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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玄烨无疑是一个聪明人,赵俊臣的心思根本就瞒不住他。

    在玄烨看来,赵俊臣所提出的这项计划,表面上看似只有两个目的,其一是利用这场合作说服建州女真退兵停战,其二是为明朝国库增加一个全新粮源。

    但实际上,除了表面上的两项目标之外,赵俊臣还暗藏着第三项意图,那就是——鼓动朝鲜王朝积极反抗建州女真的控制,设法让朝鲜王朝再次归附于明朝藩属。

    虽然朝鲜王朝现在名义上已经归附于建州女真,但只是屈从于建州女真的强大武力罢了,实际上依然是暗中鄙夷与仇恨着建州女真,一直都把建州女真视作蛮夷,也依然是发自内心的仰慕与认同明朝,无论礼教还是法度皆是严格遵循着大明条例,盛行“事大主义”与“小中华思想”,即使是当年向建州女真称臣纳贡之际,也总是反复强调“母违明朝旧例”。

    就正如后世韩国学者全海宗所说:“朝鲜对明朝真诚地奉行着事大主义,而对清朝只是采取事大的形式”。

    赵俊臣当然是很清楚朝鲜王朝的情况,所以就动了撬墙角的心思。

    依照赵俊臣的计划,若是要从朝鲜国内征集军队进攻日本取粮,就必须要武装朝鲜军队、强化朝鲜军力,也就会增强朝鲜王朝的抵抗实力;

    若是由赵俊臣出船运送建州女真与朝鲜军队远渡重洋,就必然会让明朝势力有机会接触朝鲜王朝的军队高层将领,也就可以趁机进一步扩散明朝的影响力;

    而朝鲜在明朝与建州女真的联合支持之下报复了日本幕府之后,则必然会极大增强朝鲜国内的民族自尊心,也就会让朝鲜上下愈发无法容忍建州女真的控制……

    简而言之,一旦是让赵俊臣的计划顺利推行,再加上朝鲜国内一向是仰慕中华的现状,建州女真对于朝鲜王朝的控制力就必然会迅速下降,朝鲜王朝再次归附于明朝的可能性也将会迅速提升。

    而一旦是让朝鲜王朝再次归附于明朝、为明朝效力,建州女真的未来战略局势就将会迅速恶化,就像是万历时期一般,将会受到明朝与朝鲜的两面夹击,必须要双线作战。

    所以,玄烨一直都说赵俊臣的这项计划乃是居心叵测,这般评价并没有任何错误。

    玄烨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切,心中也是愈发警惕。

    但最终,玄烨并没有选择揭穿赵俊臣的险恶居心。

    原因很简单,建州女真内部的粮荒困境如今已是极度严重,几乎是每时每刻都有族人饿死,玄烨也因此而承受了巨大压力,但赵俊臣则是态度坚决的表示,明朝绝不会直接送给建州女真粮草、协助建州女真渡过眼前难关,建州女真在战场上虽然占据优势,却迟迟不能把优势转化为胜势,这些天以来全力围攻抚顺也只是徒增伤亡与粮耗罢了……

    这般情况下,遵循赵俊臣的提议,联合明朝与朝鲜王朝远渡日本取粮,就已是玄烨的唯一选择。

    玄烨终究不似赵俊臣一般,并不清楚小冰河时期的可怕影响,他一直认为建州女真的粮荒困境只是一个短期难题罢了,只要往后几年气候正常一些、天灾减少一些,建州女真所面临的粮荒困境很快就会缓解,所以玄烨认为自己只要迅速解决了目前的粮荒困境,其余各种隐忧根本就不足为患。

    与此同时,玄烨对于建州女真的军队武力也是信心十足,认为朝鲜王朝即使是趁机强化了武装与民族自尊心,也依然绝无能力反抗建州女真的控制。

    更何况,若是赵俊臣的计划一切进展顺利,则朝鲜很快就会受到日本幕府的全力报复,到时候只会自顾不暇,也只会愈发无力反抗建州女真,说不定还会愈发依赖建州女真的支持,以抵抗日本幕府的反击。

    思及此处,玄烨深深打量了赵俊臣一眼之后,就开始与赵俊臣商讨一些细节问题。

    经过赵俊臣的反复说服,玄烨已经有所意动了,但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

    这场合作究竟是否可以顺利实现,最终还是要取决于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问题。

    也就是投入、收益、以及风险。

    毕竟,玄烨也懂得“细节决定成败”的道理。

    相较于赵俊臣的居心险恶,玄烨更不愿意加入一个注定会得不偿失的计划。

    *

    “赵阁臣最多可以支援多少远洋海船?又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让这些远洋海船抵达朝鲜?”

    “本阁目前最多可以拿出五十余条远洋大船,最短在三个月内就可以准备完毕、抵达朝鲜海域!但若是筹备时间再长些,则可以支援上百条远洋大船。”

    “五十条远洋大船……初期尝试之际倒也足够了,却不知这些战船可以运载多少兵力与粮草?”

    “因为需要留出足够空间囤放粮食,所以每条船最多只能承载一百人左右兵力,抛去往返消耗,最多可以运载上百万石的粮草与物资!所以本阁认为,建州女真应该从朝鲜境内抽调四千士兵进行武装,而自己再挑选一千精锐负责督战与攻坚,这般战力足以是横扫日本境内那些实力较弱的藩主了!”

    反复确认了投入与收益状况后,玄烨先是沉思片刻,又开始向赵俊臣询问这项计划的风险情况。

    “日本幕府近些年来一直都在闭关锁国,本汗也是通过朝鲜使节才知晓了一些日本幕府的粗略状况,若是想要远渡日本取粮,受限于情报不足,实在是风险不小,却不知赵阁臣又是从何处打探到这些相关情报的?又是否愿意与本汗共享情报来源?”

    “台湾郑家常年与日本幕府打交道,日本幕府近些年来虽是闭关锁国,但依然保留了长崎县维持远洋贸易,而郑家则是长崎贸易的大主顾,也是本阁的主要情报来源……按照本阁的想法,待咱们双方合作远渡日本取粮之际,最好是取得台湾郑家的暗中支持,绝对是可以事半功倍!”

    “既然台湾郑家与日本幕府关系密切、贸易频繁,又岂会支持咱们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

    “只要给予郑家足够多的好处,郑家自然就会支持,当然不可能是公开支持,但他们只需是提供情报与航线指引就足够了,待咱们出兵日本之后,粮草就由大明与建州女真平分,但钱财之物则是可以多分给郑家一些!”

    “海上航线是否可以保证安全?若是遇到日本战船又应该如何应对?”

    “若是从朝鲜出兵,航线并不算长,风险也不算大!至于日本幕府的海军战船,在郑家的协助与指引之下,茫茫大海上完全可以避开,日本的海岸线很长,日本战船数量不多,实力也不强,根本不可能防护周全,说是处处漏洞也不为过……最重要的是,本阁还会设法雇佣一批海盗,帮咱们缠住日本战舰,绝对不会影响建州女真与朝鲜军队的登陆。”

    “日本幕藩的军队战力如何?装备又如何?可有装备强弩、战马、与甲胃?相较于明朝的辽东铁骑、关宁铁骑,孰强孰弱?四千朝鲜军队、一千建州女真精锐……是否堪用?”

    “日本军队是由所谓‘武士’构成,中央幕府号称拥有八万武士,但这个八万之数还包含了武士家族之中的全部男丁,自然是夸大其词,实际情况能有五万之众就不错了!

    至于地方藩主的实力就更弱了,就算是一些实力较强的藩主,也仅是拥有数百武士,而且这些武士平常时候分散于各自领地,很难在短时间内集结起来!

    至于日本武士的战力倒是不可小觑,他们皆是武艺娴熟,装备有锋利的武士刀,但缺少强弩、战马、与甲胃,实际战力恐怕是远远不及辽东铁骑与关宁铁骑,玄烨大汗您应该也听说过当年戚家军横扫倭寇的战绩!”

    “日本境内的城池防御又如何?是否像是明朝城池一般城高墙厚?”

    “据本阁所知,日本境内城池构造很简单,而且城内皆是遍布着大量木质建筑……只需是一场火攻,就可以让日本的藩主们自乱阵脚……”

    就这样,又反复确认了计划风险之后,玄烨再次沉吟良久,突然摇头道:“根据赵阁臣的提议,我建州女真不仅是要出兵作战、承担战损,还要设法武装朝鲜军队,无疑是投入更多,而赵阁臣只是提供海船罢了,最终竟是要拿走五成粮食,实在是太多了!”

    见玄烨开始讨价还价,赵俊臣顿时就笑了。

    他知道,玄烨这个时候已经倾向于加入自己的这项计划了,否则根本就不会讨论收益瓜分之事。

    但赵俊臣很快就收敛了笑意,态度依然是寸步不让,摇头道:“本阁拿走五成粮食,并不算多!对于玄烨大汗而言,初期只需要投入一千名建州女真精锐罢了,就算是遭遇意外状况计划失败,损失也并不算大,但本阁所投入的那些远洋大船,实际价值要远远高于一千名建州女真的精锐,一旦是遇到意外状况,损失也要远大于建州女真!

    与此同时,远渡日本取粮之际,最大难题并不是击败那些地方藩主,而是如何顺利登陆日本!为了解决这项难题,本阁不仅要提供大量海船与水手,还要说服郑家指引航线、提供情报,更还要想办法收买一批海盗卖命缠住日本战舰……可以说,本阁的作用更是不可或缺,出力也更多,这般情况下仅仅是分走五成粮食收益,就已经是很克制了!

    对了,本阁虽然只会拿走五成粮食收益,但日本境内所劫掠的那些珍宝钱财,本阁则是要拿走八成!大汗你也不要觉得吃亏,这些珍宝钱财绝大部分皆是要用来收买郑家与海盗,本阁也留不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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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俊臣与玄烨的这场谈判,从上午辰时一直持续到了傍晚申时。

    而且,在谈判期间,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赵俊臣与玄烨二人单独相处、私下密谈,双方护卫皆是被屏退在外,所以也就无人知晓赵俊臣与玄烨的具体交流内容究竟为何。

    最开始,主要是赵俊臣在滔滔不绝的表达意见、强调诚意、反复解释自己所提计划的可行性,而玄烨则主要是以倾听、质疑、以及挑刺为主。

    但很快,玄烨就开始主动询问,也开始主动提出自己的建议,说话越来越多,态度也逐渐积极了起来。

    到了最后,这场会面的性质已是彻底改变,从停战谈判变成了赵俊臣与玄烨之间的共同密谋商议。

    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赵俊臣与玄烨终于是意犹未尽的结束了会面,这场谈判也暂时告一段落。

    但也只是暂时告一段落罢了,双方的后续合作无疑是关系重大,皆是投入巨大,也皆是承担了很大风险,玄烨指望着这项计划可以帮助建州女真顺利渡过近几年的粮荒困境,而赵俊臣不仅是同样觊觎着日本藩主们的粮食,一定程度上还赌上了自己的政治声誉,又投入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积攒的近半数量远洋大舰,可谓是下了血本……

    这种大事,自然不是短短一天时间就可以商议妥当的,所以这一天的会面结束之后,赵俊臣与玄烨二人还约定明天相同时间再次见面详谈。

    约定之后,玄烨就迅速离开了谈判地点,他想要尽快确认赵俊臣所提供的情报究竟是真是假。

    自从建州女真逼着朝鲜王朝纳贡称臣之后,建州女真每次入侵辽东之际都会强迫朝鲜出兵协助,所以玄烨身边也一直跟着几名朝鲜使臣,很容易就可以验证赵俊臣情报的真实性。

    而玄烨急匆匆离开之后,赵俊臣却依然留在原处,目视着玄烨领兵远去的背影,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

    在玄烨看来,赵俊臣所提出的远渡日本取粮计划,主要有三个目的,其一是利用这场合作说服建州女真退兵,其二是为明朝国库增添一个全新粮源,其三是增强朝鲜王朝的军队实力、鼓动朝鲜王朝摆脱建州女真的控制、让明朝在辽东地区再次拥有战略优势。

    但实际上,玄烨依然是小觑了赵俊臣,赵俊臣的这项冒险计划,图谋之深远已经完全超出了玄烨的想象,乃是想要同时实现多项目标,而玄烨仅仅是猜中了不到一半!

    除了玄烨所猜到的那三项目标之外,赵俊臣还有第四项目标,是想要利用这项计划拉拢辽东镇高层与山海关吴家、趁机稍稍缓解辽东镇高层与山海关吴家对自己的敌意。

    辽东局势发展到现在这一步,赵俊臣几乎是占尽了所有好处,自己吃肉喝汤之际就连一点骨头渣子也没留给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更还直接破坏了山海关吴家想要吞并辽东镇的野心,也削弱了辽东镇的境内威望,必然会彻底恶化双方关系。

    但赵俊臣现在还不想与这些军阀彻底撕破脸,所以他想要把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也拉进自己的计划之中。

    山海关本身就是一处优良渔港,吴家也拥有好几艘海船,而辽东镇的势力范围之内更是良港众多,还拥有一支聊胜于无的海防舰队,这些资源皆是可以调动起来,有助于提升赵俊臣远渡日本取粮计划的成功机会,而事后的利益瓜分,也有助于赵俊臣与他们缓解矛盾。

    明朝中枢的君臣们绝对不愿意公开支持赵俊臣的这项计划,所以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也不可能直接派兵登陆日本,但他们可以负责为远渡日本的舰队保驾护航,顺便是预防建州女真突然翻脸劫持赵俊臣的远洋海船,也是赵俊臣计划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

    至于赵俊臣的第五项意图,则是想要趁机训练出一支可堪一用的远洋舰队,为自己后续的远洋计划做铺垫。

    赵俊臣目前所掌控的那些远洋大船,主要是源于曾经的“八王船行”,近期也有许多江浙境内的走私商人纷纷加入,规模并不算小,但远远称不上训练有素,可谓是不堪大用,不仅是极度缺乏远洋经验,航海人才也是寥寥无几,事实上这些远洋海船从前绝大多数时候就是在充当中间商罢了,根本无法满足赵俊臣未来的远洋计划需求。

    在赵俊臣的远洋计划之中,南洋乃是重中之重,而相较于南洋的复杂情况,东洋的情况则是要简单许多,不仅是航路更短、极端气候相对罕见、海盗数量也相对不多,而且这个时代的日本海军也远远不及南洋范围的荷兰、葡萄牙、西班牙海军,就更别说是未来登场的英法海军了,无疑是一个很合适的磨刀石。

    至于赵俊臣的第六项意图,则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帮助建州女真渡过眼前的粮荒困境。

    赵俊臣很清楚,在小冰河时期的影响之下,建州女真所面临的粮荒困境,并不是一个短期难题,必然将会长期延续下去,建州女真极有可能会因为长期受困于天灾粮荒而迅速衰落下去。

    但赵俊臣却不希望建州女真的衰败趋势过于迅速。

    这是因为,在赵俊臣的未来布局之中,已经针对建州女真设计了一个祸水东引之计!

    但这个所谓“祸水”,并不是代表东边的日本幕府,而是指西域的准噶尔汗国!

    事实上,考虑到日本幕府的封闭现状、以及日本中央幕府与地方藩主之间的矛盾重重,赵俊臣认为日本境内的各地藩主受到劫掠与攻击之后,德川幕府恐怕更多将是幸灾乐祸的态度,也只会落井下石趁机吞并,而不是联合境内各方势力进行报复反击。

    相较而言,明朝的西北边疆之外,正在迅速崛起、已经称雄西域、又拥有沙俄帝国作为外援的准噶尔汗国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威胁性还要更强于现在的建州女真。

    赵俊臣去年时候虽然在陕甘境内全歼了准噶尔汗国领头的蒙古联军,但赵俊臣也很清楚,这场战争只是准噶尔汗国的牛刀小试罢了。

    准噶尔汗国当时正在全力扑灭内部叛乱,并没有派出精锐军队,就连火枪火炮也没有装备多少,进入陕甘境内的绝大多数准噶尔军队都只是西域各国的仆从军,而一旦是准噶尔汗国未来下定决心南侵,就绝对将是一场泼天大祸,陕甘三边也必然是无力抵抗!

    幸好赵俊臣趁着陕甘大捷,已经在准噶尔汗国内部埋下了几个内应,还暗中联系了准噶尔汗国内部正在全力造反的策妄势力,而且准噶尔汗国征服了蒙古右翼各部落之后,接下来必然会觊觎已经臣服于建州女真的蒙古左翼各部落,所以赵俊臣很有信心自己可以赶在准噶尔汗国下定决心南侵明朝之前,抢先一步挑起准噶尔汗国与建州女真之间的冲突。

    但考虑到准噶尔汗国的实力强大,哪怕是清朝军力最盛之际也很难讨到便宜,而这个历史时空的建州女真势力迟迟也未能崛起壮大,势力范围远不及清朝时期,就连辽东地区也仅是占据了很少一部分,原本就未必是准噶尔汗国的对手,若是再让建州女真在连年粮荒之下进一步衰落,恐怕就无法牵制准噶尔汗国了。

    所以,赵俊臣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也是希望建州女真可以利用这些粮食稍稍缓一口气,将来与准噶尔汗国相争之际也可以更多发挥一些作用。

    至于赵俊臣的最后一项意图,则是想要趁着自己与玄烨共同商讨与完善相关计划之际,趁机考察玄烨的战略眼光、军政能力、以及性格作风,也趁机摸清楚建州女真内部的详细情况。

    而现在,经过整整一天时间的争论与商谈之后,赵俊臣已经大致摸清了玄烨的具体底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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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着玄烨领兵离开之后,赵俊臣就返回自己的座位坐下,就这样安静沉思良久之后,终于是缓缓摇头,道:“玄烨的眼光、能力、以及见识,皆是远不及预期啊!完全不懂海事也就罢了,毕竟这个时代的远东各国就没有几人精善海事,但就算是对于明朝局势的理解、对于未来战争的预测,也完全称不上合格,对于建州女真的控制也要弱于预想,并没有完全压服那些八旗旗主……

    呵,相较于那位号称是学贯中西、英明神武的所谓‘康熙大帝’,实在是相差甚远!也不知究竟是那位康熙大帝的历史评价被后人夸大其词了,还是因为命运与机遇的不同,限制了这位玄烨大汗的成长上限……”

    而就在赵俊臣喃喃自语之际,一名明军千户大步迈进了遮阳棚内。

    赵俊臣抬头一看,却发现竟是关宁铁骑的千户高得捷!

    “高千户,本阁已经命你留在清河堡镇守,你为何是擅离职守、现身于此?”

    赵俊臣心中疑惑,皱眉问道。

    高得捷大声答道:“卑职见阁臣您与鞑子大汗的谈判迟迟没有结束,心中忧切不已,就想要亲自赶来探查情况,但原本也不敢擅离职守,又恰好清河堡那边有两个重要消息需要尽快禀报阁臣,而且卑职也被人夺取了防务之权,所以就亲自赶来这里了。”

    “哦?究竟是怎么回事?”

    “首先是辽东镇的中路参将李泽荷已经率兵赶来清河堡支援,顺便是接手了清河堡的所有防务,还有就是……我家吴总督也派来了一位使者赶到了清河堡,乃是山海关的重要幕僚方光琛,他想要尽快求见赵阁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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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赵俊臣禀报清河堡的变故之际,高得捷的表情间明显闪过了一丝不甘之色。

    无论是辽东镇中路参将李泽荷的亲自现身清河堡,还是山海关吴家派来了核心幕僚方光琛,皆是意味着高得捷独当一面的体验机会已经彻底结束了。

    于公,清河堡乃是辽东镇防区之内的重要堡垒,自然是理应由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亲自掌控,连赵俊臣也无理由插手干涉,就更别说是高得捷这个山海关千户了;

    于私,高得捷名义上是辽东铁骑的千户,但实际上就是山海关吴家的家将,当方光琛这位吴家核心人物亲自抵达清河堡之后,高得捷就彻底失去了自主之权,接下来只能是以方光琛马首是瞻。

    所以,高得捷不由是心中不甘,品尝过了独当一面的滋味之后,他只觉得这段时间以来统领三军、全权掌管清河堡防务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而现在失去了防务大权、只能继续对吴家惟命是从的自己,就只是一具浑浑噩噩、虚度时日的行尸走肉罢了。

    而高得捷这次亲自赶来谈判地点与赵俊臣相见,除了是向赵俊臣禀报清河堡的种种变故之外,也是想要趁机感谢赵俊臣近期以来的信任与重用,顺便是当面断绝两人之间的合作关系。

    于是,高得捷很快就收敛了表情间的不甘之色,肃容道:“这段时间以来,卑职追随赵阁臣一同行动,期间虽然多次受到阁臣的挟制与逼使,但也一直深受阁臣您的信任与重用,还时常与赵阁臣交流火炮使用心得,让卑职受益匪浅、深为感激……

    但现在,随着方光琛方老先生亲自赶至清河堡,他乃是吴家的心腹幕僚,深受历任吴家家主的敬重,几乎等同于吴总督亲临,所以卑职接下来必须是以方老先生马首是瞻,再也不能直接听命于赵阁臣了,还望赵阁臣见谅!”

    说完,高得捷向赵俊臣深躬行礼,态度很是诚恳。

    赵俊臣正在思索清河堡的种种变故,见到高得捷这般直话直说之后,表情间也闪过了一丝激赏,点头道:“这是自然,你是山海关的千户,随着吴家核心成员的抵达,你自然是该以吴家马首是瞻,若是再听命于本阁,与本阁联系密切、关系不清不楚,就只会让所有人皆是觉得尴尬难堪,这般干脆利落的讲清楚利害关系、直接断绝关系,也是一件好事。”

    说话之际,赵俊臣注意到了高得捷表情间所残留的不甘之色,也很清楚高得捷此刻的心中想法。

    稍稍思索片刻之后,赵俊臣突然问道:“高千户,你对于海事有多少了解?是否钻研过海上战舰的火炮攻防之法?”

    高得捷闻言之后不由一愣,不知道赵俊臣为何会突然询问海上战舰的火炮使用之法,但还是老实摇头道:“若是岸防火炮的使用之法,卑职倒还有些研究与心得,但海战之际的火炮攻防之法,卑职就毫无经验了……山海关也拥有几条海船,但主要是用以载运士兵物资,极少会遇到海战机会。”

    赵俊臣并不介意高得捷的无知,只是认真建议道:“不懂没关系,整个辽东地区应该也没几人懂得海战之事,但本阁认为你接下来这些天应该临阵磨枪的认真思索一下海战之事,也许……很快就会寻到用武之地!若是吴家突然间开始搜寻海战人才,只要你到时候准备更为充分一些,积极讲出自己的心得想法,表现强于其他人选,就很有可能会受到重用,也将会再次拥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建议,高得捷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根据高得捷的想法,山海关吴家压根就没有动机也没有余力发展海军舰队,更不可能毫无预兆的特意搜寻海战人才。

    但高得捷更清楚,像是赵俊臣这样的大人物,言行之间皆有深意,绝不可能是无的放失,所以他稍稍犹豫之后,就表情郑重的点头接受了赵俊臣的建议。

    而赵俊臣也没有向高得捷透漏更多消息,他已经把一个机缘送到了高得捷面前,但能否把握住这次机缘,就只能看高得捷自己了,若是高得捷明明已经坐拥先机,却依然是错失良机,那高得捷也不值得赵俊臣投入更多关注。

    *

    接下来,赵俊臣也不再多留,很快就离开了谈判地点,带着姜泉、高得捷、李彦、以及数百名各军护卫,奔向了清河堡方向。

    又过了不久之后,赵俊臣终于返回了清河堡内。

    与此同时,辽东镇中路参将李泽荷与山海关吴家的核心幕僚方光琛二人,早已是等待多时。

    向赵俊臣行礼问安之后,这两人就先后暗示,表示他们想要与赵俊臣单独会面、私下密谈。

    但赵俊臣却没有理会他们的暗示,而是选择了一处隐蔽房间,同时召见了李泽荷与方光琛二人。

    随后,赵俊臣就向他们讲诉了自己想要联合建州女真出兵远渡日本劫掠钱粮的计划。

    听到赵俊臣这个胆大泼天的冒险计划之后,李泽荷与方光琛二人皆是深为震惊、良久无语!

    玄烨此前也震惊于赵俊臣的激进与异想天开,认为赵俊臣的这项计划实在是冒险至极,但他只是认为这项计划极有可能会让双方所投入的种种资源皆是血本无归罢了。

    但李泽荷与方光琛则是不同,他们皆是明朝的文武高层,更明白儒家思想的根深蒂固,所以他们也就更为清楚,赵俊臣在这项计划之中究竟是投入了多少本钱!

    简而言之,在这项计划之中,赵俊臣简直就是押下了自己的全部政治生命!

    要知道,无端侵犯友邦、擅自劫掠领国,这般做法在儒家思想之中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所以,这项计划一旦是曝光出去,就必然会遭到明朝所有读书人的一致谴责与批判!

    到了那个时候,在全体士林的群情激愤、纷纷指责之下,别说是赵俊臣这个原本就毁誉参半的朝廷权臣了,就算是德庆皇帝说不定也会皇位不稳。

    一时间,李泽荷与方光琛二人皆是震惊失语。

    他们二人之所以是匆匆赶到清河堡与赵俊臣相见,原本皆是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李泽荷是想要脚踏三条船,利用赵俊臣来影响辽东局势发展,而方光琛则是想要设法说服赵俊臣向山海关吴家割让一部分利益。

    而现在,听到赵俊臣的这项计划之后,他们二人震惊之下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最初来意,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应赵俊臣,更不知道赵俊臣的这项计划究竟是雄心勃勃,还是利令智昏。

    但最终,赵俊臣还是说服了他们。

    一方面,赵俊臣夸大了日本藩主们的富裕程度,表示这项计划一旦成功之后,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皆是可以瓜分到天文数字的财富。

    另一方面,赵俊臣又表示,一旦是这项计划泄露曝光、遭到朝野指责,那赵俊臣就会主动承担全部责任,绝不会牵连到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

    这样一来,李泽荷与方光琛也皆是忍不住心动了。

    不仅是因为赵俊臣所许诺的庞大利益,也不仅是因为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在这项计划之中并不必投入太多资源,可谓是稳赚不赔。

    最重要的是——这项计划一旦执行之后,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就相当于捏住了赵俊臣的重要把柄与政治生命,随时都可以利用这件事情要挟赵俊臣,这无疑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利益。

    所以,李泽荷与方光琛这两个聪明人自以为占尽好处,自然是表态支持了赵俊臣的这项计划,还表示他们愿意代表赵俊臣游说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共同参与这项冒险计划。

    被赵俊臣说服之后,李泽荷与方光琛就皆是放弃了他们的原本目的,其中方光琛第二天早上就匆匆离开了清河堡,再次返回抚顺战场向吴应熊禀报消息去了,而李泽荷虽然依旧留在清河堡,但也派出了快马信使匆匆赶去了抚顺方向,向辽东镇众位高层通报消息。

    与此同时,赵俊臣则是再次前往清河堡以东十里之外,与玄烨再次会面,继续磋商双方的合作计划。

    很显然,玄烨昨天结束谈判之后也没有闲着,已经向朝鲜使节确认了日本幕府的相关消息,知道赵俊臣所提供的种种情报并无太多虚假之处,所以也就减少了许多疑虑,两人之间的后续磋商也就愈发顺利了许多。

    就这样,赵俊臣与玄烨二人连续三天会面密谈,而且每次密谈皆是持续了整整一天时间,经过漫长磋商与谈判之后,终于是议定了种种细节,不仅是达成了停战协议,还约定了后续的合作计划。

    根据停战协议,建州女真接下来不仅是会退兵停战,还会公开向德庆皇帝低头请罪,表示这场战争至始至终皆是缘于误会,建州女真并不是想要撕毁盟约再启战火,而是误以为辽东境内发生叛乱,所以想要帮助德庆皇帝平叛罢了,全是出于一片忠心。

    至于双方死伤的士兵与百姓,就算是彻底翻篇了,根本不值一提,也根本不能深究,这场战争必须是、也只能是一场误会,否则建州女真刚刚称臣就再次反叛,德庆皇帝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而赵俊臣与建州女真的后续合作计划,则是要更为复杂许多,在玄烨的坚持之下,许多细节也与赵俊臣的预想之中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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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据赵俊臣的最初提议,建州女真应该是从本部抽调精锐一千人,再从朝鲜王朝征召四千兵力,总计派遣五千兵马远渡日本取粮。

    但玄烨则是针对这一条进行了修改,从建州女真抽调一千本部精锐依然不变,但从朝鲜李氏王朝所征召的兵力则是从四千人降为了三千人,另外再从蒙古左翼各部落挑选一千名精锐加入远征军中。

    很显然,玄烨并不希望朝鲜王朝的军队战力趁机增强太多,所以就把其中一千人换成了蒙古战士,这种变化也可以进一步强化远征军的战斗力,增加远征日本的胜算。

    毕竟,无论是哪个时代,朝鲜的民族自尊与军队战力总是有些不匹配,建州女真曾经只用了三个月时间就逼着朝鲜王朝签下了城下之盟,对于这般情况尤为是体会深刻。

    事实上,若不是远征日本之际必须要借用朝鲜港口,甚至还需要征用一部分朝鲜海军,同时还要暗中防范赵俊臣的翻脸毁约,否则玄烨一定会直接抛开朝鲜王朝,只选择建州女真与蒙古部落的军队完成远渡日本取粮的任务。

    与此同时,玄烨下定决心参与这项计划之后,态度就变得格外急切,希望尽快完成首次出兵远渡日本取粮之事,但这种事情根本由不得玄烨与建州女真做主,虽然他们很快就可以派遣兵力抵达朝鲜港口,但必须还要等到赵俊臣这边把方方面面的事情皆是安排妥当之后,后续计划才可以顺利推行。

    为了敦促赵俊臣尽快安排远洋大船赶至朝鲜港口,玄烨也在利益分配方面做出了让步。

    玄烨明确表示,在今后一年时间以内,每次从日本境内所劫掠的钱财粮草,建州女真只会分走四成粮食,钱财珍宝则是分文不取,而一年之后的历次劫掠收获,他们就要分走五成粮食,钱财珍宝也要分走三成,这般做法就是想要诱使赵俊臣尽快行动起来。

    很显然,建州女真的饥荒之灾已经极为严重,根据玄烨的态度来判断,最多再坚持三五个月时间,建州女真境内就会出现大规模饿死现象,军力民力也会大批流失,所以玄烨的态度才会这般急切,希望尽快有所收获。

    除此之外,玄烨还提出了许多项新要求,譬如建州女真可以派出更多商队进入明朝境内,用以售卖他们从日本境内所劫掠的珍宝;又譬如建州女真强化朝鲜军队武装之际,赵俊臣也需要提供一部分支持;再譬如建州女真想要在双方合作推行计划之际,顺便进行人口贸易等等。

    对于玄烨的这些要求,赵俊臣几乎全部都答应了,只是坚决拒绝了人口贸易的提议。

    之所以是拒绝人口贸易的提议,倒不是赵俊臣有道德感,认为这种贸易过于肮脏血腥。

    实际上,只要有利可图,即使是更肮脏更血腥的事情,赵俊臣也可以毫无心理负担。

    但考虑到日本民族面对强者之际一向是顺从乞怜的特性,以及建州女真特别擅长驯化外族的强大手段,一旦是让建州女真掳掠了太多数量的日本百姓,这些日本百姓说不定很快就会彻底臣服于建州女真,争先恐后的为建州女真卖命出力,到时候建州女真的实力也就会迅速增强、彻底弥补自身族人数量不足的缺陷。

    赵俊臣确实是不希望建州女真的实力衰败太快,但更不希望建州女真趁机增强实力,所以就态度坚决的拒绝了这项提议,没有任何商议余地。

    *

    在谈判第三天,当一系列细节问题皆是商议完毕之后,最后一场会面即将就要结束。

    但赵俊臣则是节外生枝,毫无预兆的提出了一项额外要求,道:“本阁为了展现诚意,几乎是答应了玄烨大汗的全部条件……但正所谓投桃报李、礼尚往来,本阁这里也有一件事情,希望玄烨大汗出手相助。”

    玄烨眉头一挑,问道:“哦?不知是何事?”

    赵俊臣似笑非笑,道:“接下来,双方停战之后,建州女真从抚顺战场撤离退兵之际,明军必然会派出一队兵马尾随监视,本阁希望……玄烨大汗到时候可以调转兵锋,假意想要全歼这支明军,但最终则是羊败一场,让这支明军以少胜多、收获一场赫赫战功!”

    玄烨稍稍思索片刻后,很快就猜出了赵俊臣的真实意图,若有所思道:“没想到……赵阁臣虽然与西门盛之间关系不睦,却依然愿意抬举此人!”

    随后,玄烨理解点头:“也对,除了西门盛之外,辽东镇的其余高层武官皆是目光短浅、不堪重用,所以在赵阁臣的心目之中,西门盛也就是下一任辽东镇总兵的唯一人选了!”

    赵俊臣摇头叹息道:“说实话,本阁原本也曾对西门盛寄以厚望,认为这个人顾大局、善战事,而且很在乎义气信誉,所以一直都想要扶持他成为下一任的辽东镇总兵……

    但近期以来,本阁越是了解辽东镇的具体情况,就越是厌恶于辽东镇的糜烂,对于西门盛也是愈发不满,认为此人格局太小,只会考虑辽东镇的小集体利益与他自己的义气信誉,却完全不懂得家国大义,辽东镇的糜烂现状与他也脱不开关系!

    只可惜,正如玄烨大汗所言,相较于辽东镇另外那些高层武官,这个西门盛也算是矮子里拔将军了,本阁也寻不到更佳人选,所以就只能捏着鼻子设法扶持于他了!”

    玄烨思索片刻后,点头同意道:“既然赵阁臣已经展现诚意,那本汗当然也愿意报李投桃,本汗会在退兵之际刻意羊败一场,让西门盛收获一场彪炳战功!除此之外,一些伤重难治的蒙古战士、朝鲜士兵,本汗也会留给西门盛,让他的这场战功更加令人信服!”

    赵俊臣态度诚恳的拱手致谢:“多谢大汗!”

    *

    赵俊臣与玄烨皆是心思敏锐的聪明人,只是通过一些蛛丝马迹,就可以迅速猜出对方的真实意图。

    不久之前,赵俊臣迅速猜出了玄烨想要进行人口贸易的真实意图,而玄烨这个时候也立刻就猜到了赵俊臣这项要求的真正用意!

    根据玄烨所收到的情报,西门盛虽然是辽东镇的北路参将,却早就受到了蓟辽总督吴应熊的软禁与架空,但吴应熊不可以一直软禁着西门盛,迟早都要放归西门盛自由。

    再等到建州女真从抚顺战场退兵撤离之际,吴应熊就必然会派出一位军中大将率军尾随监视,这个时候正是山海关吴家、辽东镇、以及赵俊臣等等各方势力瓜分战后利益分配的关键时机,所有人皆是会担心自己领兵外出行动之际无法参与战后利益分配、让别人抢走好处,自然是都不愿意接受这个尾随监视建州女真的任务。

    这般情况下,西门盛就是这项任务的最佳人选,既可以趁机放归西门盛自由,也可以让各方势力瓜分利益之际屏绝西门盛的干扰,而且以西门盛的资历威望,也完全可以胜任这项任务。

    所以说,赵俊臣希望建州女真在退兵之际羊败给尾随监视的明军,其实就是想要送给西门盛一场赫赫战功!

    要知道,明军与建州女真野外作战之际,一向是败多胜少,就算是偶有胜绩,也是以多胜多、自身损失惨重,所以若是让西门盛率军于野外交战之际,以少胜多的正面击退了建州女真,自身则是伤亡寥寥,西门盛的军中威望就必然会迅速攀上顶峰,升任辽东镇总兵也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玄烨很快就想明白了,而赵俊臣则是心中暗暗警惕之余,也就没有藏着捏着,坦诚交代了自己的真正想法。

    对于玄烨而言,答应赵俊臣的这项要求并没有太大压力,毕竟建州女真近百年来经常与辽东镇演戏打假仗,也算是驾轻就熟了,许多辽东镇将领的军功战绩就是这样刷出来的,虽然像是这样夸张的演戏造假还是头一次,但玄烨考虑到双方的后续合作,也就顺水推舟的卖给赵俊臣一个人情。

    就这样,又议定了一项合作事宜之后,眼看着太阳已经西斜,这场会面也即将就要结束。

    而就在双方起身告别之际,玄烨稍稍犹豫片刻之后,终于是忍不住问道:“既然赵阁臣的态度这般坦诚,本汗这里还有一项疑惑,已经盘桓于心中许久,还望赵阁臣可以不吝赐教!”

    “哦?究竟是何般疑问?大汗请说就是,咱们现在也算是合作愉快,所以本阁一定会知无不言!”

    表态之际,赵俊臣的表情澹定从容,似乎已经提前猜到了玄烨的后续问题。

    “赵阁臣与本汗合作出兵劫掠日本,看似是收获不小,但相较于种种风险,实则是铤而走险、得不偿失!难道……赵阁臣你就不担心这件事情泄露出去之后,自己会招惹非议、身败名裂吗?”

    ……

    ……

    ……

    ……

    对于玄烨的疑惑与询问,赵俊臣并不觉得意外。

    实际上,最近已经有不少人提出类似的质疑了,不仅是包括政治智慧较为高明的李传文、牛辅德等等心腹幕僚,就算是姜泉这样官场经验不足的禁军武官,也曾经忍不住提醒过赵俊臣,皆是认为赵俊臣的这项计划各方面风险太大,实在是得不偿失。

    建州女真会同意这项计划,是因为他们受迫于粮荒困境,早已是别无选择了,只能是铤而走险,但赵俊臣主动提出这项计划,就属实是不智了。

    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一旦是正式执行之后,就相当于参与这项计划的各方势力皆是捏住了赵俊臣的把柄,任谁都可以利用这个把柄威胁赵俊臣,说是自掘坟墓也不为过。

    玄烨显然是早就心存这般疑惑了,但一直忍到谈判彻底结束之后,才终于忍不住向赵俊臣询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李传文、牛辅德、姜泉等人的陆续质疑,赵俊臣对于这个问题也已经解答过好几次了,或真或假的答桉也都是现成的。

    但面对玄烨的询问,赵俊臣依然是沉吟许久,认真编织了答桉语言。

    然后,赵俊臣反问道:“大汗你善于游猎,自然是亲手养过猎犬……那些猎犬在大汗面前为何会刻意躺倒露出肚皮?在猎犬尚幼之际,冲着大汗张牙舞爪的咆孝几声,大汗一定不会在意,但若是成年猎犬冲着大汗张牙舞爪的不断咆孝,大汗是否还会容忍?但同样的事情,为何幼犬就可以容忍,却不能容忍大犬?”

    见玄烨若有所思,赵俊臣则是感叹道:“这是因为,大犬可以伤人,所以它的咆孝威胁就不能容忍,而幼犬无法造成伤害,随时都可以抬脚踹到一边,所以它张牙舞爪的威胁就只会显得可爱滑稽罢了……”

    说到这里,赵俊臣似乎是面无表情,又似乎是暗藏讥讽,一字一顿道:“而现在,本阁就希望自己显得可爱滑稽一些。”

    赵俊臣乃是明朝庙堂之中仅次于周尚景的权臣,他的一言一行皆是可以在不经意间影响到无数人的命运生死,实在是与“可爱”、“滑稽”这类词汇不沾边。

    实际上,赵俊臣与玄烨交谈之际竟是用“可爱”这个词汇描述自己,本身就极为滑稽,更还有些荒诞。

    但玄烨是一个聪明人,当即就明白了赵俊臣的意思。

    *

    在德庆皇帝眼中,赵俊臣就是一条家犬,但随着赵俊臣的权势影响迅速扩大,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只牙尖爪利、凶相毕露的大犬,而且还拥有了自主意识,时不时就会反抗自己。

    更有甚者,赵俊臣这只家犬已经恢复了野性,彻底转化为一只恶狼,随时都有可能咬伤德庆皇帝,若是不慎让赵俊臣这只恶狼咬中了喉咙要害,德庆皇帝说不定还会死于狼口。

    赵俊臣并不知道周尚景的推波助澜,在他看来,德庆皇帝正是出于这种顾虑,才会刻意安排令狐光试探自己的忠心。

    而令狐光的出现,也就让赵俊臣深切意识到,德庆皇帝已经准备好了对付自己的手段,对自己的容忍也已经濒临极限,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近些年来,赵俊臣一直都想要消除德庆皇帝对自己的猜疑与戒备,为了让德庆皇帝安心,提升德庆皇帝对自己的容忍,他可谓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各种手段皆有尝试过。

    最开始,赵俊臣的方法是“惟命是从”,甘愿成为德庆皇帝的夜壶与傀儡,对于德庆皇帝各种各样不合理的旨意皆是百依百顺,为了完成德庆皇帝所交代的各项旨意,甚至是不惜损害自身利益。

    在那段时间,也是德庆皇帝最为宠信赵俊臣、对赵俊臣态度最好的时候,每次遇到事情皆是会刻意偏袒赵俊臣,也会把一些机密任务交由赵俊臣负责,譬如是让赵俊臣担任西厂厂督。

    但很快,随着赵俊臣的权势越来越大、朝中朋党越来越多、自身利益越来越复杂,赵俊臣已经不可能再对德庆皇帝惟命是从了,他必须要维护自己与朋党的利益,否则他的朋党们很快就会背弃赵俊臣,辛苦经营的朝野势力也很快就会分崩离析。

    所以,赵俊臣渐渐开始对德庆皇帝阳奉阴违了,甚至还会当面反抗德庆皇帝的某些决定,而赵俊臣的这般做法落在德庆皇帝眼中,就相当于自己的家犬已经开始对自己张牙舞爪了。

    于是,赵俊臣只好是变换方法,不断利用各种方式向德庆皇帝示弱,譬如是特意推动一些争议政策,引发朝野各方的纷纷抨击,让德庆皇帝误以为赵俊臣势单力孤,根本威胁不了自己。

    但随着陕甘大捷的出现,赵俊臣的朝野威望迅速攀升,官民评价也大幅改善,拥趸与支持者越来越多,甚至还有插手兵权的迹象嫌疑,这般情况下赵俊臣就算是继续示弱,德庆皇帝也绝无可能相信了。

    所以赵俊臣就只好是再次变换手段,反复强调自己在朝廷财政方面的不可或缺,希望德庆皇帝会认识到明朝的钱粮周转暂时还离不开赵俊臣,然后就可以更多容忍自己一段时间。

    然而,令狐光的出现,让赵俊臣彻底明白,这种手段并不是特别有效,并不能再次提升德庆皇帝的容忍阈值。

    在德庆皇帝眼中,相较于朱家江山的稳定传承,朝廷财政的“暂时”困难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只要赵俊臣的威胁足够巨大,那就算是让朝廷财政彻底糜烂,德庆皇帝也还是会毫无犹豫的下手拔除赵俊臣。

    这般情况下,赵俊臣自然是别无选择,只能是像家犬一般彻底躺平,向德庆皇帝露出了自己的肚皮,把自己的致命弱点交给德庆皇帝,以展现自身的无害性,让自己的威胁性从恶狼再次退回到幼犬程度,让德庆皇帝认为自己已经稳操胜卷,随时都可以让赵俊臣死无葬身之地。

    唯有如此,德庆皇帝对于赵俊臣的容忍阈值才会再次提升,赵俊臣也才能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正是出于这般考虑,所以赵俊臣才会耗费极大力气,促成了联合建州女真出兵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

    私下勾结外寇、擅自劫掠邻邦……从传统意义上来看,这般重罪足以是让赵俊臣死无葬身之地!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这项罪行依然可以寻到许多反转机会,对于赵俊臣而言最合适不过。

    与此同时,赵俊臣还在辽东境内吃干抹净、夺走了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的诸多好处,刻意为自己树下更多强敌。

    这些做法,落在德庆皇帝眼中,完全就是在“自掘坟墓”、“自取灭亡”。

    但所谓“自掘坟墓”、“自取灭亡”,看似是愚不可及,却也有一项好处。

    对于赵俊臣而言,这两个词汇的重点并不在于“坟墓”与“灭亡”,而是在于那个“自”字。

    既然是“自掘”、“自取”,自己给自己挖坑,那赵俊臣就拥有了一定程度的自主权,可以稍稍控制一下局势变化的节奏与速度,也就可以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

    而德庆皇帝掌握了相关罪证之后,认为自己随时都可以处置赵俊臣,也就不会敏感于赵俊臣的一些反抗手段与阳奉阴违,对于赵俊臣的威胁性也会大幅低估

    就像是赵俊臣自己所言,在强者眼中,弱者的张牙舞爪也只会显得可爱滑稽罢了。

    赵俊臣并不想成为一个弱者,但他希望德庆皇帝依然把自己视为是一个任他刀俎的弱者。

    *

    玄烨并不清楚具体细节,但他大致可以推测出赵俊臣的目前处境。

    于是,玄烨也就愈发深信,赵俊臣与德庆皇帝很快就会彻底决裂,而建州女真也很快就会寻到真正的崛起机会。

    玄烨甚至还在认真考虑,认为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持续一段时间之后,等到建州女真的粮荒困境得以彻底缓解,他还可以主动向汉人朝野泄露这项计划的相关消息,迫使德庆皇帝动手处置赵俊臣,也逼着赵俊臣狗急跳墙,彻底搅乱明朝局势。

    但表面上,玄烨却是面现关切,诚恳建议道:“原来如此!唉,赵阁臣文武双全、功勋卓着,可谓是百年难遇的柱国之臣,也唯有同样是百年难遇的一代雄主才可以任用与驾驭,而且这位雄主最好是与赵阁臣的年纪相差不大,否则就必然会遇到主弱臣强、功高难赏的尴尬局面……还望赵阁臣记得,上一次在明朝宣府镇境内,本汗与赵阁臣初见之际的那些承诺,将会永远有效!”

    见玄烨再次向自己抛来橄榄枝,赵俊臣依旧像是上一次一般,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模棱两可的答道:“大汗多虑了,示弱乞怜、收敛爪牙、让主人感到安心,乃是家犬的天然义务之一,只要主人依然信任家犬,家犬就绝不可能背叛。”

    玄烨则是遗憾摇头,连连叹息:“明明是翱翔于天际的鹰王,唯有最高明的猎手才能降服,而且鹰王即使是要为猎手效力,也应该是由猎手小心翼翼伺候着,又岂能是以家犬自居?赵阁臣实在是太看轻自己了。”

    赵俊臣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被玄烨动摇了心志,然后就好似逃避一般,起身拱手道:“玄烨大汗,既然双方的合作细节皆已是议定,而且你我二人也皆是重任在身、职责繁重,就不必继续留在这个耽搁时间了!本阁就此告别,还望大汗保重,未来若有机缘再见!”

    说完,赵俊臣就好似赌气一般,直接转身离开了双方谈判的遮阳棚,只留下了玄烨目视着赵俊臣的离去背影,表情似笑非笑,就像是看到建州女真的彻底崛起已经近在眼前了。

    ……

    ……

    ……

    ……

    赵俊臣像是逃一般的离开了谈判现场。

    但当赵俊臣转身大步走出遮阳棚之际,看似是即将就要失控的面部表情,却很快就恢复了一贯以来的冷静与理智。

    虽然赵俊臣背后无眼,但他大致也可以猜到玄烨此时的心中念头。

    在这场谈判的最后阶段,赵俊臣一直都在刻意展现自己的坦诚,甚至是不惜把自己的许多真实想法告知于玄烨,而这种坦诚态度就是为了误导玄烨,让玄烨误以为赵俊臣的目前处境已是极为恶劣,所以才想要与玄烨打好关系,在玄烨这里留一条后路。

    从某方面而言,赵俊臣并没有欺骗玄烨,当他发现德庆皇帝利用令狐光试探自己的忠心之后,就颇是有些惊弓之鸟的心态,再加上赵俊臣一向是料敌从宽、未虑胜先虑败,习惯于为最坏情况未雨绸缪,所以他现在也确实是认为自己处境不妙。

    但除非是局势恶化已经彻底无法挽回,而且其余退路皆是被彻底堵死,否则叛逃建州女真从来都不是赵俊臣的优先选项。

    当然,若当真是别无选择,叛逃建州女真已经变成赵俊臣保命的唯一退路,那赵俊臣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必然是以保命优先——但目前局势还没有恶劣到这般地步。

    而赵俊臣之所以是这般误导玄烨,暗示自己未来有可能会投靠建州女真,就是想让玄烨误以为自己可以坐山观虎斗,暂时稳住他不要异动,让建州女真在未来几年专注于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

    此时此刻,随着心中愈发紧迫的危机感,赵俊臣已经下定了决心,将会在未来几年内全力加速推进自己的各项夺权计划,所以他并不希望辽东局势出现太多变故,也无暇分心再来应付建州女真的变数。

    至少在准噶尔汗国再次登场之前,辽东边疆的局势一定要稳住!

    事实上,赵俊臣的未来整体计划,很大程度上就是以准噶尔汗国的再次登场为核心的!

    *

    离开了谈判地点之后,赵俊臣一边是策马向西,率着麾下护卫们返回清河堡,一边是认真思索着自己的未来道路。

    思索之际,赵俊臣的表情愈发冷肃,时不时还会闪过一丝绝不应该出现的躁意。

    这是因为,当赵俊臣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取得德庆皇帝的信任之后,已经愈发无法忍受德庆皇帝带给自己的忐忑与惊恐了。

    只是因为德庆皇帝利用令狐光假意投效的一次试探,就让赵俊臣不由是杯弓蛇影、诚惶诚恐,为了顺利通过德庆皇帝的考验,不仅是要全盘推翻自己准备许久的既定计划,甚至还要以家犬自居、主动恶化自身处境、向德庆皇帝露出肚皮摇尾乞怜……

    这样的屈辱、这样的惶恐、这样的无能狂怒、这种任人刀俎的弱小无力,让赵俊臣已是忍耐到了极限。

    所以,赵俊臣也就不愿意再忍了!

    事实上,赵俊臣最近这一系列计划不仅是要作茧自缚、自掘坟墓,更是想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他这样不留余地的为自己争取更多时间,也不仅是想要抓紧时间为自己积攒更多的抵抗资本,更是想要在自己羽翼渐丰、准备充分之后……先发制人!

    “我的各项计划,现在皆已是奠好了框架,而接下来就是要加速推进这些计划了……不能再像是从前一般按部就班,任谁也不知道德庆皇帝还能容忍于我多久,各项计划一定要尽快准备完毕!”

    “首先是继续勾结南北商贾,形成利益同盟、攫取更多资源,利用这些资源支援自己的其余各项计划,也可以趁机渗透地方官府、笼络各地豪绅……”

    “其次是彻底垄断远洋贸易,收集大量钱粮之余,也趁机收集各类敏感物资,譬如是火枪火炮、弩箭甲胃,用以强化忠于自己的军队实力,甚至还可以笼络一批海外亡命徒以备不虞……”

    “再次是贯彻农务改革,全力稳定民间局势,至少要让民间百姓们还能看到盼头,不会出现大规模饥荒逼着百姓们揭竿而反,否则当我下定决心与德庆皇帝彻底决裂之际,整个明朝局势就将会彻底失控,也会引来外族势力的趁虚而入……”

    “除此之外,也要利用同济庙蛊惑德庆皇帝与内廷,挑动太子与七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进而是影响庙堂局势走向,为自己进一步争取时间、笼络党羽、提振声势……”

    “还有就是我当初安插于后宫之中的那枚棋子张招娣,接下来也应该发挥更多作用了!她进入后宫已经有近一年之久,我原本还盼着她受到德庆皇帝的宠信之后,可以诞下一名皇子……但现在想想,这种事情确实是几率不大,即使是张招娣侥幸怀上龙胎,也未必就是皇子,我也不应该寄望于这种小概率事件的发生,必须要主动出击改变情况,若是她实在怀不上皇子,那我就应该想办法为她抢来一名皇子进行抚养……”

    “至于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准备,还是要全力渗透陕甘、宣府、辽东各大军镇以及京营禁军……正所谓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兵权一切准备皆是白费功夫罢了,无论如何也要控制一部分京畿附近的兵力,弱化德庆皇帝的兵权优势……”

    “当我掌控了部分兵权之后,重点就是等待准噶尔汗国的再次登场了!现在不仅是明朝与建州女真的势力范围内连续发生天灾、皆是陷入了粮荒困境,准噶尔的势力范围远在西域,必然是情况更为糟糕,所以准噶尔汗国稳定了内部局势之后,一定会忍不住向东扩张势力……”

    “等到准噶尔汗国将来再次登场之际,我就可以执行祸水东引的计划,促成准噶尔汗国与建州女真之间的矛盾与冲突……”

    “再等到准噶尔汗国与建州女真爆发冲突之际,北疆之外战火连连,朝廷就必须要派出重兵布防于北疆,以防止战火蔓延到明朝境内,而我就可以利用京营大都督关武元,趁机把京畿附近的那些死忠于德庆皇帝的军队,皆是派往北疆各镇驻守,留下更多忠于我的军队……”

    “到了那个时候,时机已是彻底成熟,我就可以无需再忍、图穷匕见了!”

    “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最短两年、最多三年……这一系列计划必须要尽快准备妥当!”

    就这样,赵俊臣一路低头沉思,也是一路沉默无语。

    这一系列计划在具体实施之际,必然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变数,但赵俊臣会朝着这个方向全力挺进。

    当他再次抬头上望,却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清河堡已是耸立于自己的视野之中,而辽东镇中路参将李泽荷也已经现身于不远处,正在恭迎赵俊臣的返回。

    赵俊臣并没有理会李泽荷,他的目光越过了清河堡,向更西方向望去……那是京城中枢的方向。

    此时此刻,赵俊臣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返回京城中枢,全力推动自己的各项想法。

    但现在,赵俊臣依然是要保持耐心,妥善收拾辽东境内的后续残局。

    ……

    ……

    ……

    ……

    李泽荷并不清楚赵俊臣的此刻想法,他只是迅速策马赶到赵俊臣的身前,面带讨好之意,关切问道:“赵阁臣与鞑子大汗又谈了整整一天时间,实在是辛苦了,却不知阁臣您今天的谈判进展如何?建州鞑子是否已经同意了您的提议?”

    赵俊臣终于收回了目光,表情间的那一丝冷肃与燥意也随之收敛,再次戴上了温和从容的面具,向李泽荷点头微笑:“历时整整三天,虽然期间多有争执与波折,但总算是谈成了!那位玄烨大汗已经全盘同意了本阁的提议,若是不出意外的话,建州女真很快就会撤兵停战,这场战事总算是要结束了。”

    闻言之后,李泽荷当即是目光一闪,心中充满了不甘。

    他之所以是亲自率兵赶来清河堡,就是想要趁机控制赵俊臣的行程速度,进而是影响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之间这场权力争斗的最终胜负,而李泽荷自己则是可以骑墙两顾、捞尽好处,成为最大赢家。

    但李泽荷万万没有想到,赵俊臣竟是毫无预兆的提出了一项全新计划,想要联合建州女真共同出兵远渡日本取粮,而建州女真大汗玄烨竟然也同意了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然后双方就迅速达成了停战协议。

    接下来,建州女真很快就会撤退停战,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围绕着这场战争所进行的权力争斗也很快就会无以为继,至于李泽荷一厢情愿的种种算计,自然也就无从谈起了。

    就正如德庆皇帝只是临时起意想要试探赵俊臣的忠心,于是就暗中安排令狐光假意投靠赵俊臣,却立刻是逼着赵俊臣不得不全盘推翻自己的既定计划一般,而赵俊臣临时起意的全新计划,同样是在不经意间就让李泽荷的如意算盘皆是化作徒劳,变成了枉费心机。

    强者拥有制定规则、掌控局势的权力,弱者只能在强者所塑造的规则与局势之下蝇营狗苟、投机钻营,就像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但如果有一天强者突然改变了规则与局势,那弱者的诸般算计即使再是如何巧妙周详,也依然会像是镜花水月一般稍触即碎。

    总而言之,在强者面前,弱者只能选择适应与改变。

    李泽荷是一个聪明人,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楚弱者的生存法则。

    所以,李泽荷很快就收敛了心中不甘,大声恭维道:“据卑职所知,那位玄烨大汗一向是心高气傲,何总兵生前就曾经多次想要与他谈判达成默契,但他或是敷衍怠慢、或是咄咄逼人,根本就不把何总兵放在眼里,而赵阁臣亲自出马之后,却可以让这位玄烨大汗心存敬畏、退避三舍,仅仅只用了三天时间就达成了停战协议,果然是不同凡响、一锤定音啊!”

    赵俊臣摇头自谦道:“本阁与玄烨谈判之际,乃是代表着整个大明朝廷,自然是底气十足,也就可以轻易的四两拨千斤!而何总兵生前只能代表辽东镇一方势力,两者份量可谓是天差地远,玄烨的态度自然就会截然不同!

    要本阁来说,还是何总兵从前格局太小、自己把路走窄了,他眼里只盯着辽东镇的小集体利益,所以就只能依仗辽东镇的力量,可谓是自缚手脚,辽东镇的实力终究有限,自然会受那位玄烨大汗看轻!若是想要四两拨千斤,那自身也需要拥有千斤之力才行!”

    李泽荷当即是连连点头:“那是自然,何宇的格局与智慧又岂能与赵阁臣相提并论?完全是云泥之别,不可同日而语!在卑职面前,何宇或许还勉强算是一代枭雄,但相较于赵阁臣,何宇也就是一个无知武夫罢了!”

    从前何宇还在世的时候,李泽荷就是一个惟命是从的跟屁虫,但随着何宇遇害身亡,李泽荷就迅速是换了一副嘴脸,不仅是对何宇大加鄙夷,更还直呼其名,再无任何尊重之意。

    赵俊臣并没有继续评价何宇,只是再次策马进入了清河堡内。

    李泽荷也连忙策马跟在赵俊臣身边,追问道:“赵阁臣,既然您已经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那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做?是继续留在清河堡内休整几日?还是奔赴抚顺境内与主力大军汇合?又或是先行返回锦州大营,在那里等待吴总督与辽东镇众将?”

    赵俊臣早有定计,道:“明天清晨卯时,咱们就立刻奔赴抚顺战场与援军主力汇合!本阁将会抓紧时间把战后残局皆是收拾干净,然后就会直接离开辽东境内、尽快返回京城中枢……京城中枢最近发生了许多变故,本阁必须要尽快返回控制局势。”

    李泽荷再次目光一闪,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却不知,赵阁臣您想要如何处理战后残局?”

    赵俊臣不答反问,意有所指道:“李参将向来是以机敏聪慧而闻名,总是可以趋利避害,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却不知你有何建议?”

    李泽荷犹豫道:“现在山海关吴家依然是野心勃勃想要吞并辽东镇,而且自从吴应熊率领各路援军赶至抚顺战场之后,就屡次领兵迎战建州女真,虽然没有斩获大捷,但也算是有来有往、战绩不俗,所以他的军中威望也是越来越高,吞并辽东镇的胜算也是越来越大……

    若非是赵阁臣及时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那随着吴应熊的军中威望越来越高,那他说不定还真就可以强行吞并辽东镇……但现在,因为阁臣您一言抵万军,及时斥退了建州女真,也就打断了吴应熊不断提升军中威望的趋势,胜负依然是未有定论!

    这般情况下,赵阁臣的立场也就愈发至关紧要了,若是您依然支持辽东镇,辽东镇就可以继续保持独立;若是您扶持山海关吴家,那山海关吴家也将会再次占据上风……总而言之,辽东局势之未来变化,就在赵阁臣的一念之间!”

    说完,李泽荷就紧紧盯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想要探清赵俊臣的真实想法。

    赵俊臣摇头失笑,面含讥讽道:“本阁的立场哪有这般重要!说根到底,还是辽东镇众将过于傲慢与吝啬了,不愿意分给底层将士更多好处,所以就无力与吴应熊竞夺军中威望罢了,否则以辽东镇的实力根基,又岂会让吴应熊这个外来户占据上风?”

    李泽荷似乎是有些羞愧,但也没有反驳赵俊臣的这般评价。

    赵俊臣转头瞥了李泽荷一眼,追问道:“但本阁看李参将的态度,似乎是并不介意让山海关吴家吞并辽东镇?”

    李泽荷连连摇头,道:“卑职并没有任何想法,一切皆是以赵阁臣马首是瞻,赵阁臣您决定支持谁,卑职就随着您支持谁!”

    赵俊臣轻轻点头,讥笑道:“也对!本阁当初是让你假意投靠吴应熊,趁机刺探吴应熊的想法与动向,而你则是假戏真做,不仅是屡次向吴应熊提供机密情报,还把本阁针对山海关吴家的一系列计划皆是向吴应熊全盘托出,所以你现在已经获得了吴应熊的完全信任、被吴应熊视作心腹……这般情况下,就算是让山海关吴家彻底吞并了辽东镇,你也不会有任何损失,说不定还可以更进一步、好处更多,对不对?”

    说话之间,赵俊臣已经策马来到了清河堡的镇守府前,然后就翻身下马,大步迈进了千户府内。

    另一边,李泽荷被赵俊臣直接拆穿了真实想法之后,当即是面色苍白、表情大变。

    他前段时间假戏真做的投靠于吴应熊,屡次向吴应熊泄露机密情报,还自以为是行事隐蔽、万无一失,却没想到自己的这些小动作与小心思早就被赵俊臣洞若观火。

    但赵俊臣一直是远离抚顺战场,与前线各路援军的联系也是时断时续,又为何会知晓这些秘密?

    难道说,赵俊臣在自己身边收买了内应?

    想到这里,李泽荷愈发是惶惶不安,一时间也顾不上仔细思索,只是连忙跟在赵俊臣身边,急声解释道:“这……卑职……赵阁臣您误会了,卑职与吴应熊之间的种种联系,全是为了执行赵阁臣的反间之计,绝对没有假戏真做……”

    说话间,赵俊臣已经来到了镇守府的正堂。

    落座于主位之后,看到李泽荷还想要狡辩,赵俊臣就转头看了姜泉一眼。

    姜泉明白赵俊臣的意思,当即就冷着脸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递给了李泽荷。

    李泽荷拆开密信之后低头一看,当即是再一次表情大变!

    这封密信之中,详细记录了李泽荷近段时间以来的所有秘密,包括李泽荷向吴应熊屡次泄露机密情报的具体过程,以及两人之间的历次接触细节,皆是清清楚楚、无一遗漏!

    看到这些内容之后,李泽荷就知道,自己已是辨无可辩了!

    与此同时,李泽荷也是愈发确定,赵俊臣一定在自己身边收买了内应,而且这个内应必然是自己的心腹亲信,否则绝无可能知晓这般多的秘密内幕!

    但这个内应究竟是谁?又是否只存在一名内应?赵俊臣是如何收买内应的?自己为何一直都没有察觉迹象?赵俊臣又为何会刻意收买内应监视自己?

    对于这些问题,李泽荷越是深思,就越是惊恐。

    ……

    ……

    ……

    ……

    “李参将,你现在还有什么想要解释的?”

    赵俊臣的语气平静、不疾不徐,似乎也没有任何训斥与不悦之意。

    李泽荷闻言之后,却愈发是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李泽荷近期以来的种种做法,假戏真做的投靠于吴应熊,也就是所谓的双面间谍,一边帮着辽东镇对付山海关吴家,一边又为吴应熊频频泄露辽东镇的机密与动态,这种左右逢源、骑墙两顾的做法看似是占尽了好处,无论谁胜谁负皆是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但实际上风险极大,最是不能见光。

    一旦遭到曝光,处境就会迅速恶化,必然是人憎狗厌、四面楚歌,一定会引发各方势力的敌视、排挤、与猜疑,然后就是孤立无援、寸步难行、穷途末路!

    从古自今,被曝光的双面间谍,绝大多数皆是下场凄惨,善终者寥寥无几。

    就以李泽荷的情况为例,一旦是赵俊臣公开了他的骑墙行径,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们就一定会惊怒于他的背叛,不折手段的排挤与打压于他,让他在辽东镇内再无立足之地,而山海关吴家或许会出于千金马骨的考量,表面上接纳于他,但也绝对不会信任与重用,只会想办法榨干他的所有剩余价值——这还是最好的情况。

    至于最坏的情况,李泽荷更是不敢去想。

    而赵俊臣此刻的平静语气,也进一步加深了李泽荷的恐慌情绪。

    官场之上,遇事之际,上司的怒声训骂其实并不可怕,这代表着上司依然对你抱有期望,也尚未决定如何处置于你,等到上司怒火稍歇之后,你还有解释与补救的机会,总之事情尚有转圜余地。

    但像是赵俊臣现在这样毫无情绪波动的平静询问,才是真正可怕的情况,这意味着上司的心中已经有了决定,看似是给了你解释机会,但实际上只是走流程罢了,接下来无论你如何解释与补救,都难以影响上司的最终决定。

    一时间,李泽荷也顾不上思索自己身边内应的具体情况,更不敢继续狡辩反驳,只是抱着侥幸心态,向赵俊臣哀声求饶道:“赵阁臣,望您明鉴,卑职的种种做法确实是有背叛辽东镇的嫌疑,卑职为了自身利益也确实是向吴应熊泄露了许多机密,但卑职至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赵阁臣啊!

    卑职刚才说自己一切事情皆是以赵阁臣马首是瞻,无论阁臣您的最终决定为何,卑职皆是会全力配合,这般表态绝对是发自肺腑、毫无虚假!所以,还望阁臣您看在卑职忠心耿耿的份上……”

    说到后面,李泽荷已是声音颤抖、下跪俯首。

    赵俊臣闻言之后,则是面现疑惑,道:“背叛?忠心?这两者的前提乃是投效与信任,但李参将从来都没有真正投效过本阁,而本阁也从来都没有真正信任过你,所以你的忠心与背叛,又要从何谈起?

    哦,对了,本阁曾经为辽东镇制定了一系列计划,想要协助辽东镇抵抗山海关吴家的吞并,而你则是把本阁的这些计划尽数告知于吴应熊,让吴应熊提前发现了本阁的立场态度……这种做法,硬要说起来,倒也算是背叛!

    但本阁并没有生气,因为本阁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辽东镇的团结一心,也从来不认为辽东镇会认真执行本阁的各项提议,更是至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辽东镇的合作诚意!以辽东镇的目前状态,发生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本阁意外!”

    说到这里,赵俊臣的语气依然平静,但眼神则逐渐锋锐了起来:“尤其是你,李泽荷李参将!本阁曾经不止一次说过,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有许多好处,但也有一项坏处,那就是聪明人总是有自己的想法,所以聪明人的忠诚只能短期租赁,却无法长久购买……”

    李泽荷依然是俯首垂头,但他似乎也感受到了赵俊臣的锋锐目光,冷汗迅速浸湿了内衬,再次急声解释道:“不!不是这样!赵阁臣您虽然从来都没有正面接纳过卑职的投效,但自从卑职在辽饷改革的奏疏上面签下姓名之后,就早已是自视为阁臣您的犬马了!

    卑职很清楚,一旦是辽饷改革得以落实,您控制着钱粮分配,迟早都会变成辽东镇的新主人,所以卑职就算再是如何短视,也知道大势不可违的道理,而卑职的那些小动作,虽然是想要趁机为自己谋些好处,但从来都不敢损害赵阁臣的大计!卑职一直是小心翼翼,让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总是保持势均力敌,就是想要协助阁臣您最大程度的掌控辽东局势……”

    赵俊臣听到这里,终于是摇头失笑,道:“哦?你还有这般好心?姑且算你所言为真,但你的这般说法也证实了本阁刚才的结论,那就是李参将你的忠诚只能短期租赁,却无法长久购买拥有……

    你认为本阁迟早都会成为辽东镇的新主人,所以就把自己定位为本阁的犬马,但若是有一天辽东镇又换了新主人,你是不是就会见风使舵,就像是现在抛弃何宇一般抛弃本阁?这样一来,你又要让本阁今后如何信任于你?”

    “这……这……”

    李泽荷表情阴晴不定,讷讷无言。

    但赵俊臣并没有进一步逼迫李泽荷。

    毕竟,赵俊臣现在还身在辽东境内,而且此时此刻的清河堡内,还有数千边军随时听候李泽荷的军令,若是把李泽荷逼得太狠,谁知道李泽荷接下来会不会狗急跳墙?

    赵俊臣只想要敲打李泽荷,顺便是彻底控制李泽荷,并不想要逼反李泽荷。

    所以,看到李泽荷无话可说之后,赵俊臣则是话锋一转,语气也愈发温和,缓缓道:“李参将不必更多解释,因为你似乎并没有理解本阁的真正想法!本阁并不介意聪明人拥有自己的想法,更不介意聪明人为自己谋取好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本阁只是不喜欢自作聪明罢了……

    至于李参将你,本阁也至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指责之意,只是在客观描述一个事实罢了!本阁说你的忠心只能租赁、不能购买,也不是你的缺点,而是你的特点!一个可以利用的特点!

    对于本阁而言,长久购买的忠心固然是忠心,短期租赁的忠心也同样是忠心,并无任何实质区别,若是本阁只需要前者,那本阁就不能再与任何聪明人合作了,但实际上本阁经常与聪明人合作,也熟悉与聪明人的合作方式!”

    说到这里,赵俊臣见李泽荷的情绪已经逐渐稳定,就抬手道:“李参将,起身说话。”

    与此同时,在赵俊臣的示意之下,姜泉迈步向前,强行扶起了李泽荷。

    赵俊臣则是不紧不慢的继续说道:“但这世间之事,总是无规矩不成方圆!虽然本阁并不歧视短期租赁的忠心,但就算是民间的商贾百姓,租赁之际也会签订合同、抵押钱物,以防租赁双方随时毁约……所以,本阁与李参将之间,是否也应该相互抵押一些东西,让你我二人彼此有所顾忌,也明确双方的义务与责任,未来相处之际才能安心,对不对?”

    绕了一个大圈子,赵俊臣总算是图穷匕见,实际上就是想让李泽荷交给自己一份投名状。

    赵俊臣现在掌握着李泽荷向吴应熊出卖辽东镇的把柄,但这个把柄的有效期很短,等到赵俊臣彻底平息了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之间的权力斗争之后,这个把柄就会迅速失效,等到事情彻底翻篇之后,李泽荷完全可以直接否认,到时候赵俊臣远在京城中枢,也不能与李泽荷当面对质。

    所以,赵俊臣就是想要趁着这个机会,逼着李泽荷交给自己一个威慑力更强、有效期更久的投名状。

    得到了这个投名状之后,就算是有一天赵俊臣已经失去了财政大权,无法控制辽东镇的资源分配,李泽荷也依然不敢随意背叛赵俊臣。

    李泽荷显然是明白赵俊臣的意思,但他一时间也想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投名状才会让赵俊臣完全信任自己。

    思来想去之后,李泽荷再次垂首道:“赵阁臣您直说就是,无论您想要怎样的抵押物,只要卑职力所能及,就一定全力办到!”

    赵俊臣再次笑了,道:“其实就是一件小事罢了,对你也有好处!”

    听到“小事”二字,李泽荷不由是身体一颤。

    他知道,自己未来恐怕是再也无法摆脱赵俊臣的控制了!

    接下来,赵俊臣与李泽荷究竟谈了些什么,无人知晓具体内容,就连姜泉也让赵俊臣刻意支退了。

    但等到这场谈话结束之后,李泽荷告辞离开之际,面色表情则是前所未有的苍白惶恐。

    而赵俊臣见过了李泽荷之后,依然没有闲着,很快又召来了辽东团练总兵令狐光相见。

    等到令狐光受召现身之后,赵俊臣也是开门见山,直接说道:“令狐总兵,你想要投效于本阁的事情……本阁答应了!”

    ……

    ……

    ……

    ……

    闻言之后,令狐光顿时是大喜过往,认为自己终于试探出了赵俊臣的狼子野心,至少是觊觎兵权的不臣之心。

    立下这般大功,令狐光认为自己也许很快就可以重返勋贵阶层,接下来就是深受圣卷、平步青云!

    所以,令狐光不由是情绪激动,当场叩谢了赵俊臣的接纳,然后就是鬼话连篇,表示自己一定会惟命是从、忠心耿耿等等。

    而赵俊臣也是面不改色的信口开河,表示自己将会全力襄助令狐光渡过后续“难关”,今后也会暗中扶持令狐光飞黄腾达云云。

    就这样,两人皆是信口雌黄、谎话不绝,可谓是交洽无嫌、相得甚欢。

    大概一刻钟时间之后,令狐光终于是告辞离开了,离开之际脚步匆匆,显然是急着去见那位来自于内廷衙门的神秘使者,向他通报最新消息。

    而赵俊臣看着令狐光的离去背影,则是笑意迅速收敛,目光逐渐冰冷,就好似正在看一个死人。

    事实上,在赵俊臣的眼里,令狐光现在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不仅令狐光本人即将要死无葬身之地,他的家族也很快就会受到株连。

    明明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主动参与了庙堂高层的权力争斗,还自以为得计,把赵俊臣这样的阴谋家视作是踏脚石……说是自寻死路也不为过,令狐光的命运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

    既然是一个死人,就不值得继续关注,所以赵俊臣很快就收回了目光,然后就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表情严肃的打开了自己手边的一个密匣。

    匣子之中,叠放着五份奏疏。

    这五份奏疏皆是又厚又重,显然是内容极多。

    随后,赵俊臣就把这五份奏疏逐一摆在自己面前,又把它们陆续打开、仔细翻阅。

    这几份奏疏,很大程度上将会决定赵俊臣的未来命运走向。

    最近这几天以来,赵俊臣抽空就会复查这几份奏疏的具体内容,就连遣词用字也是反复推敲。

    *

    其中,第一份奏疏最为厚重,内容文字也最为详实,赵俊臣准备把它私下交给德庆皇帝。

    这份奏疏之中,赵俊臣详细交代了自己北上巡视辽东期间的具体经历。

    驻留于胡家庄称病不出,召来各方势力汇聚一堂,营造复杂局势与辽东镇斗智斗勇;

    何宇遭遇绑架、遇害身亡的详细过程,以及这件事情所引发的种种后续影响;

    趁机串联与分化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还有各方势力的不同立场与诉求;

    暗中协助辽东镇抵抗山海关吴家的吞并,借机迫使辽东镇众将同意了辽饷改革之事;

    故意酿造一场边患,引诱建州女真兴兵来犯,以阻断山海关吴家与辽东镇之间的冲突进一步激化;

    在锦州大营平息了锦州守备彭纪的叛乱,又趁机搬空了锦州大营的全部军库存金;

    以及……最后与建州女真达成各项协议、蓄意窃取了前线将士的军功战果等等。

    简而言之,在这份奏疏之中,赵俊臣几乎是向德庆皇帝坦白交代了所有事情。

    但只是“几乎”而已,赵俊臣依然是隐瞒了两件事情。

    其一,是辽东镇总兵何宇遭受绑架、遇害身亡的幕后真相,赵俊臣描述这件事情的时候自然是避重就轻、半真半假,完全撇清了自己的关系与嫌疑;

    其二,是赵俊臣暗中埋在辽东各军之中的那几枚种子,譬如邬霁云、高得捷、韩大任等等,或许还可以包括西门盛与李泽荷。

    这两件事情,前者会召来大量争议,后者关系着赵俊臣的秘密计划,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公之于众。

    就这样,花了足足一刻钟时间,赵俊臣终于是把这份奏疏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依然没有发现任何纰漏之后,就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在这份奏疏之中,我几乎是坦白交代了所有事情……这些事情也许是手段卑劣了一些,我本人也是收益不菲,但整体而言皆是出自公心、全是为了维护朝廷中枢的利益,自然是不需要遮遮掩掩,就算会引发一些非议,也不会影响大局……”

    喃喃自语之间,赵俊臣已经合上了这份奏疏,又打开了第二份奏疏继续检查。

    *

    第二份奏疏相对轻薄一些,内容乃是辽东镇众将集体奏请朝廷中枢推行辽饷改革的事情,也是由赵俊臣亲笔所写,具体章程也是由赵俊臣亲自构建,但辽东镇众将皆是在这份奏疏上面签署了姓名、表明了支持之意。

    这份奏疏已经留在赵俊臣手里好多天时间了,但赵俊臣一直都没有把它送往朝廷中枢。

    因为赵俊臣还是想要等到自己亲自返回朝廷中枢之后,再把这份奏疏当众呈交德庆皇帝。

    毕竟,辽饷之事乃是明朝的百年顽疾,朝廷一直都想要改变辽饷现状,但总是徒劳无功、白费力气。

    这般情况下,无论是谁促成了辽饷改革,都一定会功勋卓着、留名青史。

    所以,赵俊臣必须要亲手把这份奏疏当众呈交,然后就可以大出风头,把这份功劳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反之,若是赵俊臣在返回朝廷中枢之前,就率先把这份奏疏送往朝廷中枢,以德庆皇帝过河拆桥的性格,必然会趁机作祟,设法澹化赵俊臣的功劳与作用,把辽饷改革之事全部归功于自己的丰功伟绩、英明神武,而赵俊臣的事后收益也会大打折扣。

    这份奏疏早就已经写成,也早就被赵俊臣反复检查了多次,所以赵俊臣这次只用了一盏茶时间就已经再次检查完毕。

    奏疏之中的具体内容依然是挑不出任何纰漏,但赵俊臣的表情则是愈发严肃,再次喃喃自语道:“辽饷从前之所以是顽疾难除,并不仅仅是因为辽东镇拥兵自重的缘故,也是因为朝中各方势力皆是利用辽饷为己牟利……”

    “而辽饷改革之事,自然是损害了庙堂各方势力的利益,我立下大功、出尽风头之余,同时也会引发众怒……户部、工部、兵部、以及周尚景所掌控的驿运系统,皆是会暗怒于我的多事!”

    “因为利益冲突所造成的矛盾,往往是最难化解,户部与工部这两个衙门,已经算是我的禁脔,但若是我随意损害这两个衙门官员的利益,也一定会动摇他们的忠心,所以还需要想办法安抚他们才行……”

    “就更别说是‘帝党’所控制的兵部、以及‘周党’所掌控的驿运系统了,我仅仅是为了朝廷大局,就侵犯了他们曾经旱涝保收的庞大利益,他们一定会心中不甘,也必然会与我百般为难!”

    “兵部也就罢了,只要德庆皇帝不发话,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也影响不了我的未来计划……”

    “但‘周党’的敌视却是不可小觑,‘周党’的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倒也罢了,主要是周尚景的政治手腕实在是过于高明,与他为敌随时都会栽跟头,一定会影响我的后续计划……”

    “唉!周尚景!朝野局势之稳定,显然还离不开他的坐镇与调控,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这个老家伙实在是太碍事了!”

    “周首辅啊周首辅!我究竟应该如何与你相处?又是否应该……干涉你的生死与命运?”

    话到此处,赵俊臣不由是眉头微皱。

    对于周尚景此人,赵俊臣的心中观感极为复杂,既有敬佩,也是忌惮,同时还夹杂着许多不满。

    周尚景的眼界与格局皆是不俗,完全称得上是老成谋国,赵俊臣从前与周尚景接触之际,发现周尚景其实也想要扭转辽饷之顽疾现状,但他终究是“周党”官绅集团的代言人,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必须顾及“周党”官员们的利益诉求。

    当赵俊臣落实了辽饷改革之事后,周尚景一定会暗暗赞许赵俊臣的卓越贡献,认为赵俊臣做了一件好事,但也一定会受迫于“周党”的集体意志,出手打击报复赵俊臣。

    对于周尚景而言,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前者谋国、后者谋私。

    若是从前,赵俊臣一定会主动割让自身利益交给周尚景,全力缓和双方关系。

    但现在大概是翅膀硬了、心气高了,赵俊臣不仅是愈发无法忍耐德庆皇帝的威胁,对于周尚景的存在也渐渐觉得碍眼了。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周党”的权势范围实在太大了,利益关系更是盘根错节,所以赵俊臣发现自己无论是想做任何事情,皆是绕不开“周党”的影响,也一定会触犯到“周党”的利益。

    最开始,赵俊臣想要推行商税改革,结果发现“周党”掌握着漕运衙门,那时候赵俊臣无力与“周党”抗衡,而且商税改革计划的核心要素就是花花轿子人人抬,所以就主动向“周党”割让了大量好处,虽然还是引发了许多敌视,酿成了一系列冲突,但总体而言还算是合作大于矛盾。

    然后,赵俊臣想要协助太子朱和堉削整藩宗势力,却发现“周党”势力与明朝各地的藩王宗亲们也是关系匪浅,简直就是穿着同一条裤子,藩王宗亲们的各项罪行若是追根朔源的话,皆是会与“周党”扯上关系,所以赵俊臣协助太子朱和堉削整藩宗之际,就必须是小心翼翼,刻意避开了许多关键环节,效果也是事倍功半。

    再然后,赵俊臣想要推行农务改革,但因为“周党”本质上就是一个官绅势力集团,所以赵俊臣的农务改革计划无疑是触犯了他们的核心利益,所以双方矛盾也就彻底激化,相互间的冲突与攻讦也是愈演愈烈,至今未能修补关系,像是兴州境内近期所发生的那场民乱,赵俊臣也怀疑是“周党”官员暗中作祟。

    而现在,赵俊臣想要改革辽饷现状,然后就毫无意外的再次发现,自己依然会触犯“周党”的利益,也依然会引发“周党”的敌视,除非是赵俊臣愿意割肉让出更多利益,否则双方冲突必然会再次激化。

    类似事情的屡屡发生,自然是让赵俊臣愈发不耐。

    如果说德庆皇帝带给赵俊臣的感觉是压制与惊惶,那么周尚景带给赵俊臣的感觉就是束缚与不安,同样是让赵俊臣非常难受。

    毕竟,无论德庆皇帝,还是周尚景,实际上皆是既得利益集团的代言人,区别只在于皇权与臣权罢了,只要赵俊臣还想要改变既定局面,就一定无法避免与他们之间的冲突矛盾。

    就这样,思绪不断变幻之间,赵俊臣盯着面前这份奏疏,表情也是阴晴不定。

    因为七皇子朱和坚已经使用金刚石粉末对周尚景投毒了,所以周尚景未来的命运与生死,很大程度上就在赵俊臣的一念之间,若是赵俊臣愿意出手搭救,那周尚景还可以多活几年,若是赵俊臣坐视不理,那周尚景就必然是见不到明年春天。

    最开始的时候,赵俊臣其实是倾向于出手搭救周尚景的,但现在随着赵俊臣心中紧迫感愈发强烈,耐心也是越来越少,却又逐渐倾向于坐视不理了。

    毕竟,一旦是让周尚景死于非命,“周党”就算是权势再大、根基再深,威胁也会减少大半。

    最终,赵俊臣依然是无法下定决心,只是缓缓合上了第二份奏疏,轻声总结道:“罢了,还是先返回京城中枢之后再考虑这件事情吧……周尚景目前应该还在南直隶境内,表面上是为了协助七皇子朱和坚从南京六部收权,但实际上则是想要给朱和坚下绊子,也不知那边的具体情况如何,也许局势变化之下,会有更多选择余地……”

    *

    轻声自语之间,赵俊臣轻轻摇头,又随手打开了第三份奏疏。

    这一次,赵俊臣只是随意扫了一眼,并不似刚才一般慎重仔细,很快就再次合上了这份奏疏,随手把它摆在一旁。

    这份奏疏按理说也是关系重大,内容是赵俊臣推举徐郃成为新一任辽东镇总兵,表示徐郃对朝廷忠心耿耿,全力支持自己的辽饷改革计划,若是没有徐郃就无法落实辽饷改革之事,所以徐郃理应是下一任辽东镇总兵的最佳人选云云。

    但实际上,当赵俊臣把这份奏疏呈交给德庆皇帝之后,徐郃就注定是与辽东镇总兵之位无缘了。

    不过,徐郃并无这般见识,这份奏疏还是他前段时间主动恳求赵俊臣写的,赵俊臣当时心中讥笑徐郃的无知,表面上也是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徐郃的恳求。

    现在赵俊臣占了辽东镇太多好处,这份奏疏至少是可以缓和赵俊臣与徐郃之间的关系,徐郃毕竟是辽东镇的代任总兵,赵俊臣只要暂时稳住他,再加上李泽荷的暗中投效,那么至少在西门盛正式接任总兵之前,辽东镇并不会出现太大变数。

    接下来,赵俊臣又打开了第四份奏疏。

    翻阅这份奏疏之际,赵俊臣的表情间再次闪过了讥讽之色,但下一刻就已是摇头轻叹。

    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是赵俊臣弹劾令狐光倒卖军械、贿赂兵部官员、罪行即将曝光之际也依然是死不悔改,还想要文武勾结、投效朝廷大员寻求庇护。

    这里所讲的朝廷大员,自然是指赵俊臣自己。

    简而言之,在这份奏疏之中,赵俊臣依然是态度坦诚、毫无保留,把令狐光想要投效自己的事情经过如实禀报于德庆皇帝。

    当然,按照赵俊臣的说法,他之所以是迟迟没有拒绝令狐光,最终还答应了令狐光的投效,乃是因为赵俊臣想要尽大程度的稳定辽东局势,不希望令狐光绝望之下狗急跳墙引发更多变数……总而言之,赵俊臣表示自己至始至终都没有觊觎兵权之心。

    待赵俊臣把这份奏疏呈交于德庆皇帝之后,不仅是趁机证明了自己的忠诚,进一步化解德庆皇帝的猜忌,对于德庆皇帝而言也是反将一军。

    毕竟,赵俊臣坦白交代了这件事情之后,德庆皇帝为了掩盖自己的暗中试探,就一定会直接抛弃令狐光、彻底坐实令狐光的诸般罪行,所以令狐光一定会惨死,别说是重返勋贵阶层了,整个家族也会受到牵连、彻底破败。

    与此同时,因为令狐光表示自己曾经犯下了贿赂兵部官员的罪行,所以德庆皇帝还需要出手整顿兵部,兵部这个“帝党”核心衙门接下来一定是鸡飞狗跳,说不定还能让赵俊臣寻到可趁之机。

    不过,赵俊臣把这份奏疏呈交于德庆皇帝之后,自己也一定会承受许多不利影响。

    这份奏疏乃是一份密疏,只会呈交于德庆皇帝一个人审阅,但以德庆皇帝的帝王心术手段,事后必然会把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泄露出去,表面上是赞许赵俊臣大公无私、忠心耿耿、谨守臣子本份,立场坚定的拒绝了边军高层武官的投靠……

    但实际上,这件事情一旦泄露出去之后,赵俊臣将来想要渗透兵权、结交各军武官之际,就一定会阻碍重重、事倍功半。

    因为令狐光的前车之鉴,到时候已经广为人知,所以各军武官自然是不愿意信任赵俊臣的结交与亲近。

    这是赵俊臣目前阶段必须要承受的代价。

    “幸好我渗透各军的计划已经大致准备完毕,重要棋子也皆已经布置妥当,还在底层路线上投入了大量资源……否则今后就再也别想插手兵权了……”

    说话间,赵俊臣又翻开最后一份奏疏继续查看。

    与前四份奏疏不同,这份奏疏才刚刚写成不久,而且是由李泽荷亲自执笔所写,内容是建议明朝进行一系列重大军事改革。

    不同与赵俊臣的辽饷改革,这份奏疏所提议的改革范围极为广阔,不仅是针对辽东镇,也不仅是针对后勤粮饷,而是包括了明朝各地的全部军队,以及与军事相关的所有环节。

    不论是后勤补给、又或是军队编制、再或是作战模式、乃至于指挥体系等等,所有环节皆有涉及,也皆是要进行彻底改革。

    在这份奏疏之中,李泽荷先是从自身所观察的辽东镇种种弊病出发,可谓是洞幽察微、因小见大,一针见血的指出了明朝军队体系的种种弊端,还提出了一系列的改革建议,全篇内容皆是远见卓识、真知灼见,堪称是一篇足以流传百年的雄文。

    但也可以想见,这份奏疏一旦曝光之后,就一定会引发轩然大波,李泽荷也一定会受到明朝军队全体武官的仇视,不仅是再也无法立足于军中,也许就连性命也会不保。

    尤其是李泽荷的所有论点皆是引申于辽东镇的种种弊病,所以就相当于正面弹劾了辽东镇的所有武官,更是会让他彻底自绝于辽东镇,成为辽东镇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

    审阅这份奏疏的时候,赵俊臣的表情倒是轻松了许多,但眼中的讥讽之意则是更为浓郁。

    “这是李泽荷交给我的投名状,自然是要留在手里,不能呈交上去……但如果我将来侥幸赢了德庆皇帝,彻底掌控了自身命运与朝廷大局,倒是可以把这份奏疏抛出去试试反应,当然还是要以李泽荷的名义,毕竟我自己是不愿意得罪全军武官的……”

    “这份奏疏的具体内容,乃是我自己的心血所系,改革方法借鉴了后世各国的军队模式,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人们的见识,一旦是得以实现,李泽荷就一定受到全体武官的仇视与打压,但也会受到后世之人的传颂与膜拜,说不定还会被称为明朝最伟大的军事家……所以他即使是牺牲了仕途与性命,我也不算亏待了他……”

    “李泽荷看似聪明,但实际上全是小聪明,不知轻重缓急,也不知进退取舍,更没有远期规划,像是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盲目逐利,看似是占尽了短期好处,但长远处境则是越来越差……如今只是为了隐瞒自己双面间谍的事情,就拱手向我送出了更大的把柄……”

    “先是色厉内荏、绣花枕头一般的关武元,成为了朝野公认的当代名将,一时间风头无两,而李泽荷这个短视浅薄之辈,未来也很可能会留名青史、被传颂为远见卓识的军事大家……”

    “历史洪流之下,所有人皆是身不由己,有些人心高命薄、天妒英才,有些人恰巧站在风口、懵懵懂懂的一飞冲天,但命运馈赠的礼物却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嘿,还真是讽刺,也真是有趣……”

    *

    当赵俊臣再次检查了这五份奏疏之后,眼看着天色已晚,就仔细收好了所有奏疏,把密匣随身携带,然后就前往清河堡镇守府的卧室休息了。

    一夜无话,时间很快就已是第二天清晨。

    在赵俊臣起床之后洗漱更衣之际,各军将士皆已经集合完毕,而赵俊臣也没有耽搁时间,现身之后只是扬鞭指向北方,然后就率领各军将士浩浩荡荡的奔向了抚顺方向。

    ……

    ……

    ……

    ……

    因为战事期间粮草消耗数量巨大,所以停战协议达成之后,建州女真可谓是毫无迟疑,立刻就开始着手安排退兵事宜,清河堡附近的建州女真军队更是在一夜之间就撤的干干净净。

    这样一来,赵俊臣离开清河堡之际,自然是不必过于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再加上赵俊臣急切想要结束辽东行程、尽快返回京城中枢,所以他离开清河堡之际,也就不再强行要求高得捷麾下的炮军将士相伴随行,甚至还把所有辎重部队皆是甩在了身后,只是带着一众骑兵部队率先奔往了抚顺方向。

    短程行军之际,不再有炮军与辎重的拖累,赵俊臣的行程速度自然是加快了许多。

    仅是耗时不到两天,赵俊臣就已经赶至抚顺境内。

    这个时候,抚顺境内的建州女真军队也已经出现了退兵迹象,吴应熊与辽东众将所面临的战场压力也是骤减,所以当他们收到消息之后,也是集体现身率军相迎。

    只不过,当双方碰面之际,氛围却是不算是特别愉快。

    *

    这个时代,抚顺、本溪两城依然是属于明朝的势力范围,但两城以东的大部分地区皆已是被建州女真所占。

    所以,当战事开启之后,抚顺关辖下防区毫无战略缓冲空间,各乡各庄受到建州女真频频劫掠,可谓是一片狼藉,人间惨剧处处可见。

    其中,位于抚顺南部的救兵镇尤其是损失惨重,让建州女真破镇而入,镇内百姓死伤惨重,钱粮财物更是被劫掠一空。

    因为建州女真还需要集中兵力攻打抚顺关,所以并没有占领救兵镇,劫掠杀淫之后就直接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地尸骸、以及幸存百姓们的绝望哭喊。

    而吴应熊率军迎接赵俊臣之际,就选定了救兵镇作为迎接地点。

    当吴应熊率领各军将领赶到救兵镇之后,看着眼前让人不忍直视的诸般惨状之后,却不由是满意点头。

    徐郃并不清楚吴应熊的想法,看到救兵镇的狼藉景象之后,当即是提议道:“吴总兵,咱们专程赶到救兵镇迎接赵阁臣,现在赵阁臣尚未抵达,咱们是否应该先行把这里收拾一下?这处镇子遍目皆是血迹残骸,百姓们或是哭喊不停,或是麻木冷澹,若是让赵阁臣看到这般景象……恐怕会让他心中不快。”

    吴应熊冷冷一笑,道:“为何要收拾?只是为了让赵阁臣心情愉快、眼前干净?徐代总兵你以为,本督为何要特意选在救兵镇迎接赵阁臣?就是因为这处镇子让建洲女真攻破了,百姓们皆是损失惨重、悲惨至极!

    徐代总兵你是一个聪明人,现在也应该想明白了,这场战事很大程度上就是赵阁臣他为了一己私利,暗中推波助澜、蓄意挑起来的!救兵镇的种种惨状,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他而起,所以本督就是想让赵阁臣亲眼看一看,他亲手酿成的这场灾祸!”

    说到这里,吴应熊的表情愈发阴郁,语气也愈发冷肃:“近段时间以来,咱们这位赵阁臣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算计各方占尽好处,如今更是一言斥退万军,独力促成了停战之事,而咱们这些前线将士的浴血奋战,也皆是为他作了嫁衣,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窃取全功却又无可奈何……

    但既然赵阁臣他选择独吃自疴,那咱们又何必顾忌他的心情?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赵阁臣难道就这般金贵,独占大功之余,却连脚下枯骨也见不得?”

    听到吴应熊的这般评述,周围的众位将领皆是感同身受、连连点头。

    不仅是吴世霖、吴应麟这些山海关吴家之人表态支持,甚至就连甘成、李世杰等等这些辽东镇高层武官也皆是认同了吴应熊的说法。

    此时此刻,山海关吴家对赵俊臣可谓是满腹怨愤。

    毕竟,这场战事若是可以再持续一段时间,吴应熊的军中威望就会越来越高,强行吞并辽东镇的胜算也会越来越大,山海关吴家酝酿多年的心中野望也即将就要实现。

    但赵俊臣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擅自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这般做法不仅是直接打断了吴应熊进一步提升军中威望的趋势,也彻底浇灭了山海关吴家的野心。

    与此同时,辽东镇众将也是极为不满赵俊臣的擅自行动,虽然赵俊臣的这种做法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帮助辽东镇抵抗山海关吴家的吞并,但辽东镇众将这个时候却皆是选择性的忽略了这一点。

    辽东镇众将大多是自私自利的小人,而小人的最大特点就是既要且要、忘恩记仇。

    更何况,自己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原本还盼着受到朝廷嘉奖,转头却发现自己的浴血拼命全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这种事情任谁也接受不了。

    再加上吴应熊的屡屡挑拨,总是讲“咱们前线将士”如何如何,所以辽东镇众将也就纷纷认为,赵俊臣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窃取自己的前线战功,就算是想要协助辽东镇抵抗山海关吴家,难道就不能换一种皆大欢喜、利益均沾的方式吗?

    辽东镇众将并不敢直接向赵俊臣表达不满情绪,但他们看到吴应熊主动挑头、故意给赵俊臣难堪之后,却也是乐见其成、顺水推舟。

    见到辽东镇众将的这般表现,徐郃无奈摇头,但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徐郃这个人并不算精明,但性格稍稍厚道一些,所以才会屡屡受人利用,他倒是还记得赵俊臣对于辽东镇的帮助,但他终究只是一个代任总兵罢了,近段时间以来与吴应熊竞夺全军威望屡屡落于下风,让他的领导地位愈发不稳,所以也不敢违背众意。

    就这样,在吴应熊的离间与拉拢之下,众位将领现在可谓是群威群胆、同仇敌忾。

    而吴应熊看到徐郃不再提出异议之后,却还是犹不满足,再次扬声传令道:“传本督军令,从救兵镇内挑选一些苦大仇深、哭嚎声最大的幸存百姓,待赵阁臣现身之后,咱们就把这些百姓送到赵阁臣面前,本督倒是要看一看,咱们这位赵阁臣一向是自诩秉公谋国,总是宣扬自己体恤百姓,到时候会是怎样的反应!”

    听到这个军令之后,在场众将皆是面现笑意,似乎已经看到了赵俊臣在一众哭嚎诉苦的百姓面前手足无措、面色铁青的难堪模样。

    而吴应熊见到众位将领的这般反应之后,目光深处则是闪过了一丝无奈。

    *

    吴应熊很清楚,辽东局势发展到这一步,绝大多数事情皆已是盖棺定论了,山海关吴家想要吞并辽东镇的机会已经极为渺茫,与建州女真的战争也难以持续下去,只剩下一些细节问题需要商议解决,也就是各方势力的战后利益分配之事。

    想要挑拨前线将士暂时仇视赵俊臣并不难,毕竟前线将士皆是重视自己拼命换来的战功,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赵俊臣的窃功行径,但想要扭转赵俊臣所塑造的既定局势却是绝无可能,想要在战后利益分配之际多分一杯羹,也不是一件易事。

    吴应熊是一个很实际的人,当他发现自己无法顺利吞并辽东镇之后,就当即是退而求其次,现在只想要为山海关吴家争取更多利益。

    譬如是让赵俊臣在战后的请功奏疏之中,重点多提几句山海关吴家的功劳,让山海关吴家收获更多的朝廷赏赐;

    又譬如是与赵俊臣达成默契,等到辽饷改革之事落实之后,让山海关吴家可以稳定获取更多数量的粮饷配额;

    再譬如是赵俊臣联合建州女真出兵远渡日本取粮的计划,山海关吴家也希望发挥更大作用、分取更多好处;

    总而言之,在吴应熊的眼里,山海关吴家还有许多利益可以争取。

    已经付出了这般多的心血与代价,吴应熊是绝对不愿意无功而返的。

    而吴应熊现在的这般做法,看似是态度强势、故意给赵俊臣难堪,但实际上则是一种以进为退的策略,无论是刻意挑起前线将士们的同仇敌忾,还是故意安排受害百姓现身说法,从道义上谴责赵俊臣,皆是一种讨价还价的手段罢了。

    只要赵俊臣接下来愿意分给吴家更多好处,吴应熊就会迅速改变立场,全力帮助赵俊臣平息军队与民间的各种麻烦;

    反之,若是赵俊臣不愿意分给吴家更多好处,那吴应熊就会设法激化与扩大这些麻烦,引爆各种矛盾,让赵俊臣无法顺利脱身!

    吴应熊也知道兴州境内最近正在闹民变的事情,更知道这场民变的源头乃是赵俊臣正在全力推行的农务改革,所以赵俊臣现在必然是急着想要返回京城中枢坐镇稳定局势,而吴应熊所制造的这些麻烦,就算是无法损及赵俊臣的核心利益,也一定能把赵俊臣拖延在辽东境内迟迟无法离开,进而是让赵俊臣顾此失彼、因小失大!

    *

    而就在吴应熊这般暗思之际,麾下将士们已经从救兵镇内挑选了十余名幸存百姓。

    根据吴应熊的要求,这些幸存百姓皆是苦大仇深、哭闹不断。

    而这些幸存百姓见到吴应熊之后,哭嚎之声也就更为响亮了,纷纷是大声呼喊、希望吴应熊为他们做主。

    “老朽的老伴与三个儿女全部惨死了,老朽现在孤苦无依,自己也不想活了……”

    “总督大人,草民家中的钱粮积蓄,皆是被鞑子给劫走了,您可一定要为草民主持公道啊!”

    “小人命苦,被鞑子砍断了手掌,再也无法操持农务,接下来必然是死路一条!小人不怕死,只希望各位将军在战场上多杀一些鞑子、为小人报仇雪恨……”

    或是哭喊,或是泄怨,或是诉苦,场面混乱不堪。

    但吴应熊却完全不觉得心烦意乱,反而是摆出一副亲民姿态,亲自下马出面安抚这些百姓,顺便是为这些百姓“指点迷津”,表示很快就会有一位大人物抵达救兵镇,提醒他们现在稍稍留点力气,待那位大人物现身之后再哭嚎与诉苦也不迟。

    与此同时,吴应熊又隐晦暗示,表示各军将士原本还想要继续留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为百姓们报仇雪恨,但因为这位大人物擅自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所以就只能无奈收兵云云。

    就这样,吴应熊很快就转移了这些幸存百姓的注意力,让他们寻到了宣泄情绪的新目标。

    而就在吴应熊亲自向百姓们面授机宜的时候,一匹快马匆匆赶到,大声禀报道:“启禀总督大人,赵阁臣已经率军抵达救兵镇以南五里之外!”

    听到禀报之后,吴应熊再次面现冷笑,当即是不再理会那些幸存百姓,翻身上马之后扬声道:“全军听令,随同本督前去‘迎接’赵阁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