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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王保仁造访之际很是低调,特意穿了便装,身边也只跟着吕德与傅平生二人,还放弃了自己的官轿、换乘为寻常马车。
等到朱和坚把王保仁迎进瞻园之后,王保仁笑着解释道:“老夫此次来访并不正式,还望七皇子见谅!
这是因为,自从七皇子殿下来到南京城之后,南京各界势力就一直都在暗中盯着瞻园的一举一动,而老夫今日来访是为了与七皇子殿下详细商议后续计划,并不希望引起太多人关注,所以就刻意隐蔽了行踪。”
朱和坚深表理解,点头道:“晚辈虽然在南京城内并没有任何经营,但也能感觉到南京官场的紧张局势,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昨天从早到晚,曾有许多南京各界势力求见晚辈、想要与晚辈密谈,但晚辈因为还没有理清南京官场的现状与利益关系,所以也不敢轻易表明立场、承诺任何事情,于是就一直寻理由避而不见,而王太师您承担着朝廷重任,如今大变将至,也确实不应该让太多人察觉到您的行踪。”
王保仁又笑了笑,道:“七皇子殿下的谨慎是对的,南京官场的情况确实是异常复杂,各方矛盾越来越深、已是再也无法化解,就像是火药桶一般随时都会爆炸,相关各方皆是剑拔弩张、草木皆兵……
老夫原本估摸着,这般情况还会继续酝酿一段时间,等到大约一个月时间之后,才会彻底爆发,但因为七皇子殿下的出现,南京各界皆是蠢蠢欲动,许多人都想要行险一搏,所以许多情况也就加速变化了,可谓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或许,再等三五天时间,南京城内、甚至是南直隶境内,就会出现一场大规模暴动,朝廷中枢的计划也将会进行到最后阶段!”
说话之间,王保仁的表情依然淡定带着微笑,但眼神深处却是带着一丝凝重。
很显然,王保仁虽然认为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计划一切进展顺利,南京六部的几位尚书也皆是无能之辈,自己这边也是准备万全,但眼看到一场暴动就会出现,王保仁自然是心情紧绷。
毕竟,这件事情关系到王保仁的未来政治生涯,若是他可以顺利完成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妥善处理南京官场的所有乱象,那么等到这一切事情皆是尘埃落定之后,王保仁就可以顺利入阁辅政、再次成为庙堂之中的权臣之一;
反之,若是后续的事情稍有疏漏,无论是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遭受挫折,还是即将要发生的那场暴动无法顺利控制,都将是意味着王保仁的政治生涯彻底终结。
所以,王保仁虽然很有信心,但依然是不敢怠慢,必须要严阵以待。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瞻园的正堂、分为宾主落座。
随后,王保仁就开始出题考校朱和坚,问道:“这两天时间以来,七皇子殿下一直都留在瞻园之中,专注于梳理情报消息、分析南京各方势力的利益立场与今后动向,可谓是下了苦功……却不知现在七皇子殿下的收获如何,是否已经理清了头绪、明白了全盘局势?”
朱和坚知道王保仁正在考验自己的眼光能力,当即就点头答道:“多亏有王太师所提供的大量资料,还安排了吕先生与傅先生这两位大才协助晚辈,所以晚辈目前对于南京官场的现状已经有了粗略了解。”
“哦?却不知七皇子殿下对于南京官场的现状有何看法?”
朱和坚的表情愈发凝重,皱着眉头说道:“可谓是错综复杂、一团乱麻!晚辈久居于京城,但就算庙堂中枢各派党争最为激烈之际,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这般复杂混乱的局面,不仅是四分五裂、出现了太多相关势力,而且这些势力相互间皆是抱有敌意、磨刀霍霍,恨不得立刻就要对方铲除干净,另还有几股势力看似低调,但实际上却是隐于幕后、不安好心!”
王保仁轻轻点头,示意朱和坚继续说下去。
朱和坚继续说道:“首先,是南京官场的上层官员已是出现了泾渭分明的两股势力,像是南京吏部尚书吴陉人、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何榷、南京刑部尚书李子雍这三人抱成一团、共进共退,在南京官场之中最为活跃、影响力也最大!
当初,朝廷之所以是任命吴陉人为南京吏部尚书,乃是因为吴陉人性格乖张不合群、喜欢排斥异己,必然是会彻底搅乱整个南京官场,事实上南京官场确实是出现了许多混乱,但吴陉人却没有成为孤家寡人,因为他总是喜欢弹劾政敌的缘故,竟是与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何榷两人性情相投、一拍即合!
而这两人联合在一起之后,对任何人都是百般刁难,反而是成为了南京官场一霸,任谁都不敢招惹,而南京刑部尚书李子雍则是性格软弱昏聩,根本不敢得罪他们,所以也对吴陉人与何榷二人马首是瞻!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南京官员对吴陉人与何榷二人惟命是从,但依晚辈的看法,这些追随者恐怕并不是真心追随,只是惧怕吴陉人与何榷二人的刁难,但无论如何,这股势力在目前的南京官场之中最为强大……至少是表面上最为强大。”
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评价,王保仁也是点头感叹道:“是啊,当初原本还以为吴陉人的性格来到南京官场之后必然会遭受各方排挤,谁曾想他的乖张霸道性格,还真让他唬住了不少人,也吸引了一些喜欢弹劾生事的支持者。
若不是吴陉人此人并无太多谋略,他的盟友何榷也只是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短视之辈,这股势力必然会成为朝廷中枢收权计划的最大阻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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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保仁与朱和坚二人正在评点吴陉人与何榷的联盟势力之际,同时间的南京吏部衙门之中,吴陉人与何榷也正在讨论着朱和坚前来南京祭祖的事情!
“吴尚书,此次七皇子殿下前来南京祭祖,正是咱们的大好机会!众所周知,七皇子殿下即将要成为下任储君,在庙堂中枢深受陛下宠信、也深受百官爱戴,咱们若是趁着这次机会,向七皇子殿下揭露汪正、沈欣文等人的罪责,必然能引起朝廷中枢的重视,到了那个时候,整个南京官场就再也没有阻碍咱们的力量了!”
说话之人乃是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何榷,此人相貌堂堂、风度翩翩,虽然是知天命的年纪,但因为保养得当的缘故看起来就像是四十出头,说话之际也颇有些挥斥方遒的味道,可谓是形象极佳。
但实际上,这个何榷却是一个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之辈,他曾经也是清流之中的著名人物,曾经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弹劾了三位阁老、五位尚书,一时间名声大噪、震惊世人,但也因为他太热衷于弹劾别人了,就连清流也受不了他的多事,所以就把他赶到了南京都察院,谁曾想何榷来到南京之后竟是很快就遇到了知己——也就是南京吏部尚书吴陉人。
听到何榷的建议之后,吴陉人也是连连点头,冷笑道:“正是如此!咱们早就听说了七皇子殿下的名声,乃是一位从善如流、秉公做事的明君,而汪正、沈欣文等人这段时间以来做了太多贪污受贿之事,只需要咱们把这些事情当众揭露,有七皇子殿下的主持公道,再加上咱们也是人多势众、一呼百应,必然可以成事!”
与何榷不同,吴陉人却是貌由心生,天生的尖酸模样,一双吊眼角令人印象深刻。
说到这里,吴陉人的八字眉却是突然皱起,又说道:“不过,咱们二人昨天联袂求见七皇子殿下,却遭到了七皇子殿下的婉拒……总觉得七皇子殿下并不待见咱们。”
何榷却是不以为然的挥了挥手,道:“听说七皇子殿下的身体一直不大好,舟车劳顿之下想要多休息一天时间也是理所应当的!更何况,据我所知,昨天汪正、沈欣文二人也同样是求见七皇子殿下吃了闭门羹,可见七皇子殿下确实是想要休息,对于咱们并无偏见!”
吴陉人稍稍安心,然后转头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南京刑部尚书李子雍问道:“李老,你怎么看?”
李子雍如今已是古稀年纪,头发花白稀疏、老脸上满是皱褶,精力更是肉眼可见的不济,他本身并无多少才智,全靠熬资历坐到现在的位置。
但此时,相较于吴陉人与何榷二人,李子雍反而是最冷静、最明白的一个人,犹豫道:“老朽却是听到消息,说是朝廷中枢那边想要从南京六部收权,而太子太师王保仁迟迟没有返回京城、一直留在南京坐镇,就是为了此事!
若是咱们选在这个时候闹出事端,只怕是就要把南京官场的把柄送给朝廷中枢、让朝廷中枢可以正大光明的推行收权之事……”
在官场之中,任何一项机密计划,只要持续时间稍长、涉及人员稍多,就绝无保密的可能!
所以,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虽然刚开始只有那些中枢高层核心人物知晓情况,但等到大半年之后的现在,却依然是泄漏了消息,就连李子雍也听说了传闻。
然而,不等李子雍说完,何榷已是挥手打断,道:“李老不必过虑,朝廷中枢这两三百年以来一直都想要从南京官场收权,但哪次成功了?
南京官场目前确实是有些混乱,但只要咱们扳倒了政敌、统一政令,自然是很快就可以拨乱反正、平息乱象,到了那个时候,朝廷中枢也就没理由收权了!”
其实,何榷根本不关系南京官场会不会被朝廷收权,他只是无比怀念自己曾经连续弹劾三位阁老与四位尚书的壮举,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于这种事情就已经上瘾了。
所以,何榷只想要不断弹劾自己看不顺眼的朝廷官员——当然,他对于绝大多数朝廷官员皆是看不顺眼……进而是引来世人关注、百官敬畏,这种感觉总是让他欲罢不能。
随后,吴陉人也再次点头,道:“本官也听说了传闻,但本官与何御史也是相同看法,唯有迅速统一南京官场政令,才是目前的当务之急,也可以从根本上阻止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相较而言,咱们若是只想着一味的平息事端,只是治标不治本罢了!”
说到这里,吴陉人面现怨毒之色,他与南京吏部尚书汪正乃是积怨已久,他本人也不是江南出身的官员,所以同样不在乎南京官场的权力存续,他只想要把汪正踩在脚下罢了!
而李子雍则是性格软弱之辈,见到吴陉人与何榷二人皆是态度坚定,自然是不敢再劝,只是心中暗叹,只觉得自己不可能平平稳稳的告老还乡了。
吴陉人与何榷二人也没有过多理会李子雍的反应,只是继续商议着后续计划。
“立刻让咱们手下的所有人皆是准备好弹劾奏疏,然后咱们二人等到七皇子殿下休息好身体之后,就再次前往瞻园求见!”
“对,声势越大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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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园之中,朱和坚则是继续向王保仁讲诉着自己对于南京官场的看法。
只见朱和坚侃侃而谈,继续说道:“除了以吴陉人、何榷、李子雍三人为首的势力之外,还有南京吏部尚书汪正、南京礼部尚书沈欣文、南京工部尚书宋大成这三人另成一派!
只不过,这三人之所以是联手结盟,全是因为吴陉人与何榷二人做事太过霸道,让他们三人不得不联手阻挡,但实际上这三人并不共同利益,反而是相互间也有许多矛盾,很难齐心协力,所以就被吴陉人他们死死压制着……事实上,依晚辈的看法,若不是王太师您一直都在暗中支持他们,他们早就被吴陉人、何榷他们彻底击败了!”
王保仁面现激赏,点头道:“七皇子殿下的眼光果然不俗,老夫所提供的情报之中并未指明这一点,但七皇子殿下依然是看出了老夫暗中支持汪正、沈欣文等人的做法!
七皇子殿下的看法没错,老夫确实是一直都在暗中支持汪正、沈欣文等人,就是为了让这两派不断冲突、让南京官场不断陷入混乱,也让南京六部无法统一政令、同心协力,否则朝廷中枢的计划就无法顺利进行下去!
也正是因为老夫这段时间的暗中支持,所以汪正、沈欣文、以及宋大成他们对于老夫较为信任,这也是咱们接下来推行朝廷的收权大计之际,可以利用的地方!”
朱和坚则是笑着称赞道:“王太师果然是手段高绝,全盘局势尽在掌握,汪正等人把王太师视为靠山,但实际上却只是王太师手里的棋子罢了!”
王保仁却是纠正道:“是弃子!这些人不堪大用,当棋子也不合格!”
朱和坚再次点头,道:“对,是弃子,汪正贪婪吝啬、性格跋扈,沈欣文则是嫉贤妒能、自作聪明,南京官场目前的狼藉名声大半是因为他们二人,若是让他们成为棋子,只会坏了王太师的名声,所以王太师您一直都只是暗中支持他们,但从来都没有公开与他们有过多接触……这几人当棋子虽然不合格,但作为弃子最为再为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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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王保仁所言一般,自从七皇子朱和坚来到南京城内之后,南京各界势力就一直都在紧紧盯着朱和坚的一举一动,许多人也皆是把朱和坚的出现视为是他们扭转局面的希望所在。
所以,此时的南京望江楼内,南京户部尚书汪正与南京礼部尚书沈欣文等人也同样正在谈论朱和坚的事情。
自从担任南京六部尚书以来,汪正、沈欣文、宋大成等人可谓是利用各自权柄捞得钵满盆满,短短半年多时间就皆已经拥有了数十万银子的身家,其中捞银子最狠的汪正,他的身家更是高达百万之巨!
要知道,就算是赵俊臣的前身当年捞钱最狠的时候,也没有这般高效。
此时,虽然只是早晨的辰时三刻,但汪正、沈欣文、宋大成三人却刻意来到南京境内最为奢华的望江楼吃早餐,他们面前的每道餐点皆是极为考究,一顿早餐相当于寻常百姓人家的数月开销。
而他们决定在望江楼相聚,一边是为了商议今后局势,一边是因为他们的银子太多,这点开销根本不放在心上。
“各位,本官这里有一个好消息!虽然咱们昨天前去瞻园拜访七皇子殿下的时候吃了闭门羹,但吴陉人、何榷他们也同样吃了闭门羹!这般情况足以证明七皇子殿下确实是只想要休息,并不是刻意拒绝咱们、对咱们存有偏见!
而且,我昨天晚上去见了王太师,给了王太师好大一笔好处,终于让王太师同意会为咱们引荐七皇子殿下!嘿,只要咱们与七皇子殿下拉上关系,今后自然就不必担心吴陉人他们的攻讦了!”
说话之际,汪正满脸得意,自以为胜券在握。
汪正此人年纪刚到不惑,正是人生精力巅峰之际,只是长期沉溺于酒色,面色有些苍白,眼袋也很显眼。
宋大成则是好奇问道:“却不知,汪尚书你这次送给了王太师多大好处?”
汪正又是肉痛、又是自豪的说道:“足足五百两银子!”
“嗤!”
汪正话声刚落,沈欣文就嗤笑了一声,道:“王太师还真是好脾气,区区五百两银子就愿意出面!汪尚书还真是大手笔!”
沈欣文年纪与汪正相当,同样贪财、也同样好色,就连苍白脸色与黑眼圈也是颇为神似,但这两人却不是吴陉人与何榷一般志同道合,反而经常会有冲突。
就像是三天之前,他们就因为一名青楼头牌而争风吃醋,闹得很不愉快。
“我这五百两银子可是为了咱们三人一同出的!你若是嫌少,又出了几钱?”
“也不瞒你说,昨天我也去见了王太师,给了五千两银子的好处!你真以为你那点银子就能说动王太师出面?”
“你竟然瞒着我等私下去见了王太师?”
“你难道不是?”
眼看到汪正与沈欣文二人又要争吵,宋大成总算是多些理智,立刻劝道:“两位,现在不是咱们争吵的时候,目前南京官场大变将至,七皇子殿下驾临之后更是风云变幻、人心思动,咱们最好是多做准备才行!
当务之急,还是要寻一个强力靠山,有了靠山之后,自然是再也不必担心吴陉人他们的攻讦,而王太师他虽然愿意支持咱们,但终究是权势弱了一些……依我来看,还是京城中枢的阁老赵俊臣最靠谱!只要给足好处,赵阁臣应该也愿意接纳咱们!
正好,南京吏部侍郎曹文斌就是赵阁臣的门人,咱们可以通过他来搭上赵阁臣的门路……汪尚书,却不知这件事你办得如何了?”
听到宋大成的询问,汪正顿时是表情难堪,道:“那个曹文斌,一向是对我敬而远之,对于我的各种暗示一直都没有理会!要我看,咱们还是绕开曹文斌,派人前往京城与赵阁臣直接接触为好!”
旁边,沈欣文又是嗤笑一声,道:“曹文斌不愿意搭理你,还不是因为你过于吝啬,吃肉的时候连汤水也不给别人留下?要我是曹文斌,我也不会理你!”
随后,又是一场激烈争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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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园之内,朱和坚称赞了王保仁的手段之后,却是眉头愈发紧皱,表情也愈发严肃,又说道:“但最值得关注的势力,却还不是明面上的这两派!现如今的南京官场,不仅是官场高层内部出现了分裂,高层官员与中下层官员之间也同样出现了脱节与撕裂,甚至就连南京官员与普通的绅儒商民之间,也同样是矛盾重重……这般情况,也就让两股别有用心的势力,寻到了可乘之机!”
王保仁听到这里,也同样表情凝重了起来,点头道:“是啊,周党、赵党……这两股势力自然是不甘寂寞,这种事情必然会插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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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党!赵党!
周尚景!赵俊臣!
朝廷格局发展到目前阶段,庙堂上的任何大事小事,皆是无法绕开这两个派系的干涉与影响;庙堂之中的大小官员,做事之际也必须要考虑这两位权臣的态度与立场。
所以,对于这个时代的众位野心家而言,这两个派系、这两位权臣,简直就是挡在他们面前的两座大山。
而朱和堉与王保仁二人,无疑都是当代野心家之中的佼佼者,也都把自己视为是这两座大山的挑战者。
所以,谈及此处,朱和堉与王保仁同时间皆是抬眼观察对方的表情变化。
随后,他们就从对方的表情之间,皆是看到了一丝刻意闪现的忌惮与敌意。
于是,这两人也皆是心中满意,认为他们的共同立场又多了一项。
一瞬间的相互观察之后,朱和坚又是轻轻一叹,缓缓道:“是啊,周、赵二党的朝野势力过于庞大,周首辅与赵阁臣这两位权臣也皆是嗅觉敏锐、手腕高绝,这种时候自然是避不开他们!
现如今,因为南京官场的高层官员与中下层官员的离心离德、以及南京百官与南京百姓的矛盾重重,也就让‘周党’与‘赵党’两派皆是寻到了机会,分别拉拢了一批南京中下层官员与南直隶地方豪族势力,在南京官场之中又形成了另外两股势力!
其中,‘周党’在南京城内的领袖人物,乃是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马森,而‘赵党’则是以南京吏部侍郎曹文斌为首!
近半年时间以来,这两人暗中活动频频,不仅是拉拢了许多心怀不满的南京中下层官员与地方豪族,而且还各自拥有一些强援相助!
‘周党’马森的强援乃是南直隶左布政使刘牧、以及南直隶按察使吕扬,‘赵党’曹文斌的强援则是南直隶巡抚、前阁老黄有容,以及影响力愈发庞大的‘联合船行’!
这两股势力虽然一直是躲在幕后、表现低调,极少会有公开行动,但他们的实力却是不容小觑,而且拥趸众多!现如今,眼见大变将至,他们接下来必然会有所行动,而且必然是所图甚大!
晚辈认为,相较于吴陉人、汪正这几个性格缺陷过于明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辈,以马森、曹文斌这二人为首的周、赵两派势力,才是后续计划的真正变数,也才是我们必须要重点关注的真正对手!”
说到这里,朱和坚的表情已是凝重至极。
王保仁也是轻叹点头,又补充道:“其实,七皇子殿下这几天时间所看到的那些情报消息,有一部分内容已经过时了,老夫这里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新消息……
就在昨天午时左右,马森与曹文斌二人先后从京城中枢那边收到了一封密信,这两封密信的具体内容尚不可知,但马森与曹文斌二人收到密信之后,很快就进行了秘密接触!
依老夫的推测,应该是京城中枢的周首辅与赵阁臣那两位已经在私底下达成了部分共识,所以南京城内的周、赵二党势力,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很有可能将会结盟合流、携手行动!”
听到王保仁的补充之后,朱和坚的表情顿时是愈发严肃了起来,沉思良久未语。
若是周、赵二党联手算计朱和坚,朱和坚并没有太多信心可以阻挡。
见到朱和坚的表情变化,王保仁的眼神同样凝重,但又闪过了一丝满意。
让盟友深感威胁的共同强敌,永远都是促进团结、控制盟友的关键前提。
现如今,因为周、赵二党的联手合作,朱和坚必然是要愈发依赖王保仁,王保仁对于朱和坚的影响力与重要性,也将会越来越强!
只要把朱和坚这位未来储君与自己牢牢绑定在一起,王保仁的未来庙堂地位,就必然是稳如泰山。
于是,见到朱和坚已是深刻感受到威胁巨大之后,王保仁却又适时的出言宽慰,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缓缓道:“对于周、赵二党的合作,自然是要慎重对待,但七皇子殿下也不必过于担心,就像是老夫上次所说一般,周尚景与赵俊臣这两人总体而言还是顾全大局的,他们的后续行动最多也就是浑水摸鱼、占些好处,绝不会破坏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只要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得以顺利实现,你我二人这一次就算是有功无过!
更何况,就算是周、赵二人当真想要暗中坏事,但他们远在京城中枢、无法亲自出手,只是由马森与曹文斌这两位小人物负责具体操作,老夫或许对付不了周、赵二人的联手,但对付马森与曹文斌二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所以,接下来的事情,七皇子殿下只需放手去做,若是事情出现了纰漏,一切还有老夫随时都可以出手相助。”
听到王保仁信心十足的承诺,朱和坚也是稍稍安心,连声恭维道:“这是自然,只要有王太师坐镇南京、主持大局,也愿意全力支持晚辈,那就必然是万无一失,晚辈也没有任何可担心的!”
恭维之际,朱和坚的态度极为诚挚恭敬,似乎已经把王保仁视为自己的最大依仗。
然而,听到朱和坚的恭维言论,王保仁虽是深为满意,但依然没有向朱和坚承诺更多事情,只是微笑点头。
见到王保仁的这般表现,朱和坚不由是心中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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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朱和坚刚才总结南京官场的各方势力之际,还有一股势力刻意没有提及,而这股势力的为首之人,正是太子太师王保仁!
王保仁在南京官场经营多年,虽然前段时间因为朝廷中枢的整顿清洗而受到重创,但底蕴尚存,依然不可小觑——南京六部的十二位侍郎,有三人乃是王保仁的门生故旧;南京都察院的众位御史之中,也有多人与王保仁交往密切;趁着南京官场这段时间以来的混乱局面,王保仁也同样拉拢了一批南京官场中下层官员与地方豪族壮大自身势力
与此同时,王保仁在南京城内还拥有一个效率极高的情报网,南京附近的任何风吹草动,皆是瞒不过王保仁的耳目。
更别说,南京官场的汪正、沈欣文、宋大成这一派,对于王保仁也是颇为信任,随时都可以驱使利用。
可以说,现阶段的南京官场,虽然局势复杂、派系繁多,但无疑是以王保仁的势力实力最强、隐藏最深!
所以,只要王保仁愿意毫无保留的全力支持朱和坚,朱和坚自然是没必要担心太多!
但偏偏,王保仁就是不愿意向朱和坚承诺太多事情,也迟迟没有向朱和坚交代自己的详细计划,只是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关键时刻才会出手收拾局面的压阵人物,让朱和坚独自挡在前面、承担大部分压力。
朱和坚一向是精于算计、深谙权谋,自然是看出了王保仁的险恶用心。
很显然,王保仁就是想要逼着朱和坚愈发依赖于他,趁机提升他本人对于朱和坚的影响力!
在朱和坚看来,自己现在所面临的艰难局面,主要原因自然是周尚景的暗中算计,利用造势手段逼着自己必须要由暗转明、被迫亲自出面收拾南京官场的复杂局面。
然而,王保仁的冷眼旁观、顺水推舟,也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保仁察觉到周尚景的算计之后,刚开始的时候并不是毫无办法阻止,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顺其自然、作壁上观。
毕竟,若是根据德庆皇帝的最初想法,朝廷中枢推行收权计划之际,乃是王保仁站在明处主持大局,朱和坚则是躲在暗中辅佐协助,所以王保仁必须要独自承担所有压力与责任;
但现在,因为周尚景的暗中作梗,情况则是变成了朱和坚必须要站在明处主持大局,而王保仁则是躲在暗处协助压阵,也就让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必须要共同承担所有的压力与责任。
这两种情况相较而言,自然是后者对于王保仁更为有利,不仅能逼迫朱和坚竭尽全力,还可以逼迫朱和坚愈发依赖自己。
甚至于,若是今后南京局势脱离控制、万一搞砸了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还可以逼着德庆皇帝亲自下场收拾乱局。
所以,王保仁不仅是没有出手阻止周尚景的计划,反而是乐见其成、说不定还曾是暗中推波助澜。
这样一来,朱和坚被迫站在明处之后,所面临的压力越是巨大,就越是需要依赖王保仁的支持。
也正是出于这般考虑,自从与朱和坚相见之后,王保仁看似是对朱和坚推心置腹,但实际上他提供给朱和坚的支持力度,一直都有所保留,就是为了让朱和坚深感压力。
虽然朱和坚本身也对王保仁隐瞒了许多底牌,但并不妨碍朱和坚心中厌恶王保仁的相同做法。
*
虽然是心中厌恶王保仁的这般手段,但朱和坚现在也确实离不开王保仁的支持。
所以,朱和坚心中暗骂之际,表面上则是愈发恭敬了,出言请教道:“王太师您刚才说,周、赵二党并不会破坏朝廷中枢的收权大计,他们的后续行动最多也就是浑水摸鱼、占些好处……那么依照王太师的看法,周、赵二党究竟是在觊觎哪些好处?”
王保仁依然是想要考校朱和坚的能耐,却是不答反问:“七皇子殿下一向聪慧,自然是心中已有推测了吧?”
朱和坚沉吟片刻后,答道:“他们的目标不外乎有二,其一就是利用造势手段,逼迫晚辈亲自出面处理南京官场的复杂局面,趁机把大量难题抛给晚辈,一旦是晚辈没能妥善处理这些难题,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再次推迟储君废立之事;
其二,则是觊觎南京官场的那几个实权衙门,譬如说南京都察院、南京大理寺、南京国子监等等!
毕竟,朝廷中枢这一次的收权目标只是针对于南京六部,但其余那些实权衙门的相关权力还会延续一段时间,而周首辅与赵阁臣二人一旦是掌控了这些实权衙门,就可以极大提升他们对于南方官场的影响力,所以这些实权衙门自然就成为了他们眼中势在必得的肥肉!”
王保仁点头表示赞赏,道:“七皇子殿下果然是慧眼如炬,老夫也不能补充更多了!”
朱和坚试探道:“这样看来,周、赵二党确实是所图非小……但南京官场毕竟是王太师的地盘,难道您就要眼睁睁看着周、赵二党插足其中?”
王保仁的眼中再次闪过了一丝凝重,但表面上则是自信一笑,道:“老夫在南京官场经营多年,若是真让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予取予夺,那老夫今后也就没必要重返京城中枢辅佐朝政了,还是安心留在南京城养老就好!
事实上,老夫当初虽然是被迫亲自出手整肃了南京官场,但也受到了陛下的准许,暗中保留了大部分亲信门生,而这些亲信门生如今就被老夫安排在南京都察院、南京大理寺、南京国子监等等衙门之中!
所以,老夫对于这几个衙门的掌控力,还是有些信心的,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若是没有觊觎这几个衙门也就罢了,若是他们真想要趁机插足夺权,老夫必然会让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
王保仁的这般表态,虽然是信心满满,但他依旧没有向朱和坚透露自己的详细计划。
顿了顿后,王保仁又说道:“所以,七皇子殿下不必考虑太多,还是专注于思索自己的事情就好……随着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发展到下一步,七皇子殿下必须要站出来主持局面,也必须要接手周尚景为你所准备的那些难题……却不知,经过这两天时间的推演与准备之后,七皇子殿下对于周尚景所准备的那些难题,是否已经寻到了妥善解决之策?”
听到王保仁的询问,朱和坚却不似王保仁一般信心满满,至少表面上是一副信心不足的样子,再次叹息道:“在吕德与傅平生两位先生的协助之下,晚辈倒也寻到了一些对策,但这些对策究竟能否顺利解决那些难题,晚辈依然是心中没底……毕竟,周首辅为晚辈所准备的那些难题,实在是过于棘手了,当真是令人左右为难。”
说到这里,朱和坚就把自己这两天以来所思索的各项对策,向王保仁详细讲诉了一遍,希望王保仁可以提供一些指教与意见、完善自己的想法与思路。
然而,听完了朱和坚的详细讲诉之后,王保仁的态度只是模棱两可,虽然没有出言质疑,但也没有开口称赞,依然是老调重弹,笑道:“七皇子殿下既然已是思虑周详,那就只需是放手而为就好,若是万一出现了纰漏,一切自然还有老夫随时可以出手相助!”
见到王保仁的这般态度,朱和坚心中忍不住再次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无疑是让朱和坚愈发的倍感压力,自然是王保仁的刻意为之。
朱和坚也知道,他与王保仁虽然皆是有心合作,但他们皆是野心家,也皆是各有算计,合作之际又皆是想要保存实力、占据主动,任谁也不愿意主动亮出底牌,想要让他们二人摒弃私心、推心置腹,还需要很长时间的磨合。
所以,王保仁唯有等到关键时刻才会出手相助,趁机卖给朱和坚大量人情、逼着朱和坚不断依赖于他,但现在还不是关键时刻,所以王保仁不仅不会向朱和坚提供更多帮助,反而还会向朱和坚不断施加压力。
对于王保仁的这般手段,朱和坚短时间内也是束手无策,只能是再次言归正传,谈到了朝廷中枢的收权大计。
相较于朱和坚接下来必须要独自面对的那些难题,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则是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目前必须要携手合作的事情,两人商议之际也会有更多实际内容,王保仁也不会总是一味的避重就轻。
“既然已是避无可避,晚辈自然是要放手一搏!但晚辈认为,目前的当务之急,依然是朝廷中枢的收权大计!
正如王太师所言,只要咱们二人妥善实现了朝廷中枢的收权大计,那就是有功无过,其余事情也只是细枝末节罢了!
更何况,目前的南京各方势力,虽然是各有算计,但他们的诸般算计也皆是围绕着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而进行,唯有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进行到下一阶段,许多事情也才会逐一出现,咱们也才能更为清晰的洞察局势变化、进而是出手应对!
王太师您此前曾说,因为晚辈来到南京祭祖的缘故,南京各方的矛盾积累必然会提前爆发,只需等到三五天之后,就会出现一场大规模暴动,这场暴动甚至有可能会波及到整个南直隶,这件事可大可小,必须要慎重应对……却不知,王太师您心中可是设想好了应对预案?”
顿了顿后,朱和坚担心王保仁又要敷衍自己,就再次补充道:“虽然因为周尚景的算计,晚辈接下来必须要站在明处亲自处理南京局势,反而是王太师依然可以继续隐于暗处,从容布局、徐徐图之……
但晚辈在南京境内毕竟是没有任何根基,更不似王太师您一般准备充分,所以此事还是必须要由王太师您亲自操作主持才行!”
见到朱和坚的这般表态,王保仁稍稍沉吟片刻后,却依然是不答反问:“是啊,南京各界的矛盾已是极深,再也无法化解,再加上各方势力有意无意的推波助澜,一场暴动已是近在眼前、不可避免……
那么,在七皇子殿下看来,这场暴动应该如何引发为好?究竟是让它顺其自然的发生?还是……由咱们亲手引发?”
虽然依旧是不答反问,但朱和坚已是明白了王保仁的真实想法。
但朱和坚这一次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态度愈发恭敬的说道:“这般大事,晚辈见识浅薄、经验不足,不敢轻易发表意见,一切还要以王太师的高见为准!”
作为一名准储君,朱和坚必须要保证自己形象上的完璧无瑕,许多事情也就不能亲口说出来。
见到朱和坚的推诿,王保仁轻轻摇头,也终于是放弃了不答反问的考校话术,而是开门见山的说道:“既然一场暴动已是不可避免,这场暴动自然是由咱们亲手引发为好!唯有这样,咱们才能进一步掌控这场暴动的发生时间、具体规模、以及未来走向!当然,引发暴动之际,咱们必须要尽量隐蔽,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咱们的手段。
依老夫的看法,这场暴动的规模不能太小,否则就无法动摇南京六部的根基,但也不能太大,否则就难以控制局势,而且这场暴动必须要精准针对于南京六部才行……至于这场暴动的具体时间,最好是定在三天之后,也就是三月初九这一天!”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说法,朱和坚不由是心中一惊。
这是因为,三月初九这一天,乃是二十四节气之中的“谷雨”,宜祭司、祈福,也正是朱和坚前往皇陵祭祖的日子!
但转瞬间,朱和坚就想明白了王保仁选择这个时间引发暴动的好处!
正因为三月初九这一天乃是朱和坚前往皇陵祭祖的日子,所以暴动发生之际,朱和坚就必须守在皇陵之中无法轻离,任何人都无法轻易见到朱和坚,所以也就可以让朱和坚在暴动初期最大程度的撇清自身关系,不必提前涉足其中。
与此同时,因为南京六部众位官员到时候皆要跟着朱和坚一同前往孝陵祭祖,所以他们也无法第一时间及时反应、平息暴动,只能任由这场针对南京六部的暴动的规模越来越大,最终也就会让局面无法收拾、彻底摧毁南京六部的威望与根基。
想明白了这些之后,朱和坚轻轻点头,又问道:“那么,王太师认为,咱们又应该要如何引发这场暴动?”
王保仁却是再次出言考校,问道:“在七皇子殿下看来,一场规模不大不小、随时可以控制局势的民间暴动,前提应该有哪些?”
朱和坚稍稍思索片刻之后,很快就想到了答案,但他表面上则是摇头请教道:“晚辈想不明白,还请王太师赐教!”
王保仁点了点头,但又摇了摇头,道:“自古以来,任何大规模的民间暴动,前提都是百姓们已经走投无路、活不下去,而所有较小规模的民间暴动,前提则是两项!
其一是百姓们虽然还能活得下去,但心中已经积累了大量的怨气与不满,其二则是必须要有一个标志性的事件,让大部分人皆是感同身受、愤怒共情,但终究只是感同身受罢了,百姓们自身并不是实际受害者,所以他们参与暴动之际也只是一时脑热,很快就会恢复冷静!
现如今,南京局势已经满足了第一项前提,因为南京六部这段时间以来的胡作非为,整个南直隶的百姓们皆是心存怨气,但南直隶终究是富裕之地,百姓们还活得下去,这般情况下,想要引发一场规模不大不小的暴动,就必须要出现一件标志性事件,引燃百姓们的心中不满,但这个标志性事情却又不能让百姓们成为实际受害者。”
朱和坚好似是才想到了这一点,顿时是钦佩点头,道:“确实如此,但王太师您具体又要如何操作?”
王保仁表情冷漠的答道:“三天之后,将会有一名声誉极佳、走投无路的穷困书生,因为自身所遇到的种种不公正待遇,自尽于南京礼部衙门之外!”
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百姓皆是生活穷苦,读书人则是受到了绝大多数百姓的尊重与向往,
所以,一名穷苦书生的悲惨境遇,毫无疑问最能引发民间百姓的心中共情。
若是百姓们见到一位与他们同样出身穷苦的有德书生,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选择当众自尽于礼部衙门之外,而且这名穷苦书生选择自尽之前,说不定还会大声疾呼、揭露不公,再加上某些势力的暗中引导与鼓动,这般情况下发生一场小规模的暴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想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朱和坚很是钦佩王保仁所寻到的切入点,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也没有询问王保仁为何能算准这名穷困书生的自尽时间与自尽方式,更没有想过要出手帮助这名穷苦书生解决不公正待遇,只是轻声叹息道:“这位书生……当真是可惜了!”
“是啊,确实可惜了,但他一定会死得其所!”
王保仁点头赞同之际,同样是表达了惋惜之意,但眼神之中冷漠之意却是毫无变化。
毕竟,棋子就是用来抛弃的,而且王保仁手中的棋子还有很多。
*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朱和坚愈发忙碌了,不仅是依然与吕德、傅平生二人整理情报消息、思索后续对策,还抽出时间接见了南京官场的各界人士、势力代表,像是吴陉人、汪正、马森、曹文斌等人皆有相见,还或真或假的承诺了许多事情,让南京各界势力皆是认为朱和坚站在自己这一边,于是他们相互攻讦的力度也就更大了,南京官场也陷入了更进一步的混乱。
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皆是有利有弊,在周尚景的算计之下,朱和坚在南京官场的声誉极高,这就意味着南京城内一旦是发生暴动之后,朱和坚就必须要在“众望所归”之下站出来主持局面,无法抽身事外,但这般情况也就意味着,朱和坚很容易就可以收买人心、扩张势力。
所以,趁着与南京各方见面之际,朱和坚也根据自身所整理的情报,招收了一批有实力、有能力的支持者,在南京官场之中初步建立了自己的势力与人脉。
朱和坚其实是真心想要与王保仁结盟合作,但朱和坚认为双方结盟合作之际,必须要以自己为主、以王保仁为辅,而不是反过来以王保仁为主、以自己为辅。
所以,他这段时间耗尽心思整理情报、扩张人脉势力,就是为了让自己可以抛开王保仁的协助、独自解决接下来的各项难题,这样一来他就不必需要屡屡请求王保仁出手相助,也就不必欠下王保仁大量人情,反而是王保仁依靠着朱和坚顺利处理了南京官场的所有事情,这样一来王保仁今后与朱和坚相处之际自然就是矮了一头。
而就在朱和坚不断的准备与忙碌之间,时间很快就已经来到了三月初九这一天!
三月初九,谷雨,宜祭司、祈福,忌婚嫁、搬迁。
而朱和坚这一天则是盛装现身,率领南京官场百官向着明孝陵而去。
与此同时,南京城内的种种矛盾,也在这一天迎来了彻底爆发!
……
……
……
……
朝廷中枢针对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表面上乃是七皇子朱和坚与太子太师王保仁二人坐镇于南京城内全权负责,但因为关系重大的缘故,德庆皇帝当然也不可能完全放权,这段时间以来可谓是全程关注,无论是南京城内的风吹草动,还是执行计划之际的诸般细节,德庆皇帝皆是会通过八百里快马加急第一时间收到消息。
所以,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打算在三月初九这一天于南京城内引发一场小规模暴动、趁机彻底架空南京六部的事情,德庆皇帝同样是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收到消息之后,德庆皇帝自然是不敢怠慢,立刻召来了众位阁老与六部尚书议事。
时至今日,朝廷中枢乃是“周党”、“赵党”、“新太.子党”三足鼎力之势,各位阁老与部臣也大多是出身于这三派。
其中,周尚景、赵俊臣二人在南京境内皆有暗中布置,七皇子朱和坚则是亲自前往南京坐镇,所以朝廷中枢的众位高层官员对于南京城的局势变化也皆是了然于心,收到相关消息的时间并不比德庆皇帝慢上多少。
所以,当众位阁老与尚书抵达御书房之际,绝大多数人对于后续事情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对于南京局势也皆是有心中预案。
然而,众位臣子见到德庆皇帝之后,德庆皇帝的决策与反应,依然是出乎了绝大多数人的意料。
毕竟,南京之事不仅是关系到了朝廷中枢的集权,还关系到储君废立,所以德庆皇帝也就完全认真了起来。
不得不说,一旦是德庆皇帝收敛了心中傲慢、完全认真起来,他的政治手腕绝不比周尚景相差多少。
*
御书房内,众位阁老与尚书到齐之后,德庆皇帝首先向众人通报了王保仁的下一步计划,表示三月初九这一天南京城内将会发生一场针对于南京六部的小规模暴动,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至此也进入了收尾阶段。
随后,德庆皇帝环视了众位臣子一眼,目光又在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的脸上稍稍停顿片刻,然后就缓缓说道:“从目前情况来看,朝廷的收权计划还算是一切顺利,或许可以一举而竟成全功,但朕却不敢过于乐观,心里依然是隐隐有些不安。”
顿了顿后,德庆皇帝的表情愈发肃穆,又说道:“而朕的心中不安,主要是针对于南京城接下来就要发生的那场民间暴乱!
虽然朕也明白,南直隶境内的百姓们还算是生活富裕,就算是一时脑热参与到这场暴乱之中,也绝不会立场坚定,而且这场暴动主要是针对于南京六部、而不是朝廷中枢,王保仁那边也算是准备充分……但这种事情,实在是变数太多,一旦是失去了控制、让暴乱规模不断扩大,那就有动摇江山根基的风险,所以朕必须要格外准备充分才行!
也正因为如此,朕虽然信任王保仁的能力与手段,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朕认为还必须要另外安排一位有经验、有魄力的柱国之臣,前往临近南直隶以北的淮阴府附近坐镇、随时准备出手收拾乱局!”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周尚景的老脸上,神态间满是不容拒绝的圣意已决,继续说道:“朕认为,这般重任,唯有周首辅可以担当!
恰好,淮阴附近最近闹了水患,所以朕已经草拟了一份圣旨,就由周首辅亲自前往淮阴巡察,趁机在那边滞留一段时间、观察南直隶的局势,若是南京局势发展一切顺利,周首辅也无需有任何动作,但若是南京城的局势有失控之忧,就要立刻进入南直隶境内调动一切力量、接管一切事宜,以确保南京暴乱的规模范围绝对不能扩散扩大!”
听到德庆皇帝的这般吩咐,御书房内的众位重臣一时间皆是表情微变!
毫无疑问,周尚景乃是朝堂臣权的代表人物,这些年来从未离开过庙堂权力中心,也一直是与德庆皇帝明争暗斗,若非是周尚景的明暗抗衡,以德庆皇帝的手段与心性,皇权早就压倒了臣权,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皇权与臣权相互制衡。
与此同时,也同样因为周尚景一直坐镇于庙堂中心,所以百官之中的众位野心家也皆是不敢轻易生事,就算是赵俊臣最近也受到了周尚景的处处压制。
这一次,德庆皇帝却是趁着南京变故的机会,要把周尚景调离庙堂权力中心一段时间,而庙堂之中一旦是失去了周尚景的坐镇,任谁也无法预测这段时间将会发生何种变故。
可以说,在许多人的心中,周尚景离开京城中枢这件事情的重要性,还要更大于南京城的后续变故。
然而,德庆皇帝的态度极为坚决,理由也是光明正大,有几位重臣虽然心有异议,一时间却也无法寻到理由反驳。
于是,御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所有人皆是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即使是周尚景也似乎没有预料到德庆皇帝的这般决定,表情微变之后就沉默不语,迟迟没有回应。
最终,阁老李和经过了短暂的思索与犹豫之后,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扬声道:“陛下,周首辅固然是柱国之臣,有他前往南直隶附近坐镇也固然是万无一失,但周首辅的年岁大了、精力不济,最近更是身体情况不佳,恐怕是经不起舟车劳顿,所以老臣愿意毛遂自荐、代替周首辅前往!”
随后,吏部尚书宋启文、刑部尚书张伯崇二人也纷纷开口主动请缨,与李和一样表示想要代替周尚景担负重任,所用理由也与李和相同,皆是认为周尚景近期的身体情况不佳,不适合过于劳心劳力。
这几人皆是“周党”的核心人物,也皆是明白周尚景乃是“周党”、乃至于庙堂中枢的主心骨,“周党”与庙堂中枢可以暂时失去他们几人的协助,但绝不能离开周尚景的坐镇,所以他们也皆是愿意承担风险、代替周尚景担负这项朝廷重任。
然而,听到这几人的主动请缨之后,德庆皇帝却是完全不给他们面子,冷声道:“李阁老经验丰富、威望高卓,固然也堪称是柱国之臣,但你更擅长于调和手段,总是稍缺一些魄力,平时也就罢了,但并不是力挽狂澜的最佳人选……至于宋尚书与张尚书两位,则是经验与威望有些欠缺,依然不能算是上佳人选,依朕的看法,此事的最佳人选只能是周首辅,除了周首辅之外,并无更合适人选!”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的目光紧紧盯着周尚景,再次逼问道:“如何?周首辅一向是忠君体国,这次可愿意再一次为朝廷分忧?”
德庆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般地步,周尚景就算是想开口拒绝也无可能了。
于是,周尚景的目光转向了赵俊臣,似乎是希望赵俊臣能主动站出来帮自己阻止此事。
然而,此时的赵俊臣却是眼观鼻、鼻观口,完全没有反应。
见到这般情况,周尚景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又轻叹了一声之后,遍布皱褶的老脸上满是疲态,但还是向德庆皇帝拱手答道:“既然陛下您这般信任老臣,老臣自然是责无旁贷、全力以赴!到了明天早朝结束之后,老臣就立刻动身离京、前往淮阴巡察坐镇!”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说法,御书房内的众位大臣一时间皆是心绪急转,不断思考着周尚景离开京城中枢之后的局势变化。
其中,相较于其它几位阁老与尚书,一直不动神色、沉默旁观的赵俊臣,所联想到的情况还要更多一些。
“很显然,德庆皇帝已经从南京城那边收到了消息,发现自己最初为朱和坚所制定的趋利避害之计已经遭到破解,因为周尚景利用造势手段,已经把朱和坚逼到了‘众望所归’的尴尬境地,所以朱和坚必须要亲自出面主持南京局势……
这般情况之下,德庆皇帝必然是心中羞怒,既忌恨周尚景的手段更高一筹,也恼怒周尚景与朱和坚处处刁难,所以他才会这般不容置疑,必须让周尚景亲自出马前往南直隶附近坐镇幕后!
这样一来,德庆皇帝的这般做法明面上是为了确保南京局势的万无一失,实际上则是把周尚景与朱和坚二人的功过得失绑定在一起,让周尚景不敢过于针对朱和坚,就算是朱和坚今后处理南京局势之际有了失误、让局面失控,周尚景出于职责也必须要出手保驾护航、收拾残局,为朱和坚再次营造了一个有功无过的有利局面!
与此同时,德庆皇帝也很清楚周尚景最近身体情况不佳,却依然逼迫周尚景亲自出京,让周尚景舟车劳顿、耗心耗力,也算是一种表达不满的警告手段……再等到周尚景离开京城之后,德庆皇帝也必然会另有动作,趁机扩张皇权、打压臣权……倒是挑了一个好时机、好借口!”
想到这里,赵俊臣忌惮于德庆皇帝的手段之余,也同样开始思索周尚景离开京城中枢之后一段时间的庙堂局势变化。
其实,德庆皇帝刚才说庙堂百官之中唯有周尚景一人有威望、有能力在南京局势失控之际出手力挽狂澜,这般说法并不准确,因为赵俊臣虽然年纪尚轻,但他近年来的文武功绩却是极为显赫、足以名留青史,自然可以代替周尚景前往淮阴府巡察坐镇,一旦是南京局势有变,以赵俊臣的手段能力也足以力挽狂澜。
所以,若是赵俊臣刚才像是李和、宋启文、张伯崇等人一般主动请缨,表态要代替周尚景担负重任,德庆皇帝也很难寻到理由反驳。
然而,赵俊臣却是心中另有算计,所以选择了袖手旁观。
近年来,因为周尚景的各种压制与掣肘,赵俊臣许多时候做事之际总是束手束脚、事倍功半,所以赵俊臣也乐意见到周尚景暂时离开京城中枢,趁着这段时间足以让赵俊臣办成许多事情。
虽然说,赵俊臣代替周尚景前往淮阴府巡察坐镇之后,与南京城的消息沟通更为方便,甚至可以亲自指挥自己布置在南京城内的各方力量做事,然后就可以从南京官场攫取更多好处,但相较于赵俊臣另外一些计划的实行,南京官场的那些好处也就相形见拙了。
正是出于这般算计,赵俊臣完全不打算阻止德庆皇帝的算计,任由德庆皇帝逼着周尚景离开庙堂中枢,打算趁机为自己攫取利益。
“让周尚景离开京城中枢一段时间,对他本身其实也有好处……毕竟,朱和坚一直都在利用御膳房的渠道、让周尚景不断服用金刚石粉末、损害周尚景的肠胃器官,而周尚景离开京城这段时间,也就远离了朱和坚的暗中毒害,身体情况反而不会继续恶化,可以坚持更长时间……
恩,我还可以让章神医或者温神医跟着周尚景一同离开京城,趁机为他调理身体……从这方面而言,我这次虽是袖手旁观,但也算是对得起周尚景了!”
想到这里,赵俊臣心中更是再无任何愧疚,只等着周尚景离开京城中枢之后放手大干一场了。
然而,赵俊臣心中的如意算盘虽然啪啪作响,但正所谓机关算尽太聪明,德庆皇帝见到周尚景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之后,却是下一刻就把目光转到了赵俊臣的身上。
“有周首辅前往南直隶附近坐镇巡视、随时都可以出手收拾局面,朕也就安心了,周阁老不愧是忠君体国的江山柱石,朕心甚慰,若是庙堂百官皆像是周首辅这般深明大义、大公无私,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而现在,除了南京那边的后续变故之外,朕还有一块心病,那就是辽东军镇之事,自从朕接受了建州女真的纳贡称臣之后,朝廷中枢就一直都想要削减辽东防区的军需耗费,否则每年都要投向辽东数百万两银子,朝廷财政实在是压力太大!
但辽东军镇却是完全不懂得体恤朝廷的难处,处处阳奉阴违,今天说是发生了民乱,明天说是出现了兵变,后天又说建州女真出兵挑衅,总而言之就是拖着不愿意削减军费……”
听到这里,赵俊臣不由是再次表情微变,隐隐间已经猜到了德庆皇帝的后续说法。
果然,德庆皇帝又继续说道:“昨天,辽东那边传来奏疏,说建州女真再次出兵挑衅,趁机向朝廷索要钱粮,虽然辽东军镇的奏疏看似言之凿凿,但朕却不相信他们的说辞,所以朕打算同样派出一位重臣前往辽东巡察……
朕也知道,辽东军镇的事情很复杂,并不是短时间就能改变局面,必须要徐徐图之,这次派去重臣巡视辽东,倒也不是必须要立刻改变辽东现状,但必须要趁机展现朝廷中枢的威仪与决心,敲打一下辽东的那些军头,让辽东军镇明白朕与朝廷并不是随意可欺!”
说完,德庆皇帝目光炯炯的盯着赵俊臣,又问道:“赵爱卿,你可愿意代表朝廷前往辽东走一趟、像周首辅一样为朕分忧?”
德庆皇帝此时看似是询问赵俊臣的意见,但态度依然是不容置疑。
此前德庆皇帝要让周尚景离开京城南下的时候,以赵俊臣为首的“赵党”官员皆是选择了袖手旁观,而现在德庆皇帝则是又要让赵俊臣离开京城北上辽东,自然也不可能指望以周尚景为首的“周党”众人能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所以,在德庆皇帝的询问之下,赵俊臣只好是硬着头皮率先提出异议,道:“陛下明鉴,臣自然是愿意为君分忧,但庙堂财政刚刚进入正轨,还离不开臣,臣只怕自己离开京城中枢之后,庙堂财政会再次陷入混乱,只怕是得不偿失……”
事实上,当初赵俊臣愿意主动前往陕甘三边火中取栗,乃是因为陕甘三边的各地驻军皆是拥兵自重、各自为战,相互间并不是铁板一块,所以赵俊臣有信心利用拉拢与敲打的手段、逐步控制陕甘三边的文武官员,也就可以趁机插手兵权。
但辽东军镇的情况却是完全不同,经过百余年的局势变化,辽东军镇内部虽然不能说是铁板一块,但已是形成了一个同进同退的利益共同体,辽东境内的众位将领相较于陕甘三边也要更为团结,还极为排外。
所以,赵俊臣就算是前往辽东,也不可能插手辽东军镇的兵权,又或者是把辽东军镇收为己用,反而还会因为辽东集团的排外心理而承担一定的风险——这些年来,死在辽东军镇的内廷监军与外朝大臣早已超过十指之数、
若是平常时候,赵俊臣前往辽东走一趟也就罢了,毕竟德庆皇帝并没有要求赵俊臣立刻解决辽东军镇的拥兵自重顽疾,只是让赵俊臣设法敲打辽东军镇的那些军头一番,但目前的局势之下,赵俊臣却是无论如何也不甘心离开庙堂中枢。
然而,赵俊臣的反驳之言刚刚还未说完,也不等几位“赵党”官员出言附和,德庆皇帝就已经摆手道:“既然朝廷财政已经初入正轨,赵爱卿暂时离开庙堂中枢一段时间应该也无大碍!更何况,辽东防区距离京城不远,道路也算方便,赵爱卿的任务也只是代表朝廷中枢敲打辽东军镇一番,想必很快就会返回京城,就算是庙堂财政在此期间稍有混乱,相信等到赵爱卿返回京城之后也很快就可以拨乱反正。”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见赵俊臣依然不愿答应,顿时是声音稍冷,又问道:“怎么?赵爱卿当真是不愿为朕分忧?”
德庆皇帝把话说到这般地步,赵俊臣自然是无法继续反驳。
而且,从德庆皇帝刚才那一番话,赵俊臣也察觉到了德庆皇帝的心中决意!
这段时间以来,赵俊臣一直都把朝廷财政离不开自己的情况视为依仗,也明说了自己一旦离开京城之后朝廷财政会陷入混乱,若是平常情况,德庆皇帝这个时候出于大局考虑就会稍作妥协,但这一次德庆皇帝却是明确表示——无论朝廷财政是否会陷入混乱,赵俊臣都必须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前往辽东一趟——这无疑是表明了德庆皇帝的坚定决心。
察觉到了德庆皇帝的坚决态度之后,赵俊臣也知道事情已是无法挽回,不由是心中暗暗后悔。
“德庆皇帝显然已经无法容忍我的庙堂权势进一步扩大了,所以他这一次把周尚景调离庙堂中枢之际,也不会让我独自留在京城之中一家独大、坐收渔翁之利,所以也要逼着我同样离开京城一段时间……
而且德庆皇帝今天的诸般做法,显然也是调虎离山之计,把我与周尚景二人同时调离京城中枢之后,他可谓是完全失去了来自于臣权的掣肘,许多事情也就可以放手而为了……
我总觉得,德庆皇帝这一次的诸般做法,决心异常之大,必然是想要趁机搞一些大动作,而无论是让周尚景南下坐镇确保南京变故之万全,还是让我动身北上敲打辽东军镇,都只是他的顺手为之罢了……
但德庆皇帝的这些做法,可谓是毫无预兆,我也算是很了解德庆皇帝了,竟是无法猜出他此时的真实想法,这般情况当真是让人如坐针毡!
唉!也是我刚才太过短视了,眼睛只顾盯着自己的利益扩张,并没有第一时间反对德庆皇帝安排周尚景出京南下巡视的事情……如今也只能是自食苦果。”
想到这里,赵俊臣忍不住转头看了周尚景一眼,却发现周尚景此时也正打量着自己,他老脸上的表情同样严肃,盯着赵俊臣的目光之中更是充满了诘责之意。
赵俊臣很快就避开了与周尚景的目光接触,然后就在德庆皇帝的逼视之下,同样是拱手躬身道:“既然陛下这般信任于臣,臣也同样是责无旁贷!就与周首辅一般,等到明天早朝之后,臣就会离开动身离开京城、北上前往辽东!”
见到赵俊臣的屈服,德庆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又交代了众位重臣几句之后,就让众人离开了御书房。
*
却说,赵俊臣与众人离开了御书房不远之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迈步来到了周尚景的身前。
而众位阁臣与尚书眼见这般情况之后,也皆是知趣的走到一旁,让这两位权臣单独交谈。
随后,赵俊臣直接表态承认了自身错误,向周尚景躬身请罪道:“周首辅,您与晚辈二人今天被陛下分而治之,皆是要被迫离开庙堂中枢,让陛下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彻底失去掣肘,这全是晚辈目光短浅的过错,但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只希望您能指点迷津、给晚辈一次恕罪的机会!”
……
……
……
……
听到赵俊臣的请罪与请教之后,周尚景深深打量了赵俊臣一眼,目光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责备,就好似亲近长辈见到一个不听劝诫、闯了乱子的淘气后辈。
但也仅此而已,周尚景并没有怨怒,也没有像是赵俊臣一般如临大敌,表面上依然很平静,就像是依然游刃有余。
然而,见到周尚景的这般表现,赵俊臣反而是心中一沉。
随后,周尚景摇头一叹,道:“俊臣你这一路走来,虽然也算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但总体而言还是太顺了,固然是有过几次栽跟头的经历,但皆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挫折罢了,却从未有过伤筋动骨的惨痛教训……
所以啊,俊臣你虽然天资聪慧、对于许多官场规则也可以无师自通,一直都明白庙堂上不仅是你在算计别人、别人也会算计你的道理,但总是不够印象深刻……
就像这一次的事情,俊臣你眼里只顾盯着老夫离开京城之后、自己留在庙堂中枢一家独大的诸般好处,也只想着袖手旁观任由陛下支走老夫、自己则是渔翁得利,却忽视了你本身也可能会是陛下的针对目标,所以才造成了现在你我二人都必须要离开京城的局面!
唉,陛下他这一次的手段还真是高明……老夫如今虽是指出了俊臣你的错处,但若是易地而处,老夫也未必能及时看明白所有利弊。”
赵俊臣依然是一副垂头听训的模样,再一次认错道:“晚辈利欲熏心、不顾大局,让周首辅您失望了,今后一定会谨记今日之教训……但目前的当务之急,还是必须要想好周首辅您与晚辈二人离开京城之后,庙堂中枢的局势变化……
说实话,陛下今天这一手实在是毫无预兆、出乎意料,晚辈的那点小心思完全被陛下利用了,而更让晚辈如坐针毡的是……晚辈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陛下他为何一定要把咱们二人从京城中枢调走?接下来的这段时间,随着咱们二人的离京巡视,陛下彻底失去了臣权之制衡,恐怕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但陛下他究竟会有什么大动作,晚辈却是丝毫没有头绪!”
周尚景又是摇头一叹,继续说道:“圣心莫测,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所以才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但陛下这次的圣心独断,老夫倒是可以猜到一些迹象!
实际上,以俊臣你的消息灵通,想必再过几天就会收到消息,那就是……咱们那位太子殿下,很快就要返回京城了!”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解释,赵俊臣顿时又是心中一惊!
赵俊臣的心中震惊,并不是因为太子朱和堉即将要返回京城的事情,而是震惊于自己竟然没有提前收到相关消息!
要知道,赵俊臣一向以来最是重视收集情报,先后建立了好几个情报机构,像是太子朱和堉即将要返回京城这种大事,赵俊臣无论如何也应该提前收到消息才对。
而且,按照周尚景的说法,以赵俊臣的消息灵通,竟然还要等到几天时间以后才能收知相关消息,这般情况对于赵俊臣而言不啻于耳聋眼瞎!
见到赵俊臣的这般反应,周尚景耐心解释道:“关于这件事情,俊臣你无法及时收到消息也是理所当然的!
这段时间以来,太子殿下负责调查各地藩宗之罪行,虽然是成果斐然,但也闯下了不少乱子,还一度躲着新钦差王佑伦不愿意交接权责,最终依然被王佑伦堵在了衡州府,然后就被软禁了起来!
按道理说,王佑伦软禁了太子殿下之后,就一直忙着收拾太子殿下所闯下的那些乱子,唯有等到他把这些乱子全部收拾完毕之后,才会与太子殿下一同返回京城,所以太子殿下他原本就要再等一段时间才能返回京城。
与此同时,王佑伦此人很受陛下看重,与七皇子殿下也是关系紧密,所以在七皇子殿下被迫离开京城前往南京办事之后,陛下就给王佑伦送去了一封密旨,七皇子殿下也派人给王佑伦送去了一封密信,老夫估摸着他们皆是为了叮嘱王佑伦、让王佑伦一定要设法拖延时间,不能让太子殿下赶在七皇子殿下之前率先返回京城。
毕竟,若是太子殿下率先返回京城中枢,而七皇子殿下却依然滞留在南京那边,再加上你我二人的目前立场,这储君废立之事说不定就会再次出现变数!
所以,王佑伦收到陛下的圣旨与七皇子殿下的密信之后,立刻就开始了拖延时间,迟迟都没有与太子殿下一同返回京城的意思,就是想要等着七皇子殿下率先办完南京之事。
只不过,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经过诸般历练之后,手段心智皆是成长了不少,他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尽快返回京城中枢,说不定还收到了七皇子殿下目前已是离开京城中枢前往南京的消息,所以他为了尽快返回京城中枢,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最终,太子殿下他在软禁期间……竟是突然间失踪了!”
说到最后,即使是周尚景也是忍不住的表情怪异。
虽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此处,赵俊臣依然是再次的大吃一惊!
“失踪了?太子竟然失踪了?”
周尚景再次点头,道:“说是失踪,也不合适,因为他还给王佑伦留下了一封书信,让王佑伦不必因为他的突然消失而惊慌失措,他只是想要提前返回京城觐见陛下,所以不告而别罢了!
嘿!太子殿下这段时间虽然是被王佑伦软禁了,但他毕竟是储君之尊,王佑伦软禁他也只是无奈之举,所以一直都不敢做得太过分,软禁之际的监管也不算严格,更不敢无礼相待,太子殿下想要脱身离开并不困难,但任谁也没想到他竟然真敢这样做!
不过,太子殿下的突然失踪毕竟是一件大事,所以王佑伦就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又派出八百里快马加急向陛下禀报了消息,所以俊臣你才无法第一时间收到情报。
估摸一下时间与行程,现在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应该已经进入了河南境内,而且他隐藏了身份,身边只带着几名随从,很难确定行踪,但应该只需再过三五天时间就会返回京城!”
周尚景向赵俊臣解释之际,却并未说明他本身是从何处提前收到了相关消息,赵俊臣当然也是知趣的没有追问,但若是赵俊臣没有猜错的话,向周尚景第一时间通报消息之人,正是王佑伦本人——根据赵俊臣的推断,王佑伦这个人虽然明面上与周尚景为敌,还与七皇子朱和坚关系紧密,但实际上很有可能早就被周尚景暗中收服了!
虽然心中有所猜测,但赵俊臣并未直接挑明,只是震惊于周尚景所透露的情报。
太子朱和堉虽然经常会做些出乎意料的事情,但这次的事情依然是完全超乎了赵俊臣的想象极限。
然后,赵俊臣皱着眉头缓缓说道:“若是这样的话,晚辈倒也明白陛下他这次为何一定要让咱们二人暂时离开京城了!
毕竟,太子殿下一旦是提前返回庙堂中枢,而且他这次负责调查各地藩宗罪行之事,总体而言也算是功大于过,再加上七皇子殿下目前滞留在南京那边,迟迟无法返回京城,处理南京局势之际说不定还会留下话柄,又加上周首辅与晚辈二人的目前立场皆是偏向于太子殿下,处处与七皇子殿下为难……这般情况下,储君废立之事很有可能会再次出现变数!
所以,陛下他也就当机立断,迅速把咱们二人暂时调离京城,这样一来就算是太子殿下提前返回京城,也依然是孤立无援,储君废立之事自然也就不会出现变数了!”
周尚景轻轻点头,但又缓缓摇头,又说道:“但老夫估摸着,减少储君废立之事的变数,只是陛下他的计划目标之一,趁着你我二人离开京城中枢的这段时间,陛下他必然不会错过机会,一定会趁机扩张皇权、打压臣权,整个庙堂局势皆是要受到影响!
所以,你我二人在离京之前,一定要留下一些后手、做好万全准备才行,绝不能让陛下闹出太大动静!江山之治,乃是百官代天子驭民,天子、百官、与民三者皆是不可或缺,若是皇权过大不可抑制,反而是取乱之道!”
说到这里,周尚景的老脸上终于是闪现了一丝忧虑之色。
*
接下来,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边走边谈,相谈之际好似是完全抛弃了各自私心与派系之分,乃是要齐心协力的共同应对今后一段时间的变局。
聪明人之间的谈话,从来都不需要长篇大论,以赵俊臣与周尚景的心智与手段,探讨对策之际皆是见微知著、举一反三,当他们二人走到紫禁城外的时候,就已经议定了大多数的相关对策。
随后,赵俊臣自然是表达了自己对于周尚景的钦佩之意,然后就表情恭敬的把周尚景送到坐轿之中,最后则是站在原地恭送周尚景乘轿离开!
然而,注视着周尚景的坐轿渐渐远去之际,赵俊臣表情之间的恭顺与尊敬却是逐渐收敛,脸上遍布冰寒,眼神更是格外阴鸷。
下一刻,赵俊臣冷声低语道:“周尚景……他在说谎!”
*
周尚景向赵俊臣所透露的消息情报——也就是太子朱和堉正在擅自返回京城中枢的事情——应该并没有假。
但也正因为这项消息并没有作假,所以赵俊臣才会认定,周尚景这一次必然是对自己刻意隐瞒了许多关键信息,想要误导自己的思路。
而赵俊臣会有这样的判断,原因也很简单——周尚景根本就没有必要向自己透露这项关键情报!
对于周尚景本人而言,让赵俊臣后知后觉、蒙在鼓里,自己则是独享这项情报,然后利用双方的信息差为自己谋取各种好处,无疑是更为有利!
对于朝廷大局而言,无论周尚景有没有向赵俊臣透露这项情报,赵俊臣面对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之计,都必须要全力协助周尚景抗衡德庆皇帝扩张皇权的威胁。
所以,周尚景根本就没有必要向赵俊臣透露这项消息。
以周尚景的心机智慧,他的一言一行皆有深刻意图,从来都不会做无用之功,也从来都不会无的放矢。
所以,周尚景这一次为何会刻意向赵俊臣透露太子朱和堉擅自返回京城的情报,就值得深思了。
自从今天在御书房觐见了德庆皇帝之后,接下来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就总是让赵俊臣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刚开始的时候却总是想不明白。
但察觉到了周尚景的这般蹊跷表现之后,赵俊臣经过了深思与试探之后,却得出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结论!
那就是——周尚景认为自己年迈不济之后,就想要趁着自己离开庙堂之前拔除掉朝廷里的所有重要隐患。
而周尚景眼中的“隐患”,不仅是包括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在刻意针对的七皇子朱和坚,赵俊臣本人也是周尚景的目标之一!
……
……
……
……
得出这个结论之后,赵俊臣刚开始自然是极为惊骇,
毕竟,一旦是成为了周尚景的算计目标,虽然不能说是九死一生,但也绝对算是危机四伏了。
以周尚景的心机手段,当他决定要出手算计于你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他已经把绳索套在了你的脖子上,也许下一刻就会勒断你的喉咙。
事实上,赵俊臣当初就曾被周尚景算计过一次。
那时候,赵俊臣在周尚景的暗中算计之下,竟是不知不觉间就替代他成为了庙堂之中的出头鸟、德庆皇帝的眼中钉,德庆皇帝当时为了打压赵俊臣的权势不断增涨,甚至是不惜向周尚景寻求配合,这般情况也就让周尚景为自己争取到了告老还乡之际从庙堂之中全身而退的机会,而赵俊臣则是成了周尚景的替死鬼。
随后,若不是因为赵俊臣及时向周尚景揭露了七皇子朱和坚的真实秉性,让周尚景出于全局考量,开始主动出手对付朱和坚、再次成为了德庆皇帝的眼中钉、分担了赵俊臣的压力,再加上庙堂局势的诸多变化亦是加强了赵俊臣的重要性,否则赵俊臣的目前处境绝对是异常恶劣。
也正因为当初的那次教训,如今当赵俊臣发现自己再次成为了周尚景的算计目标之后,自然是深感压力,甚至还有些不愿意接受现实。
然而,赵俊臣经过反复思索之后,却发现这是唯一的合理解释,也唯有这个解释才能解释今天所发生的一切异常情况!
就像是后世的侦探之中,经常会引用那一句话——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选项之后,剩下的那个选项不论是有多么难以置信,都必然就是事情的真相!
所以,赵俊臣就算是再是如何不愿意接受,也必须要承认事实!
“无论于公于私,周尚景都没必要与我共享太子擅自提前返京的消息,这般做法对于他的自身利益而言可谓是有弊无利,但他依然是选择与我共享了情报……这般情况下,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之后,也就只剩下了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想要通过这项情报来影响我的判断!
‘未知’二字,一向是人类的最大恐怖源泉,在没有听到这项情报之前,面对德庆皇帝毫无预兆的调虎离山之计,我完全无法判断德庆皇帝的心中想法,自然就会像是惊弓之鸟一般谨小慎微、防范一切,被算计的可能性也会降低。
而周尚景选择与我共享情报,无疑就是为了打消我的心中疑虑,让我不再是谨小慎微、防范一切;然后则是想要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接下来只会专注于太子提前返京的事情,于是就会忽略掉其它一些事情!
这些情况,皆是意味着周尚景已经在某处布下了一处陷阱,正在等着我毫无防范的主动跳进去……但他所布置的陷阱究竟是在哪里,又想要让我忽视掉什么事情,我一时间却是毫无头绪!”
想到这里,赵俊臣的表情愈发严肃,也愈发阴沉!
就这样站在原地沉思许久之后,赵俊臣终于是转身走到自己的坐轿之前,先是摆手制止了坐轿旁边许庆彦的询问,只是吩咐许庆彦尽快回府,然后就弯身进入坐轿之中,在密闭空间里再次陷入了思索之中。
“周尚景的算计与针对固然可怕,但更让人细思极恐的是,周尚景这一次刻意向我透露太子擅自提前返京的消息,或许还有更深一层缘由,那就是他想要为德庆皇帝今天的激烈举措进行开脱与解释,让我认为德庆皇帝的种种做法皆是情有可原,也并不是特意针对于我!
若是这样的话,情况就变得更为可怕了!
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总是让我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经过了反复的思索与试探之后,我现在也总算是寻到了原因!
那就是,面对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之计,眼看着皇权将会有压倒臣权的风险,周尚景的表现过于平静了,也过于忍让了!
事实上,朝廷中枢当初制订针对于南京六部的收权计划之际,我就曾提议过要让周尚景亲自动身、前往南直隶附近巡视坐镇的事情,但等到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进入收尾阶段,因为周尚景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王保仁那边也是做事滴水不漏,这件事情也就没人再提了!
所以,假若周尚景当真是不希望离开京城、南下巡视坐镇,也很容易就可以实现目标,只要适时的‘大病一场’就好了!周尚景乃是当今首辅、三朝老臣,他若是因病无法行动,德庆皇帝还真不敢强逼于他!
在官场之中,装病推脱乃是惯用手段,周尚景自然不会不懂,但我与他商议后续对策之际,哪怕是屡次暗示,周尚景却总是装作听不明白,也至始至终都不打算使用这般手段来阻止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之计!
很显然,对于德庆皇帝这一次的圣心独断,周尚景不仅是暗中纵容,甚至还想要利用太子朱和堉擅自提前返京的情报,为德庆皇帝的这般做法进行解释与开脱,以消除我的心中顾虑……
再考虑到德庆皇帝这一次的激烈反应,也同样是异乎寻常、与他往日的求稳风格完全不同,那是不是就意味着……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已经在某些事情上形成了默契,而今天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也是全是因为他们的暗中默契、携手促成?”
想到这里,赵俊臣脸色有些煞白,一时间更是心惊胆战!
现今的庙堂之中,若说还有什么事情要比周尚景的算计与针对更为可怕,那无疑就是周尚景与德庆皇帝二人的联手算计与针对!
事实上,周尚景与德庆皇帝这二人君臣相处多年,虽然是明争暗斗不断,但德庆皇帝一直都能容忍周尚景这样的权臣屹立于庙堂之巅,周尚景也一直都愿意尽心尽力的辅佐德庆皇帝,自然是有原因的!
那是因为,他们二人的性格皆是倾向于求稳,做事之际也皆是倾向于使用平衡手段。
虽说德庆皇帝所追求的平衡,乃是是庙堂之中不同派系之间的平衡,而周尚景所追求的平衡,则是党派私利与朝廷公义之间的平衡,但不论是何种平衡,皆是需要权衡利弊、习惯妥协,明白对方的底线在何处,也能坚守自己的底线!
所以,从某方面而言,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虽是明争暗斗不断,但实际上他们之间从来都不缺少合作与默契,更像是亦敌亦友的关系,每当是遇到重大难题,德庆皇帝一直都愿意信任周尚景的判断,而周尚景也一直都愿意巩固德庆皇帝的权威。
从这方面而言,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会在某些事情上形成默契、联手行事,也并不值得奇怪。
更何况,官场之上总是敌友莫辩,各方势力也总是时而攻讦、时而合作,赵俊臣曾与德庆皇帝一同算计过周尚景,也曾与周尚景一同算计过德庆皇帝,那么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会有一天联合起来算计赵俊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而这一次的事情,就算不是德庆皇帝与周尚景的携手合作,也至少是周尚景正在刻意配合德庆皇帝,想要把局势引导向自己所希望看到的方向。
但对于赵俊臣本人而言,面对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的合力算计,无疑就是一个恐怖故事了。
*
就这样,赵俊臣满腹心事的乘轿返回到赵府之中。
当他返回赵府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紧急联系宫中眼线,打探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最近这几天时间是否曾有过私下见面与秘密谈话。
赵俊臣也知道自己的性格向来多疑,经常与空气斗智斗勇,所以他希望自己这一次同样是忌人忧天了。
若是德庆皇帝与周尚景已经形成了默契,想要联手算计自己,那么他们在近期必然曾有过单独见面与秘密谈话。
若是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最近并未有过单独见面与秘密谈话,那就意味着赵俊臣的心中种种顾虑很可能只是被害妄想症罢了;
若是反之,那就意味着赵俊臣的心中顾虑很有可能就是真的!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赵俊臣从御书房太监李如安那里收到了确切消息,而这个消息也打破了赵俊臣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那就是,就在昨天傍晚时候,周尚景突然进入宫中,在御书房觐见了德庆皇帝,接着就德庆皇帝在周尚景的主动暗示之下,屏退了御书房内的所有闲杂人等,随后这两人就进行了一场短暂的秘密谈话,至于谈话内容究竟为何,自然是无人得知。
赵府书房之中,赵俊臣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也终于是压制了心中惊慌,闭目靠坐在书桌后面,认真思索对策。
大约一炷香时间之后,赵俊臣终于睁开双眼,先是抽出了五张宣纸,然后就执笔在每一张宣旨之上都分别写下了几个大字。
最后,赵俊臣就把五张宣旨平行铺放在书桌之上,紧紧盯着这五张宣旨之上的字迹,目光闪烁不定。
只见这五张宣旨之上,分别写着“何事”、“何处”、“何因”、“何度”、以及“何主次”的字迹。
每张宣纸之上的字迹,皆是代表着一个赵俊臣心中疑惑。
其中,“何事”是指——若是周尚景与赵俊臣共享情报之事,当真是为了转移赵俊臣的注意力,进而是让赵俊臣放松警惕、忽略掉其它事情的话,那么周尚景究竟是希望赵俊臣忽略掉哪些事情?
而“何处”则是指——若是周尚景当真已经给赵俊臣挖下了一处陷阱、正等着赵俊臣主动跳进去的话,那么这处陷阱究竟在哪里?是在京城中枢?还是赵俊臣接下来要前往的辽东?又或者是别的地方?
至于“何因”,这个疑问却不是针对于周尚景,而是针对于德庆皇帝——赵俊臣最近这段时间并未做过任何出格犯忌之事,若是德庆皇帝正与周尚景联手算计赵俊臣的话,又是出于何般原因?
事实上,经过思索之后,赵俊臣已经不奇怪周尚景为何会想要出手算计自己了。
在周尚景眼中,赵俊臣与朱和坚的性质没有任何区别,皆是年轻多谋、皆是做事不折手段,也皆是江山稳定的隐患与不稳定因素,所以周尚景既然会出手针对朱和坚,自然也就会出手针对赵俊臣!
也许,周尚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放过赵俊臣,这段时间的种种合作,也只是为了麻痹赵俊臣罢了;又也许,周尚景一向是擅长使用阳谋与连环计,而这一次,无论是即将要前往辽东的赵俊臣,还是正滞留在南京城的朱和坚,这二人皆是周尚景的阳谋与连环计之中的一环!
还有“何度”,是指德庆皇帝与周尚景若是正在联手算计赵俊臣的话,他们究竟打算要做到哪个程度?是只想要趁机警告敲打赵俊臣一番?还是想要趁机重创赵俊臣的势力影响?再或者是想要彻底根除赵俊臣这个隐患?
最后则是“何主次”——若是德庆皇帝与周尚景联手算计赵俊臣的话,行动之际究竟是以何人为主、何人为辅?德庆皇帝是否另有算计?周尚景又是否向德庆皇帝透露了他的全部想法?还是说周尚景只是引导了德庆皇帝的思路与决定?
这五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是至关重要,但赵俊臣受限于手中情报太少,对于这几个问题也皆是无法在短时间内寻到答案。
所以,这一夜,赵俊臣注定要辗转难眠了!
……
……
……
……
就在赵俊臣思虑重重之际,此时的周府书房之中,周尚景正在与宋启文交谈议事。
自从察觉到自己的精力正在迅速衰退之后,再加上胃疾迟迟无法痊愈,周尚景想要告老还乡的念头也就愈发强烈了。
周尚景的内心观念相对保守,他想要趁着自己还能行动之际落叶归根、死后葬在周家祖坟,而不是老死于内阁首辅的任上。
也正是出于这般考虑,周尚景这段时间以来可谓是强提精神、动作频频,一方面是想要尽快拔除他眼中的朝廷隐患,另一方面又想要为自己的政治接班人铺路奠基,唯有实现了这两项目标,他在告老还乡之际才能踏实安心。
周尚景眼中威胁江山稳定的隐患,自然是赵俊臣与朱和坚这两个不懂分寸、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而周尚景眼中的政治接班人,也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乃是吏部尚书宋启文。
所以,对于自己的全盘计划,周尚景这一次至始至终都没有瞒着宋启文。
此时,周尚景正在向宋启文详细交代自己离京之后的诸般安排。
只见周尚景双眼微闭、仰靠在躺椅之上,而宋启文则是态度恭敬的垂手站在一旁。
交谈之际,周尚景的声音显得气息不足,但语气却是极为罕见的格外严肃。
“这一次,陛下一边是逼着老夫离京南下坐镇、一边是强迫赵俊臣北上巡视,其实也有老夫的暗中推波助澜的缘故,若不是老夫昨天傍晚觐见陛下之际特意鼓动,陛下也很难下定决心、冒着庙堂不稳、财政混乱的风险,把老夫与赵俊臣二人同时间皆是调离京城中枢!”
说到这里,周尚景缓缓睁开一双老眼,微微转目注视着宋启文,目光深邃的问道:“而老夫的这般做法,可不仅仅是为了趁机算计赵俊臣与七皇子而已,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启文,你可知道,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宋启文能被周尚景视为是自己的政治接班人,自然是一位才智不凡之辈,再加上他很清楚周尚景的全盘计划,所以听到周尚景的询问之后,他立刻就想到了正确答案。
宋启文满脸都是感激与尊敬,轻声答道:“老师您是想要营造一个让学生独挡一面、养望树威的局面!”
周尚景欣慰点头,道:“正是如此!陛下他把老夫与赵俊臣二人临时从京城中枢支走,虽然只是临时起意之举,但他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圣心决断,就一定不会错过机会,必然会趁着老夫与赵俊臣二人离开京城之际大肆打压臣权、扩张皇权,到时候百官利益皆会受损!
你已经担任吏部尚书多年时间,人脉、资历、经验、声誉等等皆是不缺,本身也不乏才智与手段,但你从前总是对老夫亦步亦趋、马首是瞻,所以朝中百官总是把你视为是老夫的附属与影子,让你总是欠缺了一些威望与气魄,无法让百官们安心追随!
与此同时,赵俊臣近年来的风头大盛,也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有许多人甚至还把他视为是自老夫之后下一个臣权代表人物,于是也就让你愈发不显眼了!
而未来一段时间,老夫与赵俊臣皆是离开了京城中枢,陛下又要趁机扩张皇权,也正是你展现自身魄力与担当的大好机会!
只要你到时候能主动站出来、率领百官抵挡下陛下的手段,哪怕只是让陛下的想法未能竟成全功,百官们也必然会对你刮目相看、心生信服,然后你的威信自然也就立了起来!
这样一来,等到老夫再设法把你荐入内阁辅政,然后就能安心告老还乡,把自己的多年经营传承到你的手上!”
听到周尚景的详细解释,宋启文愈发是感动不已,郑重保证道:“学生一定竭尽全力,绝不敢让老师失望!”
对于宋启文的这番保证,周尚景却有些不满意,摇头道:“并不是竭尽全力,而是一定要办成!而且你的所作所为也不是为了让老夫满意,而是为了你自己、为了百官利益、为了整个大明江山的长久稳固!”
说到这里,周尚景忍不住轻轻摇头。
这个世界上,任何事情总是有利有弊,就像是宋启文此人,周尚景之所以把他视为自己的政治继承人,不仅是因为宋启文的能力智慧,也是因为宋启文乃是真心尊敬与爱戴周尚景,懂得感恩与回报,所以周尚景把自己的政治资产交到宋启文的手里之后,宋启文也必然会投桃报李、全力支持周家后人的仕途前程,让周氏一族可以长久保持富贵地位,绝不会有人走茶凉的风险。
但也正因为如此,也让周尚景在宋启文心中份量过重,到了这个时候还只顾想着不让周尚景失望。
“唉,有些事情,却也无法强求速成……启文从前一直都只是作为老夫的协助者与执行者,某些觉悟也必须要等到他真正坐在那个位置上,才会逐渐出现!”
想到这里,周尚景又开口宽慰道:“你的任务并不轻松,但成功机会也不算低,不仅是老夫已经提前为你安排好了许多对策,赵俊臣今天从御书房离开之际,刚开始还误以为是自己的短视才造成了老夫与他二人必须要离开京城中枢的局面,他事后与老夫交谈之际,不仅是反复认错,也做了许多让步……
所以。等到今后你主动站出来抵挡陛下扩张皇权、打压臣权之际,不仅是咱们‘周党’所有人都会对你马首是瞻,‘赵党’众人到时候也会全力支持于你!一旦是‘周党’与‘赵党’两派联手,再加上咱们的事先布置,陛下他短时间内也未必能讨到好处!”
听到周尚景的宽慰之后,宋启文也知道自己的想法与立场还是有些偏差,立刻就换了一副坚定模样,再次保证道:“老师教训的是!学生一定在所不惜、完成任务!若是学生无法完成这项任务,那也没资格接替老师您领导群臣了!”
周尚景终于是满意点头,笑道:“这般觉悟,倒是不错!”
随后,宋启文稍稍犹豫一下,却是问道:“老师您刚才说,赵俊臣今天与您交流之际,只是刚开始误以为是自己的短视造成了您与他二人必须要暂时离开京城的局面……难道说,他后来已是察觉到了什么?”
听到宋启文的询问,周尚景当即是面现激赏,点头道:“赵俊臣此人,不仅是天性多疑,而且还是机敏聪慧,老夫不过是稍稍表现出一些异常,就被他立刻察觉到了端倪!今天他与老夫交谈之际,后面就开始反复试探老夫,若是老夫猜想不差的话,他虽然不能完全确认,但应该已经发现了老夫正在算计他的事情。”
宋启文听到周尚景的这般回答,却没有表现出任何计划败落的担忧。
周尚景一向最是擅长阳谋,但何为阳谋?就是哪怕你明知道眼前是一处陷阱,也必须要闭着眼跳下去!
所以,宋启文只是问道:“老师您是故意让赵俊臣发现端倪的?”
周尚景却是缓缓摇头,但表情间的激赏之色却是愈发明显,道:“老夫并不是故意让赵俊臣发现端倪,只是并没有花费太多心思刻意瞒着赵俊臣罢了,再加上赵俊臣的机警实在是远超常人,所以也就让他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看出了许多事情。
只不过,老夫也并不担心赵俊臣会发现老夫的算计,因为赵俊臣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发现老夫的真实意图,他这一次越是发现真相,心中越是恐慌担忧,做事之际越是百般防范,就越有可能会掉进坑里!
不过,老夫到了现在的岁数,终究不似年轻时一般杀伐果断了,做事之际总是不愿意赶尽杀绝,也总会为人留下了一线生机!不论是算计七皇子、还是算计赵俊臣,皆是如此!
老夫前段时间曾是严厉警告过他一次,让他一定要深谙进退之道、谨守臣子本份,若是他当真听进去了老夫的良言,那么老夫这一次的算计对他而言反而是有利无害,一切就看他自己的选择了!”
听到周尚景的这一番话,宋启文却是忍不住轻轻摇头,认为赵俊臣绝无可能抓住那一线生机,因为赵俊臣的野心太大、主动性太强,从来都不愿意被动防守,也从来都不是一个谨守本份的臣子。
所以,赵俊臣必定会掉进坑里!
*
其实,周尚景这一次算计赵俊臣的手段很简单,一切皆是缘于周尚景昨天傍晚与德庆皇帝的那场谈话。
昨天傍晚,周尚景估摸着德庆皇帝已经收到了相关消息、知道太子朱和堉已是擅自提前返回京城中枢之后,就及时觐见了德庆皇帝。
见到德庆皇帝之后,周尚景则是直接表态,表示他经过反复思索之后,依然认为七皇子朱和坚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储君人选,他还是更为支持现在的储君朱和堉,直接反对了德庆皇帝的储君废立之大计。
德庆皇帝刚刚才收到消息、得知了太子朱和堉擅自提前返京的消息,这个时候有发现周尚景打算全力支持朱和堉的明确态度,自然是深为震怒,当场就训斥了周尚景一顿,同时也自然是滋生了让周尚景暂时离开京城中枢的想法。
受到德庆皇帝的训斥之后,周尚景也没有与德庆皇帝争辩,只是设法把话题转向了赵俊臣。
然后,周尚景就趁机提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想法——赵俊臣年纪太轻、功劳却又极大,迟早都会功高震主,这般情况下,分辨赵俊臣究竟是忠是奸,自然是最为关键之事,而想要分辨赵俊臣究竟是忠是奸,其实也很简单,只要让赵俊臣离开京城再去某处军镇走一趟,然后安排一位忠诚的军中大将假意投靠赵俊臣就好!
若是赵俊臣是一位忠臣,他必然会断然拒绝军中将领的投靠!但若是赵俊臣怀有不臣之心,他就必然不会放过这次插手兵权的机会,一定会暗中把这位军中将领收为己用!
再然后,赵俊臣究竟是忠是奸,自然也就一眼可知了!
这也是周尚景刚才说赵俊臣这个时候越是心中不安,就越有可能掉进陷阱的缘故!
赵俊臣发现德庆皇帝与周尚景正在联手算计自己之际,必然是心中惶惶不安,也必然会抓住一切机会来增涨自己的抵抗资本,这般情况下他又如何能抵抗一位军中大将主动投靠的诱惑?
在周尚景的眼中,对付赵俊臣从来都不是自己的事情,而是德庆皇帝的职责——而他则是只需要适时的暗中出手推动一下、坚定德庆皇帝的决心就好!
于是,也就发生了今天御书房的那些事情。
……
……
……
……
第二天的早朝之上,陆续发生了好几件震动朝野的大事情。
这一天,当德庆皇帝驾临太和殿之后,正准备要向百官宣布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皆是要暂时出京巡察的事情,就突然见到有好几位朝廷官员迫不及待的跳了出来。
这些官员出列之后,皆是猛烈弹劾前任大理寺卿、即将要赴任山东巡抚的方世文,表示方世文在担任大理寺卿期间,多次以权谋私、判决了大量的冤假错案,让百姓们怨声载道、国不将国云云。
有趣的是,这些官员大肆弹劾方世文之际,又表示他们并没有确凿证据,但现任大理寺卿、大儒杨洵已经收集到了大量的人证物证,足以证明方世文的诸般罪行。
这件事情,自然是出于周尚景与赵俊臣的谋划,也是他们二人昨天交谈之际所议定的诸般对策之一。
事实上,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早就达成的交易,要设法扳倒方世文、让山东巡抚的位置再次空缺,然后则是两党共同支持赵俊臣的朋党、山东布政使李立德接任山东巡抚的空缺,而赵俊臣则是投桃报李、全力支持不久前刚被罢免的前任山东巡抚陆远安接任陕西巡抚的空缺。
原本,像是这种涉及到封疆大吏的事情,必然是要徐徐图之,也必然要经过大量的庙堂争议与利益交换,而且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最初是指望现任大理寺卿杨洵亲自出面扳倒方世文,认为杨洵一向是眼里不容沙子,当他发现方世文多年以来的诸般罪责之后,必然会第一时间站出来公开弹劾。
谁曾想,杨洵虽然是眼里不容沙子、性格公正,但他也一向是做事严谨、最为看重审案定罪之际的证据确凿,所以杨洵从赵俊臣那里听说了方世文的诸般罪行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急匆匆的跳出来表态弹劾,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设法收集人证物证,打算等到诸般证据皆是不容辩驳之后,再出面向德庆皇帝弹劾方世文的罪行。
刚开始的时候,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倒也不急着这几天时间,一直都在耐心等待,但现在庙堂局势发生重大变化,他们二人接下来一段时间皆是要出京巡视,这件事情自然也就不能再拖了,否则山东巡抚与陕西巡抚的位置很有可能就会落在别人手里。
也正是出于这般考虑,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才会安排一部分朝廷官员率先站出来弹劾方世文,就是为了逼着杨洵表态支持,然后就可以赶在他们离开京城之前扳倒方世文,进而是趁机确定山东巡抚与陕西巡抚的任命。
而这件事情的后续发展,也正如周、赵二人所预料一般,当德庆皇帝听说杨洵已经掌握了大量人证物证之后,立刻就征询了杨洵的意见。
面对德庆皇帝的征询,杨洵无奈之下,只好是把自己目前所掌握的诸般证据尽数禀报了出来。
在杨洵这般法学大家的眼里,他目前所掌握的这些证据依然还不够确凿与周密,也还有一丝翻案的可能,但德庆皇帝却不似杨洵一般讲究严谨,当他听到杨洵所禀报的诸般证据之后,却是当场就确定了方世文的罪行。
这般情况下,再加上周、赵二党官员的纷纷弹劾、以及部分中立官员的落井下石,营造出了一种群情鼎沸、人神共愤的局面,德庆皇帝更没有任何犹豫,很快就把方世文罢官定罪了。
在德庆皇帝眼中,方世文至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人物罢了,处理之际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随着方世文还未赴任就被罢免定罪,早朝上的话题很快就转向了山东巡抚的委任。
与此同时,空缺长达数月时间之久的陕西巡抚之位,也被某些官员趁机再次提及。
两个封疆大吏的任命,自然是引发了朝中各派势力的激烈抢夺与争吵。
也就在这般情况之下,以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为首,“周党”与“赵党”众官员纷纷站出来表态支持由李立德与陆远安二人分别担任山东与陕西二地的巡抚之位,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周尚景与赵俊臣虽是庙堂之中权势最大的两位权臣,“周党”与“赵党”也皆是庙堂之中规模最大的派系,但封疆大吏的诱惑实在是太大,哪怕是周、赵二人联手,他们所举荐的人选也依然是引发了诸多争议。
实际上,会出现这些争议也很正常,因为李立德与陆远安这两人也确实存在许多不足之处,其中李立德担任山东布政使之位仅有年余时间,资历与功绩皆是有所不足,而陆远安更是不久前才被朝廷定罪罢免,可以说这两人的目前情况原本就不适合担当朝廷的封疆大吏。
然而,这般争议不休之下,德庆皇帝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与思索之后,却是出乎意料的开口表态,支持李立德与陆远安二人分别担任山东与陕西二地的巡抚之位。
这样一来,当德庆皇帝与赵俊臣、周尚景二人站在同一立场之际,那就是大势已定,就算是李立德与陆远安二人再是如何不合适担当山东巡抚与陕西巡抚,这件事情依然是就这样确定了下来,那些眼红封疆大吏之位的势力与官员也只能是讪讪作罢。
而德庆皇帝之所以是选择支持周尚景与赵俊臣的提议,让李立德与陆远安二人分别担任山东巡抚与陕西巡抚,原因也很简单——这件事情若是持续争论下去,必然是耗时良久,周尚景与赵俊臣也必然是不愿意善罢甘休,到时候也必然会影响到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之计。
所以,出于全局考虑,德庆皇帝竟是极为罕见的直接支持了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扶持朋党的提案,也让这件事情得以迅速的尘埃落定——这也是周、赵二人选在这个时候行动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为了更大、更长远的利益,德庆皇帝并不介意在短期的小利益上稍作退让,而周尚景与赵俊臣也皆是明白德庆皇帝的这般风格,所以他们二人时常会利用德庆皇帝的这般风格占些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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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方世文遭到定罪罢免、山东与陕西二地的巡抚空缺也被议定之后,德庆皇帝稍稍平静了一下心情,正想要再次提及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即将要出京巡视的事情,却又见到赵俊臣迫不及待的现身呈奏。
接下来,相较于方世文的诸般罪行,赵俊臣所呈奏的内容还要更让百官触目惊心,只见赵俊臣先是历数了近年以来大明江山各地的天灾人祸,然后就向德庆皇帝与朝中百官详细算了一笔账。
今年以来,朝廷各地因为各种天灾人祸,预计将会欠收多少粮食?
到了下半年,朝廷为了赈济各地灾民,又必须要预备多少粮食?
与此同时,朝廷各地粮仓还剩下多少可用粮草?
等等等等,可谓是格外详细,也皆是天文数字。
最终,赵俊臣的最终结论是,朝廷今年将会出现三千万石粮草的缺口,粮荒之事已是朝廷目前的心头大患,若是今年入秋之前朝廷无法及时补上这些缺口,那么等到年末之际,江山各地也许将会出现百万规模的逃荒灾民!
赵俊臣突然间再次提到朝廷的粮荒大患,却不是与周尚景事先议定的对策之一,而是赵俊臣的擅自行事。
赵俊臣会有这般做法,原因也很简单,当他发现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目前很有可能正在联手算计自己之际,却又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他们的具体手段,自然是内心惶惶不安,昨天晚上更是一夜未睡,现在双眼都是遍布血丝,还有明显的黑眼圈。
所以,赵俊臣再次强调朝廷的粮荒之患,语气也是苦巴巴的,就是为了再次提醒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现在还不是卸磨杀驴的时候,如果你们当真是想要算计于我,也不能赶尽杀绝,下手轻些可好?
事实上,这一次却是赵俊臣多虑了,德庆皇帝目前只想要彻底确认赵俊臣究竟是忠是奸罢了,周尚景也只是想要坚定德庆皇帝彻底拔除赵俊臣以绝后患的决心、加快赵俊臣的灭亡进程而已,但他们二人也皆是明白,目前还需要赵俊臣这头驴继续拉磨,并不是下刀开宰的时候。
按照德庆皇帝的想法,若是赵俊臣经受考验之际能够谨守臣子本份、坚定拒绝边军大将的主动投靠,再考虑到赵俊臣的各项功勋与未来的史书评价,那么德庆皇帝也真会认真考虑给予赵俊臣一个善终,但前提是赵俊臣愿意主动放弃自身所有权势、或许还有他的一半家财。
反之,若是赵俊臣当真是野心勃勃、被证实想要插手兵权,那么德庆皇帝也不会立刻出手对付赵俊臣,对待赵俊臣之际反而还会更为“信任”一些,但只要等到朝廷渡过眼前的粮荒难关,赵俊臣与其朋党立刻就会迎来灭顶之灾,到时候德庆皇帝已经掌握了赵俊臣意图不轨、勾结军中大将的确凿证据,就算是使用暴力手段灭掉赵俊臣,也不必担心史书非议他刻薄寡恩、不容功臣。
所以,赵俊臣就算是当真跳进了坑里,他也还能苟延馋喘一两年,只是等待他的就是死亡倒计时罢了。
不必再提德庆皇帝的想法,却说百官听到赵俊臣所列举的一串天文数字之后,立刻又是一阵议论纷纷。
百万规模的流民之乱,这件事情再是如何重视也不为过。
然后,百官们经过一阵商议与争论之后,也很快就得出了确切结论,那就是——赵俊臣你筹措粮草之际还需要格外努力一些才行!
这种结论固然是让人哭笑不得,但也是赵俊臣目前最乐于看到的结论。
另一边,德庆皇帝表情也是愈发严肃,但也没有被赵俊臣所列举的天文数字所吓到,只是同样鼓励了赵俊臣几句之后,就趁机开口向百官宣布了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即将要出京巡视的决定。
既然粮荒之事乃是朝廷目前的头等大事,那么让赵俊臣北上辽东巡察、趁机削减辽东边防之耗费,再让周尚景南下巡视河南境内的水灾现状、评估朝廷的后续情况,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到德庆皇帝的宣布之后,百官们自然又是一阵哗然,只觉得今天早朝上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实在是让人目不暇接,足以震动朝野的大事一件接着一件。
对于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同时出京巡视之事,不仅是德庆皇帝的态度坚决,周尚景与赵俊臣也是默认态度没有反对,所以这件事情虽然在百官眼中影响更大,但反而没有出现任何争议,所有人皆是只顾着思索未来一段时间的庙堂局势变化。
一时间,太和殿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就在这般诡异的安静氛围之中,这一天的早朝很快就结束了。
随后,周尚景与赵俊臣二人也立刻就要离开京城中枢,前往南北二地巡察。
这般情况下,庙堂局势必然是要走向不可预知的方向。
……
这一章,没有任何对话,也没有任何细节描述,自然是有些干巴巴的。
但这段情节终究只是过渡,若是加入了对话与细节描述,只怕是一万字都打不住,赵俊臣暗示请求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二人千万不要卸磨杀驴那一段或许可以写得有趣一些,但总体而言依然太水太拖沓。
所以虫子思来想去,却一直都找不到更好的处理手法,最终还是决定就这样平铺直叙了,大家见谅。
……
……
……
赵俊臣与周尚景二人在离开京城之前,自然是对朝中朋党与府内心腹详细交代了许多事情,当他们临行之际,也自然是百官相送、声势浩大,这些事情皆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必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让我们把目光再次转向南京城。
这段时间以来,虽说京城中枢与南京城的朱和坚、王保仁二人是以八百里快马加急的方式进行联系,已经连续跑死了好几匹骏马,但两地之间终究是相隔数千里,消息沟通之际依然是耗时耗力,京城中枢的反应也难免会有些滞后。
所以,当赵俊臣与周尚景离开京城这一天,时间已经是三月初九。
而这一天,在南京城内,根据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的计划,不仅是朱和坚将要率领百官前往孝陵祭祖,在祭祖仪式进行之际,南京城内还会“突然”、“恰巧”的发生一场针对于南京六部的民间暴动。
所以,相较于京城中枢这一天的大事不断,南京城这一天也同样是风波频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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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孝陵,位于紫金山南麓独龙阜玩珠峰下,东毗青嶂、南临梅花山,乃是明太祖朱元璋与马皇后的合葬陵寝,因为皇后马氏谥号乃是“孝慈高皇后”,又因为明朝奉行孝治天下,故名“孝陵”。
孝陵始建于明洪武十四年,至明永乐三年方才建成,先后调用军工十万人、历时二十五年。后世还有“明清皇家第一陵”的美誉,自然是规模极大,占地二千五百余亩。
这一天,清晨天色尚暗之际,南京官场所有高层文武官员皆已是早早集结、齐聚一堂——这也就让南京城内各大衙门在今天一段时间内皆是面临着群龙无首的局面——然后就在朱和坚的率领之下一路浩浩荡荡来到了孝陵。
抵达孝陵范围之后,抬眼所见的第一个建筑,就是一块高大显眼的“下马坊”,上面刻着“诸司官员下马”六个楷字,告示所有官员来到此处必须下马离轿步行,以示对明太祖朱元璋与马皇后的尊重。
所以,当朱和坚与南京百官抵达孝陵之后,都必须要一路步行前往皇陵宝城,这段距离长达五里有余,途中还有各种仪仗与仪式,自然是耗时良久。
与此同时,为了保证祭祖大典的顺利进行,孝陵内外还安排了重重关卡、详细调查所有出入人员。
这样一来,祭祖仪式正式开始之后,孝陵内外的消息传递与沟通都将会极为不便;在祭祖仪式进行之际,哪怕是南京城内发生了天大的事情,位于孝陵之中的众位官员也无法及时做出反应。
而这般消息不畅的情况,也正是朱和坚与王保仁所乐于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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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就在孝陵那边朱和坚与南京百官好不容易一路步行走到皇陵宝城、祭祖大典正式开始之际,随着时间推移、天色渐亮,南京城内也很快就告别了冷清,再次变得热闹了起来。
皇陵祭祖之事对于南京官场而言自然是一件大事,但对于南京百姓而言,却只是官家的事情、与己无关,所以孝陵那边的祭祖大典虽是肃穆庄严、规模庞大,南京百官皆是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失态,但南京城内的百姓们依然是忙碌于自己的生计,并没有受到多少影响。
各处店铺依然开门迎客,小贩们依然是呼喊买货,大多数贫困百姓依然是为了生计被人呼来喝去,少数手里有闲钱的百姓则是神态悠闲的寻找一处摊位店铺吃早餐,众生百态似乎一如既往。
作为江南重镇、明朝陪都,南京城内的百姓们相对还算富足,只要有手有脚、勤奋肯干,至少能养活自己,所以南京城内的百姓虽然是忙于生计,但绝大多数人表情间都还带着一些希望与奔头,市井间的热闹也并不是一味混乱,而是蕴藏着许多活力,与西北各地的景象大不相同。
然而,作为一名南京城内的小商贾与寻常百姓,柴源此时却是忍不住面现忧色。
柴源本人经营着一家小型饭庄,名叫观江楼,虽然规模不大,但位置却是很不错,位于秦淮河南岸,相隔不远就是南京六部的衙门官邸,隔着秦淮河还能遥遥望见夫子庙的建筑群。
所以,柴源的酒楼生意一直都很不错,许多南京官场的底层官吏、以及江南贡院的贡生,皆是观江楼的老顾客。
能够占据这般黄金地段经营饭庄,又能与一批底层官吏与贡院学生搞好关系、让他们成为酒楼的稳定客源,柴源本人自然是一个八面玲珑、机敏聪慧之辈,平日里经常与各方客人交流,也算是消息灵通。
也正是因为这般缘故,柴源却已经敏锐的发现了暗藏在南京城内热闹景象之下的隐忧。
此时,柴源坐在观江楼的柜台后面,看着店内的客人寥寥,再看着店外的众生百态,不由是心情沉重,暗暗想道:“都说南京城如今百业凋零,但平常时候,因为店里的客人大多是衙门官吏与贡院书生,也算是客源稳定,哪怕是早晨开门不久,也会有许多客人络绎前来,能坐满好几张桌子,感觉还不明显……
但今天,因为皇陵祭祖的缘故,衙门里的官员皆是忙着公务顾不上来店里买吃早食,贡院的书生们似乎也都跑去看热闹了,店里失去了这两个主要客源,整整一个早上竟然只有三五位客人光顾!
我这观江楼的饭菜价格一向不贵,名声也算不错,按理说就算是失去了官府中人与贡院书生的客源,也绝不应该这般冷清……只能说南京城目前确实是百业萧条,许多人就连这点开销也舍不得支出了!……长此以往,这世道只怕是要越来越难!”
想到这里,柴源不由是表情忧色更重,又想道:“看样子,我也必须要做好长期打算了……虽然今天店内客人寥寥只是因为朝廷祭祖的事情,拥有衙门与贡院这两个稳定客源,店内生意短时间内应该还能维持,但我听说这段时间以来不论是官府还是贡院皆是局势纷乱,说不定哪天这两个客源也会出现变数,到时候恐怕……”
而就在柴源这般暗思之际,就突然见到两名儒生迈步进入店中。
这两名儒生,一个看似四十余岁,另一个则是二十出头,皆是气度不凡、衣装华贵。
其中,中年儒生的形象儒雅睿智,举手抬足之间充满了大人物居高临下的气派,而那名年轻书生则是神态精干、目光炯炯,同样是令人印象深刻。
与此同时,那名年轻书生面容间还带着一丝风尘与疲惫,似乎是一路奔波、刚刚才赶到南京城内。
这两名客人并不是观江楼的熟客,柴源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但他开店多年以来也算是见多识广,却是一眼就看出了这两人的来历非凡!
毕竟,柴源的店里经常会接待应天书院的教授与学生,那些应天书院的教授与学生皆是读书人之中的佼佼者,但若论形象与气度,却极少有人能与这二人相提并论。
所以,柴源立刻就摆手挥退了店内伙计、亲自走出柜台相迎,满脸陪笑道:“两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吃早饭?”
那名中年儒生先是打量了一眼店内环境,又转头看了一眼观江楼的周围环境,然后就笑着向那名年轻儒生询问意见,道:“江小哥,我看这里环境尚可,主要是位置不错,坐在楼上可以尽揽周围情况……所以,咱们就在这家店里暂时歇足,接下来观看那场好戏之际也很方便,如何?”
听到中年儒生的询问,江姓年轻儒生立刻点头道:“霍前辈所言极是,这里虽然环境一般,但确实是位置极佳,也正是观察局势的好地方,咱们就在这里歇足吧。”
对于这两名儒生的交谈内容,柴源一时间只觉得莫名其妙。
为何说这里是看好戏的地方?难道附近有哪里搭建了戏台不成?没听说啊……
然而,不等柴源问出心中疑惑,这两名儒生就已是迈步向着店内二楼走去。
其实,观江楼每天贩售早食之际,只会开放店内一楼,二楼则是要等到晌午时候才会开放,如今还只是上午辰时,并不是开放二楼的正确时间。
只不过,因为这两名儒生客人很显然皆是来历非凡、身份贵重,见到他们要去二楼入座之后,柴源也完全不敢阻拦,只好是陪着笑脸主动引路。
引路期间,柴源又听到这两名儒生的继续交谈。
只听那位霍姓中年儒生一边登楼一边说道:“没想到江小哥这般快就能抵达南京,事实上,我昨天才收到你家大人的密信、得知你要前来南京的消息,所以今天早上见到你突然拜访之际,我当真是吃了一惊!
看你的行程时间,从离开京城到现在也只用了六天时间,这一路上必然是日夜兼程,完全没有顾上休息……这般雷厉风行,也难怪你刚刚投入赵府,就被委以重任,当真是后生可畏!
我在今后很长一段之内,都要驻留在东南之地无法轻离,所以江小哥你今天来到南京,我也应该尽到地主之谊,只可惜这家饭庄档次一般,虽然是看戏的好位置,但用来招待客人就显得有些寒酸了,还望江小哥千万不要见怪。”
那位江姓年轻儒生连忙答道:“霍前辈言重了,晚辈早就听说了霍前辈您乃是当世罕见的智者,此次来到南京也主要是为了协助霍前辈实现我家大人的计划,一切都要以霍前辈为主,不敢说是委以重任!
霍前辈您也不必花心思招待晚辈,南京局势之变故正在关键时期,咱们还是一切以正事为重就好!”
说到这里,年轻儒生又继续恭维道:“至于霍前辈您说晚辈雷厉风行云云,晚辈更不敢当,毕竟霍前辈您早在五天之前就已经提前来到南京城内!
依晚辈的推测……当您决定要来南京之际,应该还没有收到我家大人的密信,也还没有知晓我家大人的详细计划,但您心中已经有所预判,认为我家大人见到南京局势的变化之后,就一定会请您亲自前来南京坐镇,所以您也不等收到我家大人的书信,就率先秘密来到南京城内、暗中观察局势,这般做法不仅是雷厉风行,更还是先知先觉,相较之下晚辈还差得远呢!”
听到江姓年轻儒生的恭维,霍姓中年儒生不由是哈哈一笑,道:“若是寻常人这般恭维于我,我也就一笑了之、不会在意,但据我所知,你现在不仅是受到那位大人物的格外看重,本身还曾是杨大儒的得意门生,所以我也就笑纳你的赞誉了。”
说话之间,两名儒生已经走到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
一旁的柴源听到这些谈话之后,也愈发是认定了这两名儒生绝对不是常人,身份之贵重还要远超自己的最初想象,似乎还与京城中枢的某位大人物有密切关系。
与此同时,柴源也忍不住暗暗心惊——根据这两人谈话之间所透露的意思,好似南京很快就要发生变故一般。
然而,出于心中敬畏情绪,柴源依旧是不敢出言打探,只是维持着谦卑笑脸问道:“两位客人要吃些什么?这市面上流行的各类早食,店内基本都有,两位客人只管开口就是,若是店内没有,我也会安排店里的伙计跑去外面为两位客人原价购来。”
那霍姓儒生登楼之际,曾见到店内客人寥寥的景象,不由是有些担心店里的饭菜质量,犹豫片刻后说道:“这位江小哥从京城而来,从前则是云贵人氏,应该很少尝过南京城的特色美食,所以像是鸭血粉丝汤、蟹粉包、五香干之类的南京本地美食,皆是要来两份,但一定要做得精致些,切不要坏了南京美食的名声。”
听到这般说法,柴源已是猜到了霍姓儒生的心中担忧,连忙开口解释,表示自己的饭庄一向是以味美价廉而著称,附近的官场小吏与书院学生都是常客,只是因为所有人都忙于孝陵祭祖之事,所以才会客人寥寥云云。
说到这里,柴源想到自己此前的心中担忧,忍不住轻轻一叹,补充道:“我这店里的食物,其实并不比外面那些小摊更贵多少,但现在世道不易,大家都是能省就省、不愿开支,这店里的客人自然也就少了。
实不相瞒,其实我这家观江楼,从前主要招待三类客人,一类是官府里的底层衙役官吏、一类是附近书院的读书人,还有一类则是途径南京的贩货商贾……但今天因为孝陵祭祖之事,官府中人顾不得来店里买早食,书院的那些书生们似乎也都去看热闹了,至于经常来店里的途径商贾,就更别说了!
近半年以来,南京官场乱作一团,南京户部所指定的各类税赋也是一天三变,所以商贾们宁愿是绕路而行,也不愿意来南京城趟浑水,所以我这店里的生意,自然也就每况愈下了!”
见到柴源此人竟是有些见识,更还是消息灵通,霍、江二人皆是微微一愣。
随后,两人先是对视一眼,接着就见到霍姓儒生随手一指身边位置,说道:“掌柜的,就让店内伙计为我们准备早食就好,你坐下来陪我们二人聊几句。”
吩咐之际,霍姓书生似乎完全没有考虑过柴源还要忙于店内的事情,完全是一副不容拒绝、理所当然的样子。
事实上,听到霍姓儒生的说法,慑于对方的不凡气度,柴源还真不敢开口,转身呼喝店内伙计为两名书生准备早食之后,就小心翼翼的陪坐在两位儒生的旁边。
随后,霍姓儒生认真打量了柴源片刻之后,问道:“掌柜的,我也只是刚来南京几天时间,对南京本地的情况了解不深……你刚才说南京城最最近百业凋零,详细情况究竟如何?百姓们又是何般反应?可否详细说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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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位霍姓中年儒生,自然是当朝大学士、朝廷首任东南巡阅使霍正源。
另一位江姓年轻儒生,则是赵府的新晋幕僚、大儒杨洵的得意弟子江正。
其中,霍正源秘密潜入南京城内已经有三五天时间了,江正则是今天早上才刚刚乘船抵达南京,与霍正源碰面至今也不过是一个时辰左右。
前些日子,正在苏州南直隶巡抚衙门暂住的霍正源收到消息,听说七皇子朱和坚以祭祖的名义匆匆赶到了南京,然后就与黄有容一同做出推断,认为南京官场很快就会发生巨变。
霍正源与黄有容二人皆是认为,在这般情况下,赵俊臣也一定不会抽身事外、必然要插上一脚、趁机扩张权势。
而赵俊臣一旦是决定要参与其中,又因为南京城位于南直隶境内,自然是离不开黄有容与霍正源的鼎力协助,所以他们二人也必须要提前准备才行。
但黄有容身为南直隶巡抚、还是前任阁老,一旦离开苏州驻地就必然会引来各方关注,所以在实际行动之际,只能是让霍正源出马坐镇、临机决断。
出于这般考虑,霍正源也不等赵俊臣的吩咐,就提前秘密潜入了南京城内,这些天以来一直都在收集消息、暗中布置。
又等到两天之前,赵俊臣的一封密信送到苏州的南直隶巡抚衙门,黄有容看过密信之后也立刻就向霍正源转达了消息,局势发展就像是他们二人所预料一般——南京官场即将发生剧变,而赵俊臣也是野心勃勃,想要趁机控制南京官场的那几个实权衙门,黄有容与霍正源二人也皆是赵俊臣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可以说,赵俊臣绝大多数的计划安排,都没有超出黄、霍二人的意料之外。
但唯有一件事情,让黄、霍二人皆是没有料到,那就是赵俊臣还另外安排了一位府中幕僚紧急赶来南京、协助他们做事。
这位幕僚,自然就是江正。
与此同时,对于江正这位新晋幕僚,赵俊臣虽是委以重任,但显然并不信任,所以黄有容与霍正源二人的后续任务,除了趁着南京官场变局之际、协助赵俊臣扩张权势之外,还要利用南京城的复杂局势、试探江正此人的真实立场。
收到赵俊臣的吩咐之后,霍正源立刻就转移到赵俊臣所安排的秘密联络据点,但还不等霍正源想好自己应该如何完成赵俊臣所交代的任务,又等到今天早上天色刚亮之际,江正就已经赶到了南京城内、然后也同样现身于秘密联络据点、与霍正源碰面。
见到江正这般迅速就赶到了南京,霍正源自然是深感意外,只觉得这位年轻人做事雷厉风行、不可小觑,但思及赵俊臣所交代的任务之后,自然是摆出一张笑脸、折节下交、与江正刻意拉近关系。
随后,霍正源又想到自己这些天所收集的各方消息——种种迹象皆是表明,在某些阴谋家的暗中推动之下,南京城内即将要发生一场民变,具体时间很可能就是今天七皇子朱和坚率领南京百官前往孝陵祭祖期间。
与此同时,霍正源认为,若是由自己来操纵这场民变的话,那么他必然是要设法鼓动一批年轻气盛的读书人带头闹事。
那些年轻书生,向来都是制造事端的最佳选择,从古至今都是极好用的棋子。
毕竟,这些年轻书生尚未受到太多现实打磨,不仅是自视甚高、年轻气盛,而且还认死理、充满了理想主义,很容易就会受到挑拨。
而且,这些年轻书生的人脉与形象,也皆是上上之选,闹事之际不仅能带动他们的同窗、同乡、同科、乃至于师门长辈参与其中,而且民间百姓也愿意信任他们、追随他们,可以迅速扩大事情的影响力。
尤其是那些身负功名的读书人,更还有见官不拜的特权,官府见到这些读书人带头闹事之后,出手处置之际也会束手束脚,无法迅速镇压、控制影响。
最妙的是,这些饱受儒家经典熏陶的读书人哪怕是出于一时激愤带头闹事,但他们本质上对于朝廷充满了向往、也充满了敬畏。
所以,由这些读书人带头挑事,不仅能在民乱初期迅速扩大影响,事后也容易控制局面——若是事情闹大,或许都不需要等到官府亲自出手,那些满脑子都是三纲五常的读书人就会主动退怯——对于官府而言,招抚读书人从来都是一纸公文的事情。
所以,霍正源认为,一旦是南京城内发生民变,云集了大量书生的江南贡院必然会扮演极为关键的角色,也是霍正源必须要重点观察的目标。
出于这般想法,霍正源与江正交谈片刻后,已是迅速作出决定,邀请江正一同前来秦淮河沿岸游览景色、品尝美食,一边是近距离观察南京民变的具体情况、一边是趁机考验江正的心性与能力。
于是,也就发生了霍正源与江正二人联袂现身于观江楼的一幕。
观江楼的档次只是一般,但这家饭庄的位置却是极佳,向北可以遥望江南贡院,向南隔着两条街就是南京六部衙门,更还是江南贡院与南京礼部衙门之间的必经之处,一旦是江南贡院的书生们带头闹事,霍正源与江正二人坐在观江楼上就可以轻易尽揽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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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看到江南贡院那边的情况依然平静,霍正源觉得自己与江正二人闲着也是闲着,又见到观江楼的掌柜柴源似乎有些见识,还是熟知南京情况的本地人士,索性就“邀请”柴源同坐相谈。
等到柴源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之后,霍正源首先是询问了柴源的姓名、来历、背景,然后就再次问道:“柴掌柜,你刚才说南京城最近百业凋零,详细情况究竟如何?百姓们又是何般反应?可否详细说说?”
听到霍正源的再次追问,柴源却已经后悔自己刚才的多嘴了。
在柴源看来,眼前的霍正源与江正二人显然都有着官府背景,而且身份不低,若是自己这个时候说了官府坏话,说不定就会惹怒他们、又或者是传扬到某些南京高官耳中,到时候必然是自讨苦吃。
所以,柴源很快就变了口风,连连摆手道:“这位客官,鄙人刚才失了智,只是随口胡言,当不得真,您千万别在意,也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一旁,江正显然是看出了柴源的心中顾虑,于是就率先开口道:“对于南京的近况,尤其是南京六部衙门的乱象,晚辈倒是有些耳闻!据说自从半年多前朝廷出手整顿了南京官场之后,新任的几位南京六部尚书或是昏聩无能、或是肆意跋扈,把整个南京官场都搞得乌烟瘴气,整个江南现今已是乱作一团,南京城内的百姓们尤其是深受其苦。”
霍正源也是轻轻点头,附和道:“是啊,我虽然来到南京城内不久,但也听说了许多事情,像是南京刑部的冤假错案,南京工部的胡乱摊派、南京户部的横征暴敛等等……但这些情况皆是只限于官场之内,对于民间百姓的反应却不大了解,我想要向柴掌柜打探的事情,也正是百姓们的想法与反应。”
眼见到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率先说了南京官府的坏话,霍正源也是再次开口追问,柴源无法躲避,只好是硬着头皮答道:“唉,百姓们还能有什么反应,能忍则忍、能躲则躲、能挨则挨,除此之外也做不了别的……说到底,百姓们无权无势,就算有什么不满,也没办法影响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
嘿!民意、民心、民怨这些东西,若说它们不重要吧,达官们总是挂在嘴上,若说它们重要吧,但假若达官们只是挂在嘴上没有放在心上,那就屁也不算!虽说君者为舟、庶民为水,但在洪水滔天之前,些许民怨在那些操舟者眼中也只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波澜罢了。”
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相互对视一眼,显然都不满意这几句泛泛之谈。
不过,柴源所讲的最后那一句话,倒是有些见识,却不像是柴源这样的生意人能说出来的。
随后,在霍正源的示意之下,江正又问道:“柴掌柜所言,颇是有些见识,可是柴掌柜自己想出来的?”
柴源老脸微微一红,连连摇头道:“鄙人就是一个开饭庄的,哪里有这般见识……也不瞒两位,前段时间应天书院的才子们经常来我这里聚餐,领头之人乃是那位吕德吕大才子,鄙人当然不敢怠慢、一直是亲自出面伺候,这些话全是鄙人在伺候期间听到那位吕大才子所讲的。”
“吕德……”霍正源若有所思,然后向江正解释道:“据我所知,这位吕德乃是应天书院近年以来最著名的才子之一,唯有那位赵山才可以稍稍压他一头,但如今随着赵山才的英年早逝,他已是公认的江南第一才子!
听说,因为太子太师王保仁的三顾茅庐,这位吕大才子现如今已经成为了王太师的心腹幕僚,可谓是颇受重用!我还听说,自从七皇子殿下抵达南京之后,王太师就把吕德引荐给了七皇子殿下,所以吕德最近这些天一直都跟在七皇子殿下身边做事,也同样受到了七皇子殿下的看重,可谓是前途无量。”
江正在霍正源面前虽是表现谦逊,但实际上也是一位自视甚高的骄傲年轻人,这个时候听到另一位同样出色的年轻才子,不由是心中暗暗留意。
更何况,依照柴源的说法,吕德前段时间频频邀请应天书院的同窗们相聚共餐,宴席期间又是频频讲出“载舟覆舟”之类的言论,显然是想要鼓动众位同窗出面闹事。
在此之前,霍正源已经向江正介绍了南京城内的目前局势,江正也认同霍正源的判断,认为南京城内即将要发生一场民乱,而这场民乱必然是由江南贡院的读书人带头。
而现在来看,吕德此人显然就是重要的幕后推手之一。
想到这里,江正目光微微一闪,又问道:“我虽是初来江南,但对于这位吕大才子的名声也有耳闻,却不知那些应天书院的士子们听到吕大才子的这些高见之后,又都是怎样的反应?”
见江正不再是执着于追问南京官场的乱象、以及南京百姓的反应,反而是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位吕德吕大才子身上,柴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但他答话之际的表情反倒是愈发忐忑,道:“自从赵山才病逝之后,吕大才子已是江南境内年轻一代读书人的领袖人物,再加上他本身也是家世不凡,平时说话自然是一呼百应,但……但这一次,对于吕大才子的这些说法,应天书院的才子们却是反应截然不同,有许多人大声赞同,也有许多人极力反对,甚至还引发了许多争吵。”
“这是为何?”江正又问道。
柴源叹息道:“近半年以来,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的许多做法,引发了颇多争议,应天书院在招收贡生之际,越来越偏袒于那些富贵豪族子弟,只要是家资充裕、愿意给衙门塞银子,那些豪族子弟哪怕是学问一般,也很轻易就可以进入应天书院成为贡生,但若是家境一般、没银子塞给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就算是才华横溢,也很难像是从前一般凭借自身学问进入应天书院成为贡生……
这样一来,应天书院的学子们根据他们的家境不同,已经分裂为泾渭分明的两个阵营,前者是那些家境一般、凭借真实学问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后者是那些学问一般、凭借家世财力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两边可谓是相互敌视、彼此鄙夷,时不时就会发生冲突。
而吕大才子虽然家世不凡,但他一直都站在前者那一边,自然是引起了后者那些贡生的强烈不满,所以那些凭借家世财力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也就认为吕大才子的诸般言论是在讥讽他们,当然是极力反对驳斥。”
听到柴源的这些说法,江正与霍正源再次对视一眼,皆是若有所思。
在他们二人看来,吕德的种种做法,不仅是在暗中鼓动一部分应天书院的学子带头闹事,而且还在设法激化应天书院的内部矛盾,让不同出身的士子愈发敌视彼此,可谓是兴风作浪、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
而就在江正与霍正源二人若有所思之际,一旁的柴源虽然明知道观江楼的二楼除了他们三人之外并没有别的客人,却依然是表情紧张的转头看了一眼周围,然后说道:“鄙人刚才也曾说过,我这里的主要客源之一,就是应天书院的读书人,这段时间以来随着这些读书人愈发是彼此敌视,鄙人在招待他们之际也愈发是小心翼翼,生怕他们又会在我这里发生争执!
所以啊,像是刚才那些话,若是今天有应天书院的学子在场的话,鄙人是绝对不敢讲出来的,否则十有八九又会引起一场冲突,但今天也是奇怪了,明明已是开张营业一个多时辰了,但竟然没有一个客人是来自于应天书院的书生,难不成那些应天书院的书生们全都跑去孝陵看热闹了不成?……不应该呀!”
说到这里,柴源表情间不仅是充满了疑惑,也暗藏着一丝紧张。
经过与霍正源、江正二人的谈话,柴源已是隐隐觉得,今天的情况有些不寻常。
霍正源自然是能猜到为何今天观江楼内没有见到来自于应天书院的客人——若是霍正源没有猜错的话,那些应天书院的年轻读书人皆是正在摩拳擦掌,打算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自然是顾不上前来观江楼购买早食。
但他显然不打算向柴源解释真相,只是笑着点头道:“原以为这里只是看戏的好位置,没想到遇到了见多识广的柴掌柜,竟然还有意外收获……这位吕德吕大才子,今后若是有机会的话,倒是要设法接触一下。”
江正也是点头道:“确实如此,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吕德吕大才子,绝对是这场南京变局之中的关键人物,确实要设法接触一下。”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随着霍正源与江正的话声落下,就听到楼梯处响起急促脚步声。
随后,一位观江楼的伙计匆匆跑到柴源面前,小心翼翼的看了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一眼之后,就压低声音向柴源禀报道:“掌柜的,吕德吕大才子来咱们店里了!而且吕大才子还说,他今天要包下咱们观江楼的二楼,希望掌柜的您能清退二楼的所有客人。”
听到这位伙计的禀报,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皆是忍不住心中一愣,柴源更是大吃一惊。
任谁也没想到,他们刚刚还在谈论吕德此人,这位江南第一才子就突然现身于观江楼内,还打算要把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从观江楼二楼驱走。
柴源吃惊之余,又忍不住看了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一眼之后,不由是觉得左右为难。
吕德身为江南豪族子弟、现如今的江南第一才子、更还是太子太师王保仁与七皇子朱和坚的眼前红人,对于柴源而言可谓是高不可攀的大人物,这样一位大人物要包下观江楼的二楼,柴源不仅不会拒绝,更还会视为荣幸。
但偏偏,观江楼的二楼目前正在招待霍正源与江正二人,对于霍正源与江正这两人,柴源虽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通过他们的言谈举止之间也能看出这两人同样是身份贵不可言、绝不能轻易得罪,所以柴源也不敢为了吕德就把霍正源与江正二人“请离”。
所以,柴源这个时候自然是难以决定。
与此同时,霍正源经过最初的惊异之后,很快就再次笑了起来,然后就向江正检讨道:“是我疏忽了,此前只想着这处观江楼乃是看戏的好位置,却忽视了若是今天会有一场大戏的话,想要看戏的人就绝不会只有你我二人,其它想要看戏的人自然也会看中这处位置,所以我们若是选在此处看戏,那么就必然会遇到同类!”
江正问道:“要不要趁机与这位吕德相见?”
霍正源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向那位伙计吩咐道:“你去向那位吕大才子说一声,让他亲自来这里与我交涉。”
……
……
……
……
潜意识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特殊的。
对于那些野心家与阴谋家而言,这般情况尤为明显,都会把自己视为鹤蚌相争的渔翁、螳螂捕蝉的黄雀。
从某方面而言,这样的自我定位,也是一名合格野心家与阴谋家所需的必须素质。
正是因为如此,这一天不论是霍正源与江正二人,还是太子太师王保仁的心腹幕僚、七皇子朱和坚的眼前红人吕德,皆是看中了位置极佳、视野良好的观江楼二楼。
所以,今天这场“偶遇”其实并不能算是偶然,反而是一种必然。
此时,见到霍正源丝毫没有畏惧吕德的身份地位,反倒是一脸淡定的邀请吕德亲自来与自己谈话,柴源也就愈发认定霍正源的身份贵重、或许还在吕德之上,心中也是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有眼力价,没有因为吕德的一句包场就要驱赶霍正源与江正二人。
不过,柴源终究只是一个小小的饭庄老板,他同样不敢得罪吕德,听到霍正源的吩咐之后,也担心店内伙计无法传达清楚意思,连忙是告罪一声,然后就亲自匆匆跑下楼去见吕德了。
等到柴源离开之后,江正向霍正源好奇问道:“霍前辈,您就这样与吕德直接见面,岂不是就会让太子太师王保仁还有七皇子殿下他们,发现您秘密前来南京的事情?”
霍正源轻轻摇头,道:“若是大戏开幕,许多事情就必须要放在明面上谈,我也就没必要继续隐藏……更何况,你千万不要小觑那位太子太师王保仁,此人的心机手段在当年也就仅次于周首辅罢了,他在南京境内的势力影响更是根深蒂固,所以我秘密来到南京的事情,原本就没指望能一直瞒着他……所以,与其是被动让王太师发现我的行踪,还不如主动现身,说不定还能占据一些主动。”
顿了顿后,霍正源又补充道:“而且,现在不论是咱们、还是‘周党’那些人,又或者是王太师与七皇子殿下他们,三方势力在目前阶段的利益还是一致的,首先要彻底拔除南京官场的势力根基,然后是控制局势、收拾烂摊子,最后才是抢夺好处,所以这个时候不妨是表现坦诚一些……当然,仅是目前阶段。”
“原来如此,晚辈受教了!”
江正微微垂头表示受教,依然是一副亦步亦趋、没有任何质疑的谦逊模样,似乎是没有任何的自身想法。
见到江正的这般表现,霍正源不由是心中有些疑惑——根据赵俊臣传来的密信内容,江正明明是一个锋芒毕露的年轻人,从来都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想法。
于是,霍正源就像是随口打趣一般,道:“我收到赵阁臣的密信之后,原本还有些担心你我二人的相处问题,因为根据赵阁臣的说法,江正你不仅是锋芒毕露的性格,而且心中极有主见,就算是在赵阁臣面前也是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没想到……你远要比我想象之中更为谦逊随和,但也不似预想之中那般愿意表达主见。”
江正微微一愣,没想到霍正源突然谈到了自己的表现,但他很快就坦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道:“霍前辈您也知道,晚辈的恩师乃是杨大儒,恩师他乃是律学大家,晚辈追随恩师学习多年,言行想法也皆是遵循律学之道,而律学的本质就是用儒家经典解释朝廷法令,核心不外乎就是‘规则’二字。
‘规则’只有两个字,但实际上最是复杂,随着环境与情况的不同,看似一成不变的规则往往也会出现截然不同的变化!所以,晚辈每到一处新环境,首要之务都是了解情况、掌握规则,而不是急于表现自己!现如今晚辈初来南京,南京局势又是这般复杂,晚辈并不熟悉情况,若是急于表达异议,只会添乱惹人嘲笑罢了!”
说到这里,江正突然话锋一转,却也终于是稍稍展现了自身锋芒,又补充道:“不过,赵阁臣的看法并无错误,晚辈确实是不善于遮掩自身锋芒,无论是在恩师面前、还是赵阁臣面前,一向都是有话直说,所以等到晚辈不久后熟悉了南京情况,若是到时候心中想法与霍前辈有所不同,恐怕也会与霍前辈据理力争,若是晚辈到时候有失礼之处,霍前辈您也无需顾虑,同样可以有话直说。”
这一番话,颇是有些不客气,但偏偏江正依然是满脸的谦逊表情,让霍正源不由一愣。
霍正源久经官场,也算是识人无数,但像是江正这样的性格,却还是第一次见。
又或者说,像是江正这样的性格,很难在官场上混出头,所以霍正源自然是接触不到。
想到这里,霍正源稍稍沉默片刻,表情似乎是真心赞赏、又似乎是不以为然,轻笑道:“原来如此,我原本还有些奇怪,以你的师承与身份,为何没有直接进入官场经营仕途,也没有继续留在你恩师杨大儒的身边协助,反而是主动投入赵阁臣的府中成为一名幕僚……
现在看来,以你的这般性子,确实不适合进入官场,在杨大儒重返官场执掌大理寺之后,你留在杨大儒身边也不再是一件好事了,只适合辅佐像是赵阁臣这样的人物。”
霍正源的言下之意很明显,像是江正这样的性格一旦进入官场,就只会受到孤立与排挤,绝对成不了大气候;
与此同时,又因为江正与他的恩师杨洵皆是不甘妥协的性格,若是杨洵依然还只是留在民间做学问也就罢了,两人就算是有不同意见,也只是学问上的争论、还可以求同存异,但当杨洵重返官场再次成为大理寺卿之后,这师徒二人一旦是再次有了不同意见,那就必然是要陷入无尽争执之中,说不定还会伤及师徒感情。
毕竟,从某方面而言,理想主义者的死敌从来都不是现实主义者,而是那些想法不同的理想主义者。
所以,像是江正这样的性格,若是想要有所作为,其实只适合辅佐赵俊臣这样的人物,因为赵俊臣这样的人物不仅拥有极为灵活的道德底线、也拥有异常坚定的利益追求。
所以,赵俊臣很清楚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重用江正,也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敷衍江正、却又不会撕破脸皮。
江正轻轻一叹,道:“霍前辈当真睿智,一眼就看透了晚辈的根底……恩师与晚辈就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恩师他重返官场之后,才会把晚辈推荐到赵阁臣的门下,晚辈也是自知己短,所以也乐意辅佐赵阁臣。”
江正显然也明白,赵俊臣这次把他安排来到南京,就是为了趁机考验他的立场与忠心,而霍正源就是他的考官,所以他的这一番话也有证明自身立场的意思。
霍正源笑着轻轻点头,似乎很满意江正的这一番话,但他心中却隐隐有种感觉,认为自己与江正在今后共处期间,只怕是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这是因为,霍正源与江正的做事风格明显有着不同,霍正源缺少了江正的那种锋芒与坚持,和光同尘才是霍正源的最终追求,这是霍正源的最大优点,也是他的最大缺陷。
而就在霍正源与江正二人一番深谈、相互了解之际,只听到楼梯那边再次响起了脚步声,随后就见到观江楼掌柜柴源引着一位年轻儒生来到了二楼。
这位年轻儒生自然就是传说中的江南第一才子吕德了。
吕德的相貌形象皆是不凡,但他最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却还是他那令人琢磨不透的气质,似乎是寡淡无争,又似乎是精于算计,给人一种很矛盾的感觉。
就在霍正源与江正二人正在打量吕德的同时,吕德现身之后也在认真打量着霍正源与江正二人。
就这样稍稍观察片刻之后,吕德突然摆出一副谦逊表情,然后快步走到霍正源的身前,躬身行礼道:“学生吕德,见过霍大学士!
其实,学生早就想到霍大学士您这些天应该就在南京城内,也一直都有心拜见,但霍大学士您的行踪难寻,学生原本还以为自己没有机缘,没想到竟是在这里见到了霍大学士,当真是荣幸之至!”
霍正源并不意外吕德能猜出自己的身份,毕竟刚才观江楼的掌柜柴源一定是向吕德透露了许多消息,吕德若是真有见识的话,通过蛛丝马迹猜出霍正源的身份并不困难。
但霍正源却没有想到,吕德竟然表示他早就猜到自己这些天隐藏在南京城内,不由是眉头一皱,问道:“哦?你认为我这些天一直都在南京城内?为何会有这般猜测?”
吕德依然是态度谦逊,答道:“霍大学士您乃是朝廷首任东南巡阅使,自从您来到江南境内之后,自然是受到了各方瞩目,学生自然也有关注!前段时间您原本是一直滞留在苏州境内、与黄阁老一同商议东南巡阅使衙门的设置,也经常接见南直隶的各界人士,但就在六天之前,苏州那边就再也打探不到霍大学士您的相关消息,所以学生才会有这样的心中猜测;
毕竟,苏州与南京相隔不远,快马只需半日行程,您又是朝廷中枢那位赵阁臣的心腹至交,如今南京官场即将要发生大变,您绝不应该错过这场好戏才对。”
吕德的身后乃是太子太师王保仁与七皇子朱和坚,霍正源的身后则是赵俊臣,所以吕德这次与霍正源的相见虽然只是偶然事件,但也代表着两方势力的正式接触。
这般情况下,吕德的身份虽然无法与霍正源相提并论,但这一番话也是绵里藏针,暗示太子太师王保仁与七皇子朱和坚他们对于“赵党”势力想要在南京官场摘桃子的行为早有准备。
对于吕德的这般表现,霍正源心中有些不满,但他并未直接表现出来。
毕竟,吕德在柴源这种人眼里虽然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大人物,但在霍正源眼里也只是一个有前途的年轻人罢了,与吕德斤斤计较只会让自己失了身份。
这个世界上,有前途的年轻人太多了,但九成以上都会半路夭折。
于是,霍正源只是深深打量了吕德一眼,轻轻点头道:“吕德,我也听说过你,刚才与这家观江楼的柴掌柜聊天之际,还曾谈到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表现……如今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确实是有些聪明!但据我所知,你如今正辅佐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做事,现在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他们皆是正在孝陵那边参与祭祖大典,你又为何会现身于此处?”
在霍正源看来,吕德此时来到观江楼,原因必然是与自己一样,就是为了近距离观察接下来那场南京民变的具体情况。
然而,吕德却是轻叹一声,回答也再次出乎了霍正源的意料之外。
“晚辈来此,乃是为了祭奠一位朋友!”
“祭奠?”霍正源微微一愣后,很快就若有所思,追问道:“你的那位朋友是何时过世的?”
吕德轻声答道:“就在今天,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大概就是半个时辰之后。”
霍正源再次点头,同样是轻声道:“原来如此!”
就在吕德与霍正源打机锋的时候,二楼的几人突然听到观江楼的一楼传来了一阵惊慌呼叫声。
“大事不好了!闹起来了!学子们闹起来了!快关店内!快关店内!”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