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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兰陵的身上, 带着一种天生的落寞。

    他的声音,穿过了浩荡的江面,毫无阻碍地传到了见愁的耳中,船上几个人立刻都朝她看去。

    六脉分神镜在她袖中, 若隐若现,她整个人站立的姿态,极其沉稳,极其挺拔,目光落在钟兰陵的身上, 久久不动。

    她似乎在思考对方说话的真假。

    但船却随着她的心意,停在了江心。

    过了一会儿,她才微微一笑:“初入寒冰狱时, 曾蒙钟道友出手相助, 如今道友有惑,自然不敢不答, 还请上船一叙?”

    反正他们有这么多人在。

    即便钟兰陵要动手, 也是他们人多势众,暂时输不了的。

    因为有同伴, 所以见愁很有底气。

    江岸上的钟兰陵沉默了片刻,看了见愁一眼, 也看了船上站着的傅朝生一眼。

    他最终还是没有拒绝, 将琴一抱, 身化清风, 虚虚浮浮, 飘飘渺渺,便落在了船头:“几位有礼了。”

    陈廷砚的脸色不大好。

    在他看来,钟兰陵显然是一个侵入者,且不知道怀有什么目的,尤其是对方这一副好像不想动手的样子,让他莫名有些不舒服。

    在鼎争这个杀戮场,这种情况绝不正常。

    可他去看周围几个同伴,却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张汤是对外面的事情漠不关心,且见愁已经做了决定,就不会再去干扰;顾玲只是个小姑娘,眨了眨眼,只是有些好奇地看着;唯有另一旁的“厉寒”,或恐令人玩味几分……

    傅朝生此前曾与钟兰陵交手。

    他们自然也是认识对方的,但傅朝生最终没有下杀手,如今钟兰陵也终于还是追了上来。

    人站在小船中间,他负手立着,唇角含了一丝微不可见的嘲讽。

    江面上隐约有雪白的游鱼跃出。

    傅朝生垂眸看了一眼,便没去看见愁就那边的情况,只俯身弯腰,将一双白得有些透明的手,探入了江水中,抓了一条鱼起来。

    见愁已与钟兰陵相对,盘坐在了船头。

    她的方向,正好可以看到傅朝生的举动,于是一时想起当初在昆吾山外,九头江上,傅朝生煮鱼的时候来。

    钟兰陵的琴,被他平放下来,搁在了膝头。

    沧桑古朴的气息,弥漫在每一根琴弦上,琴身上有些斑驳的划痕,看上去已经有些年头了。

    一道一道深奥的符箓,浅浅覆盖在琴身上,更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见愁转过目光来,便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钟道友的琴,好像很特别。”

    特别?

    很多人都这么说,但没有一个人与见愁一样,让他有那种奇怪的感应。

    钟兰陵的手指,抚过了几道琴弦,上面便有流光划过,追随着他的手指,仿佛眷念:“钟某本以为,见愁道友应该见过此琴……”

    本以为?

    见愁一怔,有些没有想到钟兰陵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但她仔细回想,不管是在人间孤岛,还是在十九洲,都不曾见过这样的一张琴。

    所以,她摇了摇头:“见愁孤陋寡闻,往日从未见过此琴。”

    这答案显然不在钟兰陵的意料之中,或者说,这是个让他失望的答案。

    他注视着见愁,思索片刻,却两手将琴身一翻,露出了琴背:“那这个,见愁道友可曾见过?”

    见愁皱眉,随着他这举动,只向这出露的琴背看去——

    一道深深的划痕,留在琴背上。

    碎裂的木屑,变成了木刺,隐约之间还站着一点模糊的浅褐色,一看就知道并不是什么漆色,而是多年前留下的鲜血!

    那是一股极其微弱的血腥气……

    可藏着一种让见愁莫名心颤的熟悉之感。

    但这一道血迹实在是太淡了,淡得让见愁无法捕捉这一道气息到底有哪里不对劲,她刚想要开口询问,可眸光一错,已经忽然注意到了被这一道划痕破坏的东西……

    这一道深深的划痕周边,竟然有几道不连续的淡墨痕迹。

    好像,划痕覆盖的这个位置,原本篆着什么字……

    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

    像极了之前在寒冰掌狱司发现佛像下尸骸之时……

    她忽然说不出话来。

    只是伸出手去,将这划痕周围的木屑木刺,慢慢的归正。在去除这些琐碎之物的干扰后,那残留的字迹,便终于能拼凑出一点轮廓。

    归,鹤。

    归鹤……

    见愁整个人都险些为之颤栗起来,甚至有一股寒意,顺着她触到琴背这两字残痕的手指,慢慢爬遍她全身!

    归鹤!

    这应该是这一张五弦琴的名字,看上去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闲云野鹤人士,起的雅名……

    可她乃崖山门下啊。

    归鹤,归鹤。

    那灵照顶上,一口深冷的归鹤井,可还是昔年模样?

    见愁险些就要控制不住那一股酸涩的情绪。

    联想到先前感觉到的微妙熟悉之感,她哪里还不知道,这竟然是崖山先辈所留下的一张琴,一柄法器?

    琴有划痕。

    覆盖鲜血。

    这琴来自何处,如何流落到极域,已经不需要深思。

    见愁心中,已刹那有了答案。

    她微微一闭眼,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深深地……藏起来。这里是极域,并不是她可以随意暴露自己身份的地方。

    伸出去的手指,已不知为什么,透着几分僵硬。

    见愁慢慢地收回了手指,看上去脸上只是有些恍惚,唇边则是勾起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只问道:“这琴的名字,好像别有意境……”

    心,发紧。

    好像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可话语之中,听不出半分来。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了钟兰陵的身上,却发现对方望着她的目光,没有半分收回。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

    似乎迷惘,似乎落魄,又似乎生无所依,死无所靠,隐约间不过天地一过客……

    他问道:“见愁道友,没有见过此琴吗?”

    傅朝生说,钟兰陵的身上有秘密。

    而且她说那一番话的时候,很奇怪。如今再看到这一张琴,她几乎可以确定,钟兰陵与十九洲,甚至与崖山之间,应该有某种联系……

    火眼金睛。

    她并没有这个本事,她有的,只是当初初入修途的时候,扶道山人教她打开的“心眼”,心神之眼。

    指尖轻轻一点,一道魂力便顺着她的身体,窜到了眉心祖窍。

    于是眸光微微一凝,便带有了一种虚幻之感,她重新看向了钟兰陵——

    这一刻,脑海深处,只有轰然的一声响!

    见愁再也听不见江上的水声,甚至根本听不见钟兰陵到底在说什么,只有那一股寒意,忽然冻彻全身!

    出现在她视野之中的,竟然是一个怪物!

    整个身体,都满布着裂缝,又像是由一块块碎片拼接,拙劣丑陋,如同一件针脚歪斜的破布衣裳。

    支离破碎,散发着驳杂而浑浊的光芒。

    她看到他的左脸,属于一名老人,满布着皱纹;

    她看到他的右脸,属于一名青年,年轻而且冷傲;

    她看到他的额头,属于一名女子,光洁而且饱满;

    她看到他的脖颈……

    ……

    除了心脏的位置,好像缺了一角,他魂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块碎片,都来自不同人,不同的魂魄!

    每一块碎片的光芒,都不一样。

    所以他看上去,才会有混合起来的驳杂光芒,浑浊无比。

    原本一身落拓的江湖琴师,此时此刻,看起来竟然比见愁之前遇到的司马蓝关,还要恐怖!

    可更让见愁心神震动的,是这每一片碎片上凝聚的不甘,凝聚的熟悉……

    这些……

    都是什么……

    她心底有一个模糊的声音,冒了出来,朝着她不断地重复着: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看出来了。你猜出来了……

    可可她怎么敢去听,又怎么敢去相信!

    见愁甚至分不清自己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也许是冰冷的杀意,也许是混合着酸涩的惊痛,也可能是一种迷惘……

    所有的情绪,都在她五脏六腑,甚至脑海深处,不断地翻涌搅动。

    气息不稳,连着整个人都跟着颤抖了起来。

    钟兰陵已经望着她许久,不会发现不了见愁的变化,他搭在归鹤琴上的手指,带带着几分僵硬,声音却有些涩然:“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

    见愁眼底,那幽微的光芒,终于隐没了,熄灭了,六脉分神镜被她紧紧地攥在掌心。

    仿佛,只要她一个攥不紧,这东西便会朝着面前的男子冲飞而去!

    魂魄都在颤抖,但她的声音,却毫无起伏:“尊驾,到底所从何来?”

    “……”

    钟兰陵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对自己的来历,的确一无所知。

    “在下来,也正是想以此询问见愁道友……”

    见愁没有说话。

    她已经隐约猜到,钟兰陵为什么找上自己。

    傅朝生等人都在船中央,此刻他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口小锅来,将方才捞出来的一尾鱼放了进去,开始煮汤。

    顾玲缩着身子,蜷在一旁。

    陈廷砚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仿佛不能相信“厉寒”这种喜怒无常动辄杀人的家伙,竟然还会煮汤。

    张汤的目光,则从傅朝生的身上掠过,隐隐带着一种怀疑的微光,但又很快地划过,转而依旧看向了船头的两个人。

    钟兰陵既然决定来找见愁,便是想要一个答案,所以他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我生来便是此番模样……”

    就好像一个人,忽然从沉睡之中醒来,但是丧失了所有的记忆。

    一切,都如同新生。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意识是混沌且模糊的一片。

    眼前是没有尽头的、昏黄的苍穹,十万里恶土,则成为他的床榻,承载着他的身体。

    天时草在土壤中扎根,罗刹魅在远处狰狞黑山的剪影里飞掠。

    一道道地力阴华,从地底深处,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注入了他的身体。于是他有了其余的感知,触觉,嗅觉,听觉……

    哗啦啦。

    是一条巨大宽阔的河流,从面前流淌过。

    河水里飘荡着无数的阴魂,水底却有森然的白骨隐现。

    巨大的浪头打在礁石上,翻涌的浪花,飘来了一块长形的木头,上面还绷着五根弦。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是什么。

    他对周遭世界,一无所知。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存在,也不知道自己所从何来,到底是何身份,更不知道自己将要往哪里去。

    一切都是迷糊。

    一切都是未知。

    他抱着那琴,感觉到了一种亲切,只顺着河流,往上走了很久,又往下走了很久。在走到某个地方的时候,他看见河对面放着很多很多黑色的方形木块。

    后来他知道,那是棺材。

    上面有一座桥梁,横跨了宽大的河流。

    几个人影正在桥上走动,相互之间说着什么话,但是河水流淌的声音很大,淹没了他们的声音。

    钟兰陵只能看到他们在张嘴。

    他发现他们跟他一样,鼻子眼睛嘴巴,好像是一样的存在,所以抱着琴走了过去,想要询问。

    没有想到,桥头站着的那几个人,见了他之后大惊失色,好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怎么可能……”

    “他不是失败的那个吗?!”

    钟兰陵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但看到他抱着琴的时候,他们好像被激发出了什么恐怖的记忆,脸上露出了一种惊恐的表情。

    几个人朝着桥对岸跑去,剩下的人则将他团团围住,如临大敌。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张张嘴也只发出奇怪的声音,但他们好像更紧张了,所以他只站在那边,没有动。

    过了一会儿,天上就飞来了几道光芒。

    几个白胡子的老头站在他面前,最中间的那一个,手里掐着一枚玉简,绕着他走了好几步,连声道着“奇哉,奇哉”,还对着他心口的空缺处,看了又看,说什么“没心竟也能活”……

    他不知道“活”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发出这些人说话的声音,所以很迷惘。

    后来又来了几个人,询问那个老头情况。

    那个老头摇了摇头说:“没有心,无法灌注意识,是个没用的空壳。你们要,就拿去吧。”

    于是,他被后来的那几个人领走了,去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们都叫那里“酆都城”,而在他住下的一段时间里,听得最多的词,便是“鬼王族”。

    随着时日渐长,他开始会说话,也知道了计时,也为自己挑了钟兰陵作为名字。

    但对于他的来历,他们闭口不谈。

    大约四个月前,当初那个领走他的老头出现,然后让他去参加鼎争,进入十八层地狱,拿到鼎元,或者帮助鬼王族的其他修士,拿到鼎元。

    “但是我没想到,在寒冰狱绝顶之上,会遇到见愁道友。”

    “当初出手相助其实不过因为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也无甚来由,便觉得道友或可知道我的身份……”

    “又或者,于我出自同一个地方。”

    钟兰陵沙哑的声音,终于慢慢低沉了下去。

    他注视着见愁,过了一会儿,才续道:“后来我查知,那一条河名为‘黄泉’,那一片区域,乃是阴阳战场……”

    见愁听见,终于慢慢闭上了眼。

    这样做太露痕迹,但不这样,她完全无法阻止那从心底最深处,忽然蔓延到眼底的……滔天的杀意!



    “这、这什么情况?”

    “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不得了的秘密, 是鬼王族在搞什么,还是八方城在搞什么……”

    “钟兰陵什么意思?”

    “你们听得明白吗?”

    “还以为是哪里培养的神秘高手,没想到是捡来的啊!我就说,怎么突然冒出来……”

    “啥发展啊……”

    十八层地狱之外,极域七十二城之中, 所有人都有些傻眼。

    眼见着已经有人进入第十七层了, 鼎元之事也应该很快就会落定,在见愁遇到钟兰陵的那一刻,他们几乎以为下一刻一定会打起来的。

    谁想到,他们竟然聊起来了,而且话题还这样云山雾罩!

    尤其是……

    钟兰陵对自己来历和经历的一番自陈,听起来竟然让人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味道。他竟然是从极域阴阳战场上醒来的,而且好像跟极域之中的某个大秘密有关!

    这时候,鼎争的关注度正在逐渐回升。

    此事一出,立刻引得各方激烈讨论起来,有聪明的已经开始猜测八方阎殿那边是不是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那个将钟兰陵给了鬼王族的神秘老者,又是什么身份……

    酆都城最核心区域之内, 更是一片的震骇。

    这里盘踞的乃是十大鬼族之中最强的鬼王族, 议事堂就坐落在一片深黑色建筑的最深处。

    由巨大的动物骸骨制成的几张椅子上, 坐着正在讨论本届鼎争情况的几位长老。

    他们本才谈到钟兰陵获胜的可能性,谁想到就忽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坐在上首位置的那一名长老, 更是惊怒莫名, 竟直接拍案而起:“这个怪物, 到底想干什么!他、他竟然……他不是没心吗!”

    秦广王与宋帝王都说过,没有心无法灌注意识,也无法存活。可结果这个钟兰陵奇迹一般存活下来也就罢了,现在竟然还找到鼎争之中另一名强敌,来询问此事!

    他难道不该直接杀死眼前这个女修吗?!

    若此事暴露出去……

    天知道会不会引出什么乱子!

    周围几个长老见他如此震怒,也都不由面面相觑。

    钟兰陵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其实也是一个秘密,族中只有少部分几个长老才清楚……

    十大鬼族与八方阎殿之间的关系,也向来很微妙。

    听钟兰陵方才叙说的口吻,此事怕与八方阎殿有关。

    只是不知,到底是何情况……

    众人一时好奇了起来。

    但他们并不知道,便是八方阎殿之中,也并非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以至于在听说这件事的时候,竟有人“咦”了一声,站起身来,询问秦广王道:“这是怎么回事?”

    座中八个位置,有一个空着。

    缺的是早就离开的都市王江伥,那来自雪域的老妪陨灭之前,她就已经离开,如今更不会出现了。

    秦广王此刻坐在那宝座上,一手靠着扶手,看到画面中那一条江上的小船,目光落在钟兰陵的身上,却是笑了出来:“不过是个失败的残次品,苏老说过,不妨事。如今会追根溯源,也是人之常情,或恐也有那些崖山修士的残魂碎片的影响吧。泰山王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

    苏老,指的是极域炼器大师苏道子。

    也就是制作吞天噬地虚魔伞的那一位。

    话说着,秦广王便转眸,看向了方才提出质疑的方向。

    第六殿,泰山王。

    魁梧的身躯,像是一座小山,一头炽烈的红发,好似岩浆一般燃烧,根根都像是钢针,整个人显出一种硬汉的刚强来。

    他面容严肃,但偏有些憨厚。

    听得秦广王这一句话,好像不大对味儿,他两道浓眉就皱了起来,不大客气道:“秦广王怕是忘了吧?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你们又折腾那崖山千把个残魂干什么?阴阳界战才过去六百年,又想干什么?!”

    “……”

    殿中一片的寂静。

    过了很久,第二殿楚江王才靠着宝座的椅背,懒洋洋、慢吞吞道:“泰山王稍安勿躁,你忘记了,有一次你闭关修炼,我等议事,你并未出现,讨论的就是这个。”

    第三殿宋帝王,老迈的脸上什么也没有,甚至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此刻殿中这充满火药味儿的气氛。

    他只是看着那画面,注视着钟兰陵对面的那个女修。

    “反正崖山那千把个修士都只是魂魄了,如今也已经折腾完了,没什么好追究的。倒是这个女修,钟兰陵找谁求证不好,为什么找她?”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抛开钟兰陵这来历这件事不说,他平白无故,竟说在见愁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实在有些令人生疑。

    崖山千修的魂魄撕裂,成了万万碎片。

    钟兰陵的魂体,便是由这些碎片拼凑而成,本应该缝补成一个强大的怪物,但因为心上那一块碎片镶嵌失败,所以才成了如今这模样。

    他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岂不是……

    第四殿仵官王抱着他的猫儿,白生生的脸上,露出了一个诡诈的笑容:“这个女修,一定跟崖山有一点奇怪的关系,所以钟兰陵才会觉得熟悉。”

    第五殿阎罗王揪着自己的胡子,并不说话。

    剩下年轻的第八殿转轮王,却是眼眸一眯,望向了秦广王:“这女修身上有太多诡秘之处,不知秦广王……”

    “不急。”

    秦广王单手撑着自己的额头,一双眼眸里略过了一道莹润幽暗的深紫色光芒,声音沉沉,却还是先前回宋帝王的那一句话。

    “已经是最后的两层了,待决出鼎元,出了十八层地狱,再料理她不迟。”

    画面上,那个有秘密的女修,已经重新睁开了眼。

    她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异样。

    或许是钟兰陵说的这一番话,实在惊世骇俗,又或许是他提到的事情涉及到大部分人讳莫如深的阴阳界战,周围竟然也都一片安静。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鱼汤香味。

    但陈廷砚等人已经无心关注,因为尽管距离有些远,但钟兰陵方才说的话,他们也都听见了。

    知道见愁来历的张汤,眼底生出几分隐忧,只恐十八层地狱之外,已经有不少人看出几分端倪。

    一无所知的陈廷砚,却是目瞪口呆,连带着旁边的顾玲也觉得后怕不已。

    只有傅朝生,手里拿着个长柄勺子,在锅中轻轻搅动。

    雪白的鱼汤,汤色鲜亮。

    快能喝了。

    “抱歉。”

    在睁开眼的时候,见愁眼底的杀气,便藏了个干干净净,只有一点几可乱真的歉意。

    她望着钟兰陵,声音平缓而确定:“我仔细思索,可的确不知道此事前后的一星半点,更与钟道友说的那些人素不相识,毫无联系。”

    “那……见愁道友也不觉得我身上有让你熟悉的地方吗?”

    钟兰陵的眼底,带着几分失望。

    于是幽深的眸子下方,那一点落寞就更重了起来。

    见愁一垂眸,摇了摇头:“我若觉得道友身上有什么熟悉的地方,第一次在寒冰狱绝顶,为钟道友所救之后,就不会抽身逃跑了。至于说我身上有让钟道友觉得熟悉的气息……”

    声音略微顿了顿,她似乎也在思考。

    末了,却是笑一声,毫无破绽道:“钟道友或恐不知,因进入鼎争之时,我仅有魂珠境界,实力微末,所以带了许多傍身的法器,也有诸多的杀手锏。但因为种类庞杂,我并未来得及一一检视,对它们的来历也并非一清二楚。或许,这里面某一件,也与道友的琴一般,来自黄泉,或者来自阴阳战场吧?”

    一旁的傅朝生,看着见愁的目光里,顿时带着一种奇异的神采。

    因为,只有他知道——

    见愁在说谎。

    与之相对的,是钟兰陵脸上,忽然沉寂下去的一切神态。

    鼎争之中,他们都是敌人。

    见愁冒险而来,一路进入到第十七层,他冒昧前来询问,已经很不妥当。如今她说原因可能在她怀有的法器上,他却不可能让她将自己所有的法器亮出来,给他查看。

    到这里,便也应该死心了。

    毕竟见愁来自枉死城,其来历与身份都应该有册可查。即便对方真的去过阴阳战场,也可能跟那些事情有关系,可她不愿意说,谁也不会有办法。

    钟兰陵终于还是起身来,抱着琴,对见愁躬身一礼:“如此,是钟某搅扰了,让见愁道友听了钟某一席废话。”

    “钟道友言重了,毕竟寒冰狱绝顶,曾蒙钟道友一招搭救之恩。如今坐谈几句,也没什么误事的地方。”

    见愁也起身来,还了一礼。

    “眼下已经到了第十七层地狱,却不知钟道友是要自己争鼎元,还是帮人争鼎元?”

    查看星云图卷就知道,鬼王族如今的修士,根本就没剩下几个。

    原本的夺魁大热门潘鹤寻,已经被见愁一式吞天噬地虚魔伞,化作了青烟飞灰。而另一匹黑马,“厉寒”,此刻正在船上。

    见愁这话问出来的时候,十八层地狱内外,几乎齐齐惊叫了一声:谁也没想到,她跟钟兰陵叙话,竟然还惦记着这茬儿!这是连钟兰陵都要拉拢?

    众人立刻紧张了起来。

    就是船上几个人,也都吃了一惊。

    每个人都注视着钟兰陵。

    钟兰陵自己也没想到,见愁会问这么一个问题,这样好像也就更证明了见愁与他的来源可能毫无干系。

    因为她从头到尾,心系鼎争。

    面前见愁的目光是平淡的,邀请似乎也很正式。可他转过眼眸,就能看见那边拿着汤勺的“厉寒”。

    这个被忽然出现的自己,顶掉了名额的“同族”。

    先前的一战,还在他脑海之中印刻。“厉寒”对他的敌意,在当时也毫无掩饰,甚至半点也不想他接近见愁。

    有这样一个人在,鼎元应该是不用担心的。

    看只看,“厉寒”是想要自己夺得鼎元,还是帮助见愁夺得鼎元了。

    只一个闪念,钟兰陵已经微微一笑,赤足虚浮,立在船头,婉拒道:“不争鼎元,也不帮人争鼎元,只准备留在这一层了。愿见愁道友,前路顺遂。”

    “……多谢了。”

    见愁的声音里,似乎藏着一分叹息。

    袖中的六脉分神镜,却是握紧了,最终还是慢慢地松开。

    钟兰陵但道一声“告辞”,还与上船时一样,化作一道渺茫的清风,便消失在了岸边重重叠叠的青山之间,很快没了影踪。

    只有见愁,还立在船头。

    她说不清自己内心是什么感觉。

    动了杀心。

    不仅仅动了对极域、对八方阎殿的杀心,甚至也动了对钟兰陵的杀心,因为他本不应该存在世上。

    根本算不得一个人,也算不得一只魂魄。

    就连意识……

    或恐也不属于他自己。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动手。

    此时此刻,只有身体冰冷的一片。

    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象这件事背后藏着的阴谋,藏着的那些惨烈的真相,以及将来会发生的一切……

    还有,暂时不得报仇的一种压抑。

    周遭世界,有哗啦啦的水声。

    船中央,则传来了汤勺撞击锅边的声音,一阵浓郁的香气,也散发了出来,傅朝生的声音响了起来:“汤好了。”

    见愁闻声,转过头去,面上没什么表情。

    傅朝生却已经又不知打哪里摸出来一套粗瓷碗,放下来,往其中一只里盛了七分满的汤,端起来看了看,才向见愁道:“喝碗汤?”

    陈廷砚:“……”

    张汤:“……”

    顾玲:“……”一起排队好了。

    见愁早在看见他抓鱼架锅的时候,就猜到了,却不知道他这时候煮汤是要干什么。

    眼见着那碗朝自己递过来,她还是挪动脚步,走了过去,接在手中。

    “多谢。”

    鱼汤是暖热的,汤碗也被烫得有了温度。

    见愁冰冷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缕热度,她随意坐在了船上,就在那架着的汤锅前面,两手捧着汤碗,静寂不言。

    傅朝生转而又随意盛了几碗汤,向顾玲和陈廷砚递了,最终才看向了站在一旁一直没动过的张汤。

    这一刻,张汤也在看他。

    或者说,一路过来,这个昔日大夏的权柄酷吏,一直都在看他。

    面对着被自己陷害死的人,傅朝生心底是没有任何愧疚的。

    非同族类。

    是非观念,也完全不同。

    他只是觉得有意思。

    于是一只汤碗,端在手上,傅朝生也递向了张汤:“张大人,请——”

    张汤冷刻的目光,从他面容之上扫过。

    “厉寒”是喜怒无常的,一双琉璃般的蓝眸里,却隐隐藏着一种让他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这个举动,近似于挑衅。

    他站着,一时没动。

    但傅朝生也不曾将自己的手收回去,只是唇边含了一抹近乎戏谑的笑,望着他。

    不是近乎,就是挑衅。

    张汤隐约确定了什么。

    他一垂眸,玄黑色的官袍罩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是如此的不近人情。但他伸出手去,一言未发,就这么将汤碗从傅朝生手中接过来。

    视线与视线触碰,恍惚间已是鼓角铮鸣,剑影刀光。

    但眨眼就熄了。

    傅朝生松了手,汤碗便到了张汤的手中。

    他重又坐下来,正在见愁的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口锅,没有生火,但汤是滚沸的,一条已经被煮熟的鱼就躺在里面。

    最后的一碗汤,被傅朝生盛进了最后一只汤碗,捧在他自己的手里。

    尝了一口,这回应该还可以。

    但他看了看对面,见愁捧着汤碗,却没喝,于是他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地问道:“见愁道友,竟然放了那个钟兰陵。这是动了恻隐之心吗?”

    这是质问见愁怎么不杀钟兰陵。

    在其他人听来,这句话正常极了。毕竟他们都是对手,“厉寒”更与钟兰陵有“旧怨”,见愁不对钟兰陵动手,的确有些奇怪。

    但在见愁听来,这话是另一个意思。

    她知道钟兰陵的来历,猜出他背后的一些秘密,甚至怀疑还有很多很多与他一样的人,或者说,“有心”的存在,“成功”的群体……

    傅朝生也知道。

    甚至,他知道得更早。

    见愁微微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喝了一小口,温度渐渐回来,可心依旧很冷:“我本是动了杀心,要动手的。但他最终给的回答却是退出,非战之人,我不杀。”

    钟兰陵身上,拼凑的乃是崖山千修的魂魄碎片!

    只要一见了,就让她觉得心神发寒,觉得恶心恐怖,又好似遭受锥心之痛,可这个人有错吗?

    他固然不应该存在这世上,可眼下没有做过一件罪孽之事。

    即便他以后可能会做……

    可天下的恶行,是要论“迹”的。

    她岂能因揣测而杀人?

    见愁实在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觉。

    她只能找了个勉强过得去,而傅朝生也听得懂的说辞,将原因陈述。

    傅朝生却是摇头,叹了一声:“仁慈……”

    这也是他不懂的一种特质。

    属于“人”的特质。

    但他没有再问这件事了,只是用汤勺拨弄着汤锅里躺着的那一条鱼,随意在鱼头上一敲,其中一只鱼目,竟然受力,一下迸射出来。

    “笃。”

    一声轻响,傅朝生已经轻巧地将之接在了掌心之中。

    “这水中的鱼儿,却也是异种,连鱼目看上去都带着不凡之气……”

    灰白的鱼目,被他指间夹着一转,隐约间流淌出的气息,的确有些不一样。

    傅朝生目光落在上面,把玩了一会儿,竟突地一弹指,那鱼目“嗖”地一声飞出,就朝见愁面门激射而去!

    见愁眉头一皱,抬手的动作,却迅疾如风。只一眨眼,那鱼目已经被她拦住,攥在了掌心!

    “听人说,多食鱼目有清心明目之效。厉某也不过随意试试见愁道友的身手,还请不要介意。”

    傅朝生望着她,目中却有深意。

    借鱼目,还鱼目。

    此鱼目,便是彼鱼目。

    在那鱼目落在掌心的那一刻,见愁就知道,这是昔日左三千小会上,她从鱼目坟中得来的那一枚宙目。

    可观古往今来。

    这是当初傅朝生借走的。

    如今却借着这个机会,还来了。

    但她根本驾驭不住此物,况且……

    目光一转,见愁抬眸看向傅朝生,却摇了摇头,竟一松手,将鱼目还给了他:“我心自明,不必以目来清。倒是厉寒道友,喜怒无常,动辄杀人,须知前路艰险,也是该多食鱼目,以明目清心了。”

    “……”

    这一瞬间,傅朝生忽然觉得很微妙。

    前路艰险。

    他微微一笑:“见愁道友关心,厉某多谢了……”

    这个笑容,在旁人看来,透着一种邪戾与恣睢。

    毕竟,他才问过了见愁为何不杀钟兰陵,此番对话,听上去就像是即将闹崩的先兆。

    船上其他人都暗自警惕了起来,气氛一时变得有些紧绷。

    但见愁再喝汤,傅朝生也在喝汤。

    谁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陈廷砚的目光左右逡巡,最终看出几分不对劲的地方,但一转念,目光却从指上套着的鼎戒上扫过,忽然道:“钟兰陵抄了近路,旁人呢?”

    见愁一皱眉,只将心神沉入鼎戒之中,查看此刻的情况。

    “按理说,我们应该在前面……”

    但他们经过中间十层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长到很多人可以发生奇遇,也长到可以发生一些众人意想不到的变故。

    若有人与钟兰陵一般,超越了他们,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

    所以,要紧的是查看此刻还存在于鼎争之中的人,到底有多少,分别是哪些人。

    他们这一队人,自不必说;刚离开的钟兰陵,也安然无恙;除此之外,便是之前险些与见愁交手的司马蓝关,可以说是留存的人之中头号一劲敌。

    “佛门禅密二宗的人,只怕也有不少还活着。但这两宗都把鼎争当做体悟和修炼的地方,所以对我们来说,应该没什么威胁……”

    陈廷砚也在看星云图卷,并且随之进行了分析。

    众人都认同这一点。

    但顾玲在听见“密宗”的时候,已经狠狠将秀美拧紧,稚嫩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抹杀意。

    老妪的死,在她心中,依旧是个阴影。

    见愁看了她一眼,终究没有言语:她自己都不愿放下仇恨,也不认同放下仇恨,哪里相劝?

    所以,也仅仅是看了一眼,她便收回了目光,重新凝神在星云图卷上。

    稀疏排列的铸像,像是一颗颗稀少的星点。

    还存在的人已经不多了。

    第三轮鼎争,不愧是一场杀戮盛宴。

    见愁心中的感觉,一时难以言喻,待要收起星云图卷,与众人谋划下一步的行动之时,心神却忽然一顿——

    “这个人……”

    一座男子的铸像,气度高华,好似天上的明月。

    在仅余的几个“活人”之中,如此的形貌,竟也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见愁一看名字:商陆。

    能活到现在的,几乎没有一个是简单之辈。

    尤其是那一场混战之中,实力强一些的都应该有出现过了,即便是当时没出现的钟兰陵,刚才见愁也看见了,也很早被傅朝生遇到。

    可唯独这个商陆……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紧了起来,询问众人道:“这个人,我竟毫无印象。诸位可曾遇到过?”

    张汤亦拧眉。

    陈廷砚与顾玲则都是摇头,显然也是没见过。

    只有傅朝生,想起了之前在《轮回法典》前遇到的那个“潘鹤寻”,一笑道:“这个——”

    话才刚出口两个字,便戛然而止。

    他瞳孔猛地一缩,竟在这一刻,毫不犹豫,一跃而起,宽大的藏蓝色袖袍仿佛化作蝙蝠的双翼,如同一片乌云般,朝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倾覆而去!

    “砰砰砰!”

    一股沛然的魂力,生生将江面往下压低了整整三寸。紧接着,周遭的水面,便猛地炸裂了起来!

    数十丈浪花,轰然溅起!

    十数道身披红衣或白衣的身影,在这一刻,竟然齐齐一声高喝,不得已伴随巨浪而起!

    雪域密宗!

    这服饰与风格,实在是太令人印象深刻了。见愁根本都不用看到其中某个人的脸,便能清晰地分辨出来人的身份!

    这些人竟然是从江水之中出现!

    埋伏?

    见愁无法确定,但已经注意到这十数人相互之间,竟然都有浅蓝色的光线相互勾连。

    一股诡异而陌生的力量,便通过光线,在这十数僧人的身体之间传递。

    这是……

    阵法?

    而且还是一座恐怖的大阵!

    见愁此刻的心情其实本就极糟,更何况是看到这碍眼的雪域密宗,还是在遇到此等下三滥的手段之时!

    “是你们!”

    全程都不大说话的顾玲,终于怒叱了一声,大大的眼睛,立刻红了起来,周身也燃起了火焰,竟然直接朝着那十数道人影之中的一道扑去!

    十数个僧人,几乎都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船上之人。

    他们脸上带着憎恶的表情,甚至在看见顾玲过来的时候,不由得冷笑出声:杀了一个叛出密宗的佛母,还有个小的要给她报仇!

    “找死!”

    不知为何,还活着的宗图,竟然没有出现在这一行人之中。

    如今领头的是一个面容阴冷的僧人,只抬手结印,高高地朝着顾玲拍去:“轰!”

    “当心!”

    见愁六脉分神镜在手,立时就要劈出去!

    但没想到,竟然有人比她更快——旁边的傅朝生,一只苍白的右手,已经全数为黑鳞覆盖,就连指甲盖都变成了一片黑色!

    鬼爪!

    鬼王族的不动明王法身!

    傅朝生学起来当然似模似样,直接在见愁身前一挡,同时一爪挥向那领头的僧人,悍然无匹!

    “此地我来应付,此处距离十八层已近,见愁道友赶路要紧!”

    赶路要紧……

    见愁险险收住了即将出去的一道攻击,眼前却已经是傅朝生直接飞身闯入阵中纵横的身影。

    不愧是大妖!

    即便伪装成厉寒,不得不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在玉涅期,可腾挪之间的杀伐,还有那与生俱来的冷酷,也远超寻常修士。

    她只这么看着,已经生出了暗暗心惊之感。

    顾玲当然已经没有事了。

    但眼前这一座阵法,却依然棘手。几个密宗佛修,直接朝着船上扑来,张汤与陈廷砚立刻与之交战在一起。

    每个人身上都连着阵法,而阵法正随着他们移动范围的扩大而不断扩大!

    傅朝生说得没有错——

    她等不起!

    眼下已经出现了密宗佛修,在此埋伏,若再要耽搁,十八层地狱之中是什么模样,就怎么也说不清了。

    她没有忘记自己给自己定下的策略。

    用最快的速度,到达第十八层地狱。

    那里有着释天造化阵,而她这个本来就是活人的存在,只要将肉身取出,身魂合一,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阵法,回到十九洲!

    见愁眼底的光华,明了又灭。可做决定,也不过是一个闪念:“那便有劳了。”

    “呼啦!”

    江上冷风,顿时扑面,凛冽如刀!

    见愁已直接飞身而起,整个人化作一道疾光闪电,竟然直接飞离了小船,冲出了密宗佛修的重围!

    在一片流波之中,她朝着江流的尽头,奔袭而去!

    周遭世外仙源一般的山水,都在她视野的边缘,飞掠而过。

    眨眼,已远去三十里!

    可就在她刚刚看到江水尽头,苍穹尽头那一座色o界天掌狱司时,一声轻笑,竟忽然传来,飘飘渺渺,洒满了江面。

    “见愁师姐,何必走这么快呢?”

    是宗图的声音。

    但这语气,却与宗图略有不同。

    见愁眉峰顿时冷凝,皱了起来,虽然没看到半分行迹,但已经劈手一镜,斩向自己左侧!

    “轰!”

    一道虚幻的光芒闪过,落处却被一朵绽放的红莲接住。

    那红衣僧人的身影,便也缓缓在红莲之中,显露了出来。眉眼里是一片的庄严与神圣,仿佛不可侵犯,渺远又干净。

    红衣边缘的金色铸纹,更为他增添了几分凛然。

    脖子上挂着的佛珠,此刻被他握在手中:“见愁师姐,有礼了。”

    宗图……

    见愁的身形,已被迫停了下来,就这么衣袍翻飞,悬停在江面上,虚空中,心底一时只生出荒谬之感。

    “你不是宗图。”

    “哦?”

    “宗图”似乎有些微讶,只双手合十,肃然的面容上带了几分笑意。

    “千诺!莫不是见愁师姐情急之下,竟连宗图也认不得了。”

    见愁面无表情,背后是傅朝生张汤等人与人交战的声音,但她一点也不担心他们的生死,反倒是眼前这人……

    “商陆道友,你就这么急着‘上路’吗?我送你一程——”

    “可好?”



    商陆?

    上路?

    这一刻, 站在见愁对面的“宗图”,面上露出了些微的惊讶,似乎没有想到, 见愁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

    他眸底神光变幻, 却却完全不是宗图原来那厚重沉凝的风格。

    “哎呀, 什么商陆不商陆,上路不上路的。”

    他忍不住摇起了头,挂上了几分笑意。

    “千里迢迢,来到此地, 本想与见愁师姐叙叙旧。可见愁师姐这话,说得可真是让人伤——”

    “砰!”

    最末一个“心”字尚未出口, 一道虚浮的白光, 竟然已经从见愁六脉分神镜上分出,朝着他砸了过来!

    站在他面前的见愁,哪里有时间听他说什么废话?

    她已经认定眼前这人不是宗图, 就是商陆。对方承认不承认,都与她无关。但凡有拦路者, 一杀了事!

    见愁想法,简单且干脆。

    对面的宗图, 或者说还未露出真容的商陆,脸上的笑容,终于隐没在了一片凝重和冷峻之中, 还夹杂有一丝不悦。

    “在人说话的时候直接动手, 见愁师姐, 可也真是太无礼了……”

    他原本两手合十在胸前,作稽首状,一百零八颗的佛珠缠在手掌之上,另有一段捂在掌心。

    此刻眼见这六脉分神镜又是一道袭来,他只将自己左掌一翻。

    “哗啦!”

    一百零八颗佛珠抖动碰撞,在商陆一抖之下,好似一条拉开的长锁,竟然不闪不避,直直朝着见愁击出的那一道光撞去!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锋锐地割裂了穿着佛珠的引线。

    “噼啪!”

    一百零八颗佛珠顿时如珠雨坠落,又在刹那间发出一声爆响,齐齐炸裂!

    无数碎屑与光尘,凝聚在一起,竟然在商陆的身前,形成了一枚佛门“卍”字印!

    只是比之佛门的浑厚与平和,这一枚佛印来得实在是有些轻浮,有形而无神,甚至隐隐透着一种世外妖魔的邪气。

    想也知道,商陆本是这极域之中的修士。

    即便本事巨大,对雪域密宗的一些术法了解,也不可能真的有宗图那么正宗,总会透着点着力的模仿。

    但是……

    这也不是商陆本人的实力。

    见愁以六脉分神镜击出一击之后,并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身形一闪,竟然直接绕到另一侧来,灌注魂力于六脉分神镜,抬手又是一击!

    砰砰砰!

    眨眼之间,已经从不同方向,击出了三道光芒!

    其动作迅疾无比,以至于做完这一切的时候,第一道攻击也才刚刚与商陆那一枚“卍”字印撞在一起。

    “轰隆!”

    一声闷响。

    每一颗圆润的佛珠,都是上好的沉香木所制,幽微的香息,在它们炸裂的时候,便已经浓烈了起来。

    此刻这一击之后,更是香息铺满江面!

    一时竟好似有钟声在江面上鸣响,佛香也仿佛能洗涤人的心灵。

    六脉分神镜的光芒之中,弹出了六条光线,却捆缚在了“卍”字印上,再也没有朝着其他地方延伸。

    商陆目中,出现了一点带着佛性的慈悲,可眨眼间,已经变成一片的狠厉。他当然早就注意到了见愁随后撒下的三道攻击,可当下竟然根本没有去理会,反而是一个转身竟然直接朝着见愁所在的方向扑去!

    第十七层掌狱司就在前面。

    见愁发出攻击之后,本来准备缠此人一缠,自己则先前往第十八层为要。眼前这一战,在她的判断之中,是必须速战速决的。

    可没想到,商陆竟浑然不在意后方的攻击!

    眼见此人来势汹汹,她眉头一皱,脚尖一点江面,便有一圈涟漪忽然荡开去。

    精粹浑厚的魂力,通过她足尖竟然注入了江面。

    “轰隆!”

    一声巨响。

    那一圈涟漪,在魂力倾注之下,猛然扩大,竟然炸开成了一道平地而起的瀑布,好似天降白雪,晶莹如玉!

    水花迸溅之间,充斥在其中的魂力,竟然都是莹润的紫色!

    那一瞬间,被挡在瀑布之外的商陆,看清了这魂力的色彩,几乎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惊诧!

    这个魂力的色彩……

    怎么可能!

    只一个怔神间,那瀑布已经来到眼前。

    商陆目中凝重陡现,但出手的速度,却快得出奇,还有一种隐隐然的兴奋——好像,遇到了一个将来可能很可怕的对手!

    为了防止对方将来长成气候,少不得要在这里将之格杀了!

    “来得好!”

    他竟然笑了一声,右手五指并拢,竟然已经抛却了雪域密宗的一切功法,换了一种谁也认不出来路的术法。

    咔!

    五指一并,便好似身化了利刃,隐约有无数深蓝的符文在他指间出现,竟然自动绕成了一圈,好似一个巨大的手镯,飞速旋转!

    一时,一种奥秘无穷之感,已经生出。

    商陆只抬手,向着眼前这瀑布一插!

    那一瞬间,见愁竟好似听到了裂帛之声!

    她人在江水之中,但见那瀑布似高墙,中间却忽然出现了一道旋涡,被一种深蓝色的力量携裹着,像是一只凝聚在瀑布上的眼睛。

    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多久。

    仅仅是片刻,那一只已经完全被深蓝色符文覆盖的手掌,便已经从瀑布之中透了出来。

    符文凝聚而成的深蓝色手环,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将瀑布整个切开!

    商陆的身形,终于重新出现在了瀑布那巨大的裂口之后。

    但深红的袈裟不见了,身上佩戴的佛珠也不见了,就连那一张宗图的脸,也消失无踪。

    好似一身的伪装,都被方才一道瀑布洗去,露出真容……

    或者,还是伪装。

    出现在瀑布之后的,已然不是“宗图”,而是见愁之前见过的红衣女修!

    那个曾出现在寒冰狱绝顶,与钟兰陵交手的女修;那个出现在巨大天坑旁,与司马蓝关交手的女修!

    一身红裙妖娆而艳冶,点缀着精致妆容的一张脸,更有一种俗艳的美貌。

    肌肤雪白,如同一段羊脂好玉;脖颈手腕尽皆纤细,让人顿生怜爱之心;更不用提那长裙开叉,狂风吹卷时,那修长笔直的大腿,便在其中隐现,线条曼妙勾人。

    “咯咯咯……”

    人一出现在瀑布之中,“她”便对着见愁一声娇笑。

    先前宗图的声音,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温软又绮丽的女声,让人想起温柔乡里红尘三千丈。

    “见愁小妹妹,何必急着走呢?姐姐看你可亲切了……”

    从男人到女人的转换,从凝重到妖娆的变化。

    还有这一举一动,一行一止。

    即便是见愁见了,也不由想要叹一声:到底是个尤物。只是这声音在她听起来,无端端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见愁小妹妹……

    见愁念着这几个字,看着这“女修”背后的瀑布,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原本灌注其中的魂力,也早已经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反倒是这“女修”手上幻着的深蓝符文圈上,好似凝聚了一层浅淡的紫光。

    更远一些的地方,那一枚“卍”字印,则在瞬间扩大,竟然铺了开去,变得足足有三丈宽。

    于是先前见愁了留下的那三道六脉分神镜的攻击,便在“卍”字印笼罩之下。

    “轰轰轰!”

    先后三声炸响,便与“卍”字印一道,在江上消弭无踪。

    强大而恐怖的波动,激起江上无数的浪花。

    于是水雾朦胧间,竟好似下了一场雨,沾湿了对峙两人的衣袂。

    一者秾艳,一者素淡。

    一者妖娆,一者清冷。

    临江而立,彼此对视,却都是一声笑!

    红裙女修那水蛇样纤细的腰肢扭动,如玉修长的手就这么伸出来,摆弄着那一圈符文汇成的手镯。

    “本来已经快到了十八层地狱,所有人总归都是要战在一起的。可见愁妹妹跟奴家想的好像不一样,怎么反倒不愿意战,这是要向着下一层去呢?”

    粉嫩的舌尖一舔唇,便是勾魂摄魄,“她”注视着见愁的目光,充满了兴味。

    “现在,你不跑了吗?”

    水雾朦胧中,见愁的身影也显得朦胧。

    她看着这“女修”,面上只露出一层奇异的表情来,含着古怪道:“在下不过觉得,商陆道友的模样,还是星云图卷上那般,更顺眼一些。”

    一个英俊的大男人,如今扮作女人,也这般妖娆。

    虽则没有什么违和感,但一旦想起这人的真实身份,见愁就隐隐有一种嘴角抽搐的冲动。

    在她话音落地之后,“红裙女修”的表情却是一变。

    “她”眯着眼看着见愁,冷凝地注视着她许久,末了才将蓝色符文圈环轻轻一勾,笑得暧昧而深沉。

    话出口,却是一把温润优雅的男性嗓音。

    “看起来,见愁道友,对商某原本的皮相很满意?”

    “哗!”

    十八层地狱之外,几乎立刻就炸开了锅。

    不仅调戏,还终于承认了!

    在十八层地狱之中的鼎争参与者,因为身在局中,其实很难窥破商陆的秘密。但一直在外面观察的众人,却因为视角更全面,可以看到此人从头到尾的“玩法”。

    这个商陆,自打进入鼎争,便没有以真面目示过人。

    一开始,是根本不在鼎争名单上的红衣女修。

    与钟兰陵交手之后,便假扮成了潘鹤寻,还与鬼王族的厉寒在《轮回法典》前说了几句话。也就是那个时候,人们忽然发现,鼎争之中竟然有两个潘鹤寻,才得知了他的秘密。

    随后他一路改换形态,到了天坑之时,又变回了女修的模样,并与司马蓝关交手。

    在这之后,他便扮作了一名雪域佛修,混入了另一队佛修之中。

    在偶遇西海禅宗那一群和尚之时,又趁乱偷袭了宗图,也不将其杀死,就困在一处陷阱里。

    自此之后,商陆便以宗图的面目示人。

    因为雪域密宗对十八层地狱足够了解,混迹其中的宗图,便很快到达了第十七层,且还附和其中原本反对宗图的人,提出要算计见愁等一群人,以泄先前之愤。

    “见愁师姐”这个称呼,当然也是从中得知的。

    极域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身上有古怪,却没想到见愁能轻易辨认出“宗图”的真实身份,更没有想到,商陆竟终于承认了自己是商陆!

    一声“商某”,听得七十二城之中无数人大笑出来!

    就是第十七层地狱,远在江心之中与人交战的傅朝生张汤等人,也都听了个清楚。

    只是眼前这雪域密宗的大阵,终究不简单,让他们无法脱身。

    傅朝生却是略略估量过了见愁此刻的实力和身上有的筹码,始终没有以超越“厉寒”应有的实力破局,去帮助见愁。

    这个时候,见愁应该是可以应付的。

    他右手一张,便带着那种莫测的神情,将面前一名密宗修士的脑袋摘下,扔进江水中。

    深白的鲜血,顿时飘洒在江面上。

    江流滔滔,也将这鲜血朝着见愁与商陆所在的位置带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便这样传了过来。

    但见愁望着商陆的目光,却没有收回,想着对方刚才那一句“对皮相满意”的话,她也跟着笑起来:“听闻极域之中,有各种法身修炼之法。除却鬼王族的‘不动明王法身’之外,还有一门‘鸠摩罗什法身’遗落于十大鬼族之外……”

    那“红裙女修”,也就是商陆,那毫无破绽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其实有些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能看破自己修炼的功法,甚至还一口道破其中的奥秘……

    要紧的是,在此之前,从没有人知道,鸠摩罗什法身的功法竟然在他身上。如今却比这女修一口道破……

    极域乃是个腥风血雨的地方。

    更不用说这与不动明王法身相等同的存在了。

    见愁,是故意的。

    一时之间,有杀意渐渐弥漫上来。

    “她”再开口的时候,已经又是妖娆且魅惑的女声:“看来,我不能留你了。”

    话音刚落,整个江面上便刮起了一片狂风!

    见愁早在开口的时候就已经警惕了起来,神思一凝,整个人便趁势将心神融入了风中,不错过周遭发生一切的。

    于是,一幕奇景便出现在了她眼前。

    但见眼前的“女修”,身形一晃,竟接连有两道影子,从她艳红的身影之中分离出来。

    一道身穿红色僧衣,正是先前商陆变作的宗图;一道身裹黑袍,不是先前已经为见愁所戮的潘鹤寻,又是何人!

    鸠摩罗什,乃是梵语,意为“观世音”或者“观自在”。

    商陆修行此种法身,其种种修为与本事,便可比照菩萨的本事来推断。

    观自在菩萨在凡世有三十二应身。

    所谓应身者,乃是佛为教化众生,应众生之根机在凡世显现的化身,每个都有不同。

    见愁先前一口能道出这商陆所修习的功法,便是因为在旧屋之中也曾阅览过相关的内容,了解到了这《鸠摩罗什法身》功法的一些奥义。

    如今出现在她面前的这红裙女修、潘鹤寻还有这宗图,其实都不是这些人本人,只是商陆修炼出来的几个应身罢了。

    商陆的真身,至今还不曾显露!

    见愁顿觉棘手,但是交战的时候,却是半点也不手软。

    不管是“潘鹤寻”、红裙女修,还是“宗图”,每个应身的实力大约都是正主的五成到七成。

    看起来这不算是什么。

    但若是三个人加起来一起围攻见愁,便是一件绝对恐怖的事情了。

    红裙女修大长腿一撩,蓝色的印符圈环一甩,便是赫赫的威势;“潘鹤寻”鬼爪一亮,则是招招夺命,回回朝着见愁脖颈去;“宗图”双掌一合,便是汹涌掌力击出,继而红莲漫天,洒落大江之上!

    幸而见愁的实力,早已不是对战潘鹤寻时那般,只能靠着法宝之利了。

    此刻的她,已经是一个实打实的玉涅期修士,且因为魂珠之中莫名出现的紫色,她对魂力的调动更为自如,如臂使指。

    每一分魂力之中涌动着的威势,更使她施展出来的术法,用有足足两成的增幅。

    “啪!”

    是一道六脉分神镜的光芒!

    “哗!”

    是从袖中飞出的一根雪白铁索!

    “轰!”

    是自指间疾驰而去的符箓!

    一时之间,是三条人影上下左右,腾挪翻转,围攻着见愁。

    见愁这边,则是诸般法宝尽出,一件接着一件,一人对敌,竟然也给人眼花缭乱之感。

    众人早知道见愁法宝众多,从一开始的吞天噬地虚魔伞,到后面的六脉分神镜,还有那大家虽然知道却没见她用过的四象白玉冕……

    如今再看这法宝满身的架势,扔起来根本不带眨眼的!

    不少人心里都抽痛了起来,忍不住在背后怀疑见愁到底是什么背景,一个枉死城的小小修士,凭什么扔得起这么多东西?

    她都一点也不心疼的啊!

    每一道法宝和符箓扔出去,就有人要大叫一声“玄玉”啊!

    整个极域之中,已经完全为这一战吸引了目光,更有好事者已经开始记载见愁到底使用了多少符箓,价值多少玄玉……

    但很快,就有眼尖的发现这一场战斗好像不大对劲:“打起来声势虽然大,可我怎么觉得她好像在往后退?”

    见愁当然是在往后退!

    她不是傻子,不会让自己陷入长久的苦战之中。

    眼下因为商陆的应身算得上是“人多势众”,往往她才将正面的一人击退,左右两侧的攻击便已经上来了,根本就没有喘气的时间。

    这样下去,即便是神仙都能被拖死。

    更不用说,商陆的真身到现在也都没有出现。

    饶是见愁本事不俗,在不出全力的情况下,也不一定就能迅速解决掉对方。

    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要想别的解决办法。

    眸光只轻轻一转,远处正在与人交战的张汤傅朝生等人,便进入了她的视野。

    他们几个,已经渐渐有结束战斗之态。雪域密宗的僧人,已经有大半惨死在他们辣手之下,原本围起来的阵法,也已经破损了不少。

    但是要彻底结束战斗,应该也还需要一会儿……

    见愁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她反手一镜便荡开了来自应身“宗图”的攻击,同时已经感知到来自左侧红裙女修的攻击,直接右手手肘一横,朝着对方肩膀狠狠撞去!

    本修炼十九洲《人器》的她,在魂体上虽然没有当初的肉身强大,但因为有之前那神秘的紫色琉璃质覆盖魂魄,导致她的魂魄虽然残缺,却极为稳固。

    “砰!”

    一声撞击的闷响,那女修竟然也被撞得“闷哼”了一声,看着见愁的目光也就越发忌惮起来。

    但见愁在这一瞬间,已经毫不犹豫借着这一股反震之力,直接擦着右侧潘鹤寻那伸出来的爪子,朝着自己后方远遁!

    那个方向,正正好是江流的下游,第十七层色i界天的掌狱司!

    且战,且退!

    三个应身的面上,几乎同时露出了几分惊诧的表情。

    他们,或者说他,依旧不能理解见愁为什么还想要去第十八层地狱——如果解决不了第十七层上的强劲对手,即便到了十八层地狱,也未必能赢啊。

    有阴谋!

    这几乎是最直觉的判断了!

    商陆只是一怔,下一刻便毫不犹豫追击了上去。

    两个人,或者说四个人,一路从江心打到江岸,又从中游打到了江尾。

    虽则商陆一路都想要阻止见愁靠近江流,但见愁往往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找到空隙,或者没有空隙也能撕出一条裂缝,屡屡在她围堵之际继续后退。

    以商陆这样的实力,竟然也完全没办法阻止她,更没有办法在这样一进一退的过程之中伤到她毫毛!

    一旦他想要动手,或者发出杀招,见愁那六脉分神镜便已经招呼过来。

    两人的战况,陷入胶着。

    但见愁距离后方的色i界天掌狱司,已经越来越近。

    此界与之前的几界,在边缘上也没有什么不同。

    天地在此断裂,汇聚的江流,在流淌到掌狱司附近的时候,便化作了一团一团灰气,散入那虚无的黑暗之中。

    唯有这仙家楼阁一般的掌狱司,伫立在尽头。

    此时此刻,商陆已经感觉到背后江面上的“厉寒”张汤等人已经结束战斗,正朝着这边赶来,而面前的见愁,已经背靠着掌狱司的大门!

    糟糕!

    “原来你等的是这个时候!”

    商陆三个应身,竟然齐齐出声。

    见愁的目光也有一瞬间的放远,但面对着面有恼怒的三个人,她却镇定自若,只笑了一声:“多劳商陆道友与我缠斗这一时了。我诸位朋友已经在后面,想想还是由他们送你上路,更为合适!”

    话音一落,一直持握在她掌中的六脉分神镜,已投射出一片犀利的冷光!

    “嗡嗡。”

    通体灰白的石质镜身,在她这一翻之下,竟好似一抖,将身上所有的灰尘抖落,于是露出了那掩盖在灰白石质下明亮的镜身!

    剔透的寒光,乍然闪现!

    整面圆镜,竟然好似变成了透明的雪色琉璃,带着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干净与沉凝。

    随着见愁左手掐着指诀,在镜面上一拂,竟然有一道红线,从镜面的边缘,飞速旋转而出。

    哗啦!

    眨眼之间,竟然就在镜面的中心,环绕成了一个小小的红色旋涡!

    那一刻,一种被锁定了气机的危险之感,骤然出现在了商陆的心底!

    三个应身脸上的表情,也是齐齐一变!

    见愁的六脉分神镜,分的乃是“神”,针对的也是对手的神魂胆魄。

    在这红色旋涡出现的瞬间,商陆就知道,应身没有用了!

    这旋涡,即便没有对准什么地方,可他散落在三个应身之上的神魂,都已经感觉到了一种极致的震颤!

    “合!”

    温润优雅的嗓音,终于再一次响彻在此界之中。

    危急关头,商陆毫不犹豫,三个应身六只手,齐齐掐诀,高声一喝!

    于是三个应身,一阵飞旋,竟然直接朝着最中间那个红裙女修齐聚而来。

    一切繁华的矫饰,都在这一刻消失。

    发束玉冠,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一双凤眸好似含着千里霜白的月光,有一种凛然的高旷之感。

    一身雪白的衣袍,领口袖口都带着一片银光。

    出现在见愁面前的,赫然是之前于星云画卷上所见的那一名男子——商陆!

    一路交战,直到此刻,交手的双方才相互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见愁也已经打到了兴头上。

    尤其是此时此刻,背靠着的第十七层地狱的掌狱司,第十八层地狱,几乎就是咫尺之遥。

    那心心念念的十九洲,也仿佛触手可及!

    如何,能不兴奋?

    见愁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商陆看不懂的笑容。

    几乎就在他露出真身的瞬间,见愁六脉分神镜中那红色丝线汇聚成的旋涡,已经化作了实质,竟然好像什么妖物一般,猛地一声尖啸,从镜中扑出!

    那是一团血红的幻影!

    缠绕在其中的每一条丝线,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惊胆寒的凌厉威慑之力。

    这每一根红线,都将是束缚灵魂、分割灵魂的利刃!

    商陆顿时如临大敌,左手朝着虚空之中一伸,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段晶莹如玉的翠色柳枝,上面还缀着三片细长的柳叶。

    每一片柳叶上,都贴着银色的符文,流淌着一股让人心旷神怡的暗光。

    这人拿出来的法器,竟也是半点不像极域所有!

    至少这一股气息,实在像极了佛门之中的物件。

    眨眼间,那一团红线汇聚成的旋涡,已经见风就长,高足足有两丈。商陆四方上下,一时都被红线缠绕。

    他脚尖点地,已经爆退出去一大截!

    伸手将柳枝之上一枚叶片摘下,他只朝着这近在咫尺的旋涡一扔!

    精纯又奇诡的魂力,从他手腕流淌到了指尖,流淌的轨迹像极了某种神秘的图纹。待得魂力离开指尖,注入那叶片之时,已经变成了水银一般的光亮色彩。

    翠色的细长柳叶,接触到这银光闪烁的魂力,其上烙印的符文,竟然也跟着银光大放起来。

    每一道银光,都好似指天的长剑!

    噗噗噗!

    千千万万道银光,便成了千刀万剑,穿入那红色的旋涡之中。

    “轰”地一声巨响。

    铺天盖地的红线全部散射了开来,那搅动在其中的银光,则像是旋转的飞轮一般,将周围的好红线全部搅碎,一根不留!

    整个十七层高的掌狱司,也为这一击碰撞的力量所震动,雕梁画栋之上,扑簌扑簌地掉下来一些木屑和灰尘。

    挂在正中央的风铃,更是极速地颤动,发出一阵仙乐般的鸣响。

    商陆一身华服,人在掌狱司门前十三丈处,抬眸望去,却见见愁站在那门口,朝着他露出了一个极为得体的笑容。

    “商陆道友,承让了!”

    话音一落,她整个人便猛地朝着后方撞去!

    虚掩的大门,瞬间被打开。

    仙人彩画绘制了满墙,掌狱司内更是一片流光溢彩,好像世外宝地,晃得人睁不开眼来。

    这变化之快,商陆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刚刚想要冲上前去,就听见了“啪”地一声脆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在里面摔破了,紧接着便是令人心颤的嗡鸣之声!

    竟然是无数的暗光,以那掌狱司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扩展开去!

    阵法!

    是见愁站在掌狱司之中摔下了早已经准备好的一个阵盘!

    她准备了那么多的阵盘,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只要用阵法将这第十七层掌狱司封住,无疑能阻挡住不少人前进的步伐。这个时候,她若进入十八层地狱,无疑就拥有了更多的时间,不必担心刚刚进去,就遇到一堆的强劲对手。

    啪!

    一枚主防守的阵盘!

    啪!

    又是一枚主对外攻击的阵盘!

    阵盘放下去的瞬间,便会自动朝着外部扩散。身为阵法的主人,阵中的一切也都了如指掌。

    第三枚阵盘被她握在了手中,却没有扔下去。

    这是一枚主对内攻击的阵盘。

    但凡是在阵法之中的修士,都会受到攻击,包括她自己。

    所以见愁暂时只是将之拿在手中,直接朝着中央那一口巨大的深井冲去!

    满室流光幻彩,四壁都镶嵌着硕大的明珠,悬挂着琉璃灯盏,光芒有的暗淡,有的明亮,照着她一身浅蓝的衣袍,眼见着就要接触到井口水面。

    可就是在这一瞬间,一种莫名的冷意,忽然从见愁的心头升起。

    那纯粹是一种对于杀意的直觉!

    明明这掌狱司之中,除了四壁的摆设与周围的光芒,什么也没有,可她却在这一刻,骤然将通体剔透的六脉分神镜一旋!

    轰!

    雕刻着古拙图纹的镜面,在飞速旋转之中,在人的视野里留下一片的残影。

    变大,变大,不断变大!

    原本也就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镜面,竟然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刻,变成了一面足足有丈高的透明盾牌!

    “刺啦!”

    一声尖锐的鸣响。

    竟然有一股强光,从地面八方的光辉之中凝聚而来,直直地朝着这个方向刺了过来!

    好似一柄长i枪!

    无巧不巧,撞在了六脉分神镜化作的盾牌上!

    顿时有一片蜘蛛网般的裂缝,以撞击处为中心,朝着整面盾牌扩散。

    但听得“哗啦”一声响,好似琉璃碎片,护在见愁身前的盾牌,竟骤然碎裂,化成满空的碎片!

    身处其下的见愁,本在朝那井口坠落。

    此时此刻,只感觉强光铺面,好似被一柄重锤敲在了胸口,一时魂力散乱,竟连原本的身形都无法保持。

    被那力道一撞,如同一块石头,砸进了井水之中!

    在那熟悉的波动朝着她奔涌而来的瞬间,在那无数的水流覆盖她视野的一刻,她竭力地睁大的眼睛,只看到——

    那袭来的漫天华光,顷刻之间汇聚到了一起,凝成了一点颤巍巍的火焰。

    继而有一层曼妙的人皮,包裹上来,将这一点火焰笼罩,眨眼便成了一只精致又漂亮的灯笼。

    一只修长的手,自虚无之中伸了出来,执起了这一只灯笼。

    那是一道身着深青色对襟大氅的身影,慢慢从浮光掠影之中凝聚出来,悄无声息,又带着一种残忍与美丽并存的从容。

    一张脸,半边清秀,半边狰狞!

    人皮灯笼,酆都鬼王。

    神魔一面,司马蓝关!

    他仿佛能看见下方已经进入水中的见愁,只轻轻一笑:“在下说过,想要见愁道友一身美人皮……”

    话音轻飘飘落地时,他衣袂一卷,整个人便直接投入了井中,直追见愁——

    往十八层地狱而去!



    在没有来到十八层地狱之前,每个参与鼎争的修士, 都曾在心里描绘过它的模样, 尤其是在经历了前面十七层之后。

    司马蓝关也不例外。

    但他并没有想到, 会是眼前的景象。

    穿越过荡漾着水银似波光的井口, 被那一股熟悉而神秘的空间波动掠过, 他的身影, 在井口消失, 又在另一面一片波纹之中出现。

    十七层如诗如画的山水,消失不见。

    没有了苍翠的峰峦,没有了碧绿的江水,更没有了乳白的雾霭,甚至连湛蓝的天空也消失了。

    眼前出现的,竟然是一片古朴雄浑的莽荒!

    所立处, 是一座古老的祭坛。

    正面向前, 一片深灰色的莽荒平原, 在眼前铺展开来。

    无数参天古木,直刺那蓝灰色的苍穹, 高者不可见其顶, 大者近百人亦不能环抱之。但每一根都是朽木, 仅有一些枯黄的藤蔓缠绕而上。

    背后向后,无尽荒芜废墟静默伫立。

    仿佛那曾是一个繁华的城池, 却被掩埋在了岁月尘土的尘土中。高大的城墙残破, 鳞次栉比的屋舍倒塌。

    只有四处的通天石柱, 依旧伫立在废墟与荒原的各个角落, 上面雕刻着龙盘虎踞的图纹。

    一眼望去,只有灰茫茫、白森森的一片。

    扑面而来,尽是雄浑与沧桑之气。

    纵是司马蓝关这般的人物,在脚步落地之时,也被这撞入眼帘的豪壮之景,震得说不出话来。

    脚下是一座古老的祭坛。

    深灰色石块,每一块都有六尺,垒成上大下小、足足十丈高的圆台,此刻他便站在这祭坛的顶部平台上,直径约六七丈。

    平台周围绘制着许多深褐色的古拙图纹,是形态各异的走兽与飞禽,却都是司马蓝关不曾见过的模样;平台表面则凹凸不平,好似这里原本镶嵌着什么,但被人掀开揭走了。

    空气里,浮荡着陈旧的血腥气。

    他环视了一圈,目光就落在那些深褐色的图纹上,久剥各种人皮兽皮的他,对这股味道很熟悉。

    是兽血的味道。

    就像是……

    很久很久以前,好像有谁杀兽取血,在此绘制此图纹为阵法。

    地面上还有一些碎石朽木,看上去像是一些工具。

    但是都腐朽得不成样子,他一碰到,就会变成一片黑灰,随风湮灭。

    眉头,顿时紧皱起来。

    司马蓝关站在这圆台之上,只觉得不大对劲——

    所有人印象之中,极域十八层地狱,应该是鬼魂们受苦的炼狱。

    可这第十八层,竟然根本不像是处于极域。

    除却祭坛与城池这表象的东西之外,司马蓝关不会忘记那祭坛边缘的鲜血味道。那不是深白鲜血的味道,而是艳红鲜血的味道……

    活物的血味儿。

    难以想象,这里竟然曾有东西生存?

    极域,不应该原本就是一片生灵消无的地方吗?

    这地方,是上古,还是远古?

    放开的神念,没有收回。

    司马蓝关企图探知到更多的信息,但除了入目所见之外,竟然再没有半点别的气息传来。

    “人呢……”

    他是追杀着见愁进入这十八层地狱的,但现在竟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他追寻的那一位正主,却踪影全无。

    放眼四望,远处莽荒之下,似乎淤着一片寂静的沼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蓝灰色的苍穹覆盖在上面,却总给人一种蒙着阴翳的感觉,将最灿烂纯净的色彩阻拦。

    整个世界都是灰蒙蒙的。

    即便是司马蓝关这种已经习惯了极域深冷的色调,见了此界,也不知为什么极为不舒服。

    好像,这一层里,藏着巨大的危险。

    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他只是轻轻晃了晃手中的灯笼。

    剥下来的人皮,或者说魂皮,经过了特殊的手法炼制,呈现出一片动人的雪白,将灯芯里发出的昏黄光亮,变成了幽幽的冷光。

    他修行的功法,在十大鬼族,甚至在整个极域,都是最莫测、最特殊的那一种。就像是之前见愁没有猜到他会从灯光之中现身出来奇袭一样,极域之中的其他人也都想不到。

    谁说,鬼修不能藏身于光中呢?

    本来,刚才那一下他是志在必得的。

    见愁才刚刚经历了与商陆的激战,进入相对来说较为安全的掌狱司中,加之以阵法的防护,按理说是毫无防备的。

    但她的反应……

    实在是太快了。

    明明这是一个进入鼎争之前,仅有魂珠境的女修,在之前根本不可能经过很多场战斗,养成了所谓的“气机感应”与“战斗直觉”。

    可她就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直接挡住了他的攻击。

    “真是越来越好奇了……”

    司马蓝关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沙哑的旖旎,那种遇到超出他预料的猎物的喜悦,慢慢地涌了上来,让他不由开始期待——

    这个女修的身上,到底有怎样的秘密?

    她的美人皮,又会给他的灯笼,带来何种效果?

    不过,一切都要找到这个女修再说。

    之前的十七层,每一层掌狱司所传送的地点,都是固定的,每个人都一样,没道理在进入十八层之后就进行了变化。

    见愁一定只是藏了起来。

    祭坛前方的远处,乃是古老的莽荒,中间有一片开阔的平地,司马蓝关忖度,见愁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在这微小的时间差中遁到前方。

    那么……

    只有后面的废墟。

    一两人高的干枯天时草,将地面遮盖,也将人的行迹掩埋;更前方就是那一片倾颓的废墟。

    最好不过的藏身之地。

    司马蓝关唇边挂出一抹兴味的笑容,狰狞的半张脸越显狰狞,清秀的半张脸则越见清秀,只保持着散出的神念,自祭坛上纵身一跃,贴地便向着前方飞去。

    “窸窣……”

    茂密的草丛中,竟然有隐约的声音传来。

    司马蓝关的身形,立时一顿。

    他御空之时悄无声息,此刻停下也是一片的安静,但目光已经朝着那响动传来的方向投去。

    在飞下祭坛之后,那一股陈旧的血腥气,就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新血的味道。

    干枯的天时草,是一片灰白的色彩。

    但在其中几枚叶片上,竟然留下了几点森白的痕迹。

    啧。

    受伤了。

    司马蓝关顿时笑了出来,一声冷笑:“身负重伤,将死之身,这一身美人皮,赠我又何妨!”

    话音落地,那人皮灯笼之上,幽冷光芒,竟猛然炽烈!

    一股深蓝的烟气,竟然从灯笼之上冒出,随之凝结成了一张痛苦的美人面,仿佛就要从这包裹着灯笼的人皮上飞出。

    可它却依旧被捆缚其上。

    只有那幽冷的光芒,被司马蓝关修长的五指一抓,竟然像是拔了层层浩淼的烟气出来,撒星一般,朝着那血迹的方向一投!

    “沙沙沙!”

    光烟似雨落!

    可坠到地面上时,竟似爆炸的星流,乱轰而下!

    自这血迹往后,呈扇形辐射,足足有三十余丈宽的地面,立时狼藉一片,所有天时草在触碰到这光烟的瞬间,便化作了一片飞灰。

    整个地面,立刻变得光裸。

    一道身着浅蓝色长袍的身影,终于无处可躲。

    “见愁!”

    司马蓝关根本不用辨认,就能清楚地知道对方的身份,当下一声朗笑,已经毫不犹豫抬手一抽,竟然直接从人皮灯笼之中抽i出了一柄光芒幽冷的浅蓝才长剑!

    “我这剑,与你乃是相配至极的!”

    见愁没有说话。

    因为在经过第十七层掌狱司之时遭到司马蓝关的奇袭,六脉分神镜虽为她阻挡了大部分的攻击,但她也受到了影响,身上有了暗伤,所以脸色显得格外苍白。

    但眼角眉梢,却越见冷凝,好似藏着一抹霜雪。

    眼见司马蓝关攻来,原本盘腿而坐的她,只面无表情,单手一拍地面,直接拔地而起。

    那一刻,竟然也是悄无声息的。

    一股隐约的乳白色光芒,从她身周环绕而起,透着一股莹润的感觉。

    可司马蓝关岂是平庸之辈?

    她退的速度很快,他追的速度也不慢!

    一柄幽幽浅蓝的光剑,眨眼已经到了见愁眉心前三寸。

    可也就是在那一瞬,面无表情的见愁,竟然朝着他绽开了一抹笑,一抹似乎很善意的微笑……

    好像有哪里不对?

    司马蓝关对危机的敏感向来不差,脑海中几乎立刻就闪过了进入第十八层以后的种种——

    分析出见愁的去向,下了祭坛就发现了森白的鲜血,因而发现了见愁的踪迹……

    有那么容易吗?

    或者说,这个一路安然无恙活到了十七层甚至极有可能问鼎鼎争的女修,有这么简单吗?

    有诈!

    这样一个念头,电光石火间就直接从司马蓝关的脑海中冒了出来!

    “铮!”

    他撤剑回身的速度,比来时更快!

    可才刚刚往后退了不到六丈,前面的见愁已经直接指诀一掐!

    “阵来!”

    伴随着这一声轻喝,司马蓝关身后,也就是见愁方才栖身之地,竟然猛地起了一声炸响,石屑纷飞!地面上三五十道暗光猛然腾起!

    凛冽的杀气,几乎立刻就从这阵法之中冒了出来。

    一个杀阵!

    司马蓝关心底一片冰冷,杀意也陡然炽烈,在那阵法启动之前,他竟然硬生生止住了退势,转而毫无征兆地合身朝着前方扑去!

    这样生硬扭转方向的本事,几乎看得十八层地狱之外的修士头冒冷汗。

    可在这里,迎接司马蓝关的,不是任何惊恐的表情,只是见愁唇边那陡然加深的笑意,还有瞳孔之中更凛然的冰冷!

    依旧是一声清冽的呼喝——

    “阵来!”

    这一次,司马蓝关仅仅往前了三尺!

    “轰!”

    早已埋藏在地底已久的阵盘,终于在见愁又一个指诀之下猛然炸裂,百丈幽蓝的光芒,轰然腾起!

    没有杀意,只是困阵,却结结实实,不容拒绝地将避无可避的司马蓝关圈了进去!

    “砰!”

    根本来不及止住去势身体,就这么猛然撞在了阵法的边缘,立时一阵头晕目眩。四面八方,都有无穷的重力涌来,好似一柄重锤砸到他的身上!

    连着整个脑袋,都轰然作响!

    见愁的身形,就悬停在这一座阵法的边缘,司马蓝关抽光而成的这一把剑,距离她仅有一尺的距离。

    但……

    也就是这么一尺了。

    她已经为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当下只镇定自若,将原话奉还以一笑:“此地缚之阵,与司马公子你,也是极相配的。”

    司马蓝关面色黑沉,一时便是一口森白的鲜血喷出。

    两条手臂都抬不起来,行动更是艰难。周身各处的魂力,都仿佛遇到了多巨大的阻力,运行极为缓慢……

    “你——”

    地缚之阵罢了。

    困于其中的滋味,见愁也曾体会过,当然能明白司马蓝关内心那种滔天的愤怒,但是没有用的。

    谢不臣到底天纵奇才,改进过的阵法,本已狠绝。

    加之她在那旧屋主人处领悟得的几分精要,进一步修改,已然有神鬼莫测之威。

    更何况……

    见愁仿佛没有看见司马蓝关种种惨状一般,只饶过了这一座阵法,竟然在自己先前盘坐之地一俯身,直接将地面上那一枚作为杀阵阵眼的玄玉抠了起来。

    踏八卦方位,行九宫之步,

    见愁身形一转,已经在司马蓝关骇然的注视之中,将玄玉放置于困阵之侧!

    阵眼一动,原本没有困住司马蓝关的杀阵,也随之移动,竟然精准至极地将整个困阵覆盖!

    困杀一时叠加,地面上冒出了成百上千的利刺!

    阵法之中,更有阵阵雷霆滚动,深紫色的雷电,抽取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地力阴华,朝着被困阵中的司马蓝关,狂砸而去!

    这一刻,八方阎殿之上,几位阎君终于已掩饰不住脸上的骇然——

    宋帝王目中杀意大炽:“这女修不对!我极域修士,绝不可能有如此超绝的阵法造诣!”



    阵法、炼器、炼丹、符箓……

    这些与“匠”字沾边的东西, 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极域的历史,相对于整个十九洲来说,还太少太少,根本沉淀不出堪与十九洲相比的底蕴。

    在座的几位阎君, 都不是没脑子的人。

    这个目今已经进入十八层地狱, 甚至已经困住了司马蓝关的女修, 本不过是他们找来的噱头。

    为了保命,有几件杀手锏在所难免。

    甚至这女修之前所用的六脉分神镜还是八方阎殿通过张汤拿给她的。

    但如今她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成为了争夺鼎元的热门人选, 甚至还有如此精湛的阵法造诣。

    实在不容人不怀疑。

    宋帝王起杀心, 再正常不过了。

    即便是位列第一的秦广王, 也在所难免。

    他终于缓缓地从殿上走了下来,顺着台阶踱步而下, 步伐沉稳, 却莫名给人一种冷肃紧绷之意。

    一双手负在身后, 拢在袖袍之中。

    五指只这么轻轻一转,已经有一线流光, 爬上了他带着的紫金戒环。

    没有人可以看到, 他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雷霆一击;正如没有人能听出,他平静的话语下面, 是不是藏着森然的杀机。

    “阵法造诣天生就好的,我极域不是没有过……”

    第二殿楚江王, 在极域很久, 认识秦广王也很久了。

    听见这么一句话, 他便“咦”了一声,只略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秦广王说的,莫不是那个当初很得您赏识,最终却执意要投生成人间帝王的那个?”

    “不错。”

    秦广王唇边挂了一抹微笑,但注视着光幕之中见愁的目光,却没有半分温度,带着一种与微笑完全迥异的怀疑。

    楚江王这么一提,其余几位阎君,也多多少少想起来一些。

    当初那是一个精于排兵布阵的帝王,死后进入枉死城,为秦广王看中,在阵法之上卓有天赋,远远超过了那时极域的水准。

    只可惜,后来这人向秦广王讨了人情,改了生死簿,依旧投生成人,还当帝王去了。

    六道轮回,四生周替之后,也就没有人再关注他了。

    因为人一过转生池,便失去旧日的所有记忆。所谓的“天赋”也会随之洗去,湮灭一空,再也无法与前世相比。

    这么个人,他们都有一定印象。

    但如今提起这个人……

    宋帝王的眉头紧皱了起来,眼神已经透着几分阴鹜:“秦广王殿下是觉得,这女修并不诡异,乃有奇才?”

    “稍安勿躁……”

    秦广王只是摇了摇头,又往前踱了一步,站得距离光幕更近了。

    光幕上的画面,也随着他的心意,渐渐拉近。

    见愁操纵阵法的种种指诀手法,都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当然……也包括见愁的脖颈。

    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掐住。

    “已经是第十八层,快了……”

    快要结束,快要决出鼎元了。

    所以不急。

    “派人,去查她的生死簿……”

    秦广王微微眯着眼,手负在身后,巍然而立。

    第十八层地狱之中,司马蓝关的情势,却已然开始变得危急起来。

    阵法一困,便是铺天盖地的攻击袭来。

    偏偏重力的束缚,让他的移动变得极为困难,原本可以在阵法范围之内躲闪的攻击,几乎有大半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在被重力压迫。

    就好像要压着他的五脏六腑,朝着地面塌陷!

    “噗!”

    一口鲜血,带着精粹的魂力气息,从他口中喷出,洒落在深黑的地面上,触目惊心。

    身体之中一切的魂力运转,都变得滞涩了起来。

    “砰!”

    “砰!”

    “砰!”

    ……

    阵法从原本阵盘的玄玉上,不断地抽取着力量,形成一道道新的攻击,从阵法的各个角落而来,疾风骤雨一般下落!

    “见、愁——”

    牙关紧咬,是恨到极致的声音!

    司马蓝关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狰狞的那半边脸的伤疤,竟隐隐然有朝着那清秀的半面侵袭而去的趋势。

    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用尽了全力,却依旧被猛然一压,“轰”地一下,单膝跪地!

    明明见愁就在他的身前,可他竟然无法攻击,甚至无法触碰!

    这到底是什么阵法?

    又到底是何人所设计?

    怎么可能就落到了见愁的手中!

    司马蓝关想不明白,也根本没有空隙去想明白了。

    恐怖的重力和疼痛,正在不断地摧毁着他的身体,让深白的鲜血,迸溅满地,让他一点一点地虚弱下来,也让他喉咙之中发出一点类似于野兽的吼声……

    见愁距离他,仅有咫尺之遥。

    眼见着司马蓝关种种苦痛,她却只是想起了当初杀红小界之中所遇到的禅宗小沙弥了空和孟西洲。

    十九洲,才是她的世界。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他挡了自己的路。

    注视着司马蓝关,见愁的眼底心底,都没有什么不忍,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声“抱歉”。

    随后,也没看司马蓝关是何表情,便朝着前方废墟,飞掠而去!

    这一瞬间,十八层地狱内外,无数人都惊疑了起来。

    这已经是第十八层了啊,她还跑什么?

    难道不应该趁着这个机会,直接要了司马蓝关的命,或者逼迫对方退出,这样才能成为最终留在第十八层的“鼎元”吗?

    她怎么放过了司马蓝关?

    无数人不理解。

    最终还是有聪明的,忽然脑袋一转,一下就想了出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啊!难保不会有其他人下来,她先跑到废墟里面去躲着,岂不就能坐山观虎斗?聪明啊!”

    周遭有人闻言,便都赞同起来。

    但实际上……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阵法无眼,且太强横,根本不会认所谓的“主”,见愁固然可以一道攻击司马蓝关,但自己也会为阵法所攻击。

    这是划不来。

    二则……

    她只不过是要快速抵达释天造化阵,从中通过罢了!

    天知道她再在这里逗留下来,会遇到什么对手,而对手又会逼迫她使出怎样的招数和本事。

    打斗越多,杀手锏便会越用越少,她露出的破绽就会越来越多。

    到如今,她身上不会留下破绽的东西,也不过就是几块在极域之中制作的阵盘,以及一道最后的杀手锏——

    四象白玉冕。

    快来不及了。

    她必须尽快从这里离开!

    好似一阵狂风席卷,她所过之处,地面上早已经干枯的天时草,都似被风刮倒,匍匐在地。

    前面那一片壮阔的废墟,在她视野之中迅速拉近。

    是倒塌的城门,只剩下残垣的城墙,几乎已经看不出原貌。城池之中的种种建筑,更是破败崩毁,只余下折断的、古老的朽木,直愣愣地指着灰蓝的天空。

    巨大的石柱,就这样孤独地耸立于其间。

    距离废墟越近,那种恢弘颓败之感,也就越发清晰。

    见愁几乎能感觉到那种迎面而来的荒凉,透着一种岁月与世事的无情,好像这一片废墟下面,埋葬着什么,又仿佛有什么东西,藏身在这一片废墟之中,只待仰天长啸而起!

    她本比司马蓝关更早进入这一层。

    但当时正为此人所追杀,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查探四周的情况,粗略一扫祭坛周围就定下了“请君入瓮”之计。

    到此刻,才勉强有时间来观察。

    太大了。

    按照之前她与张汤等人推测的情况,十八层地狱,越到后面会越大,到了第十八层便会到达一个极限。

    之前的每一层都有掌狱司,且每一次从井中穿过来,都会出现在一层地狱的边缘,而改层的掌狱司则在另一头的边缘。

    但第十八层地狱例外。

    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四面便都是原野,好像看不到边界了。

    但见愁知道,第十八层地狱也有边界!

    这里的边界,便是她参与这一场鼎争盛会的最终目的——释天造化阵!

    此阵,在极域与十九洲阴阳模糊的交界之地。

    八方阎殿阵封阴阳交界,由此便可在一定时期内断绝极域与十九洲之间的联系,避免战争。

    可以说,这第十八层地狱,便是极域与十九洲交界之地!

    就好似这里是一个地下世界,跨越过去,就能回到地面之上。

    但这也不过只是最表象也最好理解的想法。

    事实上,她所面临的情况要复杂很多。

    眼前这一片废墟,实在是太庞大了。

    背后司马蓝关被阵法攻击的声音,在她站到这一片废墟前的时候,便忽然从她的耳边抽离,满心满眼,只有这荒芜的城池,广阔的废墟!

    入目所见,无不是坍塌,无不是凹陷。

    地面的灰尘上,隐约还能看见巨大的猛兽脚印,破碎的城墙上,好像曾用鲜血绘制过什么图案,但也残破了,看不清晰。

    这里原本是什么地方?

    城池里居住着什么人?

    这一片城池,又是如何变成了如今这样的一片废墟?

    无数的疑问,都在这一瞬间冒了出来。

    可她放开神念,却无法在废墟之中探查到半具骸骨,不管是人的,还是兽的——这情况绝对不正常。

    见愁谨慎极了。

    人虽然停下,可她双足并未落地,也没有在灰尘上留下一个脚印。

    在这个时候,她只是魂力灌注,周身便迸射出紫玉一般莹润的光泽,好像一片又一片的羽毛,带得她的身体朝着高处飞去。

    越来越高。

    越来越高……

    这是何等庞大的废墟?

    悬浮在这一片废墟之上的她,像是漂浮在灰蓝天空上的一抹影子,几乎要与之融为一体,只如同一只面对着巨大沙城的蝼蚁,如此地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

    但是她的视野,却在不断地开阔,不断地开阔……

    角度,也随着高度的拔升,而迅速变化。

    整片废墟的轮廓,逐渐完整起来;废墟城池之中的情况,也逐渐清晰起来;被这一片废墟遮挡的景象,也在一片阴影之中显现……

    磅礴的废墟城池背后,是一片黑色的荒原!

    地面上看不见一缕杂草,好似都被燎原的烈火烧灼干净,留下的仅是大大小小无数的裂缝。

    它们隐藏在黑色的地面上,隐藏在大大小小的戈壁山丘之中,透着一种虚无的吞噬之气,好似里面随时可以涌出万千的鬼怪来!

    一条昏黄的长河,不知从何处发源,便从荒原的这头,铺展到了荒原的那一头……

    这让见愁想起自己当初在鬼斧之中看到的场面。

    那些从地面上冒出来与十九洲修士交战的鬼怪,那倒倾而下的滚滚黄泉,还有那劈开黄泉的威严一斧!

    阴阳战场!

    这一片废墟的背后,竟然就是当初发生阴阳界战的地方!

    见愁几乎倒吸一口凉气,可更让她心神震动的,却是这一片荒原的边缘,黄泉的尽头!

    一片灰色的混沌!

    荒原在那里匿迹,土壤进入那一片混沌后,便化作了灰气;河流在那里终结,黄泉水进入那一片混沌之后,便消失成了漫散的星点。

    那是一片断层!

    那是一片混沌的乱流!

    只有隐约的、暗淡的各色华光,在里面暴乱地亮起,飞窜,又迅速地撞击,熄灭,或者形成新的华光,就好像是打雷闪电……

    在见愁目光投去那个方向的瞬间,几乎立刻有一股恐怖的震慑之力,沿着她注视的目光飞速袭来,狠狠撞击在了她心神之上!

    她一个不稳,险些从半空之中跌落下去!

    可同时,却有一种久违的喜悦,不受控制地,疯狂涌上来!

    释天造化阵!

    笼罩着这一片边界虚无乱流的,便是她苦苦寻觅已久的归途,雾中仙指点于她的释天造化阵!



    混沌的乱流, 似乎吞没掉了时间与空间,给人的尽是混乱之感。可是那一股气息, 又是如此地玄奥, 也如此地熟悉。

    在见愁投去目光的瞬间,这一座十甲子之前, 集诸位阎君之力布成的大阵,便慢慢显露出了自己的模样。

    那是一层淡淡的光华。

    像是透明的琉璃壳子,呈现球形, 上可抵达整个十八层地狱的穹顶, 下则探入万万里荒原恶土的深处。

    其上流淌着风雷雨雪电的图纹, 隐隐有几道灰气, 从周边向着中心聚拢。

    “轰隆!”

    在几道灰气聚拢的一瞬间, 天地骤然色变!

    以那阵法的中心为中心, 以那灰气聚拢之处为中心, 四方上下, 竟然全数为紫色的雷电所笼罩。

    可一眨眼之间, 又化作了无边的风雪。

    隐约还能看见一道又一道冰蓝的或者灰黑的风刃, 盘旋其间,仿佛能切割万物。

    三息过后, 这一切的异象, 又尽数从见愁的眼前消失。

    目中所见, 只有那一座平静的大阵, 只有那重新出现在大阵边缘的灰气, 开始重新朝中心聚拢……

    聚拢, 炸裂,毁灭,再次聚拢……

    周而复始,反复没有穷尽!

    见愁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感受着那种毁天灭地一般令人心悸的气息。

    感受不到任何的阵眼和阵法线条的痕迹,仿佛这一座释天造化阵浑然乃天成,原本就出现在此处……

    一切的一切,都在这里消无,只余下那属于阴阳战场的气息,还在内中流淌。

    传闻释天造化阵修造在阴阳战场之上,覆盖整个战场。

    如今战场上已经不见了森森的白骨,也不见了昔年浩浩荡荡双方交战的场面,更失去了刀光剑影,但那种独属于极域的阴郁惨淡气息,却依旧留存,朝着见愁冲涌而来……

    而且,里面还混杂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熟悉得让见愁血液逆流,身体发抖!

    那是——

    来自十九洲的气息!

    阴阳战场,本就在两界交界之处,本应该是内接极域,外连十九洲,因此才会在此地发生战争。

    释天造化阵笼罩着整个阴阳战场,又岂会只笼罩极域这一边?

    所以,除却游荡在阵法之中的无尽地力阴华之外,她竟然感觉到了久违的灵气!

    自从进入极域之后,见愁的修为就仿佛被什么禁锢,除了乘风之外,既施展不出在十九洲所学的种种功法,更感觉不到周遭有一丝一毫的灵气。

    如此不得已之下,才转修了极域的功法,以求几分自保之力。

    可此时此刻,原本限制了她修为的那无形的“禁制”,竟然在她靠近释天造化阵的时候,有了隐隐的松动,甚至能感觉到那来自阵中的吸引之力……

    修行有成的修士,可以感应天地灵气。

    而见愁对天地灵气的亲和力,更是十九洲少有,即便扶道山人也对此震惊!

    她可以感应天地灵气,同样地,天地灵气也在吸引着她,呼唤着她,或者说……

    呼唤着她曾修炼过的每一枚道印!

    即便,她此刻没有躯壳。

    “簌簌……”

    袖中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见愁凌立空中,甚至都不用低头,就可以清晰地感知到,是那一枚石珠,那一枚雾中仙赠与的石珠,那一枚藏着自己躯壳的石珠!

    当初与张汤一起拜访雾中仙时候所闻之言语,再次在她耳边回响。

    “此石纳你躯壳,待你离开极域,到得释天造化阵前,它自会感应十九洲之力,吐你躯壳,融合身魂,于你修为无损。”

    至于离开之法……

    “待你身魂重融,自会知晓。”

    自会知晓……

    当时这一番话,见愁听得不甚明白。

    如今到了阵前,却如同拨开迷雾,一下看清楚了青天白日,全部明白了过来:释天造化阵,十九洲修士不得入极域,极域修士不得去十九洲,盖因两者修炼方法不一。但若是她安然到达阵前,阵法自然会感应到她真正的身份,将她送回十九洲!

    旁人看来是难如登天,在她这里,就成了易如反掌!

    “身魂融合,身魂融合……”

    四个字,一道声音,就这样不断地回响,越来越嘹亮……

    见愁的目光,也随之明亮起来,渐渐若瀚海星辰。

    整个十八层地狱之外的修士,却是开始摸不着头脑。

    他们也能看见那释天造化阵,但毕竟是“远观”,受到的震撼和冲击完全无法与身在其间、感受着那一股气息的见愁本人相比,更不用说他们原本就是极域修士,感觉不到那种踩在两界交汇处的震撼。

    所以,对于见愁长久伫立在虚空之中,他们极不理解。

    “搞什么啊,第十七层那个商陆就要下来了啊!”

    “好家伙,阵法困不了司马蓝关太久吧?”

    “难道不该趁机干掉他们吗?”

    “她怎么了,中邪了?”

    ……

    潮水一般的议论声和咒骂声,很快淹没了极域七十二城。

    但是下一刻,所有的声音,便骤然安静下来,所有看着玄戒之人,或者看着八鼎屏风之人,这一刻全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疯了!”

    “她是疯了吗?”

    “怎么朝着释天造化阵跑了!”

    “这个人怎么回事?!”

    片刻的安静过后,便是盈天的惊呼与咆哮,几乎所有人都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但这一切,身处第十八层地狱的见愁,完全听不到,也完全不需要在乎了。原本停留在虚空之中的身体,猛然化作了一道残影,如同一道流光,朝着那庞大的阵法飞掠而去!

    高空之下,是那一片广阔的废墟城池;视线的远处,是绵延的万万里恶土;尽头,才是她的,目的地……

    看起来还有一段距离,可见愁知道,那不过是咫尺之遥!

    这一趟极域之旅,到这里已经进入了完全的尾声!

    袖中的石珠,正在不断地颤动。

    越是靠近释天造化阵,这样的颤动便越是明显,越是强烈,甚至有一种灼热之感,从石珠之中透了出来,充满了她宽大的袖袍。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

    很快,就已经飞越了大半个城池,马上就要抵达那最后的一片荒原,从尽头阵法处传来的吸引和召唤之力,也已经强烈到无法忽视!

    甚至无形之中,有一丝一缕几乎不可见的灵力,从废墟城池的缝隙、从荒原的裂痕之中传来,涌入她魂体之中……

    那一瞬间,见愁觉得,某些存在,一朝苏醒:是那些已经沉睡已久的功法……

    翻天印,黑风刃莲,龙鳞道印,甚至是帝江风雷印!

    明明她还未神魂合一,可这些曾经修炼过的东西,却不断地出现在她脑海之中,每一条坤线,每一枚道子,构成的每一枚道印,还有它们代表着的灵气在经脉之中的走势……

    一点一滴,尽数难忘!

    只不过几个呼吸,脚下倒塌的城门,已经被她甩在了身后,破败的街道也成了映衬的背景,就连城池中巨大的覆盖着灰尘的广场,也缩小成了一个渐渐遥远的黑点……

    迎面刮来的风,减却她身体的温度,却无法熄灭她心头的滚烫!

    依旧飞掠!

    广场之后,便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石头堆成的高台,甚至还有几座已经坍塌的高塔,以及……

    一座雪白的神庙!

    高大的石柱,耸立在神庙前后。

    如同耸立在这城池周遭的通天石柱一样,它们极其高,也突兀极了,完全不同于周遭废墟的颓败。

    它们是完好的,甚至给人一种诡异的簇新之感。

    那是一种伫立在荒芜之中的神圣,又仿佛是这混乱废墟里唯一干净的所在……

    见愁从上空飞掠的速度太快,以至于在产生这样认知的瞬间,都没来得及控制自己的身形立刻停下!

    继续向前!

    “嗡!”

    那一瞬间,有隐约的声音响起,仿佛穿过了什么界限,又仿佛牵扯到了连着钟鼓的丝线,于是触发了什么——

    整个废墟,甚至整个十八层地狱,这一刻,竟都绽放出夺目的金光!

    城池为光芒笼罩,荒原恐怖的缝隙里似乎流淌着金河,就连见愁后方干枯的天时草,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地缚之阵中,已经将人皮灯笼催发到极致的司马蓝关,正准备从见愁阵法之中脱出,报一箭之仇。

    可在这一瞬间,刺目的灯笼光芒,被这忽然出现的金光笼罩,暗淡得如同萤火。

    他沾着血污的俊脸上,忽然就露出了一丝的诧异,不由朝着那废墟城池中看去……

    陈旧祭坛上,一圈波纹忽地闪现。

    先前为见愁阵法所阻挡在第十七层地狱的商陆,便出现在了祭坛上。身上满布着深深的伤痕,早没了之前的悠然,森白的鲜血,更是染污了他的衣袍,让他看上去极为狼狈。

    耀眼的金光,几乎在他踉跄落地的同时,映入他眼中。

    枉死城破旧小巷深处,枯坐在木凳上的老者,手持着一块粗糙的石头,正慢慢细心地用刻刀描绘它的纹理。

    在十八层地狱金光漫天的刹那,他手上的动作略略一停,便抬头看向了外面永远不会晴朗的天空。

    一双浑浊的眼眸里,隐约浮动着暗光。

    但转瞬,又回归到了初时的平静,似乎洞察一切,又似乎漠不关心,只有唇边,忽然挂上了几分凝滞的苦涩。

    “她也是崖山门下……”

    模糊的声音,渐渐消无。

    在此刻这个沸腾的极域,几乎无人察觉到这样一声隐藏着惊天动地信息的叹息……

    每个人的视线,每个人的关注,此刻都已经完全为十八层地狱之中的异象所攫取。

    那些金光,是完全不同于极域阴惨晦暗气息的光明与干净,但在十八层地狱之中,又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和谐之感。

    仿佛,它本来就应该在这里。

    雪白的神庙,此刻已经完全变成了金色。

    每一块雪白的石头,每一根雪白的石柱,每一级雪白的台阶,都仿佛被金箔覆盖。但这金光并不刺眼,反而像是流淌的清泉,澄净明澈。

    见愁此刻所处的虚空,几乎正正好就在这一座神庙之前。

    只听得“当”地一声响,周遭世界,恍惚竟有晨钟暮鼓之声响起,更有梵呗之声,忽然出现,不断在她耳边、在这天地间,回荡不绝!

    “嗡嘛呢呗咪吽……”

    万丈金光、万重梵呗之中,一声慈悲而清晰的六字大明咒,忽然如同惊雷一般降落!

    距离最近的见愁,顿时身形一震,只觉得灵台瞬间清明,满脑子只有眼前那金光,不断闪烁的金光,不断变化的金光!

    千千万万丈金光,从地面八方飞来,如同飞瀑,如同流泉!

    眨眼之间,竟汇聚了起来,凝结出一片奇异的景象。

    千瓣金莲台,在金光之中升腾而起。

    一尊慈悲的佛像,在金光之中慢慢展露出了形态。

    宽松的衣饰纹理,左手持着宝珠,右手则持着锡杖,满面宝相庄严,却轻轻合着双目,并未睁开。

    整尊佛像,肃立于莲华之上,显身于神庙高处。

    头顶天,脚立地。

    险险停在佛像身前五尺的见愁,只觉得那一股汹涌的佛力扑面而来。以她所在虚空数百丈高的位置,竟然也只是恰好与这佛像平举的手臂同高!

    一个她,与这巨大的佛像相比,何等渺小?

    见愁一心赶赴释天造化阵,哪里料到半途上竟会遇到此番变化?只怕是方才无意之间触动了这废墟神庙之中的某种禁制。

    心底又惊又怒,她皱紧了眉头。

    人虽按兵不动,身体却紧绷起来,戒备无比。

    这佛像无缘无故出现在此处,势必会引起什么变化。

    见愁不敢轻举妄动,等待着变化;十八层地狱之外,也有无数的人屏住了呼吸,看看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金色的巨大佛像,依旧伫立在原地。

    它仿佛仅仅只是一尊泥塑木偶,对周遭的一切没有感知,即便见愁就在它的身前,也毫无举动。

    这不禁使人迷惑。

    极域与佛门之中,固然有种种隐秘的联系,甚至一路上的掌狱司中也有不少的佛像出现。

    但见愁脚下这一片庞大的废墟,明显不是近年才形成的。

    雪白的神庙,与整个废墟的陈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更不用说,在见愁触发了禁制之后,这忽然出现的巨大佛像了……

    尽管似乎只是一层耀眼的虚影,但它给人带来的震撼,却不下于见愁初见这一片庞大废墟的时候。

    到底……

    是什么?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原以为佛门的大愿地藏菩萨不过传说,如今才知道,所言非虚哪!”

    一道清雅的嗓音,忽然就跨越了大半片虚空,传到了见愁的耳中。

    她紧绷的身体,顿时一僵,站在这不知根底的佛像之前,回首一望——

    不知何时,那一处陈旧的祭坛上,竟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宽袍加身,面如冠玉。

    身上虽然狼狈,脸上却带着一点看似友好的笑意,不是先前与见愁在第十七层激战的商陆,又是何人?

    他……

    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

    见愁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她想到了原本在十七层的张汤与傅朝生。

    商陆是一开始为她阵法所困,而后面就是已经解决掉那一群密宗修士的张汤与傅朝生。

    按理说,商陆她那一队人的围攻之下,绝不可能有命活着走进十八层地狱!

    除非,傅朝生张汤等人那边,出了变故……

    这样的推断,让见愁的脸色伴着心情,一起沉了下去。

    远处的商陆,仿佛能看见她面色,竟微笑了起来,可目中却出现了三分隐藏的狠色!

    “在这里看到商某,见愁道友好像很意外呢!”

    意外?

    如何能不意外呢?

    傅朝生没有出现,张汤没有出现,陈廷砚与顾玲更是不见了影踪……

    见愁的眉头皱得更紧,心底一层阴影更深。

    只是上一层的事情,她已经完全无法再插手,更不用说此刻她距离释天造化阵只有半个废墟、一片荒原的距离!

    管不了那么多了!

    也没有那么多思考的时间了!

    见愁根本没有回答商陆的话,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瞬间,便直接一个转身,朝着右侧横移而去,想要绕开这一座佛像继续赶路。

    可就在转身这一刹那,眼角余光一晃,她也看见了祭坛前方不远处的阵法!

    那是她之前布置下来,困住司马蓝关的地缚之阵,可此时此刻,阵中竟然空无一人!

    司马蓝关——

    不见了!

    危险!

    这一个念头,几乎瞬间从见愁脑海之中出现,她下意识地一个翻身,便降低了自己的高度,朝着下方去,想要避开什么。

    然而,下一刻,却是潮水一般的金光,将她笼罩。

    这些金光,都来自佛像。

    就在佛像身前的见愁,根本避无可避!

    “砰!”

    一道沾满泥土的身影,倏尔在金光之中闪现,五指成爪,直接印在了见愁肩膀之上!

    “噗嗤!”

    刀锋一般尖锐的五指,几乎立刻陷入了肉中,溅出森白鲜血!

    因是魂体,见愁的半边肩膀,几乎立刻崩溃,近乎透明,同时有剧痛传入脑海之中,几乎要撕毁她的整个神智!

    仿佛一枚没有生命的巨石,从天上坠落。

    见愁为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偷袭,又兼之本有下坠之势,立刻便从半空之中砸落下来!

    “轰隆!”

    褪去了金光的雪白庙宇,似乎没有它表面看上去那么坚硬。

    见愁的身体,直直撞了过去!

    高大突兀的石柱,瞬间粉碎;伫立的高墙,无力倒塌;高高的穹顶,也轰然倾颓……

    她身体所经行的一路,尽皆化作废墟!

    到了最后,则深深地嵌入了第四面厚墙的上方,被袭击的左侧肩膀,几乎痛得没有知觉,冰冷僵硬的手指,也只能触碰到墙壁之中冰冷的石头……

    见愁只觉得浑身气血上涌,更有一种古怪的力量,以她的肩膀为起点,如同净化的光芒一般,驱逐着她体内的魂力,离开肩膀这一片地方,阻止她修复身体……

    “司马……蓝关……”

    艰涩的声音,从她喉咙之中挤出。

    她人在墙中,只抬头看去——

    头顶上就是那顶天立地的巨大佛像虚影,而她只在佛像的莲台下,渺小如蝼蚁。大佛前面,先前凝聚的佛光散去,司马蓝关那沾满了泥土的身影,便清晰了起来。

    此刻的司马蓝关,比起见愁来,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起来,原本清秀的半张脸也消失无踪,满面的狰狞,只有那一双眼睛隐约还能看出往日的风采,更不用说那已经变得残破的衣裳。

    这些,都是拜见愁阵法所赐!

    一双冷目中,透射出了无尽的寒意。

    司马蓝关就这么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见愁,一如先前的见愁这么注视着他:“这滋味儿,如何?”

    如何?

    司马蓝关的功法,自然是奇诡至极,藏身光中。应该是在佛像放光的时候,就已经脱出了阵法,并且隐匿在光中,最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袭击于她。

    而商陆……

    应该看到了这一切,但本就不是见愁的朋友,不会提醒,反而坐山观虎斗,与她说话,试图分散她的注意力。

    她没有与之多交谈浪费时间,却依旧没避过司马蓝关这一击。

    见愁思考的时候,冷静至极。

    但她此刻就悬在这雪白的高墙之上。拜司马蓝关偷袭所赐,她竟然已经从下方穿过了原来佛像所在的位置,又接近了释天造化阵一层……

    那种呼唤,更强烈了。

    甚至隐隐约约,竟然有一丝一缕的力量,从这石墙之中,从周遭的虚空中,从她脚底下,为她吸引,开始朝着她的魂体注入!

    这是……

    久违的天地灵力啊!

    释天造化阵虽大,笼罩着整个阴阳战场,可她如今所在的地方,应该已经距离释天造化阵极近!

    这些天地灵力,应该都是阴阳战场周边的灵气,极为稀少,远远无法与十九洲相比。

    可对于太久太久没有接触过灵力的见愁来说,无意是久旱的甘霖……

    涌入她身体的地力阴华不多,也非肉眼可见,可在进入的一瞬间,便与她体内原有的地力阴华激烈缠绕在了一起……

    于是,“咔嚓”一声轻响。

    好似蛋壳破碎。

    那是她体内因极域而生的禁制破碎的声音!

    这一刻,见愁脑海中有许许多多纷繁的念头。

    比如她那些原有的道印,比如袖中震颤的石珠,比如还未自动出现的躯壳,比如……

    元婴!

    金丹破,元婴出。

    便是要将自己的魂魄,修炼出形体,使其具有肉体躯壳拥有的力量,由此可谓“身心□□”。

    她还记得,她是天虚之体。

    魂魄残缺,经脉消融。

    出窍之前,难逢敌手;一到问心,必死无疑。

    可是此时此刻,她不正是以魂体出现在世间么?

    那么……

    若吸收了灵力,在没有躯壳的情况下,旧日道印,可否使用?

    见愁的目光,透着点虚无缥缈的恍惚,依旧落在高处司马蓝关的身影上。

    喉咙里是一片熟悉的血腥气。

    但她的手指,却卡在石墙的缝隙中,在所有人目光注视不到的地方,带着点颤抖与僵硬,艰难地、轻轻掐了个手诀……

    一点流光,无声地亮起,又无声消失在缝隙中。

    而前方的司马蓝关,自认稳操胜券,正朝着她疾飞而来;远处的商陆,则在一番打量之后,悄无声息地通过了前方的枯草从,接近了这一片废墟,似乎想要伺机而动……

    真是危机叠着危机,危险重着危险。

    按理说,她应该很紧张的。

    可在这一刻,她真的完全没有忍住,忽然就笑出了声来,愉悦而且畅快!

    黑白分明的眼珠,更是前所未有地明亮,仿佛被一片不同于极域的晴朗天空所映照,高旷至极!

    正疾驰而来的司马蓝关,顿时皱紧了眉头,只感觉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狂妄——

    死到临头了,竟也敢笑!

    然而更远一些的商陆,则是瞳孔剧缩,莫名带了几分警惕地停了身形,似乎想要看看下面的情况。

    可见愁哪里又需要去理会那些?

    她只是运起了周身的魂力,轻轻一震,便听得一声闷响,原本被司马蓝关那一击打得嵌入石墙中的身体,便凭空朝着外面平移而出。

    经受她身体撞击的石墙,在这一刻仿佛被打破了什么平衡,骤然崩塌!

    “轰隆”一声过后,烟尘四起,弥漫而上。

    只余下见愁那因为重伤依旧有些僵硬的身体,虚虚悬浮在半空中。

    这一刻的感觉,极为诡异。

    明明见愁是处于下风的那个人,可不管是十八层地狱之内,还是十八层地狱之外,几乎所有人都相信——

    这一刻的她,极为强大!

    司马蓝关立刻意识到了不妙,陡然在半空之中加速,重新遁入了那大愿地藏菩萨佛像照射出的金光之中,朝着见愁奔袭而去!

    可他的速度,哪里又比得过见愁?

    原本握着的右手一松,一直被她握在掌中的那一只白玉冠冕,便猛地光芒大放!

    莹润的白光,带着一种难言的威慑之意。

    在司马蓝关乘着佛光已经近到见愁身前的瞬间,这白玉冠冕的光芒,竟然像是一面石墙,硬生生将司马蓝关的身形从佛光之中拍了出来!

    “砰!”

    一声闷响!

    他的身体猛然砸在了见愁前方数十丈处的废墟之中,溅起一片新的烟尘,更有数十道烧灼一般的伤痕,落在他身体之上!

    “天!”

    “四象白玉冕!”

    “终于用了!”

    十八层地狱之外,再次沸腾了起来。

    很久之前,人们就知道,见愁手中有着三道杀手锏。

    吞天噬地虚魔伞,六脉分神镜,四象白玉冕。

    前两者早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之中使用,其中六面分神镜则是见愁在第三轮鼎争后半场常用,可“四象白玉冕”却几乎没有显露过半分威能!

    若见愁一直不使用,他们几乎都要忘了这东西的存在了!

    原本以为是司马蓝关的必杀之局,可在四象白玉冕出现的这一刻,已经有无数人在心中疯狂叫喊——

    不一定!

    不一定!

    四象白玉冕,可被人称为“不败王冕”!

    是谁的必杀局,还不一定!

    雪白的冠冕,通体由白玉雕刻。

    其上篆刻着古老的符文,莹润的光芒流转之间,透着一种温和与包容之意,可没人能否认它的高高在上,仿佛能主宰整个苍生!

    见愁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却只有满面的平静。

    五指轻轻一松,手掌虚虚一收,这四象白玉冕便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自动朝着上方漂浮,恰恰好就落在了她头顶三寸之处!

    哗啦!

    如瀑的白光,顿时自冠冕之上,倾泻而下,好似为见愁披上了一身华贵的王袍,混杂着她玉涅之后的紫玉光芒,更有无上的威严!

    原本重伤的肩膀,在白光之中,飞快修复。

    因战斗而有下降的修为状态,也在眨眼之间重新回到了巅峰!

    见愁平静地注视着前方,右手却终于朝着侧面的虚空伸出,平稳地一拉——

    那一瞬间,竟有一股骇人至极的气息,席卷整片废墟!

    犀利,锋锐。

    就连悬浮在见愁头顶的四象白玉冕,都仿佛为这一股气息所压制,隐隐然有颤动的迹象!

    那是一柄忽然显在半空中的长剑。

    三尺有余,剑鞘乌黑,纂刻着古朴的图纹,剑锷剑柄则皆有一片森冷的乌光,却给人以君临天下的压抑之感。

    见愁五指,按紧了剑柄,只将那漆黑的剑身,从剑鞘之中抽i出,剑身上篆刻的山河舆图,也慢慢变得清晰……

    一寸。

    一寸。

    寸寸皆是令人窒息的杀意!

    这一刻,十八层地狱内外,尽是一片恐怖的死寂!

    “铮——”

    只有那长剑出鞘时的一声剑吟!

    最后的一段归途,注定很艰难。

    但她终究会跨越。

    就好似长夜再长,终会天明。

    见愁头顶着四象白玉冕,手持着山河人皇剑,感受着身体中悄然饱满起来的灵力,目光渐渐炽烈起来。

    望着近处的司马蓝关,远处的商陆,她只坦荡荡一声笑——

    “我时间很紧,二位要战,便一起上吧!”



    “……”

    这一刻,整个极域, 从边缘恶土, 到八方阎殿, 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狂!

    实在是太狂了!

    明明方才对战司马蓝关被偷袭, 已经重伤,眼见着就快没有招架之力了。即便有四象白玉冕这不败王冠加持,可要同时对战司马蓝关与商陆两人?

    开玩笑吧!

    他们可都是极域新一辈中久负盛名的存在, 今朝也一路杀到十八层地狱。实力之强,毋庸置疑。

    见愁这简直是挑衅, 简直是找死!

    不少人都觉得她一定会失败, 但也有不少人觉得不对。

    不谈四象白玉冕, 单说她手中此刻持握着的这一柄剑, 即便只以玄戒遥遥感知其气息, 都会令人心生寒意, 不由胆颤!

    只是观其形制,却没半点印象。极域之中的成名法器,好像没哪件长这样。

    众人是一时迷惑,只知道这女修大有来头。

    这一路上过来,都知道她处事冷静, 有掌控大局的本领,绝非冲动之人, 相反她相当克制。

    这样的一个人, 会随意找死, 放出狂言吗?

    绝对不会!

    他们相信,见愁敢说,就一定还有底牌!

    场中的司马蓝关与商陆,当然更不是心思单纯之辈。

    原本就沉着一张脸的司马蓝关,闻得此言,见得那四象白玉冕、山河人皇剑,虽不知其厉害,一张原本沉着的脸已经更黑;

    远远看着的商陆,更是眉头紧皱,瞧着见愁这般从容的神态,心底那微妙的不妙之感,也是越发严重。

    是真的还有底牌,还是虚张声势?

    他们都不知道。

    但在见愁话出口的这一刻,两个人却是有所感应一般,隔空对望了一眼:即便先前素不相识,可这一刻,他们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想法。

    这一战,在所难免!

    本届鼎争,较往昔更为残酷,相对而言也是高手辈出。见愁那几个同伴现在还停留在第十七层,但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下来。

    若拖下去,出个什么变数……

    思考,仅有一瞬!

    两个人只这一眼的目光交错,已经毫不犹豫,齐齐飞身而上!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先前心底那些微妙的忌惮与不妙,早被二人强行抛之于脑后。

    有没有底牌,都不重要!

    他们但求毕其功于一役,置见愁于死地!

    “你一心求死,我二人便成全你!”

    司马蓝关本就距离见愁最近,手提着那一盏雪白的人皮灯笼,疾驰如风,身形一晃,眨眼就隐匿进了佛光中,消无踪迹。

    后方的商陆,修行的乃是鸠摩罗什法身,变化无穷。

    此刻双臂一举,竟有冲天的暗蓝色光芒从他身上散发而出,眨眼竟然有重重叠叠的幻影环绕在他身周,让他本人的面目,不断在男女老幼之间变幻。

    这明显是动了真格,催动了功法。

    商陆的速度,比起先前与见愁交战的时候,竟然还要快上一半!

    何等令人咋舌?

    可前面的见愁见了,却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更不用说那纹丝不动的镇定神情了。

    能进十八层的,都不是庸才。

    司马蓝关与她数度交手,是高招频出;商陆却只与她真正狠斗过一次,自始至终都不狼狈,从容得厉害,想也知道未尽全力。

    所以此刻,他速度陡增,见愁半点也不奇怪。

    同时对战两人,是见愁往日少有的体验。

    想也知道,与单打独斗想必,力战二人会艰难许多,也危险许多。两个对手同时进攻之时,她可能防不胜防。

    但她其实也别无选择。

    司马蓝关与商陆二人欲要尽快将她诛灭,以免她后援来了,多生事端;她也想速战速决,以免后面来的不是后援,弄巧成拙!

    可以说,此时此刻,交战双方的想法都一致极了。

    快!

    一定要快!

    一见到司马蓝关遁入光中,她就想起了先前他神鬼莫测的偷袭,心中警铃大作。但因为先前有过交手,此刻她早已经有了防备。

    司马蓝关可借光影遁形,她也有道印“乘风”!

    四象白玉冕就悬在头顶,人皇剑锋锐的气息朝着四方激荡,剑意纵横。见愁的气势,在二者的加持之下,近乎达到了她这个境界的巅峰。

    四象者,乃是四方之灵:苍龙、玄武、白虎、朱雀。

    这四方神灵的虚影,此刻便隐隐约约浮现在白玉冠冕之上。一道一道的流光,便是从这四象之中流出,如王袍一般覆盖了她的躯体。

    这同时充溢着魂力与灵力的躯体!

    这才是见愁最大的底牌!

    心念一动,她目中精芒一现,未持剑的左手手诀一掐,整个人便似踩着风一般,身形都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咻!”

    司马蓝关的身影,眨眼就猛然出现在了她身前。

    他满面的寒霜,几乎面无表情,毫不犹豫,抬手就牵扯着身周金色的佛光,凝成了一道金色的光柱,朝见愁打去。

    可没想到,原本在他身前的见愁,竟无巧不巧,于此时朝着旁边凭空挪移!

    五寸!

    仅仅五寸,却完美地避开了他这一击,分毫未损。

    这一刻,两个人隔得极近。

    见愁可以清楚地看见司马蓝关这半神半魔的一张脸,司马蓝关也可以看见她清丽中含着几分凛然的面容。

    他眉头一皱,只以为是她反应速度很快。

    既然人在眼前,当然没有不动手的道理。一击不成,他人皮灯笼一晃,便又是千千万万道金光照出,更有几道浅蓝的光芒从灯笼中透出,夹杂其中,第二次向见愁激射而去。

    可见鬼的事情,同样再次发生!

    见愁的身形,在这一瞬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那被万万道金光并那几道浅蓝光芒射中的,竟然只是她留在原地的残影!

    司马蓝关大骇之下,心神险些失守。

    此时只听得耳旁似乎有一阵风响,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袭上心头,他都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地一侧身,提着人皮灯笼一挡!

    “铮!”

    一只雪白的手掌,持着那三尺青锋人皇剑,直接擦着他的脖颈过去!剑锋磨着他用以抵挡的人皮灯笼细细的手柄过去,留下了一道深痕!

    不知何时,见愁竟然已经出现在了他身侧!

    与死亡擦肩而过!

    司马蓝关几乎不敢相信,只觉得见愁的实力好像陡然暴涨了一大截,这遁形的本事比起自己来也是分毫不差!

    四象白玉冕,有这么强吗?

    一重一重的疑云,从他心底生了出来。

    但此刻的危急情形,已容不得他再多想。

    一旦分神,等他的可能就是个“死”字!

    司马蓝关面容一绷,牙关一咬,已经再次遁入了光影之中,依旧伺机朝着见愁侵袭而去。

    这一刻的战斗,顿时变得令人瞠目结舌。

    极域内外,不管修为高低,竟再没一个能坐得住的。

    但见半空之中残影闪烁,一重叠着一重,竟然都是见愁与司马蓝关所留!

    “砰!”

    “砰!”

    “砰!”

    ……

    一招接着一式,快攻连着快攻!

    明显可以看出,司马蓝关处于攻势,不断在借助于光影遁形的间隙进攻;见愁则处于守势,看起来略显不妙。

    但她每每危急关头,却能精准地避开攻击,并且偶有出其不意的“奇袭”,可杀司马蓝关一个措手不及。

    就好像,她身周张着一张巨网,可以探知对方的一举一动。

    这才一两个呼吸的时间,两个人已经相互交手了数十次,可谁也没从谁那里得到便宜。

    从远处急速赶来的商陆,自然将这一场交手看在眼中。

    他猜到见愁也有借助什么进行遁形之法,才能在司马蓝关的光影遁法之中立于不败之地。

    这样打下去,当然不行。

    念头一闪,眉头一皱,商陆已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气度满身,面容俊朗,乃是一派的翩翩公子如玉。只一伸手,便有一枝质如青玉的柳条出现在手中。

    上面原本有三片柳叶,此刻已少了两片。

    一片用以在第十七层地狱中围困见愁,一片则用以束缚厉寒等人,这才得以进入第十八层。

    这时候,细细的柳条上只剩下最后一叶。

    商陆虽然有些心疼,但伸出修长手指,将这最后一叶摘下的时候,却是半点没有迟疑。

    人在旁侧,他只瞅准了见愁忽然出现的那一个瞬间,一个弹指!

    “呼啦!”

    原本手指长的细细柳叶,从他指间飞出,迎风就涨,眨眼就变成了一面巨大的碧绿旗帜,招展开来,竟如同有意识一般,朝着见愁身形卷去!

    见愁是身负乘风道印,本可以乘风而行。

    加之此前在青峰庵隐界与谢不臣相斗,曾见其施展“隐者剑意”,因她乃天虚之体,时时刻刻可以偷师,是以仿其形,略学了点皮毛。

    隐者剑意晦涩,且隐匿气息,搭配乘风道印,再合适不过。

    她其实并不能时刻借助对风的感应来判断司马蓝关的位置,对方一旦遁入光影中,她便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但一旦司马蓝关要攻击自己,必得从光影中现身出来。

    由此,她所感应的“风”才会将他的位置提供给自己,进行闪避。

    所以,这是她先前战斗一直处于守势的原因。

    但商陆并没有遁法在身。

    在他疾驰而来,靠近自己的那一瞬间,见愁就已经感觉到了,更兼之她先前曾与商陆交手,见识过这一片柳叶的厉害,这一刻立时便将原本递向司马蓝关的人皇剑一收,急急想要避开。

    谁想到,这一片柳叶,与第十七层掌狱司那一片相比,又厉害了一层。

    在它朝着见愁飞卷而来的刹那,竟然有一层一层的禁制之力,从叶片中透出。瞬时间,她身周的空间,都被锁住,其中除了光影以外的一切,都被捆缚,静止不动!

    这感觉,意外地有些熟悉。

    见愁立刻就想起了先前佛顶一战,谢不臣施展的那一招“画地为牢”。如今商陆这一招虽与其不同,但道理却相同。

    若真被困于这叶幡之中,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但此刻空间被锁,无风流动,乘风也就不能再用,而以她御剑的速度要避开商陆这迅疾如电的一击,无异于天方夜谭!

    怎么办?

    这一刻,见愁心电急转,但转到一半,就懒得再转:既然不能避开,那就正面硬战!

    极域之中,因时间有限,她所学实在有限,能用的也不多,只能借助于外物;但她此时此刻,乃是站在靠近释天造化阵的地方,身体中的灵力已经渐渐充盈,一枚一枚的道印的轨迹,都如同天河上的星斗,在她心上盘旋!

    她还有什么不敢?

    绳索缚我,以力断之;

    牢笼囚我,以力破之!

    千言万语,敌不过一战!

    人在危局之中,她非但没生出半点退怯之意,反而战意汹涌,目视着前方,眸底却似有火焰燃烧。

    商陆只一触到这眼神,便觉得心头一凛。

    这绝不是个弱者的眼神!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前方本已经收剑准备退去的见愁,居然直接止住了去势,口中一声清叱,那笔直的右腿,直接就朝着前方一扫!

    迅疾如电!

    是完全不属于弱质女子的刚硬酷烈!

    久违的——

    翻天印!

    “嗡!”

    这一刻,只听得见愁身后,那一片广阔而临近边缘的荒原之上,猛地炸起一片震颤的声响。

    纵横的千沟万壑中,竟有一股磅礴的力量,如为见愁所吸引,泉水奔流般涌出!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力量。

    不同于地力阴华,又好像有一点相同之处。冥冥之中说不清楚。但不管是场中正施展手段的商陆,还是欲待补刀的司马蓝关,都从未见过。

    两个人都是齐齐一怔。

    但仅仅一个闪念之后,这磅礴的力量,竟然就已经尽数汇聚到了凌空而立的见愁身后!

    伴随着她长腿一扫,所有力量如同狂暴的瀑布一般,席卷而出!

    “轰隆”一声巨响,震天撼地!

    仿佛整个空间都为这恐怖的一腿厉击所引动、所震颤,只见得那一团恐怖的力量,没有半分停滞,朝着前方即将围拢的碧绿柳叶幡撞去!

    完全没有众人想象中的“嘶啦”裂帛之声,而是一声清脆的琉璃撞响,简直像是石头朝着鸡蛋撞击。

    瞬息后,便是寂静得令人恐惧的湮灭!

    方才还耀武扬威、近乎遮天盖地的碧绿柳叶,竟在接触到这力量的瞬间,就难以承受,完全被轰碎成渣!

    大愿地藏菩萨巨大的金色虚影之下,顿时添上了一纷飞的浓翠。

    正处于柳叶后方的商陆,哪里能料到这一击的威势,会如此凶猛?

    他匆匆闪避之下,依旧为这一击扫到了肩背,森白鲜血顿时飞溅一片,立刻站立不稳,从半空之中跌下!

    而那一击的余力,却仍味消散,一路朝着下方轰去。

    “轰隆隆……”

    翻天印过处,原本就已经倒塌了一片的废墟,顿时再无半片砖瓦立于原地,尽数为其恐怖的力量匍匐!

    一眼看过去,就像是在这一座古老的废墟城池里,开出了一条骇人的沟壑!

    十八层地狱内外,谁能想到眼前的场景,谁能想到这样的发展?

    无数人被震得头皮发麻,惊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就连八方阎殿之中也是突如其来的一片诡异寂静!

    见愁心知自己距离暴露大概不远,但竟然难以生出太多的担忧,因为她此时此刻,满心都是痛快,酣畅淋漓!

    谁要去管后果如何?

    一记翻天印,释放了她积蓄已久的压抑与疯狂——

    今朝本已无路可退,不是战,就是死!

    衣袂翻飞,她眉眼如画,却坚毅冷冽。

    拔剑所向,身形所朝,竟是直直追着那正朝着下方坠落的商陆而去,欲要趁此机会,取其性命!



    剑法,见愁是不大通的。

    上崖山便是因缘际会, 虽十三日筑基学成翻天印, 可开武库择法器却因魂魄残缺未能带回任何一把剑。

    所以,崖山最精粹的剑法, 她几乎没接触。

    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此刻以人皇剑追杀商陆!

    谢不臣有人皇剑,曲正风有海光剑,吴端有白骨龙剑,这三人的剑乃是见愁所见住剑之中,印象最深刻的。

    即便不会剑法, 仿着模样也能来上三两分。

    见愁人尚且在半空之中, 与商陆尚且有一段距离,但她已经毫不犹豫将人皇剑向前一递。

    “铮!”

    剑气顿时激荡, 其上铸刻的山河舆图, 瞬时为灵力激发, 虚影浮动。

    那是一种晦涩至极的感觉, 又仿佛带着隐隐然的漂泊。

    手抚长松,仰视白云;庭空鸟语,悠然自欣。

    是一种宁静的出尘之感,翻涌而上, 眨眼被众人感知,只觉舒坦。

    但身处这剑气笼罩下的商陆, 却是半点舒坦不起来, 只觉得面临着自己自修行以来最大的生死危局!

    即便是当初冒险去取《鸠摩罗什法身》的时候, 都不曾有过这样的胆寒。

    仿佛, 朝着他奔袭而来的,不是一个隐世者,而是真正的杀神!

    见愁实力的变化,实在是太惊人了。

    就好像在被司马蓝关偷袭之后,立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逆转。

    商陆完全无法理解,但此刻也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逃命要紧!

    到底也是多年战斗养出来的意识和经验,商陆一狠心一咬牙,在眼看着就要坠落地面之时,猛地一掌朝着地面拍去!

    “轰!”

    掌力汹涌,立刻撞击在地,掀起一片黑色的恶土。

    原本处于下落之中的商陆,借着这一掌掌力的反震,竟然硬生生在几乎不可能改变方向的时候,朝着后方窜了近三丈!

    硬生生避开!

    下一刻,精准至极的人皇剑剑气便如雨坠落,将他原本将坠落之地打成了一片烂泥滩。

    见愁倒是没想到他人在重伤时刻,竟也有如此迅疾的反应,双眸都忍不住为之一亮。

    若非今日确系生死危局,她一定会认为这是个绝妙的对手。

    可惜了,到底是要杀的!

    见愁一击不成,心绪上几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而是直接调转了方向,提了剑,照追不误!

    一寸长,一寸强。

    本来此刻的见愁在修为上就处于强势,更不用说还身怀利器。

    眨眼之间,商陆竟已只剩下左支右绌、狼狈抵挡之力。

    但见愁想要杀他,也没那么容易,因为——这里并不只有他们两个人!

    先前已与见愁激战过一场的司马蓝关,在见愁追杀商陆之时便紧随其后,只是反应慢了片刻。

    待他赶到之时,双方已经交手有十余招。

    还好商陆撑住了,并未被见愁斩于剑下。

    司马蓝关情知今日怕是中了邪了,遇到见愁这么个不可思议的对手。此前他们也曾交手,见愁却还未到这样恐怖的境界……

    在抵达二人战圈的时候,他便直接一抬手!

    “嗡!”

    那被他持握在手的人皮灯笼,忽然就飞了出去,悬停在半空中,竟飞速旋转起来,引得周遭空气一阵阵震动。

    一股诡谲莫名的气息,立刻从灯笼上传出。

    这一盏人皮灯笼,原本是亮的,并且外面没有任何绘制任何的图纹。但在这一刻,它忽然就暗了一下。

    待得再明之时,便有个窈窕女子的虚影突兀地浮现在灯笼表面。

    伴随着灯笼旋转,只片刻间,这女子的虚影便饱满了起来,眨眼居然化作了一个大活人,从灯笼之上扑出,冲向见愁!

    “啪。”

    “啪。”

    灯笼再暗,再明;又暗,又明……

    明明暗暗之间,不过几个呼吸,那原本看着没什么异常的灯笼之上,竟然接连扑出了十数道身影!

    窈窕淑女有之,翩然君子有之,粗鲁樵夫有之,白发老妇有之……

    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似乎都僵硬极了,毫无生气。

    见愁见状,心里已是一凛。

    她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的活人和修士,该是被束缚在司马蓝关人皮灯笼之中的“魂傀”。

    作为一个修行很“邪门”的修士,司马蓝关的每一张灯笼批,都是人皮、魂皮!

    那么,那些为其剥皮的修士何处去也?

    都被制作成了眼前的傀儡,依附在灯笼灯芯之内,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一念及此,见愁忽然生厌,虽同情怜悯这些“魂傀”的遭遇,但出手还击之时,依旧冷静至极,没有半点的犹豫和留手!

    “砰!”

    “砰!”

    ……

    十数只魂傀,几乎将见愁的身影淹没,也彻底让她四面八方都是对手,无法再腾挪,陷入了重重的包围之中。

    这一刻,长剑的优势已经尽数化为乌有。

    太近了。

    实在是太近了。

    近到这些魂傀伸出来的手掌,都能触摸到她的肩膀!

    这一刻,十八层地狱内外,不少人都跟着叹息了一声:他们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见愁为这无数双鬼爪所重伤、甚而撕碎时的场面了。

    就连司马蓝关自己,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见愁脸上竟然没有半点畏惧。甚至隔着这重重魂傀的包围,他她竟然对一旁持续催动着人皮灯笼的司马蓝关,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近战?

    九头江湾,月夜雾浓,她曾鏖战周承江;

    接天台上,云气缥缈,她更力锉唐不夜!

    ——何曾畏惧?

    一剑横截,斩去眼前木讷老妪半片身体,见愁终于得了一丝喘息之机,脑海中,却闪烁过那些似乎已经久远了的回忆……

    黑风洞中,周承江得悟龙鳞道印。

    曲正风却随后在其留字之后,将龙鳞道印种种奥秘一一剖析,她机缘巧合之下,由此偷师。

    三千小会,北域唐不夜横空杀出,击败周承江。

    事后,她与周承江把酒江上,十分默契地将自己的功法分享给了对方,以《人器》和龙门的修炼功法作为交换……

    那些熟悉的道印,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芒,都随之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见愁现在只是魂体。

    但她如今的魂体,存在于这世间,亦可修炼,与元婴期修士的元婴有异曲同工之妙。

    早在一开始,她就已经试验过,只要有灵气,魂体亦可施展道印。

    所以现在……

    她只是幽幽地低垂了眼帘,掐了手诀的手指尖与手指尖,轻轻一碰——

    “嗡!”

    恍似天雷勾动了地火,灵气的痕迹忽地溢出,又忽地泯灭……

    神秘莫测的气息,带着浩瀚与君临之感,立时席卷而来。

    一片金色的鳞片,如同一滴缓缓浸出的泉水,就在这气息笼罩之下,降临到见愁的眉心……

    一片,金色的龙鳞!

    前方的司马蓝关与商陆,看见这一幕几乎齐齐心头一凛!

    但要阻止,根本已经来不及了。

    淡金色的细小鳞片,从见愁的眉心处发源,只一眨眼之间已经朝着她整个额头,面庞、脖颈等处蔓延。

    只瞬息的功夫,她整个人身上便好似披上了一层淡金!

    低垂的眼帘,则在这一刻悄然抬起。

    那是……

    怎样的眼神?

    幽暗的瞳孔伸出,染上了一抹奇异的暗金,却隐隐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漠然,是一种对众生、或者说对其他种族的俯视。

    居高临下!

    所有围拢在她身边的魂傀,皆没有自我意识的存在,还半点感觉不到危险。但重重的危机之感,已经侵袭了作为操控者的司马蓝关。

    他毫不犹豫,就要将自己这些精心炼制了多年的傀儡撤回,但……

    来不及了!

    覆盖着金色鳞片的手掌,已经握成了一个紧绷的拳头,直接悍然轰出,带起了一道金色的残影!

    “砰!”

    刚冲上来欲要袭击见愁的一只魂傀,竟直接被揍爆了半个脑袋!

    “嘶!”

    极域之中,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修士,几乎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为着这忽然狂飙的战力,为着这忽然爆炸的悍然!

    这些魂傀,毕竟不是活人,没有实体。

    见愁一拳打爆它们的头,也不会有骇人的鲜血迸溅,但那些直接被狂猛的力量打崩的暗沉沉的魂力,却如同流沙一样,在战场之上氤氲炸裂!

    何等恐怖又震撼人心的一幕?

    “砰!”

    “砰!”

    ……

    一拳一脚,每一次攻击,都坚硬猛烈,间或伴以她先前施展过的翻天印,只是将威力控制在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保证自己的实力不被透支。

    金色的残影,就在这样一个又一个魂傀之间闪烁……

    让整个战场,随着她的攻击,一起爆炸!

    八方城上,八座悬浮的阎殿,在地面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几位阎君此刻已是尽数眉头紧皱,目光紧紧锁定在光幕上,盯着见愁的一举一动,仿佛要将其整个人都烙穿一样……

    这些术法!

    绝对不是极域所有!

    对这一点,整个极域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因为他们是极域权力的最巅峰,若有这般厉害的术法,他们绝不可能没有半点听闻!

    而且……

    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满身金鳞的见愁,竟让他们感觉出了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眼熟!

    十甲子前,阴阳界站,他们不是看过类似的一幕一幕吗?

    那些左三千中域龙门的修士……

    不与此刻的见愁一模一样吗?!

    这个女修的来历,绝对有问题!

    宋帝王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淬了毒一般,含着千万的咬牙切齿,只看向了殿中子这一战开始后就纹丝不动的身影:“秦广王……”

    华贵的王袍上,流转着金色的光纹;十二旒珠串挂在冠冕上,却没有丝毫的晃动,证明他的确已伫立良久。

    秦广王负着手,但五指却是紧绷的。

    听见宋帝王的声音,他眼底明灭着莫测的光华,目光却落在见愁那一击又一击、频繁得不像话的“翻天印”上。

    “你们没觉得,她这一术法,与枉死城的某个人,很相似么?”

    枉死城?

    其余几位阎君,顿时都是一怔,没有反应过来。

    但当他们顺着秦广王的视线看去,注意到见愁那一记翻天印的时候,才看出了一二点的端倪:“这!”

    尽管一个是用腿,一个是用掌,但观起灵力的走向与结印的方式,隐隐约约间好像的确与枉死城中的那一位有些相似!

    八位阎君,的确是极域的掌权者。

    他们几乎可以掌控这极域的一切,但唯独一个人,或者一名修士例外——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往昔与那一位交手时的场景……

    那个住在破败旧巷里的枯槁老人——

    雾中仙!

    此时此刻,见愁这一记攻击,与他们昔日与雾中仙交手时所见的“翻天印”,竟有七八分的相同!

    “难道……”

    这女修神秘的来历背后,竟然是雾中仙?

    阎殿之中,一时笼罩了几层疑云。

    秦广王脸上那威严深沉的表情,却没有半点的变化,他还在观察。

    十八层地狱之中,依旧惊心动魄。

    见愁唤出了龙鳞道印,并伴以翻天印的道道痛击,渐渐重新掌控了局面。

    砰!

    砰!

    砰!

    拳拳到肉!

    不管是力量感,还是打击感,都在这一拳拳中飙升到了极致!

    但司马蓝关与商陆也不是善茬儿。

    这一场战斗,打到这里,算是打出了每个人的真火。

    司马蓝关本是心疼自己精心制作的这一堆魂傀,想要将之收回。

    但若命都没了,收回来又有什么用?

    所以只一眨眼间,他就改了退却的主意,反而不断从人皮灯笼之中唤出魂傀,要不断消耗见愁,强力围杀!

    另一边的商陆,却是终于得到了喘息之机。

    略略恢复了伤势之后,他眼底也是一片熊熊燃烧的战意。先前一根柳枝上,三片柳叶已经用光,但他此刻只将仅余的柳条一抖。

    啪!

    柔软的柳枝,顿时变成了一条碧玉长鞭,在商陆挥手之下,朝着见愁甩去!

    道道莹翠的符文,则在其破空而去的途中迸射而出,像是一片片的经文。

    这种攻击,完全不同于司马蓝关的鬼气森森,反而透着一种至高的佛性。

    鸠摩罗什法身……

    见愁心里念叨了一遍,只觉得在这极域之中真是什么都错了位,但神思一眨眼也就恢复过来了。

    想也知道这柳条之鞭,绝不简单,

    若被抽中,只怕不会轻松。

    只是见愁一则有龙鳞道印在身,速度本就极快,二则更有乘风道印加持,身形眨眼就在虚无缥缈间,商陆想要捕捉,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第一鞭抖出去,只擦着见愁脸颊过去。

    但紧接着,就是第二鞭,第三鞭……

    一鞭连着一鞭!

    一鞭快似一鞭!

    没一会儿,便是漫天的鞭影,将见愁笼罩!

    天上是无穷尽的鞭影,身边则是似乎也无穷尽的魂傀!

    见愁闪避的速度固然快,但时间若久,只怕也难免有被击中的时候,更不用说魂力和灵力有极限。

    即便她补充的速度快,也迟早被耗干净!

    一个远攻,一个群战?

    这是要消耗她!

    见愁何等敏锐的心思?几乎眨眼就意识到了这两人的目的所在。

    但她从一开始追求的就是速战速决,是不会如他二人一般随着情势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战斗策略的。

    如今商陆在远,司马蓝关在近。

    那么……

    先破司马蓝关,再对付商陆!

    闪念间,策略已定。

    见愁手肘一抬,便是毫不拖泥带水的一劈掌,直接将挡在她面前的魂傀击溃。这时候,头顶商陆的长鞭才紧随而上。

    但她已经不会给这个长鞭近她身的机会了。

    时机,恰到好处。

    在这个空隙上,见愁直接清叱一声“风来”,乘风道印便已被重新唤醒。她脚踏虚空,一时若仙鹤临风,身形立刻变得缥缈飘摇。

    司马蓝关见了,立刻头皮一炸!

    见愁这个状态,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先前与见愁那一场近乎疯狂的对战,可谓是遁法与遁法之间的交战。他虽不知道见愁到底借助于何物飞遁,但却很清楚对方术法的高明之处!

    有危险!

    几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人皮灯笼在手,司马蓝关毫不犹豫一掌拍出,魂力顿时从掌心之中倾泻而出。

    “噗嗤!”

    一蓬浅蓝的幽光,从灯笼之中释放出来。

    他身形一晃,立时就要隐入光中,借此避开即将到来的攻击。

    但这一刻,见愁本就是突如其来发动的攻击,主动完全由她掌握,更有龙鳞道印在身,状态拔升到极点!

    司马蓝关却是在他她攻击之后才有反应,难免要慢上几分。

    所以,这一次,他根本避不过!

    身形才朝光中隐匿了一半,刚变得朦胧起来,一道锋锐的剑气,便带着一股人莫能挡的气势,从天而降!

    剑未到,压迫之力先到。

    其恐怖的能量,竟直接将光影遁法打断!

    “轰!”

    司马蓝关那颀长的身影,直接被逼出了那几许浅蓝幽光,重新由虚幻到凝实!

    “呼啦!”

    深青色的大氅,迎着袭来的剑气鼓荡。

    他一张半神半魔的脸,就这样抬了起来,照旧是半面清秀魅惑,半面狰狞恐怖,朝着上方看去——

    头顶上,是一道携裹着剑气的浅蓝身影!

    不久之前,他在掌狱司前携着众人围堵的时候,她还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凭借着虚魔伞的威慑,从他手中逃生。

    如今,却招招夺命,将他逼上绝路!

    角色对调……

    这才过去了多久?

    这一瞬间,司马蓝关竟有些恍惚,已是知道自己绝对逃不掉这一剑了,即便它毫无花俏。

    若要绝处逢生……

    “轰隆!”

    见愁身形太快,经行之处,尽是恐怖气爆之声。

    人皇剑乃是谢不臣的法器。

    作为昆吾十日筑基的天之骄子,十九洲大地上不世出的奇才,他所用之法器,自是神兵之中的神兵。

    即便没有剑诀作为支撑,可见愁这一斩之下,也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霸道!

    这是人皇剑本身的霸道——

    自我以下,众人悉为蝼蚁,为我主宰!

    乌黑的剑锋上,凝聚着惊人的剑气!

    见愁的眼底,也仿佛为这一点剑意所点染,有一点无情与漠然味道,只居高临下看去,正好对上司马蓝关的目光。

    剑气破空,看似极缓,实则极快!

    这一刻,司马蓝关避无可避的。见愁也并不觉得自己这一剑会落空。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她竟然意外地看见了对方眼底那一分异色……

    于是,不久前在寒冰掌狱司前与之短暂交手的种种,飞快从她脑海之中划过,最终一切冗余剥离,只剩下最清晰的那一个细节——

    一分为二。

    一个司马蓝关,变成两个司马蓝关!

    不好!

    要糟!

    见愁立刻意识到了不对,面上顿现惊怒之色。

    但这时候要变,已经来不及了——剑招已出,她若退走,司马蓝关势必追来,先前她挑选时机建立的优势,将荡然无存。

    既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眼底寒意凛冽,狭长的眼尾,更拉开一片冰霜冷艳。

    见愁明知道眼前的司马蓝关不对,可竟然半点没有退却,反而调动全身的力量,全力催动人皇剑。

    本已经快到极致的速度,竟然又快两分!

    剑锋过时,可破碎长空!

    可依旧没有来得及——

    人皇剑至时,司马蓝关那笼罩在剑气的身形之中,竟然猛地朝外扑出了一条一模一样的身影!

    两个司马蓝关!

    原地的那个,只有狰狞可怖的右脸,两手空空;扑向见愁的这个,则只有清秀俊雅的左脸,依旧提着人皮灯笼。

    “铮!”

    见愁人皇剑落,只将原地这个“司马蓝关”劈成两片。锋锐的剑气一绞,便是森白鲜血,洒满长空!

    可同时,另一个司马蓝关,已经到了见愁面前!

    清秀的半张脸,因另一个身体的毁灭而苍白惨淡,牙关咬得死紧,仿佛隐忍着极大的痛苦。

    但先前因狰狞面目而环绕身周的森森鬼气,已消失无踪,只有一种与之相反的飘然味道。

    这一刻,他只直直地抬了手,在这几乎面贴着面的刹那,向见愁眉心一指点出!

    就像是司马蓝关避不开见愁的剑一样,见愁也避不开司马蓝关这一指!

    丝丝缕缕的血气,缠绕在对方的指尖。

    见愁只觉眉心一凉!

    司马蓝关毫无温度的指尖,已经戳在她眉心。无巧不巧,正在那龙鳞道印最初始的一片龙鳞上!

    刀扎一般的痛觉,立刻从眉心传来。

    那丝丝缕缕的血气,似乎凝结着浓重的煞气,眨眼就从司马蓝关指上,传到了见愁眉心,缠上那一枚初始龙鳞。

    头脑中,心魂内,登时一声炸响!

    眉心祖窍本就是修士修炼时最薄弱也最重要的地方,即便有龙鳞防御,亦禁不起这样恐怖的摧毁之力。

    更不用说,见愁本就魂魄残缺,眉心祖窍处比常人脆弱。

    司马蓝关这一击,正正好在点上。

    见愁浑身一震,便是一口鲜血喷出,龙鳞道印更是瞬间到了强弩之末,“啪”地一声轻微响动后,便碎成一片金芒,隐入她眉心。

    初始龙鳞都已崩溃,其余因之而生的龙鳞,又岂能延续?

    一时间,好似山崩岳摧,原本覆盖满她全身的龙鳞,竟在眨眼之间崩碎了个干净!

    二人这闪电般的交手,竟是谁也没能彻底杀死谁!

    司马蓝关一指,破去了见愁的最强防御,让她神魂震动;见愁一剑,却是斩灭了一个“司马蓝关”,令其元气大伤,再无一战之力!

    单纯从结果论,自是见愁更胜一筹。

    但在看见一个司马蓝关一分为二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计划失败了。

    速战速决,讲究的是时机。

    她若能在这瞬息之间斩灭司马蓝关,回头来正好对上赶来的商陆,这样便可让自己避免面临被两个人消耗的局面。

    而如今……

    司马蓝关两个“身体”之间关联密切,失去一个实力必然受到极大的损耗,单看气息就知道几乎不可能再战。

    但他偏偏破去了她的龙鳞道印,让她没办法再以全副的战力对战商陆!

    此时此刻,不用回头,她都能清晰地感知到风传来的讯息:有一道身影,正从先前商陆所在的位置,朝着自己飞速奔袭!

    “呼!”

    破空之声乍响。

    一道浮动着古篆经文的鞭影,已直接抽来!

    与此同时,苍穹之上,竟好似滚动着重重闷雷,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盘旋在上空,就要覆压笼罩而下。

    见愁心里几乎立刻就有了判断:双重攻击!

    好个心黑手辣的商陆!

    尽管知道头顶上那一道攻击的威力可能更为巨大,可已经近到身前的鞭影也不能不顾。

    此刻的见愁,根本别无选择!

    人皇剑在手,被她提起,精准至极地一劈!

    “哗!”

    剑锋削铁如泥,直接从鞭梢处开始,将此刻抖得笔直的长鞭从中间劈成两片!

    可长鞭尽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施展出这一击的商陆,早已手持着一卷展开的斑驳竹简,扶摇直上!

    他面如冠玉,本就丰神俊朗,人在阴暗天空下,竟也明明如月,仿佛能照得四面皆亮,五蕴皆空!

    展开的竹简上,更有无数泛着莹润玉色的符文,不断腾跃而起,如同活物。

    每一枚符文跳出,天际便有一道金光穿破乌黑的云层照落下来。只不过片刻,苍穹之下,便好似落了一场寸芒金雨!

    庞大的压迫禁制之力,随着这一场“雨”,倾盆而下!

    比起先前柳叶幡上的禁制之力,强了何止十倍!

    见愁本已提剑而起,准备逆势而上,不管如何先将商陆打断。可这突如其来的庞大禁制之力,竟然如同实质一般,朝着她刚猛撞来,硬生生搅乱了她魂力的运转!

    上升的轨迹,立刻被打断。

    还不等见愁反应过来,天际已响起商陆难得畅快一回的朗笑:“见愁道友,这便送你上路了!”

    语毕,竟不由分说,猛地往那竹简上一拍!

    “轰隆!”

    周遭隐约的闷雷响动,顿时变得凝实起来,震耳欲聋。

    竹简,也立时朝着下方的见愁沉去!

    天际万道如雨金光,在这一刻,尽数飞来,凝聚在竹简周遭。就好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汇聚了起来。

    眨眼间,竟将这竹简包裹在内,凝成了一座金光闪耀的十丈巨碑!

    其形态,与佛门碑林之中经常伫立的石碑,一般无二。

    唯有那些原本浮动在竹简上的金色符文,从石碑的内部跳出,渐渐浮到了石碑的表面,烙印了下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才算是看清了这些符文,看出先前的竹简上、此刻的巨碑上,镌刻的竟然是一部《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商陆这是请出最后的杀手锏了吧?

    趁人病要人命!

    见愁会,商陆这等在险恶极域生存多年的高手,又怎么可能不深谙此理?

    与司马蓝关交手之后的见愁,固然没有受到重伤。

    可没了龙鳞道印保护,即便依旧有四象白玉冕在,其整体的方瑜里也会弱下来一大截。

    可以说,几乎找不到比此刻更适合进攻的时刻了!

    半空中的商陆,只将双手高举,任由魂力奔流。

    独特的修炼方法,赋予了他独特的魂力流转轨迹,眨眼之间便在他身后凝聚出一道三丈高的佛像虚影。

    身披纹理若行云的□□,形容却给人枯槁之感。眼帘低垂,坐于莲台,一手搭在膝盖上,似乎正在思考。

    这看起来不大像一尊佛像,更像是一位智者。

    岂不正是那一位鸠摩罗什尊者吗!

    在这虚影出现的刹那,商陆的气势便开始节节攀升。

    他张开的十指,顿时如同佛莲一般翻飞舞动,眨眼便结成了一道又一道复杂的手印,凝出一枚又一枚暗红的符箓,朝着下方坠落的金色巨碑打去!

    “嗡!”

    “嗡!”

    暗红符箓撞击在金色巨碑上,但眨眼就交融到了一起,呈现出一种奇异而瑰丽的金红色,灿烂得好似天边万丈云霞。

    在旁人看来,这是何等壮观的美景?

    可在身处去下方,为其气势所笼罩的见愁看来,却无异于催命符!

    每一道符箓落下,巨碑上的金红之色,都会深上一层,巨碑上原本就恐怖的禁制之力,也会更重一层!

    就连其原本缓慢的下落速度,也陡然加快!

    从遥遥百丈,到头顶十丈,不过眨眼之间!

    就好像是万仞山岳,轰然倒下,要压得这天塌地也陷!

    巨大的阴影,投落在下方的废墟之上。

    但听得“轰隆”一道湮灭之声,所有阴影覆盖范围内的废墟,竟都为这巨碑溢散出来的恐怖力量压成了一片齑粉,夷为平地!

    先前见愁以翻天印制造出来的那一条废墟沟壑,与其相比,都成了小巫见大巫。

    更可怕的,是空间的变化!

    若说正常的空间,像是坚硬的平地,那此时此刻这被巨碑金红色光芒所笼罩的空间,便如同一片泥沼!

    不仅让身处其中之人寸步难行,更能禁锢其魂力!

    那是何等一种令人恐惧的感觉?

    站在这金红色巨碑之下,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体内的魂力一点一点减慢流转速度,渐渐滞涩,甚至最终完全停止!

    停止,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无法再调用一丝一毫的魂力,从一个举手投足便可引动风雷变化的修士,变成一个没有半点力量的普通人!

    商陆这最后一道杀招,不可谓不强!

    可以说,若换了极域任何一名修士站在这里,此刻只怕早已万念俱灰,生不出半分的抵抗之心,只能绝望地引颈受戮。

    但——

    见愁从来不是极域修士,更不用说此时此刻,魂力根本不是她最主要的力量来源!

    停滞?

    即便是全部消无,又有何妨?

    她身体里那泉水一样精纯且清澈的灵力,依旧奔流不息,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

    商陆千算万算,又哪里算得到这一点?

    他高居于半空之上,只能看见见愁站在原地,犹如泥足深陷,被他这一尊佛门经碑压得动弹不得!

    放眼四望而去,十八层地狱周遭,尽是一片莽荒。

    那无数废弃的通天石柱,将会成为他此刻荣光的见证!

    完完全全的胜券在握!

    只待他将最后一道符箓打下,这一座经碑,便可一压到底,彻底碾碎见愁,让她成为与其身周废墟一般无二的齑粉,长眠于此!

    一场战斗,终是将至尽头!

    商陆近乎从容地,将手腕一转,十指一转,便开始结最后一个手印。

    浮动在四周的地力阴华,在他手指转动间,已经聚拢了过来,逐渐绕着他的手指游走。

    一转,两转……

    九转过后,便从无色转化成了深深的暗红!

    商陆双手之上,仿佛开出一朵漂亮的彼岸之花,将引渡亡魂而去。

    在这即将分出胜负的一刻,他心中忽然就有无数的感慨,甚至生出一点往昔几乎从未出现的不舍与惋惜。

    何等一个强大且可敬的对手?

    甚至不输给本届鼎争任何一名男修!

    只可惜,不该遇到他。

    脑海中,是诸多纷繁念头闪过,但最终又全都晃晃悠悠地落下,商陆双手结成的手诀印符,没有半分的晃动。

    尊敬一个对手最好的方式,便是全力以赴。

    即便,是送她毁灭!

    双臂高高举起,手印上凝聚的暗红色光芒顿时大炽,商陆微微一闭眼,便直接一抬手,就要将这最后一击送出,彻底抹杀掉见愁的存在。

    可也就是在这一个瞬间,这一个临近终点的瞬间。

    原本几乎一片死寂的下方,竟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商陆道友,你该没有别的杀手锏了吧?”

    这、这个声音?!

    商陆怀疑自己是听错了,先才那从容微闭的双眼,更是豁然睁开,目光直接投向了下方声音发源之处,刹那间变成了千般万般的不敢相信!

    原本快被佛门经碑之力压弯腰、压低头的见愁,这时候竟然抬了头起来,用平静且深邃的目光,目视着他。

    甚至,唇角还含着一点轻松惬意的笑容。

    就好像……

    根本没有受到半分束缚与压迫之力!

    怎么可能?!

    商陆心头剧震,满脸都是不敢相信,原本要推出的一击,也彻底停滞在了掌中,光影闪烁。

    他哪里还记得见愁提出的问题?当然更想不起要回答了。

    还好,见愁其实也不需要他回答。

    看他神态,就能明白一切了:“看来是没有,可以让人放心了……”

    放心?

    什么意思?

    商陆只觉得眼前的情况,跟他先前所看事的预料差距太大,让他根本反应不过来。

    但见愁也不需要他反应过来了。

    在话音落地的那一个刹那,她脸上散漫玩笑的表情,便猛地一收,唇边溢出的笑意也立刻消失不见。

    脖子轻轻一拧,便是轻微的“咔嚓”一声响。

    这一个动作,绝对与温婉贞静搭不上半点关系,只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与与诡异!

    就好像……

    有一头野兽,忽然苏醒!

    见愁浑身的气质,都在这一刹那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一双原本温和深沉的瞳孔,忽然被岁月流变的沧桑所填满,是来自亘古、来自蛮荒、来自那些古老存在的一股气息……

    透着最原始、最纯粹、最不加约束的野性与强横!

    仿佛有什么东西,藏在她紧绷的躯壳之中,蓄势待发,择人而噬……

    这一个瞬间,商陆只觉得脑海深处,激灵灵地一下。

    所有出走的深思,几乎被瞬间唤回!

    丰富的战斗经验和突如其来的危机感,竟然让他在停顿已久之后,做出了最迅疾的反应!

    催动魂力!

    稳固印符!

    高举的双掌如闪电一般推出!

    最后一道迟来的印符,终于脱离了商陆的指尖,投向了那距离地面仅有十丈的佛门经碑!

    “嗡!”

    巨碑之上,最后一缕淡金,终于被染成了纯粹的深红。

    仿佛一轮燃烧的落日!

    震天撼地的毁灭气息,顷刻间席卷整个十八层地狱,朝着见愁坠落而去。

    只是……

    让商陆心胆俱寒的却是:此时此刻,他竟无法从见愁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的畏惧看,一毫的忌惮!

    “轰!”

    经碑飞速下坠!

    十丈!

    八丈!

    五丈!

    三丈!

    见愁竟然动都没动上一下!

    她身上,只有那一股越来越强烈的气息,像是深谷里疯涨的藤蔓,张牙舞爪地朝着高处生长,欲要触达至高的苍穹!

    蓄势!

    蓄势!

    还是在蓄势!

    身处这十八层地狱,临着这一片广阔的蛮荒平原,竟好似有一股气息遥遥地与她道印的气息相呼应。

    身体,好像化作了一口巨大的旋涡。

    那一股气息,便不断地被吸进来,填入她的身体。

    两丈。

    一丈。

    六尺。

    直到最后三尺!

    就好似容器的最后一丝空隙,被水填满,那一股气息也终于将见愁的身体填满,再也无法塞进去一丝一毫,达到了一个临界值。

    那一刻,她只听得自己心魂的深处,有轻微的一声响。

    仿佛破茧!

    一点璀璨的金芒,终于如同利刺一般,从她右侧肩胛骨透出,越伸越长,越伸越涨!

    明明周遭尽是红光覆盖,可却完全无法将这细微至极的一点金芒掩盖。

    半空之中的商陆,几乎第一时间就看见了。

    可是他对佛门经碑的催动和控制,已经达到了极限,即便再用尽全力,也无法再加快其哪怕半分的下坠速度。

    所以,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那一点金芒,在这最后留存的三尺空隙之内,将一场风暴点燃!

    金色的风暴!

    一片巨大的羽翼虚影!

    是流溢的华光,是飞扬的金羽,是篆刻其上古老得没人认识的闪烁符文!

    荡平八荒,扫尽六合!

    帝江,风雷翼!

    在它出现这一刹那,整个十八层地狱,都为之一静。然而转瞬,就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喧嚣了起来!

    祭坛远处,长风在莽荒的丛林中,纵横奔驰;废墟近处,枯萎的天时草,在微风中渐渐摇曳;苍穹之下,乌黑的层云间,更有千千万万道蓝紫色的雷电猛然炸响!

    是……

    一种亲切。

    这里是一片已经被人遗忘的远古荒域,它们,或者说它,在欢迎着同时代朋友的到来。

    尽管,只是一枚道印,一缕气息。

    见愁的目光,顿时变得渺远起来。

    视线从这万万里荒原无数高高伫立的通天石柱上掠过,仿佛能想见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应该是怎样繁盛的一个地方……

    从她肩胛中伸展出的巨大羽翼,沐浴在这样的气息之中,竟然越发凝实起来,是一种充斥满身体的、空前强大之感!

    仿佛……

    能与传说中的鹏一般,“翼遮半天”!

    头顶区区三尺窄天,也敢容她巨大的羽翼?

    胸臆中,生平狂气,尽数激荡而出!

    这一刻,见愁根本没看商陆一眼,亦不曾注意到司马蓝关的震惊,只是霎时乘风而起,扶摇冲天!

    羽翼一震,清啸半声,便是气开地震,声动天发!

    锋锐的羽翼边缘,有如刀刃。

    在她冲天扶摇的这一刹那,便扬起了一道金色的华光,卷起了一重翻滚的飓风!

    半空中那巨大的深红色佛门经碑,这一刻竟如破窗纸一般,不堪一击,眨眼就被华光一分为数块。

    紧随其后的飓风,更是接天而起,从地面延伸到黑云覆压的苍穹!

    地面的石块,破碎的经碑,废墟里的残垣断壁……

    一切一切能动的或者不够坚固的,竟然都被那恐怖的风里,拉扯进了飓风之中,瞬间绞得粉碎!

    无人能敌!

    摧枯拉朽!

    万万里恶土之上,尽是风吟,尽是雷鸣。

    所有人的心底,也尽是风吟,尽是雷鸣。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道为蛮荒金光所笼罩的身影,纵横驰骋!

    仿若——

    远古神祇的化身!

    此时此刻,就连雪白神庙上空,那顶天立地的大愿地藏菩萨,也无法与此刻的见愁,一试璀璨!

    日月目,霹雳舌;

    圣贤骨,英雄胆!

    纵是群英会聚,谁又堪为她之敌手?

    飓风卷起满地废墟,尘烟弥漫。

    破败祭坛之上,一行禅宗的僧人,并着张汤、傅朝生等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此刻皆遥遥望着黑压压苍穹下那一道身影,失了言语。

    唯有那身穿月白僧衣的小沙弥定能,站在人群之中,一颗心怦怦直跳,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一片环绕着风雷的巨大金色羽翼!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喊!

    不是错觉!

    之前在热恼狱之中看到的居然不是错觉!

    他没有看错!

    这一刻的定能兴奋极了,直接拽住了身边定心师兄的胳膊,大声地叫喊了起来。

    “师兄!风雷翼!帝江风雷翼!我之前偷偷去看小会见过的,是大师姐,崖山那个见愁大师姐啊!”



    “……”

    那是怎样的一个瞬间?

    上一刻, 整个极域内外,尽数沉浸在见愁那震天撼地的绝地大反击之中, 仿佛与她一同沉浸到酣畅淋漓的爆发里, 为这女修最惊艳的一击所倾倒,拍案叫绝;

    下一刻, 就听到这禅宗小沙弥近乎爆炸般的一句话!

    “啥?”

    “崖山?”

    “见愁大师姐?”

    “什么意思?”

    “我怎么从没听说——等等,卧槽崖山?!!”

    太多太多人、太久太久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了。

    以至于在听见小沙弥定能这一句话的时候,他们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甚至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一段懵逼。

    然而……

    就像是翻滚着滔天巨浪的深海,忽然安静了一下。可仅仅是片刻后, 深海下积蓄了已久的火山熔岩, 便从地缝之中尽数喷发而出, 引起了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

    无数人在听明白这一句话之后, 莫不被炸了个晕头转向。

    “你娘开什么玩笑啊!”

    “什么情况?”

    “我他娘是听错了吗?这小秃驴居然说这女的是崖山的?”

    “我靠啊……”

    “是那个崖山吗?”

    “这届鼎争简直你奶奶的中过邪啊!”

    ……

    一时间, 就是枉死城中最有素养的先生, 也不由得憋红了脸, 握着玄戒的手指直发抖,大骂一声:“老子信了你的邪!”

    除了脏话, 再没有任何更具体的言语,可以表达他们这一刻懵逼的心情。

    干他娘啊!

    不管是真是假, 先骂了再说啊!

    天知道这一届鼎争到底有多少人在关注!

    自打见愁这个“史上最弱魂珠境女修”的噱头出现, 关注本届鼎争的人数较往年就高出了一大截。

    当初可是大部分人都压她走不过三层, 势必横死啊!

    可谁能想到, 就这么个看起来能被人一根手指头摁死的女修, 弱鸡仔一只,非但没被各大高手追杀而死,反而屡屡凭借各种惊人手段,反败为胜!

    就连本届鼎争夺魁的大热门张汤、厉寒二人,都跟她组队同行。

    进入十八层地狱之前,反挫邢飞偷袭;

    初入寒冰狱,绝顶之上,又在钟兰陵与商陆化身的那红衣女修对战之际,夹缝逃生;

    寒冰掌狱司前,曾以虚魔伞胁退司马蓝关;

    热恼狱火山岩湖上,更开虚魔伞,改换天地颜色,令鬼王族一代骄子潘鹤寻命丧九幽!

    这一路上,她遭遇了多少强敌?

    及至第十七层地狱,先遇雪域密宗伏击,又战商陆,待得要进入第十八层之时,又被司马蓝关打了个埋伏。

    一直到刚才,却是以一击之力,打得这两位极域之中的新辈天才落花流水!

    那样恐怖的、压倒性的力量!

    那般前所未见的奇妙术法!

    还有那样惊人的、令人忍不住要为之折服的强者之姿!

    尽管人人都好奇她到底有怎样的背景,是怎样的出身,又有过怎样的经历,背后站着怎样的人。

    可这些好奇和怀疑,一点也不妨碍所有人对她的追捧!

    没有人会怀疑!

    只待出了这鼎争,十大鬼族和八方阎殿的邀请函,只怕就会如雪片纷飞一般落到她的手中。

    焉知,她不是下一个翻覆风云的大判官,甚至……

    成为那执掌极域的新阎君?

    可是在这一刻,在胜负几乎已经落定的这一刻,他们听到了什么?

    崖山!

    竟然是崖山!

    这两个字,对整个极域来说,何异于噩梦?

    修炼年限不多,或者对极域的历史不够了解的鬼修们,或许还没有特别深的感触,然而对那些有过十甲子之战的记忆,或者知道“崖山”二字到底意味着什么的人来说,却是倒抽一口凉气,甚至连面皮都跟着抽搐起来!

    要疯!

    这届鼎争是真的要疯!

    十甲子阴阳界战后,十九洲修士除佛门外便再也不可入轮回。

    可方才禅宗的小秃驴竟然说见愁来自崖山,还是崖山的什么大师姐?

    尼玛一听就知道这名号不对劲啊!

    怎么可能?

    在释天造化阵根本没有遭到破坏的情况下,在十九洲修士根本还未夺回轮回掌控的情况下,她是怎么来到此处的?

    而且还胆大包天地参与了鼎争!

    众目睽睽啊!

    是她疯了,还是小秃驴认错了,或者整个极域……即将大难临头?

    六百年前那一战的老家伙们,如今多已经身居高位。

    可此时此刻,坐在十大鬼族的门庭内,或者十八层地上楼的最高处,甚至八方城的某个角落,他们的内心,却生出了一阵一阵的恐慌……

    但凡经历过的人,都无法忘记……

    十甲子,阴阳界战。

    十九洲修士,若潮水一般涌来;极域的万万里恶土之上,尽是尸山血海!

    多少鬼修的魂魄,从此陨灭?

    更有那崖山千修,埋骨黄泉……

    极域那万古幽暗的苍穹上,那一天,却亮如白昼。

    是崖山修士那上千把飞剑,自主人陨灭的战场上,腾空而起,法宝的毫光将黑夜照亮,破开了冰冷的虚空,穿过阴阳两界的分隔,回到它们的“武库”……

    那一天,是战争结束的一天。

    那一天,被极域幸存的修士们,称为“白夜”!

    十甲子前,一战近乎陨灭了整个崖山!

    十甲子后,他们是将卷土重来吗?

    浓重的忌惮,伴随着深藏的恐惧,在这一刻,从他们的魂魄的最深处涌出,重重叠叠,全部加到了十八层地狱那一道飞驰纵横的身影上,变成了一种发自内心的颤抖……

    就连八方阎殿中,都是平地一声惊雷炸响!

    崖山……

    对他们而言,这两个字所带来的恐惧,只会比其他人更深、更重!

    先前他们才从这女修的术法之上,看出了“翻天印”的痕迹,甚至还猜测这女修与雾中仙可能有什么关系。

    可如今这禅宗小沙弥,竟然如此笃定,说这女修来自崖山?!

    从秦广王到转轮王,一时之间,尽数骇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才有少年模样的仵官王,将两道好看的眉毛轻皱起来,眼底却划过了深重的戾气:“之前他们与雪域密宗狭路相逢的时候,那个密宗的宗图,是不是也叫过她‘大师姐’?”

    众人一听,自然是立刻就想起来这个细节了。

    只是当时宗图这么称呼,见愁并未承认自己的身份。而且那个时候,也根本没有带出“崖山”两个字。

    可如今两相比较起来,却是出奇地吻合!

    可是……

    既然是崖山的女修,是怎么可能混到极域的?既然是崖山的女修,又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就进入了鼎争?

    而且最讽刺的,是这个女修还是本届鼎争最大的噱头!

    就在他们眼皮地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却瞒天过海!

    简直就像是一个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到了他们脸上!

    几位阎君,即便是当年阴阳界战的时候,又何曾受到过这般的侮辱?

    一时之间,心底竟都生出一种滔天的怒意与杀意来!

    站在大殿最高处的秦广王,一双威严的眼眸,更是深藏了一层又一层的阴霾,浓郁地像是一层血光,挥不去,抹不掉!

    本届鼎争,正是他主持。

    而见愁这么个明显有猫腻的女修,也是他亲口定下,甚至还亲自送了几件杀手锏过去,还安排了几个人在鼎争之中“照应”!

    崖山可是极域死仇啊!

    如今他这个第一殿的阎君,极域最高最强大的所在,竟然给崖山修士做嫁衣,还安排人去保护!

    “妙!哈哈哈,实在是太妙了!”

    那一瞬间,秦广王想起此次鼎争前后的一切细节,实在没有忍住,也不知是真的欣赏见愁,还是笑他们这一群阎君瞎了眼,竟抚掌大笑起来!

    “不愧是崖山修士,当真是好来历,好胆气啊!”

    秦广王素来位置最高,于极域乃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众人又何曾听过他这般反常大笑的模样?

    一时心底惊骇,只猜着了什么,回头看去。

    却见这一刻的秦广王,一双闪烁着幽深紫芒的双眼,正定定地望着光幕上那一道身影。先前一直负在身后的右手,却是猛然之间,高高抬起!

    “轰!”

    那一瞬间,整个阎殿,甚而是整个八方城,都被一股磅礴到恐怖的力量所笼罩!

    第十八层地狱之中的见愁,尚且凌立于虚空之中。

    禅宗那小沙弥的一句话,堪称是“语不惊人死不休”,震得极域内外一地惊雷,可落在见愁的耳中,又何尝不是晴天一道霹雳?

    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关键的时刻,被人一口道破身份!

    西海禅宗!

    千算万算,又哪里算得到这个?

    佛门修士,本就可以进入轮回。

    佛门更是利用这一点便利,将门派之中的修士,送入极域之中进行特殊的修炼。这一部分人,也就是禅密二宗的修士,乃是保有自己在十九洲的记忆的。

    因为九重天碑的关系,他们之中有人听说过她,其实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有人亲眼见过她,那就是几率极其渺茫的事情了。

    可谁能想到,这里恰恰好就有一个偷偷跑出去看过左三千小会,还对她印象深刻的?

    祭坛上,站在定能身边不远处的禅宗修士,大半都还没反应过来。

    可同样站在这祭坛之上的傅朝生,却是听得手一抖,心一凛!

    那一个瞬间,若非他竭力克制,只怕早就一掌过去,直接送这口无遮拦的小和尚去往西天极乐境!

    就连不远处一脸肃然的张汤,都差点没绷住,眼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起来。

    他们两个,对见愁的底细,可都是知道一二的!

    谁能想到,会在这最关键的时刻暴露?

    傅朝生已悄然将双手负在身后,同时眸底微光一闪,已同时开启了宇目与宙目,覆盖整个庞大的极域!

    潮水一般的信息,顿时疯狂涌来。

    而他只站立着不动,紧绷了身体,看向见愁——

    那一刻,两个人的目光相撞,都是一般的了然——

    跑!

    不需要有任何的犹豫,也不需要抱有任何的侥幸!

    谁都知道,眼下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方才她这一场惊世骇俗的战斗,即便没有阎君们亲自观看,可十大鬼族的长老、八方阎殿的判官,却不可能一个都不关注。

    一个崖山修士,神不知鬼不觉来到极域,还参与了鼎争?

    这样的消息,只怕顷刻之间就会被阎君们知道,届时怎么可能有她好果子吃?

    见愁是何等果断的性子?

    几乎是在那一刹那,心中便已经有了决断,竟然看都不看地面上只差最后一击就能伏首的司马蓝关和商陆,毫不犹豫,折身便朝着废墟的另一头而去!

    那里,是十八层地狱的边缘尽头;

    那里,为一股奇异且混乱的混沌之力笼罩;

    那里,流淌着一道时间与空间的乱流;

    那里——

    伫立着分隔了阴阳两界的释天造化阵!

    身负帝江风雷翼的见愁,拥有何等恐怖的速度?

    略一振翅,便只听得狂风在耳边呼啸嘶吼,雷电在身周驰掣炸响,她整个人竟然直接化作了一道金色的闪电,将这黑沉的长空刺破!

    落在极域无数人的眼中,与当年那千修法器凌空飞去时的场景,何其相似?

    梦魇一般的相似!

    巨大的大愿地藏菩萨虚像,一掠而过;

    一片狼藉的废墟城池,一掠而过;

    那满布着千沟万壑的荒原恶土,也一掠而过!

    越是靠近,她的速度竟然越是加快!

    地面上竟然有无数的天地灵气,齐齐腾跃而上,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样,齐齐注入了见愁的身体。

    这一瞬间的她,像是挂在天边的烈日骄阳!

    一个振翅,一个瞬息,竟然就已经来到了释天造化阵前!

    袖中那一枚雾中仙赠与的石珠,在这一刻,已经烧灼得近乎滚烫!

    时机到了!

    这一瞬间,她没有半点犹豫,更没有半点迟缓,宽大的袖袍直接朝着前方近在咫尺的阵法一甩!

    “咻!”

    一声尖锐的鸣响!

    那一枚石珠,顿时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电射而出,不断朝着释天造化阵飞去!

    一寸!

    一尺!

    一丈!

    十丈!

    ……

    在其不断接近释天造化阵的过程中,竟然飞速地旋转长大,不过顷刻间就变成了大得骇人的一颗石球!

    一股强烈的空间波动,出现在了石球的表面!

    隐隐约约之间,一道月白的身影已经透了出来——那是被雾中仙存放于其中的,她的身体!

    这一瞬间,整个极域之中都是“轰”地一声炸响!

    谁能想到,这女修竟然还有肉身在!她这是要跨越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啊!

    无数人惊呼出声!

    就一线,就差那么一线了!

    石珠即将放出见愁的肉体,她下一刻就可以身魂融合!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那一股从八方城降临的气息,终于将整个十八层地狱笼罩,磅礴浩瀚,席卷天地!

    “我极域,岂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浩荡的声音,如同滚滚的雷霆,在整个十八层地狱的范围之内炸响!

    那先前一直伫立在雪白神庙上空、顶天立地的大愿地藏菩萨,终于在这一瞬间,睁开了祂紧闭的双眼。

    却不是任何佛祖菩萨慈悲的眼神。

    而是——

    秦广王那一双主宰生死的眼!

    “轰隆!”

    一声巨响!

    那大愿地藏菩萨原本合十的双手,亦在此刻分开,巨大的金色右掌,携裹着催山撼岳之能,朝着释天造化阵前的见愁——

    一掌轰去!

    没有人分得清,这到底是来自佛国的一掌,还是地狱的一掌!



    地狱不空, 誓不成佛!

    天地神佛,有大愿矣!

    头顶的佛光,能触到苍穹的顶端;肃立的双足, 则接着最下方的白庙。这一座佛像, 何其高、何其大?

    手掌一出,便将半个天空遮挡!

    山呼海啸声中, 是几无穷尽的磅礴力量,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像极了地力阴华,却又好像不是。

    纯粹到了极点, 也令人心颤到了极点!

    一层叠着一层, 一重裹着一重,神秘且幽暗,直接依着这佛掌的形状,凝结成了一枚巨大的手掌印!

    暗金色的光芒,顿时流转, 却带着一种完全不同于慈悲佛性的森然杀意!

    古老的丛林, 在它的面前, 变成了一丛野草;广阔的废墟,在它面前,成了一堆碎渣;无垠的原野, 在它的面前, 变成了一片窄小的瓦瓯!

    毁天, 灭地!

    看似极缓, 实则迅猛!

    几乎只一个闪念的瞬间, 这一掌便横越了重重的虚空,穿过了广阔的废墟,飞掠了纵横的沟壑,来到了阵前!

    就在其不远处的见愁,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那种压倒性的力量。

    即便不回头,她也知道,在这一掌面前,她与一颗砂砾尘土无异!只要这一掌的掌风轻轻一扫,她便会化作一片渺小的虚无……

    可是,十九洲就在眼前啊!

    束手就擒?

    引颈受戮?

    怎么可以!!!

    那一瞬间,见愁竟强行将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死命地压下,一双眼隐约有些发红,却紧紧地锁定在石珠之上!

    越来越清晰……

    越来越清晰!

    直到完全出现!

    是“她”的身影,也是“我”的身影!

    她还在阵外,可“她”却在阵中,在真正的阴阳交界之地!

    就是这一刻!

    纵身一投,便是绝处逢生!

    她的身影,瞬间从这虚空之中消失。如同一脉流水,一道和风,一缕电光,化作了一道模糊的虚影,竟然尽数没入了那一具躯壳中!

    好像一幅灰暗的画,忽然被点染上鲜明的色彩;又像是一尊呆板的塑像,被注入了无穷的生机……

    那原本悬浮在石珠前、悬浮在释天造化阵中的躯壳,竟然“活”了!

    月白的长袍,满布翻覆的绣纹,却纤尘不染;

    乌黑的长发,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在狂风里飘摇;

    雪似的肌肤,焕发了全新的光彩,莹润清透;

    精致的五官,则在那一双清幽冷静的双眸睁开的刹那,变得耀眼夺目!

    身与魂的融合!

    只在片刻之间!

    这一刻的感觉,玄奥到了极点,好像历尽万劫,又死而复生。在虚无的魂魄,重新填进空着的躯壳的瞬间,那些久违了的感觉,都一一地重新归来……

    真正的温度。

    真正的味道。

    真正的触感。

    真正的……

    力量!

    “噼噼啪啪!”

    玄黑色的黑风纹路,瞬间出现在她每一根骨骼上,细小的雷电在血肉之中流窜游走!

    凝聚在神魂中的魂力与灵力,则瞬间朝着全身的经脉奔跑!

    但凡她的躯壳弱上那么几分,只怕这一刻都难逃爆体而亡的命运!

    因为……

    这一刻,她神魂的实力,竟然已经与原本在十九洲的实力,相差仿佛!

    强大的力量,需要强大的身体来容纳。

    幸而见愁的肉身,本就经过千锤百炼,在《人器》炼体上的进境极快,在突破金丹之时便已经到达了第六层雷电淬体。

    这一刻,即便是她神魂中有这样庞大的力量释放,也依旧被身体安然地容纳。

    那是一种令人忍不住要长啸一声的畅快!

    左三千小会,空海劫云中,她突破筑基,结成金丹;进入青峰庵隐界之时,她才将境界稳固……

    那一路上,历经千般奇诡之事,更与谢不臣有数场恶斗。

    其后,便是一战惨胜,坠落极域!

    细细算来,她真正的实力约莫堪堪到金丹中期。

    可此时此刻,身体与魂魄融合,修为与修为融合!

    那种几乎要被她忘却的感觉,竟然再一次地,出现在了她的感知中……

    这一刻,她凌立于虚空之中;

    这一刻,她置身在万万里恶土之外;

    这一刻,她放空于无尽的混沌与时空的乱流中……

    眼前的一切,身周的一切,一切一切在动的人,一切一切在发生的事,竟然都变得缓慢起来……

    包括那依旧在不断旋转,不断变大的石珠;

    包括那迎面袭来,似乎眨眼就要灭顶的佛掌!

    见愁无法判断——

    是她所处之处,时间走得更快,还是除她以外的世界,时间都静止。

    只有眉心祖窍,那一种充溢而饱胀的感觉……

    “刷!”

    脚下的虚空之中,那太久太久没有看见过的斗盘,终于重新亮了起来!

    每一跟坤线,都如此清晰;

    每一颗道子,都如此璀璨;

    每一枚道印,都似在星河里旋转!

    拥挤的灵力,从地面,从她的身体,尽数奔涌,向着眉心,又眨眼之间,化作了一点一点星尘似的微光,洒落在整个斗盘上。

    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

    坤线吸收着它们的力量,如同血脉输送血液一般,将之输送到了天元。

    那一枚原本小小的金丹,忽然就开始变大……

    连着久已未曾朝外扩张的斗盘,也朝着周围伸开了它的触角!

    两丈四!

    两丈五!

    两丈六!

    两丈七!

    两丈八!

    ……

    金丹中期,金丹后期,金丹巅峰大圆满!

    一切,都不过瞬息!

    那种一层一层往上飞跃和突破的感觉,实在是美妙到了极点,以至于几乎已经到了极限、触摸到穹顶的那一刻,见愁也完全不愿意停下来!

    极域之中如此长时间的魂魄修炼,几乎赋予她元婴期修士的一些特质。

    而在这一刻……

    在明明已经触摸到金丹期极限和穹顶的一刻,她竟隐隐约约有一种还可以突破的感觉,只是偏偏隔了模糊的一层,无法触到最关键的那一点!

    这是一种极端焦躁的感觉……

    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

    “轰隆!”

    狂风刮面!

    那大愿地藏菩萨的佛掌,顷刻间又进了一层,恐怖的掌力压迫着见愁与其中间的一层空间,竟然产生了暗黑色的空间裂缝!

    近乎令人窒息的威能!

    仿佛千形万象都将在这样的一掌之中消没踪迹,飞灰不剩!

    尽管身体里是饱胀得近乎要炸裂的力量,尽管就差那么一线,可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她思考,留给她突破!

    必须活着,才能回到十九洲,回到崖山!

    万般的生死危局之下,见愁紧咬着牙关,竟然强行将自己从那种不断突破的可怕境界之中拔除出来,抬手便是一声近乎嘶哑的高喝!

    “斧来——”

    那一瞬间,远在十八层地狱之上,八方城中!

    竟然亮起了一阵滔天的血光!

    一枚璀璨鲜艳的深红色道印,竟然从八方阎殿的某一个角落里,迅速地升起,又不断的放大,将这一枚印符的形态,照耀整个苍穹!

    一道深黑色的巨大的斧影,便从悬浮在虚空的第一阎殿之中,激射而出!

    眨眼,又似烧红了一般,化作浓郁的深红……

    仿佛间,竟然一轮红日!

    从八方城的上空,一斩而下!

    轰隆隆!

    穿破了极域地表的恶土,纵贯了整个十八层地狱!

    从贫瘠的恶土之中冒出,从缥缈的虚空之中冒出,从那压抑的苍穹之中冒出!那一片夺目的红光,那一轮耀眼的红日,那一道狰狞的斧影!

    竟如同天外坠落一般,朝着那顶天立地的地藏菩萨佛像,拦腰斩去!

    那是何等神来一笔?

    又是何等震慑人心的一幕?!

    曾记得,十甲子前,那一道魁梧的身影,也挥舞着这样的一柄巨斧,可与整个极域为敌!

    杀得千魂哭,万鬼号!

    这一刻,极域内外,已尽数失去了言语。

    唯有那庞大的地藏菩萨虚影眼底,或者说,秦广王的那一双眼底,出现了一抹森然的寒意,还有滔天的杀机!

    “斧同主不同,凭你,也敢?!”

    根本没有朝自己身后多看上哪怕一眼!

    巨大的大愿地藏菩萨,那一只已经朝外推出的右掌,依旧浩浩荡荡向前,直要将见愁毙于掌下;那一只依旧保持半合十状的左掌,却似早有预感一般,直直向身侧用力一握!

    “嘭!”

    巨大的红日斧影,撞了过来!

    可只来得及切开了佛像虚影的一侧,便再也不能行进分毫!

    秦广王这一掌,一握,竟然从一片恐怖的红日斧影之中,死死抓住了鬼斧本器!

    撞击时,巨大的冲击力,朝着四周漫散开一圈深红的波纹,涤荡着以大愿地藏菩萨为中心的三百里地面,尽数化作齑粉,朝下方塌陷了数十丈!

    而在光芒尽散之后,巨大金色佛影左臂左掌上的金光,只是隐约地淡去了一层!

    见愁只觉得心底骇然,头皮发麻,即便能感觉到与鬼斧之间的联系,可其器身却被那佛像,或者说秦广王的化身,握在掌中!

    纹丝不动!

    她原是要借鬼斧,行这出其不意的一击,既打断秦广王术法的施为,为自己争取逃命的时间,同时将与自己分离已久的鬼斧召回,再趁机回到十九洲……

    可她万万没有料想——

    极域八方城,第一殿阎君……

    一握之力,竟恐怖如斯!

    红日一斩,固然是给佛像留下了创伤,也似乎让那不断往前推进的右掌滞缓了片刻,可根本就没能将鬼斧召回!

    见愁心底,一时恨极!

    可这滞缓一瞬间的佳机便在眼前,又岂容她错过?

    斗盘上坤线一亮,道子一闪,便是如潮的灵力朝着她飞速聚拢!

    先前因身魂融合而消失的帝江风雷翼,再次出现在了她的背部,只轻轻一振,便再一次带着她身形如闪电一般地腾挪!

    刹那间,已经横穿过这一片阴阳交界处,到达了另一头释天造化阵的边缘!

    这里,已经完全不在极域范围中。

    眼前只有寂灭的虚空,身周只有翻搅出风云的灰色混沌之气,脚下只有断裂的极域恶土的截面,或者还有……

    那一道道模糊着时间和空间的乱流,给人一种危险与安心并存的矛盾之感……

    尽管背后依旧有那一掌夺命之危,可只要跨越过这最后的一小段,就可以彻底穿越整个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的领域之中……

    只有这最后的一小段!

    那一刻,见愁几乎毫不犹豫,就要化作一段电光,穿梭逃命而去!

    可也就是在这一刻……

    天地间,心魂间,忽然都被同一种声音填满!

    “轰隆……”

    “轰隆……”

    是旋转的声音,是膨胀的声音!

    在极域平铺而去的万万里恶土之外,置身于那一片混乱的混沌之气中,就好像置身在尚未形成的宇宙的荒野里!

    是那一颗原本仅有寸许的石珠!

    自从见愁将它朝着释天造化阵抛飞出去后,它便好像被触发了什么,不断地飞旋,不断地变大!

    过快的速度,竟然将那虚空之中漂浮着的无尽混沌之气卷起!

    如同刮起一场风暴!

    无尽混沌之气以这不断膨胀的石珠为中心,竟然不断被吸收进去,又好像成为了这石珠的养分,让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十丈!

    百丈!

    千丈!

    万丈!

    甚至是十万丈,百万丈……

    大!

    大得令人发指,大得像是悬挂在天边的一道灰白幕布!

    在经过了无限的放大之后,原本石珠上凹凸不平的表面,竟然都成了丘陵,低谷,或者高山;原本石珠上那或浓或淡的阴影和纹理,都隐约成了山脉与河床……

    “石生天地中,天地赋予其形,自有道在。”

    “上品者,不刻而选,以天地之美为美。鬼斧神工,天地至匠!”

    “这只是块普通的石头……”

    这一瞬间,雾中仙那苍老的声音,忽然回荡在她的耳旁。

    她想起那一屋子的石头,想起自己当初将这一枚“石珠”托在掌心时第一刹那的感受,也想起了那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一块,普通的石头?

    这一刻的见愁,忽然忘怀了生死,在快得只能留下残影的疾行之中,却将头抬了起来,凝视着这已经飞旋到天外、大得令人发指的“石珠”!

    这哪里还算得上是一枚石珠?

    简直像是挂在天上的一盘月,一轮日!

    它还在不断地旋转,不断地吸收,仿佛有着无尽的野望,还要变得更大,再大!

    混沌之力,环绕着它,在剧烈的摩擦之中,形成一道道激荡的风雷,在其粗糙的表面降下霜雪雨电……

    这一瞬间,见愁竟觉得,这不是个死物!

    一颗,有着自己生命的石珠!

    一块,有着自己意识的石头!

    一块……

    旋转中,已近似一颗星球的石头!

    是的,星球!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她脑海中那一道窗户纸一般的隔膜,忽然就被心魂中透出的万道金光捅破!

    于是被这一道隔膜阻挡的所有声音,都不再模糊!

    她终于听见!

    听见了那一枚石珠、一块顽石的呼喊,听见了它自跟随宇宙诞生以来,就从未停歇过的不平咆哮……

    我生山海中,天地赋我形!

    为什么——

    我是一块石头?

    日月与我同身,星辰与我共体!

    凭什么——

    我只是一块石头!

    亘古与沧桑的伟力,携裹着这动人心魄的呼喊与咆哮,就这样席卷了见愁整个人,仿若在她耳边,敲响了晨钟暮鼓!

    一时,世界再无二声!

    唯有心魂中,那万道金光,极有灵性地盘旋降落下来,凝固成极点圆润的金光,勾连着几道金色的丝线,赫然是……

    一枚金色的道印!

    九点金光,九枚道子!

    其中足足有五枚道子的位置,竟与见愁偶然习自青峰庵隐界的翻天印一模一样!而她,永远不会忘记,自己习得的,只是一枚残印!

    眼前这是……

    心神凝聚在这多出的四枚道子之上,却又被这道印熟悉中带着一点陌生的气息所笼罩,见愁忽然为之颤抖,却多了一丝了悟。

    也就是这仅有的一丝!

    恍如一线微光,划开了那最后的黑暗,拨云见日,冲破了最后的一层阻隔,将她身体与心魂的关窍,彻底打通!

    沉在斗盘中心天元处的金丹,终于“啪”地一声,似蛋壳破碎!

    金色的液体,仿佛沉淀着星光,竟从斗盘上飞溅起来,如同一沟流萤,尽数扑入了见愁的眉心。

    在头顶灵台之上,扭曲缠绕,与心魂融为一体,竟化作了一个寸高的小人像!

    这人像周身星光缠绕,通体却呈现出玉涅境时的紫玉颜色;五官精致,却是与见愁本体一模一样;其盘腿而坐,双手结印在胸前,却是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随着这小人像的形成,见愁所有的感知力,竟然齐齐往上拔升了一大截!

    甚至……

    她已经可以感受到身周密布的空间之力!

    元婴!

    竟然一步元婴!

    这多少金丹修士,穷其一生也无法到达的境界!

    可她从了悟到突破,也不过就在这抬首思索的一个瞬息罢了。

    筑基御器,金丹御空……

    到了元婴,却是神鬼莫测的——瞬移!

    她所感知到的空间之力,能到多远,她可瞬移的范围,就有多远!

    这一刻,秦广王那通天彻地也毁天灭地的一掌,已经横跨了大半个释天造化阵,来到了见愁的背后,带来撕裂一般的痛楚;

    这一刻,释天造化阵的边缘,距离她仅有那样咫尺的距离;

    这一刻,她只需要一个瞬移,便可以跳出此阵,让秦广王的一击落空,安然踏上十九洲归途……

    感知,已如同丝线一般撒出,将身周的空间之力勾连。

    只需要一个动念……

    她就可以摆脱眼前这一场生和死的危局!

    可这一刻,见愁的心底,竟生出了一股强烈的不愿、不忿,与不甘!

    竟不愿就这样逃跑!

    大生死,往往伴随着大彻悟。

    对修士而言,一线感悟,便是一线莫测的天机。她从那一颗石头的身上,得了真正的大机缘,大了悟。

    现在更是一步登临元婴,得到了完整的翻天印!

    一个疯狂的想法,一下就占据了整个脑海。

    电光石火间,她居然硬生生将心底那一道瞬息的动念压下,风雷翼一展,竟然猛然一转身!

    面朝那十八层地狱!

    面朝着那顶天立地的大愿地藏菩萨!

    面朝着那遮天盖地的绝命一掌!

    她——

    亦将自己的右掌,高高抬起!

    “来而不往,非礼也!”

    试了本事再走,也不迟!

    这一瞬间,极域之中,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人,无不以为她已经疯了!

    可只有见愁自己知道,她还清醒得很!

    清醒得近乎兴奋!

    这一刻,已猛然扩张至三丈整的斗盘,磅礴地旋转在她脚下;

    这一刻,庞大得已近乎一个星球的巨大石珠,终于在宇宙虚空中,停止了自转;

    这一刻,整个乾坤宇宙,仿佛与她共鸣!

    宇宙浩瀚,众生如一,万类平等!

    石头如何?

    日月星辰又如何?

    本自同源,无论贵贱!

    谁说,我只是一块石头?

    天不答我,地不应我!

    可我偏要去问,偏要去寻,偏要强求!

    我要问这天,问这地!

    我要追寻这横无际涯的宇宙与洪荒!

    我要——

    成为那万万亿星辰中,最璀璨的一颗!

    人也好,鬼也罢;石头也好,蜉蝣也罢……

    谁敢阻我——

    一腔豪壮意气,敢将这天地翻覆!

    “轰!”

    见愁手掌拍出的刹那,她身后那庞大的石珠中,竟然也跟着探出了一只巨大的、石刻的手掌!

    大愿地藏菩萨的虚影再大,手掌再大,又如何能与此刻几已成为一颗星球的石珠相比,又如何能与这翻天覆地的一掌相比?!

    从释天造化阵外,从时空的乱流,从虚无的宇宙!

    它——

    浩荡地降临!

    这一瞬间,整个极域都仿佛为其所动摇!

    十八层地狱,层层恶土之上,裂开了一道又一道恐怖的地缝;

    七十二城,条条街道之上,震塌了一座又一座高大的建筑;

    就连悬浮在八方城上的八座阎殿,也似乎为一道恐怖的阴影所压制,几乎沉到了地面上!

    无数人置身其间,站立不稳。

    不管他们是普通修士,还是一族的管事长老,或者某些隐世间高人,几乎都为这一掌威势所骇,面白如纸!

    唯有枉死城那一条深深的旧巷,纹丝不动。

    风烛残年的老者,坐在那早已坐出了凹痕的木墩上,用手中磨损严重的刻刀,一刀一刀,雕琢着掌中一块顽石。

    自始至终,不曾抬头看那激荡的风云一眼!

    十八层地狱边缘,那无尽翻涌的混沌之气,在起掌之时,便飞速地融入了掌中,让原本深灰石质的一张手掌,眨眼变成了灰白。

    巨大的手掌……

    全新的灵力运行轨迹,携裹着一股鞭山赶海的奇诡力量,覆压砸下!

    暗金色的手掌,顷刻间与庞大无匹的翻天印撞在一起,顿时轰出了万万道雄奇的波纹与毁灭的力量!

    “轰隆隆!”

    本就近在咫尺的见愁,几乎瞬间被击飞!

    大愿地藏菩萨那顶天立地的虚影面庞上,那分明睁着的秦广王的一双眼底,却是第一次有了一股骇然的波澜!

    谁能想到,这崖山女修竟然能在瞬息之间接连突破?

    谁能想到,她果真还与雾中仙有那么一点关心?

    谁能想到,她在这一场生死的危局中,还能有天地的大彻悟!

    万般惊怒,皆从他心上划过,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咔嚓!”

    那一掌翻天印上,传来了一种沧桑亘古之力,竟只在滞涩了片刻后,便似九天银河,以星奔川鹜之势,倒卷而下!

    借佛影打出的那一道暗金色巨掌,竟难堪招架,瞬时被打得粉碎!

    连带着那一道顶天立地的大愿地藏菩萨虚影,都泥塑木偶一般,轰然倒塌!

    金色的佛光,顿时随之熄灭!

    整个十八层地狱,再也找不到半寸光明,仿佛重新陷入那宇宙初生时万古的长夜中。只余下一片令人恐慌的心悸与黑暗。

    还有……

    那渗人至极的“隆隆”闷响……

    天塌,地陷!

    剩余的掌力,竟然将整个十八层地狱贯穿,在其上留下了一个大得恐怖的掌印!

    好一掌翻天印啊!

    从天上,盖到了地下!

    极域六百年来,有谁做过这样胆大包天的事情!

    秦广王那虚无的意识,在没了佛影寄身之后,如同一团阴云,带着一股滔天的凶煞之气,将整个十八层地狱填满!

    不放过一个缝隙!

    可虚空的尽头,那一道月白的身影,在杀了一个漂亮的回马枪之后,早已借着方才那一掌的反坐之力,飞遁入那没有穷尽的黑暗中……

    消失不见!

    整个天地间,只有她一声朗笑,伴着那桀骜的声音,回荡不休!

    “极域数月,承蒙照顾。”

    “鬼斧暂寄存极域,他日,崖山门下见愁,将再取之!”

    “秦广王,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