧了,看来民间百姓近年来在朝廷治理下还是生活不错的。”
说话间,德庆皇帝的表情略显得色。
谁曾想,那摆摊老汉听到询问之后,却是面现疾苦之态,苦笑摇头道:“两位客官说笑了,如今这世道每天能吃上两顿饭都算不错了,哪里还能落下什么银子,又何谈是生活不错。”
德庆皇帝不由一愣,问道:“你这边生意这么好,竟然也会生活不易?”
摆摊老汉再次摇头,道:“客官你看我这边生意好,那是因为这个摊子摆在京城里最热闹的东大街,这里人群密集,生意总不会差,但如今粮价高涨,百姓们每天只是为了早晚两餐就已是竭尽全力,手里自然是没有闲钱,这摊子若是摆在别的地方,生意可就要相差不少……
但东大街的摊位很抢手,老朽能在这里摆摊,也是走了门路的,每个月仅是租金、税银、还有维持门路的花费,就耗去了每日盈余的七成以上,又还能剩下几个钱?
更何况,百姓以食为天,这粮价一高,所有物价也就跟着高涨,老朽磨豆浆、做豆包的成本也就更高,但百姓手里没有闲钱,老朽也不敢把售价增高太多,生怕会吓跑新老顾客,这样一来利润也就低了许多……
唉,能过一日就算是一日吧,人要知足啊,老朽相较而言还算是不错,至少还能勉强填饱肚子……如今不过是开春不久,按理说百姓们手里还有存粮的,但听说河南、山东那边有些地方已经有人准备逃荒了!”
这摆摊老汉久住京城,每天皆是迎来送往,称得上是见多识广,如今也表现出了颇为不俗的见解与口才,把民间百姓的困境讲得明明白白,让德庆皇帝很快就沉下脸,只觉得面上无光,转头狠狠瞪了赵俊臣一眼,就好似这一切都是赵俊臣的错。
赵俊臣负责监管户部、总理天下钱粮,这个时候自然是难逃责任,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天知道赵俊臣这段时间以来耗费了多少心血,但也确实是没有更多办法了。
另一边,赵俊臣假意没有注意到德庆皇帝的瞪视,只是叹息道:“从前时候,京城百姓较为富裕,就与江浙湖广等地的百姓一样,皆是每日三餐……相较而言,每天两餐乃是陕甘那边较为贫瘠的地方才会有的习俗!若是如今就连京城百姓都已是减为每天两餐了,其余地方只怕是更为不堪。”
摆摊老汉也跟着叹息,道:“还是粮价太高,而且不知道还要涨到什么时候,京城百姓确实要比其余地方好活一些,老朽若是咬一咬牙,这每天三餐倒也还能勉强维持,但谁也不知道粮价何时涨到头啊,手里就那么一点闲钱,如何敢乱花?自然是能省则省、有备无患……唉,前些日子陛下寿辰、万国来朝,京城里也热闹了好一段时间,官府说如今有圣君在位、乃是盛世,但这盛世若是能与咱们寻常老百姓有关系就好了!”
赵俊臣也没想到,这老汉竟是这般大胆,突然扯上了朝廷与皇帝,不由是心中一惊。
另一边,德庆皇帝则是再也按耐不住,冷哼一声就起身转头离开了。
赵俊臣丢下一钱银子,也不等摆摊老汉找钱,就匆匆跟在了德庆皇帝身后。
离开摊子稍远之后,德庆皇帝走到人群稀疏的地方,突然转身向赵俊臣骂道:“赵俊臣!你干什么吃的!你领朕来这里打探民生与粮价,朕原本还以为你是想要炫耀政绩,必然是粮价稳定、百姓安生,没想到竟是听到了无数怨气!……民间的粮价当真已是高涨到百姓无法承受了?”
见德庆皇帝终于是问了正事,赵俊臣也就忽略掉了前面的训斥,垂头道:“您训斥的是,臣无能!但臣也确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陛下,民间粮价高涨,缘于朝廷存粮不足,朝廷存粮不足则是缘于湖广、江浙等地不愿意种粮食了,而北方各省则是近年来天灾频频、屡次欠收,所以臣去年才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推动农务改革之事……只可惜,因为阻力太大,臣的各项提议只有一半获准,另一半在执行之际也受到了各衙门的阳奉阴违,这些事情臣也是屡次上奏疏向您说过……”
德庆皇帝再次冷哼一声,质问道:“你是怨朕没有给你撑腰吗?这一切都要怪朕喽?”
赵俊臣的脑袋垂着更低,道:“臣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
训斥之间,德庆皇帝的声音不受控制的更大了一些,引来了周围路人的纷纷注目。
发现了这般情况之后,德庆皇帝勉强压制了怒气,又问道:“朕记得……国库各仓还有不少数量的存粮?”
赵俊臣吓了一跳,连忙道:“陛下,目前还不到万不得已,可不是开仓放粮的时候,若是现在放粮平息粮价,等到真正粮荒之际朝廷就无粮可用了!到时候一旦是有了流民之乱,可又如何是好?”
听到“流民之乱”这四个字,德庆皇帝顿时也是吓了一跳。
对于封建统治者而言,流民之乱不啻于王朝灭亡之迹象,任何一个朝代,无论它从前是多么的辉煌强大,一旦是经历了大规模的流民之乱,都必将是由盛转衰。
德庆皇帝沉声问道:“那你可有什么办法平息民间粮价的屡屡高涨?”
赵俊臣也是早有准备,答道:“臣倒也有些办法……但这个办法必须要陛下配合才行。”
德庆皇帝深深看了赵俊臣一眼,已是明白了赵俊臣今天领他来东大街的真实意图,问道:“究竟是哪些办法?你具体说一说。”
赵俊臣轻声说道:“首先,是希望陛下您能继续支持臣的农务改革之推行,今后一旦是再有中枢或地方衙门阳奉阴违,还望陛下您一定要重惩不贷、以儆效尤,可不能再像从前一般轻易放过了!目前开春不久,若是能有陛下的鼎力支持,赶在今年秋收之前,农务改革计划依然还有部分成功的可能。”
德庆皇帝若有所思,但并没有立刻回应赵俊臣,而是追问道:“还有呢?”
赵俊臣答道:“还有就是……从那些大户手中强行收粮!民间百姓确实是存粮不多,国库各仓的存粮也是不多,但民间各地的大户手里还是有些余粮的,但他们眼见到民间供粮不足,却纷纷是把粮食藏了起来不愿售卖,就等着粮价进一步高涨赚取暴利,但这般行为也就进一步推升了粮价的高涨,可谓是恶性循环。”
德庆皇帝这一次则是直接反驳道:“强征民间大户?你是想要逼他们造反吗?这可不成!”
有史以来,所谓“流民之乱”固然是一个朝代由盛转衰的转折点,但真正终结一个王朝的敌人,却从来都不是流民,而是门阀豪族的造反——至少在李自成灭明之前是这样的——但这个世界的李自成并未成功,刚冒头就被这个世界的崇祯皇帝给掐灭了,所以德庆皇帝遍观史书总结规律之后,虽然会把流民之乱视为大患,但他更不敢太过于逼迫民间的门阀豪族。
从这方面而言,在赵俊臣所熟悉的历史时空之中,李自成灭明的事迹可谓是意义重大,因为这件事情让统治者们终于意识到了官逼民反的可怕后果,也终于意识到了百姓造反的后果严重性丝毫不逊于门阀豪族的造反,所以随后的清朝统治期间——这个朝廷虽是异族统治,不为后世许多人所喜——但必须要承认它前期对待寻常百姓的态度要稍好一些,对待门阀豪族的态度则是更为严苛一些,较之明朝存在着许多区别。
赵俊臣自然是明白德庆皇帝的想法,事实上他本人也不敢普遍得罪民间的门阀豪族,但他如今敢提出这般建议,也是早有准备,进一步解释道:“准确的说,并不是强征大户,而是与民间大户做一场交易!交易的内容,则是粮食与土地!
陛下,根据太子殿下的计划,他很快就能收罗到藩宗们的确凿罪证,到时候必然会有大批藩宗要被朝廷削去爵位、查抄家产……到了那个时候,朝廷赏赐给藩宗们的数十万亩田地也会收归朝廷所收!但朝廷根本没有余力组织百姓耕种这些田地,不妨是把这些田地在民间进行拍卖!
这场民间拍卖,条件有二,其一是民间大户们只能用粮食购换田地;其二是民间大户购换到田地之后,除了每年缴纳粮税之外,还必须要每年以市面最低价格、售卖给朝廷一定数量的粮食,持续十年时间!
这样一来,朝廷不仅是很快就能从民间大户手中收到大批粮食,随后十年的粮食征收也会大幅增加,粮荒问题自然是大为缓解!”
德庆皇帝若有所思,也觉得赵俊臣的建议是一个可行之策,但他依然是没有立刻答应。
毕竟,德庆皇帝心中早已经打定主意,等到朝廷从藩宗手里收回赏田之后,就要把这些田地尽数变成皇庄,大幅增加皇家财产,而赵俊臣的提议虽然是于国于民有益,但显然是会让皇家利益受损。
最终,德庆皇帝只是沉默不语的向前走去,然后进入了附近一家粮行打探情况。
在这家粮行之后,德庆皇帝详细询问了最近几月的粮价变化,然后又得知了各地粮行如今眼看到粮价高涨、于是纷纷囤粮限售的事情。
询问之后,德庆皇帝迅速离开了这家粮行,然后又去了其余几家粮行打探情况,得到的消息也是一般无二。
在此期间,德庆皇帝还屡次与附近的百姓闲聊,愈发深切的认识到了粮荒问题的严重性,表情也是愈发阴沉。
于是,德庆皇帝结束了他的行动之后,终于是再次与赵俊臣说话了。
“俊臣,你也知道,朝廷收回赏赐于藩宗的田地之后,这些田产有很大一部分是要归于内帑、建为皇庄的!若是尽数卖给民间,只怕是不合规矩啊!”
违规微服私访的德庆皇帝,这个时候再次想起了朝廷规矩的重要性。
与此同时,德庆皇帝也再次称呼赵俊臣为“俊臣”,语气温和了许多。
赵俊臣很是了解德庆皇帝的守财奴性格,所以他依然是早有预料,答道:“陛下,国库虽然没有余粮,但今后几年的余银则是会渐渐宽裕,从前的问题是有银子也买不到粮食!今后不妨是让国库拿出银子与内帑皇庄的田产进行交换,这样也不会让皇家吃亏……当然,国库虽是渐有余银,但目前还不是特别充沛,这笔银子就以十年为期逐年支付,另还会支付一定的利息,您觉得如何?”
德庆皇帝沉思片刻后,终于是态度松动,答道:“你回去之后,把你的建议详细写成一份奏疏呈于朕,让朕认真想一想……也与内阁其余几位阁老商议一下。”
听到德庆皇帝的这般表态,赵俊臣心中大喜,连忙答应了下来。
一旦是德庆皇帝按照赵俊臣的提议而行,对于赵俊臣而言可谓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首先,可以增加国库的存粮与征粮,缓解今后几年的粮荒危机;其次,国库今后几年的余银又多了一项支出,依然会维持入不敷出的状态,这般状况下赵俊臣的庙堂地位也就会继续稳固;最后,这批田产今后进行拍卖之际,赵俊臣还可以趁机交好于民间的豪族搢绅,进一步深化自己的势力影响。
这样一来,赵俊臣领着德庆皇帝来到东大街的目标,也算是超额实现了。
不过,正所谓机会难得,趁着这次机会,赵俊臣还想要实现更多目标,并不仅仅是环节粮荒问题,也不仅仅是“同济庙”的事情,赵俊臣还暗中准备着更多的小动作——德庆皇帝并未注意到,赵俊臣的长随许庆彦这个时候并未跟随在赵俊臣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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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德庆皇帝因为在东大街微服私访的经历,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不像是此前一般兴致勃勃。
等到他与赵俊臣二人再次回到马车车厢之际,他也没兴趣再与赵俊臣绕圈子。
当张德询问德庆皇帝微服私访的下一站目的地的时候,德庆皇帝并没有再次询问赵俊臣的意思,而是直接答道:“近几年的朝廷粮荒,主要还是各地的天灾不断、田地欠收,朕很是心忧,想要去一家庙宇烧香祈福……张德,最近京城境内香火最旺的庙宇是哪家?”
张德作为德庆皇帝的身边人,这个时候也是心领神会,答道:“好似是一家名叫‘同济庙’的地方,听说香火极旺,也很是灵验。”
德庆皇帝轻轻点头,好似是第一次听说“同济庙”的存在,轻声道:“这家庙宇的名字好生奇怪,就只要灵验就行,咱们就去那里吧!”
随着德庆皇帝的话声落下,张德就要扬鞭驱动马车,但就在这个时候,赵俊臣的表情微变,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就神态严肃的阻止道:“陛下且慢!‘同济庙’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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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擒故纵,乃是三十六计第十六计,意思是故意放纵敌人,使敌人放松戒备、充分暴露,然后再趁着敌人松懈的机会出手一举捉拿,以此来减少伤亡、避免敌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选择背水一战。
在兵法之中,这般手段乃是常识,即使是关武元之流也能纸上谈兵一番。
但在官场之中,却常常是截然相反,乃是“欲纵故擒”,也就是设下一处陷阱之后,再在陷阱之上摆放一个诱饵,等到对手想要往陷阱方向而去的时候,却又会坚决反对他的想法,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利用对手的逆反心理、让对手坚信自己的想法正确,引诱对手态度愈发坚定的执行自己的想法,最终也就会义无反顾的跳入陷阱之中。
相较于兵法中“欲擒故纵”的目的是为了减少自身伤亡,官场上使用“欲纵故擒”这般手段的目的,除了引诱对手跳入陷阱之外,也是为了撇清自身责任——你看,我当初可是坚决反对你这样做的,所以这件事情至始至终都没有我的责任,这处陷阱自然也不是我设置的,否则我当初为何要反对你?
若是目标乃是毫无主见、性格软弱之辈,“欲纵故擒”的手段只怕是毫无用处,甚至还会适得其反,但若是针对于性格强势、心性多疑、刚腹自用之辈,这般手段却往往会产生奇效。
恰好,德庆皇帝就是一个性格强势、心性多疑、刚腹自用的人。
所以,赵俊臣这个时候也就使用了“欲纵故擒”的手段。
赵俊臣总是未雨绸缪,随时都会做好两手准备,也从来都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譬如说他面对朝廷的粮荒隐忧之际,虽然是寄希望于自己的远洋计划,但也不会把所有希望尽数寄托于远洋计划,为了预防远洋计划发生意外状况、遭受临时挫败,赵俊臣今天又另行布置了利用藩宗赏田购换民间大户囤粮的计划,这般双管齐下,顺利渡过这场粮荒的成功机会也就能大幅增加。
如今也是这样,赵俊臣对于“同济庙”的布置并没有太多信心,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蒙蔽德庆皇帝,所以他就会事先摘清自己身上的嫌疑与责任,这样一来就算是利用“同济庙”蛊惑德庆皇帝的计划失败,赵俊臣的损失也不会特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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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德庆皇帝听到赵俊臣的阻止之后,又注意到赵俊臣的表情变化,一双老眼不由是微微眯起,显然是认为赵俊臣这般迫不及待的劝阻态度,必是暗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
但德庆皇帝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只是看似随意的问道:“哦?为何不能去‘同济庙’?难道是狼窝虎穴不成?”
赵俊臣的面色依然严肃,解释道:“陛下,臣也听说过这个‘同济庙’,这家庙宇的教义可谓是不伦不类、荒诞离奇,竟是同时供奉着各教神佛,说什么‘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来是一家’,也引起了佛道两教的纷纷反对,认为这家庙宇的教义近乎于邪.教……事实上,臣听说了‘同济庙’的相关传闻之后,也一直都犹豫着要不要奏报朝廷、让朝廷彻底取缔于它!所以,陛下若是去了这种地方,今后一旦是传出消息,只怕是要引发不少争议!”
德庆皇帝听到赵俊臣的说法之后,先是深深打量了赵俊臣一眼,想到“同济庙”的情况、再想到赵俊臣的劝阻态度,不由是心中一动,却是突然笑了起来,自以为看透了赵俊臣的小算盘,也摸清了赵俊臣的目前想法。
于是,德庆皇帝缓缓问道:“俊臣啊,你觉得朕对你有多少了解?”
“当然是完全不了解,你对赵俊臣这个人的认知,大多是源自于我穿越之前,再加上我穿越之后也一直都在伪装自己,你对我的了解不仅是完全空白,更还是完全错误!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屡屡从你身上讨到便宜!”
心中冒出这般想法之后,赵俊臣表面上则是稍稍低头,好似是想要隐藏自己的心虚,低声道:“陛下目光如炬,臣的心思从来都无法瞒过陛下!”
德庆皇帝叹息一声,点头道:“是啊,朕很了解你,哪怕你近年来成长迅速,手段多了一些圆滑,但一个人的根性总是难以变化!其实啊,你和太子他很像,总是认准一个道理之后就会不撞南墙不回头,只不过太子他是拘泥于教条的固执死板,而你则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肆意妄为!
所以,你当初还是户部中层官员的时候,就敢是干涉户部的最终决策,当你是户部侍郎的时候,就敢架空户部尚书,当你势力未成之际,就敢与当朝阁老针锋相对,哪怕是天下清流皆是恨你入骨,你也是不管不顾,近年来你的手段圆滑了许多,但这般执拗妄为的性子反倒是愈发明显了,无论是商税整改、农务改革、又或是陕甘战事,你皆是只要认准一个道理,就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强行推动,完全不会顾及失败的后果!”
听到德庆皇帝的说法,赵俊臣一时间却也无法分辨这般评价究竟是赞是贬,只好是沉默不语。
从某方面而言,赵俊臣穿越前后的种种表现,也确实是存有某些相似之处,但本质却是全然不同,赵俊臣的前身说穿了就是目光短浅、仗着圣宠肆无忌惮罢了,而赵俊臣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后,看似也是做事不计后果、任意妄行,但实际上每一步都经过了详尽考量,也认真考虑过失败的后果。
然而,在德庆皇帝只是看到表象,只以为这两种表现乃是完全相同的。
另一边,德庆皇帝继续说道:“也正因为朕很了解你,所以刚才听到你的劝阻理由之后,也就会心中好奇……以你一贯以来不管不顾的性格,若当真是看不惯‘同济庙’的教义,只怕是早已经奏报朝廷取缔它了吧?以你今时今日的权势,想要取缔一家庙宇还不是手到擒来?却为何还要犹豫不决、一直拖延到今日也是毫无动作?难不成,这‘同济庙’有什么让你也感到忌惮的地方?
譬如说,你已经暗中收到消息,得知‘同济庙’内暗中供奉着一位真神?而这位真神,就是朕一直想要寻访的‘南海三圣’?你一直都是反对朕寻仙访道的,所以你自然是想方设法避免朕与‘同济庙’进行接触,但与此同时,你也曾亲眼见过‘南海三圣’的仙迹,于是当你发现‘同济庙’内暗中供奉着‘南海三圣’的神像之后,却也不敢当真是出手取缔、担心自己会得罪真神,可是如此?
哈!但你难道还真以为,这些事情能瞒得住朕?”
听到德庆皇帝的连续质问之后,赵俊臣偷偷抬眼打量着德庆皇帝的表情变化,表情间满是震惊,问道:“陛下您已经知道‘同济庙’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事情了?”
德庆皇帝轻哼一声,道:“这天下皆是朕的,又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朕?无论是‘同济庙’供奉‘南海三圣’的事情,还是你的那点小心思,朕皆是洞若观火!”
说话间,德庆皇帝的表情看似不满,但心中却是有些得意。
毕竟,在德庆皇帝看来,自己如今只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就轻易看透了赵俊臣的想法、拆穿了赵俊臣的心思,也算是有力回击了赵俊臣此前刻意把他引去东大街的算计。
而赵俊臣身为朝中阁臣、庙堂权臣,在自己面前竟是无所遁形,这般成就感对于德庆皇帝而言也是少见,足以是让德庆皇帝暗中得意了。
与此同时,察觉到赵俊臣早就发现了‘同济庙’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事情、却一直都瞒着自己之后,德庆皇帝固然是有些不高兴,但也并不觉得特别生气,毕竟赵俊臣也算是出于好心。
而就在德庆皇帝自鸣得意之际,赵俊臣则是终于“放弃挣扎”,叹息道:“陛下英明……其实臣也知道,臣的这点小心思无论如何也瞒不过陛下,但陛下您也明白臣的态度,这寻仙访道之事太过于虚无缥缈,乃是可遇而不可求,能遇到一次仙迹就已是万中无一的机缘了,又如何还能妄求更多?所以臣依然还是无法赞同陛下您在这种事情上耗费过多精力!”
许多时候,故意让上司拆穿自己不含恶意的小心思,借此来彰显上司的睿智高明,然后表现出一副无可奈何的钦佩,乃是最好的讨好手段。
赵俊臣亦是深谙此道。
所以,此时听到赵俊臣的再次劝阻,德庆皇帝依然不觉得生气,只会挥手打断了赵俊臣的劝阻之言,道:“朕意已决!这件事情你就不要再劝了,朕这次没有怪你刻意隐瞒消息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朕也不瞒你,朕这次微服私访不仅是想要体察民情,也是想要去‘同济庙’寻访仙缘,朕的想法早就与你说清楚了,你劝也劝不住!更何况,你又如何能确定朕这次得知‘同济庙’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消息,就不是仙人刻意安排的机缘?”
说完,德庆皇帝也不再理会赵俊臣的劝阻,直接向张德吩咐道:“去‘同济庙’!”
张德身为德庆皇帝的近侍太监,这个时候自然也同样不会理会赵俊臣的态度,听到德庆皇帝的吩咐之后,当即是扬鞭驱马、驾驭着马车向着京城西郊方向而去。
*
却说,马车驶向“同济庙”方向的时候,赵俊臣满脸都是无可奈何,也就一直都是沉默不语,车厢内的气氛也是稍显沉闷。
然而,德庆皇帝却不打算放过赵俊臣。
斜目看了赵俊臣一眼,德庆皇帝很快就打破了沉默,问道:“其实,朕也是昨天才收到消息,知晓了‘同济庙’内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消息,但你为何会比朕提前一步收到消息?若不是你刚才的话语之间无意中显出破绽,朕只怕还无法察觉到你已经提前收到消息。”
赵俊臣再次叹息一声,实话实说道:“既然瞒不过陛下,臣也不敢隐瞒……其实,臣与‘同济庙’大住持张道全已是相识一年有余,‘同济庙’能来到京城传教,也全是因为臣当初资助了他一笔银子。”
德庆皇帝开始关注“同济庙”之后,有些事情肯定是瞒不住,必然是要查出来,所以赵俊臣也打算趁机“坦白”——自然是半真半假的那种“坦白”。
德庆皇帝这次是真的没有想到,赵俊臣与“同济庙”之间竟然还有这层关系,连忙是皱眉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向朕讲来!”
赵俊臣解释道:“陛下您还记得臣前年曾去山西潞安府赈济蝗灾的事情吗?该地的百姓尚未开智,只把这场蝗灾视为是蝗神的惩罚,哪怕是蝗虫铺天盖地、吃尽了田地里的粮食,百姓们依然是不敢扑灭蝗虫,生怕是进一步得罪蝗神,臣当时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会让这场蝗灾越来越大,于是就决心灭蝗,但又担心百姓无法理解激发民变,所以就想到了一个法子,那就是以教治教,搬出一尊地位更高、影响力更大的神灵表态支持灭蝗,这样一来百姓们也就不怕得罪蝗神了!”
德庆皇帝点了点头,道:“这倒是一个好法子。”
赵俊臣继续说道:“但等臣询问了该地的宗教情况之后,却惊讶的发现潞安府境内影响力最大的宗教并不是佛道两家,而是这家‘同济庙’,臣当时也没有多想,直接就寻到了‘同济庙’的住持张道全,让张道全站出来表态支持灭蝗,谁曾想这个张道全竟是软硬不吃,只是提出了一项交易,让臣出资协助他把‘同济庙’搬迁到京城境内传播教义,然后他才会出面表态支持灭蝗,臣当时也拿他没办法,只好是同意了这项交易,于是也就成功扑灭了蝗灾,也给了他一笔银子资助他把‘同济庙’搬到京城境内……
但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情,让臣损失了一笔私财,再加上‘同济庙’的教义太过于荒唐,所以臣一直都不喜欢‘同济庙’,甚至还想过要找‘同济庙’的麻烦,所以就暗中调查了‘同济庙’的情况,也就是那个时候知晓了‘同济庙’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事情。”
德庆皇帝性格多疑,得知了赵俊臣与‘同济庙’之间的特殊关系之后,自然也就会多想,这个时候更是寻到了一处破绽,又问道:“哦?既然你早就看同济庙不顺眼,为何一直都没有刻意针对过‘同济庙’?难道你早就知道‘同济庙’所供奉的‘南海三圣’是真神?”
对于德庆皇帝的这般质疑,赵俊臣也是早有应对,表情迟疑的答道:“臣当然有刻意针对过‘同济庙’,事实上‘同济庙’来到京城之初,臣就曾鼓动京城境内影响力最大的普灵寺前往僧录司状告‘同济庙’,这件事情不论是普灵寺方丈还是僧录司的官员皆是知道的,但接下来几天臣每天晚上都是噩梦连连,梦中好似有人警告臣绝不能再找‘同济庙’的麻烦,还说臣若是放过‘同济庙’,今后还会给臣一个报答……那些噩梦太过恐怖,让臣每天都是半夜惊醒,最终出于宁可信其有的想法,也就没有再去找‘同济庙’的麻烦了。”
实际上,“同济庙”来到京城之初,赵俊臣为了撇清关系,也确实鼓动过普灵寺状告“同济庙”,但这件事情也同样是被赵俊臣暗中摆平的。
另一边,赵俊臣所讲的故事太过荒诞,德庆皇帝的心中猜疑之意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是愈发浓重了。
事实上,若不是德庆皇帝如今对于寻仙之事也钻了牛角尖,这个时候只会把赵俊臣所讲的故事视为怪谈。
于是,德庆皇帝的双眼再次眯起——这是他心中起疑的标志性动作——又问道:“然后呢?你没有再找‘同济庙’的麻烦,事后可得到了仙人回报?”
赵俊臣再次迟疑了一下,却是说道:“臣思来想去,仙人当初把那几颗仙果交给臣、让臣转呈于陛下,应该就是所谓的回报了吧,毕竟臣在这件事情上也沾光不少,否则满朝贤臣无数,仙人又为何偏偏选择臣向陛下呈交仙果?”
听到赵俊臣提到那几颗印字苹果,德庆皇帝不由是若有所思,也觉得赵俊臣的这般说法有些道理,心中怀疑竟是瞬间减少了大半。
毕竟,赵俊臣进献给德庆皇帝的那几颗印字苹果,已经完全超乎了这个时代人们的理解极限,理所当然的认为是祥瑞与神迹,德庆皇帝如今对寻仙访道的事情这般上心也全是因为那几颗果子。
事实上,大概是出于心理作用,德庆皇帝吃了那几颗果子之后,这些天只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身体状态极佳。
所以,因为这几颗印字苹果的缘故,竟然让赵俊臣所讲的荒诞怪谈增加了不少可信度,也减轻了德庆皇帝心中的许多怀疑。
沉默良久之后,德庆皇帝轻轻点头,道:“这个时候宁可信其有是对的,可不能无意间冒犯了仙人!”
顿了顿后,德庆皇帝吩咐道:“既然你认识‘同济庿’的住持张道全,那接下来的事情也好办了,等咱们君臣二人去了‘同济庙’之后,你就负责与张道全沟通,让咱们直接去观摩一下‘同济庙’内暗中供奉的‘南海三圣’神像。”
赵俊臣又是一声叹息,似乎是觉得德庆皇帝越陷越深,但他如今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只好是答道:“臣遵旨。”
*
张德虽是德庆皇帝的近侍太监,但他的赶车技术也很是娴熟,大概只用了半个时辰时间,就已经驱车来到了“同济庙”外。
接下来,赵俊臣很快就联系到了“同济庙”的管事之人,虽是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却是隐瞒了德庆皇帝的身份,表示要在“同济庙”内游览一番。
最开始的时候,张道全正在主持一场信徒间的传教法会,并未第一时间出面,接待他们的人乃是“同济庙”的二住持李木禾。
因为赵俊臣的身份尊贵,李木禾也提前收到了消息,自然是不敢阻拦赵俊臣等人的游览,只是相伴而行。
德庆皇帝昨天已经从徐盛那里提前知晓了“同济庙”内暗中供奉“南海三圣”的偏殿位置,这个时候也是心情急切,完全不打算耽搁行程,一路上只是走马观花,却直直向着“同济庙”最深处的位置而去。
就这样,只是一炷香的功夫,德庆皇帝与赵俊臣等人已经来到了一处隐蔽偏殿的门前,然后就打算推门而入。
根据徐盛向德庆皇帝提供的情报,“同济庙”就是在这处偏殿内供奉着“南海三圣”的神像。
见到德庆皇帝的动作,李木禾当即是劝阻道:“这位香客且慢,这处殿阁乃是本庙的一处隐蔽之所,从来都是不向外人开放……”
然而,德庆皇帝却是完全无视了李木禾的劝阻,依然是亲手推门而入。
而就在德庆皇帝推开殿门的那一霎那,就见到殿内所供奉的神像突然绽放出了无数道耀眼金芒,这些金色光芒太过于刺眼,让德庆皇帝下意识的闭眼遮挡。
下一刻,当德庆皇帝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发现此前的耀眼金芒皆已是不见,眼前的偏殿之内就连一根火烛也没有,可谓是昏暗无光,就好似此前的金芒刺眼皆是幻觉,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但德庆皇帝很清楚,刚才他推开殿门的那一刻,偏殿内确实是放射出了大量的金色光芒,绝不是自己的幻觉!
这般情况让德庆皇帝不由暗暗心惊,连忙转头向身边的赵俊臣、张德、以及李木禾三人问道:“刚才……我推门要进入殿内的时候,你们可有发现异象、被金色光芒刺晃双眼?”
赵俊臣表情茫然,摇头道:“伯父,这处偏殿之内昏暗无光,就连火烛也没有,哪里曾有什么金芒刺眼?”
李木禾也是摇头道:“贫道并未有发现任何异常,大概是香客您看错了吧!”
事实上,这处偏殿暗中布置有机关,就是利用后世的潜望镜原理,把偏殿外的阳光引入到偏殿之内,又因为是使用铜镜的缘故所以引入殿内的光芒皆是金色。
根据事前的布置,当德庆皇帝进入偏殿的那一刻,就会有人暗中扭动机关、让德庆皇帝见到偏殿之内金芒四射的异象,然后则是迅速关闭机关、让德庆皇帝无法详细查探、进而是疑神疑鬼。
这样一来,不仅是德庆皇帝,赵俊臣、张德、李木禾三人皆是看到了偏殿内的金芒异象,但赵俊臣这个时候则是直接否认自己曾有看到异象,李木禾也是暗中配合、表示自己同样没有看到异象,营造出只有德庆皇帝一人看到了金芒异象的氛围。
此时,德庆皇帝见到赵俊臣与李木禾二人皆是否认之后,不由是再次心中一惊,暗暗想道:“怎么回事?刚才的金色光芒是那般耀目,他们为何皆是没有看到?难道说……这般异象只有朕一个人看到了?难道说……这是仙人在向朕展现神迹?”
心中惊疑不定之间,德庆皇帝又看向张德,问道:“张德你呢?刚才可有注意到什么异象?”
张德同样是一副惊疑不定的神态,连连摇头道:“没、没看到!”
事实上,张德刚才也真切看到了偏殿内所泛射出的金色光芒。
然而,赵俊臣身为朝廷重臣都表示自己没看到任何异象,李木禾作为“同济庙”的二住持也表示自己没看到任何异象,张德这个时候自然也就不敢看到任何异象了——否则,岂不是表示你与德庆皇帝乃是并肩的同等待遇?——身为德庆皇帝的近侍太监,张德一向是性子谨慎,这个时候尚未搞清楚状况,自然是随波逐流、怎么稳妥怎么来。
赵俊臣也没想到张德的回答竟是这般配合,他原本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但现在因为张德的主动配合,却是全然用不上了。
另一边,德庆皇帝听到张德的回答之后,既是惊疑不定、也是暗暗兴奋,轻声喃喃道:“但朕刚才确实看到了耀目金芒,好似就是从殿内神像上泛射而出……难道这般异象只让朕一人看到?”
一时间,德庆皇帝竟是忘记了掩饰身份,以“朕”自称,幸好他声音极低,否则李木禾就要装不下去了。
而就在这个时候,几人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越飘渺的声音。
“这位老香主若当真是看到异象,自是有缘之人。”
听到这个声音,赵俊臣转头一看,只见是张道全终于现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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