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战,王却终究还是答应了下来。
只是整个十九洲上, 除却他们二人, 再也没有第三人能亲眼目睹此战。以至于在往后无尽的岁月里, 许多久慕见愁大尊与隐者剑大名的修士,为此抱憾不已。
所有人只知道, 在这看似寻常的深秋一日里, 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 自是明日星海新剑皇曲正风一步迈入返虚,正式成为整个十九洲屈指可数的寥寥十数大能之一;
第二件, 便是西海广场上, 那在六十年后, 重新登上第四重天碑第一的名字——
见愁。
一整个白天,十九洲的修士,几乎都沉浸在曲正风迈入返虚晋升大能带来的震撼之中, 难以自拔。
毕竟十九洲已经许久、许久,没有出过大能了。
上一个迈入返虚的大能, 还是还是六百多年前, 横虚真人一朝突破……
谁都知道,修行的境界, 越到后面, 突破越是艰难。
大能修士们的寿数,大多已可以数千载计,有时资质不够,机缘未到, 便是寿数耗尽以至老死,都不得参悟。
以曲正风修炼才七百余不到八百年来看,已是稀世的天才了。
加之他如今还有剑皇之名在身,前几日更覆灭了整个夜航船,谁人又能不投以关注?
资质稍逊的修士,提及他,往往忍不住摇头叹息。
但等到了傍晚,夕阳将落时分,这种自愧弗如的叹息,便被一种全新的悚然取代!
广阔无边的西海上,十三座岛屿串成一线,一头连着人间孤岛,一头连着十九洲大地。
六十年前忽然多出了一个“朝”字的闻道碑,依旧伫立在海水中。
潮汐起落,浪涛拍击,在其边缘留下海水侵蚀的痕迹。
广场上,照旧是修士往来。
但比起寻常时候,这几天经行的修士明显多了不少。从他们的衣着和配饰上就可以看出,他们来自不同的宗门,也有着迥异的样貌,但去向竟大多相同。
中域,左三千,昆吾。
只因再过几日,便是新一届的左三千小会。
作为中流砥柱的崖山和昆吾,自然又有许多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秀出现,上五门如龙门、白月谷这些年也收了几个颇为不俗的弟子。
虽然怎么算,似乎都难以与六十年前那一届小会相比,但凑热闹的依旧络绎不绝。
作为一个千辛万苦从家中逃出来的凑热闹专业户,小金并未与白寅和左流一路同行,到了半道就跟他们分开了,反而先来看最繁华的西海岸边。
一会儿在望江楼的地盘上瞅瞅,一会儿又去望海楼的地界儿溜达溜达。
可以说,四处有什么热闹,都被他掺和完了。
算算时间,小会也没多久了。
小金左思右想,终于还是抱着自己已经啃了一半的大西瓜,从海岸边那一片繁华城镇的街道上走出,重新逛回了广场。
一大片的传送阵,在余辉里时而闪耀,时而熄灭,有一种动人的光彩。
那九重天碑,一重高过一重,一如往日般伫立在广场上。第六重天碑的“曲正风”三字上方,已经多了“郑邀”二字。
身为崖山掌门,郑邀的修为,从来都是不俗的。
只不过因为有一位总是气得整个修界无语凝噎的扶道山人在,很少有人关注他的修为罢了。
小金一眼扫过去,就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心里倒不很惊讶,只咕哝了一句:“变态果然是变态,难怪老祖宗都说这人招惹不得。这样修炼下去,岂不再过个一两百年,就能飞升了?”
真是想想都觉得可怕。
亏得家里几个不靠谱的老家伙还夸他修炼天赋极强,可等到了左三千小会,他才知道,所谓的“天赋极强”,也不过就那样,并没有强到天下无人能匹敌的地步。
不过,好歹比寻常人好上一些,如此也可聊以□□了。
小金一面在心里一点一点地盘算着,脚下却是没停,朝着其中一座通往昆吾九头江湾的传送阵走去。
可还没等他走到,前方不远处的一声惊呼,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天碑变了,快看!”
天碑变了?
这一瞬间,第一个从小金脑海里闪过的念头,既不是哪一重天碑变了,也不是谁又上了天碑,竟然是——
天碑烙名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怎么又变?!
可待得他仔细凝神,朝着所有人目光所向的那一重天碑看去之时……
“啪!”
原本紧紧抱在怀里的那半只瓜,一时竟没抱稳,一下摔在了地上,碎成了渣。
小金那一张尚且稚嫩的脸上,写满了“你他娘一定在逗我”的情绪,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张大的嘴巴里简直能塞下一筐鸡蛋!
“见愁师姐,要不要这么生猛啊……”
简直想要跪在这九重天碑下面了!
小金看着那第四重天碑上的变化,再想起自己修炼的岁月和家中长辈们的评价,一时竟生出一种生无可恋之感——
修行这条路,真的不适合他啊!
其实还是蹲着默默吃瓜比较轻松啊。
作为西南世家天赋拔尖的少年,小金尚且如此,其余天赋普通之修士,看了这天碑之上的变化,心情就更不用说了。
先有一个曲正风,所有人还能安慰安慰自己,毕竟曲正风困囿元婴期整整四百年。
如今修到返虚,看起来虽快,但实则是这四百年里辛苦修炼之故。
但现在……
第四重天碑,原本烙印其上的“王却”二字,在一闪之后,已经悄然黯淡下去,很快消失不见。
另一个曾出现在这天碑上的名字,则在夕阳的余晖中,覆盖而上。
第四重天碑第一,见愁!
六十年前,她初初突破元婴,其名姓就已经出现在天碑之上。只是偏偏一闪而逝,犹如昙花一现。
从此,留给了整个十九洲,一个难解的谜题。
六十年后,她神秘归来,白银楼上救左流,鏖战恶僧善行,力斩夜航船祭酒梁听雨,声名一时无两。
此刻,更是重新登上了第四重天碑第一!
时隔六十载,两度登顶天碑。
整个左三千,整个中域,甚至整个十九洲,还有何人能出其右?!
王却修道已有五百余年,见愁才有多久?
区区六十余年而已!
这一刻,不知多少人,驻足在西海广场铺开的残阳艳影里,仰首注视着这个简单的名字,心驰神往……
明月星海,解醒山庄前,前来拜访剑皇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掐着手中那一枚传讯灵珠,唇边挂笑,眼底多了几分凝重;
解醒山庄之中,倚在窗边的红蝶,却是面露迷惘;
左三千白月谷后山深谷里,正在试药的药女陆香冷,微微一怔,过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垂首勾唇,眼角眉梢,难得暖意融融;
五夷宗千丈露台之上,繁花盛开,如花公子看着《智林叟日新》上有关九重天碑的最新变动,终于没忍住失望地嘀咕了一声“竟然没死”,而后意兴阑珊地将那才摘的绿牡丹,扔在地上;
崖山揽月殿里,身形微胖的掌门郑邀,却是忽然之间喜不自胜,抚掌大笑。那笑声很响,直从殿内出去,传遍了整个灵照顶……
昆吾群峰之上,气氛却显得沉凝。
这数十年来,借助着种种天才地宝和门中长辈的眷顾,顾青眉也终于在前一段时间里突破至了元婴。
可以说,在她这个年纪,有她这个境界的女修,整个中域都找不出几个来。
这一段时间,她几乎有一种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畅快之感。
可此时此刻,那出现在第四重天碑之上,清晰无比的“见愁”二字,却是如此地刺眼,如此的扎人!
“不是说九死一生,不是说根本不可能再出现了吗?怎么会,怎么会……”
这是何等强烈的一种不甘?
六十年前,她自以为乃是昆吾新一辈天之骄子,即便比不上谢师兄,也不会不如其他人。
可在杀红小界,在左三千小会……
那个名为见愁的崖山女修,却如此轻而易举地将她击溃,最后还败尽群英,夺走了本该属于谢师兄的一人台!
曲正风恶意算计在先,见愁夺一人台在后,堪称阴险卑鄙!
自青峰庵隐界一役后,她因为顾平生的关系,得知见愁关键时候催动了一人台,多半是坠去了极域。
这等凶险之地,她又接近油尽灯枯,自是必死无疑!
如此一来,新辈女修中第一人,除了她顾青眉,还有何人可堪一争?
可谁想到,谁想到!
她不仅没死,竟然还回来了,而且还登顶了第四重天碑——原本的元婴期第一人,可是王却师兄啊!
因为王却性子寡淡,寄情山水,所以顾青眉也没有什么机会与其交流。但据门中师长和几位师兄之言,王却师兄之天赋,在昆吾都是最顶尖的水平,甚至还超过了岳河师兄。
可以说,在谢不臣入门之前,他便是名副其实的昆吾第一天才!
可这样的王却师兄……
竟然被见愁挤下了天碑?!
一口不平之气,在胸膛里滚动,压抑而滚烫,竟让顾青眉生出了一种窒息之感。
她牙关一咬,抬手便将门推开。
“砰!”
两扇木门摔在墙上,撞得好大一声响。
她却一点也不管,直接抬步走了出去,顺着那一条青石铺成的山道便直往后山而去。
时近深秋,满山萧瑟。
昨夜一场山雨,更添几分凉意。一层枯黄的落叶,被昨夜的风雨吹落,尽数掉在了地上,铺了一片。萧条的枝干上,只剩下几片,还零星地挂着。
那从峭壁上倒挂而下的瀑布,也小了许多。
黑色的山石,嶙峋的突兀在山壁上。
冲刷而下的瀑布,依旧因陡峭的山势而湍急,飞溅的水花则雪白如珠玉,在这慢慢压进的黑夜里,闪烁着冷冽的光彩。
这瀑布的对面,便是那一座木屋了。
六十余年了,除了添上不少风雨留下的陈旧痕迹之外,屋檐,墙角,门窗,一切都与初初建成的时候差不多。
顾青眉到的时候,门没关,只是虚掩着。
那一把已经生了些铜锈的黄铜小锁,就垂挂在门左侧。
谢师兄这几天才出关,听说昨日被掌门师伯叫去一鹤殿相谈,直到第二日天明时分才出来。
顾青眉自是不知道掌门师伯到底有什么事情,但这也跟她没关系。
原本满心都是怒火,可站在这门前之时,她脸上却又挂上几分小女子的羞涩与忐忑。
足足定了有小半刻的神,她才深吸了一口气,小步迈上了台阶,轻轻将屋门推开。
“吱呀。”
“谢师兄,你在吗?”
这样晚了,屋内竟然没点一盏灯。
只有一侧的窗开了一半,林间的凉风便自外面吹来,翻乱了桌案上摊开的几本书,吹干了砚台里残留的水墨,也将林间梢头挂着的几片枯叶带了进来。
几片落在了桌上,砚台里,几片落到了那人的发间,肩上。
深青色的长袍,在幽暗中,化作了沉沉的墨绿。
他照旧一身的淡静,即便遭逢隐界之变,竟也与昔日没有什么两样。此刻只面墙而立,墙壁上却是那一柄悬着的凡剑。
窗外进来的暗光,只投在他脸侧,于是那清隽的轮廓,便越发清晰起来;隐在另一侧暗影中的面庞,却看不分明。
“又是这把剑啊……”
没听见谢不臣搭理自己,顾青眉心里有些懊恼,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却还是移步走了过来,看一眼墙上那剑,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不就是把普通的凡剑吗?就是锋利了一点,有什么好看的?”
谢不臣眼帘微微一垂,却没回头去看,只淡淡道:“顾师妹此来,所为何事?”
“哦,这个。”
顾青眉一下想起自己为什么来了,垂在身边的手,几乎立刻掐得紧了,眼底透出几分刻毒的不满与愤懑来。
“谢师兄还不知道吗?崖山那个该死的女修,不仅没死,突破了元婴,如今竟然还压过了王却师兄,名列第四重天碑第一!谢师兄,你——”
“我知道了。”
平静不起半分波澜的声音,仿佛早就已经知晓,没有半点意外,又仿佛是根本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的声音,是在冷雨里浸过的,微凉,生寒。
只是这样简单的四个字。
我知道了。
这一瞬间,顾青眉忽然觉得难受极了。
她是怎样的心意,几乎整个昆吾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可站在眼前的这个人,却浑似没心一般,从来不做出任何的表示。
谢不臣从不拒绝。
但他那种无声的淡漠与疏冷,却更拒人于千里之外,让她感觉到二人间那一层无形的隔膜。
仿佛,这是一个根本走不近的无情人,一颗叩不开的铁石心。
她明明是为了他好,才迫不及待来说崖山那个女人的消息,可他的反应,却如此冷淡。
顾青眉想着,便冷冷地哼了一声。
可即便如此,谢不臣也没有回头看一眼,目光依旧落在那一柄已经沾了灰尘的长剑上。
看剑看剑看剑,整天就知道看剑!
她好歹也是崖山长老之女,难道连一把破剑都比不上 吗?!
一时之间,竟有万般的委屈涌上了心头,气得顾青眉眼圈都红了,意气难平之下,竟然直接摔门而出!
“我再也不想来看你了!”
脚步声很快远去,没了声息。
谢不臣连眉峰都没动一下,如同一座最精致、最巧夺天工的雕像,伫立在原地,任由窗外的凉风,吹冷了他半边身子。
但那一颗心……
冰冷的指尖,缓缓抬起,似无知觉地,轻轻压在胸膛上,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里面那一颗心,还在跳动。
温热的血,便从这里,流向全身。
他重将手垂下,在眼前摊开,右手中指上,一抹紫金的深痕,自指腹向下延伸,直到掌心才渐渐淡去。
指尖血,便是心头血。
这一道深痕,是青峰庵佛顶一战,见愁那陨落亿万星辰的一击所留,纵是三魂重聚、再塑肉身,也无法消去。
是挚爱,也是宿敌。
谢不臣另一手手指,便顺着这紫金伤痕的起点,一寸一寸,一分一分,缓缓游弋,落到掌心。
似温柔,似缱绻。
但他一双清明的眼底,却是一片近乎泯灭的平静与漠然。
长夜,已悄然而至。
一轮霜月挂在了崖边,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升高。清冷的月华,照落在明日星海边缘莽苍的群山之间,有一种无言的静谧。
一片光滑的峭壁之上,王却盘膝坐在前方一块山石上,手中握着一小只小酒坛,望着那一轮月,终是长叹了一声。
“你与我交战之前,第四重天碑未录你名,证明你修为实不如我。可惜了……”
“是可惜了。”
见愁站在他身后,脸色还有几许苍白,但两颊却染上一点微红。晃晃手中酒坛,听声音就知道,坛中酒已只剩下小半。
“只不过,我向来信奉,智计谋略,即便在这修界,也是实力的一种。”
此言不假。
只是回想这一场几乎打了一整个白天的苦战,王却到底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甘心,仰头便饮了一口酒,呛得咳嗽了一声。
“你是一战胜了,名利全收。可我,输了此战不说,还坏了心境。”
隐者剑,隐者剑。
非心性淡泊不能修,一旦有争胜之心,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隐者”?在半个时辰前结束的那一战之中,见愁燃起了他十足的战意。
纵使心里十分不愿意,可王却也不得不承认——
这一战,他一点也不想输。
若说他心原来是一片平湖,如今便是那风暴将起的海面,浪涛席卷,雷电交加,根本与“平静淡泊”四字不相干。
见愁当然也知道,但毕竟坏了心境的不是自己。
她只走到了王却身边来,感受着那从崖山迎面吹来的猎猎冷风,仰头也饮了一口酒,借着那一股酒气,便畅快地笑了出来。
“不破不立,破而后立。能被这一战坏了心境,只能证明王却道友修炼还不够深。或者……这天下的修士里,真有所谓的‘隐者’吗?”
“……”
烈酒入喉,香醇且滚烫。
王却唇舌间的酒味尚且还浓,可在听见见愁这一句话的时候,那一双眼却陡然清明了起来,只回头来,看着见愁。
见愁却一耸肩:“天下修士,踏入修行,要么求那搬山填海之力,要么求那长生不老之命。隐者淡泊,一不求力,二不求明,旷性而为,还修什么道,学什么剑?”
王却没有答话。
他也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有些话甚至不用见愁说的很明白,他都清楚。甚至在今日落败的那一瞬间,很多东西,便已悄然浮上了心头。
隐者剑,是他的号,也是他的道。
但……
诚如见愁所问,在这修士云集的十九洲,真的有真正的“隐者”吗?
“我本是很向往那般的日子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王却念着,便摇头叹了一口气,又喝了一大口酒。
“这一战,应得实是不该,不该啊。”
“哈哈哈……”
见愁听着他半真半假的后悔感慨,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后悔也迟了,这一战我已获胜,该王却道友说说,你那一位据传命牌已碎的谢师弟,如今如何?”
她对谢师弟,倒是真的格外“关心”。
王却心里想着,倒也愿赌服输,直接开口答道:“谢师弟命牌虽碎,可在隐界之中得了一机缘,又有师尊全力持护。别说是重伤垂死,纵使是神魂离体,只要还未消散,便能重聚回来,只是修为消失一空罢了。师尊以大衍神术,耗时三十余载,已经将其救回了。就这几日,谢师弟便该再次结丹了。”
“没死啊……”
还要再次结丹?
看来谢不臣是修为清空,重新来了一遍啊。
这答案,真是一点也不出乎意料。
毕竟谢不臣若死,十九洲哪里能生出那许多捉摸不定的纷乱传言?
见愁嘲讽地笑了一声:“横虚真人可是有界大能,为了这一个真传弟子,竟不惜耗尽心神,花费三十余载。你们昆吾,竟是个这样有人情味儿的地方吗?”
“……谢师弟与旁人不一样的。”
王却摇了摇头,对见愁这一句“有人情味儿”却没置只言片语,只是言语间,也颇有几分难言的感觉。
见愁只觉得他这话熟悉,只隐约记得,当初刚认识吴端那一阵,也曾听吴端说过类似的话。
这倒让她好奇起来。
“不一样?”
“这般的绝世天才,虽然少见,可偌大十九洲,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出那么一两个。况并非所有天才,都能顺利得道,夭折在半途的亦不在少数。谢师弟之所以不一样,与其令人难以企及的天赋,关系并不很大。”
王却在横虚真人座下行四,在昆吾绝对是排得上号的,有些事情,他也是有资格知晓的。
比如,与昆吾、与谢不臣有关的这一件。
“我师尊在六十余年之前,曾借周天星辰大阵,窥看天机。”
“天机所示,昆吾百年后必历一浩劫,或有覆灭之险。普天下,唯有谢师弟能止此劫,挽狂澜于即倒,救昆吾于危难。”
“所以他远赴人间孤岛,收谢师弟入门悉心栽培,相比起昆吾浩劫,区区三十载,又算得了什么?”
这些事,都算是昆吾最大最深最不可为人道的机密了。
但王却已与见愁立下了赌约,对于与谢不臣有关之事,不能隐瞒,所以句句说来,十分坦荡。
倒是见愁听了,只感不可思议。
身为中域顶尖的宗门,昆吾百年后竟会有浩劫?
而横虚真人收谢不臣为徒,竟然是因为天机……
六十余年前,不正是一切开始的时候吗?
见愁缓缓垂了眸,眸底却是一片的冰寒,只慢慢地弯唇一笑:“这么算来,你们昆吾所谓的大劫,约莫也就还有三十来年?”
“百年,该是个虚数,不过若天机是真,该也相差不远。”
王却说着,将酒坛内最后一口烈酒也饮尽了,便起了身来,面向见愁,笑问了一句。
“话说完,酒饮尽。我该回昆吾了,不知见愁道友将往何方?”
“我?也回崖山,正好顺路与王却道友同行,若不嫌弃,一路还可喝酒论道。”
见愁拎着那酒坛子,站在这高高的山崖上,向着远处中域左三千那连绵的群山看去。
“更何况……”
“怎么说,隐界中也曾与谢道友同生共死、同历劫难,如今他将死里逃生,再次结丹。我又怎能不略表寸心,送他个‘惊喜’呢?”
作者有话要说:4/5
惊喜?
不用想都知道, 这所谓的“惊喜”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毕竟在青峰庵隐界里,要说见愁与谢不臣之间没发生点什么,王却是半点也不信的。
只不过,又有何妨呢?
如今昆吾崖山的关系虽不如以往了,但面子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
谢师弟此次结丹,非比寻常,且因临近横虚真人所测算的大劫将至时,所以格外小心。
在青峰庵隐界,他们之间斗成什么样,旁人都管不着,也看不见。
但若是在昆吾……
任见愁本事再大,其实也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来。再说了, 王却并不觉得见愁是那等不用脑子的人。
所以,他定定看了见愁小半晌,便笑起来:“那便同路而行,恰好却有与见愁道友论道之意。”
高手过招, 英雄相遇, 往往都生惺惺相惜之感。
王却无疑是高风亮节之人, 若说见愁初遇此人时不知,那么在这一战之后,便已经心知肚明。
天下总有一种人,能让人忍不住生出结交之心。
而在这里, 见愁是一个, 王却也是一个。
两个这样的人凑到了一起, 说相谈不欢,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们交战之地,选在了明日星海边缘杳无人迹的山林之中,距离左三千倒是很近。
所以二人干脆也放弃了转到西海走传送阵,直接御器而行,向西而去。
一路上,两人谈天说地,从十九洲这些年来的奇闻异事,说到中域左三千诸般人物,甚而是南域北域之中种种趣事。
当然,也少不了论道。
王却修行时日很长,涉猎甚广,有关于诸般术法与万千法宝的了解,总让见愁大开眼界;
见愁修行时日不够,但对于战斗,对于心境,却远超常人,偶有惊人之语,则往往令王却豁然开朗。
一个是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一个是曾经的第四重天碑第一,两人的修为都是元婴后期,如此一番深谈下来,竟是各有进益。
而见愁,也终于借此机会,对十九洲如今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中域这边,因青峰庵隐界之事,左三千崖山昆吾暗生嫌隙,这是她早就知道的,暂且不提;右三千明日星海因曲正风的出现,势力重新洗牌,发生大变,也是见愁才经历过的,没什么好说。
但说到北域和南域,就颇有意思了。
相比起中域,北域十分辽阔,但分布于其上的宗门,却仅有四个,这四宗又分属两脉。
西海禅宗与雪域密宗,属于佛门;阴宗与阳宗,则属于道门。
阴阳二宗向来不和,积有宿怨,这两年正大打出手;西海禅宗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但雪域密宗那边,却暗生风云。
“据闻,前不久昆吾崖山已经察觉了雪域之中种种的异常,派了一些人前往查探。”
“当时我还在外云游,未曾多问,只知事涉极域。”
“似乎是极域轮回秩序出了混乱,由此引发了雪域新密旧密两派之间的争斗,加上圣子寂耶再次出世,实在凶险难料。”
雪域圣子和轮回之道的事情,对于王却这个身份和境界的人来说,已经算不上什么秘密。
修为地位到了,自然就有资格知道。
他踩着脚下那柄隐者剑,目中却透露出几分隐隐的忧虑。
“仔细算算,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一场阴阳界战,已经过去了十一甲子。十九洲修士发展壮大,可极域之中亦不乏狼子野心之辈。”
“十一甲子,足以令他们休养生息。”
“或许,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阴阳界战……
在被困极域之前,见愁对此事实在知之甚少,但一别六十年,再回十九洲之后,此事竟频繁出现在她身边人口中。
乐观些想,这或许代表着她如今的境界,已经有资格知道更多的事情吧?
她是参加过极域鼎争的修士,兴许是如今十九洲修士里对极域有了解的为数不多几个人之一。
甚至,还曾与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有过交手。
当初在极域的一桩桩一件件,还有那许多的未解之谜,都从见愁心底划过——
十八层地狱之中那黑风洞口的九头鸟残魂;每一层掌狱司里伫立的奇诡凶恶佛像和佛像下埋藏的无数尸骸枯骨;还有那神秘至极的雪域圣子寂耶;以及……
钟兰陵。
那个赤足抱琴如浪客一般的极域鬼修。
见愁还记得,他因觉她身上有令他熟悉之感,穷究身世根源,于是将他自有记忆以来所见所闻,尽数道出。
黄泉边,幽冥岸。
长桥对面,无数的枯骨与棺木。
“见愁道友?”
王却话已经说完了半晌,却听身边的见愁许久没有说话,回头来便见她眉头紧锁,似乎想到什么难解之事,不由有些疑惑。
见愁这才回神,只道:“方才想到一些别的事情,有些出神了。若按着王却道友此言,只怕十九洲再起风云之日,将不远矣。”
“但愿不会出太大的麻烦吧。”
毕竟都是还没发生的事情,王却也不很说得准。但一则有雪域密宗种种异常在前,又有昆吾百年大劫的天机预示,再联想到蠢蠢欲动的极域,再豁达的人,心情只怕也不能很轻松。
“只是就连东南蛮荒,近日来也不太平。”
这一点,见愁倒是知晓。
千年前有昆吾八极道尊清洗东南蛮荒,重创妖魔三道,以至于在八极道尊飞升之后的多年里,东南蛮荒都能恢复元气。
但这一段时间,妖魔三道之中的英雄冢已由少门主雍昼接掌,更不用说傀派出了个厉害人物沈问醒。
除此之外,那一位横空出世的沈腰,也不像什么省油的灯。
这十九洲,算算还真的是乱象将起啊。
见愁想着,不由得摇了摇头,目光遥遥地放远了,只朝着前方看去。
天上残月已沉。
左三千连绵的群山,在这将尽的夜色里,看上去格外模糊。久违了的九头江,如同一条在黑暗里发光的飘带,映射着天上清冷的月光,在群山万壑中蜿蜒流淌,千古不息。
位于左三千最东的昆吾群峰,就静悄悄地耸立在九头江最大的江湾内侧。
最中心的昆吾主峰,远远高出周围十座,自有一种超然之态。
一条长长的山道自山脚下延伸向上,起得早的一些昆吾弟子,已经在道中行走,或是吐纳,或是练剑。
一道森白的毫光从远处而来,便落在了山道上。
道中的昆吾弟子,见了来人,都纷纷躬身行礼。
“吴端师兄。”
“吴师兄。”
“见过师兄。”
……
雪白的长袍上,沾着仆仆风尘,才自封魔剑派归来的吴端,将白骨龙剑收起,便直接问了一句:“师尊现在何处?”
“今日谢师兄结丹,掌门应该在诸天大殿。”
一名弟子听了,连忙回答。
吴端的眉头,于是微不可查的一皱。
虽然师尊说了什么昆吾百年浩劫,可他对这个所谓的能挽狂澜、止浩劫的谢不臣,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
“赵卓、岳河两位师兄,还有王却师弟呢?”
那弟子回道:“赵师兄和岳师兄都回来了,此时应当也在诸天大殿。至于王却师兄,本该前两日就回的,但又说在明日星海有事要多盘桓一阵。但算算日子,今日怎么也该回了。”
明日星海……
一听到这四个字,吴端心里就复杂了很多,一时想起昔日曾与自己在西海大梦礁交手、而今已成剑皇的曲正风,一时又想起前不久才在星海扬名的崖山大师姐见愁。
“你去吧。”
他摆了摆手,示意那弟子退下,自己则化作了一道流光,直朝着高高悬在一鹤殿上空的云海广场而去。
不知何时,一座庞大的阵法,已经在广场上布下。
一枚又一枚深蓝色的灵珠,依着玄奥的方位摆放,一道又一道隐约的浅蓝色流光,则在灵珠与灵珠之间流淌。
风吹云动。
雪白的广场地面,在残月暗光照耀下,则像是铺了一层霜雪。
这是何等一幅静美的图卷?
昆吾的霜月云海,向来也是与崖山八景齐名的所在。
多少年过去,这样的画面,早已经刻入了吴端的心中,却已经见多不惊了。
到了云海上,他身形便落了下来。
一团缭绕的云气,被他落下时搅动的气流所惊,朝着周围滚动散去。于是,立在大阵之外、广场边缘的那一道身影,仿佛也没惊动,朝着这个方向转了过来。
身躯颀长,青袍猎猎。
那修长如玉的手指间,轻扣着一把看不出材质的墨尺,似金非金,似玉非玉,长约一尺,宽仅两指。尽管其上没有流露出半分气息,但周遭长风与云气,在接近它时,都仿佛变得安静了几分。
是谢不臣。
他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旁人没有的贵气,也许与他进入十九洲之前的出身有关。
但并不令人讨厌。
因为,他眉目间那一股疏淡的书卷气,中和了那种难以接近之感。
如今已是出窍期的吴端,能轻而易举地看出对方此刻的修为——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甚至浑身上下,看不到半点灵力流淌过的痕迹!
就仿佛,站在这广场上的,不是当初的谢不臣,不是一名修士,更不是横虚真人座下第十三真传弟子,而是一个凡人。
吴端可记得很清楚,今日,他是要结丹的。
但他也记得,当初谢不臣还在筑基期的时候,就已经能跨越一个境界,御空行于江上。
师尊与这一位谢师弟的事情,他还是少管的好。
“谢师弟。”
心里这样想着,吴端便不冷不热的喊了一声。
“吴师兄。”
谢不臣亦颔首还礼,声音淡淡地问候了一句,随后却向广场尽头诸天大殿一看。
“师尊与几位长老、师兄,眼下都在殿中等候。”
“那我先去禀事。”
吴端也朝那边看了一眼,隐约看得见大殿上的人影。便猜他们应该是在谈论这几日就要开始的左三千小会和封魔剑派那边的事情。
“还好及时回来,还能赶得上看谢师弟结丹。今朝凤凰涅槃,重塑修为,要先恭喜谢师弟了。”
谢不臣似没听出这一句话里藏着的某种深意与敌意,照旧一身的翩然,淡笑了一声:“愿承吴师兄吉言。”
吴端与他的关系,本来就不很好。
这一点,曾经在九头江上交手过的两个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三两句寒暄,是同门间必备的礼节。
但要说深谈,先不问谢不臣有没有那个闲工夫,就是吴端都懒得去。
所以在说完了这两句之后,他便掠一点头,也不多话,直接朝着云海尽头的诸天大殿而去。
只不过,在临去之前,他忍不住多看了谢不臣手中那把墨尺一眼。
记忆里,昆吾之上,有这样一件法器吗?
吴端的眉头,又皱得深了一些,但在进入诸天大殿的时候就舒展了开来。他直接步入殿中,躬身一拜:“弟子吴端,拜见师尊。”
“不必多礼,封魔剑派那边怎样?”
横虚真人高坐上手,干净整洁的道袍上,连衣褶子都透着一种出尘之感。只是此刻,他的神态并不很轻松。
吴端起身回道:“死五人,重伤三人,轻伤十一人,护山大阵完好无损。但凶手是谁没人看到,弟子追踪数日,猜测是先前被逐出剑派的夏侯赦。”
“唉,此事封魔剑派也是太糊涂!”
横虚真人没有说话,倒是一旁一名昆吾长老叹了一声,言语间颇有为夏侯赦惋惜之意。
“ 封魔剑派这万兵之主的传承,已经有上千年未曾开启,这小娃娃也是机缘巧合得了传承。只可惜,此前他们把事情做得太绝,也不怪这孩子生出反叛之心。更何况遭逢逐出之辱,若非白月谷陆香冷相救,早已命丧黄泉了。”
横虚真人是看得很透彻的,虽为三千宗门领袖,言语间却无偏袒之意。
“目今正是不臣再次结丹的关键时刻,既然人没抓到,此事便暂告一段落,先看眼前吧。”
“是。”
众人皆低声应是。
吴端自然也没异议,禀完了事,便自然地朝着旁边一退,站到了横虚真人右手边一列的二师兄岳河身边。
相比起大师兄赵卓的稳重与其貌不扬,二师兄岳河面容英俊,颇有一种冰冷之态,那从他脖颈蜿蜒到耳廓上的银色图记,则暗合他成名的“江流剑意”,伴随其周身气息而缓慢流淌。
六十年前他奉师命云游,本是还要许久才回的。
但如今十九洲上山雨欲来,谁也不知道回头出什么事情,所以便早早回来了。
除了临时耽搁在了明日星海还未赶回的王却之外,横虚真人座下十三位真传弟子,几乎都在殿上了。
赵卓,岳河,吴端,司徒刑,舒一往,方遇,董追,崔十三,靳封,薛纵,段鸿……
没有一个修为低于元婴!
横虚真人的目光,从这一名一名弟子的身上扫过。
能入昆吾,能被他挑中的,可以说都是万中无一的绝世天才。可平心而论,他们之中,竟无一人能与扶道常挂在嘴边调侃的“曲二傻”相比。
就连那个才入崖山的见愁,都压过了王却,隐隐有后来居上之感……
崖山啊,崖山。
这两个字,如同某一种燃烧的烙印,在多年岁月的流淌中,在他的心底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深深的……
阴影!
背后巨大的周天星辰大阵,依旧银光流淌。
在东方投下第一缕天光的时候,横虚真人终于在一片的静默之中,缓缓起身,行至诸天大殿之前。
宽阔的云海广场,在这一瞬间已经明亮了起来。
谢不臣就盘坐在广场的边缘。
那一座精心准备的大阵已经在他身后完全地铺展开来,琉璃一般的蓝色光芒几乎将他整道身影都映成了浅蓝。
苍青的衣袂,就松松散落在地面上。
他两手搁在膝头,一手手指轻轻压着那一把墨尺,另一手则掐出了一个玄奥的指诀。
随着东方日光渐出,他手诀的变换,也越来越快。
顷刻间,便只剩下一片残影。
背后的大阵,更是越发炽烈。
在红日朝阳完全从地平线上脱出之时,谢不臣那翻转不休的指诀,终于如同掐算好了时间一般,同时停下!
“嗡!”
几乎覆盖了大半个云海广场的阵法,迸射出千丈蓝光,竟然直直朝着苍穹而去,仿佛要将其摧毁!
偌大的云海广场,都为这一股恐怖的力量所震动,不住地颤抖。
唯有谢不臣那盘坐在边缘的身影,依旧岿然。
人说,紫气东来。
旭日东升之时,日出处便有紫气弥漫。
大多数人虽不知其中奥妙,可在此刻,却都亲眼看见,在阵法完全启动之后,竟有千千万万道紫气自东面飞来,与大阵的蓝色光华交织到了一起。
于是,一枚暗金色的古拙印符,便在二者交汇之处,缓缓凝聚。
整个过程说来缓慢,实则不过就是两个呼吸之间。
还不等众人看个清楚,这一枚印符便从天而降,自谢不臣天灵盖下,覆压他全身……
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终于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身上不存半分灵力只像是个凡人的谢不臣,修为竟然开始了肉眼可见的攀升!
炼气期!
筑基期!
金丹期!
并且还没有停下,还在积累,还在攀升。只是越到后面,速度越慢,一直到了金丹后期巅峰大圆满,整个过程才渐渐停止!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一幕?!
即便是此刻诸天大殿之上的昆吾众人见了,都忍不住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凉气。
从一介凡人,到金丹巅峰,不过片刻……
唯有横虚真人,始终面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一般。
在这过程结束之后,先前那一枚暗金色的印符,才重新归拢来,凝聚在了谢不臣的眉心。
“轰隆!”
天地间,雷声忽动。
数十里劫云,已在瞬间覆盖开去。
云层间游走着万千暗金色的雷电,却像察觉不到谢不臣的存在一般,纷纷劈落在广场,劈落在群山,劈落在九头江!
——竟无一道落在谢不臣身上!
“这便是传说中的‘道子’吗……”
后方一名长老,终究难掩心中的震骇,半是涩然半是钦羡地叹了一声。
得天眷顾,承道而生。
修行一事,于旁人如登临绝顶,举步维艰;可于所谓“道子”而言,却如履平地,不费吹灰之力。
横虚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广场边缘谢不臣那一道盘坐的身影,想起天机所示,想起昆吾百年的浩劫,想起那一句话。
百年后,此子,将取他而代之。
这一刻,没有人能从他通达而沧桑的眼底,看出任何东西。
昆吾诸峰虽事先得知谢不臣将要重新结丹,可谁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大的动静,那异乎寻常的暗金色雷电,更是超出了所有人寻常的认知。
一时之间,整个昆吾沸腾不已。
而那一道月白的毫光残影,便是在此时,自九头江湾之外,翩若惊鸿,飞掠而来!
“来者何人!”
警觉的昆吾执事长老顾平生,几乎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道影子,手一按剑,就要拔剑以对。
其他人亦纷纷紧绷起来,险险就要出手。
可没想到,在这关键时刻,站在前方的横虚真人,却平静地摆了摆手,竟是示意他们暂莫动手。
众人一时都惊疑不定起来。
那一道身影,顷刻便近了。
来者对自己的气息,分毫没有遮掩,称得上是堂而皇之,谢不臣就算此刻修为未复,都能清晰感知,更不用说此刻已是金丹巅峰。
他人在广场边缘,扣着墨尺的手指压得紧了三分,却平静地望了过去。
红颜如旧,青丝如瀑。
见愁一身昔日月白长袍未改,如画的眉眼间,是依稀能在记忆力寻着痕迹的端庄与淡静,却偏多了一种掌控的从容与镇定。
她御空而来,其速未减,只长笑一声,信手向下一投——
“噗嗤!”
但见一道残影如电坠落,坚不可摧的云海广场地面之上,竟直接瞬间迸开了一片的裂痕,蛛网一般残破!
一柄连鞘的玄黑色长剑,已斜斜插在了谢不臣身侧一尺之处!
“隐界一别,六十余载。”
“今朝归来,路经昆吾,偶闻谢道友大难不死,二次结丹,见愁心甚慰之,特此来贺,物归原主。”
“惟愿他日重聚,再与道友一叙旧情!”
她清越的声音,自云端传来,眨眼便已去远。
谢不臣抬首,只能瞧见她身影与来时一般风驰电掣,如同一道贯日的白虹,自昆吾群峰之上惊艳掠过,便向着更东崖山的方向投去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她那还回荡在山涧丘壑里缥缈的余音,以及身前那犹自颤动着的人皇之剑。
剑柄上,仿佛还残留着隐约的余温……
一叙,旧情?
在旁人听来,她这最后的四个字, 简直透着一种让人不得不想歪的暧昧。但只有见愁心里清楚, 这四个字里,藏着怎样森然毕露的杀机。
她也相信, 即便别人听不懂,谢不臣也是能听懂的。
毕竟, 在青峰庵隐界, 他们两人之间“交情”如何,他该一清二楚。
只是到底可惜了。
好不容易赶上对方结丹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日子, 她本应该送上一分大礼的。但对方人在昆吾,身后诸天大殿上更有长辈同门在。
即便见愁有天大的本事, 也不敢说自己在横虚真人这一位十九洲罕见的有界大能面前, 能对谢不臣出手, 且还全身而退。
所以, 来日方长, 急什么呢?
不是说还有什么昆吾大劫吗?想必以后多的是下手的机会。
如今见愁是击败了王却,稳稳坐在了第四重天碑第一的位置上, 占着元婴期第一人的名头。
谢不臣第二次结丹, 威势虽然骇人,可不知在这当口上, 眼见她安然无恙归来, 修为还更上层楼, 该是何等心境?
谢不臣高兴不高兴, 见愁不知道, 反正她自己挺高兴。
虽向来知道此人智谋一流,天赋怕更在自己之上,可她全然没当一回事——
既然能毁他修为一次,那么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只要他谢不臣还一心要问道寻仙,她便永远是他头顶那一片散不去的阴云,便是他颈间那一口躲不开的封喉剑!
迎面刮来的风,有些刺骨。
但见愁隔着天上这隐隐约约的云气,看着脚下莽苍的十九洲大地,却浑然不觉寒冷。
甚至就连先前对物归原主的那一柄人皇剑的惋惜,都已经忘记。
还记得,当初刚来十九洲,她还什么都不懂。
扶道山人御着他那一柄名曰“无”的木剑,带着她,一路从西海岸边,横越小半个中域,才到崖山。
那时所见的十九洲大地,与六十年后的此刻,并无太大的变化。
从昆吾九头江湾出来,是一片辽阔的平原。
湍急的九头江水,流到这里,便变得顺从而平缓。直到越过这一片平原,重新遇到那险峻的群山,幽深的峡谷……
初阳的薄光,笼罩着山林,隐约间已经能看见隐在山峦之间的许多山门。
这里,便是真正的中域左三千。
三千宗门林立,或大或小,谁也不知道,下一个名传十九洲的大人物,会从哪一座山门里出现。
六十年过去,崖山还是昔日模样。
长长的崖山索道悬空,下方便是宽阔的九头江支流,江边的浅滩上则是一片枯黄的荒草丛,里面掩着一座又一座无言的坟冢。开凿在山腰上的栈道,依旧那样窄,险峻而古老。
站在这正面看去,这不过就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峰。
但若绕至其背后,便可听见那或爽朗或低沉或活泼的种种声音……
“一眨眼又要小会了啊。”
“听说昆吾横虚真人都发雷信来催了好几次了,可扶道师伯祖怎么还不出关?万一要是误了小会这等大事可怎么办?”
“扶道长老跟横虚掌门是什么关系?哪里用得着咱们担心!”
“唉,后日就要去武库了,我好担心……”
“你们听说了吗?我们崖山那个见愁大师伯没死,而且还登上了第四重天被第一!”
“大师伯,啊,听说很厉害的。可惜我入门很晚,都没机会一见呢……”
“咱们崖山那拔腿派,可不以她为首吗?”
“嘘……”
……
灵照顶上,年轻的弟子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彼此随意地交谈着,有的喜笑颜开,有的满脸苦恼。
这些年来,崖山新入门的修士也有不少,所以看上去热闹了许多。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临近左三千小会,加上最近十九洲风起云涌,总有那么些个崖山门下或者昔日崖山门下的消息传出,引得众人议论纷纷,完全无法克制住那一张八卦的嘴。
在今天第八次将对面那小破孩摔在拔剑台上之后,沈咎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十分不雅地伸出手指来,掏了掏自己的耳朵,转过身就对着那些从拔剑台下面经过的年轻弟子们喊了一嗓子。
“喂,我说你们,这里正拔剑呢!就不能走远点聊吗?”
“啊!”
一路从下方经过的新弟子们,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一抬头来就瞧见了沈咎,想起这一位四师叔的“恶名”来,连忙道歉。
“我们这就走,这就走,不敢搅扰师叔。”
“这还差不多。”
沈咎哼了一声,勾着手中那一柄漂亮的折扇转了一圈,才回过了头来,看向自己前面不远处。
“我说,就你这小兔崽子,才入门几年,就敢对我喊拔剑了?哼,就是你见愁大师伯这样厉害的人,当年可都不敢像你这么嚣张。”
“废什么话,你还打不打了?”
费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方小邪用那沾满灰尘的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两道剑眉皱得老紧,一脸不服气地看着沈咎。
“哟呵,还真是有点脾气啊。”
沈咎将那扇子一甩,随意在拔剑台上踱了两步,打量着这小子,不住地摇着头,但眼底露出的分明是欣赏的目光。
平心而论,方小邪很不错。
这小子入门仅六年,今年才十四。年纪很小,身子也不如同龄人壮实,看上去还是一团孩子气。
但若仔细看他修为,便会发现,他竟然已是金丹初期!
可以说,这小子是继崖山见愁与昆吾谢不臣之后的又一个稀世天才!
而且不同于一般初学者的脆弱,方小邪年纪虽小,可性情极为坚韧,属于越挫越勇的那一种。
但问题就在于……
太好战了。
以他如今的实力,在同辈之中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对手,所以才百磨千磨,死活要跟沈咎打。
谁让他沈咎一天到晚都在山里闲逛,看上去无所事事呢?
想起这一茬儿来,沈咎就头疼。
他眼瞧着对方眼底战意燃烧,竟是半点也熄灭的意思,不由咬牙切齿:“你四师叔我可不是什么无事在身的闲人,以后一天只能找我打一场,多半场都不行!”
“凭什么?我不服!”
方小邪两只眼睛立刻瞪圆了,不满地大叫了起来。
可沈咎哪里搭理他?
当下只笑了一声,悠闲地走了上去,提着他后领便将人给提溜了起来,朝着拔剑台边缘走去。
“不服?不服你能怎样?”
“咱们崖山就是个靠实力说话的地方,打得过,你就是大佬。就是你想当掌门,那都没的说。可你要打不过,还是乖乖向大佬低头的好。”
“你看我也不服自己才排老四而不是大师兄啊,可也没跟你一样瞎嚷嚷!”
方小邪被他提起来,真是半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扭着身子想要挣扎出来。可一听沈咎这话,却是顿时翻了个白眼,撇嘴冷笑了一声。
“还不是因为你打不过吗?”
“谁说我打不过了?!”
这一瞬间,就像是忽然被人狠狠踩了尾巴一样,沈咎一下就跳了起来,差点气得直接把方小邪扔地上去!
“都说了打不过就向大佬低头,你这是皮痒了是吧?谁说我打不过了,啊,谁说我打不过了?!”
“……”
方小邪也不说话,就这么抬起头来,用眼神告诉他答案。
这完全是轻蔑的眼神!
沈咎仗着自己修为不低,辈分很高,在崖山“作威作福”可已有好多年了,但方小邪这样的刺儿头还是头一回遇到,更不用说这种被人当面质疑的情况了!
太让人生气了!
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
“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是真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我打不过?竟敢说我打不过?!”
“别看现如今见愁大师姐是第四重天碑第一,可她实际境界也才刚元婴后期。王却打不过是他们昆吾门下走狗不中用,你四师叔我怎么说也是元婴巅峰的修为了。你就知道打不过了?”
提着方小邪,沈咎直接跳下了高高的拔剑台,嘴里还不忘教训他。
“反正如今曲二傻也已经叛出了崖山,见愁大师姐的修为境界还差我那么一线,这崖山大师兄的位置,也是时候轮到我来坐一坐了。”
“待大师姐一回,我便跟她试试高下,拔拔剑。”
“到时候,也让你这兔崽子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谁才是大佬!”
话音落地的时候,他双脚也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只随意地把手里提溜着的方小邪一扔,便见这小子葫芦一样滚了出去。
回想一下自己方才一番豪言壮语,沈咎自觉十分满意。
于是,就这么悠闲地拍了拍手,准备让方小邪回去再好好练个百八十年,可当他抬起头来,才忽然发现……
本来应该很快从地上爬起来的方小邪,趴在地上,竟然没动。
在他的面前,是一双白底云纹的缎面靴。
再往上看,则是一袭月白长袍,深蓝色的革带束在腰间,显得格外纤长挺拔。从方小邪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修长白皙的脖颈,精致削尖的下颌,还有唇边……
那一点点看起来很良善、很温柔的笑意。
“原来沈师弟也有意于这大师兄之位啊。我刚才好像听见,你想找我拔剑?”
清浅的嗓音,也藏着笑意。
但不知怎地,方小邪听后,竟觉得一股寒气凭空从自己尾椎骨上窜了起来,冻得他一激灵。
拔剑台下站着的沈咎,就更是不寒而栗了。
他看着翩然立于方小邪前面的那一道身影,依稀还是当年熟悉的轮廓,熟悉的柔和,但那一身外放出来的恐怖威压,却提醒着他,这阔别的六十年里,对方身上翻天覆地的变化!
拔剑?
连王却这等的天才都打不过,他能打得过……
个屁啊!
沈咎只觉得腿肚子都软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角抽个不停,整张脸上的表情也完全僵硬。
这一刻,他只想起自己教训方小邪时候的那句话——
向大佬低头。
“啊,见愁大师姐,真是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了啊。”沈咎迅速地恢复了一脸春风般的笑意,“看大师姐这风尘仆仆的,一路赶回必定劳顿,师弟我这就给你倒杯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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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两人重逢于深山.../一世风流/马小虎/素手折枝/今斐/恩宠王世子/万路之遥/银小宝/一念/大烟缸/逾夕好浪漫/林木儿/沙糖没有桔恐怖应如约外婆的手术,温景然主刀。
进手术室前,如约怕会给他增加压力,特别淡定地让他不要紧张。温景然当时只垂眸看了她一眼,未作声。
可接下来的整台手术气氛凝重鸦雀无声。结束后,温景然靠在墙边,应如约触到他冰凉的手时,错愕地抬头看他。
他低笑一声,自.../七宝酥/官场痞子/左眼/暮非焉/古冰冰/巫九/子木/邪灵一把刀/鬼哭老朽/蛇从革/陈八仙/秋风寒最新入库
虽然一直知道, 帝江骨玉虽是帝江之骨修成的精怪, 向来是个哭包,遇到什么事儿都能哭。塵↓緣↖文↘學?網
可她万万没料到,竟还有被一只凡鹅吓成这样的时候。
一旁的白寅, 是这近百年来头一次回崖山,又哪里见过这样离奇的场面?
本来他刚回来时候,看见归鹤井里那一直不伦不类的大白鹅, 就觉得很一言难尽了。
结果现在,又来了一只骨头妖, 还有一只简直要成精的小貂……
自古崖山有八景, 可眼瞧着归鹤井这里愈演愈烈的“战况”, 白寅心中莫名有一种预感。
也许, 距离崖山第九景出现的时候, 不远了。
见愁自是觉得这仨实在有些丢脸, 不忍直视, 但听着这闹闹腾腾的声音, 又觉得难言地亲切和祥和。
清风拂面,吹动云气飘飞。
她最终还是没有上去将这三只拎回来,只是慢慢地笑了一笑,莫名地道了一声:“真好。”
白寅不由得转头来看她,但见这一位修道其实并没有多少年的崖山大师姐, 脸上带着一种平和又渺茫的神态。
游子归乡, 目见一切, 都是好的。
崖山, 便是他们的家。
多年前,自己第一次云游归来的时候,神态约莫也与此相同吧?
白寅也跟着笑了一声,却没有多打扰见愁了,只留了她一个在原地站着。
见愁也不知道白寅什么时候走的。
她只是就这么看着,看着崖山的一景一景,从天光灿灿,站到了暮色昏沉。
之前还在归鹤井旁边打闹的小貂和骨玉,这会儿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大白鹅终于得了清闲,优哉游哉地浮在水面。
西沉的艳影,将见愁的影子拉长了,落在身后的地面上。
直到那最后一点光线,沉没在了群山之间,她才返身,循着记忆中的方向,顺着山壁御空而上,很快就看见了那镶嵌在开凿山壁里的两扇简单的木门。
门旁还挂着写有“见愁”二字的牌子。
只是相比起她刚来时候崭新的模样,已沾上一点岁月痕迹,有了点陈旧之感。
感应到她的到来,那“见愁”二字上便划过了一道浅淡的流光。
见愁深吸了一口气,才上前将门推开。
简简单单,一桌四椅,一蒲团一矮榻,一灯如豆,再无它物。
屋里的光线,并不特别明亮,却格外有一种令人安心的感觉。
那灯盏就摆在木桌上,是一只玉质的小碗,暖黄的火焰便在里面燃烧。仿佛这六十年来,从未熄灭过。
还记得,这灯盏还是曲正风布下的。
当初四师弟沈咎乍见了这灯盏,还以为是曲正风顺了他的天火盏,嚷嚷着就跟曲正风拔了剑,结果当然不必说了——
残败。
后来曲正风才说是戏弄他,这东西压根儿不是什么天火盏,就一普通的玉碗。
而今见愁回来,看了这一只小碗,心里未免有些复杂。
她走过去,将这小碗端起来,以此刻的修为和见识,几乎立刻就看出这碗里是有一座精巧的聚火小阵,放在哪里都能燃起火苗来。
只是仔细算这阵法,涉及五行转化,该出于北域阴阳二宗。
于是忽然间,她想起了昔日黑风洞上那刻着的龙门龙鳞道印……
崖山本门的功法就不用说了,曲正风敢认弟子辈中第二,怕没有人敢认第一。
但不管是中域左三千龙门,还是北域阴阳二宗,他会的东西,会不会也太多了些?
心里这般的疑惑,慢慢冒了出来。
但此事也没个询问的人,所以见愁略想了想,也就放下了。
重新将这小碗放回了桌上,她却没什么修炼的心思,只仰面躺在了那矮榻上,望着头顶,思绪恍惚。
直到这时候,那种回到崖山的感觉,才忽然真切了起来。
从人间孤岛,一路随同扶道山人来到崖山,然后开始修炼,与剪烛派争斗,扬名中域,误入杀红小界,归来后修炼《人器》,尔后是黑风洞……
如此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同流水一般慢慢地淌过。
不知不觉地,见愁就睡着了。
其实到了她这个修为的人,已经不需要睡觉来休息了,只需要盘膝打坐,次日精神一样很好。
但也许,此时的她,根本没想那么多。
没有外面的风风雨雨,艰难险阻,她只是需要这样单纯地睡上一觉。
这一夜,崖山夜雨潇潇,星月朦胧。
见愁没有做梦,睡得格外安稳。
次日一早醒,将门推开来,从高高的山壁上俯视下去,但见晨光熹微,雾气渺渺,崖山灵照顶前方的群山轮廓,都在这雾气里模糊。
神清气爽。
她难得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露出惬意的笑容来,直接飞身落下。
灵照顶上起得早的弟子,纷纷向她问好,她亦含笑回礼。但脚下却是不停,一直越过了拔剑台。
半道上遇到了才从丹堂出来的姜贺。
见见愁似乎要往山外去,他不由得脚步一顿,好奇道:“大师姐要出去?”
“总归师父现在还没出关,我还有几件小事要出去办。”见愁笑了笑,“应该不会太耽搁时间。”
她说的是青峰庵隐界的事情。
之前在极域枉死城的时候,她曾蒙雾中仙,或者说是真正的不语上人施以援手,分离了身魂,更在抵达释天造化阵的时候参悟了其留下来的“机缘”,修成了真正的翻天印。
对方只托她往隐界一看,还其中灵兽以自由。
尽管日前在明日星海,红蝶曾说她不必再去,可她到底好奇原因。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见愁到底重诺,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上一眼。
姜贺自然不知道其中的原委,只道:“那大师姐早去早回,明日就开武库呢。”
想来昨天郑邀在揽月殿跟她说的话,几位师弟都知道了,见愁也不觉得奇怪,只答应了下来,便在姜贺目送之中,御空而起,化作一道飘摇的虚影,消失在了山前重重的雾霭间。
青峰庵隐界在人间孤岛,即便见愁如今有元婴期的修为,也不可能横渡西海而去。
更不用说,她现在还要赶时间。
所以行程照旧——
先找到了修建在崖山三十里外的传送阵,传送到了西海广场,毫不意外地在第四重天碑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也在第三重天碑上看到了谢不臣的名字。
那一瞬间,她到底是有些诧异的。
但随后仔细地想了想,也就释然了:即便是重伤垂死,谢不臣也是谢不臣,背后还有个深不可测的横虚真人,什么事不可能?
一朝之间,从零修为直接结丹,成为金丹巅峰,那么占据第三重天碑第一的位置,也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见愁笑了一声,到底没有多管,直接就踏入了西海广场上的传送阵,再次将自己传送到了仙路十三岛之末的登天岛。
六十年前,他们几个人一同去青峰庵隐界的时候,就已经将阵法修复过了。
但她并不确定现在还能不能用。
毕竟听闻过青峰庵隐界的人不少,但去过的不多,更不用说后来隐界不稳,连元婴期修士的威压都无法承受。
所以,见愁本以为那阵法即便能用,都十分破败。
可没想到,当她循着旧日的记忆,在登天岛岛边找到那一座阵法的时候,竟然发现阵法还能用,甚至完好无损。
深深刻进地面礁石的线条,带着一种凌厉又遒劲气息。周围有墨绿色的青苔覆盖,想来已经有不少的岁月了。
但在这些线条所在的位置,苔藓颜色却偏浅,甚至有点嫩绿之感。
见愁俯身轻轻一摸,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阵法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在最近的数十年内,应该有人启动过,甚至修复过。
不然不会如此完好,更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会是谁?
见愁眸光转动,思考了一番,心里面却没有个确切的答案,于是干脆不去理会,在检查过传送阵没问题之后,便直接捏碎了传送符。
一阵眩晕感过后,她睁开眼来再看,已经在那巨大山腹水涧之中了。
头顶上方那镶嵌着的如巨大陨石一般的石球上,却满布着一道又一道深深的裂痕。面前是那高达百丈的隐界大门,但此刻紧闭着。
还记得当初谢不臣带众人进去的时候,是掌心之中有一枚印符,约莫是横虚真人所给。
后来在天宫,他们才知道那是“大明印”。
见愁没有这东西,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手段。
心念一动,她向前一伸手,腰间挂着的乾坤袋灵光一闪,便有一物凭空飞出,一下落在了她掌中。
是一幅尺长的卷轴。
若是有当初一道进入青峰庵隐界的同伴在,便会轻而易举地看出,这是当初天宫之下、鲤君归去时,赠给见愁的那一副画卷。
昔日亭台楼阁、 莲池红鲤,已然不见。
陈旧发黄的画卷上,只有一片空白。
但在见愁将其展开之时,却有一道浅红色的灵光,从画卷表面散发出来,将她整个人笼罩。
这画卷该是昔日不语上人所留,画中自成一空间。
只片刻,她整个人便被这一道红光纳入了卷轴之中,化作了画中一道月白的模糊影子。
“哗。”
随后画卷猛地一卷,自动收起,竟然直接消失在了原地。再出现时,已经在隐界之内。
万丈波涛,在宽阔的湖面上掀起。
高大的天宫虚虚漂浮在穹顶,被缥缈的云气遮挡着。一座千仞高的巨大的佛像,沉沉地立在湖中,但半边佛身已经残破不堪。
昔日周遭悬挂的三千人头,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那卷轴凭空出现在了大佛身畔,重新展开,于是画中的见愁,身形如同水墨一般晕染开来,从画中氤氲而出,眨眼便在半空中重新凝聚出来。
恰恰好,落在了这一尊巨佛的肩上。
入目所见,一切与当日死斗谢不臣之时略有相似,可又很不相同。原本看不清楚的隐界,在这时候变得清晰了起来。
湖泊之外,便是浩瀚的大泽,更远处则连接着群山万壑。
依稀可以看到当初曾经过的迷宫阵图,甚至意踯躅长道。
只不过,当初那许许多多的灵兽,竟然都不见了踪影。纵使见愁放开了灵识去感知,也没有太大的收获。
还记得隐界中的灵兽大多在万兽迷宫阵图中,虽然因为鲤君与无恶之隼一场大战,毁了大半阵图,但料想它们该在那边?
心思转动之间,见愁便直接收了卷轴,直接御空朝着记忆中的方向飞去。
可才往前行了有片刻,她眼皮便猛地跳了一下。
不对。
这隐界给她的感觉不对!
飞驰的身形,忽然就停了下来。
见愁屏气凝神,细细地感知,捕捉着自己潜意识中认为不对的地方,髓随后终于倒吸了一口凉气。
灵气!
是灵气!
她还记得之前进隐界的时候,界中的灵气几乎已经枯竭。不语上人虽曾是大能修士,但隐界毕竟是修士的一方小天地,还未衍化到与大天地同在,能自出灵气的地步。
又因为隐界长闭,且阵法损坏,无法从外界获取充足的灵气。
所以此间灵兽,修为难有寸进,只能渐渐衰亡。
这也是雾中仙托她前来的根本原因。
但此时此刻,在她灵识的感知之中,周遭浮动的灵气虽然比不得崖山昆吾这等靠近灵脉的福地,却也颇为浓郁,远不是当初那般稀薄!
见愁只觉得不可思议。
脑海中,于是忽然浮现出了红蝶那一句话。
她问为什么没必要再去隐界了,红蝶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还有之前在登天岛上发现的那阵法之异。
眉头不由皱了起来,见愁左右看了看,没察觉到什么危险,于是怀着心底这疑惑,还是朝着前方而去。
她如今的速度很快,轻而易举便越过了湖泊,瞧见了边缘上如同孤岛一般已沉没了大半的迷宫阵图。
但在里面穿行了一圈之后,竟是没有什么收获。
她既没有瞧见任何修士的身影,也没有瞧见任何灵兽的影子,反而在迷宫阵图入口处的广场上,看见了一点阵法修复的痕迹。
阵法……
隐界的灵气,正是依赖不语上人留下的大阵运转,与外面的大天地交换,获得补充。
竟是有人来修复了阵法?
见愁眉头皱得又深了一些,一面猜测着,一面继续搜寻,很快就到了那群山之中,从上方飞越了意踯躅八条甬道,飞越了云台广场,很快就瞧见了当初进隐界时候要过的那一条大河。
记得当时有两座独木桥,有情人过有情桥,无情人走无情桥。
但这时,河上的桥都不见了,也没有了那提醒他们选路走的沙鸥。只有一条小船,翻倒倒扣在河中,上面刻着“无情”二字。
“无情船?”
那时见愁走的是独木桥,陆香冷如花公子等人也各有各的过河之法,可从没听谁说过还有渡船这一说。
除了,谢不臣。
当初这人进入隐界就跟他们分开了,再相遇已经是在迷宫阵图,所以谁也不知道谢不臣是不是过了河,又选的是哪条路。
河中倒扣的这一条船,让见愁站在河岸边想了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进来的时候难,出去时候却容易,也没了当初的关卡,自然不需要再选什么有情桥无情桥。
她直接自大河上空飞掠而过,然后撞入了一片昏沉的黑暗。
片刻后,一扇熟悉的大门,已经出现在了见愁眼前。
深黑色的石门,高有三丈。
以门缝为中心,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肥猪,两只耳朵大得像是两把蒲扇,上头还各自挂着一只陈旧的古铜门环。
但这时候,见愁看不到它的脸,只能看见它屁股。
想起六十年前谢不臣叩门的方法,她伸出手去,拉住猪耳朵上挂着的铜环,抬起来,轻轻在石门上叩了叩。
“当,当,当。”
清脆的三声响,紧接着,整座石门竟然晃了一下,一时有无数的灰尘从门上抖落。
竟是门扇上雕刻着的这一只石猪颤抖了一下,像是被吓住了一般,竟然猛地转过身来!
这场景,诡异又奇妙。
猪还是一座石雕,镶嵌在门里,仿佛浑然一体,但之前对着见愁的猪屁股已经不见了,猪嘴张开,猪眼睛瞪得老大,像是见鬼了一看看着见愁。
“怎么是你这头人?!”
这“头”人……
见愁嘴角一抽,多年不见,这守门猪数数还是用“头”作单位啊。
“我是借鲤君所赠之画轴进去的,所以没从你这里经过。”
“竟然还可以这样?”
守门猪一下生气了,两只猪蹄都在门扇的范围内挥舞了起来,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显然愤怒极了。
“这头臭鲤鱼,之前说好了隐界由老猪看守,他竟然敢悄悄给别人开后门!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
这,见愁就有点小尴尬了。
只是这言语间忽然提起鲤君,她又平白多了几分伤怀,见着守门猪还跟往常一样,先前的疑惑却冒了上来。
“对了,说来我受人之托,要来这里走一趟,本要找隐界中原本的众多灵兽。可刚才进去一看,却是半个影子都没有。您常日把守此门,不知可知道个中原委?”
这话中的一个“您”字,只让守门猪受用无比。
它脸上顿时露出了“你这头人还挺上道”的表情,哼了一声,才道:“还算你识相,知道本君有多厉害。那我就告诉你好了——它们大多都出去了,也不是不回来,只是在隐界之中闷久了,要出去走走。”
“已经出去了?”
这答案可着实让见愁诧异了一把。
守门猪只用猪蹄扒拉了自己耳朵上的铜环两下,颇有几分风骚姿态,只道:“当然出去了。你们走了之后,隐界进一步坍塌,灵气损耗得更快,只撑了二十来年,又不少兄弟姐妹都没了。好在三十年前,有人来修复了界中的大阵,还开了出界之门。大家太久没出去过了,都准备出去转转看看。连我红蝶姐姐都出去玩了,唉……”
大阵修复……
这件事,之前见愁查看隐界的时候,已经猜到了一二,却没想到能在守门猪这里得到证实。
只不过……
“三十年前,谁来修复的阵法?”
“这个啊,等我想想,叫什么来着……”
守门猪眼珠子转动着,猪蹄戳着自己的脑袋,似乎在冥思苦想,但最后又猛地甩了甩蹄子,放弃了。
“嗐!本猪不记得了,反正就是那谁,那头当初跟你打得你死我活,长得还很好看的!”
跟她打得你死我活,还长得很好看?
见愁瞳孔顿时紧缩,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谢不臣?!”
在隐界里,她统共也就跟他作对去了。
当初在守门猪守着的这一道大门前面,的确是还没进去,就先斗了个你死我活。
除了谢不臣之外,再没有第二个。
可眼下,守门猪竟然说修复阵法、恢复隐界灵气的,竟是谢不臣?
这人狠得下心来,为求道不惜杀妻,可之后却能待万物如常,甚至还在三十年前返回隐界,救了这界中许多生灵?
冷酷?
还是慈悲?
见愁的心情,忽然复杂了许多。
守门猪自不知道见愁在想什么,看见愁这般,只以为她不信,只哼哼唧唧道:“他救了那么多同伴的性命,本猪不会记错的,就是他,还持着鲤君给的业火红莲的信物。一有信物,二救了隐界,所以现在这隐界实已经归属于他,换了主人了。”
换了主人了。
也就是说,如今这隐界之主,已经是谢不臣?
见愁终于怔住,脑海中万千的念头交替闪过,只生出一种难言的荒谬之感,但沉默了良久,最终化作了一声释然的笑,一声嘲讽的叹——
“是了,这才对!这才是他……”
谢不臣。
纵使他有千万般慈悲的心肠,背后也一定暗藏目的。说什么拯救隐界诸多生灵,只怕不过是为了得到隐界,顺手为之。
所谓仁慈,不过为显其生杀予夺之权能。
何等的高高在上?
弱于其者,皆如蝼蚁,生生死死,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只是前前后后算来,这青峰庵隐界,他到底也不算是输到哪里去。修为虽垮了,却得了一隐界……
不愧是谢不臣。
见愁也不知自己心底是赞叹居多,还是嘲讽居多了。
这一趟青峰庵隐界之行,虽是十分出乎意料,但结果毕竟算是好的。雾中仙无非担心自己那些灵兽,而今能救的都已经无恙,虽不是自己帮的忙,却也能安心了。
于是没有再多话,她请守门猪开了隐界大门,重新回到了那山腹水涧之中。
本应该直接通过传送阵回十九洲,可当她站在阵中的时候,却忽然停住了 。
有关于此地的一切记忆,此刻都浮现了上来。
她终究还是没直接回十九洲,而是御空而行,如同当初扶道山人带着她冲进此地一样,飞驰出去。
外面就是青峰山,山腰上青瓦白墙,正是青峰庵。
入秋时节,层林尽染,青山如火,风里夹着寒凉之意。
见愁站在高高的山头,朝着西面看去——
逶迤的群山,辽阔的平原。
大夏王朝便在最富庶的那一片土地上,遥遥可见城池密布,繁华热闹。
这里,便是人间孤岛,她的来处。
远眺的目光,变得渺茫了些许,见愁如同一缕风,飘摇而起,直直向西而去。
脚下群山起伏,飞快闪过。
直到瞧见前面那一片村落,她才慢了下来,降下身形,落在了村头。
这是一座山坳里面的小村落。
四面都是高高的大山,下方却坐落着几十户人家,时近中午,炊烟从中飘起,还能听见里面偶尔的犬吠之声,笑谈之声。
一晃六十多年过去了。
她从村口重新走过来的时候,只见得茅屋柴门,大多已经不是旧日模样。道中行走的村民不多,但也尽是陌生面孔,见了这么个穿着打扮迥异的外来客,大多投以好奇的目光。
见愁的脚步不快。
但这村落,似乎一直都这么小。用不了多久,便已经到了最中间,一抬头就能瞧见那一棵高大的古榕。
茂密的枝叶朝着天空伸展,临近地面的枝桠上,却拴着不少的红绸。有的新,有的旧,有的长,有的短。
风一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那挂了满枝的红绸,也跟着飘拂起来,在秋高的湛蓝天幕映衬下,格外地艳。
她忍不住想起来:
当初离开这里,经过此树的时候,扶道山人说,“把你那一把银锁挂上去吧”。
但她拒绝了。
而今垂眸,摊开手一看,那系着一根红绳的银锁,就在她掌心里静静地躺着。
只是她在这树下站了良久,终于还是慢慢将手指收紧,握了回去。
不管是活着,还是修行,都得有个念想的。
现在还没到割舍的时候。
见愁慢慢地弯唇一笑,又看了这遒劲的古榕一眼,便继续向着东面走去。
越往前,人家越少。
记忆里的道路,已经荒草丛生,因着秋日到来,一片枯黄,越见荒凉冷落。
尽处,只有陈旧的茅屋三间,倒塌的篱墙半片,朽坏的木门两扇。
她踩着已经被杂生荒草遮住的旧路,一路走到了门前,停住脚步,便看见了那门。
还是离开时候的样子。
紧闭着,上头挂了一把小小的铜锁。
只是毕竟岁月流逝,风雨相侵,原本光泽的黄铜小锁上,已经生了斑驳的铜锈。
这么多年来,似乎没有人再来过这里。
两扇朽门,一把旧锁。
门里是她曾经有过的柴米油盐平凡日子,锁住的是她曾经幻想的举案齐眉患难时光。
在一切发生之前,谁能料到后来的结局呢?
见愁凝望了许久,终于还是走了上来,朝着右边门框外三寸处隐蔽的空隙处伸出手去。
是一把与锁头一样,已经铜锈斑驳的钥匙。
这是她离开时候放的,现在还在原处。
莫名地笑了一声,她低头看着,只觉得世事难料。怕是谢不臣当初杀她的时候,也不会想到,她也正因此才踏上了十九洲那一片风云变幻的莽苍大地吧?
该是太久没人碰过,钥匙上已经落满了灰尘。
见愁下意识地,就想用手指,将其擦拭干净。可在刚碰到钥匙的时候,脑海中却忽的闪过了什么,一下停了手。
这灰尘……
她抬了眸,看了一眼那铜锁,又看了一眼那原本藏着钥匙的缝隙。这一把钥匙上的灰尘,比起其余的两处,却是少了太多。
就好像……
在过往的某个时刻,也有一个人,如她一般,从远方而来,行至门前,将这一把钥匙取出,下意识地擦拭干净。
“……”
手中这一把铜锁钥匙,有些冰冷。
终究是昨日之日不可留。
见愁盯着,看了许久,终于还是没碰它,重新放回了那孔隙中,如同之前一样藏了起来。
于此地, 她已不是归人,只一过客。
放好钥匙之后,见愁便没有再停留,直接从人间孤岛回到了崖山。
此时日头未落,天色还不晚。
只是还没等穿过护山大阵落到灵照顶上, 她便瞧见了翘腿坐在归鹤井边的身影。
这姿态, 实在是太熟悉了。
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仿佛这辈子都不会换下来,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贼亮,格外有一种精明通透的感觉。但若配上他左手边放着的破竹竿,右手中握着的鸡腿,还有那一脸为口腹之欲所惑的迷醉表情……
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这一刻,见愁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将自己内心的思绪整理妥当,下方的扶道山人就已经瞧见了她。
手中那金灿灿、油汪汪的鸡腿,本已经啃得差不多了。
这时候,只用力地朝着天上一扔!
“啪叽!”
稳准狠!
这哪里是什么鸡腿,简直堪称能秒杀十九洲大部分元婴期修士的独门暗器!
还在半空中的见愁,只觉得眼前有东西晃了一下,接着就觉得脑袋一痛, 像是被人用大铁锤砸了一样。
“嗡”地一声。
她周身原本运行顺畅的灵力, 竟然一下就散掉了。
当下, 还在灵照顶上或者崖山山壁上的诸多弟子,只听见了“噗通”一声巨响!
一道月白的影子, 从天而降。
竟然像是一块石头一般, 凄凄惨惨地砸落在地——
无巧不巧, 正正好在扶道山人的脚边。
再定睛一看,这不是昨日才返回山门的大师伯见愁,又是何人?
无数弟子倒吸一口凉气,吓得噤声。
唯有“罪魁祸首”得意洋洋,非但不对自己辣手摧残得意爱徒的行径心生愧疚,反而以此为荣,甚至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看来此番出关,山人我非但宝刀未老,果然修为大有精进。这鸡骨头,扔得比以前都准了!”
“……”
这一瞬间,见愁忽然有种跳起来给自己这鸡腿师父膝盖上来一下的冲动!
只是毫无防备,被人从高空击落,即便修炼过《人器》,可以这种丢脸至极的“五体投地”姿态坠落,也足够她喝上一壶了。
一时之间,只觉得整张脸都麻了。
头脑晕眩,眼冒金星,就差没看见如花公子那妖妖娆娆的衣袍了——百花盛开!
她艰难地抬起了头来,咳嗽了两声,从地上爬起来,原地只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大坑,看得她一阵愤怒。
“师父,你——”
“我?山人我可是练过的!”
对自己作下的孽一无所觉,扶道山人嘿嘿笑了起来,这一句话差点就把自己如今的爱徒给噎了个半死,甚至还犹嫌不够,补了一句刀。
“怎么样,准不准?”
准?
准你个大头鬼啊!
如果不是自己修炼过《人器》,此刻说不定已经死在这儿了!
见愁艰难起身之后,心里有一千一万的憋屈想吐,更别说抬手一摸额头,油腻腻的一片……
“……”
为什么忽然有种弑师的冲动?快来个人拉住她!
她深吸了一口气,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一脑门子的官司给按了下去,努力平心静气地开了口:“师父,下次这鸡骨头,能不能别乱扔?”
“山人没乱扔,扔的就是你个小没良心的!”
扶道山人坐在归鹤井边上,斜睨她一眼,冷哼了一声,又摸出一只鸡腿来,啃了一口,嘴里咕哝个不停。
“真是长出息了,不好好等着你师父我出关,在外面瞎逛荡什么呢?啊 ?”
“我……”
即便早知道自家师父少有个靠谱的时候,成日里念叨的不是吃喝就是玩乐,可他这么一顶不讲道理的大帽子扣下来,见愁简直有一种吐血的冲动。
“徒儿这不是有事要去隐界办吗?况且您也知道,您在闭关啊。”
“哦,那是师父的错了?”
眼皮一翻,啃鸡腿的动作一停,扶道山人的白眼已经怼过来了。
跟不想讲道理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这一刻,见愁终于算是深刻地理解到了“向大佬低头”这一句话的真谛。
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俯首躬身:“都是见愁的错,让师父您担心了。”
话没出口的时候不觉得,前半句也还不很明显,可说到后面半句,也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些哽咽起来。
到底是六十年来音信杳无。
从青峰庵隐界到极域鼎争,闯过了多少重生死关?
能平安回来,是真的不容易。
端听自己刚回十九洲时,崖山昆吾之间的“冷战”,就能知道,崖山上下,尤其是扶道山人,为了自己的行踪和安危操了多少心,付出了多少心血。
所以原本只是句低头的玩笑话,可见愁不知怎地就动了几分真情。
就连那眼圈,也莫名有些发红。
倒是扶道山人被她这模样吓了一跳,鸡腿都差点掉到了地上,连忙摆手,再也不敢装什么大爷了。
这一时,只眼珠子骨碌碌转转,看了看天。
“咳,那个什么,反正能活着回来就好。也没跟山人想的那样凄惨,没缺个胳膊啊,断个腿儿啊什么的……”
“……”
喂,在您眼中我到底是有多差啊?
才酝酿出来的一点真情实感,在扶道山人这一句话之后,成功地飞去了爪哇国。
见愁忽然不想说一句话。
一张脸彻底平了下来,跟块板子一样,毫无表情,就这么幽幽的看着他。
“你有意见?”扶道山人看她。
她摇头:“不敢,只是骤然得见师父出关,喜不自胜罢了。”
你家喜不自胜的时候都面无表情?
扶道山人才不相信她呢,但也懒得计较。毕竟说句心里话,能见她平安回来,修为还有所精进,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只不过……
“你说说你,个三魂七魄都还没补全呢,这么着急突破干什么?眼瞧着都已经迈入元婴后期的门槛儿了,回头一出窍,指不准什么时候就遇到问心道劫了。你一个当徒弟的,修炼得比山人我这当师父的还快,有天理没有?”
这话听着像是很担心见愁,但她仔细品了品,合着后半句才是重点啊。
见愁抬眸瞅他一眼:“徒儿也是生死关头,不突破就一个死字,早死晚死,当然是选后面那个了。”
“是哦,说起来好像都还没问过你经历了什么。”扶道山人一拍脑袋,似乎现在才想起来,“成,你就说说你这六十年混得有多惨吧!来让山人开心开心。”
“……”
忽然之间好心累。
见愁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被扶道山人一把拉住,便像是当初跟掌门郑邀坐在揽月殿地上一样,坐到了归鹤井边上,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之前她是已经跟郑邀讲过了一遍,很明显那么冗长的事情,郑邀并没有再给扶道山人复述一面,她也只好自己慢慢讲了。
再次从隐界开始,一路往后。
说到隐界外面不语上人留下的诗句、意踯躅之中的雕像,还有她有关于心魔飞升、正主身死的推论之时,扶道赞同地点了点头;
说到鲤君出事之时,扶道也面露惋惜;
再说到偷袭算计谢不臣,在佛顶与其争夺不语上人有关于《九曲河图》的感悟卷轴,也就是《青峰庵四十八记》,以及最后那一场激战——
扶道山人终于没忍住,气得跺脚:“昆吾那老怪物教出来的小怪物!早知如此,当初山人我就该多给你几件好东西,即便凭本事打不死,咱们也能用法宝砸死他!”
见愁汗颜。
她跟谢不臣之间的争斗,倒没有想过扩大成崖山昆吾两派之间的恩怨,况且谢不臣自己也没借横虚真人的力量来与她都。若是两派师长都插手进来了,那可不好。
所以她干笑了一声,只道:“反正也没让他讨了便宜去,如今看,青峰庵隐界这一役,还是我略胜一筹的。”
“哼。就这一点你就满足了不成?没出息!真是懒得教训你。”
扶道山人颇为不屑,但想了想,又话锋一转。
“不过还好没被昆吾讨了好去了。真不是山人我诋毁他,横虚这老怪物,心眼子没一万也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可贼着!”
这话见愁赞同,静静听着没反驳。
“当初《九曲河图》本在八极道尊手中,也是他们昆吾的。后来八极道尊飞升,这河图就被绿叶那老妖婆抢走,参透了之后,跟扔破鞋似的扔给了不语。所以才有不语杀戮明日星海这一遭的冤枉事情。”
“你说说,昆吾能甘心吗?”
“《九曲河图》不仅有玄之又玄的道术,也有些天机在里头。老怪物虽然没说,可我觉得他一直觉得这东西属于昆吾。所以在隐界里,姓谢那小怪物的目的,怕是正正好就在这河图上头。”
这些事情,扶道山人以前都没有说过,这会儿却是难得地开诚布公。
毕竟见愁的修为到了,也该是时候知道更多的事情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类同此理罢了。
在进隐界之前,这些陈年往事,见愁是听谢不臣提过的,也在意料之中。
她倒是听明白了扶道山人的意思。
“看来师尊对我抢了半拉《青峰庵四十八记》很满意了?”
“哈哈哈,那是!”
扶道山人一得意起来,就忘了嫌弃见愁,一张脸上都是喜滋滋的,高兴得直搓手。
“能坏老怪物的事儿,山人我就高兴。来,赶紧的,快把那一半拿出来我瞧瞧。”
《青峰庵四十八记》,就是见愁与谢不臣在隐界最后争夺之物,是不语上人在研究修行《九曲河图》时候的心得和一些从上面转录下来的玄妙术法。
当时这卷轴就放在大佛佛塔最上头。
还好见愁眼明手快,撕了一半下来。
只不过,这“一半”,怕跟扶道山人以为的一半不一样。
见愁瞧着自家不靠谱师父那期待的神情,僵着一张脸咳嗽了一声,才掩饰住这笑容,然后将那半拉卷轴拿了出来。
雪白的卷轴,也不知是用什么妖兽的皮毛制成,显得光滑无比。一行行竖着写下来的暗金色小字,乃是清晰可辨的篆字,还与卷轴本身一道散发着浅淡而莹润的白光。
然而,扶道山人一看,脸都绿了!
半拉?
原来是这么个“半拉”法儿?!
谁听了见愁说的撕了一半卷轴走,都会以为她要么撕走了这《青峰庵四十八记》的前半部分,要么撕走了它的后半部分。
可谁能想到!
她这卷轴,不是从竖着撕的,而是横着撕的!
这还能看?
看个屁啊!
把一封竹简横着给你切了,拿个上半截给你,你能读懂吗?
扶道山人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了,抬起手指来指着见愁,嘴唇连着手指一块儿颤抖:“你,你,你……”
“师父,我这个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能怎么办?
她也很无奈啊!
见愁试图为自己辩解两句:“其实您这样想,这卷轴,我只拿了这半拉,谢不臣那边也只有一半。我看不成,他也看不成。左右没让他们昆吾得手,不也很好吗?”
“好个屁!”
扶道山人可不是什么都没见过的人,即便是当初翻天印在见愁手里,他都没多看一眼。可如今对这与《九曲河图》有莫大渊源的《青峰庵四十八记》却是格外在意。
“你这事儿,真是又损人又利己!这下好,连你自己都看不成了。”
要知道,上古今古之交飞升的三位大能,都跟《九曲河图》有牵扯,能多看看,就有多一分更强的把握。
更不用说,如今见愁魂魄不全。
天知道上面是不是有什么秘法呢?
扶道山人其实不在意谢不臣是不是得到这卷轴,毕竟这人为什么存在,他很清楚。
据闻昆吾还要靠着他度过那狗屁倒灶的“百年浩劫”。
但他很在意见愁能不能看到。
见了她撕回来这半拉卷轴竟然是这样,心里面别提多怄气了。
见愁打量自家师父的神色,眼底光华流转,思考了片刻,便笑起来,安慰他道:“别生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是我拿了一半,谢不臣拿了一半。这两份,合起来就能看了。找个机会,跟他合作,或者把那一半抢过来就成了。”
“啪!”
扶道山人猛地一拍大腿,举着那油腻腻的鸡腿指着见愁,就夸了一句:“有道理!”
不过他一下回过神来,又以手握拳,放在自己唇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道:“那什么,咱们崖山与昆吾,到底还是同舟共济。你们俩,最好还是‘友好合作’,‘友好合作’,别闹出什么乱子来。”
友好合作……
恩,见愁点了点头,露出个浅淡纯善的微笑来:“您放心,徒儿省得。”
“嘿嘿……”
扶道山人心里终于舒坦了。
自己捡回来这徒弟吧,就是冰雪聪明。
想他横虚处心积虑去算什么天机,到人间孤岛特意收了谢不臣为徒,可现在还当不了自己这随手捡的徒弟!
就这么想象一下横虚的心情,他心里面痛快啊。
“得了,那说说后面吧。听说你之后就落入了极域那凶险的地方。郑邀那老小子还跟我说,你在里面遇到件奇异的事情,一定要亲口转达给我?”
扶道说着,便想起来这茬儿,忽然开口发问。
见愁一怔,便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了。
事实上,这件事她也一直挂在心上。只是因为其事实在诡谲,且事关重大,又因为九头鸟残魂有过叮嘱,所以就连郑邀她都暂时没告诉,只说要先禀给扶道山人。
“事情是这样的……”
她把自己进入鼎争之后那些跟崖山有关的细节,都提了一遍,尤其是事关钟兰陵与轮回之事的,最后才是九头鸟。
“我在十八层地狱某处空间里,遇到了祂。祂说,让我将祂残魂犹在的消息通禀给您。又说‘阴阳界战中,十九洲内部之恩怨,还请你暂时放下,集力于中,先攻极域,重整轮回’。”
她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扶道山人脸上原本不正经的神情,便忽然之间隐退了。
待到她最后一个字话音落地,他一张脸更是完全冷了下来。
不言笑时候的扶道山人,看上去竟然有些吓人。那一双通达堪比横虚的双眼底下,万般利光衍算而过,最后竟酝酿出几分阴沉沉的压抑来。
见愁极域一行之后,便猜崖山背后该藏着点什么过去和秘密,所以说这话之前就猜测过扶道山人会是如何反应。
但这种山雨欲来的阴云笼罩,还有那紧抿的嘴唇中,隐隐透出的一线愤怒,却并不在她预料之中。
“师父……”
她开口想说点什么,问点什么。
不料,扶道却一反常态地抬了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话,直接站起了身来,道:“此话不宜在外头说,你跟为师来。”
见愁跟着站起来。
她还没怎么反应,扶道山人的手已经径直搭上了她的肩膀。紧接着,她便觉得整个人开始了飞速地下坠,眼前更是掠过了一片浓重的黑暗,隐约间还能闻得见潮湿的、属于岩石的奇怪味道。
片刻后,双脚才踩在了实处。
只不过一个眨眼,她竟已经不在灵照顶了。
崖山山虽然只有一座,但胜在大,更胜在对山腹各种空间的利用。见愁知道的藏经阁和困兽场,都是开凿在山腹之中的。
但眼前这地方,她却从未见过。
黑漆漆的巨大空间内,伸手难以见五指。
周遭空旷极了,也寂静极了,仿佛呼吸都会产生回音。略略抬头,就能看见那不知有多高的顶上,有一条一条钟乳状的岩石垂下,显得壮观又诡谲。
但在见愁视线的尽头,却偏有一点淡淡的白光。
那是一具森然的白骨,盘踞在某个高处,身上的衣衫还完好无损。
见愁看到的白光,便来自于其白骨。
但在他们双脚落地,进入这空间的瞬间,那白光便轻轻流转,很快变成了濛濛的金光。
奇异的一幕,顿时出现了。
见愁竟然亲眼看见,金光泛起之后,这一具白骨上忽然长出了经脉血肉皮肤!
仅仅一两个呼吸的工夫,一个虽枯瘦无比却实打实有血有肉的老者,便出现在了眼前!
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这白骨,或者说这老者,并非虚悬于空中,而是盘坐在一座高高的圆台之上。
圆台之上,则铺着一面巨大的铜镜。
见愁能看出来,完全是因为这高处的铜镜,清晰地反射了这老者身上散发的金光。
只不过……
这一刻,见愁凝视着那高高的圆台,看着那一面巨大铜镜的边缘,却实打实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眼熟了。
这圆台看上去,竟然跟她在极域第十八层地狱之中所见的那祭坛一模一样!
甚至她还记得,极域那祭坛的表面上,还有许多坑洼的痕迹。
那时候,她想得是:那祭坛上,原本应该安放着某样圆形的东西,后来被人生生抠了走。
如今再看这老者盘坐的高高祭坛,见愁忽然心跳如擂鼓。
然后,她就听到了已经走上前去的扶道山人的声音:“老祖宗,我那徒弟去了一趟极域,带回来一些消息,事涉轮回,与九头鸟有关——”
老祖宗?
这称呼, 又吓了见愁一跳:谁不知道如今崖山辈分最高的就是她师尊扶道山人本人?
可如今, 扶道山人竟口称这一位老者为“老祖宗”?
联想起先前所见这老者从一具白骨变成血肉丰满之躯的奇妙场景, 见愁心里一时有了几分猜测, 倒也没有表现得十分惊诧,只是克制着,略略露出几分好奇的神态来。
那老者听了扶道山人这话,却没那么平静了。
挂在眉骨上的两道雪白长眉一动, 一双格外晦暗的眼, 便看向了见愁。
可在他目光落在见愁身上的时候,见愁却觉得那一双眼睛里, 亮着幽微的光。
如同漫漫长夜里独行,忽然发现那遥远的长道上,亮着几盏灯。不很明亮, 却不致使你走入歧途……
竟然格外地通透, 却也格外地令人心惊。
即便是见愁如今元婴后期的修为,在这目光下,也生出一种无所遁形之感!
好在,“老祖宗”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多久,只是转向了扶道山人:“说说看。”
扶道山人素来是不怎么看得惯这“老不死”, 只是如今事关要紧,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 到底是完全收敛了起来。
苍老的面庞, 因为严肃, 竟少见地看得出一种摄人的气魄。
“我徒儿在极域,发现八方阎殿似暗中有阴谋策划,针对十九洲。且她在极域之中偶遇了九头鸟残魂,还请她带了话回来,要我崖山摒弃旧怨,联合十九洲,先战极域,再建轮回。”
他说完,便看向了高台上盘坐着的老者。
“老祖宗怎么看?”
那老者目中掠过几分思索之色,看了扶道半晌,而后竟然直接向见愁伸出手来,招了招。
“我记得你是叫见愁?来。”
他知道自己名字?
见愁有些惊讶,但转念又想,连扶道山人都要喊上一声“老祖宗”的,必定是崖山真正的“大人物”了,知道点什么都不稀奇。
她闻言,只朝着扶道山人看了一眼。
扶道山人向她点了点头,努努嘴,示意她依言上去,自己却站在下面没动。
见愁也莫不清楚这老祖宗喊自己上去干什么,但扶道山人在身边,心里也不发憷。
当下,身形一轻,人便消失在了原地,眨眼出现在高台上。
是个瞬移。
到了这上面,看得也就更清楚了。
果真与极域十八层地狱那祭坛一模一样,就连大小都没有半点误差。唯一的区别只是在这表面。
巨大的圆形铜镜,上面落着厚厚的一片尘埃,却依旧无法阻挡其上流转而出的金芒。
甚至都不用细看,只需要静下心来感受,便能感觉到此镜的不凡。而且,更让见愁心惊的,是此镜边缘处篆刻的那两个小字……
弥,天。
这一瞬间,真真是脑海中一声惊雷轰响!
当初傅朝生送来的那一片叶书上曾写,远古时,盘古大尊开天辟地,建立轮回,在开辟极域的时候,遇到了之前见愁所遇到的那一片空间乱流。
这乱流,实是宇宙之中一个很特殊的地方,乃是宇宙生长不完全时的一处裂缝。入者,空间转移都是小事,运气不好的一眨眼出来已经是千百年后,或者回到了以前。
所以,盘古大尊便倾其神力,将这一处乱流移到了极域之外,借此隔断阴阳两界,只建造了一面圆镜,以供两界通行!
此镜,便名“弥天”!
见愁当时看见这些文字记载时,只觉得这是远在天边的传说,甚至是真是假已不可考,却万万没有料想,竟然有那传说中的东西,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一日!
心里面,顿时翻江倒海起来。
只是站在这高台上,她一时又想不明白这中间的利害关系,所以竭力地压住了心底的震惊。
对于见愁的情绪波动,枯槁老者却像是没感觉到一样,也或许是感觉到了,但并不在意,也不询问。
他只是朝着见愁,伸出了自己的手指,声音嘶哑难听:“低下头来。”
见愁还是不很明白,迟疑了片刻,还是弯身低头。
于是,“老祖宗”那枯枝一般干瘦的食指,就这样轻轻点在了她眉心上。
顷刻间,流光溢彩!
无数流泻的光影,自见愁眉心飞出,围绕着他满布着皱纹的手指转动。
见愁只觉得眉心微微凉了一下,仿佛有一股清泉顺着眉心便流淌入了祖窍,从自己灵台之间淌了过去。
这一刻,她竟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在做什么。
在查看她在极域时的那一段记忆!
仅仅是片刻,老祖宗眼底一道暗光闪过,露出几分明了,便慢慢地放下了手指来,可那眉头却是瞬间皱紧。
“原来如此……”
这等神妙的手段,见愁往日只在书本上见过,名之曰“搜魂”,非境界高于对方整整两个大境界者不可施为,而且一不小心有被反噬的危险。
一般来说,被搜魂的人,不是变傻就是变疯。
可是自己……
见愁没觉得自己有任何的变化。
越是如此,她看眼前这老者,越觉得高深莫测。
“老祖宗怎么看?”
这时候,扶道山人终于上来了,还跟往常一样,一点也不忌讳地坐在了弥天镜上,还跟见愁招手。
“你也坐。”
这架势,简直跟揽月殿里郑邀让她坐下时一模一样。
见愁嘴角一抽,但看这一位“老祖宗”对此一语不发,跟默认了一样,便也没有多说话,依言盘坐在了扶道山人身边。
她在极域之中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玄奇,堪称匪夷所思。
什么轮回,什么九头鸟,什么先放下内部的恩怨,先打极域……她都是隐隐知道一点,但又不十分清楚的。
此刻,便只把耳朵竖了起来听着。
老祖宗的神情,难得地凝重。
不同于见愁,对十九洲还知之甚少,他是知道得太多,所以看到的东西,也格外令他揪心。
“若这小女娃看到的都是真,极域那边的局势,只怕比我们先前预料的,还要糟糕。只怕便是我等不主动进攻,八方阎殿亦会主动发难,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他叹了一声,那手指搭在膝盖上,却是沉默了许久,才重新开口。
“扶道,你怎么看呢?”
他怎么看?
扶道山人一时没忍住,竟然冷笑了一声:“老子能怎么看?六百多年过去了,如今都是第十一甲子。跟昆吾佛门两家的旧账都没算清楚,现在还叫我崖山放下,先与极域开战,重建轮回……呸!什么玩意儿!”
“……”
这样的扶道山人,见愁从未见过。
以前她只觉得自己这一位师父十分不靠谱,也十分率性,总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可还没有一次,听见他说出这般尖锐的话来。
跟昆吾和佛门的旧怨?
她早先有些隐隐的猜测,可这会儿又不敢确定,只小心地看向了“老祖宗”。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老祖宗也回头看了她一眼。
对于扶道山人方才那般的态度,他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竟然还对见愁笑了一笑,道:“你师父向来就这个狗脾气改不了,你也甭学他。”
“谁狗脾气啊?什么叫别学我?天底下还有山人我这样好脾气的?”
扶道山人一听见,顿时不很满意,叫喊了起来。
老祖宗却不搭理他,就跟没听见一样,继续对见愁道:“你入门的时间还短,对我崖山的事情,也才算了解个大概,跟其他人一样,是不很清楚的?尤其是十一甲子之前,那一场阴阳界战……”
说得一点也没错。
见愁隐约觉得这一位老祖宗似乎格外和善,像是想要把事情跟自己说清楚一样,于是试探着开口问:“知道一些,却又不十分清楚,能请老祖告知一二吗?”
她态度很恭敬,周身又有那一股子从容淡静的感觉。
形容枯槁的老者看着她,竟觉得格外顺眼,一时间想起六十年前,扶道把昏迷的她带下来给自己看的时候,才刚刚筑基。这一会儿,竟已经元婴后期了。
记忆里,就是当年的扶道和横虚,都未见得有这个速度?
天虚之体,出窍以下,难逢敌手……
当真是不假的。
不过除此之外,她的品格与心性,也称得上是万中无一了。
也难怪,当初曲正风能走得那么干净利落。这样的一名女修,的确是有能力担当起“崖山大师姐”这五个字的。
老祖宗看着她,眼底有隐约的赞赏,口中却是一声长叹:“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说来,却是有些话长……”
远古时,盘古大尊开天辟地,始建轮回;
上古时,人族渐渐在百族之中建立起优势,有得道者能掌握天地规则,近乎于永生不死,于是名之曰“仙”。
大约千年前,人族已经彻底占据了主导,修士终于真正成为了主流。这个时候,“上古”便结束了。
继上古而来的时代,便是如今,名之曰“今古”。
极域,也大约是在这上古与今古之交时,开始作乱的。
原本十九洲的修士,与人间孤岛的凡人一般,只要还未飞升,便可进入轮回。
死后,其魂魄自动来到九头江边。
日落时,九头鸟便会自西面九头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在日出前归于东极桃树,入鬼门,送他们进入轮回。
但忽然有一天,有修士在东海附近发现了不少飘荡的游魂,竟然都是没有能入鬼门的修士亡魂!
消息传到十九洲各大门派处,自然掀起好一番的波澜。
昆吾崖山那时关系极好,便坐在一起商议,要派谁前去查探。
没料想,最终去的既不是昆吾修士,也不是崖山门下。
而是绿叶老祖。
那时昆吾八极道尊刚飞升不久,绿叶老祖抢走《九曲河图》之后名声正盛,也不知是不是觉得日子无聊,在得知这消息之后,竟然孤身一人,杀入鬼门!
这一位祖宗,本就是性情中人。
据闻到了极域之后,站在但是还只有一个秦广王的八方城外,就叫人出来说话。
结果不知怎么,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
那秦广王既不是人,也不是鬼魂,而是极域之中轮回规则的化身,只是不知为何有了灵智,本身便是极强悍的所在。
以后来十九洲在阴阳界战之中与之交手的情况来看,其修为说是震天撼地也不为过。
可对上当时正在全盛时期的绿叶老祖,竟然是半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还在交战之中受了点伤。
只是他化身本就独特,绿叶老祖也杀他不能。
但后者行事素来极端,左右一口气在心中不顺,见奈何不了对方,竟二话不说开始“屠城”,直杀得极域那初初成型的七十二城腥风血雨,一片哀嚎!
秦广王不能眼看着她这么杀下去,最终还是被迫妥协,暂还轮回于十九洲。
那时候,事情还没闹大,就一下结束了。
很多知道内情的修士都没有反应过来,但事后也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
“秦广王狼子野心,既然对十九洲修士关闭轮回,必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本是规则化身的所在,不会消亡,但绿叶却是修士,修行到了,却会飞升。所以我崖山,也并未掉以轻心。”
老祖宗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摇头叹息,声音越发沉重。
“没过多久,绿叶飞升,极域之乱,果然卷土重来……”
可以说,当时的绿叶老祖,便是十九洲修士之中的最强者。
她飞升之后,极域那边也不知怎么就知道了。
原本重新对十九洲修士开启的轮回,竟然重新关闭。由此,终于引起了十九洲与极域之间一场暗无边际的战争。
没有人能看破轮回,抗拒重新投生的诱惑。
修士也一样。
在明确地知道了极域那边的情况之后,十九洲这边各大宗门集结商议,便判断出此事不能善了。
于是,距今十一甲子之前,以当时中域崖山、昆吾、佛门三大宗门为首,集结了中域三千宗门中的精锐、北域阴阳二宗,甚至是当时风头正劲的望江楼,成千上万的修士,一朝攻入极域!
修士们的力量,十分强横,更别说是数量如此庞大的精锐修士了。若是打凡人军队,不消片刻就能够结束。
可在极域,面临的却是地面中冒出的无尽游魂恶鬼。
这一场围绕着轮回之权的争斗,便变得惨烈起来。
但十九洲这方,到底底蕴深厚,不比极域才起来没多久,显得弟子太薄。
所以几场战役之后,十九洲这边便开始占据了优势。
“那时候,我们已经逼到了十八层地狱外面,过了那一条线,便算是真正地打入了极域。秦广王等人虽强,可这一战若输了,只怕也无力回天。我们当时都以为,此战该毫无悬念……”
脸上那些皱纹更深,老者笑了一声,却慢慢闭上了眼。
“谁能想到,人心险恶,竟至于厮!”
终究是崖山信错了人!
当时十九洲这方,以崖山、昆吾、佛门三派势力最强,那一战本该是三方通力合作。
事前曾商议好,昆吾率人正面进攻,昆吾与佛门各自从两侧突袭,出其不意,势必大破极域,重掌轮回。
可谁能想到?
当崖山按着他们三方商议好的计划率领修士迎战极域之时,昆吾与佛门却迟迟未至。
崖山虽强,却还未强到能与极域一界之力硬拼的地步。
更不用说,交战之地本就在极域,秦广王本为极域规则化身,作法起来能调用整个界中的力量。
十万恶土,冲出恶鬼无数;千里黄泉,带来孤魂无尽。
崖山修士纵使苦苦支撑,用尽全力,又如何能尽数抵挡?
无路可退,四面楚歌!
那一战,于整个崖山而言,是血红的……
“我崖山门下,多少弟子,一腔热血,洒在极域那一片贫瘠的恶土之上?最终却连魂魄都没落个好归处!”
老者沙哑的声音里,终于透着一种难掩的血腥气,一双眼里也隐隐有些湿润。
“去时是崖山千修,归来却成外头江滩上,那荒草盖着的坟冢千堆……”
千修!
千修冢!
外面那千堆坟冢,见愁刚来时就见过,可从未曾料想,个中竟还有如此惨烈的过往,更不知那一场阴阳界战中竟有这许多的内情。
昔日通过鬼斧所看见的那些破碎的画面,一时在她眼前回闪不停,也让她觉得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一样,张了张嘴,过了好久,才涩然地开口:“那……昆吾和佛门呢?”
“哼,他们?”
一旁的扶道山人,终于是没有忍住,冷笑了起来。那一根鸡腿,不知何时又拿在了手里,啃了一口,偏透出一种奇怪的狠劲儿。
“我十九洲同心协力,他们最后当然是来了,不然怎么还敢叫‘名门正派’呢!”
见愁听出他声音不对劲,一时不敢接话。
只有一旁老祖宗看了他一眼,发现他闭关时间不长,但修为已从昔日的出窍直接连跨两个大境界,一举过了入世,迈入返虚。
也不知,到底是看破了,还是终究没看破……
他慢慢地摇了摇头,才重将目光投向见愁,声音里那些属于人的情绪起伏,已经平了下来,再听不出半点端倪,仿佛只是叙述着一件不关己的事。
“他们两派,最终也来了。”
“昆吾那边说,半道上遇伏,曾派门下紫宸剑申九寒来通报;佛门这边只来了禅宗,却不见了密宗,似是中途出了什么事。”
“只可惜,那时候,整个崖山,上前修士,已死伤殆尽……”
于是,阴阳界战,就此暂告终结。
轮回之权未能夺回,崖山元气大伤,鬼斧旧主百里万化这等不久便要飞升的大能,亦因举鬼斧之力救下崖山残余修士,为黄泉吞没,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就连鬼斧,那一枚两仪珠,也失落极域,不知所踪,从此成了一把残斧。
又数十年,佛门北迁,正式分裂成了禅密二宗。
于是当年姗姗来迟的真相,也终于浮出了水面——
佛门的修行,一向讲究“轮回”与“机缘”。
极域秦广王那边便将计就计,为将佛门从崖山等诸多宗门之中分化出去,以“轮回”之权许之。当时密宗势大,佛门方丈归真一念之差,竟然应允了下来。
而禅宗,却被蒙在鼓里,直到半道上,才察觉出不对。
只可惜,一番纠缠之后,再匆匆赶到,已经是为时已晚……
佛门禅密二宗,从此生隙。
且因时间日久,两宗渐渐发现理念益发背道而驰,最终在决议迁宗于北域之时,彻底分裂。
一者定宗于西海边,从此称西海禅宗;一者定宗于高原雪域,从此称雪域密宗。
“至于昆吾……”
老祖宗看向了见愁,竟不知怎么,一下笑了一声。
“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除了那一句“道中遇伏”,再没有第二句解释。
昔日比肩而立的中域两大巨擘,就这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伫立在中域万千山水之中,还是十九洲修士眼中的“支柱”。
一切仿佛都没有改变。
除了索道下、江滩上,那已静默了十余甲子的千修冢……
静谧的空间里, 一片长久的寂静。
不管是老祖宗,还是扶道山人, 或者是见愁,都像是陷入了什么之中一样,沉默不语。
对老祖宗和扶道山人来说, 这些都是崖山的旧事了,早已经知道了很多年,且时不时还在脑海中盘旋, 没有一日敢忘却。
如今旧事重提, 多的是那一份不甘愿的伤怀。
可对于见愁来说, 这是她第一次听闻这遥远的秘辛。
尽管先前已经对崖山、昆吾、佛门以及极域之间的恩怨, 有过一定的猜测, 可当当年那些血淋淋的真相, 就这么摆到面前的时候, 她依旧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分明云淡风轻, 甚至带着点笑意的口吻, 可内里潜藏着的那一分隐而未露的“真相”, 却惊心动魄至极!
见愁到底还是失神了许久,然后才能慢慢找回自己的理智,将前后的一些细节串联到了一起。
“所以, 正是因为有这一桩旧怨,曲师弟才如此仇视昆吾,甚至曾一言不合便与昆吾白骨龙剑吴端交手。我还记得,他身上似乎有旧伤……”
是当时在西海上, 对战吴端的时候露出的。
而且因为她持有鬼斧,鬼斧又曾随其旧主参与过阴阳界战,所以她曾在感应之下,窥见过当年极域战场上的一幕。
那时候,正是一道深紫色的剑光,自背后袭向了曲正风……
“若依着老祖所言,当时昆吾、崖山、佛门三方从三个方向进攻,昆吾派了紫宸剑申九寒来通报。那想必,与曲正风发生争斗的,便是他了。”
这一番分析,都是跟着蛛丝马迹来的,但见愁自认为该是完全吻合。
果不其然,她话音落下之后,扶道山人便慢慢点了头。
只不过,约莫是想起了曲正风,他神态中便多了一点复杂,只是很快又用啃一口鸡腿的动作掩饰过去了,甚至还笑着道:“是啊,谁叫这二傻子倒霉呢?”
“唉……”
老祖宗见着他这样子,没忍住叹气,本想劝扶道不要想很多。
可不知怎么,脑海中竟也跟着浮现出曲正风当初决定突破元婴、拔剑叛出时,站在自己面前,对自己说出那一番话的语气与神态……
“当年申九寒也是颇受其师尊喜欢,乃是横虚的师弟,与横虚并称“昆吾双子。他只说自己来报信时与曲正风一言不合起了争端,之后六百余年,便告闭关,昆吾也由横虚接掌。而申九寒本人,据传再没出过昆吾一步。”
“那崖山也没有再过问吗?”见愁忍不住问道。
“过问,拿什么过问?”
扶道山人看她一眼,忍不住用那油腻腻的鸡腿指着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但眸底却是那种藏不住的、深深的嘲讽。
“你说说你,好歹也能称一声‘元婴老怪’了,怎么还是筑基期的豆渣脑?再说,又能过问出个什么结果?谁都不是三岁小孩。”
昆吾为什么这么干,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
去过问,去讨公道,能有什么用?能让那陨落的千修复活,还是能杀了 “迟来”的昆吾上下,一解仇恨?
更不用说,那时的崖山……
“好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坐在这里翻个什么劲儿?”
扶道山人说着,自己都不想再讨论下去了,一条腿蜷了起来,将手肘搭了上去,换了个吊儿郎当的坐姿。
“怎么说,现在咱们崖山和昆吾可是相亲相爱一家人,说这些不好。老祖宗,还是聊聊正事儿。你看这九头鸟的事儿?”
见愁没想到扶道山人说换话题就换话题,心中其实还有不少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
但转念一想,师父的话,何曾有错呢?
很多事情,不一定非得要个清楚明白的答案。是非黑白早就在心中。越是到了他们这境界,利弊权衡得也就越清楚。
崖山,单单从“拔剑派”的存在就能看得出来,这压根儿不是个喜欢嘴上跟人理论,还一定要惨兮兮跟人要个公道的宗门。
低声下气,自暴伤痛这种事,崖山做不来。
比起动嘴,本门更爱动手。
所以见愁略略一思索方才扶道山人这一番话,心里便升起一种难言怪异的惊心之感。
倒是老祖宗,也不知是听多了,还是本身就很赞同,脸上并未流露出什么异样。
他两道长眉一拧,便思索了良久。
“九头鸟残魂犹在,于我十九洲而言,自是大好消息。”
“只是方今之世,妖魔将出,乱象渐生,不是当年那么简单了。我们虽休养生息多年,可如今昆吾势大。要决定再战极域这种事,轮不到咱们来说。昆吾愿不愿意尚且两说,禅宗密宗情况也未知,何况还有昔日怨仇?”
“且走且看,正好过不久便是小会,这消息该让横虚知道。”
左三千小会,向来是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一道主持的。
届时,他肯定需要赶赴昆吾,也就会见到横虚真人。老祖宗的意思,便是让扶道借此机会,将九头鸟残魂犹在的消息告知,探探横虚那边的意思。
扶道山人听明白了,哼了一声,却是摇头:“跟山人我想的也差不多,真是一点‘惊喜’也不给啊。”
老祖宗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扶道也不在乎,随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就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哈欠。
“既然没什么事儿了,山人我就先走了——”
“先站着。”
眼见着扶道山人要走,老祖宗眼皮一掀,又开了口,但下一句,就把脸转向了见愁。
“我还有事要问问你师父,你先出去吧。”
见愁见扶道起身,便已经跟着起了身,要与他一道离开。
听了这话,动作一停,忙躬身拱手行礼:“是,那见愁先行告退。”
扶道山人翻了个白眼,但也没阻拦。
来的时候,是他带着见愁来的,并没告诉她怎么进来的。但如今见愁有元婴后期的修为,也不需要知道怎么出去。
只见着她行过礼后,往后退了两步,第三步再退时,身形便隐没不见。
“你这徒弟,当真了不起啊。”
见愁一走,老祖宗便抬了手,抚须叹了一声,面上颇有几分赞赏和满意。
“我虽没刻意阻拦,可此处阵法还开启着,且在山腹之中,山石特殊。她竟然能轻而易举地从这里瞬移出去……”
“废话,山人我收的徒弟能差了?”
扶道山人素来脸皮厚,明明老祖宗在夸见愁,他却直接把功劳揽在了自己的身上,还有些得意洋洋起来。
“不管是当初的曲二傻,还是小见愁,绝对都是一等一的。这个你羡慕不来,别想了。”
“是,你扶道的徒弟都是一等一的。可我留你说话,是有一事要问,正好也是关于你徒弟的。”
他抬起头来,注视着扶道山人,声音有些凝重。
“姜贺师叔,他最近怎么样?”
“……”
啃鸡腿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如同被定格了一般。
扶道山人慢慢抬了头起来,却久久没有回答,脸色颇有几分见鬼的古怪。
*
见愁这边,一个瞬移出来,却是站在了困兽场边上。
场中似乎正有门中弟子在相互比试,周围也聚集了不少人在看,不时有惊呼喝彩之声交叠响起。
但这一切,竟都没有吸引她的目光。
人站在颇高的看台上,眼看着前方,可神情却有罕见的呆滞——
刚刚,她感知到了什么?
那巨大的山腹,无数篆刻在山壁上的复杂阵法!
堪称磅礴!
原本只是在告辞的时候启动瞬移,准备回灵照顶的,可在放出灵识感知到那藏在黑暗中的骇人阵法群时,她一时没控制好自己,竟然瞬移错了地方,这才到了困兽场。
实在是……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即便是她当初在青峰庵隐界见识过的阵法,也无法与刚才她在山腹中感知到的阵法匹敌!
试想一下,一座与极域第十八层地狱一模一样的祭坛,一面盘古大尊留下可通行两界的弥天镜,一具外界谁人也不知道、且能瞬间变成“活人”的枯骨“老祖宗”……
这偌大一个崖山,还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
人都说崖山从来是与昆吾并列,甚至一直以来名声还要高过昆吾不少,往日她并没有太深的感触。
可今天……
真真是将往日的认知都颠覆,也总算是明白了源远流长的崖山到底底蕴何在!
只是不知……
这一位“老祖宗”,到底算什么存在?
活人,还是死人?
见愁思索起来,一时入了神。
这期间,也有一些崖山弟子注意到了她,但见她出神,也都没有打扰。
待得她回过神来时,困兽场上,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
只有方小邪,还蹲在不远处,维持着那个一面啃手指甲一面歪脑袋看她的姿势,已经许久,似乎也在发神。
但在见愁转头来看他的那一刻,他便浑身一激灵。
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要被发现了一般,猛地直接从地上蹦了起来,直起腰板,昂首挺胸地面对着见愁。
见愁被他吓了一跳,诧异了片刻,才认出是他来。
刚回崖山的时候在拔剑台上见过的,那个成日挑战沈咎的小子,是郑邀的便宜徒弟。
“方小邪,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你。”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鼓得很大,明明年纪很小,一张脸看起来也稚嫩,可说话偏偏掷地有声。
“这里是困兽场,你可敢与我拔剑一试?”
拔剑一试?
见愁真是没有想到,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伸手来指着自己。
“你是说,你想向我拔剑?”
“对,听别人说你很厉害。”
方小邪半点都没有惧怕的意思,相反,一双眼睛里还战意燃烧,那下巴微微抬起,还有点少年天才的傲气。
“怎么,你不敢吗?”
不敢……
嗯,多久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
见愁两手一抄,就这么来回走了两步,打量着方小邪,只觉这小子一脸的倨傲,竟很有一种欠揍的感觉。
世上的天才有那么多,最终成功的有几个?
就连谢不臣那样百年难得一遇的惊世之才,到如今也因为种种苦厄,才臻至金丹巅峰……
这小子,动不动将“拔剑”挂在嘴边上,真是一点都没当回事啊!
初生牛犊不怕虎,不是坏事。
但无知者无畏,就算不上什么好事了。
越是修行到后面,所知越多,对世界、对他人产生的敬畏,也就会越多。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心念微微闪动,便慢慢笑了起来。
“敢倒没什么不敢的,正好我也有点道理想教教你。但就是怕你一会儿输太惨,哭鼻子。”
“哼,那怎么可能?”
方小邪对见愁所说的“哭鼻子”三字嗤之以鼻,但听得她答应下来,也没废话,左脚直接往身后划了个半圆,一道灵光已经蔓延开来。
“我要动手了!”
到底还是个小破孩,见愁心里其实有些无奈。
谁都知道,方小邪现在也才金丹期,根本不可能打得过元婴期修士,更不用说见愁这个元婴期还有十足的分量,绝对不是一般修士能比。
所以,她也没打算尽全力。
当然……
因为明日要开武库,忽然准备去藏经阁一趟,她也不准备在这里浪费太多的时间。
身板挺得笔直,见愁整个人的站姿,顿时显得极其标准,极其强硬。《人器》炼体,则直接开启到了第三层。
看上去,从容极了。
下一刻,方小邪整个人便化作一道流星似的光线,直朝着她撞来!
他双手结着印符,体内灵气便汹涌而出,竟然在特殊的灵力运行轨迹之下,化作一团赤红的焰火!
人行处,手过处,便拉出了长长的光焰!
犹如在这困兽场里,画出一条逶迤的火龙!
“吼——”
咆哮!
气势一时雄豪到了极点!
崖山这作演武之用的困兽场,虽然造在山腹之中,但穹顶极高,一般而言谁也不会注意到,更看不清楚。
可在方小邪结出这一条赤焰火龙之时,整个困兽场,都被照亮!
高高的穹顶,也被映成一片的暖红。
炎风扑面!
披散在她肩头的青丝,为之吹拂而起,猎猎飞舞;那一双素淡平和的眼眸里,则映出了方小邪那炎龙的倒影。
在方小邪这术法攻击气势汹汹袭来的刹那,见愁不闪不避,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动上一丝!
简简单单,抬腿一脚飞出!
“砰!”
人撞上去,仿佛撞上了铜墙铁壁!
方小邪只觉得自己眼前都黑了一下,浑身骨头都发出了“咔嚓”的声响,差点撞散了架!
他来时的速度有多快,产生的冲击力就有多大!
这一刹那,原本在体内经脉中运转不休的灵气,一下就散了岔了被打断了。
于是那凝聚在手诀上的炎龙,也顷刻间崩溃!
方小邪整个人直接倒飞出去,半点没有还手之力,直接砸到了困兽场坚硬的地面上!
先前看着还机灵俊俏的小少年,顿时一身的灰尘。
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他人在地上,牙关紧咬,一手撑着地面,可好半天都没能爬起来,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落下。
却不知,是因为这一战结束的速度,还是因为自己的疼痛。
这一战,结束得太快了。
方小邪整个脑子里,应该都还是懵的。
见愁气定神闲地收了腿,从头到尾除了《人器》什么都没动,这会儿就隔着七八丈远的距离看着方小邪,却无端端想起当年来。
眼前的一幕,与当年还鞘顶上,何其相似?
于是,那种格外复杂的感觉,便涌上了心头——当初的曲正风,又是怀着何种的心情,与自己“拔剑”一场的呢?
眸光微微闪烁,她看着方小邪那狼狈模样,本想上去拉他一把,但念头到时,不知怎么,又忽然忍住了。
眼前这少年,是被郑邀当做下一辈第一人培养的……
跌倒了,总得自己爬起来才是。
所以,见愁依旧站在原地,没动一下。
她眼底透出些回忆与复杂,唇角虽然微微地勾了起来,但浅淡的声音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冷肃。
“本门一言不合拔剑不假,但拔剑从非儿戏。有空找人打架,不如闭关苦修——免得他日拔剑,堕了我崖山拔剑派的威名。”
其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脑海中出现的, 竟是前不久在明日星海的那一幕。
已是剑皇的曲正风说过的那些……
无必杀之心, 不拔剑;
无决死之心,不拔剑;
无唯我之心, 不拔剑。
深藏若拙, 临机取决;剑出心定,意在剑先。十步杀一人, 千里不留行——是为拔剑!
什么时候,这一番话, 竟已经如此深刻地刻在了心头呢?
见愁的神情不由略略恍惚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
曲正风对剑的领悟,远远超出常人。
虽则如今不是同门,立场不同, 但他这一番的“指教”,的确是令她受益匪浅。
先有剑皇演“拔剑”,她才得悟“拔刀”。
至于方小邪……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 倔强的小破孩儿嘴唇紧抿, 依旧是一脸的愤懑, 仿佛不甘心就这么输掉。
“听说你也还没有自己的法器, 今日回去修养吧。明日开武库,切莫耽搁了。”
“……”
方小邪没有说话,终于是忍住了那浑身几乎要散架的疼痛, 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是鼓着眼睛瞪着见愁。
见愁也不在意, 反正,这就是崖山的“优良传统”嘛!
要怪,就怪曲正风开了这个好头好了。
这么想着,她心里越发轻松,也不多话,直接跟方小邪摆了摆手,接着那身形一阵虚幻。
“我一定会打败你的!”
方小邪见状,心知她是要走,慌忙间直接大喊了一声。
但无奈,见愁的瞬移,早已经是熟练无比,没有半点停顿,眨眼已经消失不见。
再现身,已在山壁之前。
她将崖山令取出,朝着门边篆着“见愁”二字的木牌上一按,便见光芒微闪,一个“经”字出现在了令牌上。
此时,再推门而入,却不是她那间小屋了。
平整的地面上铺着光滑的云石,头上穹顶撒着星光千万。
无数高大的书架,呈八卦方位排列,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仿佛没有尽头。内中珍本古籍浩如烟海,更有各色各式玉简数之不尽。
各个角落里,也有一些崖山弟子,正翻阅着架上的经卷,浑然忘我。
——藏经阁,堪与崖山武库并列的宝地。
见愁现在还记得,当初自己突破筑基,便是在此处,因着翻天印初成,还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不过此刻再开看,那人腿形状的大洞,早已经被修复。
整个藏经阁看上去,古老又恢弘。
最中心处,立着一根雪白的玉柱。
她走上去便将灵识探入其中,霎时间整个藏经阁中各种经卷的分类和名录便涌入了脑海。
于是,按图索骥,轻而易举就知道自己需要的东西在哪里了。
撤出灵识后,她朝着最左边走去。
最角落的书架上,摆了一枚残破的玉简,外面刻着极其古老的两字——武库。
郑邀虽让见愁去开武库,可除却当年选中鬼斧的时候去过一趟,她对武库,却是一无所知。
如今该她带着人去开了,总不能还是一问三不知。
郑邀只给了一枚虎头令,其他的都没说,她只能自己来找了。
好在崖山的藏经阁,真是广纳万象,除却一些实在不能为人道的秘密,所有你想知道的,都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取出这一枚玉简的时候,见愁心里边在想,该是时候多在藏经阁待上一阵子了。
顺便,当初她在极域枉死城那旧宅中也看了不少东西,若能找个时间对比印证,必定能大有所获。
于是,这一待,便直接过去了一夜。
除了武库那一枚玉简之外,她又看了《上古奇闻录》《佛门八宗考》《剑道知微》等等,再结合自己先前所见所闻,对很多事情倒是有了更深刻地见解。
直到次日清晨,她才出了藏经阁。
这个时辰,天都还没有亮开,深秋的浓雾侵袭了群山,一眼望去都隐约着沉沉的霜色。
但灵照顶上,已经聚集了十数名崖山弟子。
一眼望过去,都是年轻面孔。
年龄最小的才十来岁,稍微大一些的则是十几二十出头,看上去都充满了朝气,还有几分掩不住的兴奋。
昨日被见愁“训”过的方小邪,也在其中,只是脸色显得不那么好看。
见愁走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方小邪当然也看见了她,但想起昨天的事情来,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哼”了一声,就故意把头别了过去。
这反应……
见愁反正是看笑了。
小破孩到底还是小破孩,心性还是要慢慢磨的。不过没有因为昨日那一战一蹶不振,倒可以看出几分不一般的潜力了。
她心里很满意,暗道郑邀这徒弟收得的确不错,但面上却不显露,走过来与所有人见了个礼之后,便问了一句:“人都到齐了吧?”
“会大师伯,都到齐了。今日去武库者十八人,已经对过了名单。”一名看着成熟稳重些的弟子走了出来,笑着回答。
见愁扫了一眼,但发现他如今是刚过筑基的修为,这应该是第一次进武库。
难怪看上去很高兴。
她也笑了起来,一挥手便道:“既然人已经到齐,你们便都跟着我走吧。御空而行,路上都当心,不要离得太远。若有什么问题,唤我便是。”
“是。”
众人听见要出发了,俱是眼前一亮,齐齐应声。
随后,便由见愁当先,自灵照顶上飞起,出了崖山。
当年曲正风带他们去武库的方向和路途,她还记得,加之已经在藏经阁中看过了有关崖山武库的很多记载,对方位已是心中有数。
因她如今修为甚高,而弟子们则大多只筑基期,所以她御空的速度,也放得很慢,确保每个人都能跟上。
武库在崖山东偏北方向。
出崖山后,一路顺着山前九头江支流而下,飞越过一片崇山峻岭。约莫一个时辰之后,他们便看见了那一片盆地。
位于群山环抱之中,地面上树木葱茏,溪水清浅,在还未明亮的天色里,显得静谧而神秘。
西面那高山依旧伫立,山腰处被崖山的先辈开辟成了一块斜斜伸出的平台。
见愁便带着所有人,落在了这平台之上。
今天来的这一波,包括方小邪在内,都是第一次来武库。此刻落在这平台上,四处张望,却是连武库的半点影子都没有看到,不由都纳闷起来。
有人大着胆子小声嘀咕:“这里就是武库吗?”
见愁听见了,一笑。
她站在这平台的最前方,就这样俯视着脚下那一片巨大的盆地,任由寒风吹面涤荡她身,却岿然不动。
还记得,初到武库时,是曲正风一剑劈开武库。
那般“一剑落,武库开”的豪壮与风采,实在令人心驰神往至极。于是,她便想,若有一日,自己能到元婴,也来劈开武库,该是何等激荡的感受?
可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却心如止水。
六十年,物是人非。
“此处,便是我崖山之武库了。”
她终于还是没有浪费太多的时间去回忆,反而迅速将自己从记忆中抽离出来。
手一伸,割鹿刀已然在手。
心念一动,三丈余的斗盘,顷刻间便在脚下亮起。
其范围之大,甚至已经延伸到了整个平台上,延伸到了那些年轻弟子们的脚下!
霎时间,星辉笼罩!
布满整个斗盘的所有坤线,一时全部点亮,浑厚的天地灵力自斗盘边缘而来,汇聚到见愁眉心!
那一刻,她祖窍如灯通明,灵台干净不染半片尘埃,臂随心动,刀随意动!
静寂天地间,忽然充斥满刀吟之声!
所有人之见得她身形高高地飞起,无尽刃光已经将她整个人笼罩。
一刀劈落时,但见万千刃光汇成一道,好似一轮满月,飞旋间轰然砸下!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刀光劈落处,盆地开裂!
地缝之中,一座灰白的高台缓缓升起,托起三十六根巨大的石柱,耸立在盆地之中!
而后见愁收刀,取出了开武库所需的虎头令,便朝着面前虚空中一按。
一片片金光立刻出现,连结在了一根根石柱之间。
眨眼,一座庞大恢弘的宫殿,已经出现在所有人的眼前。正对面,恰好是两扇高达十数丈的暗金色大门,其上镂刻着无数古老的图腾。
见愁一旋那正好卡在这大门门缝上的令牌,两道大门便轰然打开,期内一片雪白光芒,伴着一片寒气,扑面而来。
“崖山武库,剑藏无尽。”
“名剑有灵,择主而从。凡我崖山门下,选剑于武库之中,凭的只是‘缘法’二字。”
“所以入内后,能选得何种法器,全看你们自己。”
这就是崖山武库的“规则”。
她先与众人讲过了,这才让众人进去。
只是不同于当年曲正风自己先去,她是在这大门前站了许久,直到所有人都进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深吸口气,仿佛在做某种准备一般,投身了进去。
灰沉沉的天空,一片惨白。
封冻的冰原一眼望去,平坦没有遮挡,无数长剑都在冰下静默,只在冰面上留下一点被折射了的残影。
周遭群峰,则高高低低,似连绵无绝,犹如锯齿。
才入武库的年轻弟子们,都新奇不已。
有几个人眼尖地发现了冰面下藏着的剑影,不由连忙喊人来看,一时有啧啧惊叹之声。
聪明且活跃的,则开始查看别处,甚至周遭的山岳了。
见愁落在冰原上,看了他们一会儿,却有些心不在焉。
武库还是昔年模样,没有什么改变。
冷冰冰的一片,积年的冰层将过往的故事覆盖,谁也听不到冰面下的声音。
她就这么原地慢慢地转了一圈,朝着四下里望去,于是,到底还是看到了。
正东方,极目处。
那是最突兀险峻的冰峰,犹如一柄利剑,似与天齐一般,高得惊人。
因为距离遥远,落在眼底时,只有个模糊的灰影。
但见愁却偏偏能清晰地看到:
冷寂的峰头最高处,一道剑影封在剔透的坚冰中。
剑柄在上,剑尖向下。
细长的剑身,乃是惊人的六尺;锋锐的剑刃,游荡起波浪的痕迹;一道深红,犹如细丝,自剑尖而起,倒袭向上,渐没入斑驳铁锈的剑身,平添三分孤傲冷艳!
一如既往地寂静无声,一如既往地俯视群剑,一如既往地伫立在天尽头,也一如既往地,让她一见心折——
六尺剑,一线天!
几乎所有进过崖山武库的弟子都知道——
一线天, 一线天……
天机一线, 仙机一线。
这是一柄近千年来都无人拔起之剑, 也是崖山来历最神秘、最玄妙的一柄剑。
自古崖山有三剑。
一剑立于拔剑台下,乃是数千年前一位崖山先辈所铸。
形制皆平平无奇,其质之坚却历万劫而不摧。
而今风雨侵蚀, 伫立千年,几连灵照顶、拔剑台于一体,剑号“无名”。
一剑生于崖山绝顶, 乃是一柄孕育自山体的半天成之剑。
传闻万年前崖山某大能修士一剑归来, 穿透整座崖山的山体, 从此再未将剑拔出。时日既久, 山体有灵,依此剑之形为器胎, 渐渐覆石启灵于剑上, 成剑之大之高, 与崖山等同,从此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此剑因修士之剑而成, 却赖崖山山体而生,一半天成, 从此名之曰“崖山剑”。
最后一剑,便是眼前之剑了。
见愁的身形, 悄然从那冰原上消失, 再出现的时候, 已经虚浮在高空之中,就这样隔着三丈的距离,看着这冰封于山体中的六尺长剑。
比起当年初见之时,它似乎又长了那么一分。
如果说,拔剑台下无名铁剑与还鞘顶上崖山巨剑,一者是人成之剑,一者是半人成半天成之剑,那么此剑——
便是真正的天成之剑。
即便是崖山的先辈,都不清楚此剑具体出现在何时,更不知道它因何而成。
《武库》有载,此剑第一次在武库中为人发现,是在万年之前。
那个时候,崖山武库初初开辟千余年。
当时一位崖山长老带着弟子前去开启武库,经过某一座并不高的冰山时,偶然在其山底中心,发现了一线红痕。
寸许长,细细的一丝。
且因为它在底部的中心,还隔着厚厚的一层坚冰,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若非机缘巧合,谁也不会注意到。
第一次看到的时候,这一位长老也没有很放在心上,只当是山体之中自然生出的一抹异色,也未对人提及。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没有进出过武库。
直到千年以后,他因为法器折损,再入武库择剑,偶然又经过那一处山峰时,才终于觉出了不对劲。
千年前那一线红痕,不知何时,竟然已有近七寸长,且位置也不在那山的底部了,而是往上移了近百丈!
这时候,长老才骇然发现,就连这一线红痕所在的一座山,都长高了有百丈!
若仔细去看,这红痕的周围的冰层,颜色有些变暗。
大略地看去,竟然是隐约凝成了一柄小剑的形状。
这可非同小可。
武库里竟然出现了这样的东西?
长老一想,便再顾不得择剑,直接返回了山门,向掌门与诸位长老禀报此事。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武库,一起查看,试图发现其中的秘密。
可不管是用灵识查探,还是试图劈开此山研究个究竟,竟然都失败了。
那厚厚的坚冰,劈开之后,红痕便消失无踪。
可待他们一退,坚冰又随即凝聚,红痕也随之出现,端的是玄妙无比。
一开始还有猜测,这或许是武库内某一处折射来的镜像,但众人遍寻武库之后,却没找着半点可能的来源。
看不懂,也查不到。
这忽然出现的红痕,一下就成为了崖山的心病。
既然一时不能解决,众人也只好静观其变。
这一道红痕,几乎是每一日都在变长,只是变化的幅度很小,成长极其缓慢。
每一千年,约莫长个六寸,且会渐渐升高,而它周围的暗色也越来越沉凝,最终在三千年前,聚成了一柄完全的剑形。
一线红痕在剑尖,镶嵌于剑身中心。
剑越高,渐至山巅,便带着那山峰一起往上拔高;剑尖那一点红线则往下而上,带动剑身日长。
剑形终出的那一年,当时的崖山执法长老九问子出关,入武库整整看了有三日,终于是说了一句话。
这一句话,也成了后来此剑剑名的由来。
“一线赤血一线仙,一线仙机一线天。”
后来也有人说,若说崖山巨剑与无名铁剑,乃是崖山的灵与意,那“一线天”便是崖山的神与魂。
人人都知道,崖山有这样一柄天成之剑。
但在其成型后的三千年里,却没有一名崖山门下能将其拔出。
于是,就这么孤寂地伫立了万古,成了一个人人心向往之的古老传说。
直至今日,这一座冰峰,已成了崖山武库的最高峰。
天成其中的一线天,也已经长至六尺,在这最高的峰头上,俯视着整个武库,崖山万剑!
回忆着昨日藏经阁中看见的关于此剑的记载,见愁的眼中,略有几分恍惚,但从深处慢慢涌出的,却是比往日还要强烈的渴望——
万古一剑,谁能一拔?
高高兀立的峰头,坚固的冰层内,这一柄锈迹斑斑、形制古拙的长剑,就这般无声地垂立着。
见愁望了许久,终于还是于虚空中一步迈出!
这一瞬间,她双目中有明亮的光华绽开——
“嗤!”
左手负于身后,右手五指却瞬间并拢成掌,眨眼间便有无数青色的青莲灵火冒出!
见愁根本没有半点停顿,直接一掌印在了封冻的冰面上!
青莲灵火乃是她当年在杀红小界之中得到的异火,后来被她用于修炼《人器》,本身便是天地间数一数二的存在。
而今有见愁修为加持,更是强悍无匹。
才一印在冰面上,便听得“咔嚓咔嚓”一阵清脆至极的声响爆出,竟然是整个冰面在接触灵火的刹那轰然迸裂!
一道裂痕,自见愁落掌处起,向着整座山峰,飞速蔓延!
顷刻间,整座山峰都跟着摇晃!
她早已经想过了,当年崖山先辈们打开坚冰,此剑隐没,应该是因为当时剑形未成。
而今,剑形已经成三千年。
并且比起六十多年前来武库时候,她修为更高,魂魄也补全了几分。
不尽力一试,怎么能甘心?
对着山峰上出现的裂缝,见愁根本没有在意。裂缝虽出,此山却毫无崩碎倒塌之兆。
她眉头一皱,坚玉之骨上,黑风便透体而出,也尽数凝在掌心。
心念一动,掌力再催。
一时间,灵火黑风,交融为一,如同飓风一般飞旋,向着冰面转动而去!
“哗啦啦!”
尖锐刺耳的碎冰之声伴着坚冰被融化时的水声。
整个冰面迅速大面积地塌陷了下去,变成一个巨大的空洞。
但于此同时,也有无数的冰棱在空洞之中生成,朝着中间弥合,像是自我修复一般!
见愁手掌进得越深,那被破坏的冰面冰棱生长弥合的速度就越快,甚至有恐怖的寒气由内散发而出。
如今她《人器》六层的身体,是何等的强悍?
更不用说有元婴期的修为护体。
可在此刻,竟然也感觉到了一种空前的寒意,整个探出的手掌,都被冻得青紫!
那一股寒意,从周遭袭来,钻入她手掌之中,顺着她手臂就爬了上来。
一瞬间,透入脑海!
竟是一种发自神魂的冰冷!
见愁的脸色,瞬间苍白,有一种为之颤抖的冲动。
可她依旧不愿退却!
一寸,两寸,三寸!
一尺,两尺,三尺!
一丈,两丈,三丈!
……
渐渐的,见愁越进越深,整个人都已经深入了冰面之中。又因为冰面弥合的速度极快,她身后没有黑风灵火之力持续开辟的冰面,片刻后便已经重新封上。
身后,没有了退路。
此时此刻,见愁整个人都在寒冰之中,并且因为进入越深,行进越难,身周的空间也越见狭小。
因为寒冷,她两道细细的长眉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雪白的冰霜,面上也是晶莹一片。
看上去,已好似要与整个冰峰融为一体。
但这时候,她距离一线天的剑身,已经极近!
一尺!
“噗”地一声,旁边横生出来的冰棱,穿透了她的手掌!
三寸!
青莲灵火在这极寒之下,黯然熄灭!一只手掌已经露出白骨森然!
一寸!
曾经灵火锻造、黑风雕琢的坚玉之骨,竟然寸寸碎裂!
巨大的痛楚,瞬间侵袭而来,让人生出莫大的恐惧,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来逃开这恐怖的制裁。
可分明已经这么近了,如何能甘心?!
这一刻,见愁根本没有给自己回头的余地,强忍下了所有的痛楚,不进反退!
右掌全力探出,三丈斗盘在寒冰中盛放!
“咔嚓!”
隔开她与一线天的最后一寸冰面,终于碎裂!
那仅有两指宽、且满布着斑驳锈痕的细长剑身,也终于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了见愁的眼前。
其上那一线深红,如此惊艳,如此凛冽!
她根本没有浪费半点时间,也没有容许自己在如此关键的一刻发怔。在冰面破去的瞬间,那已经碎裂了指骨的手指,已经立刻伸了过去!
常年封存于冰中的长剑,带着亘古的冰冷。
可在触到此剑的一瞬间,见愁根本来不及感受其半分的温度,剑身上那一道自剑尖蔓延而上的红线,便猛地一亮,好似活了过来!
那一刻,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意志,轰然传来!
如同九天之上的神佛,如同翻腾倒卷的海浪,浩浩汤汤,透过那剑身,霎时间狂涌而来!
见愁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
“嗡!”
一声轻吟,一圈透明晶莹中夹了一线血红的波纹荡开!
以一线天为中心,这一座冰峰这一段六尺高的坚冰,竟然尽数碎成了齑粉!
原本已经触摸到一线天且被困封于冰层中的见愁,立刻被击中,倒飞出去!
“轰隆!”
撞到了前方不高的山峰,又深深地砸进了远处一面冰原绝壁!
见愁痛得都没了知觉。
明明遭受了如此恐怖的一击,可诡异的是,她整个灵台之中,神魂竟然极其清醒,仿佛被什么东西保护了一般,没有受到任何的损害。
但也因为太清醒,她此刻能感受到的痛楚,简直能令人疯狂!
即便是《人器》六层的身体,都无法承受方才的冲击。
血肉崩碎,骨骼迸裂,灵力与魂力俱散,冷得像是一摊被砸碎的冰块。
就连动动手指,都无法做到!
而在视线的远处,那一座最高峰上,一线天依旧岿然,纹丝未动。甚至方才为那一道波纹震成了齑粉的山体,又开始重新弥合。
不过片刻,就已经恢复成了原来的模样。
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凛然如初。
见愁看着,终于是没忍住露出了一分苦笑。
一线天啊。
可比她想象的还要厉害百倍。
而且,冥冥中,她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来:此剑,只怕并不是她他日修补全了魂魄,就一定能降服。
“咳,咳……”
五脏六腑都已经被打得移了位,一身血气乱窜,见愁一时咳嗽了起来,竭力要运转身上的力量,修复身体。
但她此前开凿冰面,身受极寒,无比严重,竟是连体内的灵气都滞涩了。
见愁心内,一时绝望。
难道要等它自然解冻,或者通知人来救自己?这也太丢脸了一点吧……
正自挣扎迟疑间,一股暖意,忽然在她头顶,缓缓透下。
周身那冰冷的感觉,瞬间得到了缓解,滞涩的灵气,也立刻开始了缓慢地运行。
这种感觉……
像是冷风里河岸边燃起的篝火,大雨天茅屋中点亮的油灯,又仿佛冬雪日寒夜里,悬在柴扉前一点光亮……
不是那种火烫的热,而是暖。
温温和和,平平静静,浸到人心口的暖,自有一种镇定心神的清明力量……
这是?
见愁顿时一怔,完全不记得自己有过这种属性的护身法器,于是下意识地,仰头抬眸看去。
头顶的冰层中,竟然封着一把三尺二寸的长剑。
黑铁剑身,其上密密的打着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剑锷的形状极为独特,铸刻着十八莲瓣,犹如古佛座下的莲台;连着那剑柄一看,又像是一柄拉长的灯盏。
陈旧里透出几许禅意,沉黯中偏又有几分奇异的红尘气。
距剑锷两寸的剑身上,隐约刻着两字梵文:燃灯。
此刻,那一股暖和的气息,便从剑上传来,透过冰层,将她笼罩,逐渐将她周身的冰冷化尽。
见愁愣住了。
已经是第二次进武库的她,不会不明白这一幕代表的含义——
这一柄剑,竟然选中了她?
一线天将她击中,打落至此,头顶上却恰有一剑高悬,解了她的困境,还选中了她……
是巧合吗?
忆及自己在那恐怖冲击之下,灵台无损的情况,见愁仰视着头顶上这一柄剑,无奈一笑:“原来,我此刻该选的,是你……”
一点昏黄的光芒亮起,在剑上流转了一圈,又安静地熄灭。
看上去,就好似这一柄剑,听到了她的话,还给出了反应一样。而那一股暖意,依旧未曾断绝,源源不断地注入她身体。
见愁忽然就觉得暖到了心坎儿上。
周身封冻之感,已经渐渐褪去。
《人器》炼体第六层的强悍身体,也开始自动修复。灵火冒出,重新将坚玉之骨烧弥重塑,经脉血肉,亦在灵力的催生下飞快丰满。
待得那一只手恢复成原本纤细白皙的模样,她轻轻抬手。
“噗。”
一声轻响。
几乎没费吹灰之力,这一柄燃灯剑,便穿破冰层,落到了她掌中。
刹那间的感觉,契合到了极点。
红尘有青灯千丈,佛前徒留孤盏一星……
这一柄剑,竟是来自佛门,看此剑名,便知与那一位佛门传说中的“燃灯古佛”有那么一两点的渊源。
这倒是有些奇怪了……
见愁自忖从未修行过什么佛家法门,也不通什么佛理禅机,更不觉得自己是个有慧根的人。
此剑,怎么就选中了自己?
望着这一把剑,她疑惑了好一会儿。
只是很快,受伤严重的身体就已经恢复成了原本模样,甚至因为此剑气息的温养,半点没觉得虚弱,还更觉清明平静。
“该是一柄不凡之剑……”
见愁呢喃了一声,终于还是笑了起来。虽觉得不能触及一线天,始终有些可惜,但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
远处那些年轻弟子,这会儿大多都已经寻找到了合适的法器。所以她也没敢耽搁,直接从这冰原绝壁之上一跃而下。
脚步落地,她便准备过去。
可谁料,脚步迈开才没两步,脚下的地面,竟无端震颤起来!
整个武器,一时间山摇地动!
见愁骇然间抬眼一看,只见那灰蒙蒙的天幕都跟着震颤,像是被什么力量扭曲了一般,泛起了一阵阵涟漪。
极目处,有红,有绿,有白……
竟然是十数道形态不一的剑光,自武库之外某一个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
向着这万万里冰封世界坠落!
“咄!”
“咄!”
“咄!”
……
犹如十数道陨落的星辰,再穿过那一片涟漪似的天幕之时,便纷纷失去了力量,自高天之上,颓然落下!
其中一道深青色的剑光,恰落在见愁近处,插入前方冰冷的绝壁,没入两尺,只留下一尺余在外。
那竟然是一柄亮如秋水、寒光四溢的长剑!
颤抖的剑身上,还沾着一点仿佛犹带余温的鲜血!
崖山武库,名剑择主;
剑失其主,乃归武库!
这一瞬间,见愁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响,昏昏然一片的空白……
整个武库,还在颤抖。
高高俯视着群剑的一线天,似乎感应到了这十余把剑的归来,也随之震颤。
剑身上那一线干涸血迹一般的红,忽然鲜艳欲滴!
“铮——”
天地间,仿佛有一声悲怆的剑吟响彻!
整个武库广阔的地面上,竟然有成千上万道的红线亮起,从山峰上,从绝崖边,从冰原里,从地底的深处!
犹如无数延伸的经脉!
尽头处,连着那一柄六尺古剑!
才落入武库的那十余把剑上,几点赤红剥落,顺着这血红色的脉线,便汇入了一线天那血红的一线中。
凛冽的,深红!
原来,这才是它的来历。
可这一刻,见愁没有半分得知的惊喜,只是这样站在这明亮鲜活起来的无数血红脉线里,凝望着。
年轻的弟子们,从未见过着场面,全都吓住。
远远看见见愁的身影,便朝着她跑过来,一脸的慌乱:“大师伯,大师伯,这是怎么了?!”
见愁眨了眨眼,心下是说不出的冷寒,慢慢道:“回去吧,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