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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会有期……”

    八方城, 第一阎殿中, 秦广王慢慢地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终于将双目睁开。

    那一瞬间, 万千流光从眸底划过。

    一时只听得山呼海啸之声。

    那被他扩张到整个十八层地狱的意识, 此刻都如浓云和潮水一般,重新汇聚回来,将他的身躯填满。

    高高的十二旒冠冕,晃动着流光;玄黑色的衮服上滚动着金红的图纹, 依旧尊贵无匹;那一双威严的双目,也好像没有任何的变化。

    只有先前空荡荡的左手中,忽然多了一柄大得夸张的鬼斧。

    没了先前红日一斩的赫赫威势, 就这样安静且死寂地被他握着, 唯有那血红的万鬼图纹, 还透着残余的狰狞味道……

    跑了!

    分明不过一个小小的元婴修士, 出其不意地放了一掌翻天印之后,竟然从他手中,全身而退!

    何等的讽刺!

    雾中仙啊, 雾中仙!

    这一瞬间, 秦广王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大笑了起来, 带着一种深藏的残暴与嗜血:“不过助得她一时,能逃过我这一掌罢了。我倒要看看, 释天造化阵外那元始乱流, 她逃不逃得了!”

    后会有期?

    兴许便是真正的后会无期了!

    “哐当”一声沉重的响, 秦广王噙着那一分冷笑,终于轻轻一松手,任由鬼斧砸落在地面上……

    这一届鼎争,算是毁了。

    ***

    十八层地狱之中,那恐怖的掌影已经散去。

    但地面上那一道广阔得几乎覆盖大半个地狱的掌印,依旧如此触目惊心,无言地昭示着先前那“天外一掌”的威力。

    无数幸存于鼎争的修士,这一刻都是恍惚的。

    他们甚至久久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原本只是他们对手的那个见愁,怎么就一下变成了“崖山门下”,甚至还直接对战阎君,轰出了那样恐怖的一掌?

    隐约想了个明白的,只有那几个“聪明人”。

    钟兰陵抱琴而立,身形缓缓出现在了那祭坛之上。

    他遥遥望着那早已没了见愁影踪的天边,念及“崖山”二字,却是心有恍惚。

    商陆与司马蓝关,则都是死里逃生。

    站在那掌印的最边缘,他们却都是心头苦涩、面色复杂:差一点,就被那一掌击中,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只是顷刻间啊,实力竟然天翻地覆!

    大师姐见愁……

    崖山门下的实力,便是如此地可怖吗?

    两人的目光,都隐约闪烁了起来,心底久久难以平静。

    但此时此刻的祭坛之上,却偏偏有两个人,勉强算得上平静。

    其中一个是张汤。

    两手揣在袖中,一张寡淡且刻薄的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情绪波动的痕迹,仿佛刚才一场战斗都跟他毫无关系。

    尽管是他为见愁伪造了生死簿,引入了枉死城,并且从头到尾都很清楚见愁的秘密和最终的目的,可是……

    他半点也不心虚。

    为官。

    多少都有昧着良心的时候。

    更何况是他这般的酷吏呢?

    良心这东西,张汤是没有的。

    更何况他从头到尾做得毫无破绽,顶多回头把大头鬼小头鬼两只杀了灭口,便查不到他身上了。

    毕竟,挑见愁入鼎争,是秦广王自己做的选择。

    所以此时此刻,张汤只是眸光一低,便将视线转了回来,落回到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的厉寒身上,终于将那揣了一路的怀疑,开口道出:“厉公子,我与你之间,是否有些旧仇要算?”

    傅朝生却还看着释天造化阵外,那一道模糊了空间,混淆了时间的乱流……

    元始乱流。

    这一道乱流里的时间流速,与外界是不同的。只是谁也不知道,见愁遇到的,会是快,还是慢……

    再见,将是何时呢?

    心底隐约有一抹忧虑掠过,但在听见张汤这一道寡淡声音的瞬间,便都轻悄悄地抹去了。

    傅朝生回视张汤,看见了对方眼底毫不收敛的杀意。

    呵。

    不愧是大夏的张廷尉,斩首之后到了极域,也挺敏锐。

    竟怀疑起他来了。

    这时候……

    故友见愁,既已离开,那么他们这几个“同伴”当然也就不再是同伴。相互残杀,不是刚好吗?

    幽暗的眼底,浅淡的妖邪之气浮了上来,傅朝生将那袖袍轻轻一甩,只一声笑:“看来,张大人是铁了心要与厉某争这一届的鼎元了……”

    这一瞬间,张汤冷肃的面容上,终于再也找不到半分的温度!

    “刷!”

    袖中成千上万道薄刃银光一闪,已化作一轮弯月,被他持握在手,身化流光,含着凛冽的杀意!

    向着厉寒,或者说——

    向着旧日那一位妖言惑众的“傅国师”去!

    争斗,永无止休。

    十八层地狱上,永远是无尽的惨淡与昏暗。

    ***

    十九洲大地上,却正好是一日的清晨。

    天尚未完全放亮,只有东方大地尽头,有一片朝阳的薄红,但苍穹还是一片幽暗的蓝,笼着一片山川与河流。

    深蓝的大海,在着暗昧的微光下,闪着粼粼的波光。

    西海广场。

    时辰尚早,来往的修士并不很多,只有借着传送阵赶路的一些人,飞快地行走在广场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江源只是一名普通的望江楼弟子,修炼四年多,如今是筑基中期。

    他身形一闪,便从广场边缘一座传送阵中走出。

    若是熟悉西海广场这一片传送阵的人见了,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一座阵法,连通着的乃是中域右三千,明日星海。

    熟悉的场景出现在眼前。

    除了那一座莫名变成了“朝闻道”三字的闻道碑之外,一切都还是他记忆之中的样子。

    这一瞬间,江源差点哭出声来。

    没有人知道,这一趟明日星海之行,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但是很快,望江楼三位长老被尽为明日星海新剑皇所戮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十九洲……

    是的。

    不是剑皇,而是新剑皇。

    因为剑皇已经死了。

    就死在江源的眼前。

    他亲眼目睹,那身穿着织金玄袍的男子,旧日的崖山门下,轻轻将深蓝的海光剑一递,便终结了那灰衣老者的性命……

    从此以后,明日星海,只有新剑皇,曲正风!

    “留你一条命,回去告诉他们——”

    “明日星海,从此姓曲。”

    “惜命的,莫来搅我局……”

    那一道说不清是儒雅温文,还是冰冷酷烈的声音,又开始在江源的耳边回荡,让他忍不住地心里发颤。

    忍不住地,就移步到了伫立在广场中的第四重天碑之下。

    第四重天碑,元婴。

    但凡修炼到这个境界,已经可以被人称作“老怪”了,一则是修炼日久,岁月很长,年纪普遍很大;二则是修为高强,凤毛麟角。

    此刻,第四重天碑第一,早已经换了个名字。

    ——赵卓。

    昆吾,横虚真人座下大弟子。

    只是江源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下滑,落在天碑第二个名字上——曲正风。

    几乎整个十九洲的修士都知道。

    这一座天碑,曾是这一位崖山大弟子或者说二弟子的“绝对领域”,多少元婴期修士,即便修炼到了出窍,也不曾将他从天碑上挤下去。

    直到去年小会时,他叛出崖山,一朝突破……

    天碑上的名字,才换了昆吾“赵卓”。

    算算时间,也不过才一年而已。

    一年前,小会结束后那一场青峰庵隐界的追寻与试炼,只有白月谷药女陆香冷、封魔剑派夏侯赦并五夷宗如花公子平安归来。

    至于无门无派的左流、崖山的大师姐见愁、昆吾真传弟子谢不臣……

    不是音讯全无,便是危在旦夕。

    没有人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意外。

    但有人言之凿凿地传:因着门下两位得意弟子出事,崖山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两大巨擘,险些在西海禅宗大打出手。

    与传言相对的,便是崖山昆吾两大宗门间的关系,一下降至了冰点。

    十九洲局势,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现在,只怕还要再添上一个“明日星海新剑皇”曲正风……

    这一刻,江源只感觉到了一种暗潮汹涌。

    只是此时此刻,站在这清冷广场九重天碑下的,只有他一个,知道明日星海剧变的,也只有他一个……

    再没有别人,能看到他面上那隐忧与迷茫的复杂表情。

    海风吹拂而来,江源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感觉身上竟已没有了半点温度,才想起自己要回望江楼,传回三位长老殒身的噩耗,传回曲正风那一句话。

    于是冰冷僵硬的身体一晃,他就要转身。

    可就在他脚步一动,即将离开的那一个刹那……

    第三重、第四重天碑上,竟几乎同时,接连地炸起了一团耀眼的白光,照得整片广场、整片暗蓝的天幕——

    亮如白昼!

    “这是?”

    江源的双眼,被这刺目的光芒照得不大睁得开,直到光芒稍减,才能勉强看清楚天碑上发生的变化。

    那竟然是……

    两个一模一样的名字!

    这一瞬间,他两只脚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一样,再也迈不开半步,面上更是露出了一种惊愕到极致的表情!

    “怎么可能……”

    ……

    一枚炸雷,就这样,在一个如此寂寂的清晨,投落到了西海广场上,投落到了中域左三千,甚至……

    投落到了广袤的十九洲大地。

    让原本就汹涌的暗流,更加汹涌。

    只是此时此刻,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惊世骇俗的“始作俑者”,到底身处何方,又将在何时归来。

    就连“始作俑者”自己,也不知道。

    见愁的意识,已经陷入了一片昏沉中。

    九头鸟说,秦广王乃是极域“规则”产生灵智后的化身,本身就是“规则”。

    即便是其信手一掌,又岂是她能抵挡?

    若非此次一步进阶元婴,且有雾中仙在石珠中留下的“机缘”在,只怕她再有逆风翻盘的本事,也早灰飞烟灭了。

    对掌之时,“翻天印”虽厉害,堪与秦广王一较高下,可见愁本身与秦广王差距太大。

    秦广王可在这一掌之下安然无恙,见愁却不能。

    两掌相撞时的余力,几乎瞬间波及了她,带着她的身体,朝着释天造化阵外、朝着那模糊的乱流、朝着那灰黑的混沌、朝着那无尽黑暗的虚空而去……

    那是一种极其难以言喻的感觉。

    就好像是一不小心,投入了大江之中,人随江流而走,有时坦荡一片平静,有时混乱万千激荡。

    周遭所见,尽是幽暗。

    见愁闭着眼,难以睁开,意识仿佛随着潮汐起伏,只觉好像身处于苍茫群星之间,用那有限的生命,在无限的宇宙中飘荡……

    不知归处。

    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方向,不知自己将去往何方;

    完全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不知到底是一弹指,还是千万载。

    她只知道,在或许短暂也或许“漫长”的漂流过后,寂静得没有半点动静的世界里,忽然传来了云气呼啸、闷雷滚动之声……

    有一丝微光,从她微闭的眼缝里,透了进来。



    “一晃竟已六十年了……”

    明日星海东面一座山清水秀的谷中,建起楼阁重重。

    为药王一命先生效命多年的多宝道人周钧, 举目看着头顶这一块写着“扫尘斋”三字的匾额, 不由叹了一声。

    这一块匾额, 通体漆黑,乃是用独生在东海海峡的“三株木”所制。

    六十年前, 为庆贺一命先生炼制出一枚八品宝丹,明日星海诸方势力皆送来了贺礼,以示善意。

    那一位手染血腥的新剑皇, 人虽没到,却也将这块三株木送来。

    一命先生看了这块木头良久,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声,以天方墨在这块木头上, 书了“扫尘斋”三字,从此挂在了扫尘斋谷口大门上方。

    一挂,便挂到了今天。

    六十载, 于寿命低的凡人而言, 几乎已是一个生死。

    但于这个十九洲大地而言,只不过是让昔年的幼树变得更高更粗,让昔年的小径为荒草所覆,让山川与河流多添了一毫岁月的痕迹……

    六十载,崖山孤岳, 依旧危剑高耸;六十载, 昆吾十一峰依旧如星拱月;六十载, 明日星海, 依旧不曾迎来传说中最璀璨的“明日”……

    在这里,繁华的楼台修筑在巨大的盆地里,将阴暗的角落掩盖。

    醉生梦死的人们,出入勾栏瓦肆,一片俗世烟火气;不乏长髯白发的老者御器飞驰云天外,踪迹杳无;时有按剑长吟的醉剑客,提着酒葫芦歪倒在街旁,姿态风流……

    今日,却值秋高,风清天碧。

    是扫尘斋一年一度带领药童前往东面群山采药的时候。

    这些都是刚入筑基期的药童,此刻都已经等在山门前。

    多宝道人周钧,看了那匾额一会儿,想起这些年种种起伏的风云,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算着时辰,回头张罗着,便招呼药童们出发。

    “明日星海,本就位于右三千,乃是中域的东部。”

    “想必你们也都知道,十九洲大地的最东,便是传说中的极域的入口,只是已经封闭多年。隔着一道海峡,那一面就是人间孤岛。海峡中生一遮天桃树,断了来往之路,从此凡人寻仙只能自西海仙路十三岛而来。”

    “所以,出星海再往东,都是穷凶极恶地,出药材,但也出人命。”

    面容严肃,一身褐色的长袍随风飘飞,周钧手中持着一柄拂尘,说话时已经踩了一朵云,带着药童们飞到了半空中,一指远处莽苍的群山,向他们说着。

    药童们顿时收敛了出门时的兴奋。

    他们都拜在药王一命先生门下。

    多年来,明日星海的势力频繁洗牌,但三位大人物里面,唯有“一命先生”的位置从来没有动摇。

    盖因其乃是十九洲大地上少有的宗师级炼丹师,甚少被人针对为难。

    便是六十年前一战成名、可搅动十九洲风云的“新剑皇”,也对其礼遇有加。

    他们都不是庸才,自然清楚若能被一命先生慧眼相中会是多有前途的一件事,此刻立时竖着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周钧脸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他絮絮将基本的情况说过,脚下便已经跨越了明日星海的最东边,眨眼进入了东面群山的范围:“我们就从这里下去,开始照着《百草谱》采——”

    “轰隆!”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原本寥廓无云的天际,竟然划过了一道惊天动地的奔雷,直接将他打断!

    才学会御器没多久的药童们,几乎个个都在这样恐怖的一声雷响之下,心神失守,身形摇晃,稳不住脚下踩着的法器。

    就是周钧这个金丹后期的修士,都差点一头从半空掉了下去!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他骇然无比,什么话都忘记了,只连忙一个法诀掐下,连忙将御空的状态稳住了,才抬头看去。

    这一看,瞬时间,面色大变!

    原本湛蓝的天幕,竟在这一刻消失无踪。

    惊雷一声滚过后,便见黑沉沉的乌云覆压而下,遮天蔽日。广阔的群山,一时狂风吹卷,尽数为阴影覆盖,好似陷入了沉沉的黑夜。

    更有千万道深紫的雷电,游走在层云之中,带着一股寂灭的气息!

    劫云,这竟然是劫云!

    而且人在空中,竟然一眼都望不到边际,根本不知道这劫云所覆盖的范围到底有多宽广——

    怕是不下百里!

    在瞧见那游走的雷电之时,周钧便已经心寒胆裂,何曾见过这般恐怖的劫云?搜遍记忆,也就三十年前饮雪亭剑皇曲正风突破出窍、进阶入世时,堪堪有这阵仗!

    天……

    难道又是哪一位“老怪”级的大人物要突破了?

    关键时刻,周钧可不敢耽搁,一时也来不及细想明日星海还有什么高境界的大人物,便连忙厉声向药童们喝道:“快,快,赶紧离开这一片劫云范围!”

    若是不赶巧,在这劫云范围内,受到波及,他一个金丹期并着这一干筑基期的小子,哪里能留下个全尸?

    话一出口,十来个药童全都吓得不行,逃也似地便御器朝着来时的方向飞驰。

    周钧则立刻跟在了后面,防止哪个药童半路掉下去,心里头简直跟打鼓一样,只祈祷着千万别有哪个掉队,又一面恨不得自己甩下这些药童先跑了。

    能在明日星海混的,其实都不是善茬儿。

    他早年杀人夺宝的事情干了不知凡几,后来投靠了药王,又突破到了金丹,才收敛些了,修身养性起来。

    所以这会儿,心里冒出这个念头,实在再正常不过。

    但没想到,心里头天人交战着,才跑了没两息,他就发现头顶的劫云,竟然也在动!

    仅仅是十息,根本都没等众人反应过来,这一大片铺天盖地的恐怖劫云,便已经浩浩荡荡,离开了他们头顶。

    湛蓝的天幕,重新出现。

    卷地的狂风,也消失不见。

    刚才那笼罩着整片大地的恐怖气息,就好像是一场梦。

    周钧错愕之间,回头看去,才发现:与他们移动的方向相反,这狂潮猛兽般的劫云,竟是向着更东、更东的方向去的。

    眨眼之间,便只剩下一片阴暗的影子。

    那个位置……

    周钧余惊未了之下,掐指一算,顿时吓出了一头冷汗:“鬼、鬼门……”

    不会吧?

    那个地方,可是传说中只有返虚、有界、通天这最后三个境界的大能,才能安然通行啊!

    竟然有人在那个地方渡劫?

    几乎就在他算到劫云中心位置的同时,十九洲各处诸位大能修士,也都感应到了天地之力的恐怖变化,朝着这个方向看来。

    但那劫云实在太厚,兼之位置特殊,在极域鬼门入口附近。

    纵有通天彻地之力,一时竟也看不清楚。

    只在片刻后,这一片恐怖的劫云,便成了墨汁一般的色彩,眨眼便有粗大的雷电如狂风骤雨一般,朝着天幕下方砸去!

    那架势,疯狂得像是磕错了神仙药!

    即便隔得老远,也能感觉到那种骇人的威势!

    周钧遥遥看着,冷汗都淋下来了。

    只觉得里面随便一条雷电,都能劈得自己爆体碎丹而亡!

    足足过了有两刻,劫云中蕴藏的劫雷之力,才渐渐耗尽。

    疯狂的雷电稀少下来,沉厚的劫云也稀薄下来,不多时便化作了渺渺的云气,消散在了天幕下。

    天尽头,终于恢复了一片湛蓝。

    后方那些筑基期的药童们,早已看得面上惨白。

    周钧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可看着那天尽头,却忽然生出了强烈的好奇心:到底是谁在渡劫?成功了吗?要不要……

    凑过去看看?

    可,那里可是“鬼门”……

    ***

    “十九洲东极,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

    记忆深处,这一段文字浮现了出来。

    可竟没有记载说明,这度朔之山,原在海上。

    海岛一样的一座山。

    在十九洲最东极与人间孤岛的海峡之中,被浓浓的海雾笼罩,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还有那山上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株大桃木。

    灿如云霞的花朵,开了满树,如同一柄巨伞,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海峡。

    清甜的花香,杂着一股大海的潮气,混合成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此刻的见愁,满身血肉模糊,就躺在山上这桃木之畔。

    看了看那无尽云霞似的花朵,再嗅着那一股奇异的味道,剧烈的疼痛,将她恍惚的意识拉回,终于算是搞明白了自己的情况,一时只能苦笑——

    还以为突破的时候,人在极域,一步元婴,便可不渡劫呢。

    没想到,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不是不渡,等你从极域出来,我再狂轰乱炸,劈得你连北都找不到!

    这是她头一次在面对这种大阵仗的时候,毫无准备。

    毕竟才刚从那一场大梦似的“漂流”里睁开眼,还未来得及为自己重见了这样美妙的天光、闻见了清新的花香,高兴上片刻。

    周遭,便是雷霆滚动,恍如灭世。

    一顿劫雷,从天上疯狂地砸下。

    连情况都没搞明白的见愁,便直接被劈倒在地,一时全无招架之力。

    若非她在极域修炼至玉涅之境,且又已将《人器》练至了第六层,只怕现在早成了这劫雷下的一缕亡魂!

    刚回到十九洲,就得了这样的一份“大礼”,可真是……

    挺惊喜的。

    她有些费力地眨了眨眼,心里一哂,眸底却倒映着天上那重新恢复的湛蓝,划过一抹淡淡的感怀。

    好久不见。

    熟悉的十九洲,熟悉的天幕。

    阴惨的极域,从来只有灰黄的、从来不会放亮的天空,白天黑夜,几乎没有变化。何等看得到这样剔透的天?

    见愁唇边,慢慢便露出笑容来。

    她一时躺在湿润的泥土上,也没有动,只望着这天空,望着着头顶一片灿如云霞的树冠,静待着体内的灵力将劫雷的残余力量驱逐,修复身体的伤势。

    足足过了有半个时辰,待伤势恢复,她才从地面上起身。

    周遭除了这一株大得吓人的桃木,竟再也看不到半点其他植被,完全是一座由礁石堆成的山。

    四面则环海,仿佛一座孤岛。

    海面上没有任何船只往来,没有任何修士活动的踪迹,更察觉不到海上有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

    当真是“鬼门”呢。

    见愁回首,看向这遮天蔽日的桃树东北,明显有一根比别的枝干遒劲许多的老枝斜斜伸出,但察觉不到异常的气息。

    这在她意料之中。

    释天造化阵封掉了两界之间的来往,即便“鬼门”依旧存在,恐怕也早就不能通行了。

    否则,她要回来,哪里还用花费那么大的力气?

    思绪一时纷飞。

    见愁难免想起了自己这一趟极域之行的离奇与惊险,那些结识的新朋友和新对手,那些重逢再遇的“故友”与旧识,还有那些尚未得到解答的,重重的疑云……

    比如雾中仙的身份。

    比如钟兰陵身上藏着的秘密。

    比如傅朝生乔装进入极域的目的。

    比如阴阳界战前后的原委。

    比如雪域圣子寂耶那一句“八十一年后,你将成我挚交,全我涅槃”。

    比如……

    枉死城那一座旧宅。

    旧宅的主人到底是谁?

    那打断她燃香,疑似示警之人又是谁?留在窗上的话语,到丢又隐藏着怎样的玄机?

    那半个“卩”字,见愁是半点也不清楚。

    但那一句“杀谢不臣,斩七分魄”,却让她想起了先前在九头鸟寄身的黑风洞前神游十九洲时所见的种种画面,那竹帘缝隙里的一道身影,那伸向墨尺的一只手……

    “也许,回到中域,便能见分晓……”

    有的疑惑,见愁心底已经有了猜测,只是还要等回到崖山,才能将详情细禀扶道山人,问个清楚。

    只是不知……

    如今时光淌去几何,旧日的故人们,又是否安好?

    一念及此,她竟生出一种归心似箭之感。

    极域生死相搏,为的不就是归来么?

    尽管对这极域鬼门,她还有几分探寻之心,但又哪里敌得过对崖山的想念?

    这一时,她回转身来,重新看向浓雾困锁的海面,便待要渡海回到十九洲大地上。没想到,就这时候,耳边却传来“嗖”地一道破空之声!

    见愁此刻已是元婴期修士,经历那奇异至极的一段时间“漂流”,且还有秦广王一掌留下的暗伤在,修为竟也没有倒退,反而隐隐有涨。

    她感觉着,竟像是到了元婴中期。

    只是她对此境界的修炼到底不熟,不敢确定。

    但可以确定的却是她的反应。

    这一瞬间,几乎就要劈手一掌打去,但仅仅一个闪念,她便笑了起来,任由这一道风声,朝着自己耳畔袭来。

    下一刻,便觉肩头一重。

    “呜呜呜!”

    熟悉的叫唤声里,带着一重“小爷我终于重见天日了”的兴奋,那一条湿湿的舌头直接朝见愁脖子上招呼!

    不是来无影去无踪、才在极域耍过一回大威风的小貂,又是谁?

    见愁拎着它脖子,把它拽到了自己面前,组织了它的“口水攻击”,见它全乎的一片,没缺胳膊少腿儿,反而好像肥了一圈,心里着实有些纳闷。

    “方才没见你,你哪里去了?”

    “嗷呜呜呜!”

    小貂叫唤着,毛茸茸的爪子指了指见愁,然后翻着白眼做装死状,之后又指了指那大桃树,最后才指了指自己,两只乌溜溜的眼睛还蒙上了一层泪光,简直委屈得不行。

    这比划得……

    见愁连蒙带猜,有些惊异:“你说我从极域出来的路上昏死了过去,但你先出来了,还在这里等了我很久?”

    “嗷呜!”

    对,就是这样!

    小貂猛点头,还献宝一般把傻兮兮的骨玉从牙缝的“金库”里抠了出来,递给见愁看,以示自己将这小家伙保护得很好。

    骨玉一大一小两只眼睛闭着,又不知怎么睡得昏天黑地。

    见愁默默看了一眼,看了看可怜的骨玉身上沾着的那些口水,昧着自己的良心,没伸手接。

    无言了好半晌,才道:“没事就好,现还不知十九洲是什么情况,先回去吧。”

    说罢,便将小貂重新放回了自己的肩上。

    她微微一笑,人在这度朔山的最高处,本想要御空而去,可一眨眼才想起自己如今已是元婴,有了“瞬移”的本事。

    于是心念一动,便将灵识散开。

    霎时间,便朝外面铺展开去,覆盖上百里,已经隐隐能触达十九洲东海岸,只是感觉到的空间之力,仅有短短的两三里。

    这便是见愁可“瞬移”的范围了。

    元婴期修士,其瞬移的范围,依据灵识的强大程度,一般都在十里之内,并不会十分夸张。

    超过十里,达到百里、千里,甚而半个十九洲的,则是“大挪移”。

    那是出窍后才能触碰到的,与规则感悟有关的东西了。

    见愁沉下心神来,只细细地感受着那一股隐约的力量,以灵识与其沟通,竟然片刻便沉了进去。

    刷!

    只一个闪念,人影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出现在了海面上。

    回首一看,度朔山已经在她身后两里半。

    海风吹拂,气味腥咸。

    其实并不好闻。

    可见愁这一刻,才切切实实有一种“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自在之感,想起了自己初入十九洲,踩在扶道山人“无”剑之上,一路从西海广场去往崖山时那满心的苍茫与震撼……

    到底瞬移距离不够,目前只适合战斗,她干脆弃了瞬移不用,反将谢不臣那一柄人皇剑翻出来,踩在脚底下,一路飞驰!

    剑光凛冽!

    眨眼便飞快地穿破了海面起伏的浪涛,从海面上重重的迷雾之中穿出,朝着被浪涛雕刻得奇形怪状的东海岸而来!

    正站在海岸边张望的多宝道人周钧,几乎立刻吓了一跳!

    天!

    居然真的有人!

    他是因为好奇来的。

    本想那劫雷如此威势,渡劫之人端怕是九死一生,所以才撞着胆子,一路穿过莽苍丛林,过来瞧瞧。

    他哪里能料到,竟会有这样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从海雾中激射而出?

    只感受着那剑上溢出的气息,周钧便已经亡魂大冒。

    他想也不想,想跑,但心神竟为那一股气息所慑,身体经脉内灵气滞涩,连动都动不了一下!

    跑?

    哪里跑得了?

    周钧一时满心绝望,只道这海雾中的来人势必是个大杀神,他这好奇心总算是惹了一桩祸事!

    我命休矣!

    心里头一声哀嚎,只等着那一道剑光冲过来,将他项上人头削去。

    却没想到,那一道剑光虽真的冲了过来,可竟然稳稳地悬停在了他前方两丈远的半空中!

    “这位道——”

    “前辈饶命!晚辈只是见适才百里劫云汇聚,实在好奇,才来海岸边想一仰前辈风采,绝无刺探之意!还望前辈大人大量……”

    周钧连对方话都没听清,闭着眼睛就忙躬身致歉。

    见愁“道友”两个字卡在喉咙里,都还没冒出来。

    她是眼瞧着这海岸上有人,一时想起这里是十九洲最东极,而自己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好歹下去先问个人,也好有个准备。

    谁料想,刚一过来,话都没说完,这一位道人打扮的中年男修便一句“前辈”砸了过来。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见愁是蒙的。

    就像是当初忽然被人喊“大师姐”和“大师伯”一样。

    她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如今是元婴中期,纵使容貌仅有二十出头,在旁人眼中也是个“老怪”似的存在了。

    这道人看着金丹后期模样,叫她一声“前辈”实也寻常。

    想通这关节,她便释然了。

    只是……

    这一位道人,好像误会了什么?

    她听着对方那喋喋不休的解释,一时头疼,终于还是出声打断,友善地一笑:“这位道友,还请莫要紧张。我停下来,只是想要问个路,打听打听情况,并无恶意。”

    “……”

    问、问路?

    周钧一愣,终于停了下来,只觉这嗓音清越,一抬头,竟瞧见眼前踩在剑上的,是名月白长袍的女修,眉目如画,面带微笑。

    其剑上虽有凌厉剑气,但人却是一派的温和。

    好像……

    真的不是要杀人啊。而且叫的是一声“道友”,再客气不过。似人家这修为,要动手他小命早没了。

    周钧心念一动,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忙一擦头上的冷汗,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惶恐:“晚辈修为微末,姓周名钧,眼下为星海扫尘斋效命,仙子唤晚辈周钧便可。不知您想要打听点什么?”

    得。

    又来了一句“仙子”。

    见愁心底一声叹,只想着自己才从极域回来,还沾着满手血呢,却也没去纠正,一时张口想要问崖山那边的情况,可念及对方口中“星海”二字,心思一转,便将即将出口的话收了回来。

    明日星海,素来杀伐混乱地。

    各处三教九流或者渡劫失败的散修,各大门派的叛徒,或者曾犯下滔天罪孽的凶徒,甚而南域西南世家与东南蛮荒的隐世高手,北域的奇人异士……

    从来只有你想不到的人,不会有明日星海没有的人。

    她虽已有元婴境界,只是如今十九洲是什么情况尚且不知,更不用说东海岸临着明日星海,万事小心为上,不敢托大。

    眸光一闪,她笑着回道:“我闭关日久,今日才出,所以什么都打听。”

    哦。

    明白了。

    又是这种疯狂闭关的老怪啊!

    闭关闭关,少辙数月,多辙数载甚至数十载,周钧还听说过闭百年死关最后真的闭死了的。

    联想着方才那百里劫云,便猜眼前这一位仙子该是后者。

    他忙道:“那近些年发生的事情,可就多了。只是不知道仙子哪一年闭的关,也不好掐这前后的岁月。您可否说件您闭关前比较大的事儿,让晚辈想想?”

    比较大的事情?

    中域左三千小会,扶道山人一枚皇天鉴拍死大半个剪烛派,他们一行人去了青峰庵隐界,在隐界中坑杀了西南蛮荒山阴宗的一行人,且后来她与谢不臣应该都被算在了“出事”这个行列里……

    每件事好像都不小。

    但……

    似乎也没那么大,小会上都是金丹修士,剪烛派太小,被她师尊拍死大半也没在中域激起什么大风浪,至于隐界相关的,却又与她关系太紧密,恐为人所疑。

    思绪转了一圈,见愁眼帘一垂,忽地一笑:“我闭关前,听闻曲正风进阶出窍,盗走巨剑,叛出崖山。”

    曲正风是数百年的第四重天碑第一,元婴老怪。

    更不必说他叛出崖山之时,已是进阶出窍,更盗走崖山巨剑,直接仗之一剑覆灭了剪烛。其后才有昆吾云海广场扶道山人那血腥的“清洗”……

    不管是从当时其崖山门下的身份来看,还是以其卓绝的修为来看,甚而是从那造成的种种影响来看,都是绝对的“大事”一件。当初算是震动了整个中域,就连北域南域都不平静……

    见愁想,周钧在明日星海,也该听过才是。

    可万没料到,她说完一抬头起来,竟瞧见周钧一脸惊悚的神态看着自己,好似自己提及了什么绝对不应提及的人和事,犯了什么天大的忌讳一样。

    “怎么了?”

    怎么了?

    周钧心中有苦难言,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怎么明说:

    现如今的明日星海,哪里还有人会提当年的事?

    便是言谈间不得不提及那一位的时候,都会讳莫如深地尊称一声“剑皇”。谁他娘吃了豹子胆了,还敢直呼其名?

    偏偏眼前这一位仙子,是在那一位封剑皇之前闭关的。

    这个……

    “您闭关,算这年月,怕是有甲子左右。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可也不少,说来话长……”



    “甲子?”

    这一瞬间, 见愁彻底愣住了。

    她连周钧后半截话都没听进去,只觉完全反应不过来,像是被人猛地一拳头砸过来,顿时就懵了。

    “你是说已经过去了六十年?”

    周钧正在脑海中梳理着这些年的大小事情, 准备跟她说呢。

    没想到, 都还没来得及开口, 就听见见愁含着惊诧的声音,好像完全没有想到外面竟然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一样。

    这……

    老怪们不都经常闭关的吗?

    怎么眼前这一位前辈,对这时光流逝的速度,很惊讶?

    “的、的确是已经过去了六十年了,若是您没记错自己闭关前那件大事的话。”周钧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心里却十分纳闷。

    可他又哪里知道?

    见愁如今的修行虽高, 可踏入这修行之路的时间, 才堪堪数载。如今忽然告诉她一眨眼六十年已经过去了, 这是怎样一种震撼。

    见愁明明记得,自己刚与众人一道去青峰庵隐界的时候,曲正风才叛出没多久。即便把隐界和极域的时间一起算上, 感觉也不过才过去了大几个月而已。

    怎么一从极域出来,竟成了“烂柯人”?

    周钧与她是素不相识, 且事关年月的事情, 随便找个人找个地方,便可以轻易得知。

    对方没必要在这种事上胡编乱造。

    六十年啊。

    一觉梦醒, 时光流年便暗自偷换。

    见愁的眉头, 皱得紧了一些, 想起恍惚还在昨日的青峰庵隐界与极域鼎争,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修士的寿命,比之凡人长了不知多少倍。

    若不碰到什么意外,一名普通的元婴期修士,基本也都能拥有上千年的寿数。所以一闭关便是数十载,在修士们看来,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只是见愁自踏入修行以来,虽有闭关,却都是很短期的。

    她的修炼,大多在战斗与历险之中飞快地增长,所以至今不曾经历过特别长的闭关,所以此刻才会生出一种“甲子忽逝”的惘然之感。

    事实上,在修士看来,一甲子又算什么呢?

    人间孤岛或许已经改朝换代,可十九洲顶多不过添上几个新人而已。修士们的生命,实在是很漫长了。

    见愁一时也说不上来心头这复杂的滋味,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回首看向了自己的“来处”,茫茫海雾笼罩下,那遮天蔽日的东海桃木,剩下一片模糊的、粉红的影子。

    一趟极域之行,世间忽忽六十载。

    是里面的时光流速,与十九洲大地不同吗?还是别的什么在影响呢……

    见愁暂时想不到什么端倪和线索,好半晌才将心绪收敛了起来,转眸一看。

    兴许是因为不知道她沉默这段时间在想什么,周钧难免有些忐忑,但没有前辈发话,也不敢掉头就走,所以只僵硬地站在那边,打量她。

    见愁只解释道:“往日我闭关,嫌少有这样长的时候,这一次也不过只以为过去了三五年。未料想,是我自己感觉错了。”

    周钧一听,心里顿时羡慕得不行。

    人家闭关出来,即便修为提升了,也个个觉得闭关难熬,日子太清苦。可眼前这一位老怪倒好,闭关六十年简直跟没感觉似的!

    人比人,气死人啊!

    唉。

    心里头叹了口气,只是周钧也不敢针对这件事说什么,只转了话题,问见愁现在是要往哪里去。

    见愁略一思索,便道:“最近的便是明日星海,自然往星海去一趟,看看情况。”

    周钧便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晚辈效力于扫尘斋,才带领了几个筑基期的弟子,在东面山脉上采药。只因半道上瞧见天上那一大片劫云,所以才好奇来看看。您若要去星海,前面这一段路晚辈和您顺路。那,晚辈一面走,一面跟您说?”

    见愁自然没有意见。

    这下,便由多宝道人周钧在前,御空引路,她则踩着人皇剑,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靠近东海岸这一片,竟都是连绵的高山,一眼看不到尽头。

    人在半空之中往下看去,但见得古木参天,瘴气密布,偶尔还有羽翼巨大的飞鸟从云层之中窜出来。

    明日星海就在这一片山脉的那一头,乃是一个巨大的盆地。

    见愁远远看了一眼,估量了一些距离,便问道:“方才我提到曲正风的时候,你面色大变,可是这些年出了什么变故?”

    哎哟。

    她还提!

    周钧胆子其实真不小,可听她若无其事地说着这个名字,实在忍不住要为之心惊胆寒。

    还好这里还是荒山野岭。

    他小心地朝周围看了看,的确只有他们两个,也没别人听见,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您是不知道,这些年来,还敢这么坦然地道出这名字的人,可是整个明日星海都找不出几个了。”

    果真是……

    见愁只知道曲正风叛出崖山,自谓“入魔而去”,却没料想六十年后竟已经变得如此恐怖起来。

    “你仔细说说。”

    周钧这才强压了心底那一股浓浓忌惮和隐晦的敬畏,压低了声音,将自己所知的一切絮絮道来。

    曲正风叛出崖山,身上不仅有自己常用的那一柄海光剑。

    最令整个十九洲震惊的,莫过于他竟然将崖山还鞘顶上那一柄“崖山巨剑”拔走,并且仗之屠戮了半个剪烛派,杀得整个门派血流成河。

    “崖山昆吾两大巨擘,并着小半个左三千宗门,都曾派人前去围堵追杀。可没想到的是,他和当年与他齐名的紫衣剑侯薛无救一起,竟然一路从左三千杀到了右三千,毫发无损地到了明日星海……”

    当年那些事,想想都让人胆寒。

    一人两剑,一路厮杀,神魔难挡,该是何等逆天的本事?更不用说,他到了明日星海之后,立刻就在星海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昨日是清寒居士人头落地,今朝便是白云剑豪尸骨无存,没一会儿又有人听说他明天将要挑战狂剑士周运……”

    “那两年,真是晚辈在星海见过的最‘热闹’的日子……”

    “加上不少人都怀疑,他屠灭剪烛派,应该是为了昔年不语上人留下的《九曲河图》。所以明日星海里,三教九流的人物,来了不知凡几。”

    周钧说着,便开始叹气。

    见愁却听得心中一动,《九曲河图》的存在,她自然知道,可此刻想起来的,竟然是当初青峰庵隐界外,看见的那一句话:

    半生遭逢起河图,不语拔剑向苍生。

    《九曲河图》,初时为昆吾八极道尊所持有。

    后来绿叶老祖兴起,竟直接将之抢来,无人能从她手中夺走。

    待得她飞升上界之时,便将这河图随手给了不语上人,由此改变了不语上人一生的命迹。

    如今,这河图几经辗转,又落到了曲正风的手上……

    想也知道,无数闻风而动之人,势必在这明日星海中,搅动出千万般的风云来。

    周钧后面所言,也果然与她所料的差不多。

    左三千一些宗门来追杀他的长老,西南世家之中几家的厉害客卿,甚至东南蛮荒妖魔道的邪修……

    可不管他们来了多少,又有多强大的修为,最终都惨死在了曲正风剑下。

    “那一阵的明日星海,走到哪里都能闻见血腥味儿。落鸿湖的水就没变清澈过,湖边上好好的饮雪亭,都变成了‘饮血亭’。”

    说着,周钧便没忍住摇了摇头,下一句却是画风一转。

    “可谁能想到,他后来竟然……”

    “竟然怎么?”

    见愁好奇起来。

    周钧看了一眼下方起伏的山脉,脑海中却回忆起当初那几乎震撼了整个明日星海的一战……

    对明日星海略有了解的都知道。

    星海内部各大势力交错混杂,善恶的界限从不分明,更不用说三教九流汇聚,从来没有什么“规则”的说法,所以显得极为混乱。

    但不管星海闹得如何天翻地覆,总有那么三个人,永远屹立在星海顶端。

    这三个人,便是明日星海的三大巨头。

    扫尘药王一命先生,七劫散仙沧济散人,有涯剑皇司空元化!

    一命先生乃是炼丹的宗师,星海之中,自然无人敢得罪他,地位稳固,不必多说。

    七劫散仙沧济散人,则是个千年前就已经修到通天境界的大能。

    只是他当时渡劫失败,未能飞升,只好保住神魂,专修了散仙。散仙若能扛过九道散仙劫,亦能得道飞升。

    如今他已经到了第七劫,差最后两劫便可飞升,在整个十九洲都算难逢敌手。

    最后一位,有涯剑皇司空元化,就更是大有来历了。

    他本是西南蛮荒妖魔三道之一的英雄冢一个普通修士,修为微末,在门中只配打杂,却恋慕当时英雄冢门主雍兰华。

    那年妖魔三道内斗,山阴宗与傀派合力打上门来。

    雍兰华即便天纵奇才,也未能回天,芳魂一缕,终究埋于荒冢间。只是在她殒身之前,怀着对其余两道的怨恨,以秘法将毕生的修为传给了一心恋慕她的司空元化,要他发誓为英雄冢报仇。

    一个本来平庸的人,一夕之间痛失所爱,却拥有了强大的力量……

    司空元华当时是何心情,没人能知道。

    所有人只知道,三十年后他再出现,一人一剑,先入傀派,后进山阴宗,杀了个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当年数百罪魁的首级,都被他割下,带回了英雄冢……

    整个东南蛮荒,尽数为其血腥手段震慑!

    所有人都以为妖魔三道,在这么个人出现以后,似乎就要一统了。可没想到,他只是在当年出事的地方坐了良久,便在一个缭绕着薄雾的清晨离开。

    从那以后,明日星海就多了一位“有涯剑皇”。

    “传闻,他已有入世巅峰的修为,没有人可以抵挡他手中那一柄有涯剑。就是已经进入返虚期的大能修士,也曾被他斩于剑下……”

    周钧说着,已经是满脸的慨叹。

    “整个星海,所有人啊。谁能想得到——这剑皇的名号,竟也有易主的一天!”

    ……

    尚在半空中的见愁,听见这意味儿复杂的一句,猛然间便是头皮一炸!

    她豁然回首,看向周钧,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也不敢相信那一瞬间从她脑海里划过的推测和想法!

    周钧却是苦笑了一声:“这件事,说给不知情的人听,只怕都不会相信的。”

    “孤城绝顶,崖山一剑,剑皇易主!”

    “彼时彼地,司空元化即将步入返虚,可那一位,进阶出窍,还没满一年……”

    那是明日星海有史以来,最恐怖的越级杀人!



    修行九重境。

    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入世、返虚、有界、通天。

    这个顺序, 所有修士都能背个滚瓜烂熟,见愁修行的时日也不算短了,怎么可能不清楚?

    越是往后,每一层境界之间的差距都是数倍增长!

    听见周钧此话, 她惊骇极了,隐隐然竟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想法:“出窍不过第五重境,能越级杀到第七重返虚?”

    “看吧,晚辈就知道,说了您也不信。”

    周钧咂咂嘴, 一脸的感叹。

    “不过当时晚辈也不在场,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去了回来的人, 提起这一位都是心有余悸。还有人说,他修为虽没到, 但对于‘剑’的领悟, 早就已经超越了有涯剑皇。所以能赢。”

    对“剑”的领悟……

    崖山可不是个以用“剑”出名的宗门么?

    见愁想起曲正风困于元婴期三百多近四百年的事情,耳边又回荡着如今周钧的这一番话,却是忽然之间心潮涌动, 难以平静。

    她微微一笑:“照你这样说,那他现在也十分厉害了。这么说,许多年过去,崖山也拿他没办法了?”

    “这就不知道了。说是崖山好像一直有人在星海要缉捕叛徒, 但总没看见个人。大约是知道他已成气候, 不好处置了吧?”

    周钧说了自己的想法, 但也只是个推测。

    “在三十年前, 他已经又突破了出窍,据传现在是入世巅峰的修为了。算这速度,只怕过不多久,就得叫‘大能’了。明日星海,谁还敢想拿他的人头呀?”

    炼气、筑基、金丹三重境界,都只能算是普通修士;一旦到了元婴、出窍、入世,便有资格被人称作“老怪”;至于返虚、有界、通天这三重境界,几乎算摸到了飞升的门槛,所以皆被称之为“大能”。

    见愁听了,若有所思。

    崖山剑与拔剑台下无名锈剑、武库之中的一线天,并称为“崖山三剑”,乃是崖山鼎鼎有名的镇派利器。

    如今被曲正风盗走,却没有追回……

    要么是真的没有能力追,要么是不想追、懒得追。

    对于曲正风叛出崖山这件事,她的感觉其实很微妙,连带着感觉到了师尊的态度也很微妙。

    扶道山人好像也就在曲正风叛出那一阵感叹神伤了一阵,可竟从未在他们面前说过追究的话,也没有再提过曲正风一句。

    这态度,其实颇耐人寻味。

    见愁琢磨着,自觉有趣,转而续问:“那除了此人,十九洲可还有什么别的变化?”

    “人方面,也就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其他刚冒头出来的,大多修为较低,想仙子您也看不上眼。”

    “势力和事情方面,就有得说了。”

    明日星海本就十九洲最混乱的地方,相对而言,也是消息最杂的地方。

    周钧脑子里要说的东西,可是半点也不少。

    “您是闭关了错过了。咱们终于,这六十年来跟过节似的——就说那一位叛出崖山之后的大事吧。”

    “您应该听过左三千小会吧?”

    心中一动,见愁不动声色地点头:“听过。”

    “嗐,这事儿现在说起来还邪乎呢。”

    “六十年前那一场小会,昆吾那一位天才弟子谢不臣,因为去探青峰庵隐界,没能及时赶回。但后来,崖山昆吾又安排了他与崖山、白月谷等几个上五门的精英弟子,一同再探隐界。”

    “这一探,可不就出事了吗?”

    周钧一面御空前行,一面说着,表情也渐渐生动了起来。

    但见愁听到这里的时候,却是心忽然揪了一下,表情也有一瞬间的怔忡。只是周钧没有注意到,依旧说着。

    “您猜猜怎么着?”

    “去了六个人,昆吾谢不臣、崖山见愁、封魔剑派夏侯赦、五夷宗如花公子、白月谷陆香冷、无门派的左流。结果只有三个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那什么谢不臣、见愁和左流,人影子都瞧不见一个!”

    “崖山昆吾,差点为此打起来,听说近些年关系都差了好多。”

    谁不知道崖山昆吾两大门派,乃是中域的中流砥柱?

    论底蕴,这两派最厚;论高手,这两派最多;论声望,这两派最盛。又兼之两派都秉持正义之道,多年以来,两门的关系都极好,甚少有发生什么矛盾的时候。

    如今崖山长老扶道山人与昆吾首座横虚真人,更是年轻时候的交情,皆是他们当时那一届小会最杰出的两人,一同成名又一同成为了两个门派的脊梁。

    即便这二人性情差距很大,可从没人怀疑他二人间的挚交。

    但在六十年前,似乎也就是弟子们历险出事的时候。

    他们两位也不知怎么,跑去探西海禅宗,还被人发现了,脱不开身。只是还没等人家禅宗的武僧动手呢,这两位竟然相互动起手来!

    他二人可都是崖山昆吾地位顶高的人哪,在中域德高望重。

    谁能想到他们忽然动手?

    当时带人去堵他们二人的一尘和尚都吓了一跳,连忙出手阻拦,才避免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对战。

    此事原本机密,但毕竟当日在场的武僧太多。

    后来三传五传,也不知怎么就传了出来,被人煞有介事地传到了整个十九洲,连明日星海都沸沸扬扬的。

    “原本这事儿我们都没当真的,毕竟谁敢相信这两位、还有崖山昆吾能掐起来?”周钧说的都是实话,“可后来才发现,真有那么点端倪。小会三十年一届,您闭关之后的那一届,差点就没开起来。好像就是因为事前商议的时候,扶道山人死活懒得去。后来还是龙门的庞典长老打圆场,做了中间人,才勉强把事情敷衍过去。”

    崖山,昆吾。

    这两个名字,从见愁心河里慢慢淌过去,留下一片浅浅的波纹:“你的意思是,这变化与青峰庵隐界之中的事有关系?那几个弟子如何,你还没说呢。”

    “哎哟,是我忘了!”

    周钧一听,连忙赔笑,拍了自己脑袋一下。

    “其中白月谷、五夷宗与封魔剑派的三位,不是回来了吗?崖山昆吾不能眼睁睁见着自己门下两位得意弟子出事啊,于是多番盘问。他三人才支支吾吾说,是崖山那一位大师姐与昆吾谢姓的弟子间,似有深仇大恨。一路上都在斗,天昏地暗,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啊!”

    “……”

    见愁没有接话。

    周钧却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太有意思了:“这话真不真,咱们是不知道。反正两个刚修行不久的天之骄子,有仇也不至于这样吧?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后面发生的事情,就更是一件比一件更怪了。”

    “这话又怎么说?”她有些好奇。

    周钧于是一件件道来。

    第一个邪乎的,是封魔剑派夏侯赦。

    青峰庵隐界后约莫一年,他便不知为什么被逐出师门,并且与师门的长辈大打出手,重伤垂死,只剩下半条命,一路逃到了白月谷。

    那白月谷的药女陆香冷,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其救下,也不顾封魔剑派与白月谷内有多少人反对。

    从此以后,夏侯赦便没离开白月谷,算是半个白月谷的修士了。

    第二个邪乎的,是昆吾谢不臣。

    出事后,此人的命牌几乎立刻就碎掉,闹得整个昆吾上上下下为之震动,好像出了死的是个掌门,而不仅仅是掌门的真传弟子一样。

    可人们发现,过了不久,这种震动便平静了下来。

    “有传言说,昆吾那边的弟子,在镇守藏命牌的天命阁时,曾发现这谢不臣碎裂的命牌又重新聚合起来。只是一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这事可算奇诡了,周钧都觉一头雾水,有些不大敢说。

    “有人说他已经安然回了昆吾,只是身受重伤没有外出;也有人说命牌碎了不可能再重聚。反正这一位的生死,到现在还是个谜。”

    “谢不臣……”

    这名字,听得见愁眼皮一跳。

    如潮的回忆,又连天地涌来。

    人间孤岛上,种种梨花雪后的美好,都付之于那沾着她心头血的一剑,再也拼凑不回来。

    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只有旧爱深仇。

    对于谢不臣生死不知,或者极有可能还活着这个消息,她竟没有太大的震惊:也许,是因为先前听到了夏侯赦与陆香冷,所以已经有了准备吧?

    极域鼎争,她曾通过九头鸟所在的黑风洞,恍惚间神游了一回十九洲。

    当时曾见几位故友,钱缺如花公子等人;也看到了夏侯赦在奔袭往白月谷的录像,陆香冷便在附近;当然也看到了扶道山人与吴端等人,还有……

    昆吾后山瀑布上,那一座木屋。

    虚掩的门扉,竹帘后的身影。

    一片衣角,一只手掌,一把墨尺。

    高空微微带着冷意的风,拂面而来,引得见愁微微一低眉、一垂眸,竟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那一时有一种极难言喻的味道。

    仿佛百转千回,又仿佛能跨越万水千山。

    刚回头来打量她的周钧,见了立时便是一怔,沉在这一笑奇怪的意味儿里,好一会儿没回过神来。

    直到他听见耳旁那一道素淡的嗓音:“还有吗?”

    他这才觉得心头一冷,暗道自己大意,忙回道:“还有还有,就这还没完呢。更奇的在后面!”

    要说这“邪乎”的事,后面才是重头戏!

    “跟这件事比起来,前面的都不算是事儿。您还记得先才晚辈跟你提的那个失踪的崖山大师姐见愁吧?”

    周钧想要卖个关子。

    见愁一下抬头起来看他,心里一突,强忍住那种古怪的感觉,镇定道:“记得。”

    “最邪的就是这女修!”

    “青峰庵隐界那事儿后,大家不都以为她失踪了吗?崖山还派人好一阵地探听消息,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都石沉大海。”

    一提起这个来,周钧那记忆,新得好像昨天才知道这事儿一样。

    “可谁能想到,就这么过去了差不多一年……”

    “就一年啊!”

    “这女修的名字,居然就出现在了天碑上,还不是一座天碑,而是第三重、第四重天碑!几乎同时啊!”

    这可让见愁没有料到。

    她面上出现了几分错愕,一样熟知天碑规则的她,竟生出一种一头雾水的感觉来:“几乎同时?这怎么可能?一座天碑可代表着一个大境界,怎么可能有人几乎同时……”

    质疑的话说到这里,见愁忽然就愣住了。

    怎么可能有人几乎同时出现在天碑上?怎么可能有人能在那么快的时间内从一境界的战力巅峰突破到下一境界,并且成为战力巅峰?

    这是她原本想要说的话……

    可是……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周钧说的这个名列天碑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崖山见愁!

    她突如其来的沉默,并未引起周钧的注意。

    反而因为她方才这一句话怀疑得很及时,且很符合正常人的反应,周钧几乎立刻一拍手,点头附和。

    “谁说不是呢!您是不知道当时那场面——”

    九重天碑每次变化,都会有炽烈光芒照耀。

    那时还是早上,处于将明未明之时,所以那光芒格外强烈。在广场附近的宗门和修士,隔着老远都能瞧见。

    结果等到看见了,又听了当时在场的人说,可都吓了一跳!

    崖山见愁曾是筑基期战力第一,后来突破到了金丹。其名字没有从天碑上消失,但头顶上多了西海禅宗的“了空”,表明在筑基期的战力第一已经由见愁换到了了空。

    可这一次,她的名字却前后几乎同时出现在了三四重天碑上!

    诡异得难以形容!

    第三重天碑,金丹期。

    原本那时候的第一乃是东南蛮荒妖魔三道英雄冢的少门主雍昼,可在光芒亮起的刹那,那名字便直接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见愁”二字。

    围观的人们才刚瞧见这一幕,还没来得及反应呢。

    下一个刹那,“见愁”二字保持不变,先前消失的“雍昼”二字,竟出现在了见愁的名字之上!

    “这还没完!”

    “第四重天碑就在第三重天碑旁边,紧接着就亮了起来。那一年元婴巅峰的昆吾大弟子赵卓,才上去没多久呢,名字竟然也消失了。还是这个见愁的名字顶了上去!”

    “但这一次,又跟第三重天碑不一样。”

    眉头皱得死紧,周钧觉得这件事在他心中还有很多难解的疑惑,以至于现在还想不明白,耿耿于怀。

    “这一次,一个眨眼的时间,这女修的名字就消失不见了。”

    “是消失,不是又有新的名字出现在她名字上面。而是先前消失的赵卓的名字,又重新覆盖上来。”

    “您是懂天碑规则的人,不用晚辈说什么,也明白这意思吧?”

    明白。

    见愁怎么可能不明白?

    第三重天碑出现她的名字,证明她的战力在那个时候已经达到了金丹期第一;后来名字依旧留在天碑上,不是巅峰期死了,就是保持在巅峰状态突破到了下一个境界;

    从她的名字又出现在第四重天碑上看,她不是死了,而是突破了。

    但在第四重天碑上,她的名字只是昙花一现,便重新“让位”给了原本的赵卓,这只能证明一点……

    修士的名字若从天碑消失,必定是该修士当时不再是战力第一。

    也就是说,几乎就在突破金丹进阶元婴的极短时间内,她的战力直接达到了元婴期的巅峰!

    “您信吗?”

    “想想比那一位越级杀人还吓人!去青峰庵隐界的时候,这崖山的大师姐,也才刚突破金丹没多久啊。事情过去一年,居然就直接到了金丹期的战力巅峰?而且一个眨眼,立刻又是元婴期的巅峰了。”

    “就算这名字只出现过一次,可也已经能证明,她的确突破了元婴啊!”

    对修士来说,这是何等恐怖的事情?

    一年时间,从金丹初期,一路狂飙直接爆到了元婴,而且还要一瞬间成为元婴期战力第一!

    人比人真的是要气死人啊!

    “您说,这一位见愁大师姐,是什么人形怪物吗?或者失踪后有了什么奇遇?又或者是天碑有出错?”

    周钧想想自己的修炼和境界,心里那个郁闷呀。

    别提了。

    见愁听了,却没忍住嘴角一抽,一时有种脸黑的冲动。

    人形怪物……

    什么破形容。

    要告诉周钧,他口中的“人形怪物”现在就在他面前,他得不得吓死?

    当然这也就是一想,见愁不会真说。

    诸君这一番话,算是解答了她从极域回来以后便有的一些疑惑。

    极域之行,忽略血腥程度不言,勉强也算一出“奇遇”。

    天碑应该是没出错的。

    在极域她主修的是神魂,天碑查探不到理所应当。

    后来到了释天造化阵附近,在阴阳交界之地,才得以身魂合一,由此境界暴涨,眨眼到了金丹巅峰。

    这就是她名字出现在第三重天碑上的原因。

    尔后,因为感知到了那一枚石珠的“心声”,最后一层隔膜被冲破,于是顺理成章飞快地突破了金丹,进阶了元婴。

    所以名字留在了第三重天碑上,没有消失;反而出现在了第四重天碑。

    至于战力第一,这可能就是“翻天印”的功劳了。

    只不过在与秦广王交手的那一瞬间,她有被掌力的余波所撞击,留下了暗伤。先前躺在那海中桃树上,她便发现这暗伤在心肺与神魂间,依旧隐隐的,便知其未痊愈。

    这可能是她又掉下战力第一的原因。

    只不过这一切都是推测。

    见愁唯一可以确定下来的,是时间——

    战秦广王、离开释天造化阵这个时间点,对应的正是十九洲释天造化阵变化的时间,是青峰庵隐界近一年的事;

    可她自己感觉在极域花了顶多大几个月,怎么会是一年?

    更不用说穿越释天造化阵了。

    穿过来之前,她的名字才出现在九重天碑上;穿过来之后,竟然就已经是一甲子后?

    这未免……

    也太不可思议了一些。

    但想想她此刻的修为:元婴中期。

    见愁又觉得,只有这个解释才是合理的:她的确在“漂流”的过程之中,耗去了整整一甲子。

    所以,个人的修为,才会从刚刚突破时的元婴初期,到达元婴中期。

    即便这过程中她不修炼,可修士对天地灵气的吐纳都是自动的,她的修为自然也随之增长。

    除了需要着力疗养的暗伤外,其他伤势也都恢复了。

    见愁对极域的了解本来就不多,对于这种奇怪现象更是所知不多,只好暂时将这问题放下,留待日后去问扶道山人。

    这一切,在脑海中不过是个闪念。

    面上见愁不过是略略思考了片刻,便笑着道:“可能是天碑出错了吧,反正我是没见过这么快的。”

    “唉,那只有天知道了。反正现在这一位也踪迹全无,不知道哪里去了……”

    周钧也只能用可能是天碑难得出错来安慰自己了。他现在也就是个金丹期,比起已经在第三重天碑上列名过的见愁,差了一大截。

    纵使这十九洲不少人都对此津津乐道,可与他有什么关系?

    所以周钧收敛了心神,感叹一番后,便又跳过了话题,去说旁人。

    见愁这才知道,十九洲是真的发生了很多事。

    除了先前周钧说的一切之外:

    东南蛮荒妖魔三道之一的山阴宗少宗主宋凛,随探隐界时不幸身死,引得妖魔三道腥风血雨了好一阵;

    前些年,更是有一名名为“沈腰”的女修,击败了所有对手,成为新的潼关驿大司马。

    北域阴阳两宗发生了龃龉,再次争斗不休,死了上百修士;但这跟雪域密宗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同样是在这六十年里,雪域圣子寂耶横出于世。

    密宗内部庞杂的派系,因为他果断站到了“旧密”一派,立刻开始了长时间的内斗,大大小小的争斗相互夹杂,眼看着最近才平静了一点。

    ……

    一件件,一桩桩,都是十九洲上起伏的风云。

    见愁就这么一面御剑行空,一面听着周钧说话,不一会儿已经对如今十九洲的情况了解了个透彻,甚至比原来更全面。

    只是,并没有左流的消息……

    那个时常把“前辈啊留个神识印记”挂在嘴边的、吊儿郎当的青年,见愁记得,自己给了他一枚崖山令,让他出了隐界,便去崖山。

    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活着出隐界。

    “前面这座山,便是扫尘斋药童们采药的地方了。”

    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周钧往下一看,正正好到地方,便向见愁一指下面山头。

    “晚辈如今为一命先生效命,还要下去照看他们。不知道您?”

    谈了这么久,见愁也没吐露自己的出身和背景,所以周钧不敢随便乱猜,更不好揣测她下一步的举动,因而有此一问。

    见愁则是回过神来,思考了一下。

    她离开崖山日久,虽则有命牌和天碑在,师父他们知道自己无事,但久不见了难保他们不担心。

    还是找个地方,先发一道雷信,报过平安再说。

    “我初初出关,有一些旧日的挚交师友,当去拜访。所以此行,虽蒙周钧道友一番答疑解惑,心甚感激,却也不好多留。”

    对周钧,见愁的态度依旧很友善,十分有礼貌地一抱拳。

    “就此别过了。”

    “应该的,应该的,您客气了。”

    被见愁这么个元婴老怪如此礼遇,周钧心里竟然美滋滋地:瞧瞧。这才是个元婴老怪应该有的风度和素养嘛!哪里像是明日星海那些,个个怪脾气!

    “仙子既然有事在身,有人要见,晚辈便祝仙子一路顺——”

    “呼!”

    最末一个“风”字都还没来得及出口,从东北方向,便忽然有一阵恐怖的风声袭来,隐隐然有破空之声!

    周钧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见愁亦感觉到了威势,身体瞬间紧绷,藏在袖中的手指已立刻掐起了一个手诀,同时紧抿嘴唇,微眯了眼,朝着那声音的来处看去。

    竟然是一艘巨大的黑船!

    近百丈的船身上,纂刻着大大小小的法阵与印符,散发着一股暗蓝的幽光;巨大的玄黑船帆,迎风鼓荡,带着这巨船悬浮在高空上,用一种极快的速度,朝着西南方向飞去!

    船上隐约能看见几道人影,修为似乎都不低。

    但更引人注目的,应该是捆缚在船两侧的许多大囚牢,一眼扫过去约莫三十多个,似乎都以玄铁铸成,飞行的时候拖着显得格外笨重。

    而且……

    这些牢笼里,好像都关着人!

    隔着这远远的一段距离,见愁一扫,就发现了牢笼里面有男人有女人,大多以少年青年为主,偶尔有几个年纪大的老妪和几岁的小孩子。

    每个人身上都有伤,衣衫褴褛,没有生气和精神。

    脸上的表情,要么是恐惧,要么是麻木……

    “是夜航船!”

    周钧一看,顿时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停下来,再没有御空往前半分,也直接将见愁拦住。

    “了不敢再去了。这‘怕是’抓人才回来呢。”

    “夜航船?抓人?”

    见愁心下已经皱了眉,只见着那船上几个人修为不弱,却从没听说过什么“夜航船”,更不知道“抓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怪您不知道。”

    周钧是紧紧盯着那船,盼着他们走原来的轨迹,千万别过来。

    “这是近些年来几个亡命之徒组建的组织,以这黑色大船为标志,称为‘夜航船’,什么勾当都做。这些只怕不知道是哪里抓来的修士,或者是根骨好的苗子,回头能卖给东南妖魔三道里面的傀派,制成傀儡,或者卖给别的修士当奴仆……”

    修士与灵兽之间有契约,与修士之间也是有契约的。

    只是寻常有志气有天赋的修士,谁没事给人当奴仆?

    这夜航船做事之出格、之过分,在整个明日星海的恶人堆里,都可以说是少见了。只是明日星海就是这么个地方,也少有人管。

    也就最近有传言说,他们得罪了新剑皇,好惹了麻烦。

    但那些都是传说了。

    在这种时候单枪匹马地撞上,周钧可没胆子上去看看,只等他们这会儿从自己面前过去。

    见愁听了周钧这话,却是立时眉头紧蹙。

    这不与人间孤岛拐人卖人的花子差不多了吗?十九洲这种修士纵横的地方,竟也有这样的事……

    只眨眼间,那黑色巨船,便已经由远而近,速度奇快。

    那些关着人的笼子,也都从他们前方大几十丈远的地方一一掠过,如同一具具行尸走肉,是一张一张惶恐的面容。

    见愁心里很不舒服。

    只是对方人多势众,端看周钧的模样就知道,这所谓的“夜航船”势力不小。即便她不喜欢,似乎也没有必要强出头,更重要的是……

    没这个本事。

    可就在她心内这念头闪过的瞬间,又一直玄铁笼子,从前方过去了!

    笼子栅栏的缝隙中,竟然是一张熟悉的脸!

    眼底已经没有了当年混不吝的那一种神采,身周更没有了那一种嘻嘻哈哈的痞子气……

    取而代之的,是憔悴的面容,麻木的神态!

    见愁脑海里,顿时电光石火一般,闪过了当初黑风洞神游十九洲时的一个画面:

    奔进脏污黑暗的小巷里,藏在一堵摇摇欲坠的破败木门后,身上是满布的伤痕,似乎才躲开了敌人的追杀。

    那是……

    已经答应她要拜入崖山的,左流!



    “前辈,这撞到了可不得了啊!”

    周钧眼见那黑船去势极猛, 因速度过快已经只剩下残影, 还携裹着罡风,顿时生恐被波及, 连忙回头要劝见愁后退。

    谁料想,他一转过头来,竟见见愁面上笼了一层寒霜,双目沉肃, 好似看到了什么一样, 视线死死地钉在了船上某个位置。

    眉目间,竟隐隐然带着一种冰冷的怒意与狰狞!

    周钧心头一惊,可还来不及身, 就听得耳旁有极其古怪的一声炸响——

    “刷!”

    原本站在他身边的见愁,身形竟然直接应声一散,眨眼就消失在了原地, 无影无踪?

    “什么?”

    周钧吓了一跳,手中拂尘都抖了一下, 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朝着那大船的方向看去。

    果然,几乎同时, 见愁那消失的身影,已在两里半外的虚空之中,重凝而出!

    元婴期修士, 瞬移!

    这不算什么, 周钧又不是没见过。

    只不过她瞬移的方向……

    那一瞬间, 周钧差点就想从半空中跪到地上去——竟然真的是朝着夜航船那一艘浮空大船的方向去的!

    疯了,她这是想要干什么?

    此处山间空中,已有微风乍起,腾起云雾缭绕,漫漫地遮盖了半空。

    夜航船的浮空大船在前,如同一阵风暴;见愁御剑瞬移的身影在后,似流光般飞速跟随!

    一船一人,仅一个眨眼,就扎进了云雾,不见了影踪。

    周钧人在原地,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道这一位前辈怎么就忽然发了疯。

    “连夜航船的船都敢追,简直找死!而且这可是在明日星海边上,前头就是夜航船的传送阵了,也追不上啊,去追不是有病吗!”

    自语到这一句,他忽地一个激灵,拍了自己脑门一下。

    “糟了,忘了。闭关六十年,她知道个屁啊!”

    一时之间,周钧自己尴尬了一下。

    他料见愁多半追不上,即便追上了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很想干脆一转身自己找扫尘斋的药童去,不管见愁了。

    可老怪们的脾性,谁知道?

    这个女修看似和善,但刚才去追船之前,那面色难看地,叫人看了都害怕。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她不会是个善茬儿。

    所以细细一想,周钧也没走,但也没敢留在天上。

    他拂尘一甩,便从半空降了下来,落到了下方大树下等待。

    *

    另一头的见愁,却对夜航船这边的根底不知半点。

    只是她没有半点退怯之意。

    一路飞驰!

    方才惊鸿一瞥,看得极为隐约和模糊。

    但留在脑海中那一瞬间的感觉,却极为清晰——纵是容颜已经染上新的沧桑,好像也不是当年的模样了,可那个人,十有八i九就是左流!

    周钧也说过,当初同去查探青峰庵隐界的几个人里,谢不臣生死不知,她自己神秘失踪,左流也音信杳无……

    但当初她在极域神游十九洲,看到左流时,他却在明日星海。

    见愁是有一人台的影响,从隐界直接进入了极域;那么左流呢?

    他怎么会在明日星海?

    又是什么人在追杀他?

    现在又怎么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一系列的疑惑,都在见愁脑海盘旋。

    她的身影,则急速地穿梭在一片云雾之中。

    瞬移对灵力的消耗极大,连续使用力气未必跟得上。所以她是一段瞬移配着一段御剑,行进的速度,竟半点不比大船慢。

    百丈船身上镂刻的符文,渐渐已经能看得清晰。

    越来越近!

    眼看着一个瞬移就可以追过去了!

    可见愁没有想到,就在这一瞬间,下方连绵的山峦中,忽然腾起了一片恐怖的乌光,穿云而上,竟然直接将前方不远处的深黑色大船笼罩!

    “嗡……”

    云雾滚滚而动,船身上的符文也紧随着颤动起来。

    仅仅片刻后,天空中便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来,大船恰好在这法阵的笼罩范围内!

    磅礴的空间波动,顿时袭来!

    传送阵?!

    见愁大惊之下,心底已生出不妙之感。

    她眉头一皱,灵识瞬间从灵台之上弥漫而出,覆盖前方一片空间,一个闪念——瞬移!

    “刷!”

    身影消失,下一个直接出现在了法阵的边缘!

    漆黑的大船边缘,站着一个手提石斧的虬髯大汉,并一名左脸带长疤的纤细女修,两个人在看见见愁身影的刹那,几乎齐齐露出了惊诧的表情,手一抬就要动手!

    可几乎同时,那磅礴的空间波动已经蓄力到了极点!

    “轰!”

    只听得半空之中震天动地一声响,笼罩了整个云巅的乌光竟然如同风吹雾散一般,泯灭干净!

    漆黑的百丈大船,也随之消失不见。

    疾驰之中的见愁,立刻扑了个空。

    眼前只有天朗气清,空荡荡的一片。再也没有那船身上重重的符箓,也没有船上悬挂着的只只大铁笼,更看不见船上那两个人了……

    见愁的眉头,顿时皱得死紧。

    她一路上是收敛着自己气息追过来的,为的就是抢占先机,所以船上夜航船的修士在她靠近了才发现她,没有什么问题。

    可眼前这情况,却出乎了她的意料……

    追到一半,目标竟然传送走了?

    见愁四下里一看,半空中看不见什么传送阵的痕迹,想起方才那一片乌光乃是从下方腾起,于是直接沉下了自己的身形。

    穿过头顶那一片云雾,下方便能看得十分清晰。

    高高低低的山峦,起伏中如同一片深碧的波涛。茂林覆盖了地面或者肥沃或者贫瘠的土壤,让周遭都是一样的颜色。

    但却偏偏有一块,十分刺眼。

    山间,竟然有一小块圆形的灰白。

    见愁定睛看去,却是一座圆形的山谷。

    山谷内的泥土和树木早就被清理干净,只露出灰白的山石,上面刻画着一条又一条银灰或赤金的线条,交错的节点上则是一颗颗的上品灵石。

    如今对阵法已经颇有研究的见愁,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即便线条可阵法的结构庞杂了很多,但这一座阵法的大体框架却与十九洲常见的传送阵一般无二!

    见愁的灵石,朝着下方探去,却没在周围发现一个人影。

    她直接落在了阵法的中央,试图以自己手上的普通传送符开启传送,但整座传送阵竟然没有丝毫反应。

    “看来是自建自用的传送阵了……”

    而且在传送之中加了一重防御,即便是没有人在此镇守,也不怕别人破坏。

    见愁本想借着这传送阵过去看看,或者至少在开启传送阵的时候判断一下那大船的去向,但此刻这情形,却是束手无策。

    “夜航船……”

    默念这有些奇怪的名字一声,她只感觉到了棘手。

    只是此时此刻的见愁,在决断力方面比之初初去探青峰庵隐界的时候,又高了不止一重。

    留在这里,也研究不出什么结果来。

    相反,先前大船上那两个人已经看见了她,傻子都知道她来意不善。所以难保他们在传送过去之后,发现不对,再次传送回来。

    那时可就麻烦。

    所以见愁一想,便直接飞身从山谷之中离开。

    连续三个瞬移之后,就已经迅速拉开了自己与山谷之间的距离,而后御剑乘云,看准了自己来时的方向,便折转了回去。

    几乎就在她身影消失在天边的同时,山谷内传送阵中,果然再次亮起了一蓬乌光……

    *

    “呼!”

    疾行的速度,带来看恐怖的破空之声。

    正在树下犹豫着走还是不走的周钧,闻声悚然,立刻抬起头来。便见一道月白的身影,如同一道流星般,从天上落了下来,正好在自己面前。

    一身长袍流淌着隐约的光泽,没有丝毫破损;身上也没有半点血迹,更没有半道伤口;一张脸除了较之前与他交谈时更冷凝些,也没有虚弱的感觉。

    竟然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周钧立刻精神一震,迎了上来:“前辈,您回来了,没事吧?”

    “没事。”

    见愁落地时,人皇剑已经自动收起。

    “方才好像看见个熟人,所以追了过去,但没想到追出去很远之后,下面山谷忽然有传送阵开启,连人带船送走了。这些年我不在,方才也没来得及细问:可否请周钧道友,为我详述这‘夜航船’的来头?”

    周钧顿时庆幸不已。

    还好他没一个脑抽脚底抹油溜掉,若是见愁回来见他跑了,一个恼怒之下寻仇,他可就倒霉了。

    听见愁说什么看见个熟人,却不知那人是在笼子里还是在船上,周钧当然也不敢多问,只答道:“前辈闭关,不知道夜航船是正常的。方才您走得也太急,晚辈一来不及说,二也追不上,就在这里等您,准备告诉您呢。”

    两个人还是边走便说。

    周钧如今在扫尘斋的地位也不低,所以对明日星海一些事情,了解得还算透彻,说起这夜航船来,真是罪行累累。

    “他们的‘生意’,几乎快遍布整个十九洲了。”

    “赶路的速度,更是无人能及,您追不上才是正常的。”

    “那一艘大船,乃是阵法宗师与炼器宗师共同打造的,速度奇快;更有地面上自建的传送阵加以辅助,到了地方就直接开启传送。”

    见愁闻言,点了点头:“我方才的确看见了。你知道那传送阵通向何处吗?”

    “这个晚辈就不大清楚了。”

    周钧摇了摇头,但是又一指正西方,明日星海的方向。

    “传送阵可能从一个通向另一个,但他们最终都会回到老巢,在澜河边上,叫做寒鸦渡。至于笼子里的那些修士,就在寒鸦渡附近的白银楼交易。”

    星海内,澜河边,寒鸦渡,白银楼。

    这几个地名,对见愁来说,都透着一种陌生。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继续打听这“夜航船”的情况。

    到现在,周钧也算隐隐约约有了察觉。

    只怕这一位前辈是要去找夜航船的麻烦的,不然何必连夜航船到底实力几何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只是人家这个境界,不是他能插手的。

    要送死,他也拦不住啊。

    当下倒豆子一样,都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都说了:包括夜航船的势力范围,想要一战剑皇曲正风的野心,派系内几个入世境界的高手的名字和情况……

    说得差不多的时候,两个人便已经走到了前面山头的空地上。

    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山上几个药童采药的身影。

    见愁对这个夜航船也算有了底气,算算自己的实力在明日星海应该也能混得下去,便向周钧一抱拳:“有劳周钧道友一路上为我答疑解惑了,他日若逢机会必定报答。今日尚有事在身,便先告辞了。”

    周钧可不敢当,谦逊得很,心底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拱手还礼:“您客气了,那便祝前辈一路顺风。”

    见愁微微一笑,便直接告别了周钧,一步迈入虚空中,消失了踪影。

    几个瞬移后,天边便没了她的影子。

    待得到了看不见人的地方,见愁才撤了瞬移,直接御空而行,先前使用的人皇剑也谨慎地收了起来。

    人都传她与谢不臣争斗不休,各自要置对方于死地。

    现在昆吾和崖山到底是什么情况,也有些不明确,天知道昆吾的势力是不是延展到了明日星海。

    多少还是小心为上。

    她心里回顾着之前周钧说的一些情况,一路横云破空,向着正西方而去。

    约莫过去有小半个时辰,脚下连绵的山脉,忽然就变得低矮了起来。眼前一下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盆地,一眼都望不到边际,有如一块镶嵌在地表的巨大宝石。

    盆地上空,漂浮着终年不散的云雾,给人一种朦胧之感。

    透过这一层云雾,隐约看得见盆地之中,恢弘的城池拔地而起,或是密集或是稀疏的建筑,星罗棋布地分散在盆地的各个角落。

    一条长河自西而东,从盆地另一头的高山发源,流经整个盆地,向东海注入。

    河面上跃动着金色的淡光,照射在上方不散的云雾中,竟给人一种虚虚的浮光掠影之感。

    这里,便是明日星海!

    就像是在沙漠里,忽然发现了绿洲。

    跨越过崇山峻岭之后,突然有这样一片染着人烟气息的盆地出现在眼前,竟给了见愁一种难得的落地之感。

    中域左三千,奇峰突兀,地形多变。

    有时候小而精致,有时候是恢弘大气,到了中域右三千,便成了一种辽阔的粗犷,隐隐透着一股不羁之意,好似山壁上的凿痕。

    见愁就顺着长河,御空而行。

    一路飞驰之中,也看见不少修士在云层之中御器或者御空穿梭,有的刚升上半空,有的则匆匆降落下去。

    从盆地的边缘到中央,建筑越来越密集。

    见愁在接近中部的时候,便慢慢降低了自己的高度,选了一个人少的地方落了地,恰好是在一个小广场的边缘地带。

    广场上空无一人,不远处就是连接的街道,倒是有不少人走动。

    街道两侧店铺林立,丹药法器阵盘功法道印……卖什么的都有,俨然一派烟火气,与宗门林立的左三千完全不是一种风格。

    见愁甚至还看见了不少酒楼歌楼茶肆!

    更出乎意料的是,上面往往还有不少的人,看着都是修为不等的修士。基本以金丹期各个阶段为主,筑基期的比较少见,元婴期的更是找不到几个。

    行走在街道上的修士,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有男有女;

    有的穿着道袍,有的却是一身劲装,更有人脖子上挂着骷髅串珠;

    有白发老者,有虬髯大汉,亦有一路饮酒的狂士,衣襟上还沾着血,甚至还有几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孩儿从见愁身边跑过去,修为却是金丹后期;

    有人昂首阔步,走在街道中央,有人却缩着肩膀,伛偻身子,擦着道边走。

    “老子当初宰了慧行老秃驴的时候,你小子还没出生呢!”

    “善哉善哉。”

    “来来来,阴宗还是阳宗,都下注了啊!”

    “请问这位道友,你的人头我能取吗?”

    “饮雪亭怎么走?”“

    “我剑收残月,我刀断晓霞。绿杨堤畔问荷花: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

    种种的声音,如同潮水拍岸一般,霎时间充斥着见愁的听觉。这里面,我春风得意者有之,潦倒落魄者有之。

    真真是世间修士,人间百态,尽数汇聚。

    好似一幅徐徐展开的江山画卷……

    明日星海。

    十九洲大地上最自由、也最混乱的领域。善与恶齐聚一堂,强与弱难分高下;今朝功成名就万人仰,明日白骨路边无人殓!

    成与败,一念间;

    生与死,一念间!

    是销金窟,也是修罗场。

    行走在这样的人群中,见愁心底,竟生出了满怀的慨叹,隐约觉得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但又能从这些繁华热闹的场景中,窥见背后的刀光与剑影。

    也许是因为她的修为,也许是因为她的样貌。

    在她从街道上走过的时候,有不少双眼睛,从两侧的高楼上转了过来,将目光投注到了她的身上。

    隐约间,她听见了几声桀桀怪笑。

    “哎呀,好像又是个新来的。”

    “要不要打个赌,寻仇,还是避祸?能活几天?”

    “看上去很好欺负的样子呢……”

    很好欺负……

    的样子?

    见愁的脚步,顿了一顿,抬首望去。

    街边一座高楼上,靠栏杆斜斜倚着一名身穿银蓝长袍的英俊青年,修长的手指懒洋洋地勾着一只琉璃酒盏,薄唇挂笑,一双暗银的瞳孔里则闪烁着神秘的光彩。

    见见愁停了下来,他顿时笑出声来。

    一手支着自己下巴,注视着她,另一手则将那酒盏向见愁一举,沙哑的嗓音,勾连着暗昧的腔调:“在下复姓澹台,单名修。这位仙子,要上来喝杯酒吗?”



    澹台修?

    喝杯酒?

    见愁既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也不认识这么个人, 更没有停下来喝酒的意思, 何况对方话里戏弄的意味还如此浓烈?

    楼上除却这男修外, 另有三两名打扮妖娆的女修,并其余几个男修,皆饶有兴趣地看着下面,似乎想看见愁的选择。

    只是多数几个, 在目光投落, 感知到见愁修为的瞬间, 便是眼皮一跳。

    唯独澹台修, 不慌不忙, 仿佛已经轻车熟路。

    他脸上笑容不变,独留酒盏在半空里晃悠, 只笑看着见愁。

    见愁却是心底一哂。

    她隐藏了自己的修为,所以在他们看来应该只有元婴初期,修为比她高出一截的才能看出她真实的境界来,修为低的则雾里看花。但她却能看清楚澹台修的修为——

    元婴中期。

    算是很不低了。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回得还算客气:“承蒙尊驾抬爱, 不过尚且有事在身,不能一饮, 容谅了。”

    澹台修听她说话,不卑不亢, 竟有些意思。

    明日星海的女修他见得多了, 却没一个有这女修的气质, 方才从下面走过去,对周遭一切似乎不很熟悉,却偏有一种镇定自若的处变不惊。

    就好像下一刻发生任何事,她都不会惊讶。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在听见他的邀请之时,她脸上的情绪波动几乎可以忽略,或者说,至少他看不出来。

    明日星海,向来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澹台修见她将要转身,不由“哎”了一声,笑起来斯斯文文地:“喝酒没时间,那不知在下可否冒昧打听打听:仙子,你缺炉鼎不缺?”

    “噗!”

    “咳咳咳……”

    楼上几位饮酒的友人,不管修为高低,都在瞬间破功。要么是喷了酒,要么是被他吓得呛住了自己!

    澹台修竟然问人家缺不缺炉鼎?

    难道他还准备把自己那一堆送上门来的炉鼎女修推给下面这女修?别开玩笑了,谁见过女修拿女修当炉鼎!

    众友人皆是心中无语。

    下方的见愁也有一瞬间的错愕和无言,顿了片刻,才摇头道:“不缺,也不需要,多谢尊驾美意。”

    澹台修暗银的瞳孔下,顿时划过了几分失望。

    但转眼,又有浓浓的好奇与探寻涌了上来,让他流转的眸光更为奇异。见愁略一拱手,便直接转身离开。

    但澹台修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

    直到见愁的身影,一路直行,消失在了长长街道的某个角落,他才将那酒盏一勾,自己将杯中酒饮了,回转身来。

    身后便有人笑了起来:“你身边那些抢着要给你当炉鼎的女修,可不是随便哪个人就能送出去的。就算人家想要,大庭广众人家怎么肯答应?”

    “送人?”

    澹台修走过去,将酒盏放在了桌上,瞥了几位朋友一眼。

    “我有说我问是为了要把那群女人送出去?”

    “诶?”

    所有认识他的人顿时都错愕起来。

    澹台修在这明日星海,修为绝不算顶尖,但名气却未必不能与药王、剑皇、散人三位相比。

    甚至,在受女修青睐的程度上,他敢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一切,只因为体质——

    澹台修出身西南世家里十分不起眼的一家,可生下来却是罕见的阴阳共济体质。不论男女,但凡能与其双修,皆可达到阴阳调和,修为进境一日千里,堪称顶级炉鼎。

    自打他成年后,便活在一众心怀不轨邪修的觊觎之中。

    家族眨眼就在争斗之中覆灭,可他却总是安然无恙。每个想要得到他的人,不管男女,都会将他保护得很好。

    随着遇到的修士越来越多,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澹台修的见识也就越来越深。他清楚体质为自己带来的灾祸,也很清楚它可以给他带来的利益和好处……

    比如修炼是双向的,豢养他的人修为提高,他自己也会受益。

    于是,他开始有计划地“控制”。

    当他的修为,已经无法从这一任的双修者身上得到提高时,便会有其他修为更高的修士上来抢夺,从而顺理成章地换到下一个人。

    在这样的轮换之中,他遇到的修士修为越来越高,他的修为自然也越来越高。

    筑基,金丹,元婴……

    不到百年,就没有人敢豢养他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拥有了很强大的实力,且有一种类似于药王一命先生的地位。

    修士们敬重一命先生,因为怕有哪一日会求到他跟前儿;女修们也青睐澹台修,甚至争着抢着想要成为他的“炉鼎”,因为与他双修进境会很快。

    所谓的“炉鼎”,不过是她们自愿的说法。

    总而言之,澹台修从来不缺炉鼎。

    相反,他如今最苦恼的就是那一群争着抢着的女修了。

    所以,刚才在听到他问陌生女修缺不缺炉鼎的时候,友人们才会下意识地以为他是想要找人,解决解决炉鼎太多的问题。

    可谁想到……

    “难道不是?”

    澹台修看他们一眼,心中已是轻嗤了一声,口中只漫不经心般道:“你们为什么不觉得,是我觉得那女修不错,要给她当炉鼎呢?”

    “噗!”

    先前已经惊过一回的友人们,这一回全喷了。

    “你在开玩笑吗?”

    澹台修却没回答了,只是想起方才那女修独特的气质,隐隐然竟让他有一种好像在哪里看到过的错觉。

    他只是笑了一笑,道:“夜航船那边有消息了,我先去找一趟薛无救,你们慢慢喝。”

    众人都还来不及答话,眼前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唯有桌上,还留有一只空了的酒盏。

    至于澹台修的人影,已经在两里外的半空中了。

    遇到见愁,对澹台修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插曲。但他即将去的下一个地方,可就不是什么可有可无、随便他重视不重视的地方。

    从方才的歌楼向东,飞驰过一片繁华的区域,眨眼便能看见那贯穿了星海的澜河。靠近中段的位置,有一条算得宽阔的支流汇入,形成了滚滚的、翻白的浪涛。

    河水干净极了,甚至有一种碧蓝澄澈之感。

    一小小的石亭,就伫立在此处河心,尖尖的檐角高高飞起。

    岸边上没有任何一条通向河心的栈道,看着,这石亭就像是被滚滚的浪涛包裹在了中央,无法靠近。

    但此时此刻,亭中却偏有两道身影,一立一坐。

    今日的薛无救,依旧穿着一身很贵气的紫色长袍,抱剑而立,很有一种慵懒的气质。

    只是那一双洞悉的眼,却注视着前方。

    石亭不大,由整块巨石雕刻而成,中间有一张圆形的石桌与四只石凳,皆与整座石亭连在一起,无法分割。

    但那个人,并没有坐在任何一只石凳上。

    而是坐在石亭前的台阶上,台阶则一级一级深入河中。

    清澈得奇异的河水,便被汹涌的浪涛携裹着,但在抵达台阶时,却变得轻柔了,和缓地拍打在台阶边缘,溅出细小的浪花。

    一身黑袍织着金色的暗纹,包裹着昂藏的身躯。

    衣角铺落在台阶上,略沾了点灰尘,但他却丝毫不介意。面容是平和儒雅,但眉峰却添了几许冷峻,眼帘低垂,遮掩了那已经变得让人畏惧的眸光。

    因常年练剑而生有一些粗糙茧皮的手掌,便浸在水中。

    动作很慢,也很仔细。

    一点一点,仿佛要将手上沾染的尘垢通通洗去。

    这一双手,不够完美。

    但对于“剑”来说,却是天生的持握者。

    掌心有着纵横交错的掌痕,仿佛烙印着这几万里山川河岳的纹理,被下方河水一浸,就有一种隐约的摇晃感。

    仿佛,山河在他掌中。

    薛无救看着,心底竟有一种很奇怪的慨叹。

    六十年前,他被人誉为“紫衣剑侯”;六十年后,他依旧是那个“紫衣剑侯”,但眼前这个男人,却已经成为了一代剑皇。

    剑皇,曲正风。

    比起初初叛出崖山那一阵满身的锋芒,他现在变得内敛了许多,但那种藏锋胸臆间的感觉,却依旧存在。

    身上没有佩戴任何一把剑,不管是海光剑,还是崖山剑。

    但薛无救毫不怀疑,只要这双手轻轻一动,便可以从这流淌的澜河中,拔i出千万里峭拔剑气,激荡云霄。

    可他如今只是坐在那边洗手。

    如同认真地擦洗着一柄利剑。

    “澹台修来了,很快便到。”平缓的声音,混在浪涛声中响起,他依旧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兴许带来了夜航船的消息,你该上岸去见见。”

    “人还没到,你却先察觉了。”

    薛无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没瞧见半空中有任何一道影子,只怕他说的人还在半路上。

    “即便没有刻意散出灵识,你也能察觉到周围的情况。想必,是离突破不远了?”

    “哗啦,哗啦……”

    河水从指间流淌过去。

    曲正风便隔着这河水淌出的细细波纹,盯着掌心中这一道一道的纹理看,闻言也没有什么表情。

    “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最难寻的,是契机……”

    一个——

    能让他从入世巅峰、一步突破返虚的契机。

    修士一旦迈过元婴,抵达出窍,其修炼便由“修身”转向了“修心”。

    这时候,外在的修炼必不可少,但更重要的是念头与念头之间的一些事情,更重视对天地的体悟,对各自要走的“道”的探索。

    一念之差,可能是仙,也可能是魔;可能是无上天国,也可能永堕阎罗。

    六十年前,曲正风突破了困囿他三百多近四百年的元婴巅峰境界,一举迈入出窍;三十年前,他再次震惊了整个星海,问鼎出窍,突破入世。

    而今,竟又到了入世巅峰的瓶颈上。

    只差一步,便可突破;

    只差一步,便可跻身十九洲最顶尖的大能行列!

    此时此刻的星海,还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情况。

    薛无救相信,一旦有人得知,传扬出去,只怕立刻就会震得整个星海波涛滚涌。但事实也的确如曲正风所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入世,入世。

    入者,进入也;世者,尘世也。

    这一境界,便是要修士置身尘世中,去体味尘世,认知凡俗。对其触及越多,理解越深,才能突破到“返虚”,以求更好地切断尘世羁绊,斩爱离恨。

    从此,自身便置于天地间,与天地同呼吸。

    这,便是大能们的境界。

    “屈指一数,当今十九洲,明面上称得‘大能’的也不过两手之数,明日星海也就沧济散人能算……”

    薛无救在心里算了算,到底有些忧心。

    “契机这种事,还真是虚无缥缈得很。”

    入世的修士,绝不会少。

    可迈到下一个境界的,却只有这么一些,大部分人卡在这个坎儿上,一辈子也过不去,只能静静等待寿数耗尽,或者强行渡劫转成散修。

    曲正风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不过……

    他慢慢地笑了起来,看着不远处澄蓝的江水,声音沉沉哑哑地:“入世入世,如今的心境,亦是入世的一种……不急,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到底他如今已经是入世的巅峰了,薛无救与他差着一个大境界,自问却是难以企及他如今心境体悟半分。

    一时也不再多说半句,只感觉岸上有人落下,便道一声“我去问问”,便纵身一跃,消失在了亭中。

    曲正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入世是一个重新感知尘世的过程,越是踩在这将突破而未突破的坎上,他心中的情绪起伏,也就越重。

    那些曾萦绕在他心怀中的东西,挥之不散,且一重一重地加深着……

    他终于还是闭上了双目,任由眸底忽然如浪潮一般汹涌的东西,被压制在身体的深处。

    再等等。

    还要再等等。

    失踪的人,还没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他还需要耐心地等等……

    世界一下安静下来。

    只有潮声,流淌在澜河上,敲打着这个待了六十年,也依旧让人觉得陌生的明日星海……

    长街尽头,见愁站在一家客店门口,忽然很想念崖山。

    明日星海是个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的地方。

    澹台修的事情,她也并没有很在意,除非日后再遇到这个人,并且站在敌对面。只是对方虽是元婴中期,可论战力只怕远远不是她的对手。

    所以,见愁从头到尾很淡定。

    再离开那地方之后,她便继续沿着纵横的街道行走。

    一面是观察周遭情况,一面是想为自己找个落脚点,好把自己回到十九洲之后能处理的事情处理一下,顺便看看能否探听到夜航船的情况。

    这里很像是人间孤岛的俗世。

    修士们在宗门时,大多选清幽之地。但出门在外,一般都有事在身,要么需要一些材料修炼,要么要探听某些消息,或者约见某些人。

    所以,客店就变得很有必要。

    她是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才忽然看见眼前这一家客店的。

    修建在街边相对的僻静处,大门旁有一棵很大很大的垂杨柳。

    即便是如今秋高时节,亦有大片翠绿的浓荫覆盖,树干上则有着厚厚一层青苔,看得出是棵很老的树了。

    客店门朝南开,悬着一块匾额,上书“天地逆旅”四个字。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

    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又云,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小小一店面,却颇有一口吞云吐雾的气魄。

    要紧的是这意境……

    竟难得能对上她的心境。

    见愁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没有什么客人进出,堂内也安安静静没什么声音,似乎算是个很清净的地方。

    于是,她迈步走了进去。

    “啪嗒。”

    脚步落下的一瞬间,竟不是踩在大堂的地面上,而是踩在一条栈道长长的木板上。

    出现在她面前的,哪里是什么她以为的客店大堂和柜台?分明一片旖旎的湖光世界!

    简直像是一步踩入了传送阵。

    目之所见,竟然是一片宽广的湖泊,湖面上烟波浩渺,衔着一片不知真幻的苍翠远山。湖中则散落着棋子一般的大小岛屿,如同白银盘里的青螺,在茫茫的雾气里若隐若现,看不分明。

    几叶孤舟,被绳子系在栈道渡头的木桩上,随波轻晃。

    见愁顿时就愣住了。

    即便是她在进入客店的时候有下意识的防备,可也料不到看见眼前这样的一幕,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意识地,她回头看去——

    来时的门还在,但已经淡成了一片虚虚的影。

    且也看不到门外是什么模样,只隐约觉得从这里可以走出去。

    “前辈,要住店吗?”

    一个听上去还带着点青涩的声音,在见愁身后响起。

    见愁这才发现,就在前面栈道上,站着个个子矮矮的小童,穿着一身赭色的道袍,腰上挂着一串玉简,一双通透的大眼睛正看着她。

    住店?

    她看了看四周,才笑出声来:“原来这还是家客店。”

    “还是客店,不过略加布置,是由主人昔年得自禅宗的芥子所制作,所以别有洞天。”

    小童约莫是见惯了来投宿的人们惊讶的表情,所以很快解释了一番。

    “如果您要住店的话,交付过灵石后,就可以直接上船。船会带您到您的房间,就在湖中的小岛上,也足够安静。”

    原来湖中那些小岛,就是“房间”。

    得自禅宗的“芥子”,佛门自来有“芥子纳须弥”的说法,乃是对规则的一种利用,类似与乾坤袋。

    但这一类术法,向来只能容纳死物。

    能容纳活物,甚至是活人的空间……

    岂不是“有界” 大能才能做到?

    见愁略略一想,竟不由得心颤片刻,一时已明了了这客店主人的身份。

    遍观星海,顶尖者三人。

    如今的曲正风还在入世,并未步入返虚,不用谈有界了。这客店,只怕是那传说中的七劫散仙沧济散人所有!

    她本应该问个清楚,可随后一想,元婴期的修为,在这样能制造出这客店的人看来,只怕还不值一提。

    没有算计的必要,也就没有危险。

    所以见愁略一考虑,便直接走了上来,看向系在栈道上的小船,只问道:“我有事来星海,大约会住在几日。不知灵石需要多少?”

    “一日是十枚,一月则少些,只要二百枚。”小童答道。

    如今见愁手里最多的还是极域的玄玉,但身为崖山弟子,灵石自也不缺。如今本应该直接返回崖山,但路遇左流之事,总不好不管,少不得要在这里盘桓一阵。

    所以见愁为保险起见,先支付了一个月的灵石。

    “因为近来入住的人也不少,湖边几个不错的岛都有人了。不过湖心西南的一座还不错。您持玉简上船,片刻就可以到岛上,凭玉简进出。船上备有一份《智林叟日新》,以方便您闭关的时候了解外面的情况。”

    小童收了灵石,便将一枚玉简解下,递给了见愁,又跑去栈道边解船。

    那小小的一条船,的确只像是漂在水面上的一片柳叶。

    船上空荡荡地,只置着一张小方桌,摆着一壶清茶并三两只茶盏,旁边是一本合上的烫金折子,上书几个精致的篆体小字:

    智林叟日新。

    智林叟。

    这可是个熟悉的名字。

    这人是十九洲的“江湖百晓生”,传说是个上知五千年甚至五万年的能人,平日就靠编写一些十九洲的要闻发财。

    左三千小会的排名册子,可不就是他编写的吗?

    见愁还几个的有几位旧识一气之下骂他“智障叟”的时候呢。

    “日新……”

    她琢磨了一句,便直接从小童手上接了玉简,登上了小船。

    玉简上投射出幽微的光芒来,冥冥中仿佛是一种指引。小船于是划开了一条鱼尾似的涟漪,朝着前方浩淼的烟波中行去。

    见愁看了一眼,便俯身将这一折《智林叟日新》捡了起来看。

    简单来说,这应该是十九洲每日发生大事纪要,只要拥有这本折子,不管身处何地,都能得知十九洲最新的情况。

    而折子上的内容,会在每日的清晨自动替换成新的。

    也许是因为此地就在明日星海,所以这些大事纪要里面,很多都是明日星海本地的消息,外面的消息只占了一小部分。

    见愁下意识就想点开属于中域左三千的那个回目。

    可就在手指都凑了过去的瞬间,折子末尾几个字,却忽然撞入了她的眼帘——

    “九重天碑,最新!”

    九重天碑……

    想起来还在昨天呢。

    当初去青峰庵隐界,是取道西海广场,所以当时天碑上的第一,见愁都还记得很清楚。

    许多年过去,不知变成什么样了?

    总周钧口中,她只知道了大致的情况,天碑却还没具体问过。

    心底一顿好奇的念头起来,见愁的手指,便从“左三千”几个字上移了开,将天碑点开。

    细细的光点,立刻从折子上浮出,拼凑出一幅新的文字。

    正是九重天碑如今的排名,还附带了这些人的出身和修为境界。

    第一重天碑,炼气:辛寒。

    南域西南第三世家辛氏,境界炼气后期大圆满。

    第二重天碑,筑基:许衡。

    中域崖山,境界筑基后期。

    第三重天碑,金丹:姜贺。

    中域崖山,境界金丹后期大圆满。

    第四重天碑,元婴:王却。

    中域昆吾,境界元婴后期。

    第五重天碑,出窍:扶道山人。

    中域崖山,境界出窍中期。

    第六重天碑,入世:曲正风。

    明日星海,境界入世后期巅峰。

    第七重天碑,返虚:一尘。

    北域禅宗,境界返虚期大圆满。

    第八重天碑,有界:横虚真人。

    中域昆吾,境界未知。

    第九重天碑,通天:无。

    见愁的目光,不由在一些地方多停留了一会儿:崖山许衡、崖山姜贺、崖山扶道山人,还有……

    明日星海,曲正风。

    从崖山到明日星海,谁能说得清楚这中间到底藏着什么呢?

    原本见愁心底并未有十分的慨叹,可在瞧见这骤然变化的出身之地时,只有一种难言的复杂之感传来。

    除此之外,还有横虚真人。

    智林叟虽是天下事十件知道九件,但还有一件不知道:这就是大能修士们具体的修为境界了,若不是有九重天碑的存在,其实十九洲绝大部分的修士甚至连哪个大能修士忽然之间突破了都不会知道。

    盖因这一部分人的呼吸已融于天地,突破时反倒不会有很大的境界。

    横虚真人,只知已至“有界”,却不知其具体境界如何,也可能如今的十九洲也就他一人达到这境界;

    至于沧济散人,如今其实是七劫散仙,修为虽高却不在天碑感应中,实力暂时无从判断。

    至于第九重天碑……

    自打千年前上下,八极道尊、绿叶老祖与不语上人相继飞升后,已经有十数甲子,不曾有人达到这个境界了。

    见愁脑海中,难免又掠过了青峰庵隐界之中的种种,还有那一位神秘的不语上人……

    一面向着,她一面轻点了几重天碑旁边的“附注”。

    新展开的文字虚影,呈现的则是近百年来天碑的变化轨迹,每一个曾留名其上的人都被记载了下来。

    曾是筑基期第一的西海禅宗了空,在五十五年前便已经进阶金丹,也曾位列金丹第一,但十年前再次突破,眼下已经是元婴初期;

    在曲正风突破后“捡”了个元婴期第一的昆吾赵卓,二十三年之前突破,进阶了出窍,如今是出窍初期;

    曾位列过筑基期第一的龙门周承江,在突破金丹之后,一度在过去登上过天碑,但最终不敌了空,再次被挤了下来,随后亦突破元婴,到了初期;

    ……

    见愁慢慢看下来,自然也发现了这“附注”里写得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崖山见愁。

    曾位列第二重天碑筑基期第一,一年后位列第三重天碑金丹期第一,瞬息后名列第四重天碑第一。

    疑似在极短时间内突破金丹,进阶元婴,且战力超常,远胜同阶。

    后第四重天碑烙名消失,重归第一于赵卓,推测境界跌落或实力受损。

    “不愧是智林叟……”

    他所推测的,竟与事实差不离。

    见愁微微挑眉,笑了一声,只觉得这六十年间自己虽然不在,但想必一定有很多人念叨,毕竟九重天碑上这样令人费解的一桩“悬案”实在不多见。

    微微湿润的风,吹拂过了她的面颊。

    脚下一叶扁舟,已经在她看这折子的时候,驶离岸边很远,距离湖中一些岛屿很快近了,也很快远了。

    靠近湖中央的位置,有一股奇异的清香传来。

    见愁思索间闻见,不由抬头看去。

    远处的湖中,开着一片粉白的荷莲,大部分已经盛开到了晚期,露出了里面青青的莲蓬。招展的荷叶在迷雾里,将迷雾也晕染成了一片隐约的浅绿。

    此刻,竟然有一只同样的小船,从这一片荷莲之中缓缓穿行而出。

    几片宽大的荷叶并着几茎莲蓬,斜斜地扔在船中,正有一名身穿苍色长袍的男子,盘膝坐在船上,手持着一支莲蓬掰着,剥出其中的莲子。

    却也不吃,只挑出里面嫩绿的莲芯,往舌间送。

    普通的五官,并不十分出色。

    但其通身,却有一种十分舒服的气质,即便是坐在船上剥帘子,也能让人感觉到他随遇而安的态度。

    初时一看,置身在那一片荷莲中,沾染尘俗;但再一看,又是身在樊笼,心游世外。

    仿佛山间高士,集露而饮,采薇而食。

    自来是莲芯最苦,便是煮莲子羹大多人也会不嫌麻烦地将其去除,这还是头一次见人只吃莲芯的……

    这人应该也是客店的客人。

    只是……

    见愁注视着那一艘驶出来、并渐渐朝着自己这边靠近的小船,心底竟然生出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这种气质,她该在哪里见过才对……

    在她注意到对方的时候,对方也注意到了他了。

    手中剥莲子的动作不停,但目光已经自然地转了过来,落在人身上的时候却不会让人觉得放肆无礼。

    那一瞬间,见愁在他的眼底,看见了剑。

    剑意。

    于是,旧日吴端背后背后卖师弟时说的一番话,便一下回荡在耳边:

    “谢师弟多学庞杂,受师尊吩咐,我们都曾将以剑意与其试剑,所以他会三种剑意。其中卓然剑意习自大师兄赵卓,江流剑意习自二师兄岳河,隐者剑意习自四师弟王却……”

    难怪眼熟。

    谢不臣昔日用的,不就是这般的剑意吗?

    见愁与其对视,不曾移开目光,可心底却瞬间微妙起来。

    明日星海这么大,她竟恰巧在这客店中,偶遇了昆吾横虚真人座下四弟子、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人——

    隐者剑,王却!



    修行已有五百多年, 拥有同辈中拔尖的天赋。

    若不是横虚真人忽然收了个谢不臣当真传弟子,他或恐才是昆吾如今所有人里真正的“悟性第一”。

    只是在人们传闻中,这人却是个不爱修炼的性子, 闲云野鹤。

    昆吾曾有弟子抱怨,说王却师兄若有他人十之五六的刻苦, 只怕早已经超越前面三位师兄。

    ……

    有关于此人的一切, 眨眼就全部跳出了脑海,与前方这随着小船渐渐靠近的苍袍男修,慢慢重叠起来。

    见愁注视着对方, 目光变得渐渐幽深。

    在左三千,这样注视一个人,或许只是因为好奇;但在明日星海,这样注视一个人, 对方完全有理由怀疑你即将杀人越货。

    王却从前就来过明日星海,这种情况也已经遇到过很多了。

    只是……

    此时此刻, 眼前这女修的修为, 仅有元婴中期。要说盯上元婴后期的自己?一般来说, 没人会这样愚蠢。

    “这位道友,我们是认识吗?”

    心有疑惑, 而王却并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微微一笑,便开了口询问, 声音带着点沙哑。

    见愁倒有些没想到对方会主动开口询问。

    对昆吾的人, 她很难在见第一面的时候就产生什么好感, 即便对方十分优秀。能不产生恶意,已经是莫大的难得。

    她人在船上,脊背挺直,裹着雾气的清风吹起了她的衣袂,却吹不动她身形,只淡淡地回了一句:“不认识。”

    这话答得,太干脆了。

    王却微微皱了眉:“或许我应该换个问法,我的确是不认识道友的,但道友好像认识我?”

    “昆吾隐者剑的大名,早已有所耳闻,能认出尊驾来,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吧?”

    见愁说话的语气,算不上很客气。

    纵使她知道,对方修为更高,修炼的时间更久。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即便是他三师兄吴端,在她面前也从来以“师弟”自居,不敢称什么“师兄”,谁叫她修行岁月不长,偏生是崖山的“大师姐”呢?

    她笑看着对方:“早先曾听贵派吴端道友提起过尊驾,说是修行的天赋奇高,若不是尊师又收了谢不臣为弟子,只怕乃是门中第一。对了,说起来,甲子之前,贵派的谢师弟好像出了事,如今可不要紧吧?”

    谢师弟……

    这一瞬间,王却眉梢一跳,连带着瞳孔都缩了一缩。

    竟有一种忌惮忽地生出,深藏于眸底的剑意,险险就要控制不住迸射而出,让他的目光,变得格外凌厉!

    湖面上两条小船,此刻相距不过三丈。

    只要一个闪念,就可以横越。

    船依旧在随波行驶,可周遭湖面上笼罩的雾气与荷香,却已在这一刻变得冰冷且凝滞,仿佛为一种神秘的力量所摄,不敢乱动分毫!

    威压!

    王却已是如今十九洲元婴期修士第一人,其本事与战力,岂是寻常?

    可在这一刻……

    见愁却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迎着他的目光回视,眼底甚至还有点饱含深意的笑意。只是,封冻的寒冰,就藏在这笑意之下。

    一丝丝精纯力量,从她经脉之中流转而出,淌在她执着折子的五指之间,游走,乱溅……

    令人心颤!

    如果说,她提及谢师弟时,让王却忽生忌惮;那么此刻,便是纯然的震骇——

    明明只是个元婴中期的女修……

    可为什么,竟然给了他一种势均力敌之感?

    好像……

    眼前这女修,并不比自己弱!

    指尖的莲蓬,传来了一股微微的冷意。

    王却紧绷了身体,锁紧的眉头并未舒展开,几乎立时就想出手一试。可目光一错,便瞥见了对方唇边那一点几不可察的笑弧……

    她是在……

    期待?

    出手,还是不出手?

    这是短暂又急促的一个瞬间,好比电光瞬间划过天际。

    王却脑海中有千千万万的想法闪过,但最终却是忽然笑了一声,毫无动手的意思:“在下云游十九洲已有甲子,久久未归,对于门中事知晓并不透彻。这位道友问我是问错人了。既然道友也认识我三师兄吴端,何不直接问他?”

    他没动手。

    见愁眼底,顿时闪过了一分不掩饰的失望。

    六十年前,她的名字曾在第四重天碑一闪而逝;六十年后,王却乃是如今的天碑第一。

    她本想要试试,自己与这一位隐者剑的战力到底差在哪里。

    可惜,是没机会了。

    但这发展,还在她意料之中。

    王却毕竟也是横虚真人座下四弟子,昆吾诸多的天之骄子之一。若因这些许小事就要开战,只怕也就不够资格称之为“隐者剑”了。

    所以,她没有太大的意外。

    听了王却的解释与建议,她倒是真的想起吴端与谢不臣之间颇为微妙的关系来,于是唇边的笑意忽地加深:“还真是我糊涂了,道友所言,是个好主意。”

    横虚真人一共十三名真传弟子,王却算是入门早的,吴端比他更早二十来年。所以,两个人的关系一直还不错。

    可他从不知道吴端认识这么个女修。

    感觉不到太大的恶意,却也好像不是什么善意。

    看这修为,至少也该是修炼了数百年才对。但他认知之中,却没眼前这女修的半点印象。

    眼见着两人小船靠近,又交错而过,慢慢漂远,王却终究没忍住心底的好奇:“道友已知在下身份,在下却还对道友一无所知。不知道友尊姓大名,可否赐教?”

    对女修,本该问“芳名”。

    但王却莫名觉得,这两个字用在这女修身上,有些为何,因而弃之不用。

    见愁自然也听出这细微的差别了,可没太大的反应。

    她只是将目光垂下,落在了手中指着的这一封玉折子上。一行行字迹,依旧端端正正,清晰可见——

    第四重天碑第一,昆吾,王却。

    眼底深处,几分灼灼的光华透了出来。

    见愁定定地看了片刻,慢慢笑了起来,却没有回头再看,只将玉折子一合,声音渺渺:“我是谁……若有机会,再等几天,王却道友自会知晓。”

    自会知晓……

    嗓音轻极了,混在小船漂浮的水声中,眨眼就随之远去,融入了周遭朦胧的雾气中,隐匿不见。

    湖面上,于是只剩下了一个人,一条船。

    王却手中还执着那一支青青的莲蓬,一时有些恍惚,没把见愁这话的意思听得很明白,但隐隐竟有一种奇异的惊心动魄之感。

    等几天?

    等几天会发生什么大事吗?

    而且,这女修为什么要问谢师弟的事情……

    “啪”地一声轻响,王却掰了一枚莲子出来,放在手心细看,可心思其实完全不在这上面。

    他离开师门的确已有六十年。

    当年奉命将隐者剑意演给那一位刚来不久的谢师弟看过之后,便踏上了远游之路,没有再回昆吾。

    后来青峰庵隐界的事,他听说的时候,已经是事发很久之后。

    但昆吾素来有师尊坐镇,不会出什么事情,且他与这一位谢师弟交情不厚,便没有多过问。

    直到前段时间,他人在南域,忽然收到了师尊的风信。

    信里,横虚真人让他结束远游,回到门中。

    一则他如今修为已经到了元婴后期,渐渐逼近了突破下一层境界的时候,在门中会比外面更好;

    二则现在的十九洲风云变幻。南域群魔乱舞,星海晦暗难明,阴阳两宗与禅密二宗也是内斗不休。即便名门似昆吾,也是多一个人坐镇更好。

    山雨欲来的味道,就透在字里行间。

    那时候,王却便不知怎么,想起了昆吾极少数人才知道的一个传言:师尊收谢不臣为弟子,好像是要去解一道百年后“劫”……

    如今,是“劫”要到了吗?

    王却不敢确定。

    他只好结束了自己的远游,一路取道明日星海准备回去。

    只是没想到,到这里之后,偏偏又听闻了一件与昆吾崖山有些干系的事情。所以他只好停了下来,入住这家客店,准备回头探听些消息,看看有没有处理的机会。

    至于门中一些近况,自然也有陆续从昆吾过来。

    那一位与他不大相熟的谢师弟,如今正好在一个很关键的时候……

    无巧不巧,有这么个女修,与他偶遇,还要探听谢不臣的消息?

    王却想了想,却无法断定这是不是巧合。

    眼见着很快已经到了湖边栈道,他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将脑海中的一些猜测和想法都甩了出去。

    他的确很好奇这女修的身份不错,可这些都是俗事。

    他是昆吾弟子,自该心向昆吾不错。但落到昆吾门下这些恩怨纠葛上,却是不该多去想的。

    毕竟,“心在白云外,剑行山水中”,才是隐者剑真意。

    船到栈道边,王却便笑了一声,弃船登岸,也不去多想,便上了栈道,向客店外走去。

    湖面上,依旧山水朦胧,岛屿星罗。

    见愁的小船,穿过了前面一大片伸展出荷叶与莲花的水面,靠在了一座岛屿旁。

    岛上有碧树环绕,鸟雀啁啾。

    同样一条木栈道修筑在岸边,尽头处是一道台阶,通向一座精致的屋舍。

    雕花窗朝外开着,上岸顺着栈道走上去,便隐约可以透过这扇窗,看到屋中的摆设。

    简单极了。

    三两个蒲团,桌椅床榻茶具,一座聚灵清心的阵法,另设了一张香案一座香炉。

    靠墙则是书架,上面随意放着一些书籍与玉简。隐约有些“明日星海舆图”之类的字样,想是与放在船上的《智林叟日新》一样,是客店为方便往来的客人准备的。

    对见愁来说,这些都是很有用的东西,本应该拿起来查看的。

    可此时此刻……

    她只是推开了门,驻足在香案前,天光将她的影子,投成狭长的一道。

    空气里飘荡着檀香的气息。

    面上,依旧是先前与王却偶遇交谈时的镇定与从容,眸底却已经为冰冷与萧杀覆盖。

    见愁的目光,只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上,似乎透过这一个点,望见了时光长河的另一头,曾经的一切恩与仇,爱与恨……

    依稀旧日春寒料峭时,依稀这般深苦的檀香气息。

    她伏在案上抄写佛经,那一位谢三公子的声音,便在她耳边响起:“心中有佛灵台愁……”

    执笔的手一顿,她回过头去,看窗边。

    那一位京中人人称赞的谢三公子,就站在窗前。

    雪白的鹤氅上,还沾着外面早春的寒气,修长的手指间却执着两枝外面折来的含苞桃花,信手便插i入了空着的梅瓶中。

    然后他侧转头来,笑着问她:“你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吧?”

    眉眼清隽,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

    只是一眨眼,这般冷清的眉眼,又被昏黄幽微的渔火照亮,一片融融的暖意。他微微发烫的额头,挨着她的额头,用那沙哑的嗓音对她说:“上天给了你名,却未予你姓。名因愁起,姓因我生,可好?”

    江上的小船,飘飘摇摇。

    江水流淌的声音,喧嚣在她的耳边,可他低低的声音,却喧嚣在她的心底。于是从此以后,她是“谢氏见愁”。

    谢氏见愁。

    流淌的长河,匆匆划过,却洗刷出了青山碧树,孤冢新堆,前面立着一块木质的简单墓碑,这四个字就写在上面。

    不止是“谢氏见愁”,是“吾妻谢氏见愁之墓”……

    见愁站在这屋中,看着这因为过于简单而有些与旧日相似的屋子与摆设,终究还是笑了一声。

    “若命已尽,昆吾何必遮遮掩掩……”

    唯有人还活着,才会因为种种原因,出现眼下这种谁也不知道的情况,才会让王却讳莫如深。

    否则,死透了就死透了,何来满城的风雨?

    “今生我负你。若有来世,你尽可向我索命……”

    他抽回那沾血一剑时,同样沾着血的话语,又开始在她耳边回荡了。重重叠叠,仿佛隔着远山与云雾,竟有些朦胧起来。

    见愁在恍惚的神思中,只慢慢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掌心里,静静躺着的,是那一枚小银锁,系在上面的红绳,却已经有些发旧褪色。可落在她的眼底,却是刺着人眼一般的血色。

    “谢不臣,谁要跟你论什么来世……”



    所谓的“来世”, 所谓的“轮回”……

    在经历过极域这一趟的经历之后,见愁内心中已渐渐有了一丝了悟:正如那小屋主人所疑惑的, 世上有真正的“来世”吗?

    即便世间还有轮回, 其规则也会让一个人重新变成一张白纸, 失去了往昔的一切记忆, 甚至拥有全新的经历, 全新的性情……

    那样, 谢不臣哪里还是谢不臣?

    她所追寻的仇, 所追寻的恨,也就没有了立足之地。

    所以,来世是她永远追寻不到的所在, 更是她永远不会去追寻的所在。

    ……

    就这样注视着掌心这一枚银锁良久, 从昼到夜。

    直到这境中的凉月攀到了窗边, 见愁才将目光收回。摊开的五指,缓缓收拢, 于是那在她掌心中躺了许久的银锁, 便伴着她唇边那逐渐消失的冰冷笑意与沸腾杀意, 不见影踪。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

    一切的回忆与仇恨, 其实都刻在旧时光的某个地方,永远不会消失。

    见愁微微地闭了闭眼, 又重新睁开, 眸底便只剩下一片的平和与冷静。

    脚下是一丈长的月光。

    她低头看了一眼, 便轻轻笑了一声, 走到了那月光照进来的窗前。

    这一家客店的一切,都显得匠心读研。

    屋舍便修建在岛屿的高处,站在这窗前便可俯瞰下方的风光,岛屿上的碧树,湖岸隐约的轮廓,她来时那一条长长的栈道,还有湖泊上那浓重不散的雾气,还有……

    一轮月。

    霜白的月。

    因为湖泊的雾气在下,并未升腾到高空之中,天上也没有半点云彩,所以它看上去十分清晰,连边缘的轮廓与月上的暗影,都一清二楚。

    也算得上是美了。

    只是……

    天下何处的月,能与崖山的月相比呢?

    乘风鹤归井,演武兽困场;

    云出崖山道,江流千修冢。

    台危手摘星,殿高人揽月;

    试君一拔剑,罢手还鞘顶!

    “拔剑……”

    见愁就这么望着,眼底终于出现了几分融融的暖意,于是只在那清风吹来的瞬间,将自己右手朝着窗外的虚空中一伸!

    “噼啪!”

    无云的夜空,瞬间被一抹亮得惊人的湛蓝划破!

    如同璀璨的剑光,如同开刃的刀锋,如同一条自九天飞下的游龙——这竟是一道湛蓝的闪电!

    雷信!

    她两指一拈,便将这一道雷电夹在了指间,同时灵台中灵识奔涌而出,眨眼便有虚无的文字,如同烟云一般,化入了雷电之中。

    “师尊扶道山人敬启……”

    夹紧的两指,再轻轻一松。

    这一道湛蓝的雷电,便重获了自由,如同狂龙一般,穿入了那重重的迷雾之中,眨眼消失不见。

    *

    夜,崖山。

    薄冷的月色,铺洒在宽阔的灵照顶上。

    拔剑台依旧在灵照顶的一端,高高耸立,被无名锈剑撑着,离地三十丈,在地面上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还没到鹤归的月份,归鹤井中只有清风吹过时留下的浅浅波纹,一些弟子未及时取阅的风雨雷信,还有,角落里一只独自酣眠的……

    大肥鹅。

    “嗖嗖”两道破空之声传来。

    两条幽微的法宝毫光,拖着一点隐约的光尾,眨眼便近了,几乎同时落在了灵照顶的两边。

    尽管相隔还有些远,不过两个人却是瞬间辨认出了对方,便相互招呼了一声。

    “四师兄。”

    “小师弟。”

    一个穿一身白袍,衣襟上是一片古拙云纹,偏有一支桃花从袖口处斜斜地爬上来,端的是一派风流姿态。

    另一个身量不高,体型微胖,双目灵动,确实有些活泼的憨态。

    正是扶道山人座下四弟子沈咎与八弟子姜贺。

    他二人几天前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处理些事情,却没想到,今夜竟一起回来了,两人都有几分惊讶。

    小胖子姜贺朝着沈咎走过去,眨了眨眼,疑惑道:“四师兄,你不是去望江楼和昆吾那边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咎一撇嘴,也走上前两步,翻了个白眼:“去望江楼能花什么功夫?倒是昆吾那边,横虚那老怪物,一听说咱师父闭关不能去,啧,那脸黑得,锅底一样!”

    “这……”

    姜贺就不好插嘴了。

    近日又将逢左三千小会再开。

    身为如今中域的执法长老,横虚真人自然要料理一应事宜,昆吾与崖山就更是小会的重中之重。

    上五门的执事长老,这两天都被聚集到了昆吾主峰,要谈小会之事。

    可偏偏……

    十九洲上另一位巨擘,也就是他们那个只知道吃鸡腿的师父,十分不给面子地……闭关了。

    姜贺还记得,在闭关之前,这一位“誉满十九洲”的崖山长老,就坐在归鹤井旁边,看着井中那些牛毛针一般的风信、水滴一般的雨信、还有电蛇一般闪烁的雷信。

    他左手捏着油油的鸡腿,右手则一下一下地摸着那一只大肥鹅,口中却是喋喋不休。

    “一个个都是臭小子,修炼比我快怎么了?”

    “看山人我这次闭关出来,修理不死你们!”

    “哼,回头横虚那王八羔子若要问山人我那里去了,就说老子闭关了,不理俗事。什么时候出关?天知道。”

    “对了,山人闭关的时候,你们那丹药,可记得给我好好喂着。这大肥鹅,山人我可养了这么多年了,都没舍得吃……”

    “傻鹅,你说你也是。”

    “灵丹吃了一打,你怎么就成不了精呢?”

    ……

    嗯,在师父的眼底心里,区区一个昆吾首座横虚真人,怎么能跟他的宝贝大白鹅相比呢?

    姜贺想着,无语地望了望天,为德高望重的横虚真人默哀了一把。

    不过,话题是要换的。

    他咳嗽了一声,只朝着沈咎回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道:“横虚真人也从来对师父束手无策的,倒也不必在意什么。不过,我从禅宗回来的时候,收到了五师兄的传信……”

    “老五?”

    沈咎顿时一怔,大为惊讶。

    “我还以为他死在外面了!还记得给你发信?!”

    “……”

    五师兄白寅虽与七师兄余知非一般,游荡在外很多年,近百年都没有回过崖山了。但他们的命牌,都放在那边好好的,半点事没有啊!

    哪里至于就认为他们死了?

    姜贺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看了夸张的沈咎一眼,抽了抽嘴角:“五师兄现在在明日星海……”

    “也在明日星海?”

    还没等姜贺把话说完,沈咎忽然惊讶地一挑眉,竟然插了一句。

    姜贺顿时错愕:“也?”

    “昆吾王却,如今就在明日星海。”沈咎连忙解释了一句,“我晚间要从昆吾离开的时候,见着吴端收了一道雷信,所以问了问。说是他四师弟王却的雷信,人在明日星海,不久就要回来。”

    “啊,不会吧?”

    姜贺如今虽然还是原地踏步的金丹后期,但脑瓜子却灵光极了,这一瞬间已经张大了嘴巴。

    沈咎皱眉:“白寅师弟信上怎么说?”

    “说人在那边,本准备直接回来,但偏偏那边近日有流传一个消息……”姜贺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抬头看了沈咎一眼,“夜航船那边,好像抓住了左流,关在乌鸦渡口附近。”

    “左流?!”

    这一瞬间,沈咎的声音猛地拔高,几乎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眸中一抹陡然燃亮的光彩!

    左流……

    六十年以来,这个名字,他们可一点也不陌生!

    当初青峰庵隐界之行,仅有陆香冷等人勉强安然地归来,其余三人却是出事的出事,失踪的失踪。

    崖山大师姐见愁,便是那失踪的二人之一。

    到底最后在青峰庵隐界之中发生了什么,除却当事之人,谁也不知道。

    他们也曾想过去询问昆吾,但他们那一位天才弟子,到底是生是死似乎还存疑,又似乎在一个生死危局之中。

    所以,即便是师尊前去询问,昆吾也都是“三不知”。

    于是,当初发生了什么,便成了谜团。

    于是,失踪的人到底去了哪里,也成了谜团。

    这六十年来,他们已经动用各方的力量寻找,不仅找见愁,也找左流。昆吾那边既然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那么左流,若能找到,兴许可以知道见愁大师姐的行踪……

    甚至,有人怀疑这个无门无派的家伙,与见愁师姐一样失踪。

    说不准……

    也去了同一个地方!

    如今……

    “他竟然出现了……”

    沈咎垂在身侧的手掌,一下握得紧了一些,只感觉连心跳都跟着加快起来:左流出现了,那么大师姐呢?

    “你五师兄还说了什么吗?”

    “只说晚点会找机会探探夜航船的情况,那个左流的情况,好像不是很妙。”

    姜贺摇了摇头。

    “白寅师兄的雷信,一贯都那么剪短,而且这一次牵涉到那个夜航船,想必有些复杂,他也不知道很多。”

    左流未必就知道大师姐的去向,但总归是一个希望,而且是不能放弃的希望……

    听了姜贺的话,沈咎终于收起来先前那几分浪荡神态,眉头皱紧:“这对我们可不算是什么好消息。昆吾那边,王却也在明日星海……”

    “师兄是怀疑?”

    姜贺隐约想到什么。

    沈咎不置可否,只抬眼一看崖山峭壁高处那一座石亭,道:“王却此人性情淡泊,并非险恶之辈,只是我与此人相交不深,也无从推断。既有此事,我二人不如先去找掌门谈谈,再议应对之策。”

    姜贺自然没有半点意见。

    他点了点头,便要与沈咎一道,腾空而起,上石亭去往揽月殿。

    没料想,就在他二人即将腾起的瞬间——

    “轰隆!”

    一声炸响!

    千丈电光,竟在这高悬着明月的夜空中闪亮,好似惊鸿游龙一般,驰越过天际飘荡的浮云,瞬间笼罩了陡峭的崖山孤峰!

    “噼啪!”

    电光游走,仿佛依着山势降落,照亮了整座崖山!

    便是以沈咎如今元婴后期的修为,亦为这雷霆万钧的来势心头一震,霎时只见电光如瀑,朝着归鹤井倾泻而下。

    “呱!”

    归鹤井冷泉水面上,登时响起一声几乎破了嗓子的凄厉鹅叫。

    那原本缩在角落里、把脑袋埋进翅膀睡觉的大白鹅,哪里料到竟有这般天降的“横祸”?吓得毛都掉了几根,逃命似的扑棱着两只肥肥的翅膀,死命地划着两只厚厚的脚蹼,就要往井岸上游去。

    可还没等它划到,归鹤井水面上,便有一道道柔和的银光闪过。

    似乎是折射的月光。

    成百上千条交织在一起,眨眼就汇成了一只广口的碗状阵法。

    那近乎要淹没整个归鹤井的电光,在进了这“碗”之后,眨眼竟化作了虚无,只剩下一道婴儿小指粗细的湛蓝雷电,静静地悬浮在水面上。

    姜贺愣住了。

    沈咎也愣住了。

    重重的光影散去,方才为雷电所照亮的崖山,已经重新归于了一片静谧的黑暗,两人的眼前,只留下这一道悬浮的雷信。

    这一道……

    隐隐散发着熟悉气息的,雷信!

    这是……

    沈咎的目光,再也收不回来,那一颗心,忽然就狠狠地跳动了一下,让他险些惊叫出声!

    *

    对十九洲大部分修士而言,这不过是个寻常的夜晚。

    但对见愁而言……

    这个夜晚,又显得如此不寻常。

    见愁在窗边站了许久,算了算雷信去的时间,又想了想她那不大靠谱的师尊,看了信会是什么反应。

    兴许是翘着脚,吃着鸡腿,骂她一句“小没良心”吧?

    想到这里,她唇边的笑容便深了些许。

    只是她到底也没有在窗边多站多久。

    去的信中已大略述及自己这一段时间的去向与安危,还有如今的行踪和遇到的事情,陈明要处理左流的事情,所以晚上几天再回崖山。

    至于昆吾和谢不臣,却是一字未提。

    昆吾崖山再不合,如今也是两大支柱。

    师尊与横虚真人似乎不大对付,但也还未到撕破脸的地步。她与谢不臣的恩怨,目前自也是了留着自己慢慢解决比较好。

    眼下平安信已送过,要专心处理的,便是左流这件事了。

    见愁思索着,脑海中便有了一步步的打算,当下只从窗边走了回来,盘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收束心神,唤出了斗盘。

    璀璨的星光,眨眼充斥满整个屋舍。

    一条条坤线,一枚枚道子,遵循着天地最古老的规律,排布在斗盘上,交织成一幅玄奥的画卷。

    万千灵气,从四面八方聚来,汇入见愁微微明亮的眉心。

    她整个人,如同沐浴在星光下,又似掌控着星光,倏尔间便有一种飘飘渺渺好似不在人间的感觉……

    一切一切凝实的,只有那一座斗盘!

    一座足以让大半十九洲修士怀疑人生的斗盘——

    元婴中期,三丈!

    见愁闭着眼,双手十指舒展,已是结了个修炼的手印,唇边却偏偏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她脑海中浮现出的,是扶道山人出窍期的三丈斗盘,是曲正风元婴巅峰的三丈斗盘。

    “忽然有点期待……”

    至于期待什么,她也不知道。

    见愁手印再变,眨眼所有杂念,便都消失不见。

    自极域离开后,她还未认真修炼过,更不曾仔细感受如今自己身处元婴期所藏有的力量,如今夜航船算是个“大敌”,见愁绝不敢给自己马虎的机会。

    于是,整个夜晚,都在修炼之中度过。

    次日天明时分,她才结束了修炼。

    屋内的书架上,放着的都是客店准备的有关明日星海的很多书籍和玉简,见愁自然平心静气地一一迅速翻阅,很快就对明日星海的“风土人情”有了基本的了解。

    最后还一枚玉简,离开了她的眉心。

    见愁回想着这一枚玉简中的内容,凝神思索片刻,便打算按着自己昨夜所想的计划,出去找个地方,探听探听左流与夜航船的消息。

    可就在她拿着玉简放回书架的时候,旁边那一本折子却忽的闪过一道流光。

    是昨日她从船上拿走的《智林叟日新》。

    所谓“日新”,自然是“日日新”,看来又有明日星海最新的消息可看了。

    见愁心念一转,即将收回的手,便伸向了这玉折子,将之取了出来,重新翻开。

    一切看上去与昨日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除了上面,变化了的字迹——

    “雷霆消息,星海惊传!”

    “夜航船昨日私擒左流,三日后或将悬价白银楼!”



    同一时间,无数明日星海的修士, 也如同往常一般, 翻开了《智林叟日新》。于是, 那惊疑不定的声音, 顿时在星海的各个角落响起:

    “左流?”

    “这人很重要吗?”

    “天, 不会是那个左流吧?”

    “真的还是假的?”

    “哈哈,白银楼只怕又有热闹看了。”

    “智林叟的消息, 果真还是第一灵通的啊。哎, 过几天你去白银楼不?”

    ……

    事情,终于还是向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见愁看着手中的折子,眼底一片的凝重与冷肃,好似有一层阴云覆盖而来,压在了她的心上。

    真的是左流……

    智林叟的消息,在整个十九洲都赫赫有名, 如今更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了玉折子上, 想必是确定了。

    “白银楼……”

    夜航船的情况, 她已经从多宝道人周钧那边了解过一些,但折子上提到的白银楼,见愁却还一知半解。

    她眉头紧紧拧了起来, 继续翻看着玉折子,试图从上面获得更多的有用的东西。

    但是……

    “西南世家辛氏少主金樽神秘失踪,下落不明……”

    “东南蛮荒英雄冢门主雍昼一战惜败新任潼关驿大司马沈腰!”

    “昨日明日星海东极海上忽现神秘劫云, 疑有神秘元婴期修士渡劫, 目前尚未知其身份。”

    “风流贵公子澹台修坦言面对女修告白:尴尬并享受着……”

    ……

    一言以蔽之:乱七八糟。

    在那一句“雷霆消息, 星海惊传”之后,竟是半个字更多余的消息都没有了,简直让见愁怀疑自己之前是看错了。

    可一回头翻过去,有关于左流的这一条消息,依旧明明白白地写着。

    “怎么会?”

    既然在最显眼的位置标注了这一条消息,按着智林叟这老头子巴不得全天下人都去关注他的习惯,后面怎么会再没有半条与之相关的消息?

    见愁顿时觉得,这件事兴许不那么简单。

    她站在屋中,思索了片刻,便干脆地将这一封折子收了起来,朝着袖中一揣,就要放回乾坤袋去。

    可就在乾坤袋打开的一瞬,竟然有一枚灰白的石头,从袋中飞出!

    不方不圆,十分不规则。

    似乎只是大路上,群山间,随便哪里都能捡起来的一块最普通的石头。

    可这一刻,见愁却讶异至极:“这是?”

    她的乾坤袋,自然是当初扶道山人所赠。

    从崖山到西海,到杀红小界,到黑风洞,到左三千小会,再到青峰庵隐界,再到极域……

    袋中的东西各式各样,多不胜数,见愁心里都很清楚。

    只是……

    她怎么不记得,有过这样一颗石头?

    “石头……”

    自从经历过极域那一场之后,她对石头的感觉,就不那么一般了。此时此刻,忽然看见这无端端出现的东西,自然难免触发了心内一些深刻的记忆。

    见愁伸出手去,想要将这漂浮在半空中的石头握在手中。

    可就在她手指尖触碰到石头的一瞬间,整颗小小的石头,竟然如同感应到了她的触碰,散发出了一层浅淡而莹润的白光。

    一行泛着同样光芒的工整篆字,随之出现在了见愁的面前。

    “极域一遇,上天恩悯。”

    “见愁小友既归十九洲,请履旧诺:青峰庵下,请查隐界,修阵以复之,破其禁制,勾连天地,放诸生灵。”

    “枉死城中,雾中仙谢。”

    “……雾中仙……”

    见愁顿时怔住了,昔日在枉死城中破旧深巷中的一幕一幕,又在脑海中闪现。

    还记得,雾中仙接受她的求助,为她分离身魂的时候,曾提出过一个条件,但是并未明说。

    只是说,“待你身魂融合,自会知晓”。

    可见愁身魂融合之时,偏偏在苦战之中,随后更是很快就被卷入了乱流之中,在不知名的地方飘荡了六十年……

    直到今日,她才重新打开了乾坤袋,看到了这多出来的一颗石头。

    想必,这就是雾中仙要求她做的事情了。

    “青峰庵隐界?”

    眼前几行字上的光芒,在这片刻间,已经渐渐开始黯淡下来,眼见着就要消失,可见愁的目光,落在那价格字上,只觉百思不得其解。

    “雾中仙跟青峰庵隐界能有什么关系?”

    一个是极域枉死城中的神秘大能修士,一个是上古今古之交不语上人留下的青峰庵隐界……

    等等,不语上人?!

    这一瞬间,见愁心里突地一跳,一个可怕但又极其合理的想法,就这样慢慢冒了出来……

    十九洲传闻,不语上人乃是得道飞升。可她却在青峰庵隐界那一排雕像的最末,看见了一具封存的尸骨,更看见了那留在雕像旁边的字迹。

    那伴随不语上人修为提升,出现得越来越早的心魔。

    彼时,她心内便有过一个十分胆大的猜测,只是从未宣之于口:若那雕像中的尸骨,真的是不语上人本人,那么飞升的是谁?

    再联想起枉死城旧巷中,那满桌的石头,石雕,还有此刻的“青峰庵隐界”的请求。

    一切都联系到了一起!

    不语上人乃是上古与今古之交的修士,飞升之时,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阴阳界战”还未发生。

    所以,他即便有什么意外,魂魄也当进入极域!

    这么一想,答案竟是呼之欲出!

    见愁震撼不已,只有一种倒吸一口凉气之感,直到眼前闪烁着光芒的文字消失,她都还有些恍惚。

    “啪嗒。”

    光芒褪去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化作一片灰白的粉末。

    这时候,见愁才眨了眨眼,回过了神来:“猜测终究是猜测,到底事实如何还不好说……”

    好在雾中仙的要求总算是出现了。

    虽然……

    她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青峰庵隐界的阵法,本就已经摇摇欲坠。上次她去隐界,已经是六十年前的事情。只怕雾中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乱流中飘荡那么久吧?

    不知……

    如今阵法是什么情况,界中诸多的灵兽,又是何处境。

    这么一想,见愁顿时叹了一口气,只觉得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情实在是有些多了。她是很想立刻去隐界查看一下情况,可眼下,还有左流的事情……

    还是一件一件来吧。

    见愁想了想,很快就将一切的思绪收拢到了一起。

    有关于雾中仙的这件事,对目前的她来说,暂时只能算个小插曲。当务之急,还是出去探听探听夜航船那边的消息。

    “呼啦。”

    她抬袖,带起一阵清风,眨眼便将地面上灰白的粉末痕迹清扫干净,同时身形已经直接消失在了屋内。

    出去时与来时一般,都是乘船,但这一次,见愁没有再在道中遇到什么人。倒是小船停靠在栈道边的时候,那接待往来的小童换了一个。

    见愁也没在意,便直接出了客店。

    *

    明日星海很大,城镇的聚落也很多。

    但最繁华的几个,都在贯穿星海的澜河两岸,见愁如今所在的便是其中最大的一个,名为“碎仙城”。

    城中消息最庞杂的地方,又以“五行八卦楼”为最。

    每日都有说书的先生,在这里讲谈一些新闻和旧闻,丑闻和趣闻。

    星海本就聚集了不少的亡命之徒,今日能生不知何日就死,既需要点乐子消遣,也需要灵通的消息,所以五行八卦楼便成了最好的地方。

    久而久之,这里也发展出了一些消息的交易。

    眼下的见愁,已经翻阅过了玉简,自然不准备错过这么个地方。

    她出了客店之后的目标,十分明确——就是五行八卦楼。

    离开天地逆旅之后,她便一路向东。

    很快,周遭的清冷,便被繁华热闹取代,不多时,一座被刷成黑白两色的高楼,出现在了见愁的视野之中。

    的确是五行八卦楼。

    五层的高楼,飞起的檐角上,都挂上了“金木水火土”五行纹饰的风铃,周遭的地面上则布置有阴阳两宗出名的八卦阵图。

    时不时有光芒从阵图上闪过,自有一番气派模样。

    大门口蹲着两只张着嘴的貔貅石雕,左黑右白。

    大多的修士,在进门之前,都会将两枚灵石投入右边白色貔貅的口中,只有极少数的修士,会将五枚灵石投入左边的黑色貔貅口中。

    这是一种“选择”。

    白色的貔貅,代表的是大堂。

    也就是来这里听一些普通消息,不会再往楼上走,进行更多消息交易的修士。

    黑色的貔貅,代表的便是楼上。

    选择这些的人,既可以在楼下听消息,也可以选择往楼上走,进行更深的消息交易,买或者卖。

    见愁手中的灵石,对比起大多数修士来说,当然还是很富裕的。

    所以她便直接将五枚灵石,投入了左侧黑色貔貅的口中,随后便有一点灵光亮起,见愁手掌中心多了一枚小小的黑色貔貅印记:这是之后上楼的凭证。

    这一点,见愁也很清楚。

    她没有什么惊讶,看了一眼,便跟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几个修士,入了楼。可没想到,才一脚迈过门槛,就仿佛跨入了另一个世界。

    “轰!”

    喧天的吵嚷声,简直像是要将人的耳膜给震破,要将这五层楼都给掀翻!

    “夜航船,夜航船,也太不要脸了吧?”

    “哈哈,无门无派,不就是拿来欺负的吗?”

    “喂,说书的你行不行啊!”

    “智林叟那种臭傻子,平白放了个消息,就屁也不肯放一个了。他是不是怕了夜航船啊?”

    “呸,扯你娘!”

    “什么乱七八糟玩意儿,就一个无门无派的修士,还惊爆星海?有毛病!”

    ……

    五行八卦楼第一层的大堂里,早已经没了半个可以坐下的位置,不少修士都是找个地方站着,跟周围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说话。

    正前方则有个略高出地面三尺的平台,上面站着个金丹中期的老头。

    白发白胡子,一身长衫,按着人间孤岛说书先生的模样打扮。

    只是此时此刻,他身上半点看不到说书先生那种一口道尽天下的潇洒之感,反而是满脸局促,频繁地抬手擦着头上的冷汗。

    眼看着下面的听客们谩骂起来,他是半句话也不敢插一下。

    见愁自然是从未间过这等的场面,进来后一看,自然吃了一惊。

    她听了好半天,才知道,这五行八卦楼好像也就今天这么热闹。原因,自然是今天的《智林叟日新》。

    按着众人的话来讲:

    智林叟这个老匹夫,放了个东西上来,跟你说这是炸雷,之后就撒手不管了。简直无耻之极,特不要脸!

    但众人又知道,智林叟一般来说,不是个无的放矢之人。

    况且这件事还跟如今在星海风头正劲的夜航船扯上了关系,自然就有不少人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所以来五行八卦楼,看看有没有什么更深层的消息。

    谁想到,今天八卦楼的说书先生,居然跑去讲澹台修的情史!

    众修士真是白眼翻了不知凡几,就差变点烂白菜出来扔他了:谁他娘要听澹台修这种千人骑万人轮货色的情史啊!

    “赶紧讲别的啊!”

    “你们八卦楼的消息不也很灵通吗?就说说今天最大的那个消息呗!”

    “对啊,是我孤陋寡闻吗?那个左流,我怎么没听过?”

    “夜航船抓这人有什么了不起吗?”

    ……

    无数修士在下面起哄。

    那说书的,只觉得有苦难言,被众人逼迫着,只好讪讪开了口:“列位仙子,列位前辈,有关于这一条消息,在下知道得也的确不多,顶多就知道这左流的身份,知道这件事的重要性,至于更多的……”

    “那你就说说这个吧!”

    “对啊,说说吧,这事儿怎么就能震动星海了?”

    下面立刻有人开始建议。

    但紧接着,就有一些疑惑的声音响起来:“这个左流,是不是传说中那个青峰庵隐界消失的左流啊?”

    “您算是说对了!”

    说书的耳朵灵,一下就听见了,连忙抬高了声音,接了一句。

    “夜航船昨日抓到的左流,正是六十年前神秘失踪在青峰庵隐界的那个左流。此人无门无派,修为也更是一般,并非左三千小会之中拔尖的人物,所以列位不记得或者忽略了,实属正常。”

    下面顿时就安静了一些。

    见愁则是双臂环在一起抱着,立在大堂角落一根雪白的柱子下面听着,这时候便微微挑了挑眉,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听了下去。

    “青峰庵隐界那件事,大家应该都知道。”

    “当时出事的共有三人,一者昆吾天才谢不臣,二者崖山大师姐见愁,三者便是无门无派左流。其中崖山大师姐见愁与这个左流,都失踪了。”

    “但因昆吾崖山势大,我们提及此时一般只说前面二人,甚少提到第三个左流。”

    这都是人之常情。

    说书先生,显然很了解最近六十年来的情况,眼见众人开始听了,也就挥洒自如了起来。在跟众人介绍了一番左流的情况,甚至夸奖了几句之后,他便跟众人分析起厉害来了。

    “夜航船现在竟然抓了左流,这事情,其实真不算小。”

    “诸位想想啊,咱们不关注左流,失踪了大师姐的崖山能不关注吗?毕竟都在隐界之中,难保这左流就知道点什么!”

    “这是什么?”

    “这可是崖山大师姐的下落啊,这可涉及到青峰庵隐界一事的真相啊!”

    昆吾崖山,这几年的关系可颇为微妙。

    又加之那一位天才弟子谢不臣根本连半点消息都没有,说是死了活了都不对,到底隐界里发生了什么,更是众说纷纭。

    众人之前的确是几乎不会注意左流。

    可眼下,被这说书的一提,中间的利害关系,眨眼就铺陈在了众人的心底。

    好呀!

    一时之间,不少好事之徒都是心头一震,恨不得拍着大腿就要大叫一声:“好一场大戏啊!”

    “我懂了!”

    “哎呀我的老娘,这是要出大事啊!那个左流,要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要真知道点什么……嘿嘿!”

    “夜航船真是他娘的敢做啊!哈哈哈,这可关系到昆吾,关系到崖山啊!”

    “咱们明日星海终于要热闹一回了!”

    天知道左流知道什么啊!

    要是吐出点“隐秘”来,目前关系本就有些微妙的昆吾和崖山,会不会就因为这事儿打起来?

    “三日后悬价白银楼,哈哈哈,我到时候一定要去看!”

    “是啊,一定是一场好戏!”

    “不知道这一回白银楼又会用什么拍卖悬价的规则……”

    ……

    下面又是沸腾的一片了。

    见愁一眼看过去,人群中都是陌生又兴奋的面孔,好像都跟着期待了起来。可她的心底,只有一片的凝重。

    明日星海本就不是崖山昆吾的地盘。

    因为当年先出过一个威震十九洲的绿叶老祖,后又接上一个杀人无算的不语上人,十九洲上诸多的势力,都默认了其存在和地位,所以几乎少有势力入驻。

    到了如今,也就南域的势力在这边活动比较频繁。

    龙蛇混杂之地,谁也不知道有多少别有用心之辈。

    而且……

    转瞬之间,他已经想起了王却:这个昆吾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为什么逗留此处?

    越想,事情竟然还变得越复杂了。

    见愁驻足又提听了一会儿,众人已经猜想到回头昆吾崖山相互翻脸了会发生什么事了,对于左流被抓这件事,却不再有多少有用的消息。

    她略一思索,便走向了边缘角落里,那一排以黑色线条作为装饰的小传送阵,直接传送到了二楼。

    楼下一切嘈杂的声音,顿时消失一空。

    展现在见愁面前的,竟然是一排很类似于当铺的木柜台,里面各坐着一名修士。外面则有几个修士,有的正在跟里面人说话,却没传出半点声音;有的则安静地等待。

    见愁刚走过来,便有一名腰肢纤细的女修,婀娜地迎了上来。

    她是五行八卦楼负责接待来客的女修,自然生得一副好样貌,更有不俗的眼力。还没到见愁面前,她就已经打量了她一番。

    容貌很好。

    但穿着打扮,对女修来说,却显得“潇洒”了一些;一双眼平和冷静,隐隐然竟给人一种奇异的睿智之感,暗光流转间,又会让人觉得她并不弱势。

    而且这修为……

    负责接待的女修,一瞥之下,便是眼皮一跳:金丹后期的她看不透的修为,自然是元婴期和元婴往上。

    在明日星海,这个等级可已经很厉害了。

    “这位前辈,您需要点什么消息呢?”

    女修一念转过,已经到了见愁的面前,挂了满面的笑容,轻声细语地问着。

    见愁的目光,从那些柜台上扫过,又落回了女修身上,随口问道:“夜航船抓左流这件事,有相关的吗?”

    “这当然是有的。今天来十位客人,就有七位会询问这件事呢。您这边请。”

    女修一听,就笑了起来,摆手将见愁朝着其中最左侧的柜台引。

    “因为来问这消息的人不少,您前面还有几位客人,请您稍等一下。”

    见愁站住脚,点了点头。

    这个饰有八卦图纹的柜台前面,等待的人的确不少,甚至可以说是目前最多的。

    不算见愁自己,还有四个。

    只是她一眼扫过去,发现这四个人里,三个都是金丹中后期,看上去平平无奇,唯独排在第四的那个,见愁竟不大看得透其修为!

    一身雪白的长袍,绘着淡墨山水、仙鹤古松。

    人只是侧对见愁而立,但观其轮廓,便能看出是个面貌十分英俊的。站在那边,就给人一种名士风流之感。

    这人的修为,见愁看不透,但隐约感觉相差不算特别远。也就是,元婴中期?

    她心里有了猜测。

    在她注意到对方的同时,对方也似有所感地侧了一下头,同样看了她一眼,显然也是为他的修为所吸引。

    但这里毕竟是消息集散地,遇到什么人都很正常。

    所以除此之外,他就没有过多的反应了。

    很快,前面的三个人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匆匆离开,于是这白袍修士,也走了上去,与柜台内的修士叙说了几句,便得了一块玉简。

    回来时,却正好与走上去的见愁擦肩而过。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眼角余光一瞥,才忽然发下:这修士的左手,竟只有四指,而最末的小指则缺失了。

    “这位前辈,有关于夜航船与左流的消息都在这里了。”

    坐在柜台内的修士,也只有金丹后期的修为,见见愁已经走入了隔音阵的范围,便主动地开了口介绍。

    “根据详细程度的不同,分成三个价位:二十枚灵石,五十枚灵石,一百枚灵石。您看您需要哪种?”

    三排玉简,都挂在柜台上面,散发着莹润的清光。

    见愁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倒是有些疑惑:“详细程度不同?”

    里面那卖消息的修士,一下笑了起来,解释道:“二十枚的呢,只记录了整件事的经过;五十枚的呢,则包括了过几天在白银楼悬价的具体规则和情况;一百枚的就好玩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

    见愁看着他,则是微微一挑眉,表示自己很感兴趣。

    于是,那修士也不卖关子。

    “一百枚的玉简里面,有如今左流的关押地点,还有这地点的七成防护阵法的阵图和轮换监看的修士名单。这可是杀人越货必备呢!”

    说到最末,他笑容里已经带了点坏坏的奸商味道,就这么注视着见愁,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行字:看你就像是个要干大事的,买不买呀?

    见愁顿时觉得这五行八卦楼挺有意思。

    杀人越货必备……

    不买还不行了。

    她也跟着笑了起来,直接一伸手,便将一枚中品灵石轻轻放在了对方面前,也不说话。

    那修士顿时眼前一亮,笑眯了眼,直接取了最上面一排玉简中的一枚,双手递给了见愁:“给,您要的消息。祝您顺利。”

    然而,意外的是,见愁却没接。

    她第二次伸出手来,竟然又朝柜台上放了一枚中品灵石:“我想知道,有多少人买了一百枚灵石的消息?”

    “……”

    那修士的眼皮,立跳了一下,目光落在这一枚中品灵石上,却是有些为难。

    “事关客人们的情况,这个实在是……”

    “啪嗒。”

    又是一声轻响。

    第三枚中品灵石放了上去,见愁依旧只问:“多少人?”

    “七个!”

    这一次,什么为难都是狗屁,早被扔去了爪哇国!

    那修士毫不脸红地直接回答了,还将见愁给的灵石收了起来,一枚扔进了后方貔貅的嘴里,是公家的;剩下两枚则揣进了自己的袖子里,这是私产。

    做完了这一切,他还笑眯眯地补充了几句。

    “关心这件事的早早都来了,料想更晚来的人应该不会多太多。”

    “前面的六个里面,有一个我认识,是剑皇陛下身边的紫衣剑侯薛无救前辈;剩下的五个跟您一样,是我不认识的。”

    “有三个金丹后期,估摸着是帮背后的人买的;一个元婴初期,是个秃驴;最后就是刚走的那个,可能是元婴后期吧。”

    薛无救?

    和尚?

    还有刚才那个四指男修?

    见愁听了,只觉得这阵容未免有些乱七八糟,但心里已经判断出来,这一次的事情只怕还有些复杂。

    她当下道过了谢,便取过了玉简,也没多问,更没多留,便直接从原来的传送阵离开,出了五行八卦楼,回了客店,仔细阅读玉简。

    不愧是明日星海最久负盛名的消息集散地,玉简之内的情报,简直详细得令人发指。甚至连夜航船如何抓获左流的战斗经过,都清楚详细。

    见愁看过后,才算明白了原委。

    原来,六十年前,明日星海最东的群山之中,有异象忽现。

    一般异象都伴随着异宝。

    星海的修士们,自然前往查看,这才知道,出现的竟是千年难得一遇的“业火红莲”。但当时正自含苞,还未开放。

    众人为此,纷争不休,相互厮杀。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半个月后,红莲开放不到片刻,整株莲花便不翼而飞,竟是没一个小小的无名金丹期修士盗走!

    于是该修士受到了众人的追杀,不得已躲藏到了更险恶的丛林中,再没露面。

    大部分的修士,自然束手无策。

    一些实力不够的宗门与势力,在守株待兔了两三年之后,无奈放弃;唯有当时新兴的势力夜航船,竟极有耐心,布置了修士,在周遭轮番守候。

    这一守,便是近六十年!

    兴许是某种意义上的“功夫不负有心人”吧,六十年后,那个无名修士似乎终于闭完关出来了,甚至已经有了元婴期的修为。

    夜航船的修士哪里想到他突破这么快?

    被他杀了一行六个金丹后期之后,才有几个元婴期修士过来围追堵截,将之擒获。

    直到这个时候,好像夜航船才知道,这个人竟然就是原本失踪在青峰庵隐界的左流!

    于是,才有了如今的事情。

    “业火红莲……”

    见愁看完了这一部分,却是格外注意这异宝的存在,忍不住念叨了一声。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当初在青峰庵隐界,鲤君殒身之前,曾将那池中的业火红莲拆成了几份,送给了他们几人。

    其中,左流得到的,便是带着莲子的莲蓬。

    这跟如今出现在星海东极的业火红莲,会不会有些关系?

    左流闭关了六十年,出来就是元婴期。

    这进阶的速度,还有斩杀六个金丹后期的战绩,以他一个野路子出身的修士来说,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了。

    即便是有种种奇遇,也可能与这“业火红莲”有些关系,但也绝对是天纵奇才了。

    “但愿他能没事吧……”

    这可已经是个准崖山门下了,绝对的好苗子,若是折在这里,必定是她、也是崖山的一大憾事。

    见愁慢慢地皱起了眉头,又往后看了看。

    的确如同买消息时候那修士所言,后面还有白银楼悬价的的规则:

    一、压轴货物,悬价拍卖,价高者得;

    二、最高出价者必须在擂台上击败夜航船安排的三名守擂修士,才可最终得到货物,允许寻找帮手,但出擂者不能超过三人。

    三,若无法击败,则出价次之者出擂挑战;三次后,无论结果如何,结束悬价。

    特别提醒:本次夜航船安排的三名守擂修士,皆为元婴后期!

    这哪里像是要悬价竞拍的样子?

    看到这里的时候,见愁只觉得背上一股寒气冒了出来!

    如今的左流,身上可不仅仅如同外面人猜想的那般,藏有青峰庵隐界事情始末的秘密。更重要,更直接的,只怕还是那业火红莲的所在……

    在白银楼这规则之下,悬价的“价”只怕十分恐怖。

    且若有有心争夺的势力,提早做过准备,带去打擂的人,实力也会万般惊人。

    三天后白银楼悬价……

    若真等到那个时候再想以常规手段解救左流,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

    见愁的身家随不算薄,但要与有实力的势力相比,可还差着一个档次。

    给崖山的雷信,也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回信过来,按理说不应该,只怕是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绊住了,或者其他什么特殊的原因。

    也就是说,眼下她连个帮手都找不到。

    竞价?

    打擂?

    这可都是棘手的事情,见愁不用想都知道,要在这里“获胜”,解救左流,可能性微乎其微。

    所以……

    她眼底幽微的冷光一闪,看着掌心里躺着的这一枚玉简,眨眼便有了一个说理智也理智、说疯狂也疯狂的判断——

    不能等!

    最好的办法,是在三日后白银楼悬价之前,就把左流解救出来,只要能逃到传送阵,就有八成的可能可以离开星海。

    问题就在于,怎么才能把人救出来了。

    “五行八卦楼,倒是很贴心了……”

    这一枚价值一百灵石的玉简,可不就是为她、为与她有一样想法的人准备的吗?

    见愁主意已定,便重新将心神沉入了玉简之中,阅看起五行八卦楼提供的左流关押地点与各种防护警戒的阵法来。

    无疑,左流如今被关在碎仙城最西的乌鸦渡口,夜航船的老巢。

    至于这些阵法……

    高深倒是高深,但在已经研读过枉死城旧宅主人那些阵法心得的见愁面前,却变得浅显了不少。

    周遭的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入夜时分,见愁终于看完了。

    她可以肯定,若这一系列的阵法阵图是真,那她绝对有十成十的把握安然无恙地通过,且不会惊动半个夜航船的人!

    更何况,她还有可以无视大部分阵法的“乘风”在……

    正好今夜天山无月,周遭漆黑,可不是个一探乌鸦渡的好时机吗?

    见愁当下更不犹豫,看了一眼窗外,将玉简一收。直接飞身而出,离开了客店,循着玉简中记载的方位而去。

    明日星海,是个巨大的盆地。

    其上空,因为地形的原因有着常年不散的云雾,白日里或许偶可见蓝天,但夜晚想要看到满天璀璨的星月,却几乎是痴人说梦。

    这一个夜晚,便是明日星海最寻常的一个夜晚。

    见愁一路御空而行,身影就藏在厚厚的云雾中,一片模糊。

    约莫过了有两刻,她就听见下方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已经是到了澜河附近。于是她心念一动,乘风道印,立刻发动。

    “呼……”

    一阵清风吹过,云雾中见愁的身影,竟一下被吹散了,消失无踪。

    若有人在场目睹这一幕,只怕立刻会目瞪口呆,怀疑见愁是用了瞬移,或者忽然灰飞烟灭了。

    可见愁自己心里却是很清楚的,这不过是“乘风”。

    进入元婴期之后,对于这在黑风洞中体悟出来的道印,她用起来是越发地得心应手,对细节的控制更是进了一层,可以让自己长时间保持融入风中的状态,达到“潜行”的目的。

    此时此刻,她便隐身于澜河边阵阵的清风中,穿过了天际厚厚的云层,靠近了下方的乌鸦渡口。

    几座规模不小的码头,修建在澜河东岸凹陷进去的河湾处。

    附近的河面上,则挤挤挨挨停靠了数十条船,一眼看去,黑压压的一片。

    岸上三里多远的地方,则是一片深黑的建筑,如同一座巨大的山庄,台阶修得高高的,大门上则悬着一块船形的血红色匾额:

    夜航船!

    单单这匾额,已经透出一股狰狞气息了。

    更不用说,门两侧还肃立着八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修士,全身都被斗篷笼罩着,看不清脸是什么模样。

    见愁一眼扫过去,便发现他们都是金丹后期。

    这个境界,要阻挡高手肯定不可能,但作为“看门的”,却绝对是奢侈的配置。

    夜航船,听说有胆量叫板曲正风,说不准还真有几分底蕴在。

    见愁暗自起了几分小心,在外面观察了一阵,便发现了一些阵法的痕迹,的确与五行八卦楼所给玉简上所示一致,看来情报还算准确。

    她确认了一遍,没有什么危险,便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进去了。

    两侧守着的八个金丹后期修士,自然是什么也看不见,更察觉不到半点异常。毕竟见愁的速度不快,在常人感觉来看,不过就是正常的清风,正常的气流罢了。

    根据五行八卦楼的消息,左流目前被关押在夜航船的地牢之中,要到达那个地方,将会经过二十一座阵法。

    地牢入口之前十四座,地牢入口一座,地牢之中六座。

    五行八卦楼的“七成”阵图,截止地牢入口便结束了,后面的六座是半点也不清楚。

    但见愁觉得,只要给她时间,她应该有办法一一破解,今日好歹至少要到地牢入口,看看是什么情况。

    入了大门之后,她便一路观察。

    以五行八卦楼的相关情报为参考,结合自己在极域之中对阵法的见解和领悟,仗着有乘风道印在身,几乎算是大摇大摆地通过了前面十四座阵法。

    若有夜航船的修士知道,只怕能气个半死!

    视阵法如无物!

    仅仅半个时辰后,见愁便已经安然无恙地站在了夜航船最深处一座大殿的圆柱后面,仔细打量着起来。

    这一座大殿,便是通向地牢的入口。

    一座五丈高的黑色石像,就伫立在殿上,形状却骇人至极。狭长的身体,如同一只站立的蜈蚣,两侧有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脚,两条触须斜斜地伸着,在这黑暗中,更添几分鬼气。

    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并未因为它看上去特别骇人,而是……

    见愁的目光,在这石像上游走了一圈,终于发现了,自己觉得诡异的根源所在:这极似蜈蚣的石雕上,竟没有双眼。

    看其器官排布的位置,还不是忘记雕刻了,而是本来就没有。

    不管是在十九洲还是极域,她可从未见过哪本书上有记载过这样奇诡的东西,更不知道夜航船在这样一个关键的位置,供奉这雕像,到底是什么意思。

    两道眉深深地锁了起来,见愁心里存了个疑影儿,又朝雕像后面看去。

    石像的背后,是一面深红的墙壁,排布着一些星点似的凹陷,里面镶嵌着灵石。这就是进入地牢的入口阵法了。

    这地方,已经算是夜航船的紧要禁地,没有开阵的令牌进去不了。

    所以周围都没有什么人看守,仅有的一队护卫,也才刚巡逻过去,这时正好没人——看得出夜航船对这阵法的信心很大。

    见愁倒没将这阵法看在眼底。

    早在看过五行八卦楼玉简的时候,她就已经研究出了三种可以不用令牌打开阵法的破解之法,要进去自然是没问题的。

    只是进去之后,里面是什么情况,就需要赌一把了。

    定了定心神,见愁仔细感觉了一下周围,确定了没人之后,便要从大圆柱后面绕出来,上前去解阵法。

    可没想到,就在这一瞬间,竟有一只手从那石雕后面飞快伸出,朝着墙面点去!

    有人?!

    差点就要上前去的见愁,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险些心神不稳从乘风状态里脱出。还好她及时控制住了,连忙停下,依旧藏在圆柱后,沉下心来窥看。

    那一只手的主人,似乎还未察觉背后的一切。

    手指翻飞,便在墙面连点起来,速度飞快,只剩下一道一道的残影。可见愁却清晰地分辨了出来,这是一个人的左手,并且只有四根手指!

    是白天在五行八卦楼遇到的那个修士?

    她立刻就有了判断。

    这个人修为比她要高,此刻就藏身在雕像之后,所以见愁并未发觉他的存在;但他也发现不了见愁,因为她藏身与风中,几乎与风融为一体,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若要确切地发现见愁的踪迹,只怕必得高出她一个大境界。

    见愁心里难免生出几分庆幸来,但目光不曾从对方的手上离开。她很快辨认出来,对方所使用的破阵手法,与自己想出的其中一种手法不谋而合。

    瞬息后,那一根手指,已点在了左侧第一枚灵石上。

    “嗡”地一声鸣响,轻得几乎听不见。

    后墙上暗红色的光芒在阵法之中流转了起来,眨眼便化作了一道血红色的虚无大门,出现在了墙面上,缓缓开启。

    随后,雕像后一道有些模糊的虚影一闪,便消失在了门内。

    那修士已经进去了。

    开启的两扇大门,则立刻开始缓缓关闭。

    见愁拧眉望着,片刻间已有无数的想法从脑海中掠过,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地牢之中的情况如何,她还不知。

    有这一修士在前,说不准能省却不少的麻烦,而且对方进去的时候没有半点犹豫,似乎很有底气。

    这一把,她跟了!

    心念一动,清风便起。

    见愁直接从圆柱后面绕出,竟在那虚无大门几乎就要闭合的一瞬间,自狭窄的缝隙中挤了进去!

    “嗡。”

    下一瞬,虚无大门便彻底关闭,墙面上曾亮起的阵法红光,也重新暗淡了下去,好像没有出现过一样。

    “奇怪……”

    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忽然起了一声低低的呢喃。

    见愁先前藏身的圆柱上方,一根粗大的横梁上,一名苍袍修士蹲身隐匿,一手持剑杵在横梁上,另一手却伸出来,放在自己眼前,面露迷茫。

    这样深的夜里,有一阵风,似乎很正常。

    可他在刚才气流穿过他手指的瞬间,竟有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好像风里藏着什么。尤其是刚才那一阵风,隐隐还朝着阵法吹去了……

    是阵法关闭时引起的波动吗?

    王却两道斜飞的长眉,慢慢皱了起来,但很快又松开了。

    “白寅既然也来了,便是崖山已经插手。若真有人跟在他后面,这般隐匿行迹,只怕既不是崖山门下,更非我昆吾修士……”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且也跟他一跟。”

    想完,王却便轻轻飞身落下,手指连点,竟也叩开了阵法。



    毫无疑问, 夜航船是个很危险的地方。又是在此情此景, 前面还有不知身份的修士, 更不知道背后是不是还会有其他人进来……

    所以在穿过阵法的瞬间,见愁的警惕就已经瞬间提高到了极点。

    熟悉的空间波动,只涌动了一瞬间。

    下一刻,见愁就看见了满眼的黑色——是的,黑色, 而不是黑暗。

    这一座五行八卦楼情报中显示的地牢, 竟完全由深黑色的石砖砌成,且表面没有半点光泽。

    即便有照明石悬浮在半空,可其光芒要好像完全为四壁所吞噬。

    那种阴森幽冷的气息,在已经经历过极域之行的见愁感觉来,都透着一种极为不舒服的感觉。

    脚下的地面上, 有一幅圆形图腾。

    竟是一只黑色的蜈蚣, 如同一条巨蟒一般盘成了一圈, 但那个没有双眼的脑袋,却处于图腾的正中!

    就好像是……

    面朝着进入之人,面朝着见愁!

    嘶!

    那种感觉,真像是被人一盆凉水从头顶泼下来。若非见愁如今见过的匪夷所思之事已经不少, 此刻只怕早打了个寒噤!

    这个夜航船!

    初时经过前面那些阵法的时候,看着顶多像是个妖魔道的宗门, 其实除了人的穿着打扮, 与寻常宗门也没有什么两样。

    可自从在大殿上看见那个诡异的雕像之后, 见愁便隐隐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 此时此刻更有一种难言的危险之感,袭上心头。

    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几乎是下意识地离开了这图腾所在的范围,才勉强将那种感觉消减下去一些,打量起前方来。

    这里应该就是地牢的入口了。

    见愁的背后是一片墙壁,看上去没有任何通路;面前则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每隔三丈,便漂浮着一枚照明石,一直通向最深处。

    几个裹着深黑色斗篷的修士,如同幽魂一般飘荡在道中,似乎是在巡逻。

    这些人的打扮,与见愁在夜航船大门外看到的修士一模一样,只是修为要高出很多,竟都是元婴初期的。

    棘手啊。

    见愁几乎立刻就判断出了形势:玉简里记录的阵法已经到此为止,前面势必千难万险;更不用说,还有这几个元婴期的修士在。

    她如今虽是元婴中期,且自信有不俗的战力。

    但自信并不是自负。

    以一敌众,终究还是很艰难的,尤其是大家都在一个大境界的时候。

    不过……

    先前那个四指修士,哪里去了?

    见愁进来的时候,顶多不过晚了他三两息。

    按理说,这修士此刻就应该在见愁附近。但眼下她扫看了一圈,却没有再发现此人的踪迹。

    难道,也跟自己一样,用了某种特殊的遁形之法?

    见愁无法确定。

    但一想到自己身周不远处很可能还存在着一个修为比自己更高的修士,她就不敢轻举妄动,干脆屏气凝神,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仔细地观察了起来。

    一切,似乎都没有异样。

    直到足足半刻后,她才注意到,前方两丈处,那深黑色的墙壁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扭曲了一下。

    就好像是水波扭曲了光影一般。

    是那个人!

    一种完全出于直觉的判断!

    尽管看不到任何衣饰和身形的细节,甚至其实看不到对方的移动方向,但见愁毫不怀疑对方是往前去了。

    都已经到了这里,没道理再退回去。

    所以在这一瞬间,久久没有动作的见愁,毫不犹豫地悄然跟了上去。

    她相信,即便现在看不见,可等到下一座阵法之前,这个人一定会露出行迹来:因为,对方的遁法,绝非毫无破绽。

    否则,刚才在大殿上,又怎么会露出一只手来?

    阴沉的地牢甬道之中,死寂的一片,那些巡逻的修士,走路时都是双脚离地,没有半点声音。

    整个地牢,都透着一种逼仄的恐怖。

    在与那几个巡逻的修士擦肩而过的瞬间,见愁一管镇定的心,都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

    但所幸,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异常。

    她有惊无险地从这些人之中穿了过去,又往前行了约莫三十来丈,地面上忽然出现了一些隐约的暗银色的线条,深深地陷入那些黑色的石砖之中,仿佛融为一体。

    于是,见愁知道:第十六座阵法到了。

    这个时候,两侧的墙壁上,也不再空无一物。

    不知从哪一段开始,左侧的墙壁上,已经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淡淡的暗影,依稀呈现出蜈蚣一节一节身体的图案。

    它从后方而来,一直朝着甬道的另一头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也许是因为这图案实在是太淡,直到在阵法前停下来的一瞬,见愁才忽然注意到。那种隐约的不安,又难以抑制地冒了出来……

    但在她前面进来的四指修士,好像没有注意到,又或者注意到了,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地面阵法的银色线条前面,光影再次扭曲。

    那一只四指的修长手掌,从虚无中伸了出来,竟然还是如先前一般,没有半点犹豫,快如残影,朝着阵图点去!

    怎么可能?!

    见愁一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四指修士,必定与她一般,到达这阵法前的时间,不过片刻。

    第十六座阵法,五行八卦楼可没有半点记载,他怎么可能想也不想就直接破解?!

    不简单。

    这人的来历绝对不简单。

    看对方的修为,也不过只是元婴后期,略略高出自己一些。如今却能在她还没看出这阵法有什么端倪的时候,就直接解阵——

    要么是阵法一道超级高手,要么是从别的地方获知了破阵之法!

    见愁思索着,但目光却没有从对方那化作残影的手上离开半分。

    阵图阵法的方位和构造,对方手指每一次在阵法之中游走勾连的落点,以及引动政法的相关变化,都被她一一记在了心底。

    越看,便越是骇然。

    越看,她目中异彩,越是绽放!

    眼前已经是一座恐怖的大阵了!

    阵法复杂至极,威力极大,若一个不小心引动,足以令任何一名入世以下修为的修士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可这个人破阵的手法,却每每在引动一个变化之时,便将之精准地化解!

    太神妙了!

    若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实在不合适,见愁都有一种上前讨教,一论阵法诸理的冲动了!

    可惜,可惜了。

    见愁心中叹惋不已,同时也将这人破阵的手法记了个清清楚楚。

    仅仅十息过后,阵法上散发的银光,在忽地亮了一下之后,便渐渐暗淡了下来,如同褪色了一般,渐渐化作了与地面一般无二的深黑。

    阵法消失了!

    解阵成功!

    那四指的手掌,便立刻往回一缩,缩回了那虚无扭曲的光影之中,眨眼又恢复了正常——

    应该是进去了。

    阵法的破解,肯定只是暂时的。

    见愁看不到对方的身影,但可以猜到对方的行动,这一刻,便如同之前在大殿上一般驾轻就熟,直接乘风而进!

    第十六座阵法,通过!

    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似乎没有尽头的甬道。但或许是因为前面这个神秘四指修士的存在,见愁忽然觉得,找到左流,是很有希望的。

    只看……

    是不是有机会能“虎口夺人”了。

    她如同一条无形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前面同样隐匿着身形的人,慢慢接近着地牢的深处,他们的“目的地”。

    但整个夜航船的人,现在还毫无警觉。

    没有一个人知道,不速之客,已经到来。

    *

    地牢深处,某一间六面是墙的石室。

    一座黑铁制成的囚笼,就放在正中间,当中盘坐着一个看上去有些精瘦的修士,衣袍脏兮兮的,脸也脏兮兮的,还有一点青紫的痕迹。

    明知道面前有人站着,但他依旧闭着眼,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听说你当初不过是个小流氓,如今还有骨气起来了。”

    一声嗤笑响起,却是个女声。

    这一名女修,身材纤细,面容不很出色,左脸上还有着一条长长的疤痕,就在囚笼前面踱步。

    若是见愁在此,只怕立刻就会认出她是上次那条大船上的女修。

    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则把玩着一柄锋锐精致的鸳鸯钺,这女修说着,见左流还是没反应,终于停步,俯身来,隔着囚笼看着左流。

    “好歹也是六十年就进阶元婴的天才,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如此不识时务?”

    左流还是没有说话。

    那女修于是冷笑了起来。

    “咱们不过是聊聊天,让你说说当初青峰庵隐界出了什么事,就那么难吗?要知道,再过两天你就要挂去白银楼悬价了。”

    “你无门无派,既不是昆吾修士,更不是崖山门下,就算里面发生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又有什么不能说呢?”

    “若你现在说了,保不齐我们堂主就改了主意,放你一马呢?”

    “……”

    左流依旧没有回答,但听到这一番话之后,终于抬起头来,看了这女修一眼,眼神里不无讽刺。

    但这女修显然对左流毫无了解。

    她见对方这般反应,还以为是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便是眼前一亮:“你想说了?”

    想说?

    左流看着她,终于还是无法压抑内心之中的本性,翻了个死鱼一般的白眼,冷笑了一声:“你们夜航船是没人了吗?就派你这个智障来审问我?”

    “……”

    这一瞬间,脸上带疤的女修愣住了,完全没有从左流这一句话里反应过来!

    可等到她意识到这一句话里的意思,那一张脸顿时青红交错的一片:“你!你——”

    自她修至元婴后期之后,还有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当面骂她?

    就是堂主也对她礼遇有加!

    这个阶下囚竟然……

    竟然敢骂她!

    “你想找死吗?!”

    左流天生一副混不吝的性格,即便这六十年来的日子过得很苦,可他性子其实半点没有改变。

    听见对方这一句威胁,他只抬了那戴着镣铐的手起来,用手指挖了挖自己的耳朵。

    “我倒是想死,你敢杀吗?”

    “……个王八孙子!”

    女修一听,险些气炸了肺,没忍住就爆了一句粗!

    还别说左流嚣张,夜航船现在是真的不能杀他。

    这人或恐是当年青峰庵隐界事情唯一的知情者,如今昆吾崖山的关系又如此微妙,简直像是添上一把火就能烧起来!

    若这臭流氓的口中,真能吐出点惊人的消息……

    那会是多大的机遇?

    这就是堂主考虑的事情,也是他不杀左流的原因所在。

    但作为审问者的女修,心里早就恨不得把左流千刀万剐剁了去喂狗了,可偏偏不能杀,杀不得!

    憋屈!

    手中握着的一柄鸳鸯钺跟着颤抖起来,女修紧抿着嘴唇,终究还是看不惯左流这样,直接抬手在囚笼上一拍!

    “嗡!”

    一片暗红色的光芒,立刻从黑铁囚笼上泛出,随即便抽成了无数丝线,猛地朝着左流身上扎去!

    “唔!”

    这一瞬间,钻心蚀骨的疼痛忽然就蔓延起来,仿佛要将左流整个人绞碎。他虽咬牙没叫出声来,可头上冷汗立刻如雨落下!

    那女修冷眼看着,一转手中鸳鸯钺,面无表情:“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的确是杀你不得,但收拾你却绰绰有余。你自己想想清楚,等回头悬价白银楼,事情可就不是夜航船能控制的了。你总不会还以为,你这种小角色,会有昆吾崖山的精锐来救你吧?”

    万般的苦痛加身,左流整个身子都蜷缩痉挛了起来。

    他本已经不大听得清楚这女修的声音,可最后的那一句话,却如同刀剑一般一下子刺了过来。

    是的。

    他的确是一个小角色,小流氓,毫无出身,无门无派。微不足道,甚至一直以来,只顾惜自己的性命……

    昆吾和崖山这样的巨擘,又怎会关注半分?

    只是……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位身穿月白长袍的女修,朝着自己递出那一枚崖山令时柔和的神态与欣赏的目光。

    “你到底说不说!”

    “可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左流那因痛苦而显得狰狞的脸上,竟忽地绽开了一个笑容,声音里的嘲讽,没有任何改变。

    就算没有昆吾来救,没有崖山来解,就算整个十九洲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就算他也许再也没有机会持着那一枚令牌拜上崖山……

    又如何呢?

    那一刻,他已经告诉自己——

    我,也是崖山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