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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辅臣已是“知天命”的年龄,又被马匪们囚禁于地窖多日,近段时间以来一直是在忧心忡忡与焦思苦虑之中度日,这个时候自然是身体状况极差,脱困之后即使是寻常走路都需要他人搀扶。
然而,当梁辅臣得知了所有马匪头目集体自焚的消息之后,却是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情况,坚持要亲自前往马匪头目们的自焚地点进行查探。
对于梁辅臣的这般决定,许庆彦自然是百般阻止,认为梁辅臣的当务之急应该是好好修养身体,但梁辅臣依然是坚持自己的想法,却是完全不给自己的“救命恩人”许庆彦任何面子。
梁辅臣贵为阁老辅臣,许庆彦也不敢强行阻拦,无奈之下只好是跟随梁辅臣同去。
马匪头目的自焚地点,位于马匪据点的中央位置,原本是道观的主殿,马匪占据了道观之后就将这座主殿改为了绿林好汉的“聚义厅”,乃是马匪据点的核心之处。
当梁辅臣与许庆彦抵达“聚义厅”的时候,这里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刚刚才被官兵们扑灭火势,士兵们正在清理现场,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焦烟味。
因为还要隐瞒梁辅臣被马匪绑架的消息,所以梁辅臣抵达现场之后表现得非常低调,只是被人扶着站在一旁静静的观察倾听,调查取证的事情则是全部交给许庆彦与张道真二人负责。
当然,梁辅臣并不信任许庆彦,主要还是由张道真负责查证。
在张道真的示意下,许庆彦挥手招来了一位边军武官。
这名边军武官大约四十余岁,是一名相貌憨厚的矮壮汉子,身上穿着副千户的服饰。
张道真仔细打量了这名副千户一眼之后,见到他的相貌憨厚、气质老实,并不像是一个油滑奸诈之辈,也就没有绕弯子,直接问道:“我问你,所有马匪头目当真是全部被烧死了?可有留下任何活口?”
这名副千户连连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说道:“回这位贵人的话,这件事应该不会有假,兄弟们攻入马匪据点之后,马匪们毫无抵抗之力节节败退,这座大殿也就成了这伙马匪最后坚守之处,但我们很快就把这里包围得水泼不进,那些匪首已是插翅难逃,但就在我们即将要攻入大殿之际,大殿里突然冒起了熊熊大火,片刻间就蔓延到了整座大殿,那般猛烈的火势,大殿里的那些匪首必然是已经全部烧死了。”
张道真却是追问道:“你为何敢肯定这场大火的起因乃是马匪头目们的自焚?而不是……某些人消灭证据的灭口手段?”
听到张道真的质问,这名副千户显然是无法理会深意,愣了片刻后说道:“这位贵人怕是说笑了,只不过是旮旯角落里几个微不足道的小匪首罢了,也就近两年才稍稍有了一点气候,也从来没干过什么大事,也从来都没听说他们有什么背景,哪里需要杀人灭口消灭证据……”
然而,不待副千户说完,张道真已经打断道:“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为何会认为这把火是马匪自己放的,难道你亲眼见到了不成?”
这名副千户无奈解释道:“倒也没有亲眼见到,兄弟们包围了大殿之后,这座大殿已经是门窗紧闭,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那几个马匪头目见到自己被包围之后,显然是明白已经插翅难逃了,就大声叫嚣着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能当俘虏、否则就要连累亲族之类,这些都是我亲耳听到的,再然后这座大殿冒出了熊熊火势,这不是自焚是什么?”
张道真的眼中闪过了一缕精芒,用眼角余光瞄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许庆彦之后,冷笑道:“也就是说,你至始至终就没有见到这些马匪头目的样子,只是听到了声音?还有,这座大殿的火势,竟是在短短片刻之间就无法控制了?寻常火势哪里有这般快速?”
这名副千户又是一愣,显然是没有想过这些情况,听到张道真的说法之后才觉得事情似乎有些蹊跷。
察觉到蹊跷之处以后,张道真反而是没有继续纠缠,只是继续问道:“我听说,除了那些自焚而死的马匪头目之外,将士们还活捉到了一些马匪,但这些马匪全都是半个月内新入伙的陕甘难民?马匪里的老资格竟是一个都没捉到?”
副千户点了点头,也觉得有些奇怪,推测道:“据卑职所知,近段时间以来,这伙马匪势力扩张很快,也许是老资格的马匪都已经是晋升成为头目了吧,如今怕是全都留在大殿里自焚而死了。”
听到这般推测,张道真的冷笑愈加明显,又连续询问了几项问题。
而就在两人问答之际,就听到突然有人喊道:“匪首的尸体全部都挖出来了!”
却是士兵们终于清理完毕了火灾后的大殿,从一片废墟中挖到了二十余具尸体,都是自焚而死的马匪头目。
一场大火之后,这些尸体皆是被烧得不成模样,每一具尸体都是漆黑狰狞、难辨模样,还不断散发着刺鼻焦臭的气味。
张道真的性格坚韧,这些年来也多次跟随梁辅臣见识过战场模样,对烧焦的尸体并不陌生,所以他见到匪首尸体皆是被挖出来了之后,就快步走过去查探情况,也不见有任何抗拒与畏惧之态,。
另一边,许庆彦原本是打算一同前去,但走了两步之后就突然间面色微变,却是闻到了尸体烧焦的气味,又远远见到所有尸体皆是狰狞恐怖,就忍不住感到恶心与畏惧,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任由张道真一个人前去查探。
张道真并没有注意到许庆彦的止步不前,只是快步走到烧焦尸体之前蹲下身体仔细检查。
然而,因为火势太过猛烈的缘故,这些尸体皆是被烧得残缺不堪,很难判断他们的死前情况,也很难找出太多有用的情报。
而就在张道真皱着眉头感到为难之际,那名边军武官也跟着来到张道真的身旁,同样是蹲下身子仔细查探尸体情况,片刻后却是说道:“看样子没错了,这些确实是这伙马匪头目的尸体,绝对不会有假。”
张道真微微一愣,转头审视着这名边军武官,语气略有严厉,问道:“你为何敢这般肯定?”
这名边军武官是一个老实人,在张道真的突然逼视之下表情有些慌乱,但还是答道:“小人乃是安边卫的副千户,安边卫距离这处马匪据点不过两百余里,所以这伙马匪早就引起了卑职的注意,若不是今年的火筛入寇延续时间太长,卑职早就率领兄弟们前来剿匪了,也不用拖到现在,所以卑职也提前打探到了这伙马匪的一些情报,今天攻破马匪据点之后也审问了一些马匪活口取证……贵人你看这具尸体,虽然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肩膀处隐约还可以见到黑虎纹身,这显然就是这伙马匪的大头目王老虎了……还有这具尸体,左手有六根手指,又缺了一只耳朵,这般特征明显是马匪的二头目霍震山……”
听到这名千户的解释之后,张道真皱眉思索了片刻,最终则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但眼神中的怀疑反倒是愈加浓烈了。
接下来,张道真又是查探现场、又是询问消息、又或者是亲自审讯了几名被活捉的马匪,表现异常活跃。
忙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张道真终于是再次返回了梁辅臣的身前,向梁辅臣禀报消息。
只见张道真的表情凝重,低声说道:“阁老大人,这件事情的蹊跷之处实在是太多了!首先,这场火势太过迅速,必然是大殿内早就准备好了引火之物,所谓马匪头目们的畏罪自焚而死,不过是一场戏罢了,这场大火恐怕只是为了消灭证据!官兵攻入马匪据点之后,至始至终也没有亲眼见到这些马匪头目的真实情况,这些马匪头目临死之前究竟是什么情况,也就无法取证了……依学生看来,这些马匪头目或许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被人杀死了!
其次,咱们当初被这伙马匪追杀之际,这伙马匪至少也有两百余人的规模,但如今这伙马匪不仅是规模大减,大部分马匪还都是半个月内新近入伙的难民,官兵们活捉的马匪全都是这般出身,这些新入伙的马匪甚至都不知道阁老您被绑架的事情,至于那些参与了当初绑架阁老之事的老资格马匪,却是只剩下了二三十人,并且还是全部被烧死了……
还有,学生亲自审问了那些被活捉的新入伙马匪之后,发现他们平时也没有太多机会接触这些马匪头目,大多数马匪头目平日里就是躲在聚义厅里足不出户,这般情况也过于诡异了……”
听到张道真所列举的种种疑点,梁辅臣冷笑道:“是啊,情况太过蹊跷了,这伙马匪十有八九是被人灭口消证、偷梁换柱了……咱们被马匪绑架之后,至始至终都只见过那名送饭的马匪,但那名送饭的马匪也被许庆彦给杀了,至于马匪头目更是一次也没见过……老夫甚至怀疑,咱们前脚刚被马匪绑架了,这伙马匪后脚就已经被人剿灭了,这段时间负责囚禁看守咱们的人,或许也正在向咱们演戏呢!”
说话之际,梁辅臣的眼睛扫向一下许庆彦。
此时,许庆彦正在不远处与那名副千户谈话,却是好似知晓梁辅臣与张道真有机密事情要谈,却是识趣的没有凑过来。
张道真显然也有同样的怀疑,轻声问道:“梁阁老您是怀疑,这伙马匪的幕后之人是赵俊臣?而这段时间负责囚禁看守咱们的人就是这个许庆彦,这一切都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梁辅臣表情阴沉的缓缓说道:“不敢完全肯定,但可能性很大,赵俊臣的嫌疑确实最高……看目前的情况,在老夫遭到囚禁期间,就是赵俊臣的收益最大,而且在目前的陕甘境内,也只有赵俊臣有能力有手段做出这般事情!”
张道真眼神微微闪烁着,问道:“学生也是这般想法,但咱们眼下没有任何证据,阁老您看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梁辅臣表情冷厉,正准备说些什么,却突然见到一名边军将士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这名边军士兵的表情间满是狂喜之态,他跑到许庆彦与那名副千户的旁边之后,就大声呼喊道:“许老爷、甄副千户,前方传来大捷!大捷报!刚刚收到消息,钦差赵大人率领各路边军迎战十万蒙古联军,经过镇宁卫、小川河、渭水三战三捷!如今已是全歼了蒙古联军十万余,所有蒙古鞑子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实在是百年未有之大胜!这般捷报如今已经传遍了陕甘各地,所有官民皆是欢欣鼓舞、锣鼓喧天!千户大人他收到捷报之后,马上就派小人来此通知二位!”
随着此人的大声呼喊,附近的边军将士皆是大声欢呼起来,“万岁”之声不绝于耳,他们身为三边百姓只觉得扬眉吐气,身为三边将士也觉得与有荣焉。
然而,听到这般捷报之后,梁辅臣与张道真却是面色一变,皆是表情复杂。
梁辅臣与张道真身为奉公护国之辈,收到这般捷报,于公而言自然是一件大喜事,但他们如今正在怀疑赵俊臣是绑架囚禁他们的幕后黑手,见赵俊臣立下这般不世奇功之后,于私却是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赵俊臣竟然当真有这般本事……竟然全歼了蒙古联军十万人……这般战绩,即使是老夫也不敢想象,赵俊臣竟然是办成了……”
喃喃自语之间,梁辅臣的眼神中满是不可思议,隐隐间还带着一丝钦佩。
与此同时,梁辅臣对赵俊臣的怀疑也就愈加强烈了!
若是赵俊臣早有信心能够收获这般战功,那他也就有了收买马匪囚禁梁辅臣的理由与动机!若是任由梁辅臣顺利抵达花马池营接替赵俊臣,赵俊臣也就没有机会办成这件大事了!
百年未有的大捷战功、让人眼红的朝廷封赏、扭转声誉的一战成名、记载史册的传名天下……这般丰厚的回报,足以让赵俊臣冒险囚禁梁辅臣了!
想到这里,梁辅臣却是不敢再停留于这里耽搁时机了。
谁也不知道赵俊臣接下来还要干些什么事情,梁辅臣觉得自己必须要尽快赶往花马池营。
不过,这次被马匪绑架囚禁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就这样算了,必须要继续追查下去!”
于是,梁辅臣当机立断的说道:“准备车马,老夫这就要前往花马池营!……张道真,你留在这里继续调查真相,李洪你也留下来辅佐于你,我把冯刚、项真两人以及他们的麾下侍卫留下来给你打下手,务必要尽快查到真相、找到证据!”
李洪乃是梁辅臣麾下仅次于张道真的幕僚智囊,冯刚、项真二人乃是梁辅臣的侍卫首领,皆是心腹干将。
梁辅臣把这些人全部留下来调查真相,可知梁辅臣对于此事的重视!
张道真也知道梁辅臣必须要尽快赶去花马池营掌控局面,连忙答道:“学生遵命,绝不敢辜负阁老之托!不过,阁老您也千万要注意身体!”
梁辅臣点了点头,然后就转头唤来了许庆彦,吩咐他准备车马,要尽快赶往花马池营。
另一边,听到梁辅臣的决定之后,许庆彦的眼神深处却是闪过了一丝得意!
事实上,梁辅臣与张道真所察觉到的种种破绽,很大一部分都是赵俊臣吩咐许庆彦刻意展示给他们的!
所有政治人物都是阴谋论的忠实受众,梁辅臣也是难以免俗。
所以,赵俊臣心中很明白,自己作为梁辅臣被囚禁期间的最大受益者,即使是不留任何破绽,等到梁辅臣脱困之后必然会受到怀疑,这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于是,赵俊臣就索性主动露出了一些破绽,不仅是加大了梁辅臣的怀疑,还让他产生一种“只要认真调查就能发现真相”的错觉。
这样一来,梁辅臣就会把注意力留在这处马匪据点调查真相,而不是前往花马池营与赵俊臣处处针对!在真相调查清楚之前,以梁辅臣的性格恐怕会与赵俊臣暂时虚与蛇尾,这就让赵俊臣拥有了一段缓冲时间。
眼下的陕甘三边,梁辅臣的影响力已经被赵俊臣逐渐拔除,梁辅臣留在陕甘的那些亲信也大都被赵俊臣清洗或是收买,梁辅臣因为被绑架的事情声望大损,又遇到正值如日中天的赵俊臣,抵达花马池营之后与赵俊臣争锋相对的话必然是势单力薄,也只能依靠自己身边的幕僚与侍卫,但如今,梁辅臣将四名得力干将尽数留在这里查案,就代表赵俊臣的意图已经实现了。
梁辅臣即使是尽快抵达了花马池营,受限于人手不足的情况,却也难以与赵俊臣争锋了。
此外,今后利用梁辅臣的这般疑心,赵俊臣还另有一番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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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梁辅臣决定要尽快赶往花马池营的时候,赵俊臣的捷报也传遍了陕甘各地,也传到了直隶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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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俊臣率领明军在渭水南岸一举全歼蒙古联军的捷报,很快就传遍了陕甘各地,又迅速向着陕甘的周边省份——诸如山西、直隶、四川、湖南等地——四向散播而去。
一时间,明朝疆土的各地官绅商民,可谓是群情鼎沸、欢欣鼓舞,这般景象说是举国欢腾、率土同庆也不为过,捷报快马所途径的每一处州城府县,皆是可以看到官府与百姓的争相庆贺,鞭炮齐鸣、欢声不绝!
在这个时代,对于汉族百姓而言,蒙古部落的存在实在是太过特殊了——简而言之,就是又恨又怕、既是鄙夷又是畏惧。
自成吉思汗统一蒙古部落以来,这个草原民族就成为了汉族百姓的心腹大患,至今已是威胁中原安危五百余年,从未有一日能让汉族百姓安心。
等到忽必烈灭宋建元之后,中土沦陷于蒙古,汉人更是成为了“四等民”,像是猪羊一般任人奴役、受尽了屈辱——那是汉族百姓自五代十国以来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时至今日,汉人在元朝时期的悲惨境遇依然还在民间口耳相传,蒙古铁骑的恐怖也依然能让小儿夜里止啼。
随后,明太祖朱元璋横空出世,凭借着灭元驱蒙的不世奇功让大明王朝成为了中华正统,但也只是把蒙古族驱出中土罢了,依然不能彻底根除蒙古部落的威胁,这两百余年以来不仅是哈密、河套等地逐步遭到蒙古各部的蚕食,火筛入寇依然是陕甘三边、山西、直隶等地每年入秋之后的保留戏码,蒙古军队攻城掠地、长驱直入的消息依然是时有听闻,甚至还发生过“土木堡之变”这种皇帝与满朝文武皆是战败为囚的奇耻大辱!
时至今日,蒙古部落固然是逐渐没落了,相较于他们的祖先已是不可同日而语,对明朝的威胁也已是远远不及东北女真,但在汉人百姓的眼里,蒙古部落却依然是明朝的最大威胁,远非女真可比,对蒙古族的仇恨、敌视、畏惧等等心理依然不减,这种观念早已经根深蒂固了。
这样一来,赵俊臣一举全歼蒙古联军十万大军的战绩,自然是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哪怕是这个时代尚且还没有“国家”的概念,“民族意识”也尚未深入人心,但各地百姓得知捷报之后也依然是发自内心的感到激动与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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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报!捷报!前线大捷!钦差大人赵俊臣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
“捷报!捷报!前线大捷!钦差大人赵俊臣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
当快马信使一边高声呼喊着捷报消息,一边策马奔入长安府城之后,顿时是引起了一片哗然。
自宋以来,长安城就是文化荟萃之地,文人辈出、大儒无数,讲学传道之风极盛,即使是近百年江南文坛迅速崛起、抢去了长安文坛许多风头,但也依然是声望不坠。
而长安文坛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地方就是八大书院了,不论是关中书院、骊山书院、鲁斋书院等等,皆是当代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其中,关中书院乃是长安八大书院之首,院首张文华也是当代大儒,文坛地位极高,曾经还任过几年礼部侍郎的官职,只是后期仕途不顺,又得罪了曾经的朝中权臣温观良,无奈之下只好是致仕还乡,近几年受到关中书院的邀请担任院首之位。
张文华在朝廷中枢的时候固然是斗不过温观良,但他在长安城内却是门徒遍地、手眼通天,声望高隆不逊于历任知府,所以很快就收到了捷报消息。
收到消息之后,张文华马上就召集了关中书院的所有门人弟子。
等到关中书院的教授与学生们聚集一堂之后,张文华缓缓宣布道:“花马池营那边传来了捷报,钦差大臣赵俊臣赵俊臣已是全歼了此次入侵陕甘的蒙古联军十万人,甚至还活捉了蒙古联军的主帅巴根!可谓是战果赫赫、振奋人心!”
听到张文华的说法之后,在场的众位儒生反应各不相同,有些人表情欢喜、有些人面现狐疑,但绝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无法接受事实的复杂表情。
这些读书人与朝中清流的关系密切,心底深处对赵俊臣可谓是厌恶至极,赵俊臣在民间的狼藉名声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些读书人的推动造势,如今发现赵俊臣这样一个大贪官大奸臣突然间变成了护国杀敌的大英雄,他们自然是一时间难以接受。
将众位儒生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张文华的表情却是没有太多的变化,只是继续缓缓说道:“这是一件大好事!我们都是陕甘境内的百姓,最是明白火筛入寇的危害,多年来一直是深受其苦,如今钦差大臣赵俊臣全歼了十万联军,至此以后蒙古部落元气大伤,恐怕是往后十年内都无力威胁陕甘了,咱们皆是受惠极大……”
为这件事情定性之后,张文华稍稍加重了语气,又说道:“值此盛事,咱们关中书院也不能袖手旁观,理应出一份力……老夫听说,许知府他收到捷报之后,已是遍发官文、公告百姓,就是为了振奋民心、让百姓们一同欢喜庆贺,但民间读书识字辨理者终究只是少数,百姓们也无法在最短时间内明白这件事的重大意义,所以老夫已是决定,关中书院的所有教授与学生皆是要前往城内各处公告栏处,主动为百姓们读诵捷报、详细解释这场胜仗的重大意义,让世人知晓钦差大臣赵俊臣这一次的丰功伟绩!此外,还要传信给所有的返乡学生,让他们在各自家乡一同参与此事!”
听到张文华的表态,在场的所有儒生皆是大为震惊、面面相觑。
要知道,张文华与朝中清流的关系最为密切,平日里也就要以张文华对赵俊臣的恨意最浓、恶感最烈,而张文华的这般决定,简直就是主动为赵俊臣造势扬名,这要比赵俊臣的辉煌战绩更加让人不可思议!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之后,一名教授态度迟疑的问道:“院长,先不谈这份捷报的真假,就算是赵俊臣当真是全歼了蒙古联军十万兵马,但他终究是一个贪官奸臣,为世人所不齿……咱们这样做,却是有为奸臣贪官扬名造势之嫌,似乎是有些不合适啊……”
张文华早就料到会有人质疑自己的决定,但他作为当世大儒,脑子里别的东西没有多少,但各式各样的“大道理”却是数不胜数,自然是可以轻易寻到正当理由说服众人。
只见张文华的表情变得稍稍严肃了一些,说道:“我等饱读圣贤书,皆是以正人君子自诩,自然也要秉公论断、持心为正,赵俊臣曾经固然是有些过错,所以咱们当初也一直是强烈谴责于他,从来都不畏惧权贵报复,这是咱们身为儒家门徒的底线与良知,但如今赵俊臣做了好事,咱们自然也要加以赞誉,这两者并没有任何矛盾,皆是出于圣人教诲!《左传》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依老夫来看,赵俊臣近年来已经极少传出贪墨受贿的传闻,还在朝廷中枢办成了许多善举,颇是让人刮目相看,显然是有了悔过的念头,既然如此,咱们也应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难道咱们只是一群眼里只盯着别人错处、却不愿意承认他人好处的腐儒不成?诸位,切莫要忘了咱们关中书院的宗旨。”
听到张文华的这一番话,在场众位儒生皆是面色一变,齐声道:“移风易俗,教化为先!”
这个时代,儒生们并没有挑战权威的勇气,而张文华则是关中书院乃至于陕甘士林的最大权威,所有人皆是不敢挑战。
所以,这么一番话下来,众位儒生就被张文华说服了,至少表面上不敢违背。
张文华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诸位就依计划办事去吧!”
随着张文华的话声落下,众位儒生纷纷起身向着张文华行礼告别,然后就离开了关中书院的大堂,前往长安城内各公告栏处为百姓读诵官文了。
只是,离开大堂之后,众位儒生却是相互间议论纷纷,不断的猜测张文华对赵俊臣态度转变的真实原因——张文华所讲的诸般大道理固然是无法辩驳,但并不能让人真正信服。
事实上,张文华这次对赵俊臣的态度转变,自然不是因为他想要给赵俊臣一个“知错能改”、“浪子回头”的机会,而只是想要还给赵俊臣一个人情罢了,更还有些押宝示好之意!
这段时间以来,赵俊臣率领明军与蒙古联军连番大战,可谓是惊天动地、世人瞩目,但对于陕甘境内的读书人而言,这段时间最重要的事情并非是这场战事,而是一场让士林文坛人人自危的“文祸”!
月余之前,因为少傅郭汤的一本《鹤溏诗集》里面发现了许多“反诗”,德庆皇帝大为震怒,最终不仅是郭汤本人丢官入狱,并且德庆皇帝还会严令厂卫监管天下读书人、严查各类反诗案,以此来遏制读书人非议朝廷之风。
这样一来,整个士林文坛皆是受到了牵连。
而长安文坛乃是天下士林重地,自然也就是首当其冲了。
张文华乃是当世大儒,与清流关系紧密,当年得罪权臣被迫辞官还乡之后有一段时间里颇是有些愤世嫉俗,那段时间里他的诗词文章之中颇有许多争议内容,所以很快就被东厂盯上了。
然而,就在东厂暗中收集证据的时候,“悦容坊”长安分店掌柜赵元真及时向张文华通风报信,让张文华迅速销毁了自己全部有争议的诗词文章,最终东厂查无实证,也就躲过了一场大祸。
“悦容坊”乃是赵俊臣的产业,长安分店的掌柜张元真曾是赵俊臣的府中管事,他这次向张文华通报消息也全是源自于赵俊臣的示意,所以张文华自然是欠了赵俊臣一个天大人情。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受了赵俊臣的恩惠之后,张文华对赵俊臣的态度自然是截然不同了。
再加上赵俊臣全歼了蒙古联军之后,崛起之势已是无法阻止,所以张文华才会有了今天这般为赵俊臣造势扬名的举动。
说到底,所有大道理都是虚的,一切都只是缘于个人利益罢了。
却说,等到所有儒生皆是离开大堂之后,张文华闭目沉思了片刻,然后则是吁气一声,轻声自语:“这样一来,老夫也算是还给了赵俊臣的一份人情……更何况,赵俊臣经此一战之后,必将是要声势大振,短时间内即使是德庆皇帝与周尚景也无法压制于他了,老夫这一次为他造势扬名,也算是一次押宝,事后会有好处也说不定……”
而就在张文华喃喃自语间,一名关中书院的教授匆匆返身回到大堂,向张文华禀报道:“张院长,我们按照您的吩咐,前往城内各处公告栏前为百姓们读诵捷报公文的时候,却发现鲁斋书院的教授学生也正在做同样的事情,似乎鲁斋书院的院长吕老夫子的想法与您相同……也是对赵俊臣刮目相看,打算给赵俊臣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听到这名教授的禀报,张文华不由一愣,先是表情有些疑惑,暗暗想道:“吕光道?他为何也要为赵俊臣造势扬名?难道他也和我一样因为这场文祸欠了赵俊臣的人情?不应该啊,此人的性子向来谨慎,这些年来更是少有文章诗词问世,偶有作品也大都只是注解经义罢了,不可能会被厂卫抓住把柄……”
但很快,张文华就已是面现恍然,却是想明白了关窍之处:“对了,听说赵俊臣前些日子迎娶了崔勉的孙女崔倩雪为妻,这样一来崔勉必然是要发动人脉为赵俊臣扭转名声,而吕光道与前阁老崔勉乃是同门、同窗、同科的交情,这个时候出力襄助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想到这里,张文华已经下意识的面现微笑,再次轻声喃喃道:“有了全歼蒙古联军十万兵马的赫赫战功,又有崔勉的人脉暗中推动,若是赵俊臣再在这场文祸期间广结善缘,那他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印象必然反转,而天下读书人对他的印象反转之后,赵俊臣的民间声望也必将改善……到了那个时候,赵俊臣的民望、兵心、权势、功勋已是一应俱全,在朝廷的地位必将是稳如泰山……嘿,这次押宝看来是押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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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不仅是关中书院与鲁斋书院的儒生们因为不同理由主动为赵俊臣摇旗呐喊、歌功颂德,因为赵俊臣全歼蒙古联军的捷报太过振奋人心,各地的许多书生不需要幕后推动,就已经是主动转变了态度、积极为赵俊臣扬名造势了。
而赵俊臣的这般显赫战功所造成的影响,也要远远高于张文华的预想。
这一天,捷报快马进入了山西境内,与陕西相邻的平阳府也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驿站信使奔入府城衙门禀报消息之后,平阳知府张志反复确认了捷报消息不假,顿时是惊喜交加,当即就命人在府衙外燃放鞭炮、鸣响钟鼓,又让幕僚抄写了多份捷报官文张贴于府城各处公告栏上。
就这样,不过是半天时间,赵俊臣全歼蒙古联军的辉煌战绩在平阳城内已经是路人皆知了。
百姓们纷纷自发汇聚在公告栏前,一遍又一遍的反复确认着捷报消息,所有人都是面现喜色!
与陕甘三边一样,山西也是每年火筛入寇的重灾区,尤其山西还是肩负着守卫直隶与京城的重要职责,所以要同时负责太原、山西两大军镇的补给与后勤,所有百姓都是苦不堪言。
所以,得知了捷报消息之后,山西百姓的欢喜之情丝毫不逊于陕甘三边的百姓。
“刘老夫子,听说官府出了官文,说是朝廷的钦差大人全歼了蒙古鞑子的十万大军,这件事是真的不?俺们都是粗人不识字,求您给俺们读一下官文行不?”
人头涌动的公告栏前,几名匆匆赶至的百姓向一位身穿儒袍的老者请求道。
儒袍老者名叫刘成旭,乃是一名屡试不中的老秀才,近些年已经熄了继续考取功名的念头,就在平阳城内办了一所私塾,招一些小富之家的孩童读书,他这次却是主动来到布告栏前为百姓们读诵公文的。
虽然刘成旭在科举道路上只是一个失败者,但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终究只是少数,所以刘成旭在民间依然拥有一定地位,如今汇聚在布告栏前的百姓十有八九都是大字不识,更是需要刘成旭来为他们读诵解释公告上的内容。
事实上,自从这份捷报官文张贴于公告栏上,刘成旭已经反复为周围百姓读诵解释了十余遍了,但赶来确认消息的百姓络绎不绝,总是需要刘成旭反复读诵解释。
此时,随着这几名新来百姓的请求,周围的百姓也纷纷是大声附和,同样是请求儒袍老者再次读诵官文——他们已经聚在这里听了好多遍了,但依然是听不腻,每次听完都会大声欢呼。
另一边,刘成旭也觉得自己今天出尽了风头,并不觉得厌烦,轻轻咳嗽一声之后,就再次对着公告栏大声读道:“花马池营于今日传来捷报,钦差大臣、户部尚书赵俊臣率领陕甘边军与禁军援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随着刘成旭朗诵官文完毕,周围的百姓也再一次的大声欢呼起来,气氛极为热烈。
对于在场百姓而言,这份捷报不论是听多少次,都是那么振奋提气!
然而,就在众位百姓欢呼声刚刚落下,却有一名青年男子情绪激动的问道:“刘老夫子,您是一个明白人,您来说说,朝廷的钦差大人这次当真是全歼了十万蒙古鞑子?消息可是千真万确?不是假的吧?往年的火筛入寇,各地军镇也是捷报不断,但实际情况就连咱们这些老百姓也都心里清楚,都只是谎报军功罢了,这一次声势这么大,会不会也是谎报军功?若又是谎报军功的话,咱们岂不是白欢喜一场?”
听到这名青年男子的说法之后,公告栏附近的气氛突然冷了下来,百姓们的表情间也浮现出狐疑之态。
各地军镇历年来的谎报军功,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不仅是地方上的百姓们皆是心知肚明,朝廷中枢的皇帝与衮衮诸公也是心里门清,只是没有人愿意去拆穿罢了,也正因为有无数先例在前,百姓们这个时候难免会心有怀疑。
刘成旭读了一辈子书,见识倒是更加高明一些,却是郑重摇头道:“这次应该不是谎报,往年的谎报从未有过这般大的动静,只是杀敌几十、驱敌千余之类,说是杀敌驱敌,但往往是既无俘虏也无缴获,偶有鞑子首级也是杀良冒功的伪证,这类捷报不痛不痒,朝廷也不会大动干戈的追究查证……但这次的捷报却是足足杀敌十万,这般大的动静必然会被朝廷反复查证,没有任何官员敢在这件事情上弄虚作假,那钦差大臣赵俊臣乃是朝廷重臣,他敢向朝廷保证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事,自然是有极大信心,不怕事后翻账……更何况,这次捷报里写得明明白白,战后收集了鞑子首级三万余,还有一万三千余鞑子俘虏,另还缴获了战马八千以及军资无数,甚至就连鞑子联军的主帅巴根都活捉了……这些事情都弄不得虚假,最多也就是稍稍夸大,但战绩绝不会有假!”
听到刘成旭的这般解释,周围的百姓们也再次大声欢呼起来,欢呼声较之刚才还要更加响亮欢悦。
与此同时,也有百姓大声议论道:“我也觉得不会有假,那钦差大臣赵大人咱们都有耳闻,去年在潞安府灭蝗的时候亲力亲为,为了保住咱们老百姓的收成不惜得罪蝗神,这样的青天大老爷,自然是不可能谎报军功!”
“是啊,这位赵大人文能安国、武能守疆,这样的奇男子咱们往常只在戏文里,真希望皇帝老爷能任命这位赵大人当宰相,这样的话咱们这些老百姓的日子也许就会更好一些!”
“就凭赵大人这样的丰功伟绩,别说是当宰相了,就算是封为异姓王爷也是应该的……”
因为去年的灭蝗之事,赵俊臣在潞安府的名望极高,而平阳府与潞安府相邻,这里的百姓也受到了影响,对赵俊臣的印象较好,却是很轻易就把赵俊臣归到了“青天大老爷”一类了。
另一边,听到众位百姓的议论纷纷,刘成旭虽然没有反驳,但也是不置可否。
百姓们的这番议论,对于刘成旭这位读书人而言可谓是错漏百出,先不说明朝如今已经没有了宰相的职位,赵俊臣的这般功绩也远远没有达到封为异姓王的标准,要知道当年的王阳明、于谦、戚继光等人的功绩比赵俊臣显赫多了,最多也不过是封侯罢了。
“不过,赵俊臣的这般功绩虽然不足以封王,但必定是要赐封爵位的……只是不知道是何等爵位了!”刘成旭暗暗想道。
而就在百姓议论纷纷、刘成旭暗暗思索之际,刚刚那名提出质疑的青年男子却是突然间大声哭喊了起来,然后就要转身离开。
见到这名青年男子的表现,众人皆是不解,有人冲着他离去的背影呼喊道:“张牛子,你这是要去干啥?怎么一惊一乍的?”
张牛子脸上泪痕犹存,转身说道:“赵大人为我报了血仇,我要去为他准备一副长生牌位供奉在家中!”
说完,张牛子就转身离开了。
见到张牛子的这般表现,布告栏附近的百姓们又是议论纷纷,期间有知情者向众人讲诉了张牛子的过往。
原来,张牛子原本是榆林人士,四年前的火筛入寇期间,他的村落被蒙古鞑子攻破了,全村百姓被屠戮一空,包括张牛子的父母与未婚妻子,唯有张牛子因为上山砍柴逃得一命,所以张牛子与蒙古鞑子有血汗深仇,这些年来他来到平阳城成为一名苦力谋生,但心中对蒙古人的恨意依旧不减丝毫。
如今,赵俊臣一口气全歼了蒙古联军十万人,对张牛子而言就是为他报仇雪恨的恩人,所以张牛子要为赵俊臣立一面长生牌位的举动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到知情人的解释,在场的百姓又是一阵感慨,只觉得感同身受。
也因为张牛子的故事,这些百姓们对赵俊臣的感激与好感也是愈加深刻了。
*
与此同时,收到了赵俊臣一举全歼蒙古联军的捷报之后,民间的读书人与百姓固然是反响巨大,但他们的激烈反应却又远远及不上那些政治嗅觉敏锐的封疆大吏与巨贾豪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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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捷报传到了山西太原城内。
一时间,太原城内的欢腾景象,却是丝毫不逊于长安、平阳等地。
不提太原百姓们的欢欣鼓舞,也不提读书人的奔走相告,却说太原城内的几位富可敌国的晋商们,收到消息之后也很快就有了动作。
如今就连刘成旭这样一位屡试不中的老秀才都能看出赵俊臣的这份捷报绝对不会有假,像是关中书院院首张文华这样的明眼人更是看出了赵俊臣在此战之后已是军心、民望、权势、功绩一应俱全,不仅是崛起之势再难阻挡,在庙堂里的地位也会在很长时间内变得稳如泰山,而晋商大都是“官商”身份,与庙堂之间关系紧密,对于政局变动一向是最为敏感,又如何看不明白这些事情?
事实上,这些精明如鬼、老谋深算的晋商们眼中所看到的事情也要比刘成旭、张文华之流更多、更远、更深。
郭麟祥身为明朝最大钱庄“通瑞票号”的大掌柜,且又资历最深威望最高,乃是当今晋商势力的魁首,众位晋商收到捷报消息之后,很快就自发汇聚于郭麟祥的府上议事。
不过是短短半个时辰不到,太原城内有影响力的晋商就已是到齐了。
郭府的正堂之内,等到所有晋商聚齐之后,郭麟祥缓缓说道:“既然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了,那咱们就开始议事吧……各位肯定是收到消息了,钦差大臣赵俊臣已经在渭水南岸全歼了入侵陕甘的蒙古联军总计十万兵马,当真是惊天动地的赫赫战功,不仅是官府正在大肆宣传、广而告之,百姓们也是自发庆贺、兴高采烈,我刚才派人去府外看了一下,当真是好生热闹。”
何曾控制着北方八省近四成的船行、车马行、以及驼帮,最是消息灵通、见多识广,点头道:“那是自然,入侵陕甘三边的蒙古联军乃是今年火筛入寇的主力,如今被钦差赵大人一举全歼之后,正在入侵山西、直隶等地的蒙古鞑子想必也很快就会退兵,今年的战祸就这样简单结束了,百姓们甚至还能险险赶上秋种时节,当然是一件大好事了。”
陈公兴乃是北方实力最雄厚的盐商,因为赵俊臣近年来与晋商们联手开发川盐的事情,所以陈公兴在众位晋商之中对赵俊臣的好感最强,点头赞叹道:“当初赵大人说是要去陕甘三边主持防务,说真的我还真担心他会栽一个大跟头,没想到他不仅是当真挡住了蒙古鞑子的主力,并且还全歼了蒙古联军十万兵马……再想到他这些年来所办成的那些大事,当真是称得上是一代传奇了!”
郭麟祥抬手打断了众位晋商的议论纷纷,缓缓说道:“陈老板所说不错,赵大人近年来的作为与成就,确实是称得上是一代传奇,像是这样的人物,明朝几百年来也不过是寥寥几人罢了……但我如今最关心的事情是……这位赵大人的传奇究竟还能延续多久?值不值得咱们晋商对他投入更多本金?”
见郭麟祥谈到了正题,在场的众位晋商也纷纷是停下了闲谈,皆是表情严肃了起来。
一名较为年轻的晋商疑惑道:“郭前辈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觉得咱们与赵俊臣的关系还不够紧密吗?先不谈双方近年来一同都在合作开发川盐的事情,今年的火筛入寇咱们为了支持赵俊臣也撒下了不少银子,赵俊臣前些日子私自提高了山西境内两处军镇的军功赏银之后,这里面的亏空也是咱们负责填补,前后已是投入了好几十万两银,说是鼎力相助也不为过,难道还要投入更多不成?”
郭麟祥环视众位晋商一眼,嘿嘿一笑后,说道:“咱们晋商与那些依靠走私起家的徽商浙商不同,十有八九都是凭借官场人脉起家,与庙堂的关系向来最是紧密,老夫的通瑞票号每年都会分给周阁老一成红利,像是何老板的车马行与驼帮,记得也有沈首辅的干股,陈老板的商行更是搭上了内廷的路子,这些都是公开的秘密了,也无需向遮掩什么……”
众位晋商纷纷点头表示认同之后,郭麟祥继续说道:“然而,咱们与庙堂固然是关系密切,但也相互间保持着独立,咱们固然是每年都会分给庙堂里的衮衮诸公诸多红利,但庙堂里的衮衮诸公并不能干涉咱们的商号运作,而咱们也很难借助庙堂里的衮衮诸公干涉到朝廷的政策变化,说到底也只是咱们负责出钱、他们负责提供庇护罢了……但各位年纪较轻,不似我一样见识过前朝的情况……嘿嘿,从前咱们与庙堂的关系可不是这样的!”
听到郭麟祥的这般说法,在场的许多晋商似乎想到了什么,皆是眼睛亮了起来。
何曾的呼吸稍稍急促了一些,说道:“我也曾听家父说过此事,咱们晋商自从正德皇帝以来,就已经开始尝试收买庙堂里的诸位权臣,让他们成为咱们在庙堂里的代言人,并且是逐步干涉庙堂里的政策走向,到了万历年间,咱们晋商对庙堂政策的干涉已是不可忽视,在咱们影响力最为鼎盛的时期,即使是内阁首辅的任免都绕不开咱们了,那时候已经不再是咱们晋商为朝廷效忠效力了,而是咱们晋商借助朝廷之手办事……”
然后,陈公兴也说道:“是啊,那段时间可以说是咱们晋商最为风光的时候了,虽说徽浙商人见到好处之后,也很快是有样学样的扶持庙堂大臣、干涉政局走向,成为了咱们的心头大患,内阁的人员变化很大程度上就是咱们与徽浙商人的角力结果……但直到崇祯皇帝为止,咱们对庙堂政局的干涉依然是不可小觑,朝廷政策也总体是对咱们极为有利的,却不似现在一样,咱们对朝廷的政策完全没有干涉之力,唯有低头认命的份!”
郭麟祥叹息一声,表情却是变得有些意兴阑珊,说道:“可惜,等到崇祯皇帝登基之后,咱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这位崇祯皇帝确实是手段不凡,先是利用各种手段不断加深咱们与徽浙商人的矛盾与敌视,然后又趁着双方死斗、两败俱伤的机会,以雷霆手段把咱们晋商与徽浙商人对庙堂中枢的影响力一扫而空……自那以后,咱们晋商就再也不似从前一般风光了!”
何曾面现不甘之态,再次说道:“是啊,如今的这位德庆皇帝,虽说是魄力眼光不及崇祯皇帝,但帝王心术却是毫不逊色,这些年来一直防备着咱们晋商与徽浙商人的势力再次渗透庙堂,所以才会有现在的这般情况,咱们每年都要白白送给庙堂里几位权臣大笔红利,但这些庙堂权臣也只是为咱们提供一些庇护与便利罢了,却从来都不敢为咱们在庙堂里发声,朝廷中枢的诸般政策即使是对咱们不利,咱们也只能是苦苦忍受!等到这些权臣退休致仕之后,咱们多年的投入更是要白白打了水漂!”
随着郭麟祥、何曾、陈公兴这三位实力最为雄厚的晋商先后发言,其余晋商们的情绪也是随之变化,时而面现向往、时而表情遗憾。
显然,所有晋商皆是向往他们曾经可以操控朝政的辉煌时光。
而就在这个时候,郭麟祥的表情间却是闪过了一丝勃勃野心,又说道:“然而,如今随着赵俊臣的逐步崛起,且又通过今年的这场大战在庙堂里彻底站稳脚跟,咱们晋商这些年来也在不断积蓄实力……老夫认为咱们也许是可以尝试一下重新把影响力渗透庙堂中枢了,而赵俊臣就是咱们最好的代言人!所以,老夫才会提议,咱们是否应该加深与赵俊臣的合作,对赵俊臣投入更多的本金,让双方成为真正的盟友!”
听到郭麟祥的这般说法,所有晋商皆是表情一振!
“赵俊臣……确实是一个最佳人选!”何曾说道:“咱们与赵俊臣已是接触多次了,对他也算是有些了解,此人与咱们这些晋商的想法思路很相似,不论是川盐开发、商税改革、农业整改,手段方法皆与咱们晋商的风格相似,最重要的是此人对咱们商人并没有任何偏见,甚至颇有些重商的意思,每次促使咱们办事也不是以势压人,而是因势利导,咱们就算是为他办事,也能落下不少好处!”
陈公兴也附和道:“是啊,不论是悦容坊的胰子生意,还是川盐开发,咱们皆是得到了不少实惠,咱们这段时间一直在眼红‘联合船行’的日进斗金,但我看赵大人的意思,今后北方商路的商税整改之事也会选择与咱们合作,到时候咱们的收益不会比联合船行来得少!……经过了这么多事,咱们与这位赵大人的关系已经是无比紧密了,即使是关系更加紧密一些变成真正的盟友,也是迟早的事情了!”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许多晋商已经看出来了,自从众人聚会议事开始,郭麟祥、何曾、陈公兴这三位实力最雄厚的晋商就一直在配合演戏,不断强调与赵俊臣结盟的好处,显然是心中早就有了默契。
然而,郭麟祥等人所提议的前景虽然诱人,但依然是让许多人心生犹豫。
当初崇祯皇帝把晋商的影响力赶出了庙堂中枢之后,晋商势力可谓是损失惨重,许多百年老字号的晋商皆是垮掉了。
如今,若是晋商们渗透庙堂的计划再次失败的话,恐怕在场众人都会下场极为不堪。
无论如何,孤注一掷的押宝赵俊臣似乎是有些冒险,不仅是需要晋商们投入更多资源,更何况赵俊臣也不是那种容易受到控制的人,若是双方的关系进一步紧密的话,反倒是晋商被赵俊臣控制的可能性更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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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郭麟祥转目环顾之际,将众位晋商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郭麟祥自然是明白众位晋商的心中顾虑,借助赵俊臣之手重新渗透庙堂中枢的计划固然是收益极大,既是要持续多年投入大量资源,更还要承担极大风险。
所以,郭麟祥、陈公兴、何曾三人固然是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但也必须要拉拢所有晋商一同参与——这项计划实在是太庞大了,哪怕是郭麟祥、陈公兴、何曾三人乃是晋商之中首屈一指的魁首,却也是无力独自承担——唯有整个晋商集团一同参与,既是一同分摊投入,也是一同分担风险,最终胜算也会增强三分。
于是,郭麟祥冲着陈公兴与何曾二人打了一个眼色,示意二人再次表态。
陈公兴自然是明白了郭麟祥的意思,当即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其实,与赵俊臣结盟的念头,我很早就想过了,只是赵俊臣当时在庙堂里尚未站稳脚跟,只是一个为帝王背黑锅、吸引民怨的臣子,迟早是下场难堪,所以我才一直都没有提议,除了必要的合作之外,并没有更多的接触……但如今的情况已是大不相同了,赵俊臣此战一举全歼蒙古联军,今后即使是德庆皇帝也不敢轻易出手针对,可以预见的十年以内,赵俊臣的庙堂地位都将是稳如泰山!所以,咱们与赵俊臣深入合作的话,至少可以保证十年内的收益,诸多投入也不会白白打了水漂!”
何曾也是点头附和道:“像是赵俊臣这样的绝佳人选,实在是太难得了,他的秉性想法皆是与咱们相近,多次合作也没有以势压人而是选择共赢共惠,如今又在庙堂里站稳了脚跟,可以长期给予咱们支持……若是咱们真想要影响庙堂政策的话,错过了这样的绝佳人选,再想找一个差不多的可就太难了!”
随着陈公兴与何曾的再次表态,在场的众位晋商或是面现心动、或是表情犹豫,但依旧是不能下定决心。
就在这个时候,郭麟祥再次开口道:“我的想法与陈老板、何大掌柜差不多,也觉得这次是咱们的大好机会,应该行险一搏,但各位若是有什么顾虑或者不同想法,也大可以提出来商议。”
一名模样老成的晋商开口说道:“郭老板,咱们都是生意人,自然是明白收益越大、风险越大的道理,相较于咱们今后影响庙堂政策的收益,承担一定程度的投入与风险倒也不算什么,但我心中担忧的是,这位赵俊臣赵大人可是一位极有主见的人,我就怕咱们选择与他合作之后,最终会受制于人啊。”
另一面年纪较轻的晋商也是说道:“晚辈倒是并不抵触咱们与赵大人更近一步合作,只是有些拿不准具体的合作方式,若只是咱们单方面向他投入、寄望于他能够在庙堂上为咱们争取一些利益的话,实在是太被动了,如果有一天这位赵大人翻脸不认人,咱们连一个制衡的手段都没有,诸多投入也就打了水漂!”
郭麟祥点头道:“各位的顾虑自然有道理,老夫夜仔细思量过这些事情……老夫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咱们与赵大人成为利益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说到底咱们只想要把生意做大罢了,只要是有了共同利益,赵大人他到时候自然会主动为咱们争取,也不必担忧受制于人、翻脸无情的问题了。”
一名晋商迟疑道:“郭老板您的意思是……股份互换?”
郭麟祥笑眯眯的点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只要是双方的生意联合起来,咱们与赵大人就是荣损一体了!大家也不必担心互换股份会吃亏,这位赵大人的生意规模,如今已是不容小觑,即使是老夫也是自愧不如!‘悦容坊’的胰子、香水生意只是他诸多生意里的冰山一角罢了!在‘联合船行’里面有主导地位的‘赵氏船行’就是赵大人的产业,仅此一项的每年收益就是天数了!再像是川盐开发、农业整改等等事宜,赵大人他也成立了不同商行参与其中,皆是日进斗金!”
顿了顿后,郭麟祥表情间闪过了一丝犹豫,最终还是继续说道:“除了这些生意之外,据老夫所知,赵大人他还有另外一门日进斗金的门路,这门生意涉及到赵大人的机密,老夫的消息也不多,所以就不再多提了,但若是咱们与赵大人结盟的话,这门生意应该也会有份……总而言之,不论从任何方面考虑,与赵大人互换股份都是最好的选择,不仅是眼前利益不会受损,今后更会有好处无数!”
郭麟祥所提到的“赵俊臣的机密生意”,自然是指“聚宝商行”了!这家商行与京城附近的军镇、卫所做生意,不过是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就已经吞并了这些军镇、卫所的大部分耕地与产业,并且是控制了这些军镇、卫所的经济命脉、后勤补给,这里面的利润自然是极为惊人。
赵俊臣设立“聚宝商行”的初衷是为了渗透军队,这件事太过敏感,一直是小心谨慎、务求隐蔽,所以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聚宝商行”的幕后老板是赵俊臣,但这件事却瞒不过郭麟祥的眼睛。
早在“聚宝商行”之前,晋商集团就已经暗中渗透各大军镇持续许多年了,“聚宝商行”的生意进展能有如今的迅猛进度,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郭麟祥主动退出、积极搭线的缘故。
事实上,在郭麟祥看来,这项秘密也是晋商集团与赵俊臣合作的底气之一,算是手中有了赵俊臣的一项把柄,不怕赵俊臣事后翻脸不认账。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郭麟祥绝不敢公开这项秘密,因为晋商集团在这方面也不干净,一旦公开此事必然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但在这个时候,郭麟祥并不会当众说出这项秘密,晋商集团内部同样是成分复杂,且又是人多口杂,如今郭麟祥一心想要促成赵俊臣与晋商集团的结盟,自然不会坏了赵俊臣的计划。
另一边,听到郭麟祥的说法之后,在座的众位晋商纷纷点头,心中的诸般顾虑也消除了许多。
眼见到众位晋商的表情变化,郭麟祥决定再加一把劲,又说道:“老夫认为,这件事情最好是尽快做出决定!说起来,早在赵大人他权势未成之前,咱们晋商与赵大人之间就已经有了接触与合作,但如今随着商税改革的推进、‘联合船行’的成立,那些徽浙商人与赵大人的关系反倒是要比咱们更加紧密许多,若是咱们再是迟迟没有任何动作,赵大人不仅是无法成为咱们的庙堂代言人,反倒是会成为那些徽浙商人的庙堂代言人,到时候咱们可就被动了!”
听到郭麟祥的提醒之后,所有晋商皆是表情一凛。
作为明朝最为庞大的两个商业利益集团,晋商与徽浙商人的明争暗斗已经持续了两百余年,皆是把对方视为劲敌,任何方面的利益都要争夺一番,这般观念早已经根深蒂固了。
如今,想到徽浙商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前面,所有晋商皆是心中产生了危机感与迫切感。
何曾趁机说道:“这也是我想要促成咱们与赵大人结盟的原因之一!当初,咱们与徽浙商人一同渗透庙堂、影响朝廷决策,彼此间的争斗太过激烈,也就给了崇祯皇帝可趁之机,最终把双方势力一同赶出了庙堂中枢,咱们与徽浙商人也皆是功败垂成!但如今,这位赵大人极有可能会成为咱们晋商与徽浙商人的共同代言人,也就减少了彼此扯后腿的麻烦,咱们渗透庙堂的计划也就胜算大了许多!若是赵大人最终在咱们的帮助下权倾朝野的话,即使是朝廷政策不能偏向于咱们晋商与徽浙商人任何一方,但总体而言必然是重商之政,咱们也依然是收益极大!”
陈公兴则是补充道:“当然,咱们与徽浙商人的根本利益并不相同,最终依然是要分出胜负的,但渗透庙堂的计划绝非是一朝一夕之功,只要是借助赵大人之手扭转朝廷的轻商之风,让地方官员不敢随意压榨勒索,咱们的短期目标就算是达成了,也算是与徽浙商人共赢共惠……等到大局已定之后,咱们再与徽浙商人分出高下也不算迟!”
最终,在郭麟祥、何曾、陈公兴三人的说服之下,众位晋商终于是纷纷下定了决心!
“既然如此,这项计划算我‘嵘合商行’一份!”
“郭前辈、陈老板、何大掌柜皆是咱们晋商的魁首人物,我等自然是马首是瞻!”
“机会难得,确实应该放手一搏!”
一时间,所有晋商皆是被激发了血液中“险中求富贵”的本能,所有人都是大声表态赞同。
然而,下定了与赵俊臣深入合作的决心之后,有些晋商反而是有了患得患失的心理。
众位晋商的争先表态告一段落之后,就有一位身型富态的晋商表情担忧的问道:“如今咱们固然是下定了决心,想要与这位赵大人加深合作,但鄙人心中有些担忧,若这只是咱们的一厢情愿,赵大人他另有不同想法,那又该如何是好?”
听到这般担忧之后,郭麟祥的一双老眼却是闪烁着精明之色,笑道:“安心吧,老夫向各位保证,一旦是咱们提出股份互换的提议,赵大人他一定会同意的!”
郭麟祥也是眼光老辣、深谋远虑之辈,心机城府不逊于庙堂里的几位权臣,自从他发现了赵俊臣利用“聚宝商行”控制各地军镇的举动之后,也就察觉到了赵俊臣的野心勃勃。
郭麟祥很清楚,赵俊臣的目标不仅仅只是权倾朝野一时而已!
所以,别看这位赵俊臣已是家大业大、日进斗金,但他的雄心更大,所以他的各种开销支出却还要远远多于平日收入,必然是需要晋商的财力与人力支持!
事实上,赵俊臣的野心若只是权倾朝野一时,郭麟祥也不会推动晋商集团与赵俊臣的深入合作。
郭麟祥的野心也很大,而如今的赵俊臣则是让他寻到了实现野心的机会与胜算!
随着众位晋商达成了一致立场之后,他们又陆续商议了许多事情。
应该如何向赵俊臣示好表示诚意?今后的股份互换应该如何运作?应该要求赵俊臣为他们争取什么样的利益?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直到月挂枝头,众位晋商的商议才稍稍告一段落。
商议结束之后,众位晋商纷纷向郭麟祥告辞,而就在众人打算离去的时候,郭麟祥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却是补充道:“对了,有一件事情必须要提醒诸位!如今赵大人他一举全歼了蒙古大军的主力,从今往后蒙古部落恐怕是许多年都无法恢复元气了!各位之中有许多人依旧与蒙古那边保持着联系,从今往后最好是彻底停了,这次全歼蒙古联军乃是赵大人的得意功绩,也在捷报里向朝廷保证了西北边疆十年无忧,若是因为咱们的关系让蒙古人太早恢复了元气,让赵大人失信于朝廷,怕是就要引来赵大人的不喜了!”
听到郭麟祥的提醒之后,众位晋商并没有太多的忧郁,纷纷是点头答应了。
在晋商集团之中,暗中与蒙古诸部进行走私交易的晋商绝不是少数,即使是赵俊臣前段时间途径山西的时候曾经警告过他们,却也不能有效遏制这般情况。
与这些老资格晋商相比,赵俊臣前些日子所查抄的甘肃汪家也只能算是后起之秀罢了。
这些晋商从前不会效忠于大明朝,今后也不会效忠于赵俊臣,他们只是寻求更多利益罢了。
如今,他们选择与赵俊臣合作,且又放弃了蒙古部落的生意,也只是利益取舍而已。
更何况,蒙古部落如今已是元气大伤,与蒙古诸部的走私生意在短期内已是无利可寻、形同鸡肋,暂时放弃也不会心疼,反正郭麟祥并没有要求他们放弃与东北女真的走私交易。
可以预想,若是今后赵俊臣与晋商集团有了利益冲突,他们也会像是今天放弃蒙古诸部一样放弃赵俊臣。
当然,到时候晋商集团究竟能否拥有自主选择的权利,就是另一回事了。
*
在这个世界上,不论古今中外,只要是有利益的存在,人们就会为了争夺利益而主动抱团、划分成为不同的利益集团。
而有了利益集团之后,人们就会无时无刻都要面临着立场问题。
绝大多数时候,立场大于原则、大于底线、大于一切,决定着人们的生死、荣辱、命运,也影响着所有人的选择、决定、与想法。
如今,随着赵俊臣的一场大捷,所有人都在重新考虑着自己的立场。
即使是民间的百姓、儒生、商贾们也纷纷开始重新考虑自己的立场,重新审视着自己与赵俊臣的今后关系,就更不用提那些在宦海之中沉浮多年的政客官员了。
因为赵俊臣的这份捷报,不论是地方衙门还是庙堂中枢,就好似引发了一场地震,自德庆皇帝以下所有人都必须要重新认真考虑一个问题——他们与赵俊臣今后究竟要以什么身份相处?
是敌?是友?是主?是仆?
……
……
……
……
这一天,阶州城内,禁军大营的帅帐之中,关武元正在大发雷霆。
“张成勋就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也是我关武元瞎了眼,还对他推心置腹、信任有加,在蒙古联军大举来袭之际甚至把整个阶州城的防务都交给了他全权负责,给了他无数的立功机会,没想到他眼见有利可图之后就对我弃之不顾了!竟敢背叛于我、抢我军功!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怒火倾泄之际,关武元砸掉了自己面前的所有东西,形似关公的枣红脸愈加涨红,模样颇是骇人。
然而,关武元的这般怒火并不能吓住帅帐内的众位文武官员。
事实上,别看帅帐内的众位官员表面上都是一副乖乖听训的模样,但垂首之际皆是面现鄙夷之态。
前段时间,蒙古联军强攻阶州城的时候,而关武元身为守军主将却是被吓破了胆子,对外宣称是身患重病,实际上则是躲在府衙后院整日吃斋念佛、乞求神佛庇护,把守军主将的所有责任尽数丢给了张成勋。
也幸亏是张成勋有真本事,竟是硬生生的挡住了蒙古联军的疯狂攻势。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绝大多数人都已经看透了关武元色厉内荏的本质,反倒是对劳苦功高的张成勋心生敬意。
当然,关武元这般发怒是有原因的。
坚持到蒙古联军从阶州城退兵之后,张成勋并没有向关武元请命就自行领军出城追击,再等到“身患重病”的关武元收到消息之际,却已经是来不及传令追回了。
原本关武元并不是特别在意张成勋的领军追击之事,只觉得张成勋的这般做法看似勇敢实则愚蠢,稍有不慎就会有战败之危,还曾一度担心过张成勋的安危。
但这一天收到了渭水南岸的捷报之后,关武元终于是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张成勋出城追击蒙古联军的原因——张成勋定然是看出了蒙古联军的突然退兵乃是因为大势不利,已是陷入重围插翅难逃,所以才会急匆匆的率兵出城追击,拖延蒙古联军的行军速度之余,也就趁势加入了渭水决战,最终自然是独揽到了一份分量不轻的军功,却是完全抛开了关武元!
所以关武元才会这样的气急败坏!
关武元虽然是领军作战的本领不行,胆略勇气也是欠缺,但利益算盘却是门清。
随着战局尘埃落定,赵俊臣自然是无可争议的军功第一人,必然是名列请功名单第一顺位,而负责坐镇阶州城、拖住蒙古联军的关武元,负责坐镇后方调动后勤、稳定民心的章晟德,以及组建战兵新军、屡立军功的何漳,这三人则是需要竞争请功名单的第二顺位。
若是张成勋出城追击蒙古联军的时候能够带上关武元一同行动,那么关武元就压根不需要再与何漳、章晟德二人竞争,必然是名正言顺的军功第二人,今后的朝廷封赏也会仅次于赵俊臣!
但因为张成勋抛开了关武元独自领军追击,却是独吞了这项军功,所以关武元也就无法保证自己在请功名单里的最终顺位,今后的朝廷封赏说不定也会大幅缩水。
当然,若是张成勋当初率军追击蒙古联军的时候邀请关武元一同参与,以关武元的胆略而论必然是要直接拒绝的,甚至还会否决掉张成勋出城追击的决定,但关武元这个时候自然是不会考虑这些。
关武元只觉得张成勋此举是窃取了自己的功劳、坏了自己的好事,自然是气急败坏,可以说是恨透了张成勋。
至于张成勋这段时间代替他镇守阶州城的恩义,更是早就被关武元抛到九霄云外了。
刻薄寡恩、小肚鸡肠就是形容关武元这种人。
事实上,张成勋当初未向关武元请示就直接率兵出城追击蒙古联军,想要冒险一搏独揽大功固然是主要原因,但同时也是担心自己会遭到关武元的阻止。
却说,关武元在帅帐内大发雷霆之后,见到帐内众位官员皆只是垂首听训,却是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很快也就自觉无趣了。
关武元倒是心中明白,自己前段时间的装病做法已经让他失去了军中威信,但这种情况不仅没有让他寻找自己的原因,反倒是心中更加忌恨张成勋了。
关武元并不在意自己的军中威望会降低,他认为自己只要拥有赵俊臣的支持,军中威望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对于关武元而言,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快赶到赵俊臣的面前阿谀奉承、溜须拍马,希望赵俊臣会在请功名单上更加偏向于自己一些。
对于这个目标,关武元还是有些信心的,他自诩为赵俊臣的铁杆心腹,这段时间也算是为了赵俊臣的大计而出生入死,关武元认为赵俊臣肯定会偏向自己的。
“哼!等我见到赵大人之后,定是要把张成勋这段时间忘恩负义的行径向赵大人详细说一遍,我是赵大人的铁杆心腹,赵大人也一向倚重于我,必然会为我做主,到时候一定要让张成勋后悔莫及!”
然而,关武元却不知道,随着这场战事的尘埃落定,不仅是世人开始重新定位赵俊臣,赵俊臣也开始重新定位世人了。
从前,赵俊臣渗透军队的计划进展缓慢,军中亲信更是一个也没有,自然是更加倚重关武元一些,但如今随着渭水决战的结束,赵俊臣在军中威望已是日渐高涨,更是趁机拉拢了许多军中大将成为门人朋党,关武元在赵俊臣的心中定位早已经一落千丈了。
所以,面对关武元与张成勋的矛盾,赵俊臣最终究竟会偏向于哪一方,却是难说了。
心中暗暗下了决定之后,关武元也不再宣泄怒火,只是向着帐内众位官员下令道:“既然渭水传来捷报,钦差大人全歼了蒙古联军,这场战事已是尘埃落定,禁军援兵再留在阶州城也就毫无意义了!传我将领,所有禁军将士即刻收拾行装,于明日清晨的辰时一刻开拔出发、以急行军赶往花马池营,尽快与钦差大人汇合,听从钦差大人的下一项军令!”
听到关武元的这项命令,帐内的众位武官终于是产生了一些骚动。
一位禁军千户犹豫片刻后,却是忍不住开口质疑道:“关将军,将士们这段时间以来镇守阶州城与蒙古鞑子血战多日,不仅是筋疲力尽急需休养,更还有三千余军中伤员正在医治之中,诸多后续事务也尚未完毕,咱们这个时候拔营离开似乎是有些不妥,即使是必须要前往花马池营,也应该一路缓行,行军太急的话怕是伤兵们承受不了……”
然而,关武元一心想要赶到赵俊臣面前请功邀赏,又哪里会顾及到这些事情?却是轻哼道:“本将还有无数军国大事亟需关心,陕甘防务也离不开禁军援兵的出力,又如何能因为伤兵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拖延?告诉那些军中伤员,如今正是军中将士报效朝廷之际,让他们务必要咬牙扛住,绝不能为本将丢脸!”
见到关武元的态度不容置疑,众官员也就不敢再提反对意见,只是他们心中对关武元的不满愈加强烈了。
原本,禁军武官大都是与关武元的秉性相近,皆是自私自利、色厉内荏之辈,但在阶州城守卫战期间,将士们在张成勋的指挥下奋勇参战屡次击退蒙古大军,却也让他们心中滋生出了一些依托生死的同袍情谊,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自然是不愿意亏待伤兵,但关武元在那段时间里只知道躲在战场后方吃斋念佛,自然是不明白这般情况,只觉得伤兵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关武元更不知道,赵俊臣这段时间为了收买兵心究竟是多么重视军中伤员,曾多次为了伤兵医治不利的事情重罚相关官员。
所以,当关武元赶到花马池营见到赵俊臣的时候,他将要遇到的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
天水城距离渭水战场更近,所以李如安也要比关武元提前几日收到捷报。
收到捷报之后,李如安当即就招来了天水城的众位官员商绅问话。
与关武元一样,李如安也是一位纯粹的利己主义者,他身为朝廷派到陕甘三边的监军太监,收到捷报消息之后与关武元的想法也很相似——即使恼火于渭水大捷之际自己无法亲临战场瓜分功勋,也是急切想要尽快赶到赵俊臣的身边溜须拍马、讨些好处。
所以,李如安见到天水城的几位官员之后,自然不会摆好脸色。
若不是这些目光短浅的贪官劣豪在今年火筛入寇期间变本加厉的囤积粮食、欺压百姓,最终酿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民乱,李如安又如何会在决战将至之际跑到天水城内平息民乱、至今也是迟迟无法脱身?
等到天水城的官员商绅到齐之后,李如安没有任何废话,直接开口问道:“你们也收到消息了,钦差大人已经全歼了蒙古联军,咱们要尽快赶回钦差大人身边复命,咱家且问你们,民乱平息之后的诸般事宜如今进展得如何了?天水城内的秩序可有彻底恢复?民心可是平复?官府政令可否正常传达?那些趁火打劫的乱民可否已经尽数平定?”
听到李如安的连续询问,天水城的众位官员却是有些迟疑。
最终,天水通判张正儒硬着头皮答道:“启禀监军大人,如今天水城的西、南二城已经彻底恢复如初了,只是北区依旧有些混乱,那里的百姓对官府的敌视依旧未能减轻……”
然而,不待张正儒说完,李如安就已经怒斥道:“全都是废物!当初天水民乱的时候,刘冶身为乱民之首却是迅速控制住了局面,所以天水城的西、南二区原本就没有受到太大的波及与破坏,唯有北区被一些兵痞流氓占据,所以损害要大了许多!如今西、南二区的秩序恢复如初,也大都是刘冶的幸苦奔波、戴罪立功,并没有你们什么事,又何须你们在这里邀功?你们只需要重新恢复北区秩序罢了,却依然是迟迟不能见到成效,身为朝廷官员还不如刘冶这样一个民间书生,咱家要你们有何用!”
当初,李如安初至天水城,就出手杀掉了天水城内为首的几位官员与商绅,并且是用这些人的首级平息了这场民乱,所以天水城剩下的官员对李如安可谓是畏惧到了极点。
此时,听到李如安的训斥之后,所有人都是心惊胆战不敢反驳。
李如安冷哼一声之后,却是在众人之中环目巡视,然后却是眉头微微一皱,发现他所倚重的刘冶并不在众人之中。
当初,天水城发生民乱之后,乱民们就很快分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乱民是由天水城内的无赖、兵痞为主,占据了天水北城,在民乱期间可谓是无恶不作,不仅是到处劫掠城内豪族士绅的产业,也趁机干了许多欺辱百姓的事情;另一部分乱民则是大都寻常百姓出身,人数较多,控制了天水的西、南二城,在民乱期间一直都算是安分老实,领头之人则是一名叫做刘冶的落第秀才。
等到李如安赶至天水城之后,刘冶则是主动带领麾下百姓投降于李如安,说出了这场民乱的苦衷之余,得到了李如安的诏安免罪承诺之后,更还帮着李如安设计杀死了北区乱民的贼首,让官府很快就恢复了对天水城的控制。
在此期间,刘冶所展现的种种手段心机,却是深得李如安的看重,只觉得自己寻到了一位在野遗贤,所以李如安为了收买刘冶为己用,不仅是向他许诺了大好前途,这段时间更是让刘冶辅佐天水官府处理民乱的后续事宜,借机为他将功赎罪。
按理说,收到李如安的传令之后,刘冶就应该与众位官员一同现身才对,但李如安目光寻了一圈之后却是完全没有发现刘冶的身影,心中不免是有些疑惑。
而就在李如安打算开口询问的时候,刘冶终于是匆匆赶到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如安对刘冶的种种表现已是愈加满意,再加上刘冶对李如安也是刻意应逢,让李如安只觉得自己寻到了一位大才,却已是隐隐将刘冶视为心腹了。
所以,见到刘冶姗姗来迟之后,李如安不仅是没有责怪,反倒是面现善意,问道:“刘冶,你为何来迟了?难道是没有及时收到咱家的召令?”
刘冶则是一如既往的谦卑姿态,跪在李如安面前叩首道:“罪民刘冶见过监军大人!还望李监军知晓一个好消息,罪民收到钦差大人的渭水捷报之后,就让人抄写捷报百余份,张贴于天水城北区各处,而天水城北区的百姓们得知捷报消息之后,又不知从何处听到了朝廷即将要调集大军赶来天水平叛的流言,如今已经重新恢复了秩序,也愿意重新接受官府控制了!”
听到刘冶的说法之后,李如安顿时是大喜。
这就意味着李如安马上就可以从天水城脱身、尽快赶去见赵俊臣了!
而且,所谓“朝廷大军即将要赶来天水城平叛”的谣言,显然是刘冶的手段。
所以,李如安对刘冶也就愈加欣赏了,忍不住夸赞道:“刘冶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等我见到钦差大人之后,一定会向他详细说明你的功绩,足以让你将功折罪了,到时候还能得到一官半职也说不定!”
听到李如安的说法之后,刘冶的眼中闪过了一缕精光,但表面上却是一副唯李如安马首是瞻的模样,垂首道:“罪民不敢多求什么,一切听从监军大人的安排就是!”
……
……
……
……
当初,西北诸省的督抚们收到了准噶尔汗国已是名义上统一了蒙古各部、即将要大举入侵明朝疆土的消息之后,一个个皆是心惊胆战、畏敌如虎,只觉得各地边军完全无力抵挡,西北数省皆有沦陷失地之忧。
所以,这些督抚们也就有了瞒着朝廷与蒙古联军私下乞和的绥靖想法,竟是暗中截留了朝廷的赈灾粮草、拘押了各地的逃荒百姓,想要把这些粮草与百姓送给蒙古联军、换取蒙古联军的暂时退兵,以确保各自辖区的一时安宁。
这般骇人听闻的计划,最终自然是被赵俊臣出手阻止了。
不过,西北诸省当时正值火筛入寇与连年天灾的非常时期,为了保证政局与民心的稳定,赵俊臣并没有公开此事,也没有即刻严惩这些西北督抚,反而是给予了他们待罪立功的机会,让他们继续留在各自位置上履行职责。
这一天,时间已是傍晚时分,太原城的巡抚衙门里,山西巡抚李勋反复看着手上的捷报,表情间满是复杂。
李勋万万没想到,赵俊臣不仅是当真挡住了蒙古联军的进攻,更还全歼了蒙古联军的主力,一举建立了足以名垂青史的赫赫战功!
再联想到自己曾经畏敌如虎的表现,就显得太过软弱可笑了。
也正因为如此,李勋收到捷报之后,心情间就充满了悔恨莫及与患得患失。
当然,李勋并不是悔恨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多么恶劣懦弱,而是后悔自己做出那般决定时误判了形势,最终不仅是没有落到任何实惠,反倒是惹上了一身腥臊、沦为待罪之身。
也正是因为待罪立功的身份,让李勋心中满是患得患失。
赵俊臣当初向李勋保证过,只要是李勋能够协助各地边军稳住山西边防,且还能妥善处理各地灾民赈济之事宜,赵俊臣就会亲自为他向朝廷请功,到时候朝廷也就不会追究他的曾经罪行,说不定还会有受到封赏的可能。
时至今日,赵俊臣已是全歼了蒙古联军主力,而李勋这段时间以来更是前所未用的勤政爱民,不仅是积极协助太原、大同两大军镇抵挡蒙古联军的入侵,为了妥善处理灾民赈济的事宜更是耗费了无数心力、用尽了一切手段。
所以,李勋自问已是完全达成了赵俊臣的当初要求,也算是完成了戴罪立功的任务,但他曾经的罪行终究是太过严重了,朝廷最终究竟要如何发落于他,李勋依旧是心中完全没底。
李勋也不敢再奢求朝廷封赏,只要是朝廷能让他平平安安的告老还乡也就心满意足了。
“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若是早知道蒙古联军只是纸糊的老虎,老夫当初又何必要做出那般遗臭万年的决定?若是老夫当时也能勇敢坚定一些,积极主持山西边防,如今岂不是也会像赵俊臣一般成为世人瞩目的功臣?又岂会像是现在这样成为待罪之身,心惊胆战的听候朝廷发落?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
自从收到渭水捷报之后,李勋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这样感叹了。
而就在李勋再次感叹之际,他的族弟兼幕僚李谦突然推门进入了房间。
见到李谦之后,李勋顿时是精神一振,起身问道:“谦弟,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李谦连连点头道:“一切事情都已经处理妥当了!堂兄您留在太原城的所有宅院、田地、铺子都已经尽数卖了出去,再加上咱们这些年来积存的现银,总计有一百四十七万两银子随时都可以动用!”
听到李谦的说法之后,李勋长吁了一口气,说道:“谦弟,你也明白为兄的目前境遇,因为当初联合陕甘督抚们私下里与蒙古乞和的事情,必然已是遭到了朝廷的记恨,为兄这段时间固然是兢兢业业的勤政办事,也算是建下了不少功绩,但最终究竟能否功过相抵,却也是心中没底……如今随着钦差赵大人全歼了蒙古联军,朝廷随时都有可能会秋后算账,正是咱们生死存亡之际,必须要有所动作,绝不可束手待毙!”
李谦肃容道:“一切听从堂兄吩咐!”
李勋的表情间满是不舍,但最终还是咬牙道:“这个时候,就看有没有一位足够有份量的权臣愿意为我说情了!而为兄思来想去,满朝百官之中有能力搭救于我的贵人不外乎是两位,一位是权势滔天的周尚景周阁老,另一位则是刚刚立下大功的钦差赵俊臣!如今咱们手中有一百四十七万现银,由你带着其中五十万赶去京城游说周阁老,而我则是亲自带着另外五十万两暗中前往花马池营求见钦差赵大人!……至于剩下的四十七万两银子则是秘密送到乡下老宅藏起来,一旦是事情向着最坏的情况发展,咱们李家有了这笔银子做底也不会一蹶不振!”
李勋身为一介巡抚,终究是有些魄力,为了确保安危竟是要一口气抛出大半身家。‘
但李谦并没有这般魄力,难免是有些心疼,却是犹豫道:“堂兄,钦差赵大人当初已经承诺过朝廷绝不会事后追究,还要亲自向朝廷为您请功了吗?又何必再给他送去五十万两银子?”
见到李谦不情不愿的模样,李勋怒斥道:“愚蠢!赵俊臣他可从来都不是一位信守承诺的君子,如今他正值春风得意之际,究竟是否还记得这个承诺还是两说,即使是他能够信守承诺,但他向朝廷为我担保之际究竟是倾尽全力还是敷衍应付,效果更是天壤之别!依老夫来看,赵俊臣在这件事情上的影响力比周阁老还要更大,所以老夫必须要亲自去见他!”
李谦无奈叹息一声后,也不再提出质疑,只是问道:“堂兄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李勋考虑了一下,说道:“赵俊臣全歼了蒙古联军的主力之后,如今正在入侵山西、直隶等地的蒙古鞑子只是分兵而已,定然是很快就会退去,山西边防已经不需要老夫再操心什么了,赈济灾民的事情也大都告一段落……老夫稍稍处理一下手头的事情,于两天之后出发赶去花马池营!”
李谦点了点头,正打算再问一些事情,突然听到巡抚衙门外传来了震彻天际的响动,却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隐隐还有百姓们的大声欢呼,却是极为嘈杂吵闹。
听到这般动静之后,李勋顿时是眉头一皱,表情大为不满。
自从太原城收到了渭水捷报之后,官民们皆是在争先庆贺,出现这般响动倒也不足为奇,但巡抚衙门毕竟是朝廷重地,甚至不允许寻常百姓随意经过,而李勋李谦二人如今正在巡抚衙门的书房密谈,却依然是被这般响动吵得心神不宁,显然是有人聚集在巡抚衙门附近大肆庆贺,这显然是坏了规矩。
见到李勋的表情不满,李谦连忙是出了书房询问情况。
片刻后,李谦返回书房禀报道:“堂兄,是那些晋商们在闹事!这些晋商当真是富可敌国、手笔极大,竟是买下了全城的烟花爆竹,如今正在到处燃放,并且还包下了城内的所有锣鼓队、戏台子、说书人,无偿给城内百姓表演贺喜,又在东南西北四城摆下了几百桌宴席让百姓们随意吃喝,这一切都是为了庆贺钦差赵大人的渭水大捷……因为场面太大,竟是还闹到了咱们的衙门附近……堂兄,要不要我去把他们赶走?”
李勋摇头道:“不必了……如今正值敏感时期,这些晋商又皆是富可敌国、神通广大之辈,老夫这个时候犯不着因为这么一点事情与他们难堪……不过,这些晋商为了讨好赵俊臣,还真是下了血本!”
李谦低声说道:“我回来的事情,也曾收到消息,说是这些晋商收到了赵俊臣的捷报消息之后,马上就聚集到了郭麟祥的府上整整密谈了三个多时辰,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但密谈结束之后,那郭麟祥、何曾、陈公兴三人的府上皆是在准备车马,似乎是也打算要赶往花马池营求见赵俊臣。”
听到李谦的这般说法,李勋顿时是面色一变,沉吟片刻后,却是快声说道:“即刻让府中人准备好车马行礼,老夫不再耽搁时间了,今天晚上就会处理好所有后续事宜,再等到明天早上就要赶去花马池营!”
李勋沉浮宦海多年,却是很快就看明白了晋商们这般做法对自己的利弊影响!
晋商的种种做法,显然是要打算彻底投向赵俊臣了!而郭麟祥、何曾、陈公兴三人乃是晋商集团的魁首人物,他们这次集体出动去见赵俊臣,就必然是要向赵俊臣送去一份大礼表示诚意。
晋商们皆是富可敌国之辈,送给赵俊臣的大礼也必然是非同凡响,李勋担心自己一旦是去晚了,赵俊臣恐怕就看不上自己的五十万两银子了,所以才会急着出发。
李谦微微一愣后,也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点,连忙点头道:“我这就前去安排!”
*
当初西北诸省瞒着朝廷意欲与蒙古联军暗中乞和,河西巡抚张文辉与山西巡抚李勋同样是参与者之一,所以两人的立场也有些相似,此时皆是有些心中悔恨、患得患失。
只不过,与一心只想着告老还乡的李勋不同,张文辉如今正值壮年,性格也有些睚眦必报、小肚鸡肠的意思,并不似李勋一般容易服软认命。
当初,赵俊臣抵达花马池营之后,就立刻出手软禁了三边总督王铮、河东巡抚张文辉、以及河西巡抚张文辉三人,不仅是夺去了他们的权柄、阻止了他们的乞和计划,也没有给他们摆什么好脸色。
事后,赵俊臣虽然是让张文辉返回河东继续履行巡抚职责,但张文辉也因为这些事情记恨上了赵俊臣,虽然也明知道赵俊臣成功击败了蒙古联军之后对他最为有利,但心中还是忍不住会暗暗期盼着赵俊臣的边防策略失败,好让他看一出好戏。
这一天,当张文辉收到了渭水捷报之后,就一直是愣愣看着这份捷报发呆,良久都不能回神。
当初赵俊臣表态想要击败蒙古联军的时候,张文辉只觉得赵俊臣是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纸上谈兵的弄臣,最终必然是要一败涂地,却没想到赵俊臣如今不仅是击败了蒙古联军,更还全歼了蒙古联军的主力,不仅实现了当初的豪言,并且还超额完成了任务。
一时间,张文辉可谓是心情复杂,只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心态就像是跳梁小丑,与赵俊臣相比更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了。
另一边,一位幕僚见到张文辉发呆良久也没有任何表态之后,却是忍不住提醒道:“巡抚大人,还有一份召令与这份捷报一同传来了河东巡抚衙门,说是钦差赵俊臣召集陕甘三边所有的督抚、总兵、以及三品以上官员前往花马池营议事……当然,赵俊臣如今依然只是赈灾钦差,朝廷并未承认他主持陕甘军政的身份,所以他并没有号令您的权力,巡抚大人您就算是不去也没人敢说什么……您看咱们应该如何回应这份召令?”
受到张文辉的态度影响,河东巡抚衙门的幕僚们对赵俊臣的态度也是不甚尊敬,此时更是直接称呼了赵俊臣的名字,态度可见一斑。
听到这位幕僚的请示之后,张文辉终于是回过神来。
然后,张文辉却是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样,向着这位幕僚大声训斥道:“不知好歹的混账!钦差赵大人的名讳又岂是你能直接称呼的?!他这次全歼了蒙古联军的主力,有了这般赫赫战功,从今往后必然会成为朝廷里的魁首人物,即使是本巡抚也对他深感敬佩,你不过是巡抚府里的区区一个幕僚,又岂能态度侮慢?”
见到张文辉的这般态度,幕僚只觉得自己冤枉,这段时间以来他与张文辉讨论赵俊臣的时候一直是直接称呼赵俊臣的名讳,张文辉从没有认为自己的态度不够尊敬,反倒是自己一旦是稍有对赵俊臣表达善意,就会引来张文辉的不喜,谁曾想张文辉收到捷报之后态度就立马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位幕僚只觉得自己跟不上节奏。
当然,这位幕僚也很清楚张文辉的态度发生变化的原因,不外乎就是张文辉眼见到自己无望扳倒赵俊臣,而赵俊臣今后还会步步青云之后,就已是心中服软了。
想到这里,这位幕僚也是知趣之人,立马就改变了态度,再次问道:“巡抚大人教训的是,确实是学生轻浮了!如今钦差赵大人他老人家传来了召令,却不知巡抚大人您打算何时动身赶去花马池营?”
张文辉表情严肃道:“既然是赵大人的召令,自然是越快动身越好……不过,赵大人他建立了这般丰功伟绩,我这次去花马池营也必须要准备一份贺礼才对……派人把库房里的珍奇古董全部带上,账房里的银子也全部拿出来,全部收拾妥当,本巡抚明早就要赶去花马池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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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随着渭水捷报的传达,明眼人皆是明白赵俊臣的崛起之势再也无法阻挡,所以陕甘三边境内的所有主要官员收到了赵俊臣的召令之后,包括陕西巡抚章晟德、河东巡抚吴敏、宁夏总兵林惠石、榆林总兵王彦等人,纷纷是即刻收拾行装动身赶去了花马池营,并且还皆是为赵俊臣准备了一份厚礼。
而就在陕甘三边的主要官员纷纷赶往花马池营晋见赵俊臣的时候,赵俊臣的这份接报也终于是传到了京城中枢。
随着这份捷报的传达,自然是引来了一场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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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的午门附近,有一座不起眼的小衙门,这个衙门名叫通政使司,职掌出纳帝命、通达下情、关防公文、臣民建言等等奏本。
因为这样的职权,所以通政使司距离文渊阁不过是几百步的距离,可以及时把各类紧要奏疏呈交给德庆皇帝与内阁辅臣,所以这个衙门可谓是消息最为灵通的地方,所有成员尽皆是见多识广之辈,平时里也喜欢纸上谈兵、夸夸其谈,略有些眼高手低之嫌。
这一日,两名负责收发奏本的通政使司知事闲着无事之余,正在办公大堂里闲谈京城里近段时间以来的种种趣闻。
一名知事名叫徐谦,他大约二十余岁,身材富态、面带傲气,却是出身于官宦人家,还算是周尚景的远亲,平日里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另一名知事名叫何勋,则是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却是贫寒家境出身,神情内敛谦卑,态度也更加沉稳一些。
那徐谦半躺在办公椅子上百般无聊,眼见办公大堂内没有其他人进出之后,却是转头向何勋笑问道:“嘿,何勋,京城里最近有一项流言已是愈演愈烈,百姓们最近皆是议论纷纷,你可有听说过?”
何勋正在整理他面前的厚厚几沓奏本,听到徐谦的询问之后目光微微一闪,显然是已经猜到了徐谦所说的“流言”是指什么,但表面上却是一副完全不知情的模样,抬头问道:“京城里的流言实在是太多了,徐大人具体是指哪一个流言?”
徐谦摇头晃脑的说道:“还能是哪个流言,就是西北督抚们暗中联合起来瞒着朝廷私下里与蒙古联军乞和的流言!”
何勋一脸恍然,点头道:“好似是听说过,但具体不大了解!”
徐谦一副夸张表情,说道:“你身为通政使司的官员,也实在是消息太闭塞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见何勋再次摇头后,徐谦用炫耀的语气说道:“嘿嘿,这可是一个大新闻……据说准噶尔汗国统一了蒙古右翼各大部落之后,今年的火筛入寇可谓是来势汹汹,结果西北的那些督抚总兵们纷纷被吓破了胆子,竟是私下里截留了朝廷的赈济粮草,又在辖区内到处抓捕逃荒百姓,想要把这些赈济粮草与逃荒百姓送给蒙古人换取他们退兵……嘿,要不是户部尚书赵俊臣出手阻止了这件事,咱们大明朝在史书上可是要再多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了……”
西北诸位督抚的绥靖乞和之举,不论是赵俊臣还是朝廷皆是极力隐瞒,赵俊臣当初向朝廷通报此事的时候,也叮嘱方茹千万不可泄漏此事,却是一切出于大局考虑,但方茹的心中只有赵俊臣而没有朝廷大局,反复考虑之后认为这项消息泄露出去对赵俊臣更加有利,却是人生中第一次违背了赵俊臣的意志,通过同济庙的渠道泄露了此事,时至今日这般消息已经是在民间愈演愈烈了。
何勋不管心中想法如何,表面上却是一副深信朝廷官员操守、不受民间流言影响的模样,摇头道:“这不大可能吧?西北督抚们有这般大的胆子?”
徐谦得意一笑,却是搬出了族中几位长辈的分析,说道:“所以说你不懂得一叶知秋的道理,你想啊,前段时间朝廷调集各地大军支援西北边防,正是说明了边防吃紧,各地督抚毫无抗敌之把握,随后赵俊臣又因为赈济粮草出了问题赶去西北调查,这件事也就对上了,还有前些日子赵俊臣给朝廷送来奏疏,引得陛下与内阁六部连夜议事,但那份奏疏里的内容依旧是不为人知……依我看这件事只怕是空穴来风,未必就不是真的……”
何勋依旧是一副坚信朝廷的样子,道:“我还是不信,西北边防哪里有那般严重,两天前不是赵大人还传来了捷报,称是在巩昌府小川河大捷重创了蒙古联军吗?”
徐谦仿佛是看透一切的样子,又说道:“你啊,就是看不明白,西北诸省这些年来的捷报无数,又有哪次是真的?又有哪次不是先胜后败?赵俊臣前两日的捷报更是语焉不详,说是一场大捷,但又没有提及任何俘虏、首级、缴获作为佐证,多半还是谎报军功罢了!你看朝廷收到捷报之后可有任何反映?”
何勋猜测道:“按照捷报里的说法,随着小川河战事结束之后,赵大人就要即刻率兵赶去渭水南岸布防,也许只是战事紧急来不及详细清点俘虏缴获吧?等到渭水战事结束之后,应该就有全面的战果统计了。”
徐谦连连摇头,不屑道:“怎么可能?那个赵俊臣究竟有何般手段咱们还不清楚?争权夺势、溜须拍马、钱粮周转他都是一把好事,但他怎么可能还有统兵打战的本领?你看他是那种文武双全的人吗?你等着瞧吧,”
何勋不由是面色一变,连忙左右察看,见到周围再无旁人之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向徐谦劝诫道:“徐大人千万要慎言,咱们的通政使童大人可就是赵大人的朝中朋党,这些话若是让他听到了可讨不了好!”
听到何勋的劝诫,徐谦也发现自己一味卖弄、有些得意忘形了,但他不愿意在何勋面前服软,却是嘴硬道:“就算是童通政使听到了又能如何?周阁老可是我的远房舅姥爷……再说我又没说错,赵俊臣本来就没领军作战的本事……再说咱们通政使司的通政使就和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一样只是名义是的最高长官,也没那么大的能耐对我如何……”
话是这么说,但徐谦嘟囔了几句之后,终究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衙门外面突然传来了快马奔行的蹄声,随后又在衙门门口附近听了下来。
听到这般动静,何勋与徐谦皆是面色微变。
通政使司衙门紧靠着紫禁城的午门位置,寻常时候是决不允许策马奔行的。
除非是八百里加急的奏本,而这般奏本往往是意味着大事发生了。
就在何勋与徐谦二人惊疑之际,一名身穿鸳鸯战袍的信使匆匆奔入了办公大堂。
奔入办公大堂后,这名信使就用嘶哑的声音呼喊道:“我是钦差赵大人的麾下驿骑,这里是赵大人他送来的八百里加急捷报!渭水大捷!我军渭水大捷!钦差大人赵俊臣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听到信使的大声呼喊,何勋、徐谦皆是目瞪口呆,只觉得听错了。
不谈徐谦原本就不信赵俊臣会率军击败蒙古联军,即使是何勋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赵俊臣的战果会是如此惊人!
片刻后,徐谦磕磕巴巴的问道:“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信使对于徐谦的表现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再次说道:“我带来了渭水大捷的捷报!钦差大人赵俊臣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确认了消息之后,徐谦的表情震惊之余还带着一丝尴尬,他刚才还信誓旦旦的保证赵俊臣绝无领兵才能,之前的小川河捷报只是谎报军功罢了,谁知道打脸来得这般快。
按照信使的说法,大捷后的首级、俘虏、缴获一样不缺,更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可谓是证据确凿,让人不容置疑了。
一时间,徐谦只觉得双颊有些发烫,但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眼睛一转之后就向着信使快声问道:“捷报在哪里?快些拿出来!消息紧急,我要尽快呈送上去!”
信使连忙从卸下后背上的布袋,掏出一份奏本。
不等何勋做出动作,徐谦就已经快步走到信使面前一把夺过捷报奏本,然后转身就走。
快步离开之余,徐谦向着何勋说道:“何大人你招呼一下这位信使,我这就去把捷报送给童通政使,这份捷报事关重大,需要童大人亲自呈送内阁!”
说完,徐谦已经是不见身影了。
见到徐谦的这般表现,何勋的谦和表情却是瞬间消失,眼神显得有些阴鸷。
徐谦这般抢着向通政使童桓送去捷报,显然是想要趁机给童桓留一个好印象,并且还生怕何勋会分到好处,所以找理由把何勋留了下来,这般心思毫无遮掩,何勋自然是看得明白。
但接下来,何勋冷冷一笑之后,却是不再理会徐谦的行为,转身去招呼那位风尘仆仆的信使了。
*
快步奔行之下,徐谦不过是片刻间就已经赶到了通政使童桓的办公房间门外。
然后,徐谦在门外大声禀报道:“童大人,西北传来了捷报!赵大人全歼了蒙古联军十万兵马!还活捉了蒙古联军的主帅巴根!西北大捷!西北大捷!”
随着徐谦的话声落下,房间内顿时传来了童桓惊喜交加的声音:“什么?西北又有了捷报?快些呈送进来!”
徐谦马上推门而入,只见到童桓此时已经站起身来翘首以盼,连忙把手中捷报递给了童桓,并且趁机讨好道:“按照信使的说法,赵大人此次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童桓拆开捷报细细审阅,脸上的喜色也是越来越重——作为赵俊臣的朝中朋党之一,得知大捷消息之后童桓的喜悦之情比之其他人更要强烈许多——赵俊臣有了这般赫赫战功之后究竟意味着什么,“赵党”官员们又会有怎样的好处,明眼人皆是看得明白。
“好!好事!当真是大好事!哈哈,连蒙古主帅巴根也被活捉了!这些日子以来朝廷百官都在怀疑小川河战事的大捷,如今有了这般铁证如山,我看他们还要怎么说!”
详细阅读了捷报内容之后,童桓连连赞叹道!
事实上,这已经是赵俊臣传来的第三份捷报了,但此前的两份捷报对于战果统计都是语焉不详,却也引起了朝中百官们的质疑,“赵党”官员们这段时间也因为这般缘故颇是受了不少压力,像是徐谦此前一般认定赵俊臣谎报军功的声音在朝廷百官之中绝不是少数。
当然,这般情况也是赵俊臣的故意为之,一方面是为了让自己的战绩愈加有传奇性,所以就把所有战果统计汇总于最后一份捷报之中,让捷报的内容变得更加惊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打击那些敌对派系官员的威信,顺便转移朝廷百官的注意力。
如今,有了这份证据确凿、不容置疑的捷报之后,童桓只觉得扬眉吐气。
另一边,见到童桓的欢喜模样之后,徐谦趁机讨好道:“下官此前与同僚何勋谈论西北战事的时候,就认定赵大人他必然会立下赫赫战功,谁知道何勋完全不信,还说什么赵大人绝没有领兵作战的本事,如今这份捷报传来京城,想必何勋也说不出什么怪话了!”
童桓哈哈一笑,走到徐谦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你是一个有主见的聪明人,自然不似何勋那个蠢货一般目光短浅!”
听到童桓的夸赞,徐谦顿时是大喜过望,连连谦虚道:“哪里哪里,都是童大人您教的好!”
然而,徐谦垂首谦逊之际,却没有注意到童桓的讥讽眼神。
实际上,何勋早就把徐谦这段时间的种种言论暗中汇报给童桓了,童桓心中颇是厌恶徐谦,只是碍于他是周尚景的远亲一时间不方便出手打压罢了。
“哼!赵大人有了这般丰功伟绩,今后我‘赵党’在庙堂里的权势也定然是突飞猛进,很快就要不逊于‘周党’了……到了那个时候,再让这个徐谦好看!”
这般念头转动之际,童桓表面上却是一副器重模样,再次拍着徐谦的肩头,点头道:“这个捷报消息极为重要,我要即刻亲自呈送到文渊阁那边,你这次带来了好消息,今后再给你好处!”
说完,童桓就快步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一脸欢喜得意的徐谦,只觉得自己讨到了好处!
*
这些年来,在赵俊臣的运作与维系之下,朝廷的国库与德庆皇帝的内帑皆已是渐有盈余,曾经的财政窘境大为缓解。
德庆皇帝却是一位有魄力的皇帝,他深刻明白库房里的银子必须要花出去才能产生价值的道理,见到国库与内帑有了盈余之后,不仅是宫中妃嫔们的日常用度提高了一大截,更还大手笔的翻新紫禁城的宫殿楼宇,时至今日整座皇宫都已是焕然一新,愈加的富丽堂皇、恢弘大气,尽显帝王之气派。
在紫禁城的无数殿宇之中,却又有一座不起眼的小殿,这座小殿是德庆皇帝这段时间以来唯一没有花银子修缮翻新的地方,看上去颇为破落。
然而,这座破落小殿却是整个朝廷中枢的核心位置、内阁辅臣们的办公之处——文渊阁!
平日里,内阁的诸位阁老下了早朝之后就是在文渊阁里处理政务。
当童桓匆匆赶至文渊阁的时候,诸位阁老们也正在商议着近段时间的诸般政务。
“西北督抚们的绥靖乞和之事,朝廷原本已经极力隐瞒了,没曾想还是泄漏了消息,如今民间百姓们皆是议论纷纷,朝廷威望也是因此而受损,必须要尽快控制舆论才是!沈首辅,依老夫来看这件事并不能禀报于陛下,否则陛下必然会大动肝火,最好是由内阁批一张条子交由顺天府处理!”
文渊阁的正殿之内,周尚景皱着花白的眉头提议道。
听到周尚景的提议之后,李和、程远道两位阁老纷纷是点头赞同,唯有左兰山的表情略有迟疑。
身为“赵党”在内阁的代言人,左兰山自然要为“赵党”的利益考量,如今百姓们正因为流言的事情对朝廷暗怀不满,若是再让顺天府亲自出手强行控制舆论,就最是容易引起民怨,顺天府尹稍有处理不慎就会背黑锅。
而如今的顺天府尹霍正源却是“赵党”之人,左兰山自然是不希望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落在顺天府手上,说不定就要连累霍正源丢掉顺天府尹的关键位置。
不过,左兰山终究是没有质疑周尚景的勇气,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之后,也就默认了。
自从赵俊臣离开京城之后,“赵党”也就陷入了群龙无首的局面,朝中各大党派自然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这段时间对“赵党”的攻讦可谓是源源不绝,左兰山身为“赵党”的二号人物平日里为了应付这些事情就已是焦头烂额了。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朝中百官纷纷质疑赵俊臣前几份捷报的真实性,“赵党”的处境也就愈加狼狈,而左兰山在内阁的时候也就愈加低调了,轻易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见,生怕会让人借题发挥。
另一边,首辅沈常茂则是表情略带麻木,点头道:“周阁老所说有理,就这么办吧!”
按理说,内阁首辅与寻常内阁辅臣的权势与影响力相差极大,因为众位内阁辅臣之中唯有内阁首辅拥有票拟之权,可以在公文与奏本之中加入自己的意见,但沈常茂发现自己成为了内阁首辅之后,整个内阁依然是周尚景说了算,他表面上是风光无限、手持票拟大权的内阁首辅,但实际上只是周尚景的代笔人罢了。
对于这般情况,沈常茂多次试图反抗过,但依然是毫无抵抗之力,时至今日早已经认命麻木了,也早就没有了成为内阁首辅的兴奋与得意。
沈常茂甚至觉得自己能够顺利成为内阁首辅,只是因为周尚景早就预料到这段时间庙堂里的风起云涌,所以就把他推到前台当一个替罪羊罢了。
另一边,见到沈常茂同意了自己的提议之后,又看到左兰山的迟疑不决,周尚景布满皱纹的眼角闪过了一丝轻藐,隐隐觉得有些无趣。
说根到底,庙堂里也只剩下德庆皇帝、赵俊臣、七皇子朱和坚等寥寥几人值得周尚景心中重视了,其余之人完全称不上是周尚景的对手。
但脸上依旧是一副和气模样,继续说道:“但有一件事情咱们内阁必须要表态了!那就是眼下这一场愈演愈烈的文祸!当初陛下因为郭汤的《鹤溏诗集》而严令厂卫调查各地读书人的反文反诗,那时候陛下正在气头上,咱们皆是不甘相劝,也觉得这件事并不会太过激烈……”
说到这里,周尚景叹息一声之后,似乎是心中充满了自责:“但老夫也没曾想,因为西北督抚们瞒着朝廷与蒙古人暗中乞和的事情,却是让这场文祸发生了变化,陛下震怒于东厂未能及时察觉到西北督抚的欺上瞒下之举,也就再次下旨清洗了东厂的高层太监,这样一来东厂在短短一年之间已经被整顿三次了,新上任的东厂太监自然是心中惶惶,急着要向陛下证明能力,东厂的办事效率竟是强了好几倍,调查反文反诗之际也是宁错不漏的作派,却是把这场文祸越搞越大,如今已经有不少地方上声誉卓著的大儒受了牵连,整个士林都是人心惶惶……读书人终究是咱们朝廷的根本,这场文祸绝不能长久持续下去!”
程远道连忙点头道:“是啊,老夫不少老友以及门人皆是受了牵连,这些日子每天都能收到关于此事的书信,或是求助或是抱怨,这件事情必须要设法扭转!”
这场文祸就要以清流们受创最重,程远道自然是积极支持周尚景的提议。
周尚景又是叹息一声,说道:“这段时间以来,民间的流言蜚语不断,百姓们轻易信了西北督抚们向蒙古人绥靖乞和的传言,说根到底也是因为这场文祸让朝廷伤了读书人的心,所以读书人不愿意为朝廷说话了……如今又是多事之秋,若是再任由这场文祸愈演愈烈的话,朝野必然生乱,所以老夫提议咱们内阁所有成员一同去向陛下请命,让陛下结束这场文祸,并且把审断各地读书人反诗反文案的事情交由三法司负责,各位认为如何?”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提议,众位阁老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毕竟这是关系到朝野稳定的大事,又有内阁所有人共同背书,也不必担心德庆皇帝会心中不喜,唯有沈常茂身为内阁首辅到时候必须要带头行事,不由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表态同意了。
与此同时,周尚景的眼角余光再次瞄向了左兰山。
但他看似昏花浑浊的老眼之中,所看到的人却并非是眼前的左兰山,而是左兰山身后的赵俊臣。
这场文祸从最初的出现到现在的愈演愈烈,处处都透着蹊跷。
先是前少傅郭汤因为赵俊臣大张旗鼓纳妾的事情当众弹劾赵俊臣,也就引来了赵俊臣的激烈打击报复,随后东厂就突然间发现了郭汤那本《鹤溏诗集》里的反文反诗;当德庆皇帝命令厂卫调查各地读书人的反文反诗之后,东厂原本动作并不算大,然后又是因为赵俊臣揭发了西北督抚的绥靖乞和之事让德庆皇帝再次出手清洗东厂,逼得东厂不得不立即拿出行动证明能力;而东厂的上层太监屡次遭到清洗之后,按理说继任者至少也应该适应一段时间才能办事才对,但实际上东厂的办事效率反而是提高了许多,就好似有人在暗中通风报信一般!
这所有的蹊跷之处,无不透着赵俊臣的身影。
周尚景敢肯定这一切即使不是赵俊臣的幕后主使,也必然有赵俊臣的推波助澜!
周尚景自然是知道赵俊臣想要趁机收获些什么,不过是借助这场文祸出手救下一批大儒,进入扭转自己在士林里的声誉罢了。
实际上,赵俊臣的这般计划成效很不错,周尚景发现赵俊臣的民间声誉确实是发生了显著变化了。
事实上,周尚景对于这一切洞若观火之余,自然也不会毫无动作。
发现了有利可图之后,周尚景很快也就顺水推舟了,他的所作所为与赵俊臣毫无区别,皆是趁着这场文祸收买天下读书人之心,通过情报网络收集各地读书人的反诗反文,然后再把这些反诗反文暗中交给东厂,最终再挑选一部分有才华有影响力的读书人暗中救下,以此来赢得这些读书人的感激与投靠。
这场文祸闹得如此之大,东厂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只能占一半因素,另一半因素就是周尚景与赵俊臣躲在暗中的推波助澜、浑水摸鱼了——而相较于赵俊臣本人,周尚景却是隐藏更深、耗力更少、获利更大!
在这场文祸之前,周尚景在读书人心中的印象也不算好,虽然不似赵俊臣一般狼藉,但也只能算是毁誉参半,但经过这场文祸之后,周尚景的声誉也同样有了显著扭转,已经成为许多读书人眼中的“国之柱石”、“再世寇准”了,若不是赵俊臣借助了西北战事的东风,恐怕还是周尚景的声誉改善效果更加明显。
只不过,周尚景毕竟是老成谋国之辈,他固然是利用这场文祸收获了许多利益,但眼看到这场文祸开始影响朝廷大局之后,就及时收手了,并且还打算率领内阁辅臣们一同终止这场文祸——这般公私分明的态度,往往是周尚景最为可怕之处。
而与此同时,想到这场文祸的幕后主使很有可能是远在陕甘三边的赵俊臣之后,周尚景对于赵俊臣的重视也就更深了一层。
想到赵俊臣之后,周尚景的眼睛微微一眯,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赵俊臣关于小川河一战的捷报送到朝廷已经有两天时间了,朝廷应该尽快给出态度才对,百官们如此皆是议论纷纷,却也不是一件好事!”
见周尚景突然间谈及了赵俊臣的捷报,左兰山顿时是忍不住的弯腰低头,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这两天以来,百官们每次议论赵俊臣的捷报,最终就会发展为对“赵党”的攻讦与嘲讽,已是让左兰山有些杯弓蛇影了。
赵俊臣此前给予所有人的印象就是一个只善于理财争权的官员罢了,心计手段固然是不可小觑,但任谁也不相信赵俊臣会突然拥有领兵作战的本事——这般印象太过强烈,以至于所有人皆是无法扭转。
所以,哪怕是赵俊臣前些日子呈给德庆皇帝的密疏里暗示了他会在陕甘三边有大动作,态度之间颇是信心满满,却也依然是让人难以信服。
也难怪百官们会纷纷提出质疑,想想历史上那些文能主政、武能克敌的人物——不论是诸葛孔明、于谦、王重阳等等,皆是千古名臣,也皆是与赵俊臣完全不是一路人。
尤其是赵俊臣的几份捷报看着太过不可思议,偏偏又是语焉不详、缺乏佐证,也就让人更加怀疑了。
收到赵俊臣的捷报之后,所有官员的注意力皆是专注于讨论捷报的真假了,所以朝廷也是迟迟没有表态,既不敢随意否定捷报的真实性,也不敢只是因为几份语焉不详的捷报就大加封赏,生怕会闹出笑话。
此时,听到周尚景的提议之后,像是沈常茂、程远道等人皆是忍不住面现讥讽。
沈常茂更是转头向左兰山问道:“左阁老,你一向是赵俊臣关系最近,你来说说赵俊臣的几份捷报究竟是真是假?”
面对沈常茂的直接质问,左兰山的态度愈加谦卑谨慎,说道:“这个……本阁当然是希望捷报是真的,但依照惯例,自然是还要验证一番才对……等赵大人、梁阁老他们的后续奏疏送来,应该就可以确认了。”
事实上,这几天面对百官们的纷纷质疑,即使是“赵党”官员们也有些将信将疑了。
程远道冷笑道:“也就是说,即使是左阁老也不敢相信那几份捷报是真了?”
左兰山连忙说道:“本阁只是认为朝廷应该按照既往规矩办事罢了,不应该武断做出结论!”
见左兰山一副生怕别人抓住话柄的窝囊模样,沈常茂的表情满是不屑,又是一顿冷嘲热讽。
因为赵俊臣曾经想要吞并“沈党”的事情,让沈常茂对赵俊臣恨意最深,自然是不愿意相信对赵俊臣有利的消息,偏偏他还是一个性格固执之辈,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沈党”经常会利用这几份捷报来攻讦“赵党”。
这般情况落在周尚景的眼中,却是让周尚景对沈常茂愈加不屑了。
在周尚景看来,赵俊臣的几份捷报皆是语焉不详,明显是故意为之,就是为了转移沈常茂之流的注意力。
当“沈党”官员们利用这几份捷报对“赵党”大肆攻讦、冷嘲热讽之际,趁着“赵党”无法拿出捷报佐证的机会,看似是占了上风,但实际上毫无实际收益,只能占些口头便宜罢了。
因为“沈党”也无法确认这些捷报就是假的,即使是证明了这些捷报确实是谎报军功,那也只是赵俊臣的个人罪责,短时间内也无法牵连那些“赵党”官员。
若是“沈党”当真是想要搞垮“赵党”,就绝不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这些捷报的真假上面,而是应该趁着赵俊臣不在京城的机会收集“赵党”的把柄罪证,借此来扳倒“赵党”几位干将、削弱“赵党”的根基与影响力。
可惜,包括沈常茂在内,所有沈党官员皆是被那几份看似破绽无数的捷报吸引了注意力,也沉溺于攻讦“赵党”之际大占上风的快感,却是完全忽略了这些情况。
“自沈常茂以下,这些‘沈党’官员这些日子以来积极寻找捷报里的诸般漏洞,趁机大肆攻讦‘赵党’,所有人都是信誓旦旦、信心满满,认为赵俊臣必定是谎报战功……但他们可曾想过,若是这些捷报皆是真的,他们这些日子的表态岂不是要让他们颜面扫地、声誉尽毁?”
周尚景暗思之际,见到沈常茂依旧是对左兰山讥讽不断,程远道也时不时参合几句,不由是暗暗摇头,就想要打断他们继续谈论正事。
而就在这个时候,通政使童桓快步进入了文渊阁的正殿,满是兴奋的大声禀报道:“启禀各位阁老,钦差大人赵俊臣率领大军于渭水南岸大胜蒙古联军、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历经渭水、阶州、小川河三战,全歼了蒙古鞑子十万大军!斩获敌首近三万,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经此一战,蒙古各部元气大伤,亦是大涨我汉人志气,西北边疆今后十年无忧矣!”
随着童桓的话声落下,文渊阁内竟是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然后,李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下意识的向着周尚景看去;程远道满脸的目瞪口呆,就连手中兔毫掉落也毫无自觉;沈常茂的面色隐隐发白,就好似听到了边防溃败的消息;左兰山则是双眼放光、表情惊喜,悄然间已是抬头挺胸,此前的谨慎谦卑的态度更是一扫而空。
至于周尚景,似乎是早有猜测一般,却是不喜不忧,只是面现深思之色。
然后,周尚景突然老脸一笑,打破了文渊阁内的沉默,说道:“诸位,既然是这般大好消息,咱们就尽快去御书房呈禀于陛下吧……陛下他一定会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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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当众位阁老与童桓匆匆赶至御书房,也很快就受到了德庆皇帝的召见。
众人进入御书房的时候,左兰山却是一副仰首挺胸、步伐轻快的得意模样,完全不见此前畏畏缩缩、小心谨慎的卑微之态。
事实上,或许是前些日子的处境太过憋屈,左兰山这个时候不仅是异常得意,更还有些忘形了。
见到德庆皇帝之后,左兰山竟是不顾地位更高的沈常茂与资历更老的周尚景二人,抢先大声禀报道:“恭喜陛下,陕甘三边再次传来了渭水大捷的消息!”
对于左兰山的这般表现,其余几位阁老皆是忍不住眉头一皱,只觉得左兰山是小人得志。
另一边,听到左兰山的禀报,德庆皇帝也从御案上的一堆奏疏之中抬起头来,却是眉头微皱,道:“哦?赵俊臣又传来捷报了?这次的捷报该不会又是语焉不详吧?”
这已经是赵俊臣送到朝廷中枢的第三份捷报了,第一份捷报是赵俊臣刚刚进入陕甘三边的时候遭遇了数千蒙古骑兵突袭的事情,最终赵俊臣只是凭借着身边数百护卫就依靠地形彻底击溃了这支蒙古骑兵,但这份捷报的战果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自然是引发了许多怀疑;第二份捷报是关于小川河战事的奏本,却是语焉不详、毫无旁证,也同样是引来了许多非议。
简而言之,赵俊臣的前两份捷报送到京城之后皆是引发无数争论,德庆皇帝也是心中怀疑真假,更还要花费大量精力调解百官们的激烈争论,所以德庆皇帝此时听到左兰山的报捷之后,脸上也没有太多喜色,反而是隐隐觉得头疼。
见到德庆皇帝的表情并没有太多喜色,左兰山才发现自己没有把事情说清楚,连忙又说道:“禀报陛下,这次是关于赵大人亲率陕甘边军与蒙古联军在渭水南岸进行决战的捷报,经此一战之后,赵大人已是全歼了入侵陕甘境内的十万蒙古联军,总计斩获敌寇首级近三万、抓获俘虏一万三千余、缴获战马总计八千余匹,另有军资无数,并且还活捉了蒙古联军主帅巴根!可谓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尤其是那么多的俘虏,甚至还活捉了蒙古主帅,这些事情绝对不会有假,到时候一查就知!”
说完,左兰山用眼角余光瞥了沈常茂、程远道二人一眼,又说道:“依臣想来,赵大人的上一份捷报之所以是语焉不详,想来也是因为小川河战事结束之后就要匆匆赶往渭水南岸准备决战的缘故,所以也就顾不上清点战果了,捷报奏本自然是不够详尽,由此足以说明赵大人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绝对称得上是鞠躬尽瘁、抠心沥血了!却没想到只是因为捷报有些语焉不详,就引来了无数的猜忌与非议,实在是让人寒心,如今真相大白之后,想来也不会有人再说怪话了!”
随着左兰山的话声落下,沈常茂与程远道二人顿时是面色一黑。
另一边,听到左兰山的详细禀报之后,德庆皇帝先是目瞪口呆了片刻,然后猛地站起身来,瞪着眼睛大声问道:“你说什么?赵俊臣全歼了十万蒙古联军?还活捉了蒙古联军的主帅?”
见德庆皇帝目瞪口呆的模样,左兰山却是脸上笑意更甚,说道:“确实如此!按照赵大人的说法,经此一战之后,蒙古人已是元气大伤,可确保西北边疆今后十年太平!陛下,这可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啊!”
再次确认了消息之后,德庆皇帝终于是面现狂喜,哈哈大笑道:“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全歼十万蒙古大军,更还活捉了蒙古主帅!即使是太祖当年也少有这般丰功伟绩!朕在位期间能有这般赫赫战功,必然是要记载史册、延传千年,也终于是无愧于列祖列宗了!捷报在哪里?快快给朕呈来!”
德庆皇帝是一位好大喜功的皇帝,更是极为在意百年后史书工笔对自己的评价,但他登基数十年来一直都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这也一直都是德庆皇帝的心中憾事,如今突然间收到了渭水大捷的切实战报,德庆皇帝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欢喜无限。
然而,当德庆皇帝拿到捷报细细翻阅之后,脸上的笑容却是渐渐勉强了起来。
*
这份捷报的内容固然是证据确凿、铁证如山,不论是三万俘虏还是蒙古主帅巴根被擒的事情皆是弄不得虚假,事后只要一查就可辨明真假,所以德庆皇帝也不再怀疑赵俊臣这一次是谎报军功了。
然而,让德庆皇帝无法接受的是,这份捷报里至始至终都只是提到了赵俊臣亲自率领陕甘边军全歼了蒙古联军的显赫战绩,显然是居功至伟,却是完全没有提及梁辅臣的名字!
这个时候,德庆皇帝依然不知道梁辅臣遭遇绑架的事情,赵俊臣的上一份密疏里只是说梁辅臣进入陕甘境内之后就染了重病,但德庆皇帝认为梁辅臣经过了这段时间的休养之后应该是病情有所好转才对,并且梁辅臣乃是意志坚定、恪尽职守之辈,遇到渭水决战这般重要的战事,哪怕是拖着病体也会积极参与其中,即使是无法亲自坐镇前线指挥战事,也会留在后方主持大局,再加上梁辅臣的钦差正使的身份,这份捷报之中无论如何都应该会提到梁辅臣的名字才对。
梁辅臣是“帝党”的核心成员,对德庆皇帝的忠心毋庸置疑,德庆皇帝也一直是对他信任有加,所以德庆皇帝自然是希望这份赫赫战功能够算在梁辅臣的头上。
只要是这份捷报里提到了梁辅臣的名字,德庆皇帝就会把首功算到梁辅臣的头上,赵俊臣最多也只能捞到一个次功,朝廷今后宣扬这场大捷的时候也会刻意彰显梁辅臣的作用、让世人忽视赵俊臣的功绩,这样的话赵俊臣最终也不会落得太多好处。与此同时,梁辅臣有了这般赫赫战功之后,今后接任内阁首辅、帮助德庆皇帝控制内阁的计划也就水到渠成了。
但现实是残酷的,梁辅臣显然是没有在战事中发挥任何作用,所以这份捷报之中只提到了赵俊臣的功绩,却完全没有梁辅臣的名字,就好似梁辅臣完全不存在一般。
这样一场百年少见的战场大捷自然是好事,但若是这场大捷的功劳尽数归于赵俊臣的话,对于德庆皇帝而言却未必就是好事了。
在德庆皇帝眼中,赵俊臣只是用来吸引民怨与官怨的夜壶罢了,等到新帝登基之后用以杀之立威的待宰肥猪而已,但若是让赵俊臣独揽了这般赫赫战功之后,岂不是就要彻底扭转声誉、甚至还会成为记载史册的千古名臣?
这样一来,德庆皇帝如何还能利用赵俊臣吸引朝野怨气?下一任皇帝如何还能杀他立威?
最重要的是,赵俊臣如今只不过是二十五六的年纪,但就已经是朝廷二品大员、庙堂里的权臣之一了,若是再让他拥有了这般赫赫战功,岂不是就要直接进入内阁主政了?以赵俊臣的年纪来推断,他今后至少还有三五十年的时间经营朝野,最终岂不是要比如今的周尚景更加可怕?到时候这大明朝究竟是姓朱还是姓赵?
从这方面而言,德庆皇帝宁愿是让周尚景得到这份军功,周尚景虽然是老谋深算、权倾朝野,并且已经是与德庆皇帝明争暗斗了几十年,但他毕竟是七十有余了,迟早都会离开庙堂核心告老还乡,却不似赵俊臣一般有着太多隐患。
经过此战之后,民间的读书人与百姓们看待赵俊臣的态度是否会发生变化?赵俊臣亲率明军全歼了蒙古联军之后,是否会让他受到军中将士的拥护?有了这般赫赫战功之后,“赵党”的势力影响是否会迅速扩张?
德庆皇帝深悉帝王心术,对于政局权势之变动也最为敏感,这个时候却是一瞬间就想到了这些事情,对于赵俊臣也就愈加忌惮了。
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养了一只任意拿捏的家猫,却突然发现这只家猫变成了随时都会食人的猛虎,这大约就是德庆皇帝的此时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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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思百转之间,德庆皇帝已是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的笑意也是恢复如初,就好似他如今只是全心全意的为了这场大捷而高兴不已。
“赵俊臣无愧于朕对他们的信任,全歼了蒙古大军十万人、还活捉了蒙古主帅巴根,当真是为朕涨了脸面!”顿了顿后,德庆皇帝稍稍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当然,这份捷报里虽然是没有提及梁辅臣的名字,只是说赵俊臣亲自坐镇前线指挥作战,但想来梁辅臣身为钦差正使也有留在后方指挥大局的功劳!”
德庆皇帝不希望赵俊臣独揽大功,所以他依然是打算用梁辅臣来瓜分赵俊臣的功绩。
有了这般铁证如山的大捷军功之后,左兰山却是胆气大壮,见到德庆皇帝的说法之后,马上说道:“陛下,依臣看来,赵俊臣此人一向是懂得规矩,只要是梁阁老在这场战事中发挥了作用,就一定会名列首功,但这份捷报之中完全没有提及梁阁老的名字,再加上赵大人上一份密疏中提及梁阁老身患重病的事情,显然是梁阁老的病情未愈依然留在后方休养、未能发挥任何作用的缘故!”
周尚景的眼神波动了片刻之后,也是说道:“陛下,老臣也认为,梁阁老他这次怕是没有发挥太多的作用,梁阁老是一位实干、刚直的老臣,他的为人秉性一向是让老臣心中钦佩的,若是让他无功受禄、坐享其成的话,怕是只会让他感到难堪。”
随着左兰山与周尚景的陆续表态,旁边的沈常茂、程远道、李和三人稍稍犹豫之后也是纷纷是表态附和。
他们固然也不希望赵俊臣独揽大功,但他们都看得明白德庆皇帝想要推动梁辅臣成为内阁首辅、进而控制内阁的计划,所以就更加不希望德庆皇帝把这场大捷的首功算在梁辅臣的头上!毕竟,庙堂里几大派系的争斗终究是百官们的内部纷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让赵俊臣暂时得意一段时间并不是什么大事,今后终究有机会扳回一局,但若是让德庆皇帝控制了内阁的话,性质可就完全不同了。
见到几位阁老纷纷是驳了自己的态度,德庆皇帝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怒意。
尤其是看到左兰山积极为赵俊臣争取利益的态度,更是有些怒其不争的恼火。
自从察觉到赵俊臣的崛起势头渐渐无法抑制之后,德庆皇帝就想要利用左兰山来分裂“赵党”、削弱赵俊臣的权势影响,毕竟左兰山身为“赵党”的二号人物,表面上的身份却是内阁阁老,还要比赵俊臣更加尊贵许多,完全有资格与赵俊臣分庭抗礼。
这段时间以来,各大党派利用赵俊臣离开京城的机会纷纷攻讦“赵党”官员,但“赵党”至始至终都没有承受太多的损失,这并不是因为左兰山能够撑住场面、顶住压力,而是因为德庆皇帝暗中庇护的缘故,而德庆皇帝的这般做法就是为了让左兰山能够在“赵党”内部树立威望,让“赵党”官员们明白左兰山也同样可以庇护他们,为今后的“赵党”分裂奠定基础。
这般情况,德庆皇帝也向左兰山暗示过好多次了。
只可惜,左兰山却不是那种狼子野心之辈,也完全没有与赵俊臣为敌的勇气,这个时候更是一副赵俊臣立下赫赫战功之后与有荣焉的模样,让德庆皇帝只觉得这个人是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只懂得向主人摇尾巴讨好的天生狗才。
“左兰山这个狗才!身为一介内阁辅臣却只懂得唯赵俊臣马首是瞻,也不觉得丢脸!不仅是对朕的苦心视而不见,更还是愚蠢至极毫无眼光!他难道就想不明白,赵俊臣有了这般功绩之后,就很有可能要进入内阁辅政了,但不论是朕还是周尚景,又或者是沈常茂以及其他内阁辅臣,又岂会容忍内阁之中出现两名‘赵党’成员?若是赵俊臣当真是进入内阁的话,岂不是就意味着自己很快就要从内阁出局了!这个蠢货偏偏就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暗怒之余,德庆皇帝表面上却是不动神色的模样,也不与众人继续争论,点头道:“这份捷报只是为了向朝廷告知战事结果,至于梁辅臣在这场战事期间究竟有没有发挥作用,还是等到请功奏疏送到京城之后再做论断吧!“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的眼睛微微一眯,继续说道:“朕这个时候,倒是更关心另外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赵俊臣前段时间呈交于朕的那份密疏内容,赵俊臣在那份密疏之中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可以击败蒙古联军,还认为战后会有进一步收复河套的机会,让朝廷早做准备,但那个时候咱们君臣都不敢肯定赵俊臣一定可以率军击败蒙古联军,固然是有所准备,但并不是特别充分,如今赵俊臣已经实现了诺言、确实是一举全歼了蒙古联军,而朝廷也是是时候有所动作了!”
说话之际,德庆皇帝的表情隐约有些兴奋。
赵俊臣的隐患终究是今后的事情,对德庆皇帝而言,若是自己在位期间能够收复河套的话,今后的史书评价也会提高许多,殡天之后甚至还可以在庙号里加上一个“圣”字以显尊荣。
顿了顿后,德庆皇帝的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忌惮,又补充道:“当然,朝廷即使是要出兵收复河套,也是要交给梁辅臣出面主持,梁辅臣是老臣子了,对陕甘三边的局势也更加熟悉,终究是稳重一些……至于赵俊臣嘛,这段时间也确实是劳苦功高,所以朕打算让他即刻返回京城,一方面是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另一方面也是庙堂里的诸般事宜皆是离不开他,尤其是战后的军功封赏、出兵河套的后勤准备,都需要他来出手解决……但在赵俊臣返回京城之前,朝廷也要尽快拿定主意,应该如何封赏赵俊臣这段时间的功绩!……这是第二件事情!”
听到德庆皇帝的说法之后,在场众人纷纷是表情一凛,知道重头戏来了!
……
……
。顶点
……
……
德庆皇帝向众位阁老询问意见之际,表情间满是肃穆,让人看不出任何态度偏向。
显然,德庆皇帝也尚未拿定主意,所以就任由众位阁老畅所欲言了。
另一边,阁老们也纷纷陷入了沉思。
朝廷出兵收复河套的事情,并没有太多需要商议的地方,众位阁老皆是明白德庆皇帝迫切想要借助这件事确立自己青史地位的心思,如今也确实是朝廷收复河套的大好机会,自然是不会驳了德庆皇帝的高昂兴致。
但朝廷究竟应该如何封赏赵俊臣,却是一件非常严肃的政治议题,会影响到往后许多年的朝廷格局变动,必须要德庆皇帝与诸位阁老认真讨论才能做出决定。
实际上,朝廷中枢也没有太多的选择余地,毕竟赵俊臣早就已经是官居正二品的户部尚书了,如今又立下了赫赫战功,朝廷的封赏手段不外乎就是两种,一是赐封爵位,二是入阁辅政。
赵俊臣如果只是一位与朝廷各大派系毫无利益纠葛的老迈臣子,这件事情也同样没有任何需要商议的地方,一举全歼蒙古十万大军的功勋,足以同时获得两种封赏,既是赐封爵位也是入阁辅政,也唯有这般嘉奖才可以表明朝廷的重视与慷慨。
但赵俊臣的年纪实在太轻了,他与朝廷各大派系的关系也称不上和睦,各位权臣大都不希望赵俊臣的权势扩张太快,所以朝廷给予赵俊臣的封赏自然是不能太过丰厚。
当然,朝廷给予赵俊臣的的封赏也不能太少,否则就必然会引来赵俊臣本人的强烈不满——局势发展到目前这一步,却是任谁也不能忽视赵俊臣的态度了。
或是赐封爵位,或是入阁辅政,这两种封赏至少也要保证其中一个才行——这也是御书房内绝大多数人的心中判断。
这两种封赏方法各有利弊。
若是朝廷为赵俊臣赐封爵位的话,看似是华而不实,只是让赵俊臣的地位愈加尊崇一些而已,但潜在影响却是极为深远。
明朝的规矩是“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特旨不得予”,寻常明朝官员若想要封爵就必须要有显赫军功才行,像是于谦、王明阳这般文武双全的千古名臣皆是可遇而不可求,自德庆皇帝登基以来,满朝文官之中也唯有赵俊臣达到了封爵的标准。
明朝爵位乃是超品官阶,一旦是朝廷赐予赵俊臣爵位的话,赵俊臣就会拥有满朝文官之中独一份的殊荣,到时候就算是众位阁老见到赵俊臣也要主动行礼问安,这必然会让赵俊臣的威望大涨,说不定就会引发百官纷纷投效的局面。
另一方面,若是让赵俊臣入阁辅政的话,也必然会让赵俊臣的权位大涨,从今往后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干预朝廷政策走向,但任谁都知道赵俊臣早就有了阁老之实,左兰山实际上就是赵俊臣的内阁代言人,朝廷诸般政策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赵俊臣,这般情况下让赵俊臣升为阁臣也不会过多改变朝廷现有格局。
更何况,赵俊臣若是入阁辅政的话,户部尚书的位置也就空置了下来,对户部的控制力必然会降低许多,这将是各大派系插手户部的大好机会。
这般综合考虑之下,对于各派势力而言,让赵俊臣入阁辅政反而是更加容易接受一些。
御书房内众人尽皆是老奸巨猾、心思谨密之辈,却是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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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思之际,众位阁老皆是沉默了片刻。
然后,首辅沈常茂率先说道:“陛下圣明,蒙古诸部先是经历了连年天灾,如今又被赵俊臣全歼了十万大军,可谓是元气大伤,正是我朝出兵收复河套的天赐良机!老臣也赞同朝廷应该即刻动员起来,调集人力物力赶往陕甘三边,准备下一步的战事!当然,这件事情理应交由梁阁老全权负责,赵大人他幸苦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是应该回京休息了!”
“老臣附议!”
“老臣也认为,朝廷应该趁机收复河套,以展现陛下之天威!”
随着沈常茂的话声落下,众位阁老也皆是表态赞同。
此前,众位阁老并不赞同梁辅臣瓜分赵俊臣的军功,乃是担心梁辅臣有了军功之后会被德庆皇帝即刻召回京城、并且是顺理成章的出任内阁首辅之位,到时候任谁也无法阻止德庆皇帝控制内阁的计划了。
但若是让梁辅臣全权负责朝廷收复河套之事,今后只要是河套地区的局势不能彻底平定,梁辅臣就迟迟不能回京,再等到梁辅臣彻底稳定了河套局势、可以返回京城的时候,恐怕时间已是五六年之后了,朝廷格局亦是时过境迁,德庆皇帝也就错失了控制内阁的机会。
就这样,各取所需之下,德庆皇帝与众位阁老很快就议定了朝廷出兵收复河套的事情。
然后,御书房内的君臣众人开始商议朝廷封赏赵俊臣的事情。
这一次,依然是沈常茂率先开口表态,缓缓道:“赵俊臣一举全歼蒙古联军十万兵马之功绩,必然会受到天下瞩目,朝廷理应重赏于他……老臣认为,赵俊臣的理政能力不凡,这几年主持户部可谓是政绩斐然,也是时候让他入阁辅政了,老臣身为内阁首辅,也殷切希望内阁里能多几位像是赵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
表态之际,沈常茂的表情间满是激赏与欣慰之意,就好似赵俊臣是他亲手提拔的杰出后进。
然后,沈常茂的目光微微一闪,似乎是临时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只是……赵俊臣的年纪终究是稍轻了些,经验资历也是略有不足,就这样让他直接入阁辅政似乎是有些拔苗助长,也会引来许多争议!
古语有云‘不历州县,不拟台省’,又有言曰‘宰相必起于州部’,也正好赵俊臣缺乏治理地方的经验,老臣认为朝廷不妨是先为他加封少傅以及翰林学士的衔职,既是表明朝廷的封赏与嘉奖之意,也是为他今后入阁辅政做出铺垫,然后再把他派去一个容易出政绩的地方担任巡抚或者总督之位,就这样历练三五年时间,任满一届之后再让他回京入阁,到时候他的资历、年纪都会增涨不少,再是入阁辅政也就名正言顺了!”
沈常茂的这般提议显然是居心不良,不仅是刻意削减了赵俊臣的封赏,更还想要趁机让赵俊臣调离庙堂核心一段时间。
趁着赵俊臣离开京城中枢的这段时间,足以让朝廷各大派系办成许多事情了。
另一边,程远道顿时是心领神会,马上附和道:“老臣认为沈首傅所言有理,若是陛下为赵俊臣加封少傅兼翰林的衔职,天下人都会明白赵俊臣很快就要入阁辅政了,这般封赏足以服众……至于让赵俊臣出任一届封疆大吏的提议,也确实是一桩好事,有了治理地方的经验,赵俊臣的性子也会磨练老成一些,不论朝廷还是赵俊臣到时候皆是大有益处。”
明朝时期,皇权压制臣权,内阁地位颇为尴尬,看似是代替了明初内书省的职能,内阁首辅的权高位重也不逊于明初宰相,但实际上它始终都没有明确法定地位,并不是名正言顺的中枢机构,在法律意义上只能算是皇帝的私人顾问机构。
所谓的“内阁阁老”,也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并非是一个明确存在的明朝官职,阁臣们的任用去留、权力大小,均是没有明确规定——这般情况下,内阁辅臣们面对皇帝之际自然是处于天然弱势。
当然,内阁辅臣在官职上依然有一个较为明显的标志——那就是同时兼任三孤与殿阁大学士这两种虚衔。
简而言之,一名官员被皇帝封为少师、少傅、少保之一的前提下,若是再被皇帝加封为殿阁大学士,就意味着该名官员拥有了入阁辅政的权力,也就成为了所谓“阁老”之一了。
如今,沈常茂与程远道的提议,也正是出于这般缘故,朝廷若是为赵俊臣加封了少傅与翰林的虚衔之后,就意味着赵俊臣距离入阁辅政只有半步之遥,到时候任谁都会明白赵俊臣很快就会入阁辅政,担任封疆大吏也只是一种过渡手段、积累资历与经验而已,这般封赏略显吝啬,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不过,沈常茂与程远道的心中算盘固然精明,但旁人也不是傻子。
左兰山依然是一副自甘走狗的忠心模样,当即就开口反驳道:“沈首辅、程阁老,本阁却是无法赞成两位的说法!所谓‘不历州县,不拟台省’、‘宰相必起于州部’云云,都只是唐宋时期的规矩罢了,但本朝却从未有过这般规矩!实际上,自嘉庆皇帝以来,我朝就时常会有翰林院的清贵之官直入内阁辅政,并且本阁记得程阁老您本人也没有治理地方的经历,如今不也同样是阁老之尊?为何轮到赵大人的时候就特意要求治理地方的经验了?沈首辅您刚才还说朝廷一定要厚赏赵大人,怎么到了后面又要寻理由刻意降低了封赏?岂不是前后矛盾?若是真这样做了,岂不是要让世人寒心?”
顿了顿后,左兰山又说道:“依本阁的想法,以赵大人如今的功勋与地位,别说是直接入阁辅政了,就算是入阁辅政的同时再为他赐封一个伯爵之位也没人敢不服气!”
自从收到了赵俊臣的捷报之后,左兰山可谓是腰杆一挺、胆气大壮,如今见到沈常茂与程远道二人的意图不轨之后,更是直接开口驳斥,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听到左兰山毫不客气的反驳,沈常茂与程远道皆是面现怒意,但左兰山的说法也确实有道理,两位阁老一时间却也无法还击。
最终,沈常茂只是冷哼一声,说道:“本阁的提议皆是出于一片公心,赵俊臣的年纪略轻、资历略浅,固然是立下了不少功劳,但也招惹了许多麻烦,这段时间因为赵俊臣所引发的庙堂动荡,所有人皆是看得明白!而内阁乃是庙堂核心之所在,赵俊臣的性子还是略有不足,让他暂且担任一届封疆大吏磨练心性,也是本阁的秉公之言!”
程远道也是点头道:“是啊,赵俊臣的能力、功勋自然是值得称赞,但他这些年来的种种做法可谓是争议不断,终究是年轻气盛了一些,这般情况下让他单独负责一部或一省之事自然是绰绰有余,但让他统帅全局却是略有不足了,还是再磨练一段时间比较好。”
把赵俊臣调离京城的想法,原本只是沈常茂的临时提议,并不打算太过坚持,但如今因为左兰山毫不留情面的反驳,却是让沈常茂与程远道二人打算坚持到底了。
但左兰山依旧是毫不退让,冷笑道:“本阁却是不以为然!即使是不谈功劳,赵大人他的办事理政之能也绝不逊于咱们这些阁臣,自古以来任何肯干实事的官员,哪个不是争议不断?哪个不是树敌无数?恐怕唯有那些从来不干实事、只懂得嘴上夸夸其谈之辈,才会一辈子没有任何争议吧?”
“左兰山!你……无礼!”
这一番话却是踩中了程远道的痛脚,让他只觉得是在暗讽自己,顿时是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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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沈常茂、程远道与左兰山的争论,德庆皇帝的眉头微皱,对于沈常茂的提议既是暗暗有些心动,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若是利用赵俊臣入阁辅政之前尚还需要磨练为借口,趁机把赵俊臣调离京城一段时间,固然是可以压制赵俊臣的权势扩张,但这般做法落在世人眼中,只怕是会觉得朝廷吝于嘉奖功臣、有卸磨杀驴之嫌,赵俊臣本人也未必就会任由拿捏。
与此同时,德庆皇帝的目光在沈常茂与程远道二人身上微微停留了片刻,眼神中闪过了一丝深意。
也不知道是何缘故,自从德庆皇帝暗示了自己要废黜太子朱和堉、另立七皇子朱和坚的态度之后,沈常茂与程远道二人竟是越走越近了,不仅是诸般观念愈加相似,相互间的配合也越来越默契了。
要知道,程远道身为“太.子党”内仅次于太子朱和堉的二号人物,从前他与沈常茂的关系一直都是水火不容的。
似乎,“沈党”与“太.子党”之间渐渐有了一些合作迹象。
并且,沈常茂的这般提议也让德庆皇帝有些熟悉。
德庆皇帝前些日子考察七皇子朱和坚的时候,也曾向朱和坚询问过赵俊臣一旦是形成尾大不掉之势的情况下应该如何处置的问题,当时朱和坚的答案正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与“宰相必起于州部”这两句古训!
这般情况,太过于巧合,让德庆皇帝不得不深思一二。
当然,德庆皇帝如今对朱和坚的印象正佳,并没有怀疑朱和坚在这些事情上所发挥的作用,只是他向来是精通帝王心术,也是本性多疑之辈,察觉到一丝迹象之后就会下意识的心中猜忌,觉得自己应该暗中派人调查一番。
诸般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但德庆皇帝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是转头向着沉默不语的周尚景问道:“周阁老,关于朝廷封赏赵俊臣的事情,你可有什么想法?”
周尚景似乎是心中早有定论,当即答道:“陛下,老臣认为,赵大人全歼了蒙古联军十万兵马,又为朝廷下一步收复河套营造了大好局面,朝廷理应厚赏一番,但具体的封赏方法由陛下您圣裁独断即可,老臣皆是没有意见……但不论是朝廷如何封赏赵俊臣,都应该让赵俊臣继续留在京城中枢做事。”
听到周尚景的这般表态,沈常茂不由又是面色一沉,只觉得周尚景这是故意让自己难堪。
周尚景并没有在意沈常茂的脸色,只是缓缓说道:“陛下明鉴,朝廷中枢目前还离不开赵俊臣!且不谈商税整改、川盐开发、农务改制、西北数省灾情赈济等等事情,如今皆只是刚刚起步,除了赵俊臣之外只怕是无人可以担负这些重任……
……再说陕甘三边迎来了一场百年未有的大胜,这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朝廷也必须要尽快拿出大笔银子犒赏各军,再考虑到赵俊臣前段时间为了激励军中士气,刻意提高了军功赏银的标准,老臣粗略估算了一下,朝廷至少也要准备三百万两银子,国库想要拿出这笔银子怕是有些吃力,依然是需要赵俊臣的周转手段……
……除此之外,朝廷若是真想要顺利出兵收复河套,后勤、军饷、军粮、赏银皆不可少,这些事情也同样需要赵俊臣设法拿出钱粮……
……并且,赵俊臣乃是此次全歼蒙古联军的首功之臣,若是给他的封赏太少的话,其余官员的封赏也必须要相应降低才行,到时候不仅是无法服众、天下寒心,将士们也会士气低迷,同样会影响到后续收复河套的计划……
……还有,诸位不要忘了朝廷针对南京六部的计划,也少不了赵俊臣的配合出力……”
周尚景在表态之际,依然是一副不急不缓、徐徐道来的模样,但御书房内君臣众人的表情却是不断变化,像是左兰山、童桓二人的表情皆是欢喜雀跃,程远道、沈常茂的脸色则是愈加难看,而德庆皇帝则是面色沉重。
周尚景看似罗哩罗嗦的说了一大堆,好似没有任何重点,也好似没有任何态度,但实际上他的意思很明确——朝廷目前的钱粮缺口极大,一旦是赵俊臣尥蹶子不干了,怕是整个庙堂运转都会瘫痪!所以不仅不能把赵俊臣调离京城,更还不能亏待了赵俊臣、让赵俊臣感到寒心,对于赵俊臣必须要以安抚为主。
周尚景的说法,似乎是过于夸大了赵俊臣的作用,但德庆皇帝也不得不承认周尚景所言有理。
对于德庆皇帝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打压赵俊臣的崛起势头,而是尽快派兵收复河套,以此来确立自己的历史地位,这件事情绝对绕不开赵俊臣,一旦是朝廷对赵俊臣的封赏太轻,让赵俊臣心怀不满、“称病告休”的话,失去了赵俊臣的筹备钱粮,朝廷收复河套的计划只怕也要胎死腹中了。
此前,德庆皇帝与各派系皆只是一心想着削减赵俊臣的封赏、压制赵俊臣的崛起之势,却是有些急功近利、想当然耳了。
若是忌惮赵俊臣的权势扩张太快,今后还有无数机会进行打压,但若是错过了这次收复河套的机会,今后只怕是再难寻到良机了。
但在此之前,为了朝廷的诸般计划可以顺利进行,哪怕是心里万般不愿意,德庆皇帝依然要安抚与厚赏赵俊臣。
无论如何,赵俊臣的封赏绝不能太少!
想到这些,德庆皇帝的心中不由是暗暗警惕,只觉得朝廷在钱粮方面对赵俊臣渐渐是依赖太深了,这般情况必须要有所扭转才行。
迟疑片刻后,德庆皇帝终于是下定了决定,缓缓说道:“周阁老所言有理……赵俊臣乃是国之重臣,如今又立下了大功,朝廷自然应该厚赏,不可让世人寒心……如今陕甘三边的请功奏疏尚未送来,但已是可以确认赵俊臣的居功至伟……司礼监何在?为朕代笔制诏!”
说话之际,德庆皇帝脸上有些笑意,似乎是认为朝廷对赵俊臣的嘉奖是一件喜事,但所有人都能看出德庆皇帝的笑意牵强。
随着德庆皇帝的话声落下,很快就有一位司礼监太监匆匆拿着一份空白圣旨与笔墨赶来,随时准备根据德庆皇帝的意思书写圣旨。
只见德庆皇帝声音一扬,继续说道:“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赵俊臣于火筛入寇之际抵御来犯鞑敌,全歼蒙古联军十万兵马,乃是百年未有之大胜,亦是大涨天朝之士气,当是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朕心甚慰!思及赵俊臣近年治理户部,亦是成效卓著、功勋极多,可谓是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岂不嘉之以宠命乎!
兹授赵俊臣为当朝少傅、东阁大学士,回京后可入文华阁辅政,并册封为不世新成伯、食俸八百,另赐玉牌一面、明珠十颗、金银各三千,钦此!”
……
六千字大章节。
今天第一更,凌晨左右还有一章,依然会是四千字以上大章节。
本周周五之前,虫子在家闲着,所以每天双更。
……
……
……
“兹授赵俊臣为当朝少傅、东阁大学士,回京后可入文华阁辅政,并册封为不世新成伯、食俸八百,赐玉牌一面、明珠十颗、金银各三千,钦此!”
随着德庆皇帝的话声落下,不等其余众人有所反应,左兰山就已经是大声说道:“陛下圣明!”
在左兰山的原本设想之中,赵俊臣的最终封赏只要能确保入阁辅政与赐封爵位其中之一就算是实现目标了,但如今德庆皇帝不仅是同时授予了赵俊臣少傅与东阁大学士两种衔职,这就意味着赵俊臣从今往后就是阁老一员了,更还册封赵俊臣为“不世新成伯”!
伯爵乃是明朝爵位之中最低一档,所谓“不世”就是无法世袭罔替的意思,这般爵位自然是最差一档,但毕竟是超品阶的伯爵之位,乃是朝中百官的独一份殊荣,“赵党”今后必然会声势大涨!
事实上,这也是德庆皇帝刻意削弱了赵俊臣的爵位封赏,却是担心赵俊臣的年纪太轻,今后再有功绩的话,朝廷会陷入赏无可赏的尴尬。
但这般封赏之丰厚,依然是完全超出了左兰山的意料,所以左兰山的表现极为激动,等到德庆皇帝话声刚落就连声表态称赞,就好似生怕德庆皇帝反悔似得。
另一边,沈常茂与程远道二人则是面面相觑、表情阴沉,看向周尚景的表情满是复杂与疑虑。
他们二人白废了诸多口舌与心思,最终依然是没能降低赵俊臣的赏赐,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周尚景的“仗义执言”!
心中无奈之余,沈常茂与程远道也是心中奇怪,不明白周尚景同样是赵俊臣的朝中政敌,这次为何要刻意为赵俊臣的谋取利益。
“难道,周尚景这是想要故意捧杀赵俊臣?……毕竟,赵俊臣所受封赏越高,今后也就越会遭受陛下的忌惮……若是这样的话,赵俊臣固然是得意一时,但今后只怕是下场不妙……”沈常茂心中暗暗猜测道。
实际上,沈常茂的这般猜测已经非常接近事情真相了。
随着周尚景的年纪越加老迈,迟早都会告老还乡、远离庙堂,但他与德庆皇帝明争暗斗了数十年,一直都没有让德庆皇帝占到多少便宜,不由是担心自己与德庆皇帝的恩怨会波及家族后代,所以他近年来一直都想要与德庆皇帝缓和关系。
但周尚景看似是权倾朝野,许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他身为百官领袖、“周党”魁首、臣权代表,就必须要维护百官与朋党的利益,否则就必然会受到百官与朋党们的反噬,但若是他出手维护百官与朋党的利益,就必然会与德庆皇帝产生冲突,双方的关系也永远无法缓和。
然而,赵俊臣的快速崛起,却是让周尚景寻到了另辟蹊径的机会——若是让赵俊臣成为了德庆皇帝心中的主要忌惮目标,德庆皇帝对周尚景的敌意也就会逐步淡化,等到德庆皇帝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控制赵俊臣的时候,双方甚至还会有合作机会,到时候周尚景的家族后代自然是无忧了。
事实上,若非是周尚景的刻意纵容,赵俊臣的崛起也不会是这般迅速。
如今,赵俊臣的权势影响已经是完全超过了德庆皇帝的心中底线,也很接近周尚景的心中预想了。
然而,眼看着计划将成,周尚景此时依旧是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在沈常茂与程远道二人的注视之下依旧是一副垂首低目、精力不济的老迈模样,就好似他刚才完全没有参与讨论一般。
另一边,德庆皇帝见到左兰山的激动表现,眼中则是闪过了一丝阴鸷。
左兰山显然是自甘成为赵俊臣的走狗,完全没有分裂“赵党”的野心,这样一来此人对于德庆皇帝也就完全无用了。
所以,德庆皇帝传达了旨意之后,却是转头向左兰山吩咐道:“左阁老,朕如今不仅是征召赵俊臣入阁辅政,更还册封爵位于他,这件事非同凡响,必须要有一位有份量的大臣赶去陕甘传旨才是……朕思来想去,这件事交由你来负责最为合适,就由你赶去花马池营一趟吧……恩,朕会让礼部侍郎鲍文杰与你一同行动。”
听到德庆皇帝的这般说法,御书房内众人纷纷是表情微变,沈常茂、程远道二人的目光更是转向了左兰山身上,眼神中满是幸灾乐祸与兴奋。
朝廷的目前局势离不开赵俊臣的周转钱粮,所以朝廷并不能削弱赵俊臣的封赏,但也不能任由赵俊臣的权势过于膨胀,所以打压“赵党”势力依旧是题中应有之义!
如今赵俊臣正在陕甘三边主持边防,若是再把“赵党”二号人物左兰山调离京城,那么“赵党”就会群龙无首,到时候岂不是任由拿捏?
最重要的是,内阁里的“赵党”成员只需要一人也就够了,趁着左兰山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各派系自然有办法把左兰山踢出内阁,到时候就算是赵俊臣入阁辅政也依然是孤掌难鸣,掀不起太多风浪。
随着德庆皇帝的话声落下,御书房内几位老谋深算的阁老们只是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左兰山离京后的诸般后续效应。
然而,左兰山却好似完全看不明白这些事情,竟是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任何抗拒,脸上还有一些喜意,就好似是认为自己亲自赶去陕甘三边为赵俊臣传旨乃是荣幸之事,却是立即领旨道:“臣遵旨!”
德庆皇帝也依然是一副器重模样,表情温和的吩咐道:“左阁老你赶到陕甘三边之后,向赵俊臣传达朕的封赏旨意只是其中之一,另还有三件事情需要你注意一下,首先是确认渭水大捷的证据属实,并且把敌寇主帅巴根押到京城;其二是催促赵俊臣与你一同赶回京城,不要让他继续滞留陕甘,其三是代朕确认一下梁阁老的病情,他自从抵达陕甘三边之后就生了重病,至今也没有任何消息,朕实在是有些担心,今后朝廷收复河套的事情还需要他来全权负责。“
左兰山垂首道:“臣明白,一定会为陛下处理妥当!”
接下来,德庆皇帝与诸位阁老又商议了一些朝廷事宜,尤其是出兵收复河套的诸般细节,需要御书房内众人敢在明日早朝之前拿定主意。
在此期间,周尚景趁机向德庆皇帝提及了天下读书人正因为一场“文祸”而人心惶惶的事情,希望德庆皇帝能够尽快阻止厂卫们对读书人的监控与抓捕。
德庆皇帝掀起这场文祸,原本也并不是想要抓捕多少读书人入狱,而只是见到天下读书人非议朝政之风渐胜之后出手进行敲打罢了,如今见到周尚景与众位阁老的请命之后,思及朝廷今后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皆是离不开读书人的舆论支持,也就同意了众位阁老的请示。
等到天色渐暗之后,德庆皇帝眼见到周尚景、程远道两位年迈老臣渐渐有些坚持不住,终于是结束了谈话,让诸位阁老离开了御书房。
*
等到诸位阁老纷纷离开御书房之后,德庆皇帝的表情却是愈加肃穆,皱着眉头暗暗思索了片刻之后,向着身边太监吩咐道:“传朕旨意,召东西二厂的厂督前来御书房,朕有事吩咐他们。”
随着德庆皇帝的旨意传出,很快就有两名中年太监匆匆赶到了御书房。
这两名太监一个名叫吴忻彦,一个名叫孔镇,分别是司礼监与御马监的大太监,东西二厂经过屡次整顿之后,这两人正是现任的东西厂督。
等到吴忻彦与孔镇二人行礼问安之后,德庆皇帝缓缓吩咐道:“有三件事交由你们去办,首先,朕这些日子收集了一些百官弹劾阁臣左兰山的奏疏,如今正存放在司礼监那里,你们等到明天左兰山离开京城之后,就把这些弹劾奏疏里所列举的种种罪证透漏给都察院里的各派御史,但不要让他们知道这是朕的意思……”
听到德庆皇帝的说法,吴忻彦与孔镇二人表情皆是一惊,知道左兰山在阁老位置上恐怕是坐不长久了,连忙是领旨答应。
德庆皇帝继续说道:“至于第二件事,则是派人暗中调查户部官员的具体情况!赵俊臣的钱粮周转、理财做账之术,在百官之中可谓是无人可及,但户部官员这些年来也应该学到了赵俊臣的几成本领,如今朝廷的钱粮运转依赖赵俊臣太深,这般情况必须要尽快扭转!所以,朕想要知道户部官员之中有谁的理财本领最高,又有谁对赵俊臣并不是那般忠心耿耿……此外,也同时要派人留意朝野间所有善于理财之术的官员百姓,若有发现就及时通报于朕!”
吴忻彦与孔镇二人又是心中一震,依然是不敢怠慢、连忙领命。
顿了顿后,德庆皇帝稍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说道:“还有第三件事……派人暗中调查七皇子朱和坚这段时间以来是否与沈常茂、程远道二人有过秘密联络之事……”
说到这里,德庆皇帝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又说道:“这三件事情,皆是涉及机密,若是东西二厂依然是办事不利,甚至是再次泄露了消息,那就不要怪朕再次出手整顿了!”
德庆皇帝所吩咐的三件事情,可谓是一件比一件敏感,先后涉及到了左兰山、赵俊臣、程远道、沈常茂、朱和坚等人。
东西二厂经过德庆皇帝的屡次清洗整顿之后,如今正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的局面,如今听到德庆皇帝再次提及整顿之事,只吓得吴忻彦与孔镇二人心惊胆战,连忙保证道:“还请陛下放心,奴婢等人必然是用心办事,绝不敢再让陛下失望!”
德庆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就挥手让他们离开御书房了。
等到吴忻彦与孔镇二人离开御书房之后,德庆皇帝依旧是坐在御案后方沉吟不语,即使是身边太监提醒德庆皇帝应该用晚膳了也是毫不理会,却是无人知晓德庆皇帝这个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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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赵俊臣一举全歼蒙古联军十万兵马、很快就要入阁辅政并且被封为新成伯的消息,只是很快时间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时间,百姓们纷纷是兴奋莫名的议论纷纷,官员们纷纷是认真考虑着朝廷格局的今后变化,几位权臣们也是各有图谋、暗中准备。
而左兰山却是没有理会这些事情,离开了御书房后就返回了自己的府邸,命人安排车马、收拾行装,准备等到明天早朝结束后就即刻赶往陕甘三边向赵俊臣传达封赏旨意。
却说,就在左兰山即将要一切准备妥当之际,他正在国子监读书的小儿子左魁文却是匆匆赶回到了左府。
赶回左府之后,左魁文马上就找到了左兰山,表情激动的问道:“父亲,我听到消息,赵俊臣赵大人他在陕甘三边一举全歼了蒙古联军十万兵马,而陛下与众位阁老商议封赏之际,沈首辅与程阁老皆是认为朝廷应该暂时不要让赵俊臣直接入阁辅政,但最终因为父亲您的坚持与力争,赵俊臣最终还是成为了内阁辅臣?最终陛下还让您亲自赶去陕甘三边向赵大人传旨?”
左魁文询问之际,左兰山正在慢悠悠的品茶,然后点头道:“其实,赵大人最终能够同时获得入阁与封爵的赏赐,主要还是因为周阁老的秉公之言、陛下他的审时度势,但为父也确实发挥了一些作用,说了一些公道话!”
听到左兰山的回答之后,左魁文的脸上满是懊恼之态,大声说道:“父亲,你糊涂啊!您怎么就看不明白,不论是陛下还是朝中各派权臣,皆是不希望赵大人的权势扩张太快,也决不允许‘赵党’拥有两个阁臣位置!若是让赵俊臣入阁辅政,岂不是意味着父亲您很快就要受到他们针对、最终就要失去阁老之尊位?如今父亲您马上就要离开京城,岂不是毫无抵抗之力任由宰割?”
左兰山共有三女一子,而左魁文不仅是年纪最小,也是左兰山唯一的儿子,所以左兰山对左魁文一向宠溺,此时左魁文的说话之际难免是有些不够尊敬。
但左兰山也习惯了左魁文的任性,听到左魁文说自己糊涂之后也不生气,反而是饶有兴趣的问道:“这些事情,究竟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你的那位同窗张博文提醒你的?”
左魁文微微一愣后,答道:“有些是张博文提醒我的,但更多是我自己想出来的……父亲,你怎么知道张博文与我谈及了此事?”
左兰山笑着点头,说道:“你能想到这些,倒也是不错了……至于我会知道张博文与你谈及此事,则是因为我早就派人暗中调查了你身边的几位同窗好友,那个张博文却是每个月都会从沈首辅的名下商行领取一笔银子,沈首辅则是利用张博文从你这里打探为父的消息!如今,张博文主动与你谈及这些事情,恐怕也是沈首辅的意思,大约是想要趁机离间为父与赵大人之间的关系了。”
左魁文不由是目瞪口呆,问道:“张博文是沈常茂的人?父亲你为何从来都不提醒我?”
左兰山依然是笑着说道:“你的性子还浅,若是提前告诉你这些事情,说不定就会露出破绽,为父也希望利用这个张博文传给沈常茂一些或真或假的消息……而如今告知于你真相,却是我估摸着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京城了,就如你的猜测一般,因为赵大人入阁辅政的缘故,等到为父明天离开京城之后,必然会遭到各派的攻讦,应该是无法保住内阁的位置了,但赵大人他如今风头正盛,如果有他力保的话,为父倒也不会倒台,最终应该是外放于某省担任封疆大吏的局面,到时候你也会跟随为父上任,所以也就无需瞒你了。”
左魁文愈加是目瞪口呆,又问道:“这么说,父亲你早就明白这些事情了?那为何还要力荐赵大人入阁辅政?难道赵俊臣就值得你这般忠心不成?为了他甚至是不惜牺牲自己的仕途前景?”
“忠心……”左兰山似笑非笑,却是不置可否,只是站起身来,缓缓说道:“魁文,随我去一趟后院林园,有些道理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
恩,第二更,四千字大章节,今天总共更新一万一千字。
明天依然是万字更新,会结束京城情节,回到陕甘三边的剧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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