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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把吕德引到观江楼二楼之后,听着吕德与霍正源二人的交谈,柴源只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事情让他目不暇接。

    他才知道,眼前这位霍姓中年儒生,竟然是朝廷中枢的一位大学士,还是什么东南巡阅使!

    这般身份之尊贵,还要远远超乎柴源的最初想象。

    然而,还不等柴源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到了楼下店内伙计的惊慌呼喊声,说是什么学子们正在闹事。

    于是,柴源连忙快步走到窗口,向着窗外远处看去,很快就明白了情况。

    隔着秦淮河,此时的江南贡院的大门处,已经完全乱成了一团,有一大群书生举着各种条幅,似乎是想要从江南贡院冲出来,但又有另一群书生奋力阻拦,想要把前者堵在江南贡院之中,双方相互推搡、拳脚相加,已然演变成了一场群殴。

    柴源在心中粗略估算了一下,赫然发现这场冲突之中所涉及的书生人数已有六七百人之多,显然这场互殴不仅是包含了绝大多数江南贡院的贡生,更还有其它书院的大量读书人参与其中。

    若只是一群读书人互殴,虽是斯文扫地、传为笑谈,但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毕竟这些读书人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要没有手持凶器,任凭他们拳打脚踢之际再是如何卖力,也很难闹出人命,最多也就让双方身上多些淤青罢了。

    然而,柴源却发现,这场冲突的规模正在迅速扩大,刚开始还只是两帮书生相互殴打,但这些读书人各有人脉,双方的帮手很快就源源不断的赶来助拳,有些是书童仆从、有些是亲朋好友,更还有许多青皮无赖主动加入、浑水摸鱼、唯恐天下不乱!

    这样一来,冲突规模就像是滚雪球一般迅速扩大,就在柴源观察局势的短短一盏茶时间,参与冲突的人数就从六七百人转眼间变成了两千人,而且波及范围还在不断扩大之中。

    一时间,以江南贡院为中心,整个秦淮河北岸皆已是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与无序,并且还在向着观江楼所在的秦淮河南岸迅速扩散!

    那些浑水摸鱼的青皮无赖之流,更是趁机抢砸附近店铺,甚至还有一处店铺突然间冒起了熊熊烈火。

    柴源并不是一个笨人,他见到这些情况之后,心中大为惊骇之余,更还在一瞬间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霍正源、江正、吕德等人今天陆续来到观江楼之后,皆是说过今天南京城内会有一场大戏,柴源原本还在心中好奇,所谓的“大戏”究竟是指什么,但现在他已然是猜到了答案——霍正源等人所说的“大戏”,显然就是指眼前这一幕了!

    还有,为何今天一直都没有见到江南贡院的书生们光顾观江楼用餐?原来并不是这些读书人都跑去孝陵那边看热闹了,而是他们根本顾不上用餐,只顾着相互集结起来准备冲突了!

    最后,这场冲突不仅是毫无预兆的突然发生,波及范围更是迅速扩大、让所有人皆是红了眼,这般情况必然是因为有某些人躲在幕后推波助澜,而如今正在观江楼二楼“看戏”、而且对于这场“大戏”早就有所预料的霍正源、江正、吕德这三人,只怕皆是逃不了干系!

    想明白了这些情况,柴源自然是不敢继续停留在观江楼二楼,一方面是急于指挥店内伙计关闭店门、防止观江楼受到这场冲突的波及,另一方面也是不敢继续留在霍正源、江正、以及吕德这三人的身边,担心自己接下来会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内容。

    于是,柴源连忙向霍正源等人告罪一声之后,就急匆匆的下楼离开了,临走之前还拉走了所有店内伙计,一时间观江楼的二楼上只剩下了霍正源、江正、吕德、以及吕德的一位随从。

    *

    见到店老板柴源的匆匆离开,霍正源不由一笑,道:“这位柴掌柜,倒是一位聪明人。”

    听到霍正源的意有所指,吕德同样是意有所指,道:“还请霍大学士放心,我与这位柴掌柜曾有多次接触,他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必然是明白自己应该对哪些事情守口如瓶。”

    其实,霍正源也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是真的担心柴源会到处传扬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一方面是因为柴源其实并没有从他们这里听到多少真正有用的消息,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霍正源在内心深处根本就不在意柴源这样的小人物,也根本不认为柴源这种小人物会影响到自己。

    所以,霍正源轻轻点头之后,就把柴源的事情抛在脑后,只是负手站在窗边,举目继续遥望秦淮河对岸的混乱局势,似笑非笑道:“我也是江南人士,自从我前往京城中枢为官之后,就经常听到那些北方出身的同僚说什么咱们江南百姓民风文弱,不似北方百姓坚韧刚烈……但现在看来,咱们江南人也很有血性嘛,哪怕是这些贡院书生,打架互殴之际也是毫不含糊。”

    霍正源的这一番话看似赞誉,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讥讽之意。

    在霍正源的眼中,“血性”这个词汇十有八九属于贬义一类,与“鲁莽”乃是同义。

    所以,这场冲突与混乱虽然是早在预料之中,但看到这些江南境内最有才华的读书人纷纷是失了理智、主动参与群殴之中,同样身为江南读书人的霍正源心中颇是有些恨其不争之意。

    一旁,吕德则是开口为自己的同窗们开脱解释,道:“大势之下,个人裹挟在群情之中,原本就难以保持理智,这种时候若是众人皆醉我独醒,今后反而会受到孤立与排挤,更别说这场冲突还有许多势力躲在幕后推波助澜,所以也怨不得他们会纷纷失了理智。”

    霍正源转头看了吕德一眼,开门见山的直接问道:“吕公子你应该也是幕后推手之一吧?若不是你在这段时间反复的鼓动群情、激化矛盾,你的这些同窗们如今也不会这般冲动盲目。”

    说到这里,霍正源也不等吕德回答,就抬手一指河对岸的混乱局势,又问道:“这场大戏虽然看着热闹,但终究也只是看着热闹罢了,并不能了解具体情况,却不知吕公子能否为我们二人讲解一下?”

    听到霍正源说了“我们二人”这几个字,吕德不由是心中一愣,然后就转目认真观察了江正一眼。

    吕德原本还以为江正乃是霍正源的身边随从,并不是特别在意,但此刻听到霍正源的言下之意,才发现江正的身份似乎并不简单,在霍正源的心中有些份量。

    在吕德的观察之下,却见到江正此时同样正在认真观察河对岸的局势,但与从容淡定、暗含讥讽的霍正源不同,江正的表情很是严肃,他多年以来一直都跟着杨洵学习律学,对于这种无序混乱的情况自然是充满了厌恶。

    短暂打量了江正一眼之后,吕德只是稍稍考虑了一下,也同样是摆出一副开诚布公的态度,轻声解释道:“今天这场混乱的源头,乃是应天书院的一部分贡生不满于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衙门近半年以来愈发偏袒于豪族子弟的政策,再加上七皇子殿下在南京境内声誉极佳,所以这部分贡生就打算在今天集结起来,前往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期望能引起七皇子殿下的注意、为他们主持公道。

    但与此同时,那些豪族出身、凭借财势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们作为受益者,自然是不希望七皇子殿下注意到这般情况、进而是出面拨乱反正,所以也同样是集结起来,想要阻拦对方离开贡院、制止他们的抗议之事……。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一部分贡生打算冲破阻拦、前来秦淮河南岸的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另一部分贡生则是拼命拦截,这样一来,冲突自然也就发生了!”

    听到吕德的解释之后,霍正源又仔细观察了河对岸的局势,点评道:“双方倒是势均力敌。”

    吕德再次解释道:“应天书院不仅是朝廷南北两大贡院之一,更还是天下四大书院之首,一向是金字招牌、招生严格,而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偏袒豪族子弟的做法也不过是持续了半年多时间,所以应天书院的学子之中,目前依然还是真才实学者居多,但那些凭借家族财势进入应天书院的豪族子弟人数虽少,但他们身边却拥有大量的亲随与护卫,所以也就造成了现在的僵持局面……在这般僵持局面之下,冲突乱象自然是越来越大,所造成的恶劣影响也会是越来越大。”

    顿了顿后,吕德又说道:“不过,只需再等一会儿,这般僵持状况必然会被打破,因为那些心怀不满的书生们必须要前往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也唯有等到那些心怀不满的书生堵在南京礼部衙门之外聚众抗议之后,这场针对于南京礼部的冲突,才能演变为一场针对于南京六部的民乱!”

    就好似预言一般,吕德话声落下没多久,秦淮河北岸的冲突僵持局面,很快就被打破了。

    这是因为,有一股生力军突然加入了这场冲突之中!

    *

    作为凭借自身真才实学进入应天书院的贡生之一,张志远对于这半年多以来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过份偏袒豪族子弟的种种恶政,可谓是深恶痛绝。

    就因为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的倒行逆施,不仅是张志远的两位至交好友失去了进入应天书院读书的资格,更还有一名与他有旧怨、却又不学无术的豪族子弟竟是进入了应天书院,赫然成为了与他一样的贡生。

    那位豪族子弟进入贡院之后,对张志远也是屡次挑衅,经常说什么“你除了死读书还有何用”、“少爷我与你一样也是贡生”云云。

    所以,张志远在激愤之下,再加上某些人的不断鼓动,自然是义无反顾的加入了前往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的众位书生之中,可谓是表现积极。

    为了这次的行动,张志远还专门准备了一面横幅,上面写着“举事以为人者,众助之;举事以自为者,众去之”十八个大字,这句话出自《淮南子》,意思是做大事若是出于公心,自然会有众人相助;若是只考虑自己,众人也会离你而去。

    张志远深信,这一句警世名言必然能让那些礼部官员羞愧不已、无脸见人。

    但此时,因为行动受到阻拦,再加上某些人的刻意激烈矛盾,双方的冲突很快就演变成了一场群殴,张志远也很快就成为这场群殴的参与者。

    只见张志远紧紧抓着手中横幅、把横幅拧成一条布鞭到处挥打,一时间还真有不少人被他的布鞭抽中。

    然而,张志远虽是越战越勇、好似万夫不当,但手中终究只是一条布鞭,根本抽不疼人,战果却是近乎于无。

    不过,作为一位饱读圣贤书的书生,张志远的打架水平也就是这样了,事实上这场群殴的双方人等也大多是这般水平,撑死也就是抓头发撕衣服的手段,远不如市井间的泼妇互殴,还自以为重创了对手、大涨了士气。

    因为两边贡生的互殴厮打,这场冲突所引发的混乱已经从应天书院迅速扩散到了整个秦淮河北岸,所有百姓皆是纷纷躲避,更还有许多青皮无赖趁机抢砸,但在战场中心处,两边贡生的战斗场面却是令人有些哭笑不得。

    就在张志远挥舞着布条连连痛击敌人之际,与他对阵之人却不知从何处拾到了一根木棍,硬是扛着布条重击、欺身到了张志远的面前,然后一棍子把张志远砸得眼冒金星。

    吃痛之余,眼见对手竟是不讲武德、率先使用了木棍这样的大杀器,张志远不由是心中一慌,就打算暂时撤退重整旗鼓。

    而就在这个时候,张志远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大声呼喝。

    “众位同窗莫怕,我带着帮手前来助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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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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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志远转头一看,顿时是大喜过望,好似看到了救星。

    来人也是应天书院的贡生,名叫何昊,与张志远一样是打算今天前往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的贡生一员。

    但在此刻之前,张志远一直都看不上何昊此人。

    因为何昊不务正业、浪费天资。

    按照何昊自己的说法,他乃是“生性慕侠”。

    简而言之,就是何昊看了太多闲书,喜欢结交一些所谓的“好汉”、“豪侠”,经常与一些闲汉聚在一起吹牛喝酒。

    在张志远眼中,这就是不务正业的表现。

    其实何昊的读书天分极高,只看他这些年来一直分心于“结交好汉”,甚至还耗费了大量时间跟随那些好汉们练习拳脚功夫,却依然还能顺利进入应天书院读书、历次考核的名次也不算差,由此就可见一斑。

    但也正是因为何昊明明拥有极高天分却又总是不务正业,所以一向都把“勤能补拙”视为人生信条的张志远也就愈发看不上他了。

    但此时此刻,何昊的突然现身,在张志远眼中却无疑是救星天降。

    原因无他,何昊不仅是练过拳脚功夫、与张志远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大为不同,最重要的是——此时的何昊身后,还跟着好大一群膀大腰圆、神态悍勇的“好汉”!

    这群“好汉”,倒也对得起何昊平日里的诸般吹嘘,在何昊的带领下赶来助拳之后,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哪怕是没有持有木棍、布鞭这类杀伤性武器,仅凭拳脚也同样是势不可挡,而且下手皆是极为狠辣,只要是挡在他们面前的人,无论是敌对立场的读书人,还是为对方助拳的随从护卫,又或者是那些浑水摸鱼的青皮无赖,皆是被他们重手击倒、良久站不起身。

    就这样,在这群好汉的相助之下,原本还算是势均力敌的僵持局面几乎是立刻就被打破,那些阻拦张志远、何昊等人的贡院书生以及他们的助拳之人,一时间纷纷是溃败鼠窜。

    只不过,贡院学子们的冲突群殴,其实只是秦淮河南岸混乱的引子,因为还有许多青皮无赖趁机打砸抢掠,许多平日里相互看不顺眼的人这个时候也是趁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所以秦淮河南岸的混乱景象虽然逐渐受到控制,却依旧还在持续,除非是官府派人镇压,否则必然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张志远刚才一直忙于冲锋陷阵、与敌大战,直到此时敌人皆是逐渐溃败之后,他终于有闲暇环顾周围情况,才发现因为贡院学子们的这场群殴,竟是在秦淮河南岸造成了这般巨大的混乱,心中大为惊骇之余,也隐隐觉得局势已经超出了控制。

    而就在张志远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何昊已是领着几名好汉来到了张志远的身边,关切问道:“张兄,我刚才远远看着你被人砸了一棍子,却不知伤势如何?身体没事吧?”

    张志远先是茫然摇了摇头,道:“有点疼,还有些昏,但应该没什么大事。”

    随后,张志远的头脑逐渐清醒,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发现自己眼前之人乃是己方赢得这场冲突的最大功臣,于是他的态度也顿时热情了许多,向何昊连连道谢道:“何兄,这场冲突多亏了有你才能赢下来,平日里你经常说这些好汉义薄云天、武艺非凡,我一直都有些不以为然,但今天若不是你及时领着这群好汉赶来助阵,咱们这些人只怕就要被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给拦住了!现在看来,你能与这些好汉交好,当真是一件大好事!今天的这场胜利,你当记首功!”

    张志远连声夸赞之后,原以为何昊必然是要得意洋洋、趁机吹牛,谁曾想何昊听到张志远的夸赞之后竟是没有任何得意之情,反而还有些心不在焉、面色苍白。

    更让张志远觉得奇怪的是,跟在何昊身后的那几位好汉的表现,也不像是与何昊关系莫逆的样子,只是安静冷漠的站在何昊的身后不远处,就好似正在监控何昊一般。

    然而,还不等张志远思索更多,何昊也同样环顾了一眼周围情况,然后轻声问道:“张兄,咱们今天原本只想要去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期望能引起七皇子殿下的注意、为咱们这些读书人主持公道,谁曾想竟是引发了这般巨大的乱象,现在整个秦淮河南岸都已是一片狼藉,事情已然是闹大了……你说,咱们还要不要继续去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要不,暂且收手如何?我有些担心事后朝廷会把今天种种混乱的责任皆是归在咱们身上!”

    张志远因为立场最为坚定的缘故,乃是他们这一派学子的领袖之一,态度很是重要,这也是何昊率先来到张志远身边表达关切的主要原因。

    听到何昊的询问,张志远又是一愣,没想到一向以来总是以“侠义”、“担当”自诩的何昊竟然会表达出退怯态度。

    不过,张志远依然没有多想,毕竟他们这次所闹出的事情确实是太大了一些,这般情况下心生怯意也是人之常情。

    但张志远依然是立场坚定,而且还有充分理由,所以他立刻就驳斥了何昊的退怯想法,大声道:“正因为事情闹大了,咱们反而是愈发不能退让,必须要去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也唯有这般做法才能引起那位七皇子殿下的注意、让七皇子殿下为我等主持公道!

    这半年多时间以来,南京礼部衙门与南京国子监一直都在偏袒那些豪族纨绔子弟,咱们这个时候若是退却了,就不能引起七皇子殿下的关注,也无人为咱们主持公道,到时候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反而会把今天这场混乱的所有责任都扣在咱们头上!

    何兄,事到如今,咱们已经没有回头路可选了,必须要去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进一步造出声势!”

    此时,一些有影响力的贡生学子纷纷聚拢到了张志远与何昊身边,听到张志远的这般说法之后,这些人也纷纷是出声附和、表示赞同!

    “对,张兄所言有理,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咱们已经退无可退了!”

    “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却,必须要去南京礼部衙门抗议,向朝廷展现咱们的态度!”

    “只可惜吕德吕兄今天跟着七皇子殿下前往孝陵那边参加祭祖大典了,否则若是有他出面率领咱们,声势影响还能更为壮大几分!”

    “吕兄乃是七皇子殿下的身边红人,他这种时候反而不方便出面,等到咱们在南京礼部衙门闹出动静之后,吕兄则是趁机在七皇子殿下面前为咱们说话,才是最佳选择,否则只会让吕兄在七皇子殿下那边丧失说服力。”

    随着众人的纷纷响应,众位学子的士气更为高涨,很快就再次忙碌了起来,重新组织起了队伍、纷纷拉起了横幅、七嘴八舌的呼喊着各种口号,就打算要继续前往南京礼部衙门聚众抗议,仅有极少部分人因为受伤的缘故无法继续参与行动。

    而就在众位学子纷纷忙碌之际,张志远则是向何昊交代道:“何兄,接下来还要麻烦你与你的这些好汉兄弟,首先是分出一部分人手控制贡院周围的诸般乱象,不能因为咱们的计划为周围百姓造成太大损失,否则咱们今后与百姓们相处之际也会不自在,另一部分好汉则是护送咱们众位学子一同前往南京礼部衙门,我担心那些纨绔子弟不死心想要继续阻拦咱们,而且朝廷官府那边现在也必然已经收到了消息,恐怕也想要驱散咱们,这种时候就需要你的那些好汉朋友再次相助了!”

    见到张志远的立场依然坚定不变,何昊的面色愈发苍白,表情僵硬的低声说道:“好、好的,这些事情就、就交给我了!”

    张志远依然没有在意何昊的异常表现,见到何昊答应之后,就立刻跑去不远处组织学子队伍了,只留下何昊站在原处,表情间隐隐有些绝望与恐慌。

    *

    隔着秦淮河,观江楼上的霍正源看着对岸的局势变化,表情间愈发是充满讥讽的似笑非笑,转头向吕德称赞道:“一切事情正如吕公子预判一般发展,当真是好手段!好算计!”

    霍正源很清楚,吕德此前的精准判断,并不是因为他会预言占卜,而是因为局势发展就是由吕德躲在幕后引导推进,所以霍正源只是称赞吕德的手段算计,而不是称赞吕德的眼光敏锐。

    另一边,听到霍正源的称赞之后,吕德则是表情复杂、暗含愧态,叹息道:“这是因为学生设法争取到了众位同窗的信任、也利用了这份信任,再加上一些不光明的推波助澜手段,想要引导局势自然不是一件难事,称不上什么高明手段,霍大学士您谬赞了。

    不过,若是一切事情都按照计划进展的话,学生的这些同窗们最终也不会吃亏,他们的意图想法也必然可以实现,所以学生虽然利用了他们,但也不算是亏欠他们……

    但唯有一个人,学生不仅是利用了他,接下来还会害他性命,实在是心中有愧,所以学生今天明明可以跟随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他们前往孝陵参加祭祖大典,但依然要来到此处亲自祭奠,只为了让自己心中好受一些。”

    霍正源再次认真打量了吕德一眼,却发现吕德神态间的愧疚不似有假。

    察觉到这般情况之后,霍正源反而是更为高看了吕德一眼。

    很显然,吕德并非是一个冷酷无情之辈,却又能压制心中情绪、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这种性格反而更容易在官场之中混出名堂。

    毕竟,若是毫无遮掩的冷酷无情之辈,只会让人敬而远之、不敢靠近;反之,若是因为一味的顾念感情,就不愿意做出对自己最为有利的决定,那也只会错失良机、损失利益。

    唯有像是吕德这般,看似顾念感情、令人信任,却又能毫无犹豫的做出无情决定,才是合格政客的合格表现。

    以赵俊臣为例,他曾是冷眼旁观坐视赵山才被七皇子毒害,事后则是时不时就与人感叹赵山才的英年早逝,表示自己有多么钦佩赵山才云云;赵俊臣也曾派人暗杀了追随他时间最久的朋党詹善常,事后更是表现得极为伤感,好似是损失了一位手足,对于詹善常的家人也是关照备至。

    真君子自然是令人钦佩,真小人在某些人眼里也算是率真坦荡,但相较于规矩太多的真君子、与充满争议的真小人,这个世界上总是伪君子们更加如鱼得水。

    想到这里,霍正源又转头看向另一边面无表情的江正。

    江正也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否则也不会被赵俊臣看重,但他的天赋显然不在于成为一名优秀政客。

    诸般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霍正源很快就再次向吕德问道:“说起来,今天究竟是何人需要你来祭奠?”

    吕德稍稍沉默片刻后,依然是详细答道:“此人名叫何昊,在应天书院之中乃是一个另类,并不似别的学子一般专注苦读,反而是羡好侠风,经常与民间一些所谓‘好汉’、‘大侠’结交!

    在四年之前,他曾前往洞庭湖游玩,却遇到了水寇劫掠,幸好是遇到一位侠士出手搭救,而他获救之后,就与那位侠士结拜为异性兄弟,这般经历也是他这些年羡好侠风的真正原因。

    不过,就在数月之前,他那位侠士兄长犯了事,被判了秋后问斩,他出于心中义气,为了解救那位侠客兄长,竟是表态愿意以命换命!

    所以,他接下来前往南京礼部衙门抗议之际,将会亲手自焚、以示决心!何昊交友广阔,在民间各界皆有好友广布,如今又在应天书院的学子之中声望正高,所以当他当众自焚以后,就可以迅速点燃南京百姓对于南京六部衙门的不满,这件事情的影响也必然会迅速传扬天下……

    嘿,一位名声极佳、前途无量的江南贡生,因为不满于南京六部的倒行逆施,竟是愿意用自焚的手段表达抗议,还造成了一场声势不小的民变,这件事情足以让南京六部彻底名声狼藉、再也无法翻身……到了那个时候,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自然也就再无阻碍!

    当然,因为何昊的牺牲,他的那位侠士兄长也就可以保全性命,当真是可歌可赞!”

    “义气?”听到这里,霍正源不由是眉头一皱,似乎是不理解这两个字的意思,质问道:“也就是说,后续计划是否可以顺利执行,一切都要看那个何昊的心中义气?

    若是他事到临头突然后悔了怎么办?在我看来,何昊决定以命换命的决定,或许只是一时脑热,若他只是自诩义气,真到了以命换命之际,又突然发现自己的性命远要比义气二字更为重要,到时候又该如何?”

    吕德轻轻摇头,道:“当一枚棋子上了棋盘之后,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选择做为一枚棋子,就应该有所觉悟。”

    “那就好,吕公子确实是考虑周全,难怪会受到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的共同看重!”

    听到吕德的这般回答,霍正源再次点头表示了自己的赞赏,然后就再次把目光转向了窗外对岸,饶有兴趣的静观局势变化。

    ……

    ……



    ……

    ……

    决定一个人究竟是强者还是弱者,最重要的因素应该是哪个?

    权力?地位?财富?人脉?声望?

    以上都是,也都不是。

    无论权力、地位、财富、智慧、声望等等,都只能算是一个人的优势罢了,但这个世界上坐拥宝山而不自知、随意浪费自身优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种人很难算是强者。

    一个真正的强者,是可以合理利用自身优势、进而是最大程度的掌控自身命运不受外界影响的人。

    与此同时,强者与弱者,也是相对而言的概念,就像是霍正源完全不在乎柴源、何昊这样的小人物,因为相对于柴源、何昊这些人,霍正源就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强者,可以随意处置他们;

    但霍正源面对赵俊臣的时候,却一向是态度谦卑;而赵俊臣面对德庆皇帝、周尚景的时候,也一直是小心翼翼,但就算是德庆皇帝、周尚景他们,许多时候也必须要屈从于大势。

    简而言之,弱者的命运由强者掌控,而强者的命运又会受到更强者的掌控。

    所以,一名弱者若是没有机会与野心成为强者,却又想要尽可能的掌握自身命运,最佳方法就是远离那些野心勃勃的强者,更不能主动加入强者们的博弈之中。

    若是实在无法远离那些强者野心家,那也一定要收敛锋芒、隐藏能力——只要你看起来毫无利用价值,那么那些强者野心家自然也就无法利用到你。

    所谓“韬光养晦”,其实就是这个意思,“韬光”的意思就是隐藏自身才能,“养晦”的意思就是让人远离那些强者野心家。

    否则,弱者就必然会被迫成为身不由己、随时都有可能牺牲的棋子。

    相对于吕德,何昊就是一名弱者,但他又同时违背了“韬光”与“养晦”这两条准则,不仅是主动参与到了强者们的博弈之中,更还刻意展现了一定的利用价值。

    所以,何昊的命运也就注定了,就像是吕德所言那般——“当一枚棋子上了棋盘之后,命运就由不得自己了!”

    *

    何昊身在局中,并不能想得这般透彻,他只是在几位“好汉朋友”的“贴身护送”之下,浑浑噩噩的跟着众位学子举着条幅、喊着口号,一路冲到了秦淮河南岸。

    就像是张志远所预测的一般,那些豪族出身的贡生学子们依然还不死心,随后又数次设法阻拦他们的行动,但无一例外都被何昊的“好汉朋友”们给击溃了。

    与此同时,因为南京官场的众位高官此时皆是跟着七皇子朱和坚前往孝陵祭祖的缘故,南京各大衙门也是群龙无首、反应缓慢、还缺乏协调联系,同样无法组织起足够的力量阻拦学子们的抗议行动。

    就这样,大概在半个时辰之后,一众抗议学子已经堵在了南京礼部衙门之外,誓要把这件事情闹大。

    事实上,因为秦淮河南岸的那场冲突,这件事情此时已然是闹得很大了,南京各界皆已是收到了消息,当众位学子聚集在南京礼部衙门外面表达抗议请愿之际,前来看热闹、探消息的南京各方人等很快就超过了两千之众,其中还有许多来自于商界与儒林的著名人物,把整个南京礼部衙门都围得水泄不通。

    因为这半年多以来南京六部衙门的倒行逆施、胡作非为,南京各界皆是受了损失、心中积压不满已久,只是他们不似学子们那般认死理容易受挑拨,只要还能继续忍耐就会继续忍耐下去。

    但此时,看到学子们主动带头、冲破重重阻拦来到南京礼部衙门外面抗议请愿的表现,围观的各界百姓或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心中不满的渠道,又或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再或是受命之下早有准备主动拱火,随着抗议学子们的大声呼喊口号,许多人也纷纷是跟着大声响应,更还有一部分人主动加入了抗议请愿的队伍之中。

    一时间,抗议请愿的声势愈发壮大,百姓们的情绪也是愈发激动,那些守在南京礼部衙门之外的官府衙役们也是愈发紧张,一个个再也不见平日里的嚣张跋扈,只是尽力设防、心中祈祷百姓们不会冲击官衙。

    幸好,这场抗议请愿的主导者乃是贡院学子们,就像是霍正源当初所设想的那般,这些读书人满脑子都是三纲五常、为朝廷效力,哪怕是出于一时心中激愤主动闹事,但他们本质上对于朝廷充满了向往与敬畏,就算是此时一个个皆是热血上头,也根本没有冲击官府的勇气与想法,眼看到己方声势愈来愈大之后,贡院学子们反而是主动安抚周围百姓的情绪、协助官府衙役控制现在秩序。

    与此同时,贡院学子们也没有忘记请愿抗议的事情,不仅是口号呼喊不断,还向南京礼部衙门递交了一份请愿书,更还有一些贡院学子陆续站出来大声演讲。

    但另一边,何昊却依然是一副浑浑噩噩、满腹心事的模样,虽然一直都跟随众位贡生学子一同行动,但完全没有投入其中,表情阴晴变幻不定,充满了挣扎与惶恐。

    何昊今天的所作所为,皆是出于吕德的事先安排,他身后总是跟着两位“好汉朋友”,主要也是为了监控他的行动。

    然而,就像是霍正源所担心的那般,何昊虽然是出于一时的热血义气,曾为了搭救义兄性命主动表示自己愿意一命换一命,但事到临头,他终究还是让心中惶恐战胜了义气热血,忍不住退缩了。

    何昊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似自己想象中那般义薄云天、两肋插刀,他终究还是更为怕死。

    “没必要……完全没必要!想要搭救义兄,我还可以想其它办法,完全没必要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而且我还有家中老父母需要照顾!义兄他出身草莽,我若是就这样死了,他必然是没能力照顾我家中父母的!反之,若是我还活着,哪怕是义兄被朝廷问斩,我也有能力照顾他的家人……”

    不断为自己寻找借口,何昊心中的天枰也逐渐发生偏斜。

    但就在这个时候,张志远却突然来到了何昊的面前。

    此前,张志远主动站在所有人面前演讲了一番,痛斥了南京官场这段时间以来的诸般乱象,赢得了一片喝彩。

    而张志远演讲结束之后,突然看到了站在角落不言不语的何昊,思及何昊乃是今天的大功臣,就产生了让何昊也站出来演讲一番、趁机露脸的想法。

    于是,张志远就来到何昊的面前,说道:“何兄,你也站出来讲几句吧,对于你今天的表现,同窗们皆是看在眼里,大伙也都想听听你的心中想法!”

    听到张志远的这一番话,何昊顿时是身体一颤、面色愈发惨败。

    根据吕德的计划,何昊这个时候确实应该主动站出来大声疾呼,然后就在众人瞩目、无比激愤之下……当众自焚!

    这并不是吕德的最后一步计划,却是何昊的最后一项任务!

    然而,此时的何昊随着心中天枰倾斜,已然是不愿意为了所谓“义气”就牺牲性命,对于张志远的这般提议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

    于是,何昊连连摇头摆手道:“这不合适,小弟在贡院之中成绩只是中等,没有那么高的声望,这个时候还轮不到小弟站出来讲话……哦,对了!李兄、毕兄他们还没有出来讲话,应该让他们先讲!对!让他们先讲!”

    见到何昊这般表现,张志远愈发觉得何昊今天有些怪异,按理说以何昊平日里的性子,绝不会放弃这种人前显圣的机会,还以为何昊只是谦让,就再次劝道:“何兄谦逊了,咱们今天能造出这般声势,你乃是首功之人,由你此时站出来讲话,大伙都服气的!”

    听到张志远再劝,何昊就打算再次拒绝。

    “但我……”

    然而,何昊只是刚刚开始,他身后的那位“好汉朋友”就突然在何昊背部伸手用力一推。

    随后,何昊就跌跌撞撞的来到了请愿抗议学子们的队伍之前。

    众位请愿抗议的贡院学子们却不知道何昊只是被强行推出来的,还以为何昊此时要当众演讲,一时间纷纷是高声呼喝表达期待,随后又很快安静了下来,等着何昊开口讲话。

    就像是张志远所说那般,何昊今天率领众位好汉朋友痛击豪族纨绔的表现,已是让他在众位学子之中赢得了一定声望,没有人觉得何昊这个时候站出来讲话有什么不对。

    就这样,何昊在所有人的关注与期待之下,表情僵硬的讷讷片刻之后,终于是硬着头皮开始了讲话。

    “同窗们!百姓们!我等应天书院的学子们今天冒着被朝廷责罚问罪的风险站出来,就是为了给江南数十万读书人讨一个公道!也是为了给所有百姓争一个盼头……

    ……多少读书人寒窗苦读,就为了能为自己争取到一个贡生名额,但就因为南京礼部与南京国子监这段时间以来愈发偏向于那些豪族纨绔,竟是被占去了原本是属于他们的机会,何其不公?……

    ……那些纨绔子弟明明是不学无术,却能与我等同为贡生,让我等多年以来的悬梁刺股皆是变成笑谈,又是何其不公?……

    ……哪怕是在贡院内部,我等这些凭借真才实学的贡生们,也同样被夺走了大量的机会,哪怕是考核成绩更好,但只要出身差些,就要给那些豪族子弟让位置,平日里更是饱受讥讽与欺压,更是何其不公?……

    ……面对这些不公,我们必须要站出来疾呼请愿!否则,若是我们今天退让了,到了明天,我们就连上京赶考的机会都会失去,再无出头之日……”

    吕德早就为何昊准备好了此时的讲话内容,颇是慷慨激昂,但何昊此时因为心中情绪的缘故,这一番话讲出来却不甚精彩,许多时候明显能听出何昊的心虚之意!

    不过,因为所有人这个时候皆是情绪激昂的缘故,随着何昊的一番话讲完,依然是受到了众人的大声回应。

    依照吕德的最初计划,何昊趁着这个时候群情激愤、万众瞩目,就应该掏出胸口处的火油瓶子当众自焚了。

    然而,何昊硬着头皮讲完这一番话之后,却完全不打算执行吕德的最初计划,只觉得自己当初出于一时义气的决定过于愚蠢,就想要迅速返回抗议请愿的学子队伍之中。

    然而,棋子是否会被抛弃牺牲,从来都由不得棋子自己决定。

    所以,就在何昊打算快步返回学子队伍之际,南京礼部衙门的方向突然不知由何人射出了一根箭矢,然后就精准的插进了何昊的后心位置。

    就这样,何昊已是命丧当场!

    见到这一幕,自然是对所有请愿学子与围观百姓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还没等周围所有人反应了过来,何昊的那些“好汉朋友”已是纷纷大怒,一边高喊着“抓住凶手”、“严惩真凶”,一边向着南京礼部衙门冲击而去。

    人性向来是从众的,眼看着何昊突然被官府射杀,又看到有人主动冲击衙门,顿时有许多人红了眼,也纷纷向着南京礼部衙门冲去。

    于是,局势彻底乱了!

    ……

    ……



    ……

    ……

    此时的观江楼内,霍正源、江正、以及吕德等人已经换了位置方向,在另一边隔窗遥望着南京礼部衙门。

    相较于不久前观察秦淮河北岸之际的一览无遗,此时的视野要差了许多,只能远远望见南京礼部衙门附近的局势突然间失去了控制,有大量百姓主动冲击南京礼部官衙,却并不能观察到详细情况。

    但对于几人而言,见到这一幕场景就已经足够了。

    百姓们主动冲击官衙,就意味着民乱已经发生,接下来很容易就可以扩大局势、把整个南京六部皆是卷入其中。

    与此同时,这般情况也意味着,何昊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以性命为代价!

    于是,吕德的表情愈发是伤感与愧疚,也开始了自己的祭奠活动。

    吕德的祭奠方法很简单,只是提前准备了一壶酒水,然后缓缓洒在地上。

    然后,吕德轻声喃喃道:“何兄,一路走好!

    你的家人与那位义兄,我都会设法照顾妥当!

    但若有来世,切不要再像是今世一般脑袋一热、不思后果,就轻易许诺了……有些承诺,份量太重了,你我这种凡人承受不起呀……”

    一旁,霍正源与江正二人静静观摩着吕德的祭奠行为,心中皆是有些讥讽,认为吕德有些虚伪过头,明明就是他亲自把那个何昊推向了必死绝境,却还要假惺惺的表示伤感与愧疚。

    不过,听到吕德的喃喃自语,霍正源与江正又皆是心中一动——吕德这一番话的言下之意,似乎是他本人目前也被迫陷入了某个危险承诺之中无法脱身。

    而且,吕德在霍正源与江正的面前刻意说出这些,似乎也是另有意图。

    另一边,吕德显然是明白霍正源与江正二人的心中讥讽与疑虑,但他并没有进一步为自己解释,只是把目光转向了霍正源,看似态度恭敬的邀请道:“霍大学士,对于您这些天一直都在南京停留的事情,其实不仅是学生心中有所猜测,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也同样是早有想到、也早有准备!他们两位曾是多次说过,想要与霍大学士您尽快相见、坦诚交流……毕竟,南京城的目前局势非常复杂混乱,各方势力的行动最好是可以协调一致!

    所以,学生在此冒昧逾越,代表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两位,邀请霍大学士您能在明天何时时候前往瞻园一叙,却不知霍大学士您意下如何?”

    霍正源表情不变,似乎是早就猜到了吕德的邀请,点头道:“自然如此,等到明天晌午之前,我会设法向瞻园送去一份名帖,约定时间拜见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两位。”

    “既然如此,学生就代表七皇子殿下与王太师恭候您的消息了!”说到这里,吕德的目光又转向了一旁的江正,问道:“说起来,还不知这位兄台是哪位?从见面至今,也没见这位兄台说话表态,但能跟在霍大学士近前、受到霍大学士看重,身份来历也必然是不同凡响才对。”

    吕德早就看出江正的身份来历并不寻常,但与霍正源相见到现在,哪怕是吕德数次暗示,霍正源也一直都没有向吕德介绍江正的意思,江正本人见到吕德之后,更是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的在旁观察。

    所以,眼见到这场见面就要结束,吕德索性就直接开口询问。

    然而,听到吕德的询问打探之后,江正终于是开口说话了,但他对于自己的身份依旧是避而不谈,只是向着吕德躬身一礼后,缓缓道:“只是无名小卒罢了,与吕大才子不能比,不值一提。”

    吕德目光微微一闪,但也没有继续纠缠追问,只是再次说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随着百姓们冲击官衙,一场民变已是不可逆转,所造成的混乱也必然是要迅速扩散全城,晚辈不想受到波及,所以想要尽快离开这里,却不知霍大学士意下如何?”

    看到霍正源点头认可,但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同行的意思之后,吕德又说道:“既然如此,晚辈就先行离开了,期望能很快再次见到霍大学士与这位兄台。”

    说完,吕德向着霍正源与江正二人再次躬身一礼,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

    看着吕德转身下楼消失不见,霍正源稍稍沉默片刻之后,突然向江正问道:“你对于吕德此人怎么看?”

    江正稍稍思索片刻后,答道“他是一个很傲气的人,哪怕是见到霍大学士您之后,他的态度虽然还算谦逊,但完全没有任何谦卑之意,而且颇有手段城府,甚至给人一种难以捉摸之感……绝对是不可小觑!”

    霍正源的表情意味不明,轻轻点头之后,又问道:“那你认为,自己相较于这位吕大才子,谁优谁劣?有能力对付他吗?还有,你觉得咱们这一次……能否顺利实现赵阁臣的意图?机会有多大?”

    听到霍正源的这般询问,江正依然是表情不变,但语气中满是自信,道:“正所谓‘蛇有蛇道,鼠有鼠路’,这位吕大才子有他所擅长的手段,晚辈也有自己所精擅的能力,侧重各有不同,并不能轻易评判优劣强弱,但晚辈相信自己的能力同样可以影响局势、发挥作用,并不会让这位吕大才子独美!

    另外,王保仁王太师的手段心机原本就是超凡绝伦,那位七皇子殿下则是声势正隆,这两人联手合作之后又有吕德这般大才辅佐,绝对是一个极为难缠的强敌……再加上一直躲在暗处虎视眈眈、意图不明的‘周党’势力……咱们这次想要顺利实现赵阁臣的意图、在南京官场摘桃子,只怕是异常困难!

    但若是全力而为的话,晚辈认为也至少能有五成胜算,毕竟咱们的势力同样很强,不仅是有霍大学士您这样的智者亲自坐镇,在南京官场内部也有南京户部侍郎曹文斌作为内应,更还有南直隶巡抚黄阁老以及‘联合船行’作为强援……所以,并不是只有咱们认为敌人棘手,在咱们的对手眼里,咱们也同样是不好对付!”

    “你认为有五成机会吗?倒也不算是很低了,值得放手一搏……”

    听到江正的这番说法,霍正源的神态间多了一些笑意与轻松,然后说道:“刚才吕德所言有理,随着百姓们开始冲击南京礼部衙门,这场民变已是不可逆转,整个南京城很快就会彻底乱起来,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必须要尽早离开这里、返回住处,也必须要尽快行动起来、执行赵阁臣的计划!”

    说完,霍正源就率先向着楼下走去,态度颇是从容。

    看到霍正源的这般表现,江正的嘴角却是不由泛起了一丝微妙笑意。

    这一次,赵俊臣安排江正紧急赶来南京城内协助霍正源做事,总共有两层意图。

    第一层意图,乃是让霍正源、黄有容他们趁着南京官场的混乱局势,设法考验江正的忠心与立场。

    关于这层意图,赵俊臣已是向霍正源、黄有容他们明示了,而江正本人也大概能猜到一些。

    但第二层意图,赵俊臣则只是明确交代了江正一个人,反而是刻意隐瞒了霍正源、黄有容他们,而且霍正源与黄有容他们也完全没有猜到。

    那就是,赵俊臣要以江正的刚直坚定性格,来弥补霍正源的性格弱点!

    赵俊臣当时的说法是——“等你抵达南京之后,必然会见到霍正源霍大学士,根据我的安排,他到时候将会全权负责与南京官场有关的一切计划,而你的任务就是全力辅佐这位霍大学士!在庙堂百官之中,霍大学士的才智可谓是数一数二,若是仅论机敏二字,即使是我也要明显弱于他一筹!

    但他明明是拥有这般才智与机敏,却一直都没有在官场之中闯出大成就,就是因为他拥有一个明显缺陷,那就是他的性子太软了,习惯于隐于幕后,遇到困难之后也总是倾向于后退自保,作为一名辅佐者他无疑是极为优秀,平常时候也有能力主持大局,但面对南京官场的复杂局势,遇到王保仁、七皇子、‘周党’等等强敌,他说不定就会下意识的信心不足、习惯退缩……

    但江正你的性格却是与霍大学士完全不同,你没有霍大学士那般和光同尘的手段,才智与敏锐也未必更强,经验更是远远不如,但你要比他更敢与展现锋芒,决心也更为坚定,所以你在辅佐霍大学士之后,一定要设法坚定霍大学士的信心,绝不能让他有任何迟疑与自馁,若是他退缩了,我在南京官场的种种布置也会满盘皆输!”

    事实上,此前江正曾是向霍正源明确表示,自己接下来有可能会与他出现意见冲突,就是为了这般情况埋下伏笔。

    很显然,赵俊臣的眼光极准,甚至可以说是先知先觉。

    就在刚才,当吕德表示太子太师王保仁与七皇子朱和坚二人早就在等着霍正源现身之后,霍正源的表现看似是平静从容,但江正依然能察觉到霍正源那一瞬间的动摇与退缩。

    否则,霍正源也不会突然开口向江正询问己方的胜算几何,这就是霍正源的动摇表现。

    所以,江正也立刻就强调了己方的优势,还刻意夸大了己方的胜算,就是为了坚定霍正源的信心。

    从现在来看,效果还算不错,霍正源听到江正的这番说法之后,显然是更加从容淡定了许多。

    作为一位公认的庙堂谋略家,霍正源自然是拥有自己的分析,他的分析也必然还要比江正更为全面详尽,但因为性格方面的缺陷,他这个时候就是需要有人给他鼓一鼓劲。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江正并没有任何骄傲,只是钦佩于赵俊臣的识人之术、用人之道,也逐渐明白了赵俊臣为何可以操控“赵党”那群自私自利的贪官奸臣为己效力。

    与此同时,江正的嘴角笑意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了一贯以来的面无表情——他必须要尽力隐瞒赵俊臣的第二层意图,否则若是让霍正源察觉到了这般情况,他与霍正源相处之际就会变得异常尴尬了,这般尴尬情况也必然会影响到赵俊臣在南京官场的布置。

    在江正看来,自己这次能否全力隐瞒赵俊臣的第二层意图,也同样是赵俊臣所安排的考验之一。

    最终,江正只是不动声色的迅速跟在霍正源身后下楼,同时开口问道:“霍大学士,您觉得咱们下一步应该如何做?是联系南京户部尚书曹文斌?还是等着王太师与七皇子他们与咱们接触?”

    霍正源轻轻摇头,道:“自古以来,发生民变之际,总是有两项东西最为重要,一个是镇压混乱的兵力,另一个则是稳定民心的钱粮!只要掌握了这两项东西,就能在乱局之中拥有最多的话语权!

    关于前者,应该是掌握在王太师的手里,据我所知他手里有陛下的密旨,可以随意调动南京附近的所有兵力,咱们自然是没能力插手,但后者嘛……你觉得目前的整个南京城内,又是哪股势力可以调动最多的钱粮?”

    江正稍稍思索之后,答道:“应该不是南京户部,因为南京户部尚书汪正的贪墨挪用,南京户部能调用的钱粮并不会有多少……”

    随后,江正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是摇头自嘲,道:“是晚辈糊涂了,明明自己刚才还提到过……现如今的南京城内,能调动最多钱粮资源的势力,其实正是赵阁臣他亲手创办的‘联合船行’!”

    霍正源赞许的轻笑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咱们要首先联系钱莱!”

    霍正源所说的钱莱,正是“联合船行”在南京城内的大掌柜。

    于是,江正发自肺腑的称赞道:“霍大学士高明,一眼就看透了关键之处!”

    就像是赵俊臣所言那般,霍正源虽然有明显的性格缺陷,但若论才智与敏锐,却绝对是一个超凡绝伦之辈!

    *

    而就在南京城内终于是发生了民变,霍正源、江正、吕德等人也纷纷离开观江楼之际,这场民变的消息,也终于是传到了孝陵那边七皇子朱和坚与南京百官的耳中!

    ……

    ……



    ……

    ……

    南京城发生了一场民变,这件事自然是极为紧要、至关重大,必须要及时平息镇压,不能有任何耽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件事的紧要程度与重要性,是否超过了正在孝陵的祭祖大典?

    又或者说,是否应该为了这场南京民乱,就要影响与打断祭祖大典的进程?

    对于这个问题,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无论古今中外,许多官员遇到麻烦的第一反应,总是抱着侥幸心理隐瞒消息、能压就压、粉饰太平、不见棺材不落泪!

    这种反应,看似是目光短浅、愚蠢至极,但其实是拥有着极为清晰的逻辑思路、以及极为明确的利益考量。

    就以这次的南京民变为例,对于那些留在南京六部坐镇的官员而言,若是毫无遮掩的直接呈报情况,那就必然是要背黑锅、承担各种罪责,也必然是会断送仕途。

    反之,若是暂且压下消息,设法赶在消息外泄之前独力摆平乱象,一旦是侥幸成功了,反而是敢于担当、有功无过,说不定还有机会升官发财,哪怕是最终无力回天、遭遇惨败,自己的罪责与惩处也不会更重多少,只是朝廷会遇到更多麻烦罢了。

    简而言之,这般情况下,迅速上报情况只对朝廷大局有利,但暂且压下消息、设法粉饰太平,却有机会为自己谋利。

    在自身利益与朝廷大局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牺牲前者、选择后者。

    更何况,古人有云“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意思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事情只有两项,分别是祭祀和战争。

    而目前正在孝陵所进行的祭祖大典,无疑是明朝近年来最重要的祭祀活动之一。

    所以,若是立刻向孝陵那边上报南京民乱之事,正在进行之中的祭祖大典必然会受到影响,这般情况下若是事后发现南京民乱并不严重、很轻易就可以平息,决定呈报此事的官员反而还会承担额外罪责。

    正是出于这般想法,面对南京城内这一天的种种乱象,留在南京六部衙门坐镇的官员们可谓是格外反应迟缓。

    当应天书院的贡生们发生冲突、互殴群斗之际,他们只是派人传令应天书院自行处理;当整个秦淮河南岸都乱成一团之际,他们还在反复确认消息;当学子们堵在南京礼部衙门外面抗议请愿之际,他们只顾着争吵商议;当百姓们开始冲击南京礼部衙门之际,他们还妄想着赶在祭祖大典结束之前尽快平息乱象……

    一直等到这场民乱规模越来越大,在某些势力的暗中鼓动之下,许多百姓不仅是开始冲击南京礼部衙门,就连别的南京衙门也纷纷受到波及与冲击,整个南京城都迅速乱成一团之后,那些留在南京六部衙门坐镇的官员们才终于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也终于是熄灭了侥幸心理,不情不愿的向孝陵那边禀报了民乱之事。

    再加上孝陵附近的层层关卡、反复筛查,当相关消息传到七皇子朱和坚等人的耳中之后,时间已是临近晌午。

    对于七皇子朱和坚而言,无论是这一天的南京民乱,还是南京官员们的迟缓反应,都是早有预料的事情。

    而这般局势,也正是朱和坚的表现机会,虽是危险与机遇并存,但无疑是他最好的表演舞台。

    所以,朱和坚的表演也很快就开始了!

    *

    此时,孝陵内的祭祖大典虽然已经进入了尾声,但至少还需要再等半个时辰左右才能真正结束。

    当南京城内爆发民乱的消息传到孝陵之后,孝陵内的所有官员都是阵脚大乱、不知所措。

    但相较而言,朱和坚的表现却完全称得上是大将之风、王者之气,不仅是临危不乱、处变不惊,依然是镇定自若的主持着祭祖大典,设法安抚了百官情绪、让祭祖仪式顺利进行了下去,而且也是当机立断、表现果敢,临场改变了自己的祭文内容、也极大压缩了祭祖大典的剩余流程,最终只用了半柱香时间结束了所有的祭祖仪式。

    见到朱和坚的这般表现,孝陵内的所有官员皆是心中惊叹、自认不如。

    等到祭祖仪式终于结束之后,朱和坚就立刻率领众官员离开了孝陵宝城。

    (注:所谓‘宝城’,是指是中国古代帝王的陵墓地宫。)

    当朱和坚离开了孝陵宝城之后,他的表情立刻就变得严肃冷厉,终于是表现出了震怒之意,但他依然没有立刻发挥,显然是担心打扰到宝城清静。

    一直等到所有人皆是离开了宝城一里范围之外,朱和坚终于是停下了脚步,转身向着南京百官怒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南京城会突然爆发民乱?哈!这场民乱竟是发生在朝廷举办祭祖大典之际,还真有面子!”

    见到朱和坚终于爆发怒气,一时间南京百官愈发惶恐、纷纷请罪,顿时就跪成一片、皆是不敢抬头与朱和坚对视。

    朱和坚却完全没有理会南京百官们的表现,只是冷声问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你们请罪已经晚了,也不是问责的时候,我只想要知道三件事情!其一,这场民乱究竟由何而起?其二,这场民乱目前已是发展到何般程度?其三,你们打算要如何平息这场民乱?”

    听到朱和坚的三连询问,南京百官依然是无人敢答,只是纷纷转头把目光聚集在应天知府何荣的身上。

    这个何荣,也正是负责赶来孝陵向众人呈报民乱消息之人。

    对于朱和坚所提的三个问题,何荣自然是不敢回答第一个,也就是南京民乱的起因,否则就会得罪南京六部的尚书侍郎们,他也同样不敢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否则若是自己的提议无法见效,就必然要承担更多罪责。

    最终,何荣只好是避重就轻,硬着头皮只回答了朱和坚的第二个问题,颤声道:“回殿下的话,目前南京城内的民乱规模已是极大,在下官赶来孝陵禀报之际,参与这场暴动的南京乱民人数已有近万之众,以南京六部衙门为首,南京城内许多官衙皆是受到了乱民冲击,尤其是南京礼部衙门,如今已经被乱民们给砸了……若是朝廷不能下定决心派兵镇压的话,这场民乱的规模只怕是就要愈发不可控制了!”

    朱和坚的表情有些震惊,似乎是对于事情的严重性估算不足,又立刻问道:“竟是这般严重?你为何一直等到此时才来禀报?”

    何荣连忙解释道:“七皇子殿下明鉴,正所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而孝陵的祭祖大典乃是朝廷近年来最重要的祭祀活动之一,所以下官等人不到万不得已之际,自然是不敢打扰……”

    不等何荣说完,朱和坚已是怒声打断:“放屁!迂腐之见!‘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句话自然是不假,但你可有认真想过这句话里的‘祀’字究竟代表着什么?本皇子来告诉你,这个字代表着民心所向!代表着朝廷威望!代表着正统道义!南京百姓竟是选择我等祭祖这一天发动暴乱,足以证明南京官场已经失了民心,朝廷威望已是扫地,正统道义也是不存!这般情况下,还谈什么‘国之大事,唯祀与戎’?我看你只是一心想要欺下瞒上罢了!”

    又不等何荣为自己辩解,朱和坚再次怒声质问道:“我看你完全不敢回答南京百姓参与这场暴动的原因,是怕得罪人吗?但就算你不说,本皇子也完全可以猜出真相!若不是南京官员倒行逆施、失了民心,南京百姓们又如何会冲击官衙?你刚才说,百姓们冲击官衙之际,尤以南京六部的官衙情况最为严重……显然,百姓们的矛头主要是指向了南京六部,而南京六部就是这场民乱的起因!”

    听到朱和坚的这一番话,南京六部的众位尚书侍郎们纷纷是表情大变。

    但朱和坚依然不等他们开口解释,已是雷厉风行的做出了最终决定,扬声道:“当初朝廷中枢的赵阁臣巡视陕甘三边之际,因为发现了陕甘三边部分文武官员的媾和绥靖之举,然后就当机立断的免去了相关官员的权职、主动站出来接管陕甘军政,最终才有了陕甘大捷、收复河套的赫赫战功!

    现如今,既然南京百姓们的这场暴乱乃是由南京六部所引发,本皇子认为南京六部已经不适合负责主持南京局势了……所以,本皇子决定事急从权、效仿前例,亲自出面主持南京局势,你等可有异议?”

    朱和坚很清楚,这次的南京民变,对他而言乃是危险与机遇并存,不仅是周尚景给他布置的一处陷阱,也同样是他的一场机遇。

    所以,朱和坚接下来必须要做到以下三点。

    其一,是顺利稳定南京局势、实现朝廷的收权计划,处理周尚景为他所准备的各项难题,趁机展现能力、进一步提升自己在德庆皇帝、朝廷百官、以及民间百姓的心中声望;

    其二,则是要展现自己的雷厉风行、勇于担当,趁机扭转周尚景刻意为他所营造的“从谏如流”形象,让世人明白自己也有强硬的一面,不仅要争取声望,还要赢得威信!

    其三,就是要最大程度的从南京官场之中攫取利益与权力,防止“周党”与“赵党”势力出手摘桃子!有了这些利益与权力,他就可以进一步扩张自己的势力影响,还能作为筹码与自己的支持者们加深联系,甚至还能把太子太师王保仁彻底绑在自己的船上。

    其实,以朱和坚今时今日在南京境内的声望与地位,就算是他没有主动表态,也很快就会在“众望所归”之下站出来主掌大局。

    然而,朱和坚为了趁机展现自己的强硬与担当,却根本不打算等到“众望所归”、“人心所向”的局面出现,就主动表示自己要站出来主持局势。

    听到朱和坚的这般说法之后,南京百官却纷纷是不敢回应,并没有立刻表态支持。

    若是朱和坚没有主动表示自己要站出来主持局势,他们这个时候考虑到朱和坚的地位与声誉,必然会纷纷表态希望朱和坚能出面领导他们,这样一来他们不仅能逃避一部分责任还有了拥护之功,朱和坚在他们的拥护之下,事后哪怕明知道他们的身上罪责,也不会过于为难他们。

    然而,这个时候朱和坚主动表示自己要站出来主持大局,情况自然是截然不同,他们失去了拥护与支持的机会,朱和坚事后追究责任之际也就不必顾念旧情,说不定就要严厉追究他们的罪责。

    这两种情况的分别,官场中人皆是门清。

    于是,听到朱和坚的询问之后,场面上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但朱和坚决心已定,并不是这些官员的沉默就能阻止的。

    所以,朱和坚见到众人沉默之后,又问道:“你们皆是不说话,就是说没人反对了?既然如此,在朝廷中枢另有安排之前,本皇子将会全权负责南京城内的全部事宜!

    既然如此,本皇子立刻宣布三项命令,所有人皆是不可违背,否则就以抗命论处!”

    ……

    ……



    ……

    ……

    其实,这些南京官员的沉默不语,就是一种反对态度。

    而朱和坚却硬是说南京官员们的沉默表现乃是“不反对”的意思,这简直就是混淆黑白、指鹿为马了,若是真让他借机总揽南京大权,说是一场政变也不为过。

    然而,就算是明知道朱和坚的这般做法不合适,南京百官依然不敢直接反对,只能是继续用沉默来回应。

    毕竟,朱和坚乃是众所周知的准太子,“新太.子党”也是朝廷中枢势力最盛的三大派系之一,又因为“周党”这段时间以来的暗中捧杀,朱和坚在南京各界人士之中的声望更是如日中天,这般情况下除非是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否则也没人敢直接站出来表态反对朱和坚。

    所以,就这样,在一片沉默不语的尴尬氛围之中,朱和坚名不正、言不顺的接掌了南京大权。

    就像是赵俊臣当初在陕甘三边的做法一样。

    然而,朱和坚的狠辣决绝还要明显更强于赵俊臣,南京百官们也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立刻就要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了。

    *

    “现在,本皇子宣布三项命令,所有人皆是不可违背,否则就以抗命论处!”

    随着朱和坚的话声落下,又经过了短暂时间的沉默之后,在“周党”的南京都察院担任左副都御史马森、以及“赵党”的南京户部侍郎曹文斌的领头之下,陆续有南京官员表态自己会听候朱和坚的命令。

    但绝大多数南京官员,此时依然是沉默不语。

    见到这些南京官员的表现,朱和坚眼中闪过了一丝冷笑与讥讽,然后大声宣布道:“其一,以我的名义传令于南京守军,让他们立刻封锁城门、并且赶往南京城内的各处主要路口封锁!

    但必须要向他们强调一点,那就是他们的任务只是封锁,限制这场民乱的范围与规模,但绝不能与百姓们发生冲突!

    若是百姓们还要冲击他们的封锁,就让他们用身体扛着,告诉所有南京守军,只要他们能做到这一点,我事后就会亲自向朝廷为他们请功!

    其二,派人设法与南京民间各界的领袖人物进行联系,让他们出面协助官府平息这场民乱、约束各自的门生、族人、以及下属!

    等到这场民乱平息之后,他们不论是有任何不满、心存任何怨气,只要是合理诉求,本皇子都愿意与他们谈、也愿意为他们解决!

    还有,要立刻调查清楚今天这场民乱究竟是由哪些人领导,也同样向他们传达本皇子的这般态度,向他们说清楚,只要他们立刻收手、协助朝廷平息乱象,本皇子事后将会视情况减免他们的罪责!”

    听到朱和坚的这两项吩咐,绝大多数南京官员皆是不由一愣,没想到朱和坚虽然是迅速调动了南京守军,但并不是为了镇压暴民,而只是为了限制这场民乱的规模与范围,更没想到朱和坚竟然还想要与乱民们进行谈判。

    在一部分南京官员看来,这般态度似乎是过于软弱了、也过于天真了,恐怕是很难迅速见到成效。

    不过,既然朱和坚已是主动接掌了所有权力,决策之际也没有与任何人商议,事后若是计划失败,自然也要承担全部责任。

    甚至,还有许多南京官员心中暗暗盼望着朱和坚的计划失败,因为一旦是朱和坚的计划遭遇失败,他就不能再像是现在这般一言而绝,也必须要借重于南京百官的力量来控制局势,到时候朱和坚就会有求于他们,许多事情就好说了。

    更有甚者,有几名胆大妄为的南京官员,这个时候还想着要设法暗中破坏朱和坚的计划,逼着朱和坚不得不倚重他们。

    就这样,出于各种各样的想法,再加上他们这个时候也确实没办法违抗朱和坚,所以这一次南京百官并没有沉默太久,很快就陆陆续续的表示领命。

    但所有人皆是没有想到,对于乱民们态度软弱的朱和坚,下一刻就冲着他们这些南京官员重拳出击了。

    只见朱和坚冷冷扫视了在场所有南京官员一眼,语气也变得愈发冷厉,又说道:“其三,考虑到百姓们今天纷纷参与到这场民乱之中,主要是对于南京六部衙门积怨已久,本皇子来到南京城之后,也屡次听闻过南京六部衙门的倒行逆施、昏聩暴政,为了平息民怨、也为了溯本求源、更是为了朝廷纲纪……

    锦衣卫听令,立刻把除了南京兵部以外的所有南京六部官员尽数监押,等待本皇子的亲自审问!

    除此之外,其余各衙门的南京官员,必然也有许多人参与了南京六部的诸般罪责,接下来这段时间同样是不可随意行动,除了少数负责执行我前两项命令的官员,其余官员尽速前往奉先殿等候进一步调查!”

    随着朱和坚的话声落下,周围的锦衣卫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行动了起来,就像是虎入羊群一般闯入了南京百官的队伍之中,开始抓捕除了南京兵部之外的所有南京六部官员,现场顿时是一阵大乱。

    现场的锦衣卫数量并不多,只有几十人罢了,但数量再少的锦衣卫也是锦衣卫,当这些锦衣卫出手抓人之际,根本没有任何人敢反抗,南京官员们所能做的只是疾声大呼、表达抗议。

    “七皇子殿下,您绝不能这样做,我等是朝廷任命的官员,您也不是正式的储君太子,您没权这般处置我等!”

    “殿下三思!三思啊!若是南京百官皆是受到关押与监禁,接下来又要让谁来辅佐您?还望殿下以大局为重啊!”

    听到南京众位官员的疾呼与抗议,朱和坚这一刻也终于是彻底展现了自己果决强硬的一面。

    只见朱和坚表情愈发冰冷,凝声道:“本皇子自然是没资格关押与监禁你们,所以你们若是心有不满,大可以向朝廷中枢上呈奏疏弹劾本皇子,本皇子绝不拦着!

    还有,千万不要以为朝廷做事离不开你们!朝廷的根基从来都不是你们这些官员,甚至也不是我这样的皇子皇孙,而是道统与民心!”

    说完,朱和坚已是转身离开,再也没有理会南京官员们的抗议与哭嚎。

    接下来,朱和坚必须要尽快处理民乱之事,根本没功夫与他们纠缠下去。

    只不过,朱和坚转身之前,还隐晦的瞥了“周党”马森、以及“赵党”曹文斌一眼。

    此时的马森与曹文斌二人,也皆是满脸震惊,还有些懵愣无措。

    在此之前,在南京百官纷纷沉默之际,唯有马森与曹文斌二人主动表态支持朱和坚主掌大权,虽然他们的支持态度只是出于各自幕后靠山的指示,并不是真心实意,但他们也万万没想到,朱和坚竟然是这般快就翻脸无情、过河拆桥,把他们二人也同样抓捕与监禁了起来。

    作为“周党”与“赵党”两派安插在南京官场的内应,他们原本还在摩拳擦掌、打算趁机为各自派系出一份力呢,却没想到朱和坚竟是直接就根绝了他们浑水摸鱼的机会。

    见到马森与曹文斌的这般反应之后,朱和坚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得计的笑意。

    从某方面而言,朱和坚突然命令锦衣卫们关押与监禁南京百官,主要就是为了针对于马森、曹文斌这些“周党”与“赵党”所安插的棋子,防止他们设法捣乱,其余的南京官员固然都有各种各样的罪责需要追究,但现在就受到关押与监禁,很大程度上只是受到牵连罢了。

    *

    却说,在锦衣卫出场抓人之际,在场的众多官员之中,依然还有许多人并未受到波及。

    比如说礼部侍郎鲍文杰、太仆寺监正刘冶等人,他们皆是朝廷中枢的官员,只是跟着朱和坚来到南京协助祭祖之事而已,朱和坚命令锦衣卫关押与监禁南京官员之事,自然是与他们毫无关系。

    与此同时,太子太师王保仁如今也同样是朝廷中枢的官员,只是因为各种原因一直滞留在南京城罢了,也同样没有受到牵连。

    所以,当朱和坚转身离开之际,王保仁、鲍文杰、刘冶三人也纷纷跟上。

    而朱和坚面对这三人的时候,也立刻就收敛了此前的强硬与独断,再次恢复了一贯以来的谦逊温和,但朱和坚的态度与语气,却依然是雷厉风行、担当果决。

    只见朱和坚一边快步向着孝陵之外走去,一边向鲍文杰与刘冶二人吩咐道:“其实,刚才那些南京官员所说也没有错,把他们尽数监禁关押之后,我身边缺少人手协助,确实是有些独木难支……所以,鲍大人、刘大人,不论你们二位是否认同我今日的所作所为,我接下来都必须要倚重两位出力。”

    听到朱和坚此言,鲍文杰与刘冶二人皆是连忙表示随时听候朱和坚的吩咐。

    其中,鲍文杰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当初曾跟随赵俊臣一同前往陕甘三边、亲眼见证了赵俊臣当初的雷厉风行,而朱和坚的此时表现,与当初赵俊臣颇为相近,鲍文杰只觉得朱和坚与赵俊臣二人本质上有很多地方极为相似,但又有些地方截然相反。

    但究竟是那些地方相似、哪些地方相反,鲍文杰一时间却说不清楚。

    与此同时,刘冶却是神色异常兴奋,只觉得今天的这般情况乃是自己的一场机遇,只要他能尽力协助朱和坚、完成朱和坚所交代的任务,今后必然是前途无量。

    朱和坚似乎完全没有看出鲍文杰与刘冶的表情变化,只是快声吩咐道:“我刚才的那三项命令,两位大人也都听到了,但我并不放心把这些事情全部交由南京官员去做,所以与南京各界领袖人士进行联系之事,就由鲍大人全权负责,协调南京守军行动之事,则是交由刘大人负责……现在局势紧迫,还望两位大人能够抓紧时间,竭力而为。”

    听到朱和坚的吩咐之后,鲍文杰与刘冶二人皆是表情严肃的领命保证,然后就迅速离开了。

    这样一来,朱和坚的身边也就只剩下了太子太师王保仁。

    在王保仁的面前,朱和坚的锋芒也是愈发收敛,态度也是愈发谦逊,更不见了此前的急迫态度。

    毕竟,这场民乱就是由王保仁与朱和坚二人暗中推动的,他们早就有了各种各样的后备方案可以收拾乱局。

    只见朱和坚放缓了脚步,表情间也多了一丝笑意,向王保仁请教道:“王太师,您觉得晚辈今天的表现如何?”

    王保仁点头赞许道:“可圈可点,就算是由老夫亲自出面主持局势,也不会比七皇子殿下表现更好了,因为七皇子殿下的这般手段,如今咱们不仅是没了南京官员的拖后腿,也不必担心‘周党’与‘赵党’安插在南京官场的棋子们捣乱,少了这些后顾之忧,接下来就可以放手而为了。”

    赞许之际,王保仁还深深的打量了朱和坚一眼。

    在朝廷的老一辈权臣之中,王保仁的眼光手段仅次于周尚景,自然是有见微知著的本事。

    自从朱和坚来到南京之后,王保仁就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关键时刻才会出面力挽狂澜的压阵人物,为了考验朱和坚的秉性与能力,对于今天的种种事情,王保仁依旧没有对朱和坚过多指点,只是任由朱和坚自行发挥。

    而朱和坚的表现,也远远超出了王保仁的预料,不仅是迅速控制了南京官场,还趁机展现了自己的强硬一面,更还顺便破坏了“周党”与“赵党”的后续行动。

    但也正是通过朱和坚的这般表现,王保仁也略略窥探出了朱和坚的真实性格。

    一个人的真实性格究竟如何,就算再是如何极力掩饰,依然能从他遇事之后的种种选择看出端倪。

    朱和坚今天把南京官员们尽数关押与监禁的行动,尤其是那种不顾后果也要根绝后患的作风,已是让王保仁隐约间察觉到了朱和坚的真实一面。

    不过,这个时候王保仁还并不认为朱和坚的这种秉性是一件坏事,毕竟官场中人性格决绝、不留后患从来都是一种优点,只是认为自己应该重新看待朱和坚、也要重新考虑与朱和坚的相处模式罢了。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赞许,朱和坚自然是就要谦逊一番。

    然而,还不等朱和坚开口说话,就见到王保仁的一位幕僚匆匆跑到两人身边,禀报道:“殿下、王太师,刚刚收到了吕公子的传讯,说是他在观察民乱局势之际,偶然间遇到了大学士霍正源,而且他已是越权代表殿下与王太师两位,邀请霍正源这几天前往瞻园一叙!”

    ……

    ……



    ……

    ……

    人类都是双标动物。

    自己喜欢的人、自己讨厌的人,哪怕是做了同一件事,也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理解与评价。

    朱和坚与王保仁其实都不喜欢手下人擅作主张,尤其是朱和坚,他希望自己的手下尽是一些优秀的执行者,自己可以赐予他们荣华富贵,也不讨厌各种建议,但绝不会分享决策权。

    然而,对于吕德此人,朱和坚与王保仁却要格外宽容一些,不仅是是因为吕德的能力才华皆是不俗,深得两人的欣赏与看重,也是因为吕德并不同于其它幕僚,他迟早都要踏入仕途为官,而且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皆是看好吕德的仕途前景,也就把吕德视为是自己的未来臂助。

    更何况,吕德这一次虽然是擅自决定,但他的这般决定完全符合朱、王二人的心思。

    所以,朱和坚与王保仁听到幕僚禀报之后,也完全没有怪罪吕德的擅作主张。

    朱和坚沉思片刻后,轻轻点头道:“这位霍大学士目前果然就在南京城内……我早就猜到,赵俊臣若是想要在南京官场有所收获,必然是绕不开霍正源与黄有容这两人……目前的局势之下,也确实应该与霍大学士见上一面,趁机探一探他们的底细。”

    说到这里,朱和坚转头向王保仁问道:“王太师,我参与庙堂之事的时间尚短,对于庙堂之中许多人物并不是特别了解,而且霍正源此人在京城中枢的时候一向是异常低调,也就更为陌生了,只听说他的才智机敏皆是高绝,但更多情况就不清楚了……却不知,王太师您是否有更多了解?有办法对付他吗?”

    王保仁沉思片刻后,摇头道:“霍正源此人的才智机敏固然不俗,但他的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胆略不足、多谋寡断,更没有那种让自己站在风尖浪口的魄力……若是赵俊臣让霍正源出面主持南京局势的话,哪怕是再加上一个黄有容,也并不足以为惧……不过……”

    “不过什么?”朱和坚追问道。

    王保仁表情凝重了一些,缓缓道:“赵俊臣绝对不是一个蠢人,他也必然能明白霍正源的性格缺陷,这种时候完全不足以成事!

    老夫曾是特意研究过赵俊臣的做事风格,他这些年来的种种做法看似风险极大,但实际上每一次都是拥有了万全准备与较高胜算之后才会出手,若是他对于一件事情没有任何准备与胜算,就会直接放弃,根本不会浪费时间精力。

    所以,赵俊臣若是明知道霍正源不足以成事,却依然积极插手南京之事,肯定是另有算计、也另有依仗!”

    “王太师您认为,赵俊臣的算计与依仗究竟是什么?”朱和坚表情凝重,再次请教道。

    面对赵俊臣的时候,王保仁自然是不敢怠慢,也没有再次卖关子、趁机考验朱和坚,而是直接说出了心中猜测,轻声道:“老夫估摸着,赵俊臣的算计与依仗,不外乎有二……一个是‘周党’,也许赵俊臣与周尚景已经在暗中达成协议、准备联手行事,另一个则是赵俊臣在霍正源身边安排了一个变数,在这个变数的影响下,咱们若是依然对霍正源心中轻视,接下来也许就要吃大亏!”

    朱和坚思索片刻后,补充道:“或许,这两种可能性同时存在!”

    “正是如此!”王保仁再次点头,表情也有些凝重,道:“所以我们不能只顾着关注霍正源,还要留心更多事情……尤其是‘周党’的行动,周尚景这一次必然也安排了一位可靠心腹前来南京坐镇,但如今霍正源虽然是冒出来了,但‘周党’这一次的主事者究竟是何人,咱们还暂时没有寻到答案!”

    说到这里,王保仁的神态间闪过了一丝无力,但迅速就掩饰了起来,继续说道:“赵俊臣的手段心机皆是极强,自然是不可小觑,但他的底蕴根基尚浅,得力帮手也只有寥寥几人,所以咱们才会轻易猜到霍正源秘密潜入南京的事情……

    周尚景则是完全不同,他的根基太深、底蕴太厚,手下人才济济、门生遍布天下,所以咱们也就无法轻易推断出‘周党’在南京境内的主事者究竟是何人,想要防范针对也是无处下手。”

    听到王保仁的这般说法,朱和坚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深深忌惮,只希望金刚石粉末能在周尚景身上迅速发挥作用,否则与周尚景的矛盾冲突越多,就越是能感受到周尚景的可怕之处,心中的无力感也会越强——在底蕴与经验上,周尚景的优势一直都是碾压级别的。

    于是,朱和坚再次向王保仁请教道:“那王太师您认为咱们该怎么做?”

    王保仁意味不明的笑了笑,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先处理南京民乱的事情,然后解决南京官场的各项顽疾,顺便是盯紧霍正源、挫败‘赵党’的行动,最后就是把南京官场剩下的那几个实权衙门抓在手里……

    只需要按部就班,躲在暗中的‘周党’势力自然就会浮出水面,只要‘周党’势力来到明处,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在南京境内,终究是咱们的实力占优,又因为今天这场民乱,咱们的手中权力反而是进一步扩大了,就算是实行战时管制也是师出有名,所以咱们完全可以稳坐钓鱼台、后发制人,大可不必自乱阵脚。”

    朱和坚想了一下,王保仁的这般计划虽然看似被动,但也是目前的最佳办法。

    而且,朱和坚还能听出王保仁的言下之意。

    一旦是发现“周党”的算计即将得逞,他们完全可以使用“肃清乱民顽固余孽”的借口大动干戈,把南京城内的所有周、赵二党人物尽数监禁起来,到时候周、赵二党的计划再是如何隐蔽与精妙,也一定是会功败垂成……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摆上一桌酒席,假惺惺的向被监禁的周、赵二党之人赔罪,就说自己抓捕他们之际情报有误云云,固然是吃相难看一些,但也没谁能挑出毛病。

    从这方面而言,手握南京军政大权的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可谓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至少,朱和坚就想不出自己有任何失败的可能。

    想到这里,朱和坚心中一定,向王保仁躬身行礼道:“王太师睿智,一眼就看明白了本质,晚辈佩服。”

    随后,朱和坚与王保仁又商议了一些平息民乱的具体细节,很快就走到了孝陵之外,然后就各自乘坐轿子、迅速向着南京城内赶去。

    *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朱和坚正式走到幕前,他接掌了南京官场的全部权力之后,就一直专注于平息民乱、调查真相、安抚民心、统计损失,可谓是忙得脚不沾地,说是日理万机也不为过。

    朱和坚的身体状况依旧不好,但他初次品尝到权力滋味,自然是心中兴奋、乐在其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精力旺盛,再忙也不觉得疲惫虚弱。

    但从某方面而言,朱和坚只是让自己看起来忙碌劳累罢了,他的繁忙既是真的,但也是假的。

    毕竟,这场南京民乱原本就是朱和坚与王保仁二人暗中推动促成的,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一系列方案收拾烂摊子,甚至有还有许多乱民领袖人物就是他们的棋子,再加上南京百姓还有活路、参与民乱的决心原本就不算强,所以朱和坚完全不必这般忙碌,也依然可以顺利平息民乱。

    简而言之,无论朱和坚忙或不忙,结果都是注定的,过程也不会有太多变化。

    但朱和坚依然让自己表现得无比忙碌。

    这也是古今中外的官场惯例——任何一件事情,只要在最初时候制定详细计划、规划未来方向,后续发展只需要按部就班、顺其自然就好,掌权者也只需要做好引导与监督工作就好,完全没必要事必躬亲。

    然而,绝大多数掌权者这种时候依然会选择继续插手、不断干涉、反复露面表达意见,就好似这件事情完全无法离开自己的指导,说根到底就是为了彰显与强调自己的存在感罢了。

    对于掌权者而言,存在感就是他们的权力命脉,有了存在感,掌权者就能赢得威信与声望,没了存在感,掌权者的威信与声望也就无从谈起。

    朱和坚如今就是这般情况,明明是早有预案、只需要按部就班就可以平息民乱、稳定局势,他也只需要安居幕后掌控大局方向就好,但朱和坚偏偏是事无巨细、亲力亲为、处处彰显存在。

    这样一来,随着这场南京民乱按照预计一般逐渐平息,在南京各界的眼中,朱和坚也就尽揽了全部功劳,就好像若是没有朱和坚的力挽狂澜,这场民乱就无人可以平息,还会持续一百年似的。

    于是,朱和坚在南京境内的威望声誉,也就愈发高涨,被许多人视为是未来明君。

    也就在这般情况下,朱和坚也开始陆续接见南京各界的领袖人士、以及各方势力的代表人物。

    然后,朱和坚的真正挑战,也即将要开始了。

    周尚景所布下的陷阱,就在他的脚下。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就在朱和坚“忙”于平息南京民乱之际,赵俊臣也在德庆皇帝的旨意之下,被迫离开京城、北上辽东,代表朝廷出面敲打那些边疆军头。

    对于这项任务,赵俊臣从心底不愿意接受,但他终究是无法违抗德庆皇帝的旨意,只能是奉旨行事。

    原本,赵俊臣并不在意自己的这项任务,只打算走流程敷衍过去就好,也完全不打算大动干戈。

    然而,当他进入辽东防区之后,所见到的那一幕幕民间惨剧,即使是道德底线异常灵活的赵俊臣,也出离的愤怒了!

    ……

    ……



    ……

    ……

    自从离开京城之后,北上辽东这一路上,赵俊臣的心情就一直不好,甚至有些烦躁。

    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个原因是被调虎离山之后的心中不安全感作祟,毕竟离开京城中枢之后就无法掌握全盘局势,消息传递也有延迟,就算是出现了什么对赵俊臣不利的变故,赵俊臣也无法及时反应,偏偏接下来这段时间京城中枢必然是一个多事之秋。

    另一原因,则是方茹的预产期很快就要到了,这个时候最是需要赵俊臣陪在身边,赵俊臣也多次向方茹保证过自己这段时间会尽量陪着她——但因为德庆皇帝的旨意,赵俊臣不仅是再一次食言了,若是辽东之事耽误太久的话,说不定都无法亲眼见证自己第一个孩子的诞生。

    赵俊臣也说不上来,这两个原因究竟是哪一个更让自己烦躁,总之就是烦躁不安。

    除此之外,京城中枢与辽东地区虽然相距不远,但道路状况却是极差,所以赵俊臣无法乘坐更为迅速、也更为颠簸的马车,再加上赵俊臣的身体状况最近有所反复无法策马奔行,只能是乘轿缓行,行程时间被耽搁了许多,这也就让赵俊臣的心情愈发繁杂了。

    烦躁情绪需要发泄,但赵俊臣偏偏又是一个城府深沉之辈,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失态,所以这种时候总是身边人倒霉——因为一些小事情,许庆彦与赵大力二人这一路上已经被赵俊臣训斥了好几次了,搞得这两人近两天一直都尽量躲着赵俊臣。

    赵俊臣也知道,自己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必须要想办法尽快平复心情,所以就命人拿来了《资治通鉴》、《吕氏春秋》等等正史书籍,尽量耐心阅览。

    这些大部头书籍,乃是赵俊臣离京之前就为自己特意准备好的,不仅是为了在路上打发时间、平复心情,也是为了设法弥补自己的弱项。

    赵俊臣善于见缝插针、浑水摸鱼,惯于使用无法见光的阴谋手段,所设计的那些计划也过于精巧复杂——这些不仅是赵俊臣的优点,也是他的劣势。

    而赵俊臣今时今日的地位,却必须要多使用一些因势利导的阳谋手段了。

    这段时间以来,与周尚景接触越多,赵俊臣就越能感受到自己的缺陷与不足。

    *

    这一天,赵俊臣坐在轿中,翻阅着手上那本《汉书》,看到汉武帝推行“推恩令”的内容之后,喃喃自语道:“众建诸侯啊,每当是看到这一部分内容,都会忍不住惊叹汉武帝的这般手段……根据后人总结,历史上的四大阳谋,分别是推恩令、围魏救赵、二桃杀三士、狭天子以令诸侯……在我看来,这其中又以推恩令最为无解,三言两语之间就抽空了诸侯们的根基……

    细细想来,所谓‘阳谋’总结起来,就是改变自己的资源配置、把自己的一些闲置资源变成炙手可热的珍贵之物,形成对自己更有利的局势,然后则是随势而动、顺势而发……

    其中,这个‘势’字,就是利益与人心的意思,它只是一个引子,以利益所驱、以人心所向,把局势引导向了自己所希望的方向……而利益与人心之所趋,往往都是无可违背的,所以阳谋手段自然也就不会失败了。

    当初周尚景曾是无意间提到过一件事情,那就是我如果能野心小一些,不似现在这般不受控制、难以预料,他其实很乐意合并周、赵二党,让我成为他的接班人……

    从某方面而言,这就是一个极为高明的阳谋,不仅是他的权势可以瞬间扩张近倍之多,我与‘赵党’众人也拥有了更安全的未来保障,在利益与人心的驱使之下,没有任何人能抗拒这般提议,而周尚景所付出的代价,也不是一句‘接班人’的承诺罢了!

    相较而言,阴谋手段也重视利益与人心,但里面增添了太多无法见光的变数,譬如欺骗、强迫、蒙蔽等等手段,自然也就落于下乘了。

    周尚景能使用阳谋、善使用阳谋,根本原因就是因为他公私兼顾,所以就成为了公认的臣权代表,总能争取到包括我在内的大多数官员的支持,也就总是站在大势一方……

    而我却不似周尚景那般拥有百官认同,经验底蕴也有所不足,所以不能盲目模仿周尚景的风格,必须要有自己的方式……

    而我接下来的努力方向,就是尽量剔除自己计划之中像是欺骗、强迫、隐瞒等等因素,多加入一些人心与利益的考量,所有欺骗都有拆穿的一天,所有强迫都会遭遇抵抗,所有蒙蔽也都会真相大白,但人心与利益却是很难改变的,能让人主动而为……

    反过来讲,今后与周尚景、德庆皇帝他们为敌之际,面对他们的阳谋手段,也可以从改变利益与人心来下手……”

    一时间,赵俊臣思考了许多东西。

    在此之前,赵俊臣一直都专注于勾心斗角,反而没机会沉淀自己,也没工夫思考这些道理。

    于是,赵俊臣认为自己略有成长,心情也稍稍好转了一些。

    然而,就在赵俊臣低头打算继续翻阅手中《汉书》之际,坐轿外面突然传来了赵大力小心翼翼的请示声。

    “阁老,咱们已经离开了蓟镇防区、来到了辽东境内,但因为之前路程太赶,已经错过了前往途径府城进行休整的机会,眼下天色渐暗,咱们必须要尽快挑选一处地方过夜……根据小人的打探,往北二十里处有一座军堡,往东十里则是一处村落,您看咱们究竟是前往北边军堡过夜?还是前往东边村落过夜?”

    听到赵大力的请示,赵俊臣合上了手中书册,然后挑开轿帘向外看去,果然看到夕阳西落的景象,再过不久就会天黑。

    然后,赵俊臣又发现,并不是只有赵大力一个人来到轿子旁向自己请示,许庆彦就站在赵大力旁边,但他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小心翼翼、满是委屈的观察着赵俊臣的表情。

    显然,因为赵俊臣这几天心情烦躁、多次向身边人发脾气的事情,让许庆彦与赵大力二人皆是承受了许多无名之火。

    人们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总是倾向于向身边人发脾气,包括赵俊臣在内,极少能有人免俗,但这其实是一种懦弱与不成熟的表现,因为所有人都心里清楚——向身边人发脾气不会有任何严重后果,向外人发脾气则是有可能会遭到记恨,所以就选择让身边人与自己一同承受负面情绪。

    此时赵俊臣的心情已经逐渐平静,见到许庆彦与赵大力的这般表现,也不由是心中有些愧疚。

    思索片刻后,赵俊臣吩咐道:“边镇的各处军堡过于逼仄狭小,还是去东边那处村落过夜吧,准备一笔银子交给村民,向村民们购买一些肉食,大家这一路都幸苦了,今天晚上吃些好的。”

    听到赵俊臣的吩咐之后,许庆彦与赵大力二人皆是答应一声,然后就急忙想要离开赵俊臣的附近,担心自己会再次受到赵俊臣的迁怒。

    但就在这个时候,赵俊臣又出声叫住了许庆彦与赵大力,继续说道:“还有,若是能寻到酒水的话,也设法寻来,我虽然不喜饮酒,但今天晚上要与你们二人喝几杯,趁机向你们赔罪……这几天我心里不痛快,但也不应该迁怒你们,现在心情平复了一些,才察觉到了自己的过错,是我不对!”

    赵大力是一个憨厚忠诚之人,赵俊臣对他更有大恩,所以他只是惧怕赵俊臣的迁怒,但心中没有任何怨恨,此时听到赵俊臣的道歉之后,连忙是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一切只是小事罢了。

    另一边,许庆彦听到赵俊臣的道歉之后,却是愈发委屈了起来,一时间就连眼眶都红了。

    但赵俊臣既然已经道歉了,许庆彦还能怎么办?当然是选择原谅赵俊臣啦。

    *

    就这样,赵俊臣一行队伍东行十里之后,终于是赶在天色彻底黑暗之前,远远看到了赵大力所说的那处村落。

    然而,赵俊臣的队伍并没有立刻进入村落,就提前停了下来。

    因为情况不对!

    村外的几颗大树上,竟是吊着五六具尸体,所有尸体皆是村民装扮、面目狰狞,一眼望去令人忍不住心中骇然。

    村落的中心位置,明显能看到明亮火光——要知道,这个时代的村民农户皆是贫困无比,就连柴木也是能省则省,每当晚上很快就会漆黑一片、不见光亮,但眼前的这处村落,竟是能看到明显的火光,这种情况同样不正常。

    与此同时,更还有哭嚎声、争执声、怒骂声隐隐传入耳中。

    很显然,这处村落此时正在发生某些重大变故。

    听到禀报之后,赵俊臣再次掀开轿帘向着村落方向看去,也顿时是表情凝重,第一反应就是有山贼劫掠。

    如果只是山贼劫掠,赵俊臣倒也不担心,作为一名朝中阁臣,他的此行任务又是前往辽东宣示朝廷威仪、敲打那些军头,身边自然是有军队护送,包括了五百名身强体壮、形象威武的禁军将士,以及五十名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再加上赵俊臣本人的随从家丁,队伍规模足有六百之众,寻常山贼根本不是对手。

    所以,赵俊臣只是迅速吩咐道:“派些机敏的探子前去打探消息,若有发现立刻来报!传令所有随行将士,备好战马兵器、随时准备迎战!”

    然后,赵俊臣就坐在自己的轿子里,耐心等待消息。

    经过了陕甘三边的激烈战事,些许马贼根本不被赵俊臣放在眼里。

    很快的,探子们已经探明白了村落里的情况。

    事实证明赵俊臣多想了,并不是村落遇到了马贼劫掠。

    但真实情况,还要比赵俊臣的预想更为恶劣的多!

    ……

    ……



    ……

    ……

    很快的,一名禁军百户领着几位村民来到了赵俊臣的坐轿前。

    几位村民看到赵俊臣身穿绯袍玉带,端坐在蓝呢银顶的八抬大轿之中,周围则是刀甲明亮的层层将士护卫,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排场,顿时就被吓得不知所措。

    那名禁军百户则是特意摆出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单膝跪地、扬声禀报道:“卑职禁军百户姜泉,奉阁老之命前往村中调查,现已查明具体情况,向阁老复命!

    还望阁老得知,此处村落名叫胡家庄,并没有受到山贼马匪的劫掠,无论是村外悬吊的尸体,还是村内传来的哭嚎声,反而是与辽东边军的逼迫行径有关!村内的火光也是因为村民们点燃篝火连夜商议的缘故。”

    说话间,姜泉的表情间满是兴奋与狂热,好似是把这次向赵俊臣当面禀报的事情,视为是自己的人生荣耀。

    这般情况并不奇怪,因为赵俊臣的刻意安排,随他前来辽东地区的五百禁军将士,皆是曾经参与过陕甘三边的战事,不仅都算是赵俊臣的军中旧部,也都亲历了赵俊臣的赫赫战功,所以这批禁军将士皆是对赵俊臣崇拜至极,甚至还有许多狂热之辈。

    像是这个姜泉,曾经只是一个禁军小旗,但他在陕甘三边先后跟随赵俊臣参加了小川河大战、渭水大捷等等战事,还曾亲眼见证过“赵俊臣”在小川河战场上白马银枪、三进三出的武勇英姿,从那以后就把赵俊臣视为人生偶像,而他本人也因为陕甘三边的军功被晋升为百户之职。

    赵俊臣自然是知晓姜泉的经历,但也顾不上叙旧,只是表情严肃的追问道:“姜泉,我记得你,也算是本阁的旧部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说一下具体情况”

    听到赵俊臣把自己称作旧部,姜泉的表情愈发兴奋了起来。

    但对于赵俊臣的追问,姜泉的反应却有些犹豫,最终则是转头看向身边几位村民,吩咐道:“你们不是想要申冤吗?这位大人乃是朝廷中枢的赵阁老,想必你们也曾听说过赵阁臣在陕甘三边的赫赫战绩,乃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大英雄、大青天!你们把胡家庄的情况向赵阁臣详细解释一遍,赵阁臣接下来自有裁定!”

    听到姜泉的吩咐,村民们立刻就跪成一片,纷纷哭嚎了起来。

    很显然,他们确实是蒙受了极大的冤屈,若非是走投无路,这些老实巴交的村民必然是不敢这般放肆。

    村民们一边是哭嚎不断,一边是纷纷向赵俊臣讲诉起了胡家庄的情况。

    “青天大老爷啊!您一定要为我们作主啊!否则我们就真没活路了!胡家庄都是一群贫困百姓,哪里凑得出五百石粮食!”

    “我家闺女,才十四岁,还没嫁人啊!就这样被那些当兵的给掠走了!您可一定要救救她!”

    “他们硬要说我们胡家庄与前段时间的那场民乱有关!冤枉啊!冤枉啊!我们胡家庄百姓一向老实本分,哪里敢参与民乱之事!”

    “大人啊,您看那些悬吊的尸体,那里面就有老朽的儿子!老朽的儿子啊!就因为忍不住出声解释了几句,然后就被边军杀了,还把尸体悬挂在村外……老朽的好儿子啊,老朽就这一个儿子,一向是孝顺老实,边军们却硬说他是乱民,不仅杀了他,还要吊尸示众、以儆效尤,如今别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老朽就连收尸也不敢啊!”

    这般哭喊申冤之际,任谁都能看出村民们的绝望与愤满,甚至还有一位死了儿子的老丈因为内心激愤一度昏死了过去。

    但村民们的哭诉过于杂沓,赵俊臣耐心听了好半天,才终于是听明白了大概情况。

    原来,就在今天下午申时左右,有一队辽东边军突然来到胡家庄,宣称是他们收到情报,认为胡家庄的村民与前段时间辽东防区境内的一场民乱有关,随后就开始勒索胡家庄的村民,要求胡家庄必须要在三天时间之内拿出五百石粮草作为“助军粮”以证清白,否则胡家庄的所有百姓都要以乱民之罪论处。

    胡家庄根本凑不出五百石粮食,然后就有几人忍不住出声争辩了几句,结果那些辽东边军竟是二话不说,直接杀死了所有争辩的村民,然后就栽赃这些村民皆是暴民,还把他们的尸体悬吊在村外以示警告,而其余村民害怕边军们的进一步报复,就连收尸都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族人的尸体曝于村外。

    到了最后,边军们眼看村民们实在拿不出粮食,于是就掳走了胡家庄的所有年轻女子,说是胡家庄百姓什么时候能交出粮食,什么时候才会放归这些女子回家。

    等到这些边军们离开之后,胡家庄的村民们实在没办法,只好是点燃篝火连夜商议对策,这也是赵俊臣看到村内泛着火光、又能听到哭嚎与怒吼声的原因。

    明白了胡家庄百姓的悲惨境遇之后,赵俊臣自然是心中大怒!

    辽东边军的这般行径,简直就是丧心病狂,哪里还像是保家卫民的朝廷将士?

    性质之恶劣,就连寻常马匪山贼也不如!

    一时间,因为心中怒意,赵俊臣险些就要站出来为胡家庄的百姓们主持公道!

    但只是“险些”而已!

    *

    这段时间以来,辽东军镇屡屡向朝廷呈送奏疏,今天说是境内发生了民乱,明天说是建州女真出兵挑衅,但朝廷的衮衮诸公心中都明白,无论是辽东百姓的暴动,还是建州女真的挑衅,十有八九都是辽东军镇的虚构编造!

    只是因为朝廷中枢一直都想要削减辽东军镇的军资耗费,辽东军镇为了抵抗朝廷中枢的决策,所以才会无中生有、编造事故,让朝廷中枢不敢对辽东镇轻举妄动。

    然而,还有一件事情,朝廷中枢的衮衮诸公们皆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没有任何人愿意多想,更没有任何人愿意提出来。

    那就是,为了应付朝廷中枢的调查,辽东军镇必须要拿出确凿证据,用以证明百姓暴动、边防冲突等等事情的真实性!

    所以,每当是辽东军镇在奏疏之中提一句“建州女真出兵挑衅”,说不定就会有一批无辜的辽东百姓被他们杀良冒功!

    所以,每当是辽东军镇在奏疏之中提一句“防区内有乱民暴动”,那也同样要挑选一批无辜百姓作为乱民惩处!

    那些奏疏之中,随意几个字,往往都意味着无数百姓的家破人亡!

    朝廷的衮衮诸公都不是蠢货,否则他们也爬不到现在这般地位,对于下面的蝇营狗苟皆是心知肚明,但没有任何人敢揭穿这件事情!

    就像是一个装满屎尿的马桶,你若是没有掀开盖子、也没有用棍子搅动,臭味也不会特别刺鼻,就可以把事情一直掩盖下去、无视掉马桶的存在,所有人都能装作无事发生。

    但若是掀开了马桶盖子、再用棍子搅动,那就必然是臭味熏天,再也无法忽略马桶的存在,马桶的问题就必须要解决。

    但,究竟由谁来解决?谁有能力解决?又有谁愿意出手解决?

    至少,赵俊臣一直以来都是不愿意的,周尚景也同样不愿意,朱和坚更是不会愿意……或许朱和堉愿意出手,但任何人都不敢让他负责此事。

    所有人都讨厌搅屎棍。

    于是,衮衮诸公都在装糊涂。

    而赵俊臣一直以来也都是其中一员。

    但这一刻,因为德庆皇帝的调虎离山,赵俊臣被迫离开了朝廷中枢,亲自来到了辽东镇这个马桶近前,马桶里的臭味就算是想要假装闻不到也不行了。

    *

    但赵俊臣不愧是赵俊臣,哪怕是马桶的臭味差点把他给熏死,他还是可以捏着鼻子硬是表示臭味根本不存在。

    经过了最初的心中震怒之后,赵俊臣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

    胡家庄百姓的境遇固然是极为悲惨,赵俊臣也确实是愤恨于辽东边军的滔天恶行,但赵俊臣这个时候必须要“顾全大局”,绝不能就因为心中的怜惜与震怒就与辽东镇发生冲突!

    毕竟,赵俊臣早就想好了,自己这次来到辽东巡察只是走过场罢了,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要尽量敷衍过去,绝不能耽搁时间!

    朝廷中枢那边正值多事之秋,方茹的产期也是近在眼前,他若是与辽东镇撕破脸皮,必然会耽搁大量时间,然后就会影响到赵俊臣的全盘考量。

    更何况,辽东镇的情况与当初的陕甘三边截然不同,赵俊臣当初奔赴陕甘三边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也有信心可以掌控大局,而且陕甘三边的将领们皆是拥兵自重、谁也不服谁,经常是明争暗斗、相互拖后腿,所以赵俊臣也有机会逐个击破。

    但这一次,赵俊臣前来辽东镇之前,并没有任何准备,甚至都没有一个与辽东镇撕破脸皮的预案,辽东镇内部也要比陕甘三边团结得多,所以赵俊臣一旦是与辽东镇翻脸,几乎是没有任何胜算!

    而且,辽东镇的将领们不仅是团结排外,而且还是胆大妄为、尾大不掉,这些年来不明不白的死在辽东境内的监军、钦差,总数已是不下于十人,赵俊臣若是与辽东镇发生冲突,说不定也会死得莫名其妙。

    所以,若是抛掉“正义”、“良心”、“底线”这些无用之物,无论从任何方面考虑,赵俊臣都不应该就为了胡家庄的百姓而与辽东镇发生冲突。

    当然,赵俊臣心底也明白,胡家庄的情况绝对不会是一个孤例,但赵俊臣还是一如既往的假装自己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

    最终,好不容易等到胡家庄百姓的哭诉暂时告一段落之后,赵俊臣先是稍稍沉默了片刻,然后则是面无表情的缓缓说道:“各位百姓不必担心,关于这件事情,本阁一定会向辽东镇质询,若是所有事情皆是不假,本阁一定会为你们主持公道……至少,本阁会为你们澄清乱民之罪,也会帮着你们把被掳走的妻女给尽数索要回来!”

    赵俊臣并没有说谎,他终究是朝廷中枢的阁老,无论是澄清胡家庄百姓的乱民之罪,还是为胡家庄百姓索要被掳走的妻女,只要他愿意开口说出来,辽东镇必然会卖给赵俊臣一个面子。

    但赵俊臣的承诺也就到此为止了,他并不能惩办那些作恶的辽东边军,也无法为胡家庄以外的辽东百姓主持公道,更不能阻止辽东镇边军今后再次作恶,否则他与辽东镇的冲突必然就会发生。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承诺之后,一部分村民顿时是面现欢喜之色,还以为自己果然是遇到了一位青天大老爷。

    这部分村民,大多是没有被辽东边军随意杀死族人,也没有被辽东边军强行掳走妻女,所以他们所期望的“主持公道”,原本就只是息事宁人罢了。

    但另一部分村民这个时候则是表情绝望,看向赵俊臣的眼神也是充满了仇恨,就好似看到了一只面目丑恶的伥鬼!

    这部分村民,大多是有亲人死于辽东边军的构害,又或者有妻女被强行掳走,所以他们所期望的“主持公道”,却不仅仅是息事宁人这般简单,而是报仇雪恨、严惩恶徒,所以他们也就能听出赵俊臣话语中的敷衍之意。

    一向是自信从容的赵俊臣,这个时候竟是不敢与这些底层百姓对视,说了几句承诺之后,就立刻放下了轿帘、挡住了村民们的目光,然后轻声吩咐道:“时间不早了,进村休息吧……

    我记得这里乃是义州城的防区,主持防务之人乃是辽东镇西路参将黄申明,今日发生在胡家庄的事情只怕也与黄申明有关系,进村稍稍休息之后,就安排几位将士作为信使赶去义州城与黄申明相见,向他说清楚我的意思,让他认真考虑胡家庄的事情,绝不能让无辜百姓蒙受冤屈……

    还有,吩咐下去,所有人进村之后都不可以骚扰百姓,借用房间之际也要多给百姓们一些银子作为补偿……”

    赵俊臣吩咐之际,语气还算平静,但许庆彦与赵大力二人长期跟在赵俊臣的身边,却是敏锐察觉到赵俊臣此时正在强行按耐着某种情绪,皆是不敢怠慢,连忙就答应了下来。

    随后,赵俊臣就在胡家庄百姓的复杂目光注视之下,缓缓进入了胡家庄内过夜。

    *

    这一夜,赵俊臣再次食言了,他没心情与许庆彦、赵大人二人饮酒致歉,很早就睡下了。

    然而,大概是胡家庄的条件过于简陋,哪怕赵俊臣挑选了一间最好的屋子下榻,这一夜也依然是睡得不安稳,只觉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刺鼻臭味,就连自己也变得臭不可闻。

    就这样似睡似醒之间,赵俊臣好不容易挨到了天色微亮。

    然后,赵俊臣很快就起床穿衣梳洗,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胡家庄。

    然而,当赵俊臣唤来许庆彦,表示应该尽快离开这里的时候,许庆彦的表情竟是有些微妙,竟是提出了反对意见,道:“少爷,咱们还是吃过早饭之后再走吧,稍稍耽误一会时间不碍事的。”

    不仅是许庆彦极为了解赵俊臣,赵俊臣也同样了解许庆彦,见到许庆彦这般表现之后,当即就察觉到了什么,立刻皱眉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许庆彦的表情愈发尴尬,但在赵俊臣的逼视之下,最终还是低声答道:“胡家庄村外……出了些意外状况。”

    *

    半柱香时间之后,赵俊臣已是亲自来到了胡家庄外。

    胡家庄的村口处有几颗大树,昨晚就是因为树上所悬吊的六具尸体,让赵俊臣等人察觉到了胡家庄的异常状况。

    但等到今天早晨,树上所悬吊的尸体数量,已经变成了十五具!

    原来,就在昨晚深夜,有九位村民一同选择来到这里上吊自尽!

    其中有几人,赵俊臣昨晚还曾见过。

    有一位死了儿子、哭诉之际一度昏死的老丈;

    有一位未婚妻被边军掳走、不断扇自己巴掌、怒斥自己没用的青年汉子;

    还有一位老妇,昨天晚上向赵俊臣哭诉申冤之际说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当时一度让赵俊臣烦不胜烦,但她磕头之际却是砰砰作响、同样让赵俊臣印象深刻。

    这些人,全都上吊自尽了。

    因为,赵俊臣的“主持公道”,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算是公道;赵俊臣的敷衍态度,更是把他们推入了绝望深渊。

    赵俊臣是朝中阁老,是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的大人物,若是连赵俊臣都不敢追究辽东边军的罪行,他们这些底层百姓自然是更没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杀子夺妻的可恨边军继续作恶、耀武扬威。

    这样的世界过于可怕,所以他们宁愿去死!

    或许,自尽之后,自己的生命能唤醒赵俊臣的一线良心;

    再不济,自己的尸体也可以稍稍恶心赵俊臣一瞬间。

    也许,还能化为恶鬼报仇也说不定。

    除此之外,他们别无选择。

    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也是他们唯一能指望的可能。

    负手站在树下,看着密密麻麻悬吊在树上的十五具尸体,赵俊臣的表情阴晴不定,良久不语。

    许庆彦站在赵俊臣的身边,突然回想起了自己当初不堪回首的海上经历,那场暴风雨正在酝酿之际的平静。

    于是,许庆彦小心翼翼的说道:“少爷,别担心,我立刻就让人收拾这些尸体,绝不让这些尸体让少爷碍眼,然后咱们就能马上离开这里了。”

    然而,许庆彦所预期的暴风雨并未来临。

    赵俊臣只是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

    随后,赵俊臣缓步返回村内,边走边说道:“不走了,咱们这段时间就留在此地!向外传出消息,就说我来到胡家庄之后,因为胡家庄的那些尸体受到惊吓,然后就生了重病无法行动!

    再派人去附近村落打探情况,看看类似于胡家庄的情况还有多少!

    再有,把我的那些书籍寻来,我要再翻一遍……这一次,我要试验一下自己的阳谋手段!”

    赵俊臣原本已是决定尽量不与辽东镇发生冲突,尽量敷衍、能忍则忍,尽早返回京城。

    但这一次,他显然又要食言了。

    也许将来会后悔,但至少现在还没有。

    ……

    ……



    ……

    ……

    “什么?赵俊臣去了胡家庄?而且他已经知晓了胡家庄的事情?”

    义州城内,辽东左路参将黄申明听到禀报之后,顿时是表情大变。

    黄申明身材瘦小、面色蜡黄,但他在辽东镇内却是出了名的狠辣与鲁莽,作战也算勇猛,而且还一直都紧紧抱着辽东总兵何宇的大腿,所以才能爬上辽东西路参将的高位。

    黄申明很清楚胡家庄所发生的事情。

    事实上,胡家庄所发生的惨剧,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赵俊臣的缘故。

    正是因为赵俊臣要代表朝廷中枢前来辽东防区巡察的事情,各地边军才会急匆匆的四处行动,把一批无辜百姓构陷成为乱民份子,然后则是迅速灭口、死无对证,就是为了预防赵俊臣到时候会设法调查民乱之事的真假。

    当然,究竟是哪些百姓要被辽东边军构陷杀害、又是哪些百姓能够幸免于难,这种时候就要看各地百姓是否“懂事”、“孝敬”了,所以才发生了辽东边军前往胡家庄索要“助军粮”、然后杀人夺女的事情。

    但黄申明万万没想到,赵俊臣的行程竟是这般之快,不仅是提前来到了辽东境内,而且进入辽东境内之际更是无声无息,竟是直接撞破了辽东边军的行动。

    事实上,不仅是赵俊臣极为忌惮辽东镇的尾大不掉、肆意妄为,辽东镇也同样忌惮身为朝中阁老、掌握庙堂财政大权的赵俊臣,若是赵俊臣决心与辽东镇为敌,辽东镇也同样讨不到好果子吃。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辽东镇的将领们也不愿意与赵俊臣发生冲突。

    现如今,赵俊臣直接撞破了胡家庄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引发双方冲突的导火线!

    一时间,黄申明只觉得自己捅了一个天大的窟窿,不仅是自己要倒大霉,就算是整个辽东镇也会受到牵连,自然是大为慌乱。

    看到黄申明只顾着慌乱失措,他的幕僚黄申澄连忙提醒道:“参将大人先不要慌,依学生的看法,这件事情还有回旋余地,若是那位赵阁老存心与辽东镇为难,他撞破了胡家庄的事情之后,必然是首先向朝廷中枢上呈奏疏弹劾参将大人,然后则是与参将大人当面对质伺机定罪!

    但这一次,他只是派出一位信使向参将大人传话,要求参将大人重新考虑胡家庄百姓的乱民罪行,还希望参将大人放过胡家庄的妻女……这般情况,显然是那位赵阁老也同样不想把事情闹大!

    毕竟,他虽是朝中阁老,但咱们辽东镇也同样是树大根深,他未必有魄力撕破脸皮,所以咱们还有息事宁人的机会!”

    黄申澄不仅是黄申明的幕僚,也是黄申明的远房族兄,只是年纪要比黄申明大了近三十岁,而且他还是老黄家数代以来最有出息的读书人,竟是拥有秀才功名,所以一向是深受黄申明的看重与信任。

    听到黄申澄的说法,黄申明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道:“对!对!你所言有理,赵俊臣必然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所以才会派人向我传信、与我私下解决……必然是这样!你快说说,咱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黄申澄思索片刻后,建议道:“首先,赵阁老的面子是必须要给的,胡家庄的事情终究只是小事,他让咱们重新考虑胡家庄百姓的乱民罪行,那咱们给胡家庄脱罪就是了,他让咱们释放胡家庄的女子,那咱们就立刻释放,而且不仅要脱罪与释放,还要拿出一点银子补偿胡家庄,总之要把事情做得漂亮,让赵阁臣脸上有光、感受到咱们的尊敬!”

    黄申明连连点头,当即就传了军令,不仅是免除了胡家庄百姓的乱民之罪、释放了胡家庄女子,还命人拿出了五十两银子送去胡家庄。

    据黄申明所知,他麾下的边军将士昨天还曾在胡家庄出手杀了几名百姓,但在黄申明的眼里,底层百姓的性命并不值钱,自己愿意拿出五十两银子作为补偿,就已是格外大方了。

    等到黄申明传令之后,黄申澄又建议道:“其次,参将大人还要把这件事情迅速通报给何总兵,不能有任何隐瞒,何总兵不仅是咱们辽东镇的主心骨,胡家庄的事情也是出于何总兵的授意,出事了也该共同承担,今后若是赵俊臣翻脸不认人,何总兵也能及时出面挽回局面!”

    黄申明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辽东总兵何宇坐镇辽东已有近十年时间,让辽东镇全体将士皆是对他马首是瞻,可不是一个好糊弄的人物,黄申明这个时候虽然担心何宇的训斥与责罚,但更不敢向何宇隐瞒真相。

    黄申澄显然是明白黄申明的心中想法,又说道:“最后,参将大人您还要亲自出马,前去胡家庄迎接赵阁臣,不仅要尽量隆重,还要准备一份厚礼……

    这位赵阁臣听说是一个极为精明强势之人,但也是一个世人皆知的大贪官,只要您曲意奉承、给足好处,他十有八九就会顺坡下驴、不再追究了!这样一来,您虽然在胡家庄的事情上捅出了一个小娄子,但也亲自出手摆平了这件事,到时候何总兵不仅不会怪罪于您,还会认为您忠心耿耿、办事得力!”

    黄申明很是信任黄申澄,当即是狠狠一咬牙,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必须要出一次血了!堂兄,就由你去库房挑选几件最贵重的珍品、还有五千两银子,再准备好最隆重的仪仗,然后随我一同前往胡家庄迎接那位赵阁老!”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黄申明已是带着大批礼品与隆重仪仗,领着一支兵马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义州城,打算前往胡家庄去见赵俊臣。

    然而,黄申明的队伍刚刚离开义州城不远,就再次撞见了赵俊臣的一位信使。

    然后,黄申明就听到了一个不啻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赵俊臣,堂堂朝廷阁老、庙堂中仅次于周尚景的权臣、陕甘三边全歼蒙古联军的大英雄,竟是因为在胡家庄见到了几具尸体,就受到了极大惊吓,更还生了一场重病无法行动!

    听到这个消息,黄申明立刻就再次慌了,连忙再次向身边的黄申澄询问对策。

    但这一次,就连黄申澄也慌乱了。

    若说此前的情况,黄申明还有私下摆平事端的可能,但现在赵俊臣因为辽东边军乱杀百姓的事情被吓出了一场大病,这件事情性质就严重了,显然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住了。

    一时间,黄申澄只顾着与黄申明面面相觑,却也拿不出任何主意。

    黄申明身为边军参将,虽然头脑不是特别灵光,但也不缺决断,他看到黄申澄迟迟没有主意之后,却是迅速当机立断,传令道:“堂兄,你先是派人返回立刻义州城,寻来城内所有的大夫,带着那些大夫与咱们事先准备好的厚礼,代表我继续前往胡家庄去见赵俊臣!无论赵俊臣的这场病是真是假,都不能让他出任何意外,一定要稳住他!”

    黄申澄连忙问道:“那参将大人呢?”

    黄申明咬牙道:“我要连夜赶往锦州大营去见何总兵,亲自向何总兵禀明这里的情况!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已经摆不平了,必须要何总兵亲自出面才行!”

    *

    在明朝的九大边镇之中,辽东镇的防区最大,南起凤凰城、西至山海关,全长近两千里。

    与此同时,辽东镇的实力也最强,虽然纸面兵力只有十五万,要明显低于宣府军镇的二十万、大同军镇的十七万,与固原军镇差不多,但因为常年与建州女真作战的缘故,军队战力却要强得多。

    但在辽东镇防区之内,西路驻地义州城与总兵驻地锦州城却是相距不远,在后世的行政划分之中,皆是隶属于锦州市内,互成掎角之势。

    所以,在黄申明日夜兼程、快马加鞭之下,只用一天多时间就赶到了锦州城,向辽东总兵何宇禀报了详细消息。

    何宇现在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但看起来要稍稍年轻一些,他的相貌身材皆是看不出有任何出众之处,只是气质冷厉、一双细目总是闪烁寒光、脸颊上还有一道箭疤,令人不由是望而生畏。

    据传,何宇年轻时候乃是一言不合就会拔刀相向的狠辣性子,但当他在边军之中逐渐闯出名堂之后,当初的狠辣性子已是逐渐收敛,变得愈发城府深沉、不见喜怒。

    此时,听完了黄申明的禀报之后,何宇的表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神态愈发冷厉阴鸷,让跪在他面前的黄申明忍不住身体开始轻轻颤抖。

    就这样,何宇冷冷注视了黄明宇片刻之后,突然开口说道:“脱下衣甲!”

    黄申明的身体愈发是颤抖不停,但他完全不敢违抗何宇的命令,立刻就依照吩咐褪去了身上的甲胄与衣服,光着膀子跪在何宇的身前。

    随后,何宇抬起左手,身边亲信就立刻把马鞭递到了何宇的手中。

    何宇走到了黄申明,不声不响的扬起马鞭,狠狠向着黄申明的背部抽去!

    一下!两下!三下!……十下!

    很快的,黄申明的背部已经鲜血淋漓、遍布伤口,但黄申明也了解何宇的性子,硬是咬牙坚持着不敢叫出声。

    一直抽打了十下之后,惜字如金的何宇终于再次开口,问道:“知错了没有?”

    黄申明强忍着剧痛颤声说道:“卑、卑、卑职知错了!”

    何宇又问道:“错在何处?”

    黄申明再次颤声答道:“卑职不该让赵俊臣发现胡家庄的那些事情,太、太不谨慎了!”

    何宇听到这般回答,目光却是愈发阴冷,也举起手中马鞭,再次向着黄申明背部狠狠抽打而去。

    一下!两下!三下!……十下!

    黄申明不知道何宇为何又要鞭笞自己,但依然是咬牙坚持不敢出声,因为紧要牙关,牙龈已是出血。

    又抽打了十下之后,何明再次问道:“错在何处?”

    这个时候,黄申明才知道,原来是他刚才回答错了,他的错误并不是做事不谨慎被赵俊臣发现了胡家庄的事情,而是另有原因。

    但黄申明原本就不是一个头脑灵光之辈,如今更是又恐又痛,压根无法想明白自己的真正错误究竟在何处。

    最终,黄申明哭声道:“总、总兵大人,卑职知错了!但卑职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何宇没有解释,只是再次抬起马鞭,然后再次狠狠抽打。

    又是十下,每一下都是毫不留情!

    就这样,三十马鞭之后,黄申明的背部已经再也见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黄申明本人更是彻底瘫在地上,已是气息衰弱、眼看着就要昏死过去。

    但何宇依然不打算放过黄申明,又问道:“错在何处?”

    这一次,黄申明已经没力气回答了,只是气若游丝的哀求道:“饶了卑职!总兵大人!您饶了卑职……”

    眼见黄申明依然没有给出让自己满意的回答,于是何宇再次扬起马鞭。

    但这一次,却有人伸手拦住了何宇,劝道:“何总兵,您若是再打下去,黄参将的性命就没了,还望您手下留情!黄参将虽然有过错,但他一向都是忠心于您的。”

    见到此人阻止,何宇冷哼一声,但也终于是放下了马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下。

    阻止何宇之人名叫史城,乃是辽东镇的一位千户,不仅是何宇的私兵首领,还是何宇的重要幕僚,乃是何宇最信任的心腹之一,这种时候也只有史城敢出面阻止何宇的鞭笞。

    阻止了何宇之后,史城立刻就召来军中医生为黄明宇治疗伤势。

    随着军医把一包金疮药洒在黄申明的背部,黄申明吃痛之下终于是喊叫出声,也因为这般刺激,黄申明逐渐昏沉的头脑也终于是再次清醒了一些。

    趁着黄申明短暂恢复清醒之际,史城蹲在黄申明的面前,缓缓说道:“黄参将,你一定要记住了,你的真正错误并不是因为胡家庄的那点事情,事实上那些事情原本就是出于何总兵的授意……总兵大人真正恼恨你的地方,是你疏于防务、完全没有事先察觉到赵俊臣已经进入了你的防区!别的事情,总兵大人都能忍,但这种事情,你的疏漏也太严重了,总兵大人鞭笞于你,也是为了让你涨涨记性!”

    说完,史城就打算召人来把黄申明搬到别的房间之中休息。

    然而,不等史城唤人,何宇就已是抬手阻止道:“就让他留在这里,接下来会有许多客人络绎而来,我鞭笞他不仅是为了让他涨涨记性,也是刻意要让那些客人们看到他的惨状!”

    史城顿时就明白了何宇的想法,当即是表情凝重,缓缓道:“总兵大人所言有理……王世臻、方振山、令狐光、宋大禾、吴应熊……这些家伙必然是很快就会收到消息,也一定会派人来见总兵大人!”

    听到这几个名字,何宇不由是拧起了眉头。

    王世臻,辽东巡抚,这个人还算好对付。

    方振山,曾经的固原总兵,现在的辽东督抚同知,虽然在辽东没有任何根基,但已经闹出了一些名堂;

    令狐光,辽东团练总兵!

    宋大禾,辽东分练总兵!

    以及吴应熊,山海关总兵!

    赵俊臣一直都认为,辽东镇最难对付的地方,乃是辽东镇的内部团结,这种想法并没有错。

    不过,在辽东地区,驻军势力却不仅仅是只有辽东镇边军一家而已。

    辽东镇的养寇自重、尾大不掉,乃是经历百年时间所形成的历史原因,这种情况在万历皇帝时期就已经很明显了,并不是因为德庆皇帝的疏忽。

    但德庆皇帝登基之后,一向是掌控欲极强,也精擅于帝王心术,他自然是无法容忍辽东镇拥兵自重的局面。

    所以,德庆皇帝这些年来其实一直都在设法动摇辽东镇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在德庆皇帝的种种手段之下,在辽东境内陆续扶持了好几个辽东镇以外的军队势力,所以辽东境内目前仅是总兵就有三个半,而何宇只是其中之一!

    何宇乃是辽东镇守总兵,手握十五万雄兵,实力要远强于其余势力的总和,但另外那两位半总兵也一直都是虎视眈眈,随时都想要取代辽东镇的地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