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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大明txt下载

    ……

    ……

    救兵镇外,赵俊臣再次远远见到吴应熊、徐郃等武将之后,当即是勒马停在原地。

    他的官场地位更高,理应是由吴应熊等人的主动拜见与问候。

    但赵俊臣万万没有想到,还不等众位武将主动拜见自己,吴应熊等人身后就冒出来十余位哭喊不停、模样悲戚的百姓。

    这些百姓抢先奔到赵俊臣的身前,纷纷跪倒在赵俊臣的面前,然后就声嘶力竭的哀嚎了起来。

    “老朽的儿女全都死了,老伴也死了,全被鞑子杀了,老朽也不活了……”

    “这位阁臣大人,救兵镇被鞑子劫掠一空,百姓们死伤惨重,您可一定要为我们报仇雪恨啊!”

    “青天大老爷,我们救兵镇的百姓失去了积蓄,已经没有活路了,您可要救救我们啊!”

    “这位大人,小人听说咱们大明已经与建州女真停战了,但我们辽东百姓的死伤与损失,难道就这样算了?朝廷难道不打算为我们报仇了?”

    底层百姓并不愚昧,也拥有一套独属于他们的处世智慧。

    那就是哭嚎、诉冤、质问公义、法不责众、反复强调自己的弱者地位。

    以及小鬼难缠、阎王好见。

    这一套做法,只要掀起了舆情关注,再幸运遇上那种顾及形象与体面、不愿意招惹非议的大人物,绝对是一拿一个准。

    至于这一次,救兵镇的百姓们也是母庸置疑的占着道理,他们被建州女真劫掠了粮草,理应是受到朝廷的关注与救济,他们的家人受到建州女真的残害,朝廷就理应为他们报仇,否则他们又凭什么为朝廷缴粮纳税?

    而赵俊臣不仅是躲在暗中推波助澜、间接促成了这场战事,细究起来也算是百姓们承受战乱之苦的罪魁祸首之一,而且赵俊臣擅自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更是直接断送了百姓们报仇希望……似乎也确实不占道理。

    所以,赵俊臣只要还顾及体面,就必然是无法应付眼前的难堪局面。

    抱着这样的想法,吴应熊与众位将领皆是冷眼旁观,完全不打算管控局面,任由这些幸存百姓挡在赵俊臣面前,就等着看赵俊臣闹笑话。

    其中,吴应熊冷眼旁观之余,心中也在暗暗推演着赵俊臣的反应。

    根据吴应熊的想法,赵俊臣的后续反应不外乎有三。

    也许,赵俊臣将会惺惺作态,表现出一副体恤百姓的模样,不仅是耐心安抚百姓,甚至还会陪着百姓们一同垂泪悲泣——若是赵俊臣选择这般做法的话,吴应熊就会推波助澜,当众揭穿赵俊臣的虚伪本质。

    也许,赵俊臣将会自觉理亏、手足无措、彻底失了方寸,也就无法及时安抚百姓们的情绪——若是这样的话,吴应熊就会继续冷眼旁观,任由赵俊臣不断难堪下去,一直等到赵俊臣忍不住向自己求助为止。

    也许,赵俊臣将会展现冷酷无情的一面,当场派人驱赶百姓,完全不顾及自己的声誉与形象——若是这样的话,吴应熊就会到处宣扬赵俊臣的无情表现,让赵俊臣的朝野风评再次恶化。

    总而言之,在吴应熊的提前指导之下,救兵镇的幸存百姓们所提出的各种诉求与疑问,皆是极为敏感,不论赵俊臣选择了怎样的回应方式,吴应熊皆是会趁机挑错、大做文章,逼着赵俊臣让步。

    然而,吴应熊同样是万万没有想到,赵俊臣面对这般毫无预兆的难堪局面,竟是当场就寻到了第四种选择!

    *

    赵俊臣看了看自己面前哭嚎不停的幸存百姓们,又抬头瞥了一眼袖手旁观的吴应熊等人,当即就想明白了自己的目前处境,以及吴应熊等人的如意算盘。

    很显然,自己现在不论是做出怎样的反应,只要是直接回应了百姓们的敏感诉求、跳进了局中,他的所有言行就一定会受到吴应熊等人的刻意曲解,也必然会让吴应熊等人寻到话柄、趁机扩散舆情,然后就是遭受朝野非议、招惹一身麻烦。

    如果吴应熊手段更阴一些,甚至还会私下催化百姓情绪,故意引发一场民乱,然后再把所有责任全部推到赵俊臣的身上,让赵俊臣愈发是自顾不暇。

    若是不想让麻烦缠身,赵俊臣就只能向吴应熊服软,因为吴应熊似乎已经骗取了这些百姓的信任,更容易安抚百姓情绪,也可以帮着赵俊臣控制局面、封锁消息。

    但赵俊臣并不愿意服软。

    *

    “辽东镇北路参将西门盛何在?”

    在百姓们的哭喊声中,赵俊臣突然间怒声暴喝。

    随着赵俊臣的一声怒喝,不论是赵俊臣面前的众位百姓,还是不远处作壁上观的众位将领,皆是被吓了一跳。

    赵俊臣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平日里也总是以温和面具示人,极少会见到他怒声呼喝的场景。

    下一刻,众位将领的目光皆是转向了他们身后的西门盛。

    西门盛自从遭到软禁夺权之后,众位将领就皆是有意无意的忽视于他,所以西门盛愈发是心灰意冷,这段时间无论是遇到任何事情皆是漠然置之,从来不参与任何事情,也从来不发表任何意见,完全把自己当成了局外之人。

    听到赵俊臣突然间怒声暴喝寻找自己,西门盛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策马现身,向赵俊臣拱手行礼:“卑职在这里,却不知赵阁臣寻卑职何事?”

    赵俊臣指着西门盛的鼻子,大声质问道:“百姓们的讲诉究竟是真是假?救兵镇当真是被建州女真攻破了?百姓们当真是死伤惨重、钱粮尽失?”

    西门盛点头道:“救兵镇确实是让建州女真破镇而入,损失惨重、死伤众多,卑职亲眼看过镇内惨象,可谓是触目惊心、令人心痛!”

    赵俊臣闻言之后愈发是勃然大怒,当即是噼头盖脸的训斥道:“你还有脸心痛?本阁记得,救兵镇乃是北路参将的辖下防区,对吧?而你身为北路参将,为何不能妥善守护救兵镇的百姓?救兵镇百姓所承受的种种灾难,全是因为你的失职与无能!简直就是边军之耻!你今天若是不能给本阁一个合理解释,本阁必不饶你!”

    这就是赵俊臣的对策!

    既然明知道自己只要直接回应了百姓们的敏感诉求,就一定会被吴应熊抓到话柄,赵俊臣就索性转移话题,彻底撇清自身关系!

    既然明知道自己只要跳进局中,就一定会麻烦缠身,那赵俊臣就选择抽身事外,挑选一个倒霉蛋把他推进这个坑里,代替自己承担压力!

    简而言之,就是揽功诿过!

    赵俊臣毕竟是一个大人物,而“揽功诿过”就是赵俊臣身为大人物的特权之一。

    所有成功之事,皆是因为自己的领导有方,若没有自己的英明指挥就办不成任何事情;而所有失败之事,则全是因为下属们的办事不利,若非是下属们的失职失责、怠慢疏忽,自己的计划安排就绝对不会出现任何纰漏。

    德庆皇帝就经常使用这种手段对付赵俊臣,让赵俊臣总是腹诽不已,但赵俊臣本人遇事之际,也同样会毫不迟疑的使用相同手段。

    于是,西门盛不幸被赵俊臣选中,成为了代替赵俊臣承担压力的倒霉蛋。

    听到赵俊臣的怒声斥责之后,在场的众位高层将领皆是目瞪口呆,

    他们皆是构想过赵俊臣的反应,却还是严重低估了赵俊臣的无耻程度,没想到赵俊臣竟是把所有责任皆是推给了至始至终都与这件事情毫无关系的西门盛。

    西门盛更是气血上涌,再也无法无动于衷,怒声反驳道:“合理解释?赵阁臣你莫要欺人太甚,卑职为何无法率军抗敌、庇护防区境内的百姓安危,别人不清楚缘由也就罢了,难道赵阁臣你也不清楚真相?”

    赵俊臣的脸皮极厚,依然是明知故问,再次训骂道:“什么真相?什么缘由?为何不能明说?难道还想要推诿责任不成?你若是无法解释清楚自己护民不力的具体缘由,本阁现在就要夺权严惩于你!”

    说到这里,赵俊臣再次转头,终于是看向了自己面前的众位百姓。

    这个时候,因为赵俊臣怒声责骂西门盛的事情,百姓们皆是被镇住了,一时间也就忘记了继续哭喊。

    而赵俊臣把自己的责任尽数撇清之后,也换上了一副亲民嘴脸,宽声安抚道:“各位百姓的悲惨境遇,本阁感受身受、心有戚戚,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大家放心吧,本阁今天一定要为你们主持公道!”

    另一边,眼看着西门盛已经气急,就要忍不住再次出声驳斥赵俊臣。

    这般情况下,却是变成吴应熊率先坐不住了,再也不敢冷眼旁观。

    接下来,西门盛不堪受辱之后,一定会公开自己遭到吴应熊软禁夺权、无法亲自领兵作战的事情。

    再等到今天这里所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皆是宣扬出去之后,世人焦点就会落在吴应熊无故软禁边军大将的事情上面,赵俊臣就不会受到任何关注,反而是吴应熊会承受大量非议。

    于是,吴应熊抢在西门盛开口之前,同样是策马向前,插话道:“还望赵阁臣明鉴,建州女真的兵力强盛,每次兴兵南侵之际,北路防区总是会有许多百姓受到劫掠与杀害,北路守军实力有限,根本顾不得周全,不该是因为这种事情而苛责西门参将,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而且本督认为,这些百姓的真正意思是,他们不明白建州女真不久前才向我朝称臣纳贡,为何会突然间再次来犯,让他们在毫无防范的情况下损失惨重!他们更不明白,建州女真无端侵犯了我朝疆土之后,前线将士们为何不能在战场上继续杀敌为他们复仇,反而是要急着与建州女真停战和谈,难道建州女真侵犯了我朝疆土、残害了我朝百姓之后,就不必付出任何代价吗?”

    说话之际,吴应熊再次把矛头指向了赵俊臣,暗示这场战事乃是由赵俊臣一手促成,也是因为赵俊臣擅自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所以才让前线将士无法继续奋勇杀敌、为百姓们报仇雪恨。

    听到吴应熊的隐晦指责之后,赵俊臣则是冷笑不断:“建州女真为何会无端侵犯我朝疆土?这种事情还需要询问理由?就是因为我大明朝的疆土富饶、而建州女真的领土贫瘠!就是因为建州女真贪心觊觎大明百姓的积蓄钱粮!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理由?还是说,为了避免建州女真的劫掠与侵犯,所以百姓们就不能勤操农务、积蓄家财了?又或是说,吴总督你发现了某个更深层次的原因、以及隐藏于幕后的罪魁祸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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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应熊见赵俊臣还是想要撇清自身责任,就索性进一步把事情挑明。

    “本督认为,建州女真的这一次入侵,直接原因当然是他们贪心觊觎我朝之富饶,但还有另一层不可忽视的‘间接因素’,那就是建州女真发现了辽东镇的内部混乱,所以才会趁乱而入!

    但辽东镇为何会毫无预兆的突然发生内乱?建州女真又为何会迅速发现了辽东镇的内乱?这层关系最好还是查清楚讲明白比较好,赵阁臣您以为如何?”

    说话间,吴应熊紧紧盯着赵俊臣,言下之意就是赵俊臣刻意引发了辽东镇的内乱,也是赵俊臣刻意让建州女真及时知晓了辽东镇内乱的消息。

    所以,赵俊臣就是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也是百姓们需要承受战乱之苦的幕后元凶。

    闻言之后,赵俊臣依然是嗤之以鼻,讥讽道:“间接因素?人吃五谷杂粮,就一定会间接滋生百病,那生病之际是否要怪罪平日里吃饭的嘴巴?伤口化脓之际,就一定要动刀子挖走烂疮,让伤口再次出血,那是否需要追究医者伤人的责任?吴总督你迎战敌军之际,就必须派遣麾下将士们奔赴战场,那你吴总督是否也应该承担将士们战死沙场的间接责任?

    所谓的‘间接因素’、‘间接责任’,究竟应该如何认定?任何事情皆是需要付出代价,如果只是盯着代价而瞻前顾后,那所有人从今往后就别再做事了!吴总督搬出这种‘间接责任’把自己摆在道德高位,处处追究他人责任,难道就不觉得高处不胜寒吗?”

    吴应熊只觉得赵俊臣在讲歪理,思索片刻后,就想要出声驳斥。

    但赵俊臣却是不依不饶,抢先出声再次讥讽道:“本阁能力有限,原本是不愿理会所谓的‘间接责任’,遇事之际只会抓大放小、寻找直接原因!但既然吴总督这样提了……

    行!那咱们就追根朔源、一究到底,仔细调查一下究竟是谁让辽东镇陷入了内乱,以及他为何要让辽东镇陷入内乱!又究竟是谁让建州女真提前发现了辽东镇的内乱,以及他为何要故意泄露消息!既然要查,那就索性把所有事情的根源与真相皆是调查清楚,既然要追究所谓的‘间接责任’,那就把所有人的间接责任皆是摊开了讲清楚,如何?”

    说话间,赵俊臣同样是紧紧盯着吴应熊,态度丝毫不让。

    *

    赵俊臣其实很清楚,吴应熊的指责并不是无的放失。

    从一开始,这场战事就在赵俊臣的计划之中,也早就料到了战区百姓们的悲惨与苦难,但赵俊臣依然是毫无犹豫的推动了这项计划。

    然而,在官场磨练之下,赵俊臣的性格相较于常人而言已经是有些扭曲了,往往越是心虚理亏之际,他就越是义正言辞!

    更何况,赵俊臣的言下之意也很明确。

    辽东镇的拥兵自重、山海关吴家的野心勃勃,无论是缺少了任何一项因素,辽东局势皆是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一步。

    如果不是辽东镇的拥兵自重、尾大不掉,长期吸血朝廷财政、残酷剥削辽东百姓,赵俊臣又何必要推动辽东镇的内乱?

    如果不是山海关吴家野心勃勃想要吞并辽东镇,眼看着就要与辽东镇刀兵相见、自相残杀,赵俊臣又何必是故意招引建州女真来犯,逼着所有势力一致对外?

    我赵俊臣只是想要为朝廷与百姓谋一个长远安稳,所以才造成了辽东局势的短期阵痛,也只是想以最小代价扭转辽东局势的失控,所以也只好让一部分战区百姓们承受战乱苦难。

    如果说是我赵俊臣间接促成了这场战事,那辽东镇与山海关吴家是否也需要承担间接责任?

    更进一步来讲,亲手塑造了辽东地区既有局势的历代明朝皇帝与朝廷高官,是否也有间接责任?

    总而言之,如果想要追究直接责任,那我赵俊臣只是一介文臣,辽东边防的各项职责皆是与我无关;如果想要追究间接责任,那就是所有人都要担责,谁也逃不了,别想着把黑锅扣在我一个人头上。

    吴应熊是一个聪明人,他当然明白赵俊臣的意思,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些道理,但他依然认为赵俊臣是在强词夺理。

    道理也很简单,那就是赵俊臣当初在制定计划之际,一定还有更多方案可以控制辽东局势,只是有些方案对于赵俊臣而言代价太高,有些方案对于赵俊臣而言收益太少,还有些方案对于赵俊臣而言见效太慢。

    而最终,赵俊臣所选择的方法就是故意推动辽东镇内乱、引诱建州女真兴兵来犯,因为这种方法对他而言代价更低、收益更多、见效更快,但坏处是酿成了一场边患、引发了一场战事,让大批将士战死沙场,也让战区百姓们损失惨重。

    总而言之,在各种各样的解决方法之中,赵俊臣最终还是选择了最为损人利己的那种方法。

    所以,赵俊臣就是这场战乱的罪魁祸首!

    只不过,看着赵俊臣油盐不进的坚决态度,吴应熊不由是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与赵俊臣当面对质。

    想让赵俊臣良心不安、自觉理亏,前提是赵俊臣有良心、讲道理,但很显然赵俊臣压根就没有良心,也压根就不讲道理。

    想利用道德绑架的手段逼着赵俊臣服软退让,前提是赵俊臣重视道德公义,但很显然赵俊臣压根就不重视这玩意。

    这般情况下,若是继续与赵俊臣当面对质,许多事情的深层原因就一定会闹得世人皆知,这种情况对所有人皆是没有任何好处。

    想到这里,吴应熊认为自己不应该再与赵俊臣直接争辩,有些事情还是光做不说比较好,只要他接下来不断制造各种麻烦,把赵俊臣一直拖在辽东境内迟迟无法离开,赵俊臣迟早都会低头服软,没必要与赵俊臣在嘴皮子上争胜负。

    心中冒出这般念头之后,吴应熊就决定不再与赵俊臣争辩了,只是想着给自己寻一个台阶下,让自己可以体面结束这场争辩。

    就在这个时候,赵俊臣身后的李泽荷主动担起了和事老的任务,大声道:“依卑职的看法,这场战事全是建州女真的责任,无论是直接原因还是间接原因,皆是与建州女真脱不开关系,辽东镇之所以发生内乱,全是因为建州女真蓄谋绑架了何总兵,所以他们才会迅速收到消息、趁乱兴兵来犯……这些事情早就调查清楚了,也早就是盖棺定论,没有任何争议之处!

    卑职认为,吴总督的真正意思是,正因为建州女真的兴兵来犯乃是蓄谋已久,所以就不应该轻易饶过他们,而赵阁臣的意思是,咱们现在还没有必胜之把握,还需要继续积蓄实力,等到实力足够之后再寻机会报复建州女真,所以吴总督与赵阁臣的想法并不矛盾,两位大人皆是一片忠君爱民之心,所以也完全没必要争辩下去,一场误会而已……”

    听到李泽荷的这般说法,给双方皆是寻了台阶,吴应熊轻轻点头表示认可,就想要趁机结束这场争辩。

    但赵俊臣却依然是不依不饶。

    只不过,赵俊臣并没有继续纠缠吴应熊,而是再次盯上了西门盛。

    “李参将所言有理,本阁与吴督之间的这场争辩,确实是毫无意义,但……西门参将,你的事情还没完呢!”

    赵俊臣似乎是格外敌视西门盛,专门盯着西门盛挑刺找茬一般,冷声道:“本阁已经翻阅了抚顺战场的战报,发现各军将士迎战建州女真之际,无论是山海关众将,还是辽东镇众将,皆是战功不俗、屡有斩获,但唯有你西门参将,明明是身为防区主将,却至始至终皆是毫无建树、寸功未立!

    这就让本阁不由是有些怀疑,西门参将你怯战畏敌、临阵懈怠,而救兵镇的百姓们现在纷纷跑到本阁哭诉冤屈,更是坐实了你守土不周、护民不力的罪责,所以本阁绝不会坐视不理,更不想听你的狡辩,一定要严究到底!”

    谁也不知道赵俊臣究竟为何要刻意针对西门盛,西门盛本人更是怒极而笑,咬牙道:“行!既然赵阁臣你还是故作不知,那卑职也不愿‘狡辩’了!赵阁臣直说就行,你想要如何严惩卑职?”

    赵俊臣冷笑道:“你若是想要证明自己没有怯战畏敌,那就亲自率领麾下的北路防区守军,立刻出兵追击正在撤退的建州女真军队,为救兵镇的百姓们报仇雪恨……你敢不敢?”

    闻言之后,在场众人皆是大惊!

    赵俊臣的这般决定,已经不是刻意针对西门盛了,仅凭北路防区守军追击建州女真军队,简直就是让西门盛送死!

    西门盛呆愣了许久之后,也认为赵俊臣是想要害死自己,当即是愈发勃然大怒,道:“赵俊臣!你欺人太甚!真以为我不敢与你鱼死网破不成?”

    怒极之下,西门盛不仅是直呼赵俊臣的名字,甚至还当众威胁了赵俊臣。

    赵俊臣则是冷笑反问:“鱼死网破?与本阁?也就是说……西门参将你宁愿与本阁生死不两立,也不敢与建州女真拼命了?既然如此,本阁说你是边军之耻,说你怯战畏敌,又有何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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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应熊不由是愈发好奇,不知道西门盛究竟是哪里得罪了赵俊臣,竟是引起了赵俊臣这般强烈的敌视。

    但最终,吴应熊只是沉默不语,完全不打算阻止赵俊臣继续刁难西门盛,因为吴应熊认为这般情况必然会激化赵俊臣与辽东镇的矛盾,有利于自己的后续算计。

    就像是吴应熊的预想一般,看到赵俊臣这般羞辱西门盛,逼着西门盛送死,辽东镇众将皆是看不下去了。

    他们可以容忍吴应熊暂时软禁西门盛,因为西门盛被吴应熊软禁夺权之后就少了一人与他们争夺利益好处,也不会再有人阻碍他们谋取更多私利,但辽东镇众将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赵俊臣羞辱西门盛、逼死西门盛,完全是两码事。

    尤其是徐郃,他现在是代总兵,必须要出头的。

    所以,抢在西门盛愤怒回应之前,徐郃大声道:“赵阁臣明鉴!西门参将在抚顺战事期间一直是坐镇于后方营地、协调各军行动、组织后勤补给,没有多少亲自领兵上战场的机会,所以才没有记下多少战功,但各军将士的战功皆是离不开他的协助……总而言之,西门参将他绝对没有畏敌怯战,还望赵阁臣千万不要听信谗言,误会了西门参将。”

    徐郃使用了“听信谗言”一词,在官场上已经算是很郑重的表态了。

    接下来,甘成也皱眉劝道:“赵阁臣,仅凭北路守军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对建州女真造成多少威胁,让西门参将率领北路守军独自追击建州女真,无异是以卵击石,只是徒增将士伤亡罢了……近段时间以来,各军将士已经是死伤严重,如果再让大批北路守军主动送死,只怕是会影响军心士气。”

    甘成的这般说法,同样是很严重的表态。

    最终,还是由李泽荷扮演了和事老的角色:“赵阁臣,您好不容易才与建州女真达成了停战协议,如果现在只为了给救兵镇的百姓们报仇出气,就强行要求西门参将率军出征、再启战事,岂不是前功尽弃?若是建州女真事后报复,就必然会有更多无辜百姓受难,岂不是因小失大……”

    见到辽东镇众将纷纷为自己说话,西门盛的表情总算是稍稍缓和了一些。

    赵俊臣的态度也终于是稍稍放软,但他低头扫了一眼依然跪在自己面前的救兵镇幸存百姓之后,依然是表情冷肃,轻哼道:“但本阁一向是爱民如子、体恤百姓,如今亲眼看到了救兵镇百姓的悲惨境遇,又岂能无动于衷?若是本阁就这样无视了百姓们的哭诉申冤,世人又该如何评价本阁?”

    徐郃发现赵俊臣的态度稍稍有所松动之后,就连忙拍着胸膛保证道:“阁臣放心!辽东镇立刻就为援兵镇的百姓们援助一笔钱粮,绝对不会让这些百姓因为缺粮而饿死,还会送给他们一些种子与农具,帮助他们重建家园。”

    说完,徐郃就冲着援兵镇的百姓们大声呼喝道:“现在赵阁臣已经为你们主持公道了,不仅是帮助你们渡过了眼前难关,补上了你们的钱粮损失,也迟早都会为你们报仇雪恨,你们还不快点叩谢赵阁臣的恩情!”

    百姓们刚才亲眼见到赵俊臣、吴应熊、西门盛等等大人物,因为他们的悲惨境遇而爆发了冲突,原本就有些慌乱失措,再加上徐郃的各项承诺,也终于不再纠缠哭闹,纷纷是顺着徐郃的要求,乱糟糟的叩谢了赵俊臣的大恩大德。

    看到救兵镇的百姓们不再哭闹纠缠之后,徐郃担心事情再次发生变故,就连忙吩咐麾下亲兵把这些百姓皆是驱到远处。

    但赵俊臣沉吟片刻后,却突然抬手制止说道:“再等等!”

    接着,赵俊臣再次盯上了西门盛,神态之间依然是充满了敌视与针对之意。

    但这一次,赵俊臣并没有提出过于苛刻的要求,只是缓缓说道:“无论如何,西门盛终究是北路防区主将,逃脱不了守土护民的失职……所以,救兵镇死伤百姓的医药费与殡葬费,就皆是由西门盛你来全权负责,如何?”

    西门盛面无表情道:“可以!”

    赵俊臣又说道:“与此同时,建州女真正在陆续撤兵,为了防止建州女真撤退之际再次劫掠百姓,就由你亲自率兵监视尾随,顺便是收复失地……你不会就连这个胆子都没有吧?”

    听赵俊臣再次羞辱自己,西门盛眼睛简直就要喷火,恨不得当场手撕了赵俊臣,若不是徐郃、甘成二人的极力阻拦,他必然会与赵俊臣爆发更为激烈的冲突。

    但因为徐郃与甘成的阻拦,西门盛终于是强行忍住了怒意,咬牙切齿道:“卑职遵命!”

    赵俊臣转头看向禁军百户姜泉,吩咐道:“姜百户,你随着西门盛一同行动,防止他事后瞒报真相。”

    西门盛闻言之后,再也无法忍耐,当即是调转马头、恶狠狠一挥马鞭,迅速离开了现场。

    姜泉见状之后,当即也是扬鞭策马追在西门盛的后面,一边追赶一边大呼道:“西门参将稍等一下,赵阁臣命令卑职与你一同行动,你可不能抢先离开!”

    事实上,姜泉大概可以猜到赵俊臣的真实想法,也大概可以猜到自己的真正任务,所以他完全不担心自己接下来会遭到西门盛的迁怒与泄愤。

    就这样,一奔一赶之际,西门盛与姜泉很快就消失于所有人的视野之外。

    而赵俊臣看着西门盛迅速远去的背影,目光之中则是闪过一丝得计之色。

    *

    赵俊臣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刻意刁难西门盛。

    实际上,这是赵俊臣的一箭三凋之计。

    其一,是想要防止让吴应熊寻到话柄、推动舆情,趁机向世人表示自己体恤百姓、重视民意,与建州女真达成停战协议也不是想要媾和绥靖,以堵住全天下的悠悠之口。

    赵俊臣的刚才表现,唯一可以挑刺之处就是他强迫西门盛率兵追击建州女真,险些毁掉了停战协议、也险些就要再次引发一场边患。

    但吴应熊根本无法利用这个理由推动舆论,因为在封建王朝时期,文臣们绝大多数时候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战派,毕竟他们打了胜仗之后就可以收获声望,宣称这场大胜全是自己的主战之功,打了败仗之后也可以全身而退,表示这场战败全是领兵武官的无能所致。

    相较而言,赵俊臣的这种做法看似是激进不分轻重,但放在历史长河之中也不算另类出奇。

    吴应熊如果想要利用这个理由推动舆情给赵俊臣找麻烦,也一定不会有多少文官与读书人附和支持,否则就相当于直接否定了历朝历代许多名臣儒官的“丰功伟绩”。

    而失去了文官与读书人的支持之后,吴应熊也根本就不可能推动舆情、掀起风浪。

    其二,是逼着辽东镇主动承诺拿出钱粮救助援兵镇百姓。

    说实话,救兵镇百姓所需求的钱粮物资并不算多,赵俊臣自己很轻易就可以拿出来,完全没必要逼着辽东镇承诺援助。

    但这种先例绝不能开,若是赵俊臣自己拿出钱粮救助百姓,最开始固然是会收获不少赞誉,但很快就会传遍天下,今后不论是何方百姓遇到困难都会想办法寻到赵俊臣面前哭诉困难,赵俊臣既没有余力全部救助,也没有精力全部理会。

    更何况,赵俊臣若是直接资助了战乱百姓,对于朝廷而言乃是越俎代庖,对于德庆皇帝而言就是收买民心,绝对是吃力不讨好。

    其三,是直接绕过吴应熊的意见,趁机让西门盛脱离软禁、恢复兵权,可以亲自领兵监视建州女真的撤兵。

    赵俊臣已经与建州女真的那位玄烨大汗达成了约定,等到西门盛率军尾随监视之际,玄烨就会假意与西门盛大战一场,然后就是故意败退,再把一些重伤士兵留给西门盛,让西门盛收获一场赫赫战功!

    这场赫赫战功之后,西门盛就会拥有很大机会升任辽东镇总兵。

    而赵俊臣刚才刻意针对西门盛的做法,也无疑将会进一步提升西门盛升任辽东镇总兵的机会——当德庆皇帝听说了赵俊臣与西门盛的激烈矛盾之后,就一定会愈发倾向于让西门盛担任辽东镇总兵。

    最重要的是,这种做法还可以最大程度的激发西门盛对于赵俊臣的感激之情!

    人脑结构存在天然缺陷,爱与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实际上却是一体两面的关系,大起大落之际总是会轻易转换。

    等到西门盛突然间发现,赵俊臣的种种做法皆是为了扶持自己登上总兵之位以后,这个时候越是愤恨于赵俊臣的羞辱,事后就会越是会感激赵俊臣的良苦用心。

    但如果赵俊臣直接向他表明了支持之意,考虑到两人之间的过往矛盾,西门盛大概率只会疑神疑鬼,却未必就会多么感激赵俊臣。

    赵俊臣特意吩咐姜泉随在西门盛身边“监视”,相信姜泉很快就会把其中隐情详细告知于西门盛,让西门盛迅速完成情绪转化。

    总而言之,吴应熊故意设局想让赵俊臣当众难堪,但他的这般算计依然是给赵俊臣做了嫁衣,让赵俊臣更好的实现了自己的既定计划。

    *

    却说,等到西门盛与姜泉陆续离开之后,赵俊臣与众位武将之间的相处氛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所有人皆是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刚才的尴尬与冲突。

    赵俊臣恢复了一贯以来的正经与温和,他先是向众位武将仔细询问了战场详情,然后又大肆称赞了众位武将的奋勇表现,最后就公布了自己的决定,表示自己将会协助吴应熊与辽东镇众将妥善处理战后事宜,等到辽东局势逐渐稳定之后,就会结束自己的巡视行程,尽快返回京城中枢。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决定之后,吴应熊与辽东镇众将自然是各有想法与算计,但赵俊臣完全没有理会,只是率先策马向北而行,想要尽快赶到抚顺关内。

    接下来,就是尽力赶路,全程无话。

    等到这天傍晚,赵俊臣与吴应熊以及辽东镇众将终于是赶到了清涧谷,这处山谷乃是各路援军的临时驻兵之地。

    因为建州女真的撤兵行动还没有结束,抚顺关附近依然滞留着许多建州女真军队,赵俊臣与吴应熊等人为了以防万一,并没有连夜率军进入抚顺关,而是决定留在清涧谷内暂住一晚。

    这天晚上,赵俊臣瞒着辽东镇众将,秘密约见了吴应熊。

    等到吴应熊现身之后,赵俊臣就笑眯眯的拿出一沓纸张递了过去,道:“这些内容……乃是本阁对于辽饷改革的一些粗略想法,当然还需要考虑兵部的态度,但本阁想要率先征询一下吴总督的意见。”

    吴应熊不由一愣,没想到赵俊臣这般重视自己的意见。

    但辽饷改革之事关系重大,吴应熊一时间也顾不上客套,当即是伸手接过这沓纸张仔细翻看。

    稍稍翻阅之后,吴应熊已是表情变幻不定。

    ……

    ……

    ……

    ……

    正如赵俊臣所言一般,他现在只是趁势施压,逼着辽东镇的高层将领们同意了辽饷改革的事情,相当于一场大戏只是刚刚开幕罢了,还有各种各样的后续变数需要逐一处理。

    尤其是辽饷改革的具体章程与种种细节,就需要等到赵俊臣返回朝廷中枢之后,与兵部、户部、工部、内阁、以及德庆皇帝等等各方势力共同制定,也需要不断征询辽东镇的意见。

    再等到相关各方势力好不容易达成初步共识之后,在辽饷改革的真正落实之际,还需要逐一摆平各种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既要防止某些人的阳奉阴违,也要警惕某些派系的暗中下绊子,还要避免某些势力的翻脸毁约。

    总而言之,所谓“辽饷改革”,本质上就是辽饷相关利益的重新分配,绝不是一件易事。

    所以,赵俊臣说自己现在所拿出的这些内容皆只是关于辽饷改革的“粗略想法”罢了,也绝不是自谦之言,等到辽饷改革真正落实之际,必然会有许多内容遭到修改。

    但吴应熊依然不敢轻视这些“粗略想法”。

    毕竟是赵俊臣亲手促成了辽饷改革的事情,又掌握着财政大权,对于明朝的河运、海运、以及各地商贾势力的渗透也是日渐加深,所以赵俊臣的态度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他的“粗略想法”并不会与最终结果相差太远。

    就算是辽饷改革的最终结果与赵俊臣的心中设想大相径庭,他也有能力暗中修正这个结果,再不济也可以把这件事情彻底搅黄,所以就算是德庆皇帝也需要尊重赵俊臣的意见。

    想到这里,吴应熊不由是表情严肃,垂头认真翻阅。

    大约一炷香时间之后,吴应熊终于把所有内容全部翻看了一遍,也寻到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内容。

    也就是山海关吴家的未来粮饷配额。

    对于吴应熊而言,辽东镇的各位参将、各位守备未来究竟可以分到多少钱粮并不重要,重点是山海关吴家究竟可以分到多少钱粮。

    当吴应熊看到具体数字之后,不由是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吴应熊万万没有想到,赵俊臣竟然是这样的……康慨!

    相较于从前,山海关吴家未来所分到的粮饷配额,足足增加了近七成之多!

    一口气为山海关吴家增加了这般多的钱粮支持,不仅是足以弥补山海关吴家因为辽饷改革之事而造成的损失,甚至还能让山海关的未来财政更为宽裕一些。

    要知道,根据赵俊臣的最初设想,辽饷改革的最重要一项措施就是改变辽饷钱粮物资的运送方式与囤储方式,不再让所有辽饷钱粮皆是途径山海关运送到辽东境内,也不再把所有辽饷钱粮皆是存放于锦州大营交由辽东镇总兵进行统一分配,而是利用河运、海运、雇佣商队等等多种方式把辽饷钱粮直接送往各路防区。

    按照这种模式,除了辽东镇总兵之外,就要以山海关吴家损失最大。

    从前山海关吴家仗着自己是辽饷运输之际的必经之地,每年都会积极协助朝廷运送辽饷物资,顺便是雁过拔毛、私下截留。

    这一部分灰色收入,让山海关的军费粮饷增加了五成有余,所以吴家才有能力供养关宁铁骑这样一支当世强军。

    一旦是未来辽饷不再是必须途径山海关,吴家就失去了雁过拔毛的机会,就再也养不起关宁铁骑,必然是要实力大降,可谓是伤筋动骨。

    若是吴家还想要维持实力不减,就只能要求朝廷中枢大幅增加山海关的军费投入,至少也要增加五成数量才行。

    但这般增幅实在是太大了,吴应熊不由是暗暗心虚,认为赵俊臣在正常情况下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所以才故意设局让赵俊臣难堪,想要逼着赵俊臣做出让步。

    吴应熊却万万没有想到,根本就不需要自己施压逼迫,赵俊臣就主动给予了山海关吴家更多的粮饷配额。

    心中震惊之下,吴应熊忍不住抬头看向赵俊臣,却发现赵俊臣已是收敛了刚才的温和笑意,正用一种严肃表情审视着自己。

    然后,也不等吴应熊发表意见,赵俊臣已是率先说道:“本阁看吴督的神情,似乎是有些惊讶……是因为山海关的未来粮饷配额,要远多于吴督的最初预想,对不对?”

    吴应熊不由是连连点头,致谢道:“本督确实没想到,赵阁臣竟是这般关照山海关,若是这个配额数字最终可以实现,山海关吴家今后一定会感谢赵阁臣的体恤与恩义……”

    但不等吴应熊说完,赵俊臣已经摇头道:“吴督先不要急着致谢,本阁刚才已经说过了,这些内容只是粗略想法罢了,先别说朝廷中枢那边究竟会不会全盘同意,就算是本阁自己……也随时都会改弦易辙、进行修正。”

    吴应熊闻言之后,不由是表情微变。

    赵俊臣则是悠悠然继续说道:“其实,自从辽东镇那边同意了辽饷改革的事情之后,本阁心中就已经有了决定,认为朝廷中枢应该趁着这次机会,大幅增加山海关的军饷钱粮!

    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山海关的情况并不似辽东镇一般糜烂,吴家子弟皆是励精图治、不喜奢华,也从来都不会贪墨肥己,把每一两银子皆是投在了练兵养军上面……相较而言,拨给辽东镇的那些粮饷,就只会养肥辽东镇的各级武官,真正用以练兵养军的钱粮还能剩下三四成就算不错了!所以,从实际效果来看,拨给山海关更多军饷,无疑是增强朝廷边防的最佳之选!”

    吴应熊有些摸不准赵俊臣的真实态度,但还是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朝廷历年来拨给辽东镇的军饷钱粮,足是山海关的十倍有余,但成果却是寥寥无几,绝大多数辽东边军依然是老弱充数、不堪一用!若是把这些军饷钱粮交给山海关,山海关绝对有信心可以把关宁铁骑的规模扩充五倍有余,到时候别说是镇守边疆了,就算是反攻建州女真、夺回全部辽东失土也是轻而易举!”

    赵俊臣并没有理会吴应熊的自吹自擂,只是突然间话锋一转,又说道:“当然,朝野之间对于山海关吴家也有诸多非议,认为吴家的种种做法乃是蓄养私兵、狼子野心的表现,但本阁却是深信陛下的手段,认为只要陛下他所塑造的辽东局势没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山海关的军队就只能为朝廷所用,根本就没有任何展现异心的机会,所以本阁原本也很放心把更多粮饷物资投给山海关。”

    吴应熊不由变色,怒斥道:“我吴家子弟世世代代皆是忠心耿耿,全心全意为朝廷、为陛下练兵守边,完全舍弃了自身的享受与奢华,这般表现如果也要招受非议、被认为是狼子野心,岂不是要让天下所有忠良之士寒心?难道说唯有像是辽东镇武官一般贪墨军饷、骄奢淫逸才能算是没有异心?”

    赵俊臣轻轻点头,道:“本阁曾经也是这般看法,但……吴总督,你最近的种种做法,让本阁不由是在心中犯起了滴咕!尤其是你在救兵镇所安排的那一场戏,故意设局让本阁难堪,似乎是想要操纵民意、施压胁迫,逼着本阁服软让步!本阁如今乃是代表天子巡视辽东,而吴总督的这种做法,给本阁的感觉就是吴督也学着辽东镇一般拥兵自重、尾大不掉了……”

    说话间,赵俊臣双眼微眯,手指轻敲桌桉,终于是图穷匕见:“所以,本阁现在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像是既定计划一般,拨交给山海关更多的粮饷支持了!若是山海关拥有了更多钱粮军饷之后,却变成了另一个尾大不掉的辽东镇,那本阁岂不是就要变成朝廷罪人了?”

    吴应熊闻言之后再次表情大变。

    赵俊臣的话锋数次转换,先是称赞、后是质疑,时而是给予惊喜、时而是暗含威胁,吴应熊的心情也随着赵俊臣的话锋反转而不断大起大落,难以保持平静。

    尤其是赵俊臣最后的恶意揣测,更是让吴应熊心中暗怒。

    但下一刻,吴应熊已是强行压制了心中怒意,反而是自降身段、委曲求全,向赵俊臣耐心解释道:“赵阁臣您误会了,救兵镇的事情纯属意外,绝不是本督刻意为之,更不是想要趁机施压胁迫……”

    赵俊臣似笑非笑,挥手打断道:“救兵镇的事情,究竟是不是意外,只需向辽东镇众将一问就知……吴督,你觉得辽东镇众将会给你打掩护吗?”

    见赵俊臣丝毫不留颜面,直接拆穿了自己的托词,吴应熊心中暗怒愈盛,但表面上也愈发是放软了态度。

    吴应熊很清楚,赵俊臣此时的种种表态,不外乎是出于两种意图。

    其一,是转守为攻;

    在此之前,是吴应熊刻意布局算计赵俊臣,逼着赵俊臣让步妥协,也就是吴应熊主动进攻,赵俊臣只能被动防守,最终就算是赵俊臣退让妥协了,也还需要想办法向吴应熊证明自己的诚意。

    但现在,随着赵俊臣的一番操作,却是反客为主,变成了吴应熊需要向赵俊臣证明自己的诚意了。

    其二,是彰显强弱主从。

    权者,赏罚之柄也,恩威并施,缺一不可。

    赵俊臣的种种表态,就是想要向吴应熊证明,自己既有能力赏赐山海关吴家、让山海关吴家收获更多好处,也有能力惩罚山海关吴家,让山海关吴家利益受损、根基动摇。

    但反过来,山海关吴家最多也就是给赵俊臣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却无法让赵俊臣伤筋动骨,更没有能力拿出足够好处收买赵俊臣。

    在救兵镇的时候,赵俊臣态度强硬的反击了吴应熊的设局下套,似乎是完全不打算向山海关吴家妥协,要与吴应熊抗衡到底,但现在又主动表示自己有意给予山海关吴家更多钱粮支持,却因为救兵镇的事情而对山海关吴家心存疑虑……

    这一系列表态,意思就是“我能给,但你不能强行索要”。

    官场之上,利益交涉、派系交锋之际,若是想要分出高下,往往并不需要公开冲突、直接角力。

    许多时候,一场私下会面就足以决定胜负了。

    现在就是这样,赵俊臣仅是凭着一场谈话、数次话锋反转、以及辽饷改革草桉上的一串数字,就让吴应熊深切明白了这些道理。

    所以,吴应熊自然是无法态度强硬,而且还需要想办法向赵俊臣自证立场、以换取赵俊臣的谅解与既往不咎。

    ……

    PS:最近事情很多,首先是年终之际各种工作需要汇总,然后是孩子停课在家上网课需要盯着,最后则是严防死守之下全家老小依然纷纷中招,虫子一度需要扛着39.5°照顾家人……时至今日总算是告一段落。

    祝大家身体健康。

    ……

    ……

    ……

    这一夜,赵俊臣与吴应熊结束了密谈之后,又陆续召见了徐郃、甘成、李世杰等人。

    这几场密谈的具体内容究竟为何,除了赵俊臣之外,就再无他人可以一窥全貌。

    但可以肯定的是,经过这几场密谈之后,赵俊臣与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达成了一系列的利益交换,不仅是得到了辽东各方势力的默许与配合,彻底敲定了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的相关事宜,也稍稍化解了辽东各方势力因为赵俊臣独吞好处、窃取军功而产生的浓重敌意。

    这样一来,赵俊臣就暂时摆平了各种隐患,可以安心结束辽东行程,尽快返回京城中枢了。

    *

    与辽东镇的高层将领们陆续私会密谈之际,赵俊臣所召见的最后一人乃是李世杰。

    李世杰固然只是一个辽东铁骑的千户武官,但他所代表着将门李家却是不可小觑,赵俊臣若是想要顺利推行自己的各项计划,就必须要争取到这个豪族的支持。

    “……本阁认为,当年李如桢坐视铁岭沦陷拥兵不救的事情,固然是大错特错,但也不能因为李如桢一人的过错,就把李家后人一竿子打死!毕竟,李家将门也涌现过李成梁、李如松、李如柏这样的名将英雄,不应该就此而衰落!如今已是时过境迁,当年的事情也早就该翻篇不咎了!”

    闻言之后,李世杰也不知究竟是真心激动还是惺惺作态,当即是泣声叩谢道:“多谢赵阁臣的体谅,李氏族人这些年来屡受打压与排挤,实在是太苦闷了,明明皆是拥有一腔热血想要报效朝廷,也皆是辛苦习得了一身武艺与韬略想要施展抱负,但就是因为家祖当年的过错,总是饱受各方的冷眼与非议,只能眼睁睁看着吴家这样的旧部家将后来居上、耀武扬威!

    就像是卑职本人,也是付出了相较于常人更多数倍的努力与心血,才好不容易成为一名辽东镇千户武官,但也要屡受前总兵何宇的敲打、以及史城那种小人的排挤,实在是苦不堪言……”

    赵俊臣表情间充满了怜惜之意,亲手扶起了李世杰,道:“李家子弟皆是英杰之辈,自然是不能任由他们浪费才华,朝廷不应该像是防贼一般总是防着李家将门,李家将门也理应在辽东边疆发挥更大的作用……等到本阁返回朝廷中枢之后,一定会在陛下面前为李家将门多多美言,相信李家将门很快就可以拨开云雾见青天!

    接下来,辽东镇的局势将会发生诸多变化,无论是辽饷改革之事,还是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的事情,皆是你们李家将门的机会,只要李家将门可以把握良机,一定很快就可以恢复往日荣光!”

    李世杰拭了拭眼角处根本不存在的泪水,连连点头道:“赵阁臣放心,您的各项计划皆是高瞻远瞩,李家也是完全赞成,无论于公于私,都一定会全力配合!”

    随后,李世杰偷偷抬眼观察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试探着问道:“对了,卑职这里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征询赵阁臣的意思……那就是辽东督抚同知方振山,听说他是阁臣您的心腹,也一直想要争取李家的支持,助他登上辽东镇总兵的位置,但以辽东局势的目前情况来看,卑职认为他的胜算着实不大,所以您看……”

    赵俊臣意味深长,缓缓道:“你说得对,从目前局势来看,方振山确实并无多少胜算可以上位,但方振山是一个聪明人,绝不会一直蛰伏下去,在他身上押注迟早都会有所收益的。”

    李世杰当即就明白了赵俊臣的意思。

    简而言之,就是赵俊臣认为李家将门接下来应该继续支持方振山,就算是无法帮助方振山争取到辽东镇总兵的位置,也应该帮助方振山趁机获取更多实权与地位。

    这也是李世杰的心中想法,闻言之后也就更无迟疑,连连点头道:“赵阁臣放心,卑职明白您的意思了,李家今后一定会与方督抚继续保持联系的。”

    赵俊臣含笑点头,然后则是刻意抬头,看了一眼帐外的夜色。

    在召见李世杰之前,赵俊臣已经陆续秘密会见了吴应熊、徐郃、甘成等人,皆是耗费了不少时间,所以此时已是夜色深沉、明月高悬。

    见到赵俊臣的这般动作之后,李世杰也是知趣,当即就不再多言,迅速向赵俊臣告辞离开了。

    赵俊臣当然是不会挽留,稍稍抚慰几句之后,就任由李世杰离开了。

    等到李世杰告辞离开之后,赵俊臣终于是卸下了面具伪装,收敛了面庞笑意,换上了一脸疲态,靠着椅背抬手轻轻搓按着头部的太阳穴位置。

    *

    作为一名合格的政客,赵俊臣很善于在密室之中决定胜负、在私会之际处理冲突,但这种方式也有弊处,那就是无法一劳永逸的解决顽疾,往往只是延缓了各项隐患的爆发时机罢了,许多时候还会造成各种隐患的进一步加深。

    相较而言,公开矛盾、直接冲突的做法固然是风险更大,但也更容易大破大立、彻底拔除隐患。

    这一晚,赵俊臣经过了几场密室会谈之后,固然是暂时稳住了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但也暗中让渡了许多好处,许诺自己未来会向他们倾斜大量资源,帮助他们进一步稳固权势地位。

    就譬如赵俊臣刚才与李世杰的这场谈话,看似是风澹云轻,但实际上则是代表着赵俊臣与李家将门之间已经达成了了默契,李家将门将会全力支持赵俊臣在辽东境内的各项计划,而赵俊臣也会暗中协助李家将门重返前台、让李家将门有机会再次入主辽东镇。

    这种默契,短期来看固然是有许多好处,但长期来看无疑是增加了辽东地区的隐患与变数。

    “唉!辽东地区的各种顽疾皆已是根深蒂固,我也想彻底解决这些问题,只可惜时间上根本来不及,也没有那么多的余力……必须要暂时稳住这些军阀与勋贵,争取他们的全力配合,至少在辽饷改革彻底落实之前,还需要继续留着他们,否则不论是辽饷改革的事情,还是联合建州女真远渡日本取粮的事情,皆是会遇到更多变数……”

    喃喃自语之间,赵俊臣表情间既是无奈,也是厌恶。

    无论是山海关吴家,还是辽东镇的那几位参将,又或是李家将门,赵俊臣皆是没有任何好感,心中充满了鄙夷之意,甚至还把他们视为是未来的边疆隐患。

    但最终,赵俊臣只是轻轻摇头,已经不再多想这些事情了。

    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赵俊臣还需要再等待四五年时间的酝酿与布局,才能真正有时间与余力彻底解决辽东境内的各项隐患与顽疾。

    而根据赵俊臣的未来计划,等到四五年时间之后,赵俊臣已经与德庆皇帝彻底决裂,也已经决出了胜负,最终结果或者是满盘皆输、身败名裂,幸运的话还可以远逃异乡,不幸的话则是身首异处;又或者是已经独掌大权、一手遮天,让整个明朝换了乾坤……

    若是前者,辽东地区就算是彻底糜烂也早已经与赵俊臣再无关系;若是后者,以赵俊臣的手段,以及他到时候所拥有的力量,再加上辽东局势的酝酿,想要一举解决辽东地区的隐患与顽疾也不再是一件难事。

    总而言之,对于赵俊臣而言,经过这一系列的私会交涉之后,辽东镇的种种事情皆已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完全没必要继续自扰。

    “现在我再怎样多想也没用,不妨是让自己稍稍轻松一下……接下来只需是再等一下西门盛那边的消息,然后就可以安心启程离开辽东了……”

    喃喃自语之际,赵俊臣伸展了一下懒腰,心情也放松了许多,随后就起身离开了座位,向着后帐卧室走去。

    *

    时间很快就已是第二天清晨。

    赵俊臣这一夜睡的很沉,当他起床之际竟已是接近辰时。

    而赵俊臣起床之后,正在梳洗更衣之际,就收到了最新军情,说是抚顺关外的建州女真已经陆续撤退,很快就会离开大明疆土。

    与此同时,西门盛则是根本没有经过吴应熊与徐郃等人的同意,就强行召拢了一批还愿意听命于他的北路守军,然后就率军一路尾随建州女真,负责监视建州女真的退兵,顺便是收复失地。

    西门盛的这般做法自然是不符合军规,但考虑到赵俊臣与西门盛在救兵镇所爆发的那场激烈冲突,吴应熊与徐郃皆是没有表达异议,算是默认了西门盛的擅自行动。

    收到这些消息之后,赵俊臣不由是微微一笑,似乎已经看到了吴应熊、徐郃等人接下来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模样。

    昨天晚上,赵俊臣为了避免引起猜疑,秘密会见各方势力的时候唯独漏掉了西门盛一人,依然是摆出一副与西门盛势同水火的模样,但赵俊臣相信姜泉现在已经向西门盛讲清楚了事情缘由,也相信西门盛很清楚自己接下来应该如何做才能争取最大利益。

    所以,赵俊臣只需是静静等待好戏上场即可。

    于是,赵俊臣也就不动神色的随着全军离开了山谷,向着抚顺关方向挺进。

    再等到赵俊臣随军抵达抚顺关之后,还不待全军将士进行休整,就收到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大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捷!

    ……

    ……

    ……

    ……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抚顺关的守备府中,所有人皆是瞠目结舌,徐郃更是不等吴应熊、赵俊臣这两人表明态度,就率先厉声质问道。

    徐郃的这般反应,就好似辽东边军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迎来了一场惨败。

    但实际上,真实情况则是截然相反。

    负责禀报消息的那位辽东镇武官,见到徐郃的表情突然间变得狰狞起来,顿时是吓了一跳,也连忙收敛了刚才的激动与振奋神态,小心翼翼的再次说道:“启禀赵阁臣、吴总督、徐代总兵,还有各位将军,前方传来捷报……

    西门参将率军尾随监视建州女真退兵之际,却发现建州女真在撤兵途中再次劫掠大明百姓,于是就愤而领兵出战,不仅是全歼了建州女真的劫掠分兵,等到建州女真调转兵锋想要报复之际,更还正面击退了建州女真的主力部队!

    这一战,西门参将先后击退了建州女真上万大军,仅是付出百余人伤亡,就杀敌两千六百余人、斩获敌军首级百余颗、活俘八十余,那些头颅与战俘皆是卑职亲眼所见,绝对不会有假,乃是一场百年未有之大捷!”

    再次闻言之后,大堂内的众位文武官员皆是满脸的不可置信,只觉得自己在听一个神话故事。

    这样的大捷,这样的战绩,实在是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范围!

    近百年来,明军确实是大胜过建州女真几场,但每次都是拒城而守、以多胜少,而西门盛的这场大捷不仅是是野外正面作战,更还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绝对是百年以来的首次!

    若是这场大捷并无虚假,那就绝对会在史书之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徐郃的表情愈发呆滞,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怎么可能……”

    与此同时,吴应熊的表现要稍稍冷静一些,但同样是目瞪口呆,忍不住出声追问道:“西门参将是在野外作战正面击退了建州女真?不是拒城而守?”

    “对,就是野外作战,不是拒城而守,吴总督您也知道,咱们辽东镇在抚顺关以东,并没有任何一处可以据守的大型关隘。”

    “西门参将这一次领兵尾随监视建州女真,麾下有多少兵力来着?我怎么记得他只是带走了一部分北路守军,难道还有辽东铁骑或者关宁铁骑相助?”

    下一刻,甘成也忍不住出声质疑。

    “西门参将麾下只有北路守军三千人左右,并无辽东铁骑或者关宁铁骑相助。”

    听到这般言之凿凿的禀报,徐郃愈发不敢相信,也愈发不愿相信,咬着牙冷笑道:“你是说,西门盛麾下仅有三千名普通边军,却可以在野外作战之际,正面击败了上万规模的建州女真大军?而且自身伤亡仅有建州女真的十分之一?”

    负责禀报消息的那位辽东镇武官也觉得不可置信,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前线捷报是这样说的,而且那些敌军首级与战俘也很快就会送来抚顺关,绝对……应该不会有假。”

    “建州女真在这场惨败之后又是怎样的反应?有没有再次反击?前线是否出现战端再启的迹象?”

    吴应熊则是表情凝重的急声询问道。

    吴应熊很清楚建州女真军队的战斗力,也知道辽东镇普通边军的实际战力,所以他完全不相信这场大捷的真实性,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需要确认一下建州女真的实际动态。

    若是西门盛的这场大捷让建州女真恼羞成怒了,吴应熊就必须要迅速整军备战,以防边疆战火再起。

    “建州女真败给了西门参将之后,并没有更多反应,似乎是觉得理亏,也不敢擅自撕毁和约,所以就老老实实的继续退兵了。”

    听到这般回答之后,吴应熊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嘴角则是闪过了一丝冷笑,目光瞥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赵俊臣。

    吴应熊整理了所有情报之后,就已经大致猜到了这场大捷的真相,也猜到了赵俊臣的实际意图,但考虑到这件事情与自己并无太大关系,而且他刚刚才与赵俊臣达成了某些默契,所以也不打算继续质问拆穿,只是决定冷眼旁观。

    与此同时,徐郃的态度则是愈发激动起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这场大捷。

    “不可能!绝不可能!建州女真岂是这般不堪一击?别说是三千名普普通通的北路守军了,就算是三千名辽东铁骑,面对建州女真上万规模的主力军队,也只能仓皇逃窜只求自保,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荒谬绝伦的大捷?他西门盛难道是孙武白起再世不成?就算是建州女真确实惨败给了西门盛,又岂会毫无反应、老实撤退?这绝对是谎报战功!绝对是谎报战功!”

    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固然是与吴应熊关系不大,但对于徐郃而言却是至关重要。

    道理也很简单,徐郃身为辽东镇代总兵,原本就位置不稳、无法服众,而这场大捷实在是太耀眼、太传奇了,绝对会让西门盛的军中威望与朝野风评瞬间攀上顶峰,若是承认了这场大捷,那徐郃就只能退位让贤了。

    连连摇头否定之际,徐郃转头看向大堂内的众位文武官员,想要寻求这些人支持自己的观点。

    但下一刻,徐郃就发现,堂内众位文武官员这个时候皆是相同反应,所有人都在偷偷观察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

    见状之后,徐郃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回过味来。

    既然西门盛绝无可能在野外作战之际正面击败数倍规模的建州女真主力,但西门盛所缴获的那些战俘与首级却是不可能作假,那就只有一种情况可以解释这场荒谬大捷了——必然是建州女真故意羊败给了西门盛,特意送给了西门盛一场辉煌战功!

    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只要私下里塞给建州女真足够好处,建州女真并不介意配合明军演戏、故意送给明军将领一场胜仗。

    毕竟,建州女真的势力范围皆是穷山恶水的荒蛮之地,各项物资也皆是极为乏贵,相较于表面文章,更在意实际利益。

    事实上,徐郃本人就有几场“大捷”,是通过与建州女真达成交易默契所换来的。

    但一般而言,建州女真就算是配合做戏、故意羊败,也只会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小败,最常见的情况就是主动撤兵,让明军将领可以宣称自己“击退”了建州女真,然后就有理由向朝廷邀功请赏,仅此而已。

    但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则是过于夸张了,不仅是正面击退了上万建州女真的主力,还真正活捉了大批俘虏、斩获了大量首级……

    这就意味着,建州女真必然是私下里收获了更多实际利益,所以才会这般不顾体面、主动自灭威风。

    最重要的是,像是这般规模的故意羊败,必然是有建州女真大汗玄烨的亲自参与。

    而目前的辽东境内,也唯有赵俊臣有手段、有机会说服玄烨,还有能力送出足以让玄烨忍不住动心的好处,进而是配合西门盛表演这场大戏!

    所以,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很有可能就是源于赵俊臣的暗中安排。

    *

    徐郃并不是一个笨人,又深谙相关套路,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些情况。

    于是,徐郃深吸一口气后,目光也转向了赵俊臣,表情凝重的询问道:“赵阁臣,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实在是太荒唐了!您不久前才与建州女真的玄烨大汗结束了谈判,是否看出了某些端倪,能解释清楚这场大捷的真正原因?”

    询问之际,徐郃的语气并不像是请教,更像是质问。

    赵俊臣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真实意图,否则西门盛就会受到德庆皇帝的猜疑,让西门盛继任辽东镇总兵的计划也就会出现更多变数。

    所以赵俊臣必须要继续展现自己对西门盛的敌意。

    于是,赵俊臣开始了自己的表演。

    只见赵俊臣同样是一副目瞪口呆、不可置信的模样,似乎是因为震惊而迟迟无法反应过来。

    听到徐郃的质问之后,赵俊臣也像是徐郃一般,第一反应就是否认现实,连连摇头之后大声质疑道:“徐代总兵所言有理!本阁也是知兵之人,这种捷报一听就是假的!西门盛哪怕是面对上万规模的寻常暴民,也未必能有这样的大胜,更遑论是号称‘上万不可敌’的建州女真主力了!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随后,赵俊臣一拍桌桉,终于是寻到了一处疑点,厉声道:“对了,西门盛宣称他正面击败了上万建州女真主力,还杀敌近三千之众,但为何只斩获了百余颗首级、俘虏也只有几十人?这数目相差太大了!所以绝对不可能是真的!”

    然而,听到赵俊臣的这般质疑之后,大堂内的众位武将皆是表情尴尬,就连徐郃也不例外。

    赵俊臣的说法固然是很有道理,说是自己退敌上万、杀敌近三千,但实际战果却只有百余颗首级与几十名战俘罢了,确实是数字相差太大了,若是硬要追究起来,完全可以说是西门盛伪造军功、谎报大捷。

    然而,若是这样细究的话,在场众位武将曾经的军功战绩,恐怕皆是要缩水九成以上。

    像是徐郃本人,就曾经只拿着三颗首级与两名战俘,却信誓旦旦的向朝廷请功宣称自己灭敌千余。

    类似的事情,吴应熊做过,李泽荷做过,甘成也做过。

    相较而言,西门盛的这份捷报就已经算是相当克制了。

    所以,包括徐郃在内,大堂内的众位将领皆是不敢认同赵俊臣的这般推论,否则他们自己也要受到牵连,可谓是自寻麻烦。

    于是,吴应熊率先解释道:“赵阁臣,在本督看来,战场之上一向是状况复杂,实际杀敌数目与斩首、战俘的数目出现较大偏差也是很常见的事情,绝不能就这样推论出西门参将谎报军功。”

    李泽荷也是连连点头,道:“对啊,也许是建州女真兵败之际抢走了大部分尸首,兵追马踏之际也很容易就会毁掉一部分敌军尸首,难以回收辨认,这些情况都很常见……嗯,都很常见。”

    赵俊臣冷笑反问道:“这么说,你们都认为……西门盛的这场荒谬大捷有可能是真的了?”

    赵俊臣的质疑关系着全体边军武官的利益,甘成表情有些尴尬,他心中固然是也完全不相信这场大捷,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西门参将乃是当世名将,常年驻守北路与建州女真作战,可谓是功勋卓着,卑职等人皆是自愧不如,所以若是由他亲自领兵的话,像是这样的大捷也、也未必就不可能出现。”

    随着甘成的话声落下,在场的众位武官也纷纷表态附和。

    这样一来,虽然任谁都可以一眼看出这场大捷的荒谬之处,但全体武官依然是陆续表达了信任之意。

    这就是“潜规则”的强大之处了,它虽然处于暗处、无法明说,却关系着所有既得利益者的根基,实际影响远大于明面规则,哪怕所有人皆是心知肚明事情真相,也皆是会装作懵懂不知,不遗余力的维护着它的运转。

    赵俊臣当然明白“潜规则”的重要性,他如今看似是在质疑西门盛的军功战绩,但实际上则是利用众位武将对于潜规则的维护本能,反而是让西门盛受到了大多数边军武官的支持,进一步坐实了这场大捷的真实性。

    见到众位武官的这般反应之后,赵俊臣心中得计,但表面上则是愈发态度冷肃,抬手用力拍打桌桉之后,大声道:“就算你们所言有理,但西门盛也有可能是杀良冒功!说不定,他所斩获的那些首级,还有他所俘获的那些战俘,皆只是大明境内的寻常百姓罢了!不行!这件事情着实可疑,本阁必须要亲自确认!”

    赵俊臣的演技可谓是出神入化、炉火纯青,完全是一副看不得西门盛得势获利的妒恨模样。

    见到赵俊臣的这般演技之后,大堂内的众位文武官员完全无法寻到破绽,纷纷是忍不住怀疑起了他们的此前判断。

    难道说,西门盛的这场大捷,当真是与赵俊臣毫无关系?

    那建州女真为何要故意羊败给西门盛?

    还是说,西门盛受到武庙十哲附体,当真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立下了这场不可思议的赫赫战功?

    但还不等众人思索清楚,赵俊臣就已是霍然起身,扬声道:“事关重大,本阁要亲自出马,不仅要亲眼查证战果,还要严审西门盛,绝不能让他谎报军功、蒙蔽朝廷!”

    说完,赵俊臣就再也不顾众人反应,率先离开了守备府大堂,只留下了众位文武官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

    ……

    ……

    ……

    赵俊臣的演技虽然是惟妙惟肖、极为逼真,但也只能唬住众人一时罢了。

    见赵俊臣“怒气冲冲”的直接离开了抚顺守备府正堂,郃经过了短暂混乱之后,很快就再次理清了思绪,也坚定了自己的最初判断,认为不论赵俊臣如何作态,但西门盛的这场夸张大捷必然是与赵俊臣有着莫大关系。

    除了赵俊臣的暗中作祟之外,徐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别的原因可以解释这场荒谬大捷。

    徐郃并不甘心就这样把辽东镇总兵的位置拱手让给西门盛,自然是想要趁着赵俊臣离开的机会,设法串联在场的众位文武官员,让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继续支持自己。

    “本将认为,赵阁臣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这场大捷确实是蹊跷至极,必须要严格调查,不能随意就把捷报送往京城、为西门盛请功邀赏……万一这场大捷确实存在不实之处,让朝廷中枢事后寻到破绽追究起来,咱们辽东全体文武也全要受到牵连!”

    听到徐郃的这般说法,大堂内的众位文武官员纷纷点头应是,但也就是没有反对罢了,除此之外并无更多反应,更没有任何一人态度积极的表明支持之意。

    徐郃眉头一皱,又说道:“就算是这场大捷并无虚假,本将也认为不能算是西门盛一人的功劳,若是没有咱们这些人前段时间与建州女真的屡次大战,耗尽了建州女真的后劲与士气,西门盛也未必就能立下这般辉煌战功,所以这场大捷就算没有作假,也理应是由咱们辽东全体官员共同分润功绩才对……”

    这一次,随着徐郃的话声落下,有几位辽东武将皆是忍不住表情微微一动。

    徐郃的言下之意就是,想要让在场的全体文武官员共同瓜分西门盛的赫赫战功,进而是削弱西门盛的事后封赏,然后就可以最大可能的稳固他自己的目前地位。

    对于各方势力而言,这般提议自然是好处不小,不由皆是暗暗有些意动。

    但最终,就像是刚才一样,所有人皆只是点头应是,给人一种敷衍了事的感觉,并无任何一人积极回应。

    见状之后,徐郃的面色有些苍白,不甘心的继续说道:“还有,咱们辽东镇经过前段时间的混乱不堪之后,好不容易才恢复了现在的稳定局面,就是因为咱们这些人经过不断磨合之后终于形成了默契,大家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又不应该做什么事情!

    但西门参将近期以来一直是远离实权,并没有参与咱们的磨合过程,也没有与咱们达成任何默契,他是一个认死理的直性子,说不定就会破坏辽东镇好不容易才形成的稳定局势……所以,本将认为,无论这场大捷究竟是真是假,从全局考虑,咱们最好是联起手来、暂时压一压西门参将……”

    *

    看着徐郃依然是无法认清现实,还在困兽犹斗,吴应熊不由是心中冷笑。

    这个时候,吴应熊已经大致摸清了赵俊臣的某些计划细节。

    吴应熊原本还有些奇怪,认为赵俊臣赶至抚顺境内之后,许多做法皆是操之过急了。

    前天晚上,赵俊臣明明是刚刚才与援军主力汇合,但他还不等建州女真彻底撤军,也不等战场局势彻底尘埃落定,就迫不及待的连夜密会了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迅速与山海关吴家、将门李家、以及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们陆续达成了默契。

    吴应熊原本还以为,赵俊臣的态度之所以是这般急切,乃是因为他急着想要离开辽东地区,尽快返回京城中枢,处理兴州民变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吴应熊终于是后知后觉,发现赵俊臣此前急切与辽东境内各方势力达成默契,就是为了提前防范徐郃的反扑!

    很显然,赵俊臣早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也早就已经完成了布局,想要送给西门盛一场赫赫战功,趁机把西门盛推上辽东镇总兵的位置。

    而这样一来,徐郃身为辽东镇的代任总兵,自然是不甘心退位让贤,必然会不遗余力的反对西门盛、质疑西门盛,也一定会想办法串联辽东境内的全体文武官员,全力打压西门盛的上位机会。

    只可惜,就像是吴应熊一样,徐郃的反应太滞后了,赵俊臣这个时候已经与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皆是达成了默契,也就从根本上断绝了徐郃联合各方势力共同打压西门盛的可能性。

    吴应熊并不清楚赵俊臣与其他人的密会细节,但吴应熊很清楚,赵俊臣与自己所达成的默契之一,就是“辽东镇的未来局势发展需要顺其自然”、“若是发生了意外变数,不论这个变数究竟为何,也要一切皆以维稳优先”、“全力防止辽东镇再一次发生内讧”等等。

    吴应熊相信,不仅是自己,赵俊臣也必然是与甘成、李泽荷、李世杰等人形成了类似默契。

    这样一来,徐郃自然是再无可能串联各方势力打压西门盛了。

    毕竟,辽东镇的高层文武们皆是聪明人,当他们听到了西门盛的夸张捷报之后,很快就会想明白赵俊臣所言的“顺其自然”、“意外变数”、“防止内讧”究竟是代表什么。

    也许,所谓“意外变数”,就是指西门盛的这一场辉煌大捷!

    也许,所谓“顺其自然”,就是指当西门盛拥有了足够军功与威望之后,就理应让他继任辽东镇总兵之位!

    至于所谓“防止内讧”,也许更是在暗示众人,让他们绝不能轻易受到徐郃的蛊惑、更不能与徐郃联手阻止西门盛的上位。

    因为赵俊臣已经抢先一步与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达成了默契,所以徐郃这个时候再是如何的威逼利诱,也绝无可能得到各方势力的积极回应。

    至少,在局势明朗之前,不会有任何人会积极支持徐郃。

    最终,徐郃在势单力薄之下,再加上他原本就位置不稳、无法服众,自然是无力掀起任何风浪,就只能老老实实的退位让贤了。

    而赵俊臣刚才的那场表演,也不只是为了在明面上与西门盛划清界限,更是为了趁势离开现场,让徐郃拥有串联各方势力的发挥空间,然后就可以让徐郃彻底看清楚自己的孤立无援,也彻底掐灭徐郃侥幸挣扎的心理。

    徐郃也许是一个贪权短视之辈,但他并没有鱼死网破、狗急跳墙的勇气,更没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偏执,当他看明白了大势不可违之后,自然就会退一步海阔天空,不会再与西门盛刻意为敌,也不会妄想着继续争夺总兵之位,而是会全力保全自己的既得利益。

    这样一来,赵俊臣就可以把辽东镇的内讧隐患与争位风波化解于无形,然后就可以安心离开辽东了。

    *

    想明白了赵俊臣的计划细节之后,吴应熊心中暗暗感叹着赵俊臣的手段高明,不仅是悄无声息的完成了所有计划目标,也在明面上完全撇清了自己的所有关系。

    看着徐郃依然还在负隅顽抗,想方设法的威逼利诱自己等人支持于他,吴应熊不由是觉得好笑,只觉得徐郃在做无用功,也觉得自己的冷眼旁观只是在浪费时间。

    所以,吴应熊当即是出声打断了徐郃的滔滔不绝,起身道:“本督认为,赵阁臣刚才的态度也许是偏激了些,但整体思路并无错误,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全力验证这场大捷的真假实虚,若是最终证明这场大捷只是谎报战功,本督必然是第一个饶不了西门盛,但若是这场大捷并没有任何弄虚作假,那就是一件大涨士气的大好事,但事后究竟要如何禀报朝廷、为西门参将请功邀赏,本督就不表态干涉了,一切皆是以辽东镇的内部意见为主。”

    说话间,吴应熊也迈步走向大堂之外,一边走一边说道:“而现在,各路援军皆是进驻于抚顺关内不久,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本督逐一处理,不能就这样一直耽搁着,所以本督就不陪着各位继续讨论了。”

    说完,吴应熊也像是赵俊臣一般,直接离开了守备府大堂。

    随着吴应熊的离开,像是山海关总兵吴世霖、吴家心腹幕僚方光琛等人,也皆是起身离开位置,纷纷随着吴应熊离开了。

    就这样,只是短短片刻之间,大堂内的座位就空了三成有余。

    吴应熊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山海关吴家不会参与徐郃、西门盛二人的总兵之争。

    见到吴应熊的这般态度,徐郃不由是大吃一惊。

    根据徐郃的想法,山海关吴家理应是自己最重要的潜在支持者,毕竟吴应熊曾是一度软禁过西门盛,与西门盛的关系并不和睦,理应是该全力支持自己才对。

    然而,还不等徐郃想明白吴应熊的立场缘由,更多打击就已是纷沓而来。

    李泽荷同样是突然起身,态度恭敬的拱手告辞道:“徐代总兵,这场大捷可谓是关系重大,本将也像是赵阁臣一般,想要尽快验证那些敌军战俘与首级,实在是坐不住,就先一步告辞离开了。”

    说完,不等徐郃挽留,李泽荷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与此同时,甘成也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前几日与建州女真作战之际,本将的臂膀被建州女真射中了一箭,原本还以为自己身穿三层甲胃并无大碍,但现在则是不知为何,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痛难忍,需要尽快寻找军医诊治,还望徐代总兵见谅!”

    下一刻,李世杰似乎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也起身道:“抚顺关内条件最好的那几处军营,理应是由咱们辽东铁骑进驻使用,绝不能让关宁铁骑抢先占用,所以……”

    就这样,随着吴应熊、李泽荷、甘成、李世杰等人的纷纷告辞,他们的麾下拥趸也纷纷随之离场,刚刚还是人员密集的守备府大堂,顿时就变得空空荡荡的。

    而徐郃愣愣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守备府大堂,则是面色逐渐苍白了起来,忍不住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表情阴晴不定。

    ……

    PS:祝大家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百毒不侵!

    ……

    ……

    ……

    半天时间之后,西门盛所缴获的那些首级、俘虏、以及各种物资,终于被送到了抚顺关。

    抚顺关内的文武官员们纷纷是亲自现身审验,结果自然是无法寻出任何破绽。

    唯一值得挑刺的地方,就是在这些首级与俘虏之中,蒙古左翼与朝鲜王国的仆从军所占比例实在是太高了,竟是超过了一半,而真正的建州女真战俘与首级,绝大多数也皆是刚刚加入建州女真不久的野人女真。

    不过,这般情况依然不能证明西门盛谎报了大捷。

    尤其是西门盛所送回来的缴获物资之中,竟然还包括了一面残破战旗,这个旗号代表着建州女真镶红旗旗主莫勒,无疑是进一步证实了西门盛在正面击败了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

    前线战士与敌军战俘的证词也无法寻到任何纰漏,所以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不论是真实想法为何,这个时候也只能承认了这场“传奇大捷”的真实性了。

    而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抚顺关内的文武官员们不仅是诸事繁乱,更还是人心思变。

    随着建州女真的彻底退兵,这场边疆战火终于是告一段落,文武官员们忙着打扫战场、清点战损、统计战果、安抚民心、恢复秩序,更还要忙着揽功诿过、争利止损。

    与此同时,所有人也都看得明白,当西门盛拥有了这般赫赫战功之后,再加上西门盛原本就是辽东镇内威望最高、根基最深的高层武将,所以下一任辽东镇总兵十有八九将会由西门盛接任。

    所以,辽东境内的各方势力也纷纷派出了密使,紧急奔往东方,想要尽快联系西门盛,或者是加强联系,又或者是修补关系。

    虽然辽东镇的高层武官们目前已经同意了辽饷改革的事情,辽东镇总兵的未来权势必然会受到大幅削减,再也无法像是何宇生前一般说一不二,但辽东镇总兵毕竟是辽东镇众将之首,依然是十余万辽东边军的最高指挥,再加上西门盛本人的根基与威望,所以各方势力依然是不敢小觑,还是会想方设法的与他交好。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时间之后,西门盛终于是结束了自己的任务,率军返回了抚顺关内。

    当西门盛遥遥望见抚顺关之际,所看到的景象却是与他当初率兵离开之际的冷冷清清、无人关注截然不同。

    自蓟辽总督吴应熊、辽东镇代总兵徐郃二人以降,抚顺关的全体文武官员皆是出城十里相迎,所有人都是摆出一张笑脸、态度极为尊敬,更还组织了一支声势浩大的仪仗队,锣鼓喧天、炮鼓齐鸣,可谓是热闹非凡。

    见到这般景象之后,西门盛的表情间不由是闪过了一丝讥讽,但很快就收敛了起来,恢复了他一贯以来的肃穆与干练。

    与此同时,西门盛目光扫视之际,却没有在迎接队伍之中发现赵俊臣的身影。

    很显然,赵俊臣明面上依然还是会对西门盛保持敌意态度。

    想到这里,西门盛不由是眉头微蹙、面现沉思。

    从心底深处来说,西门盛不仅是极为排斥赵俊臣的行事风格、暗暗警惕赵俊臣的立场态度,还强烈怀疑自己的义兄何宇之死与赵俊臣之间存在着莫大关系,所以心中也有仇视之意。

    更何况,西门盛前段时间之所以是遭到夺权软禁,实际上也离不开赵俊臣的暗中推波助澜。

    但现在,西门盛却又因为赵俊臣的主动襄助,收获了一场足以青史留名的泼天大功,十有八九也会因为赵俊臣的暗中扶持而接任辽东镇总兵之位。

    所以,西门盛现在颇有些思维混乱,有些分辨不清楚赵俊臣究竟是自己的仇人、还是自己的恩人,也想不明白赵俊臣究竟是自己的政敌、还是自己的盟友。

    虽然已经反复思索了好几天时间,但西门盛现在还是没有考虑清楚,自己接下来面对赵俊臣之际究竟应该采取怎样的态度。

    所以,发现赵俊臣并没有现身迎接自己之后,西门盛心中竟是涌出了一种放松之感。

    但与此同时,西门盛心中也有预感,认为自己唯有与赵俊臣相见深谈之后,才可以理清自己的混乱思绪。

    而就在西门盛这样思绪百转之际,吴应熊、徐郃等人已是纷纷迎到了他的面前。

    *

    “恭喜西门参将凯旋而归!赫赫大捷!永垂青史!”

    “赫赫大捷!永垂青史!”

    随着全体文武官员与全军将士的齐声呼喝,吴应熊率先策马来到西门盛的面前,满脸笑意的拱手道:“西门参将这些天实在是辛苦了,不仅是驱走了建州女真的来犯,收复了抚顺关以东的全部失土,还完胜了建州女真的主力,维护了境内百姓的安危,大涨我明朝军民的士气,了不起啊!当真是了不起!这般丰功伟绩,让本督肃然起敬!”

    下一刻,徐郃身为辽东镇的代任总兵,在西门盛面前却是摆出一副恭敬态度,甚至还带着几分讨好之意,连声道:“还望西门参将得知,本将已经与同僚同袍们已经反复检查了战果缴获,皆是验明无误,绝不可能存在任何虚假,足以是证实西门参将的赫赫战功,所以本将已经擅自做主,把那些战俘与首级送去了朝廷中枢,向陛下详细禀明了西门参将的丰功伟绩、全力为西门参将邀功请赏,相信朝廷的封赏消息很快就会传来!”

    就像是赵俊臣的预想一般,徐郃并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与偏执,当他认清了局势之后,现在终于是接受了现实,决定不再与西门盛竞争总兵之位,反而是主动向朝廷中枢为西门盛邀功请赏,趁机与西门盛交好,进而是为自己换取更多利益。

    随后,甘成、李泽荷、李世杰等人也陆续出声恭维示好,自是不必多提。

    西门盛虽然还没有想好自己应该如何与赵俊臣相处,但他早就设想好了自己与辽东各方势力的相处策略。

    面对众人的恭维与示好之际,西门盛则是缓缓摇头,肃容道:“多谢各位同袍与同僚的支持,本将这些日子以来虽然也算是小有功绩,但并不算是多么辛苦,毕竟……我朝在抚顺关以东的领土,早就被建州女真蚕食了大半,离开抚顺关率军向东不到百里就已经是建州女真的势力范围了……唉,为了夺回全部的辽东失土,我辈辽东将士理应是谨记前耻,未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啊!

    至于吴总督刚才说本将率军驱走了建州女真的来犯,就实在是给本将脸上贴金了,本将哪里有驱走建州女真的能耐,也就是负责尾随监视建州女真撤兵罢了,而建州女真之所以是要匆匆退兵,也全是因为全军将士的奋勇迎敌,让建州女真无法讨到便宜罢了!

    虽然本将在监视建州女真撤兵期间,侥幸收获了一场大胜,但这场大胜也不全是本将一人的功劳,若是没有各位同袍前段时间与建州女真屡次大战,耗尽了建州女真的后劲余力,本将也没有任何机会正面击败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

    听到西门盛的这一番说话,在场众位武将皆是面现喜色,对待西门盛的态度也是愈发的客气尊敬了。

    西门盛的这些说法,看似只是寻常客套,但实际上每一段话皆是暗含深意。

    西门盛说“我辈辽东将士理应是谨记前耻,未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言下之意就是强调了辽东镇的不可或缺,表示自己未来依然会全力为辽东镇争取利益——毕竟,若是想要洗刷前耻、夺回全部辽东失土,那辽东镇就需要继续强化自身战力,而辽东镇若是想要继续强化自身战力,那就需要朝廷中枢向辽东镇不断提供大量粮饷物资才行。

    随后,西门盛又说“建州女真之所以是匆匆退兵,也全是因为全军将士这些时间以来的奋勇迎敌”,则是表达了他对于赵俊臣独吞平息边患之功的不满,意思是他将会全力维护辽东各方势力的利益,绝不会容忍像是赵俊臣这样的外人随意占他们的便宜。

    最后,西门盛还表示“若是没有各位同袍前段时间与建州女真屡次大战,耗尽了建州女真的后劲,本将也没有任何机会正面击败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也是暗示自己并不是一个独吃自疴之人,愿意与辽东境内各方势力利益均沾。

    听懂了这些暗示之后,在场的文武官员们皆是极为满意。

    而西门盛则是刻意的再次扫视了众人一圈之后,又明知故问道:“咦?赵阁臣为何不在这里?”

    李泽荷连忙答道:“我们原本也想要邀请赵阁臣一同前来迎接西门参将的凯旋,但赵阁臣他表示自己身体不适,所以就拒绝了。”

    西门盛轻轻摇头,感慨道:“唉,赵阁臣如果真是身体不适、无法亲自现身,又岂会连一名使者都没有派来相见?本将很清楚,赵阁臣他就是对本将心存敌视罢了!所以才会屡次针对本将!

    当然,赵阁臣的心中敌意,也是因为本将当初在胡家庄的时候做事不懂分寸、失了尊卑!发现何总兵遭到绑架之后,本将就一心只想着封锁消息、稳定局势,所以竟是以下犯上,擅自限制了赵阁臣的行动,也禁止了赵阁臣与外部联系,这种做法几乎是与软禁无异了,也难怪赵阁臣会看不惯本将。”

    顿了顿后,西门盛的声音突然间放大了许多,又说道:“虽然本将当初也有苦衷,但终究是做错了事情,更何况冤家宜解不宜结,若是迟迟不能化解这场矛盾,于公于私皆是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本将已经决定,接下来会向赵阁臣诚恳认错,尽力换取赵阁臣的原谅……有些事情也该翻篇了,还是既往不咎为好,大家都应该向前看!”

    听到西门盛的这般表态,不论是以吴应熊为首的山海关众将,还是徐郃、李泽荷、甘成这几位辽东镇高层,更是纷纷面现轻松之态。

    毕竟,徐郃、李泽荷、甘成三人也曾经联手排挤过西门盛,想要夺走西门盛的兵权,至于吴应熊更是亲自出手软禁了西门盛一段时间。

    而现在,西门盛明面上是说自己曾经软禁过赵俊臣的事情,但重点则是那句“有些事情也该翻篇了,还是既往不咎为好,大家都应该向前看”,意思就是自己今后绝不会追究徐郃、李泽荷、甘成三人的排挤与夺权,也不会报复吴应熊的软禁。

    这般表态,自然是迅速化解了辽东各方势力的最后一丝疑虑,皆是认为西门盛有容人之量。

    相较于前总兵何宇,西门盛的态度显然是更为温和,相较于代总兵徐郃,西门盛则是更多了几分魄力担当,果然是接任辽东镇总兵的最佳选择。

    就这样,仅是三言两语之间,西门盛就已经稳定了人心、化解了疑虑、团结了各方势力,再次增加了自己接任辽东镇总兵的机会。

    而接下来,西门盛也没有与众人继续客套,很快就在众位文武官员的拥簇之下,返回了抚顺关内。

    进入抚顺关之后,西门盛也没有食言,第一件事情就是主动拜访了赵俊臣。

    就这样,时隔多日之后,西门盛再次寻到了与赵俊臣单独相处的机会。

    而这场碰面,则毫无疑问将会决定着辽东地区的未来局势走向。

    ……

    ……

    ……

    ……

    西门盛与众位文武官员抵达了抚顺关的守备府后,就立刻询问了赵俊臣的位置,得知赵俊臣目前正在抚顺守备府的大书房内。

    再等到西门盛表态想要求见赵俊臣之后,众位文武官员则皆是忍不住心中好奇,想要亲眼旁观西门盛与赵俊臣的会面过程,也就可以第一时间探究清楚,这场见面是否会达成某些交易,以及这些交易的具体内容。

    于是,众位文武官员很快就纷纷表示,想要陪同西门盛一同晋见赵俊臣。

    当然,明面理由是他们想成为西门盛与赵俊臣之间的和事老,协助化解两人之间的敌意与矛盾,向赵俊臣求情、为西门盛撑腰。

    面对众位文武官员的“善意”,西门盛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表情不冷不热的撂下了这样一句话。

    “本将已经说过了,这一次求见赵阁臣,主要是想要向赵阁臣低头请罪、乞求原谅,若是各位同袍与同僚真想要旁观这般场景,亲眼见证本将接下来的难堪模样,本将当然不会拒绝……本将与大家都是自己人,不会刻意向各位隐瞒任何事情,哪怕是本将的微贱窘态。”

    说到后面,西门盛一贯冷肃的面容之间,还硬是挤出了一丝诚恳笑意。

    但看到西门盛的“诚恳”笑意,包括吴应熊在内,众位文武官员只觉得自讨了无趣,皆是有些悻悻,然后就纷纷改变了态度,表示他们不会随同西门盛一同拜见赵俊臣,相信西门盛一个人就可以处理好他与赵俊臣之间的矛盾云云。

    就这样,在众人瞩目之下,西门盛迈步走向了守备府的大书房位置。

    *

    “卑职西门盛,求见赵阁臣,还望阁臣接见!”

    最近这几天时间,随着辽东局势已经接近于尘埃落定,赵俊臣也安闲了许多。

    西门盛求见之际,赵俊臣也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独自一人坐在书房角落处的茶桌位置,一边是亲手煮茶,一边是捧着《资治通鉴》闲读。

    听到书房门外传来的声音,赵俊臣微微一笑,抬头扬声道:“西门参将请进吧。”

    当西门盛推门而入、抬眼看去,正好看到赵俊臣拿起一只早已经备好的紫砂茶杯,向茶杯之中沏满了香茗,然后就推到茶桌对面,笑眯眯道:“西门参将不必多礼,咱们一边饮茶、一边谈心。”

    很显然,赵俊臣早就料到西门盛会第一时间拜见自己,所以已经在这里静候多时了。

    西门盛闻言之后,却依然是没有失了规矩,先是恭恭敬敬的向赵俊臣行了一礼,才缓缓坐在赵俊臣的面前,态度似是恭敬、又似是疏远。

    落座之后,西门盛也并没有饮用赵俊臣亲手所沏的那杯茶水,反而是刻意把茶盏推到了一旁。

    “西门参将不喜欢本阁所沏的这杯茶水?”

    “这杯茶水闻起来香气扑鼻,但太烫了,卑职不敢轻易饮下。”

    赵俊臣并没有介意西门盛的态度,而是率先捧起茶盏自饮了一口,然后就抬头打量着西门盛的表情变化。

    见西门盛依然是态度踌躇、表情复杂,似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如何开口,赵俊臣的笑意更盛了几分,赞叹道:“其实,本阁私下里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对策,想要等到西门参将凯旋归来之后,秘密协助西门参将拉拢辽东境内各方势力、获取他们的支持,让西门参将拥有更大机会坐稳总兵之位……

    毕竟,当初何总兵遭到绑架之后,西门参将在胡家庄的诸般做法,虽然也称得上是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但政治手腕方面却并不算是多么高明,让本阁不由是看轻了西门参将,还以为西门参将只是一位寻常的边军武将,并不善于处理人情世故、官场关系……

    却没想到,经过了各种波折与冷暖之后,西门参将竟是成熟了许多,在抚顺关外与众位文武相见之际,仅是寥寥几句话,就拉近了关系、团结了各方、化解了疑虑……嘿,倒是显得本阁多此一举了,各种事先准备也皆是变成了无用功。”

    闻言之后,西门盛不由是表情微变。

    在抚顺关外与众位文武相见之后,西门盛几乎是没有耽误任何时间,就立刻赶到了抚顺关内求见赵俊臣,按理说赵俊臣根本赶不及获知西门盛不久前的发言内容。

    但赵俊臣依然是提前知晓了西门盛的详细讲话内容。

    这就意味着,经过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种种布置之后,赵俊臣对于辽东镇的渗透已经远远超出了西门盛的预想,甚至还建立了一套很有效率的情报系统。

    西门盛稍稍沉默片刻之后,终于是垂头致谢,道:“多谢赵阁臣抬举卑职、看重卑职,还苦心为卑职这般充分准备!卑职现在看似是风光无二、立下了赫赫战功,但也非常清楚,这一切全是源于赵阁臣的安排,若是没有赵阁臣的全盘主导、与建州女真达成默契,卑职根本不可能正面‘击败’建州女真的主力大军,所以……卑职的泼天大功,全是拜赵阁臣所赐!”

    随着话头开启,西门盛的混乱思绪逐渐清晰了起来,不像是刚才一般寡言与被动,讲话也更多了。

    “卑职并不是一个迂腐不化之辈,阁臣您主动送给了卑职这样的天大好处,卑职自然是要全盘接纳,趁机为自己谋取最大利益,绝不会因为过往冲突与自尊自傲就拒绝您的好意;

    与此同时,卑职也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既然明知道自己的今日机缘全是赵阁臣所赠,今后也一定会涌泉相报,就算不能为赵阁臣赴汤蹈火,也必然会在自己能力范围之内尽力配合赵阁臣做事。”

    说到这里,西门盛已是目光灼灼:“但……正因为卑职并不是一个迂腐不化之辈,所以卑职也不会因为赵阁臣的这场恩情就完全抛弃曾经恩怨,彻底把自己视为是阁臣的犬马,有恩当然要报恩,但有仇也要继续报仇;而且卑职也曾经受过义兄何宇的诸多恩义,正因为卑职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所以卑职并不会轻易放弃义兄何宇之死的仇恨,将来一定是会全力为他报仇的!”

    赵俊臣目光之中闪过了一丝讥讽,似笑非笑道:“……所以呢?”

    西门盛的目光紧紧盯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语气愈发冷肃道:“所以,卑职希望赵阁臣可以给卑职一个准确答复,辽东镇前总兵何宇之死,究竟与您有没有关系?”

    “若是有关系,你该如何?若是没有关系,你又该如何?”

    询问之际,赵俊臣心底深处的讥讽之意更为浓重,但表面上则是不动神色。

    西门盛表情坚定,缓缓道:“若是何宇之死真与赵阁臣有关系,卑职会首先想办法偿清赵阁臣的恩情,然后就会全力与赵阁臣为敌,为义兄报仇,就算是不死不休,也是在所不惜!但若是何宇之死与赵阁臣并无关系,卑职刚才也说过了,将会在能力范围内尽力报答阁臣,也不会与赵阁臣继续为敌!”

    闻言之后,赵俊臣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表情变化,没有把嗤笑显露出来。

    西门盛的这一番话,看似是恩怨分明、有情有义、原则坚定,但实际上也只是自我安慰罢了,想要给自己寻一个台阶下而已。

    说什么“卑职并不会轻易放弃义兄何宇之死的仇恨”,但这句话换种说法其实就是——“只要各种条件皆是符合,卑职也只就能无奈放弃义兄何宇之死的仇恨了”。

    又说什么“若是何宇之死与赵俊臣有关系,他将会如何如何,但若是何宇之死与赵俊臣没有关系,他又将会如何如何”,像是这种转折复句,那个“但”字之后的句子,往往才是说话之人的真实想法。

    总而言之,西门盛的这一番表态,看似是大义凌然,但实际上是把主动权交给了赵俊臣,只要赵俊臣宣称自己与何宇之死毫无干系,他就会顺坡下驴,表示自己愿意与赵俊臣化敌为友、报答恩情。

    再然后,西门盛就可以得到赵俊臣的更多支持,也就能有更大机会坐稳辽东镇总兵的位置。

    这类话术,赵俊臣自然是一听就懂。

    当然也有可能,西门盛是故意使用这种话术,想要误导与麻痹赵俊臣,但赵俊臣却是毫不担心,只要西门盛表明了这般姿态,在未来三五年内愿意一定程度上配合自己做事,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赵俊臣自然不会直接拆穿西门盛的真实想法,稍稍沉默片刻后,肃容道:“近些年来,本阁饱受朝野各方的非议与猜忌,所以很是厌恶这种自证清白的事情,但既然西门参将是这般的恩怨分明、有情有义,本阁也是深为感动,所以就为西门参将破例自证一次吧!”

    说到这里,赵俊臣已是抱拳向天,用稍大声量缓缓道:“本阁现在向天发誓,自从本阁进入辽东境内之后,虽然是与何总兵屡次相互算计,一直想要压制何总兵的威势,但至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过任何要谋害何总兵的想法!至于何总兵的死于非命,也与本阁没有任何直接关系!”

    赵俊臣的这番誓言并没有任何虚假,他确实是至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害死何宇,何宇之死对于赵俊臣而言只是一场意外,赵俊臣也是事后才知晓了何宇的死讯,既没有亲手杀害何宇,也没有亲口传达过杀害何宇的命令,所以何宇之死也确实是与赵俊臣没有直接干系。

    没有任何意外,听到这段誓言之后,西门盛看似是目光炯炯的盯着赵俊臣的表情变化,似乎是想要探究赵俊臣的誓言究竟是否发自真心,但他很快就收敛了目光,再次垂头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卑职愿意相信赵阁臣的誓言,今后将会尽力报答赵阁臣的恩情!只要在卑职的能力范围之内,愿意为赵阁臣全力效劳。”

    赵俊臣注意到,在两人谈话期间,西门盛已是多次提及“只要在能力范围之内”这句话了。

    很显然,西门盛所言的“尽力报答恩情”,态度始终是有所保留的。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以赵俊臣的年纪、权势、以及功绩来看,谁也不无法预判他未来究竟会做些什么大事,西门盛自然是不敢毫无保留。

    但赵俊臣依然是并不在意,终究只是一个过渡人选而已,只要不给自己添乱就行。

    于是,赵俊臣轻轻一笑后,就抬手指向西门盛手边的那杯茶盏,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西门参将是不是可以安心饮下这杯香茗了?本阁亲手所沏的这杯茶水,若是再不饮下,就要凉了。”

    西门盛当即是举起茶盏,把杯内茶水一饮而尽,然后点头道:“茶水依然温热,此时饮用恰是时候……好茶!”

    随后,西门盛已是开门见山,问道:“还望赵阁臣明示,您对于辽东镇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又需要卑职配合您做哪些事情,也好让卑职心中有数。”

    赵俊臣再次亲自出手,为西门盛续了一杯茶水,态度似乎是愈发亲近了。

    等到西门盛再次拿起茶杯、即将饮用之际,赵俊臣也缓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听到赵俊臣的说法之后,一向是沉稳干练的西门盛,却不由是心中大惊,身体也为之一震,杯盏内的茶水当即就泼落了许多,洒在了手上。

    ……

    ……

    ……

    ……

    “既然西门参将这般坦诚,那本阁也说一句心里话……”

    赵俊臣并没有接着话茬切入正题,反而是摆出一副想要继续深入谈心的模样,脸上笑容也是愈发温和亲切。

    但赵俊臣的后续话语,却是内容恶毒,简直是刻意羞辱。

    “其实,本阁并不喜欢西门参将,如今之所以是选择把你推上总兵之位,也只是因为辽东镇另几位参将的能力与心性实在是更为不堪,本阁也是别无选择……简而言之,本阁愿意支持西门参将上位,并不是因为西门参将你有多么的鹤立鸡群,而是矮子里面拔将军罢了!”

    西门盛原本还以为,这场谈话接下来就应该进入正规流程,双方“化解误会”之后相互恭维、拉近关系、提出各自需求、然后讨价还价……却万万没有想到,赵俊臣根本就不打算按照常规套路出牌,竟是突然间表达了对自己的不满、甚至是不屑之意。

    赵俊臣这般表态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要敲打自己?还是想要警示自己?又或是是突然间反悔了,想要另选别人接任辽东镇总兵之位?

    心中震惊之下,哪怕是滚烫茶水泼洒在了手上,烫伤了皮肤,西门盛也依然是毫无知觉,只是霍然抬头紧紧盯着赵俊臣,想要探究清楚赵俊臣的真实意图。

    让对方总是处于一种彷徨不定、迟疑不决的状态之下,趁机牵着对方鼻子走、增强自己的说服力,绝对是谈判交涉之际屡试不爽的策略之一。

    西门盛思索片刻后,问道:“赵阁臣对卑职的不满,可是因为辽阳城的走私贸易?卑职也知道这种走私贸易与资敌无异,但……”

    在西门盛看来,自己虽然不能算是传世名将,但这些年来也积累了不少军功战绩;行事作风虽然不能算是多么高明,但也堪称是果敢坚定;立场原则虽然不能算是军中楷模,但也绝对要远胜于那些蝇营狗苟的卑劣小人……

    所以西门盛思来想去之后,还以为赵俊臣的不满是因为自己所主持的辽阳城走私贸易,就想要尽量解释一二。

    但不等西门盛把话说完,赵俊臣已是挥手打断道:“辽阳城的走私贸易,确实是搬不上台面,也违背了朝廷法规,但于本阁看来,也算是情有可原……自古以来,中原汉人王朝总是一边与游牧民族打战、一边与他们私下互市,早已经形成了惯例,更何况贸易封锁这种事情本身就极不现实,即使是遍览古今中外,也寻不到几次成功桉例……”

    这一番话也是赵俊臣的真心之言,就以几十年后的欧洲为例,哪怕是拿破仑的巅峰时期,即将要控制整个欧洲大陆,又拥有着隔海相望的优势,对英伦三岛的封锁也是成果寥寥,更遑论中原王朝与草原民族一向是陆地相连,想要经济封锁就更是痴心妄想了。

    稍顿之后,赵俊臣摇头道:“本阁对于西门参将的不满,并不是因为辽阳城的走私贸易,也不是因为曾经的那些矛盾与冲突,而是本阁认为西门参将你在心性方面存在极大缺陷,并不是独当一面的最佳人选……你太软弱、也太自私了!”

    西门盛闻言之后,自然是大不服气。

    别的理由也就罢了,但软弱?自私?

    在西门盛眼里,自己绝对不是一个软弱之辈,虽然不似何宇一般霸道独尊,但做事之际也向来是雷厉风行、当机立断,极少会向任何人示弱让步;

    至于自私,就更是无稽之谈了,西门盛认为自己的每一项决定,皆是出于大局考虑,极少会因为私利而影响最终决定,许多时候还会为了顾全大局而主动牺牲自己,若是这种做法也算是自私,那这个世上还有几人能被称作无私?

    看到西门盛的不服表情,赵俊臣轻轻一笑,面现讥讽道:“这个世上,软弱有许多种表现,并不只有向别人服软示弱才能算作软弱;自私也有许多种表现,并不只有牺牲全局为自己谋取好处才可以称作自私!”

    说到这里,赵俊臣紧紧盯着西门盛,道:“而西门参将你的自私与软弱,则是另一种表现方式,其实也并不算罕见,那就是……你虽然不会向外人示弱让步,但你总是会向自己示弱让步,拘泥于自己的某些原则,不敢逾越雷池一步;你虽然不会只顾着一己私利,但你依然会为了自我感动与自我满足而牺牲全局利益!在本阁看来,这样的表现就是软弱与自私!”

    不等西门盛反驳,赵俊臣就再次问道:“西门参将若是还不服气,那你不妨再仔细想一想,你从前为何要愚忠于前总兵何宇?是因为何宇的权势实力远大于你?还是因为何宇曾经对你有恩?显然都不是!你从前之所以是愚忠于何宇,只是出于一个更简单的理由,就因为何宇是你的结拜义兄,所以你就必须维护自己的兄弟义气,不愿意让别人说你背叛了结义之情,对不对?

    虽然你许多时候明明是拥有更佳选择,虽然你也明知道何宇他其实一直都在暗中防范着你,但在所谓的‘兄弟义气’面前,你退怯了、让步了,于公你背叛了国家大义,于私你放弃了自身志向,只是沉溺于自己的义气与忠心而自我满足、自我感动,这不是软弱与自私,又是什么?”

    西门盛当即是怒声反驳道:“早就听说赵阁臣好为人师,喜欢夸夸其谈一些歪理邪说,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赵俊臣缓缓摇头道:“歪理邪说?其实更多是对你感同身受、怒其不争罢了!

    西门参将你仔细想一想,何宇他当初为何要让你掌管辽阳城的走私贸易?只是因为信任你吗?错了!是因为何宇他很清楚辽阳城的走私贸易必然会引发朝野各方的非议与抨击,负责此事之人也必然是要声名狼藉、饱受争议,也就再无可能威胁到他的权势地位!

    事实上,西门参将你也很清楚,如果不是本阁刻意送给了你一场泼天大功,你根本就就不可能顺利接任辽东镇的总兵之位,因为辽阳城的走私贸易,早就让你毁誉参半、饱受争议了!

    你再仔细想一想,辽东镇为何不似别的边镇一般设置副总兵之位?若是设置了副总兵之位,除了你以外还有谁人可以胜任?所以何宇他故意不设副总兵,究竟是防着谁?还有,前段时间胡家庄所发生的那些事情,何宇他对你究竟是信任更多?还是猜忌更多?

    一切迹象皆是表明,何宇并不似你一般重视所谓兄弟义气,他不仅是暗中防范着你,还私下里屡次打压于你、往你身上不断泼脏水、不遗余力的想要断送你的前程……

    这种境遇,本阁也是感同身受,你我二人的各种非议皆是代人受过,也皆是因为自身能力与功绩而饱受猜疑……但本阁并不似你一般懵懵懂懂,也不似你一般自私与软弱,本阁敢于打破各种自我限制,也愿意为了自身志向而牺牲一切,包括那些虚假的自我满足,但本阁在你身上却没有看到类似的勇气与牺牲,所以就不免是对你怒其不争了!”

    强忍着心中怒意,好不容易听完了赵俊臣的长篇大论之后,西门盛面无表情的质问道:“赵阁臣你究竟想要说什么?就是想要挑拨卑职与何总兵的兄弟情谊?”

    赵俊臣再次摇头,道:“何宇已经死了,你我二人也已经化解了曾经的误会,本阁又何必是多此一举、刻意挑拨?本阁之所以是要讲这些道理,只是为了让西门参将认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罢了!”

    “卑职的真实想法?”

    “对!现在何宇已经死了,你不必继续愚忠于他,也不必事事皆要维护他的利益,你即将要代替何宇成为辽东镇的新一任领袖,那么……你究竟想要如何控制辽东镇?又是想要如何改变辽东镇?辽东镇这个庞然大物,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又想要利用辽东镇为自己做什么事情?”

    顿了顿后,赵俊臣叹息道:“若是不能探究清楚西门参将的真实想法,本阁自然是不敢轻易透漏自己的真实想法,这场谈话也无法持续下去……只不过,本阁看西门参将的情况,却依然是懵懵懂懂,似乎还没有想到这一步,就只好是恶言棒喝,直接点明西门参将的不足,拔除西门参将的迷思,让西门参将真正认清自己……然后,这场谈话才可以继续下去。”

    闻言之后,西门盛的表情间果然是闪过了一丝茫然。

    就像是赵俊臣所言一般,西门盛最开始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维护何宇的权位与利益,等到何宇遇害身亡之后,西门盛又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再等到赵俊臣送给他一场泼天大功之后,西门盛则是出于本能,想要全力把握机会,为自己争取最大好处……

    但等到自己顺利成为辽东镇总兵之后,又应该秉持怎样的立场、做些什么事情,西门盛则是一直都没有深入考虑过。

    对于赵俊臣而言,西门盛尚未明确自己的立场与方向,自然是一个变数,但也是一个机会。

    趁着西门盛茫然之际,他完全可以为西门盛指明一个“正确”方向!

    静静等待片刻之后,见西门盛依然是迟迟不语,赵俊臣终于是图穷匕见:“既然西门参将无法在短时间内理清思路,也不知道自己将来究竟应该做些什么,那么本阁这里倒是有些建议……西门参将不妨是姑且一听!”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