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尘×缘?文←学↙网
早在梁听雨为见愁所诈的那一刻, 这一场非要争出个生死的战斗,便已经结束了。
身为旁观者的众人, 虽然不知道那一刻见愁使的到底是什么手段, 竟使梁听雨在一片大好的局面下自退一步,白白丧失了优势,可结果已经显而易见。
“帝江风雷翼啊……”
艰涩的声音, 在白银楼某个角落里响起。
终于还是有人,从六十年前那已经算是有些久远的岁月里,翻出了有关于此的记忆, 以一种难以形容的腔调,叹了这么一声。
帝江风雷翼道印, 那可是十九洲已经消失很久不曾出现过的“本命道印”啊。
昔年还是金丹期的见愁, 身负此印,与人鏖战空海之上,便惹得众人瞩目。他们中大多数人虽未曾亲眼见过,但可以想见——
今日此时,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的风采,必是更胜往昔。
巨大的羽翼,带着金色的幻影, 盘旋着古来的符文。每一根光滑的羽毛上,都还能看到挟的风,裹的雷……
就方才这般振翅一挥间, 便还了天地一个朗朗。
已经生了退意, 失去了先前优势的梁听雨, 哪里是她的对手?
顷刻间,便已溃不成军。
局势的逆转,说来就那么一眨眼。
多少人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甚至包括梁听雨自己。
鸳鸯钺乃是她修行了多年的本命法器,在杀了昔日所爱之后,更将其精魄神魂以秘法炼入钺中。
可以说,一对鸳鸯钺,系着她命,系着他魂。
如今见愁仗帝江风雷翼而起,已将这一对鸳鸯钺击得粉碎。
原本飘荡在她身后的那一道男修虚影,瞬间便被撕了个粉碎,就连她自己都只觉五内如焚,眉心如遭雷电穿透,仿佛连魂魄都要被割裂!
痛苦!
几乎能将人逼疯的痛苦!
换了任何一个心智不坚之辈,只怕早已支持不住,在多重伤势的夹击之下满地打滚。但梁听雨,依旧站着。
身体里,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支撑着她。
尽管,是这样地颤颤巍巍,摇摇欲坠!
可她,竟然没有倒下!
一双阴霾散去的眼,此刻注视着见愁,心里却还有万般的荒谬:输了,竟然就这样输了?
就因为当时顾忌见愁那一刀的一念之差!
一着棋错,满盘皆输!
待到她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再没有翻盘的可能了。
这一战,她没有败在修为上,也没有败在法器上,更没有败在其他的外物上。她只是败在了自己的身上……
也可以说,她败给了见愁这个人本身。
细细回想方才的这一战,可以说,方才自己为她所算计的这一幕,几乎是无法避免的。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在谋算!
自己的每一步,每一个反应,都在对方的意料之中。
事后回想起来,或许简单。
可真若设身处地,换做她是当时的见愁,只怕也根本做不到这般的不着痕迹,这般的心机深重,这般的铤而走险!
“如若我退却撤手,稍慢上片刻,此刻为屠刀所指的,便会是你了。”
“是啊。”
见愁不置可否,整个人已经放松了下来。因为她已经确定,此刻的梁听雨已经是油尽灯枯,即便她不杀,也撑不了多久了。
“所以,有时候运气可能也是实力的一种吧。”
“运气?”
梁听雨一听,竟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仿佛是听见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见愁没有言语。
梁听雨笑够了,也就慢慢地停了。
她重新看向见愁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嘲讽,又隐隐然一种另类的钦佩,只冷笑了一声:“我已是你刀俎之下的鱼肉,何必还如此虚伪?”
若那一刻见愁对她的“退”,没有十分的把握,又怎么可能放手去搏?
是因为料定了她会退,所以才会这样算计。
从头到尾,哪里来的什么“运气”的说法?
见愁却只笑笑。
帝江风雷翼的虚影,已经渐渐从她身后淡去,但那一枚悬浮在梁听雨身前的金色羽毛,却始终凝实,没有半点消失的迹象。
“梁祭酒心机手段千里挑一,只可惜,阴谋算计犯我大忌——此命,终究难饶。”
此命,终究难饶!
此刻见愁右手已经抬起,指间光华流转,只要心念一动,指尖一动,那悬在梁听雨喉前的金羽,便会瞬间取下她性命!
但这时候的梁听雨,听了见愁此言,却是仰天一声大笑,继而一声喟叹:“自我决意踏足此道,便从未想过有一日能全身而退。今日败在你手下,我心服口服……”
话说到一半,她声音忽然顿了顿。
周身的黑气与印符尽数消散,已经恢复了清明的一双眼,只这样慢慢沿着白银楼这一圈或开或闭着的雕窗看去,仿佛在看这窗后的每一个人。
随后,才慢慢续道:“只不过,我也不喜欢一败涂地。”
不喜欢一败涂地?
见愁一怔,一时没有明白这一句话的含义。
梁听雨也不同她解释,只是唇边忽然挂上了三分奇诡的微笑,竟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以前,应该没有同元婴老怪打过吧?”
“……”
的确是没有,尤其是眼下这种以命相搏的。
可是,梁听雨问这个干什么?
等等,元婴期?!
这一瞬间,见愁紧皱的眉头忽地一挑,一丝惊色首次出现在她眸底,脑海中已经电光石火地闪过了昔日在典籍上看过的那些东西。
“小心!她要自爆!”
还不等见愁再去确认,白银楼中有老辣敏锐的修士,已经察觉了此刻梁听雨的异样,想也不想就是声嘶力竭的一声大喝!
“哈哈哈……”
梁听雨的笑,已然变得疯狂了起来。重伤之下的身体,随着这笑不断地颤抖,可在她丹田之中,却又一团有些晦暗的金光亮起,不断朝着头部而去。
眨眼之间,那一团金光便冒了出来,化作了一个三寸高的小人儿。
观其形体容貌,皆与梁听雨本人一般无二!
元婴期,之所以被人称为“质变”的阶段,便是因为“元婴”的出现。
修士一旦修成元婴,便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还在元婴期的修士,这好处尚且不显著,但换了下一个境界,也就是出窍期,修士便可操纵元婴,脱离自己的肉身。
即便是肉身没了,元婴还在,修士便不会死。
梁听雨固然没有达到出窍期,肉身与元婴暂还不能分离。
可元婴后期的修为,却是实打实的。小小一枚元婴,凝聚着她毕生修为之精华,即便重伤之下,亦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而“元婴自爆”,则可以将这毕生的精华与力量,释放于瞬间!
那将是多么恐怖的一场灾难?
只怕是连这一座高达百丈的白银楼,都要被夷为平地!
此刻眼见得梁听雨状若癫狂,元婴已经离体,所有知道利害的修士,都忍不住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注视着梁听雨那元婴小人儿的目光,尽数充满了惊恐!
“快躲开!”
“跑!”
“真是疯了!”
……
白银楼中无数修士已然自危,就连来自东南蛮荒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都不禁骇然色变。
可这一切的变化,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
更不用说元婴在脱离了肉身的桎梏之后,其速度有增无减,只一眨眼就已经升到了半空中,光芒大放。
万千道刺目的金光,如同利箭一般,穿透了小小的元婴。
那一刻,一股恐怖的波动,便以梁听雨的元婴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原本就站在隔岸台上的见愁,必定首当其冲。可距离如此之近,哪里又是说避就能避开的?
更不用说,台上还有个被困笼中,力量全失的左流。
见愁根本没有要退半步的意思,甚至金色龙鳞顷刻间重新覆盖全身,还再次握起了割鹿刀!
楼上雅间中的白寅见状,险些急得红了眼。
这一时间,也根本再顾不得许多了,直接从高处俯冲而下,一只手握住囚笼左侧一根竖栏,抄起来就喊了一声“先退”,想让见愁避过这迎面而来的冲击。
可这一刻,见愁没有退。
也忽然不用退了。
虚空里,一只略带几分粗糙的修长手掌,轻轻伸了出来。
视若无物一般,悄无声息又毫发无伤地,穿过了梁听雨元婴自爆前一刻产生的种种恐怖的空间波动,穿过了那可轻易穿透人血肉之躯的金光……
就这样,如同随意捉住一只稚嫩的雏鸟般,捉住那半空那即将爆裂的元婴!
这是何等匪夷所思的一幕?!
所有目见此幕之人,包括见愁,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也完全无法想象——要做到这般的举重若轻,该有何等恐怖的修为!
“想死,哪儿那么容易呢?”
说不出是轻还是重的嗓音,说道不明是笑还是嘲的情绪。
在这一只手出现之后,虚空中,很快出现了一片玄黑织金的衣袖,一袭沉厚压抑的长袍,一道昂藏拔俗的身影。
刀裁墨画似的轮廓与长眉,经历了这些年的叱咤风云之后,已经凝聚了几分威压;一双深邃的眼眸,依稀还看得出昔日崖山风月浸染雕琢的旧痕,仿佛能盛下山河日月,斗转星移。
只是比起当年来,更沉了,也更莫测了。
在看清楚他面容的瞬间,整个白银楼中,无数修士差点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一时连逃命躲藏都忘了!
见愁更是怔住。
所有的动作在此刻暂停,所有的言语也在此刻消无。
只有她握着割鹿刀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曲正风,便正好在此刻看过来。
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所有人只看到,他虽一手把连梁听雨的元婴捉住了,也死死的禁锢住了,可根本没有多看上一眼。
仿佛连看一眼,都是浪费功夫一般。
就这么……
五指用力,轻轻地一握!
“噗嗤!”
那一枚原本已经重新稳定下来的元婴,竟被曲正风硬生生捏爆!
千千万万道灼目的光华,伴随着如浪潮席卷的恐怖波动,朝着四面八方疯狂地扩散开去,可散不到多长的距离,便又悄然消散……
夜航船三大祭酒之一,明日星海近年来风头最劲的女修,梁听雨——
就此殒身!
所有眼见这一幕之人,只感觉到彻骨的冰寒之意爬满了全身,在这一刻,竟一动都不敢动。
一个元婴后期的修士啊!
而且还是元婴自爆!
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可在他的手中,如此地不值一提,如此地轻描淡写!
捏爆元婴时产生的剧烈波动,甚至没有损坏他半片衣角!
眼底幽暗的光芒划过,梁听雨生前的一切记忆,他已经了然于胸,唇边便慢慢挂上了一抹淡笑,只是让人完全判断不出到底是真诚,还是疏离。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在见愁的身上,并未移开。
“甲子不见,小师妹,长进了不少……”
小师妹。
听起来分明是没有异样的三个字,可落在见愁的耳中,却是如此地刺耳。昔日崖山还鞘顶上那憋屈一战的一幕一幕,一言一语,一一浮现。
“不过是想告诉你,当崖山的大师姐,你还不够格。”
“小师妹的‘大师姐’,来得太轻巧,太娇贵了一些……”
“你不服,我便打到你服。”
……
往日在人前,他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唤一声“大师姐”,只有在人后,才会用那种近乎淡漠的态度,喊一声“小师妹”。
如今当着这明日星海群修,一声“小师妹”,是讽刺呢,还是讽刺呢?
见愁回视着他,看着他熟悉的容貌里,带着一股陌生的气息,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进入星海之时,她便听过了千奇百怪的种种传闻。
可直到此刻,那无数的传闻,才真正与眼前这人重叠起来,让那种故人不再的感觉,变得如此地真实,如此地现实。
他的名字,他的身份——
这六十年来,整个明日星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可见愁,只觉得陌生。
沉默良久,注视良久,终于还是慢慢地一颔首,用一种自己都说不清的口吻,笑着还礼:“剑皇陛下,久仰了。”
小师妹。
剑皇陛下。
都是昔日崖山光辉闪耀的佼佼者啊, 如今站在这明日星海白银楼上, 却是如此生疏地称呼着对方……
一个消失了六十年, 谁也不知道她中间去往何方,但再出现时已经退去了旧日的青涩,甚至可力战一方枭雄;
一个风云了六十年,在这乱象丛生, 未必能有“明日”的明日星海,问鼎剑皇,再不复当初身为崖山大师兄时的简单。
一个还是崖山的大师姐,一个却已是明日星海而今最炙手可热的新剑皇。
在见愁这一声见礼出口的瞬间, 整个白银楼,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没有人知道曲正风是何时来的白银楼, 更不知道他是如何躲过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智林叟。所有人只是注视着此刻相对而立的两个人,心里面掀起惊涛骇浪!
曲正风的出身与来历,在这明日星海从来不是什么秘密。
甚至, 他的经历,还被人视作一场无法复制的传奇。叛出崖山,盗走崖山巨剑, 一路杀过中域左三千诸多宗门的围追堵截, 直抵明日星海,最终力压群雄,问鼎剑皇!
到如今, 在这星海中, 敢直呼其大名的人都寥寥无几。
这样的曲正风……
还有此时此刻的崖山大师姐见愁, 竟就这般猝不及防地,重逢在了白银楼?
一时间,旧日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都如同混乱的光影一般,在所有人心头浮荡。
有人说,他叛出崖山是因为觊觎崖山剑已久;
有人说,他叛出崖山是因为崖山早已不复当年的光辉与荣耀;
也有人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九曲河图》;
……
还有人曾说,扶道山人随便捡了个女修回来,就让她当崖山的大师姐,曾为崖山新辈第一人的大师兄曲正风,自然心不服口不服,因此才引发了与崖山师长的矛盾,一怒叛出。
这些传言,各式各样,传得都是有鼻子有眼。但若要论真假,其实没有几个人会将其放在心上。
只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试想一下,曲正风领崖山大师兄之名早超出十甲子,忽然来了个见愁,心中这一口气真能平?
梁听雨元婴自爆的危机,此刻已荡然无存。
只是场中忽然出现的曲正风,却让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们的目光,不断在曲正风与见愁两人中间逡巡徘徊,试图看出点什么端倪来。
只可惜,这两人的神态间,竟都瞧不出丝毫的破绽。
见愁,他们素来不了解,脸上并未有什么特别的表情;而曲正风,一身气势已沉凝,早不知多少年就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又岂会被他人看出什么来?
听了见愁这一声“剑皇陛下”后,他有片刻的沉默。
那一双注视着见愁的眼眸底,隐约有晦涩的深流划过,但最终开口却口吻淡淡:“本是来看一场热闹,却未曾想能目见两场如此精彩的对决。一去六十年,归来已是元婴中期。都说中域崖山无庸才,当真不假。”
中域崖山无庸才……
这样一番恭维的话,从一个昔日的崖山门下口中出来,见愁实在觉得有些不习惯。她知道曲正风话没说完,所以也不接话。
场中左流尚在囚笼中,这一会儿都还没反应过来。
他当年参加左三千小会的时候,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小混混,到如今虽元婴期了,却也不觉得自己就成了什么大人物。
似曲正风这等的存在,于过去的他而言是高不可攀,换了此刻也一样。
他眨了眨眼,看了看曲正风,又看了看见愁,心内着实有些不安。
就站在牢笼旁边的白寅,便更是怔忡万分了。不同于见愁入门时间还不长,他是入门已有数百年了的,也喊了曲正风数百年的“大师兄”,更熟知他品性与为人。
如今对方就站在前面,话语间俨然已与崖山没有半点关系。
这一时间,种种的情绪泛上来,汇成了陈杂的五味。
白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曲正风,话至一半,那目光便转了过来,从白寅身上淡淡地掠过,而后落在了囚笼中狼狈的左流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突地一笑。
“不愧是崖山,就这么个无门无皮的无名小卒,竟值得悬价百万,让堂堂崖山大师姐以身犯险,以命相搏……”
话里仿佛藏着针,见愁被扎得不舒服。
她眉梢不很愉悦地一挑,声音便更见疏淡了,只朗声道:“剑皇陛下只怕是误会了,他既非无名小卒,也非无门无派——左流师弟,乃我崖山门下。”
乃我崖山门下!
崖山门下?!
此言一出,真真是四座皆惊!
白银楼本就与夜航船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楼中更有不少招待伺候的管事与修士,更有负责主持这一场悬价的震道人。
听得见愁这话,差点把一颗胆都给吓了出来!
就这么个混混左流,什么时候竟然成了崖山门下?
他们当初把人抓来千般折磨万般熬打的时候,这左流可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更不曾吐露过自己是崖山门下啊!
这、这……
震道人缩在角落里,看着那个满身伤痕,狼狈不堪,几乎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的左流,一时只觉得自己喉咙都被人扼住,无法呼吸!
见愁乃是崖山大师姐,如今又是当着白银楼这许多人的面,必定不是信口雌黄啊。
白银楼悬价,竟然悬了个崖山门下?!
纵使是与此事没有什么大关联的看客,此刻都感觉到一股凉气冒了出来,几乎立刻就在心里给夜航船烧了三炷高香——
完了。
夜航船恐怕是完了。
就连曲正风,都有那么片刻的诧异。
随后,他望着左流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审视。
深邃的目光,并不透露半分的情绪。
可在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左流心中却多了几分别扭。他是小混混出身,对旁人的目光最是敏感。
这目光,是度测,是估量,更带着刀光剑影似的锋锐,似要穿透他的皮囊。
好半晌,曲正风才将目光收了回去,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拜在扶道山人门下吗?”
“崖山事,崖山了。”
左流要拜在谁门下,暂且不知,见愁实也不想回答他,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在两人顶着这对立身份的情形里。
“我崖山的事情,实在不劳剑皇陛下关心了。”
“……”
这一瞬间的气氛,忽然有些冷。
见愁这样的回答,实在是半点面子也没有给曲正风,所有人都看着他那一张脸,心里头捏了一把冷汗。
先前那一场豪雨的痕迹,还残留在风中。
冰冷的,夹杂着几分湿润的风,猎猎地卷过了曲正风玄黑的袍角,让上面绣着的金色云雷纹也摇曳起来,模糊不清。
他定定地看了见愁许久,才道:“也是。”
也是。
这一声“也是”,陡然间就藏了许多辨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雅间另一头,一直作壁上观的王却,眉头忽然就皱了一些。
他可不是对崖山昆吾两派恩怨一无所知之辈,更不是从未与曲正风接触过的寻常人,只从如今曲正风这貌似云淡风轻的两个字里,一下听出了点什么来。
叛出崖山……
他到底为什么叛出崖山,至今还是个不解的谜团呢——不管是于崖山,还是于昆吾。
气氛至此,已经完全僵硬下去。
见愁只觉得无话可说。
当初还在崖山的时候,与这一位“大师兄”或者说“二师弟”,便没有太深的交集,甚至还有点不痛不痒的嫌隙;如今对方已经叛出崖山,成了这明日星海一方巨擘,那就更没话聊了。
眼下擂台三场已经打完,左流的归属也已尘埃落定。
见愁略略思考片刻,便没再管曲正风,而是转向了角落里主持此次悬价的震道人,问道:“按照白银楼此次悬价的规则,崖山出价最高,也已经击败了夜航船派来的三位守擂者。现在,人我可以带走了吗?”
震道人虽在星海也是赫赫有名人物,可这时候巴不得脚底抹油就溜了。他哪里想到在这种气氛紧绷的时候,见愁竟然还转头来跟自己说话?
只一瞬间,全场的目光都跟着转了过来。
他顿时吓出一脑门子的汗,战战兢兢出来回道:“这,三场擂台,的确算是赢、赢了,只要将百万灵石付讫……哦不不不,人您直接带走,直接带走就成!这灵石,不要,不要了!”
“这买卖做得……”
在得知左流的身份之后,连灵石都不敢收了!
周围人听了,顿时嘘声一片,可偏偏谁也不敢置喙什么:扯淡,换了是你,你敢收吗?
震道人这回答,看似出乎人意料,可想来都在情理之中。
见愁是不知道白寅到底带了多少灵石来,又是不是真的准备付给白银楼百万灵石,反正她自己是没打算给一文的。
这震道人,倒还算上道。
如此,见愁也就没跟他费什么口舌计较,直接走上前去,割鹿刀一转,便削铁如泥一般将困锁住左流的囚笼劈了开来。
“好了,没事了。”
“见愁师姐……”
那原本坚固的囚笼,就倒在了左流的脚边。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见愁,他满是脏污的脸上,那一抹动容终是没有藏住,连着两眼眶都跟着红了一圈。
“没事了。”
见愁又重复了一遍,见得左流这般形状,也觉复杂,可手上却是慢慢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镇定又从容。
这样的笑,让左流心中一切的仓皇,都隐匿了下去。
他抬了袖子擦了擦自己眼睛,一撇嘴,声音还有些沙哑,却是道:“奶奶个熊的,给爷爷我关了这么多天,衣服都臭了……”
见愁一听,到底没忍住笑了出来。
虽经历了许多的磨难,可眼前这年轻人,还是当初的左流,一身混不吝啊!
白寅虽不知道左流什么时候也成了崖山门下,但见愁大师姐说的总不会有假。他与见愁还不很熟,但这会儿也凑了上来,看着左流的目光里难免透着几分奇异。
“大师姐,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该回了。”
“走吧。”
见愁本也没有多留的心思,闻得白寅一提,也就同意了。
她割鹿刀在手,并未松开,只扫视了周围一圈,没发现什么异样,便当先迈开了脚步,要带着白寅与左流离开。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时,百丈高的白银楼外,竟有几道黑影凌空闪来!
一身黑色的劲装,外面却裹着宽松的黑色斗篷,不管体型如何,都藏在那大大兜帽后深沉的阴影中,看不分明。
这打扮,不正是夜航船的修士吗?
见愁的脚步,立刻就停了下来,满身的戒备。
白银楼中其余的修士也都辨认了出来,只觉得意想不到,猜测着事情是不是要出什么变故。
只见这三名修士疾驰而来,眨眼便落到了地上。
有观察力敏锐的,立刻就发现他们落地时脚步竟不很稳当,气息也十分虚浮,好似受了什么惊吓,又仿佛受了重伤。
其中一人直接来到了震道人身边,耳语了两句。
震道人先是一愣,继而面色大变。
好歹也是个元婴期的修士了,这会儿竟然完全压抑不住内心的震骇,在惊骇欲绝之际脱口喊了一声:“什么?!怎么可能——”
话音未落,天边西南方向,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两股绝世凶悍之气,犹如两道交缠的飓风,自广袤大地上拔起,冲上九霄!漫天残云被其冲散,坚厚大地为之颤动!
就连众人此刻身处的白银楼,都左右摇晃起来,仿佛随时会因此坍塌!
这、这是出什么事了?
楼中所有修士,都为这一股忽然爆出的气势所震慑,险些心魂失守。尚有清醒之人,连忙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却只见一片浓重的黑色阴影将天幕覆盖……
这位置,不是夜航船老巢之所在吗?
有此判断的,可不仅仅只有这些修士。
已许久没有言语的曲正风,这一刻也抬头看了过去。不同于许多修士此刻才注意到那一方的异样,他是在见愁还与梁听雨交战之时就已经察觉到了。
只是没有想到……
这样大的场面,交手的该是何种强大的存在呢?
曲正风的目光,一时渺远了起来,千万的幽光最终汇聚成了一束,又慢慢隐没在瞳孔的深处。
夜航船的秘密,他到底要去一探!
于是那心念一动,周身之气,顿与天地相合。
所有人耳边,只听得一阵连绵的浪涛起落潮水奔涌之声,再看时,曲正风已消失不见。无垠的长空里,只有一片广阔深蓝的海水,向着穹庐下阴影所在之处飞掠而去!
以身,化海!
眨眼便没了半点踪迹,仅余他那还留在原地,还在消散的声音……
“薛兄,此地事宜劳你先行料理。凡夜航船白银楼走狗——”
“杀!”
《凤舞文学网 m.》
一个“杀”字,简简单单。
听上去, 与之前的每一个字, 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可在转瞬之后,所有人便见识到了这一个字的魔力——谁也没有想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 一场可载入明日星海历史的屠杀, 就这样开始了。
无数道修士的影子, 自白银楼四面腾跃而起, 手起刀落间, 便已经是血流成河……
置身楼中的“看客”们, 为之颤抖;
雅间内的王却, 那原本就已经拧起的眉头,在这刀光血影里,再也没有松下去过;
姗姗来迟的小金, 脸上欢天喜地的神情都还没有来得及收下去,见了这满地横流的鲜血,吓了个面无人色, 连抱来的西瓜, 都吃不下去了……
这一刻的见愁, 只是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极域十八层地狱之所见:修罗场, 莫过于此了吧?
曲正风,早不是当年的崖山大师兄了。
从他盗走崖山剑, 一剑斩灭大半个剪烛派时, 就已经不是了。只是在那之后, 见愁再未有与他接触的机会,所以对这认知,始终存有那么几分糊涂罢了。
到处都是惨叫,到处都是杀戮。
可见愁没有插手,也没有多置任何言语,只与其他人一般,这样静静地看着。
鲜血,流到了她的脚边,她低头看了一眼。
一抹同样鲜红的艳影,便是在此刻,出现在了血泊的倒影之中。
于是,见愁抬起头来,便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位旧识。艳冶的红裙,展翅欲飞的银蝶,檀口琼鼻,妖瞳画眉。
红蝶,仿佛这世间最艳丽的一朵花。
一点浑然天成的妖气,让她看上去耀眼至极,偏又有那么一点游戏红尘的淡泊味道。
她站在见愁的面前,打量着她,声音里却有一股莫测的沧桑之感:“虽只数面之缘,不过见你消失六十年,仍平安归来,我心里竟很高兴。不知,可否赏光,往解醒山庄一叙?”
*
解醒山庄。
人人都知道,这是剑皇曲正风的居所,见愁其实不明白,红蝶是怎么与曲正风联系到了一起,也不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答应来此一叙。
不知觉,已经是白银楼悬价的次日了。
“你留着这两柄破钺,是还有什么用处吗?”
与容貌一般艳冶的声音,就在窗前响起。
桌上摆着一只紫金博山炉,一缕青烟自炉中袅袅升起,被窗外吹来的小风轻轻一撩,便颤了颤,慢慢溶散的虚空里。
见愁的目光,从桌上这两把已经破碎的鸳鸯钺上抬起,便落到了这一缕青烟之后。
红蝶便倚着那窗而立,望着窗外葱茏的碧树。
见愁看不到她的神态,也无从得知她此刻是什么心情,只淡淡回道:“只是看着这两柄鸳鸯钺,想起一些旧事……”
梁听雨与那男修,虽都已神魂俱灭,可这样的一对“苦命鸳鸯”,也着实罕见。
红蝶昨日虽不在白银楼,可这样大的一件盛事,外面早已经传成了一片,又怎能不清楚呢?
甚至,她比别人知道得还要清楚一些。
尤其是,见愁此刻这一句话。
旧事……
一下,红蝶便想起了当初青峰庵隐界,红尘千丈灯里,谢不臣那一句“越爱,越杀”……
她不由转了眸,看向见愁:“你不想问问,我找你一叙,到底有何目的吗?”
“没有目的,一叙即可;若有目的,届时自会知晓。我又何必多问?更何况……”
见愁固然不知,可既来之则安之,半点不担心。
声音略顿了一顿,便笑了起来:“更何况,即便你不邀,我也会来的。”
“也会来?”
这可就奇了,红蝶本以为,见愁会与曲正风划清界线。
“我心中有惑,身系人约,不敢不来。”
见愁想起了这淌过去的六十年时光,从光怪陆离的青峰庵隐界,到阴森奇诡的极域枉死城,那些事,那些人,都一一从脑海中浮过。
“当初探隐界,鲤君曾有一言,托我转达给曲正风。而今虽是甲子过去,可允人之事,不敢有违;另一则,我失踪这六十年里,颇有奇遇,也认识了一位奇怪的前辈。因想仙子出身隐界,所以本也要前来求证。”
鲤君有话要见愁转达曲正风……
此事红蝶心里并不很清楚,可毕竟是鲤君与曲正风之间的事,她当然不好过问。但见愁这后半句话,就有些意思了。
“求证?”
“当日佛顶之战,我与谢不臣激斗之后,便坠入了极域。那个地方,想必仙子应该有所耳闻。凡人轮回,皆要经由该地。”
见愁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令红蝶为之一震。
一个大活人,竟坠入了极域?
见愁自也知道红蝶的惊讶,可她要说的事,还在后面。
“在极域中,我自有种种的遭遇,也遇到了许许多多的人,其中便有一位老者。初见时,我并未察觉出任何的异样。可直到离开极域,回到了十九洲,前前后后,将旧事回想起来,才觉奇诡非常,惊心动魄。”
“老者?”
红蝶眉尖微蹙,静待见愁下文。
“这老者,风烛残年,形容枯槁,独居于破败旧巷中。其屋内,摆放有无数粗糙的石块,他则手持刻刀,一刀一刀细细雕琢……”
见愁说着,脑海中便浮现出了雾中仙那伛偻的身影。
“他虽在极域,可知道崖山。我离去时,他给了我一枚石珠,我因此领悟了真正的‘翻天印’。在我回到十九洲后,还发现了他留下的讯息:让我去隐界,复阵法,破禁制,放生灵。”
“……”
红蝶忽然就愣住了。
她人就站在这一扇雕窗之前,看着外面葱茏碧树的影子,这一瞬间,只觉得脑海中猛地一个激灵,有无数的电光游走而来,劈得她有些迷惘,有些糊涂。
隐隐之间,那一种最不可能的可能浮上心头,让她身躯都跟着轻颤起来!
“你的意思是……”
见愁抬眸,目光雪亮,声音也清醒极了,只开门见山地问道:“红蝶仙子,数百近千年前,得道飞升上界的——是不语上人,还是他的心魔?”
……
是不语上人,还是他的心魔?
这该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一个问题,可在这个日光照射下显得慵懒的午后,却从眼前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女修口中问出。
红蝶是怎么也没有想到。
她压在窗棂上纤长的手指,如同蝴蝶最脆弱的触须一般,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仿佛想要缓解这一刻指尖感觉到的冰冷。
目光投向窗外渺渺的云气,一瞬间就缠绕上万般的复杂。
有如蝶翼般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垂落。
红蝶慢慢地闭上了眼,仿佛要将胸中那一股忽然饱胀的情感,都压制下去。可偏偏这时候,她脑海中,只有昔日意踯躅长道里,那最后的一尊石像!
此意,如何能平!
“啪!”
窗棂上一块精致的填漆雕花,竟被她生生掰断!
见愁就坐在桌后,见了她这般的情状,哪里还能不明白最终的答案?更不用说,她心中其实早有猜测。
亲自来问,不过为了验个清楚罢了。
只可惜,陈年旧事,难免令人伤怀。
红蝶在青峰庵隐界诸妖之中,虽看似超然,可若与不语上人之间没有半点羁绊,又怎会在那等生机绝灭的死地,苦守数百年?
人都言,不语上人一声杀戮,性本无情。
可在如今的见愁看来……
其风云跌宕的一声,真叹一个“悲”字。
情知红蝶此刻怕以沉湎于旧事之中,见愁看了半晌,只无言地将桌上梁听雨那一对儿“苦命鸳鸯”留下的鸳鸯钺一收,脚步无声,悄然出了门去。
昨日一场豪雨后,仿佛将明日星海常年阴霾的天空都洗净了。
今日的午后,晴好的日光有些懒怠,照在庑廊下,将面前的台阶分割成清楚的阴阳两边。远远地,还能听到山下不远处澜河支流里的水声。
见愁顺着庑廊走下,只觉得此地一点也不像是个修士的居所。
亭台楼阁,湖石假山。
一道白墙的影子,隐约从葱茏的茂树间穿过,消失在这低矮小山浅淡的轮廓里。
——这里,便是解醒山庄了。
她是昨日受红蝶之邀,来到此地的。跟着她一起来的,还有白寅、左流,并一个十分不靠谱的吃瓜少年小金。
但曲正风并未回来。
夜航船那边异象出现之后,他便直追而去,前往查探,一整夜过去也没有回来。
即便是个瞎子也看得出来,昨天那情形,该是两个厉害的大能在夜航船那边交上了手。只是那威势,委实可怖了一些。
明日星海什么时候来了这样厉害的人物?
谁也不知道,谁也想不明白。
只有见愁与白寅,因曾夜探过夜航船,亲眼见识过地牢之中那奇诡恐怖的存在,所以略知一二。
今日天还没亮,白寅便出了山庄,去外面联络。
一则是与崖山那边沟通后续的情况,再将见愁如今的神识印记送回;二则是打探打探夜航船那异象的来龙去脉。
地牢中那存在,堪称绝世之凶物。
可昨日那情况,分明是跟人打了起来,还打得异常胶着,连胜负都未必能分个清楚!
那么,又到底是什么人,在与那存在交手呢?
见愁一面走着,一面思索,搜寻着自己记忆之中的种种蛛丝马迹,只忽然想起:在地牢中初初感觉到那存在的气息之时,她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熟悉……
这广袤的十九洲大地,寥廓没有边际。其下,到底又深埋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或有一日,便将掀起谁也无法阻挡的风云来……
她修炼的时间虽然不长,可目中所见周遭世界之瑰丽奇异,却早已经超出这十九洲大部分的修士。
莫名的感慨,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见愁的心头。
“但愿是杞人忧天吧……”
她自己想着,便不由自嘲地笑了一声。
此时正走到回廊转角,再经过一个院子,就是如今左流所在的客房了。
在被夜航船抓走之后,他就备受折磨,即便是有业火红莲之体也承受不住,伤势十分严重。原本见愁是计划着救了他,便直接带回崖山养伤。
可如今落脚在解醒山庄,便也将就了。
这会儿他应该已经服用了丹药,在修养恢复之中。
至于小金,成日捧着个大西瓜不松手,性子很是跳脱,该与左流的性情极为相投。若是她没料错,这会儿只怕也在左流那边。
见愁一念及此,便转过了方向,朝着前面院落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院门口,她眉梢便忽地挑了一挑。
如今已有元婴中期修为的她,平日灵识也是往身周散开不少的。如今只感觉西南方向竟有一道强烈的波动传来——
有人来了。
见愁一下止步,转过身子,便朝着那方向看去。
但见一泓深蓝色的海水,自旭日朗照下的天幕边缘卷来,好似九天上倒垂下来的银河,轰然下坠,可待真正落下时,却一下敛去了所有的光华,悄无声息。
“这个方向……”
这一道影子,无疑是曲正风了。
只是见愁莫名觉得,这遁去的毫光,比他昨日去时,暗淡了不少。观消失下落的方向,竟是解醒山庄那一头的院落。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才从那院落离开不久。
*
“吱呀……”
原本虚掩着的门一下被推开,曲正风的身影入内,却又立刻反手将这道门压上。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上,此刻竟缭绕着层层的黑气,两道剑似的长眉,更皱得死紧。
还在窗前的红蝶,几乎才察觉到他的到来,刚转过头,便惊见曲正风“噗”地一声,竟吐出了一口血!
“你——”
鲜艳的血色,染到他一身玄黑织金长袍上,只见得暗了几分,也看得不明显,却将他两片紧抿的唇,沾出一片阴翳奇诡的色彩。
伴随着这一口血吐出,曲正风一张脸,又转成了煞白。
自打红蝶来到明日星海之后,何曾见过他这般狼狈形状?
一时之间,已是心惊不已!
“你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什么?
曲正风只觉得身体里所有经脉都要碎裂了,他背靠着门扇,手掌用力地压在自己胸膛上,一双深邃的眸底,已集聚着沉沉的阴霾。
去到夜航船后,在那大殿之中种种匪夷所思之所见,顷刻间浮上了心头。还有,那一名一身青绿长袍的青年……
一下,就让他想起了当年西海大梦礁上,惊鸿之见。
一粟,沧海。
那个破开万浪,独立海上,驾鲲而去的少年……
“大妖,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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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正风至今还记得, 当时从西海回去之后不久, 便听闻昆吾那一位高高在上的横虚真人下令搜查西海, 称“天下有至妖至邪将出”。
只是后来,竟再未有此妖踪迹。
所以这件事,就此搁置了下来。后来他叛出崖山,来了明日星海,就再也没有听说过相关的消息了。
可万万没有料到……
在今时今日, 那背景晦涩不明的夜航船, 竟然又见到了这个人, 这一只大妖!
“咳咳……”
周身血气乱窜, 曲正风不由得咳嗽了起来, 脚步也要有些踉跄,扶了旁边门框一把, 才走了上来。
红蝶犹豫了一下, 到底没有伸手去扶他。
似曲正风这般的存在, 假以时日, 比肩昔日不语上人是一定的, 就是犹有过之也未可知。他哪里需要人扶呢?
只不过……
“你刚才说, 大妖?”
当初横虚真人已下过了断论, 称这至邪大妖本是蜉蝣, 得了天地造化,因而化生成妖, 拥有毁天灭地之力。
说是“大妖”, 绝无不妥之处。
对红蝶这疑惑, 曲正风忽觉莫名:“确系大妖。”
“……”
红蝶一时沉默了片刻,目光从曲正风身上划过,看他强忍着痛苦盘坐在了桌案旁,那两道轻扫的蛾眉,却慢慢皱了起来。
“可我,不管是昨日,还是今日,并未感觉到半分的妖力。”
一枚丹药吞服下去,药力顿如清泉一般化开。
曲正风体内的伤势,正在以一种冰消雪融的速度飞速化解。可红蝶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却让他忽然顿了一下。
“没有半分妖力?”
“你知道,我乃是上古的老妖怪了……”
红蝶修炼的时间之长,远超如今十九洲大部分的老怪和大能,只是先受限于妖身,又受限于青峰庵隐界,所以实力也才堪堪比肩返虚期修士而已。
但饶是如此,这样的实力,在整个星海都算屈指可数。
更不用说,她身为妖修,在感受同类时,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了。
“到了我这境地,但凡周围有妖修,我都能察觉得到。除非他们修为已至化境,化去了满身妖气,只差一步便能登仙。 ”
红蝶看了一眼窗棂上那被自己掰断的一块木雕,声音里有些凝重。
“可昨日那场景,我远远也瞧见了。当时,只以为是东南蛮荒的老魔来了,在这里大打出手……”
十九洲如今的主流完全是修士。
不管是中域左三千,还是西南世家;不管是明日星海,还是东南蛮荒;也不管是北域佛门,还是阴阳二宗……
统统都是修士。
至于妖修?
早在上古修士力量崛起的时候,便消失在一场又一场大战和围剿之中了。
所以在如今的十九洲,像样点的妖修都十分稀少,并且往往藏身于荒山野岭,或者生活在广阔的西海,鲜少出来行走。
要说这里,还藏着什么修为臻至化境就要飞升的“天妖”,红蝶根本不信。
这些情况,曲正风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红蝶竟然没有感觉到半点的妖力!
可那名青年,分明……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相比起大殿中那形状凶狠可怖的“蜈蚣”,他看上去竟会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甚至出手时的每一道攻击,都带着一种返璞归真之感,浑然天成!
仿佛他便是自然,便是宇宙洪荒。
爬满他惨绿衣袍的花纹,固然透着一种破败陈旧之感,可彼时彼刻,那一双眼睛,却有一种新生般的生机。
到底是苍老,还是青涩,根本分不清楚。
矛盾着,也自然着。
曲正风修炼至今,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强敌,甚至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就连号称中域左三千第一人的横虚真人,到了此rén miàn前,只怕也是略有不如的。
任是谁看了,都觉得他是妖,可红蝶却说不是。
不是?
那又该是怎样的存在呢?
大殿中那狰狞的无眼蜈蚣的影子,一下从曲正风的心底掠过,留下了几点浅淡的痕迹。可待要仔细去思考,又觉无迹可寻了。
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只道:“无论他是谁,但认识见愁,总归不假。”
“认识见愁?”
这可大大出乎了红蝶的意料,她一下诧异了起来。
但曲正风却没有再就此多说一句了。
他满面的沉,满面的冷,只盘膝而坐,将两手轻轻放在了膝盖上,而后骤然掐诀!
这一瞬,竟有一股格外凶狠的力量,自他眉心祖窍处迸射而出。只见得一道深蓝的波纹从他头顶开始,朝着双臂逼去。
“噗!”
那深蓝波纹逼到之时,一团粘稠如浓墨的黑气,便自他掐着的指尖透了出来!
红蝶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被曲正风逼出的黑气,浑不似寻常的妖邪之气,竟好像有生命一般,不断地蠕动,想要重新钻回他身体!
曲正风见状,双目已是一寒。
抬手间,便将这一股黑气攥在了掌中,用力一握!
这一刻,红蝶清晰地看到,他深冷如寒潭的眸底,一枚玄奥复杂的金色印符闪了一下。
于是只听得“噗嗤”一声响,那一团顿如被人刺破的囊袋,立时委顿下来,急剧地缩小,随后化作了一股青烟消散。
“这力量……”
红蝶有些心惊,只觉得身上都寒了几分。
曲正风却知道,这力量不过是他昨日遭遇到的冰山一角。十九洲浩浩,谁知道,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强者呢?
“若我突破至返虚,或恐勉强有一战之力。”
返虚……
红蝶听闻此言,看向他的目光,便多了几分复杂,只道:“元婴便是一道巨大的分水岭,进阶出窍,则必要面临‘问心道劫’。你在‘问心’上就困了近四百年。越过此关之后,修为便是一日千里,短短六十年,竟已是‘入世’巅峰,只差半步便可圆满,晋升‘返虚’。”
半步。
半步返虚。
整个明日星海,或许已经有人猜到,他境界已到入世。
但应该还没有人能察觉,他已经是入世巅峰,只差那么临门一脚,就能迈入下一个境界,进入十九洲真正的“大能”行列!
只可惜……
曲正风垂眸看着自己逼退那一股黑气后,格外苍白的手掌:“只可惜,有时候,半步便是天堑。”
所谓“入世”,入的乃是“尘世”,乃是“俗世”,乃是“人世”。
这一境的要处,实则像极了佛门里常说的“红尘劫难”,是必要修士真正将尘世种种体味透了,有了自身独特的明悟,才能修至圆满的。
红蝶自己走的乃是妖道,修行功法自与修士有别,加之本身灵性足够,在所谓的“入世”关口上,是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可换了曲正风……
他曾是崖山的大师兄,早年也登顶过一人台,修炼天赋堪称绝世,可一道“问心”便困了他四百年,而今又是“入世”这一场心障。
“‘问心’道劫,你徘徊困苦四百年,还算事出有因,情有可原。可如今‘入世’这一境,你还心有踯躅……”
红蝶为了不语上人的大仇,来到了曲正风身边。
她并不希望他就这样止步于此。
“七情六欲,不必绝灭,但须堪透。喜怒哀乐,爱恨别离,你已参透了大半。只差最后那一点点了。”
那最后的一点点瓶颈,到底在何处,曲正风自己也是知晓的。只是听着红蝶的话语,他忽然并不很想搭理。
“我的修行,我自有打算。”
“可剑皇陛下,此事,到底是由不得你的——”
红蝶竟然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这一瞬间注视着他的目光,忽然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锋锐,仿佛已将曲正风看透,又隐隐藏着一种难言的叹息。
“须知,情,不由己。”
“……”
摊开的五指,缓缓收拢,紧握在一起。
曲正风面上,这一时的神情,莫测到了极致,仿佛有千千万万种情绪掠过,但随着那看似不经意的一垂眸,都被藏进了眼帘下那一片深重的阴影里。
此时,红蝶只能瞧见他静止不动的侧影,好似一座巍巍的山岳,有一种深富力量感的沉重。
不知怎的,便不想再看。
她返身推门,终于还是直接走了出去。
厅内,于是只剩下了曲正风一人,背对着门,盘膝而坐,依旧不动如山。
*
“见愁大师姐!”
才一迈入左流养伤那一院内,一声惊喜的叫喊,就直接响起,传进了见愁的耳朵。她转头,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屋檐下面,怀抱着一个大西瓜的小金。
虽然过去了有甲子,可小金看上去也没长高多少。
甚至就是这容貌,这看上去不伦不类的穿着打扮,还有那脑袋后面编着的一根小辫子,都没有太大的改变。
一见了见愁,他差点连怀里的西瓜都给抛开了,三两步就猴儿似的窜到了她身前来,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
“大师姐你总算是来了。白寅师兄一早出去打探消息,左流又在里面疗伤,我真是半个说话解闷儿的人都没有,可把我给闷坏了!”
“……”
见愁嘴角不由得抽了一下,昨日小金那婆婆嘴絮叨不断为自己辩解的情形,一下浮现在脑海。
说什么迷路不是他的错,都怪明日星海地形太复杂,街道太繁华……
天知道白寅这样有风度的人都气得在一旁直翻白眼了!
只是在迷路这件事上,小金实在太能说了,白寅不胜其扰,最终只能屈服于其语言攻击的淫威,勉强承认小金的迷路与小金本人无关。
当时,见愁就在旁边,目睹了整个过程。
简直……
叹为观止。
眼下听见小金提什么“说话解闷儿”,她只觉得脑袋隐隐大了一圈,忽然生出一种“反正左流现在在养伤其实也不需要去看干脆走了算了”的想法来……
咳。
这当然是不对的。
见愁咳嗽了一声,将自己满脑袋乱飞的想法都收拢了回去,只一面往里面走,一面笑道:“我方才有事,去找了红蝶仙子,这会儿才回来。倒是你,我是才知道,你竟是西南世家金家的小少主。现在白银楼之事已了,你还不回去?”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我才不回去呢!”
“咔擦”地一声,小金抱着西瓜就啃了一口,汁水都溅到了身上那一件兽皮短褂上,也半点不当一回事,哼哼唧唧地续上话。
“眼看着再过没几天又是左三千小会了,我还想去看看热闹呢。”
左三千小会……
见愁愣了一下,才恍惚地想起来:是啊,一晃六十年过去了。小会每三十年一届,到今年,可不刚好就是吗?
若没算错的话,今年,还在昆吾。
不知阔别甲子,如今昆吾是什么模样,崖山又是什么模样?
见愁的心思,忽然飞远了一会儿。
直到身前传来“吱呀”地一声轻响,她才回过神来,是小金直接帮她推开了前面的门,一点也不见外地喊了起来:“左流,左流,见愁师姐来了!”
屋内有桌椅床榻,但左流此刻正盘坐在案前一个蒲团上。
一座聚灵清心阵法就摆放在他身周,为他聚集起周遭的灵气,一时只见一朵又一朵红莲的虚影,缠绕着业火,从他身下腾起,很快又消失不见,如此周而复始。
本来,他是很专心致志的。可修炼这种事,最忌讳的就是外人打扰。
几乎是在听到小金呼喊的那一声,左流便直接停下了修炼,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作孽啊!”
见愁不用想都知道,这一声“作孽”说的铁定不是自己。
被困在极域许久,她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些旧相识,也许久没有看过他们这样你来我往、插科打诨了。
骤然一见,到底还是有几分亲切的。
只当没看见旁边小金故意翻出来气左流的白眼,见愁走了上来,笑问道:“伤势恢复得还好吧?”
“没、没什么大碍了。”
在见愁面前,左流不知怎么,一下有些拘谨起来。
如今他一身脏污已经洗净,也换了一身干净的道袍,昨日的狼狈已经消失不见,现在看上去却是十分有精气神。
“服了白师兄给的丹药,打坐了一个晚上,便已经恢复了大半了。”
崖山底蕴深厚,说是真正的财大气粗也不为过。
见愁昨日已在私底下问过了,白寅是当真带了百万灵石来的,只是他与见愁一般,压根儿没打算真给。带着,不过是以防有个万一。
崖山的丹药,向来都由丹堂炼制,几乎只供门内弟子使用,所以名声不显。
但若真论效用,比起白月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见愁听左流这般说,再观他周身灵气的运转,便知道问题的确不大了,心也就放下来许多。
于是坐了下来,与小金左流二人谈了会儿天。
有许久不见,他们是各有各的经历,左流的听上去比较惨,小金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惨”吧。
毕竟,对于格外渴望自有的少年来说,世家的那一套,实在太束缚。
至于见愁自己,却是没有什么可讲的。
她经历的事情,与左流,与小金,压根儿没有在一条准线上。她既没有炫耀之意,更无诉苦之求,所以只随口掰扯了几句,惹得其余两人老大一阵不满。
可见愁才不管那么多,见着天色将晚,她便主动结束了话题,告别二人出来。
白寅去了快有半日,至今也没回来,想必应该是探到了什么实质性的消息,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了。
见愁想着,便信步朝着外面走去,同时捏了一道风信出来,待要问问进展。
只是才走出来不远,前面一片如镜的平湖,便一下进入了她的视野。
解醒山庄乃是建在澜河支流边一座小山上的,这一片平湖的出现,实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记得昨日,都不曾注意到还有此湖。
约莫是昨天来时,天色太晚,而她心事重重,并未能注意到吧?
此时日已西斜,残影艳影便如同一匹柔滑的丝绸,在湖面铺开。
数十丈宽的湖面,也不很大,四面有垂杨绕岸,岸边还零零散散地砌着几块湖石。湖水则很清澈,一眼就能望到底,看得出也不很深。
只不过……
即便隔得远远地,见愁也发现了这湖中,似乎有许多的东西。
夕阳的余晖从湖面照射下去,湖底却有一些隐约的光芒,反射了上来,穿过湖面,落入了她的眼底。
见愁一下就有些好奇起来,脚下方向一转,便朝着这一片平湖走了过去。
等她站到岸边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
这竟然是片“剑湖”!
数十丈宽的湖面之下,那些隐隐发光的东西,既不是什么宝石,更不是什么明珠,而是一柄又一柄秋水似明亮的长剑!
看上去,它们完全相同,找不出什么差异来。
每一把剑,都端端正正地插在湖底,一任流水侵蚀其锋芒,一任尘土掩埋其寒光!
放眼望去,这不大的一片“剑湖”之下,竟插着成千上万口长剑!
见愁的心神,不由得震颤了一瞬。
不知怎的,她一下就想起了昔日曾去过的崖山武库,那些埋藏在上千年冰雪中的神兵与利刃……
“当……”
脚下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见愁这才发现,自己不知觉间已经站在了湖岸边,方才前行之时,脚下没留神,似乎碰到了东西。
于是低头看去。
竟然是一座小小的、深黑色的磨剑台,上面还随意地搁着一口普通的铁剑。
方才她脚下碰到的,便是此剑了。
可这甚至算不上一把真正的剑,顶多算是一口“剑胚”,两侧的剑刃只磨了一半,另一半粗钝不已,一看竟是还未开锋。
平平无奇,到任何一家铁匠铺里都能找到的东西。
解醒山庄中,怎会出现这样的剑?
见愁垂眸看了半晌,思索了片刻,终究不得其解,于是挪步弯身,伸手便要将这一口剑捡起来,看个究竟。
可万没料到——
她手伸出,指尖才刚触碰到剑身,竟有一道暗蓝的剑芒自剑身之中迸射而出!
见愁根本没来得及反应,便觉自己指尖一凉,随即一痛。
“滴答。”
鲜血顿时从她微微屈起的无名指上坠落,点在下面这一方深黑的磨剑台上!
她的身体,可是经过了《人器》炼体多层的锤炼,竟就这样被被一道发自铁剑、且毫不起眼的剑芒伤了?
两道远山似的眉,一下拧得紧了。
见愁定定看着磨剑台上这一把还未磨完的剑,一时陷入了怔忡之中。
曲正风来时,便恰恰好瞧见这一幕。
这个昔日被师尊领来崖山时还颇有几分无措的女修,如今已完全拥有了独当一面的才华与实力。
细细算来,也不过才六十来年。
此刻,她注视着这口凡剑的眼神,则忽然让他想起了当日在崖山武库挑选法器的时候,她望着另一口剑时的眼神。
那一口,被封存在冰川里的三尺青峰——
崖山第一剑,一线天。
曲正风慢慢地走了过去:“我以为,有了鬼斧之后,你不会再看剑了。”
这声音……
见愁当然听得出是曲正风, 可心里对在这里遇到, 却有些意外。她回过头来, 果然瞧见他正迈步向这边走来,于是道:“不过是无意间见此剑放在此处, 所以心生好奇,想要看看罢了。至于鬼斧……”
鬼斧还在极域呢。
虽然见愁走的时候曾想要唤回它,但身为八殿阎君第一的秦广王, 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善茬儿。
她终究没能带回鬼斧。
大约是身上还有着暗伤,就刚才这一两个时辰内, 也没办法完全恢复, 曲正风的脸色看上去还有些异样的苍白。
只是神态间, 已然看不出半分深浅。
他听见愁提到鬼斧时忽然没了话, 便想起先前的疑惑来:“白银楼内力战恶僧善行与夜航船祭酒梁听雨,也未曾见你祭出鬼斧,倒是有些奇怪。”
谁都知道, 崖山大师姐见愁乃是崖山不用剑的第一人,常用的法器便是那一柄大得夸张的鬼斧,常为外人津津乐道。
可以说,鬼斧便是他最强战力之一。
与人交战不用鬼斧, 对熟悉见愁的人来说,简直有些不可思议。
见愁体内灵力运转,浅淡的白光便将她无名指上为剑芒划出的那一道伤痕覆盖, 片刻间, 伤口便迅速愈合, 再也看不到半分的痕迹。
她抬眸来看曲正风,只道:“鬼斧暂存在旁人手中了,还待择日取回。”
暂存。
这两个字,用得实在有些微妙,似曲正风这等人,更是轻而易举就听出了她话语中藏着的些微冷意。
只怕,这个“旁人”还有些特别之处。
这六十年来,见愁的身上,势必有许许多多的奇遇。他心里是有些好奇的,可今时今日,如今这样的身份和立场,却是不方便再问很多了。
曲正风只上前去,俯身将磨剑台上那一柄凡剑拾起。
不同于先前见愁触碰此剑时的情形,在被曲正风拾起的时候,这一口铁剑竟然安安静静,既没有发出任何的寒光,也没有丝毫吐露的剑芒。
仿佛,在他的手中,这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铁剑。
三尺长的剑身,半边开刃,半边锋钝。
也许是因为在此处放了有一段时间,它表面上沾了浅浅的一层灰。
曲正风长着一点茧子的手指指腹,便从这铁剑的剑身上慢慢拂过,将其上那一层薄灰缓缓拂落。
“这似乎只是一口铁剑。”
并非十九洲修士们用种种特殊材质炼制而成的“法器”。
见愁这一点眼力还是有的,但方才被那一道突现的剑芒袭击,又让她心里存了一分的不确定。
曲正风将手中剑一翻,那雪亮的剑身,便如同一面镜子一般,一下将他一双连自己都不很看得清的双目映入其中。
“是一口铁剑,也是一口凡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此话,见愁可不敢苟同。手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消失,但方才那一道剑芒的凌厉,她还记忆犹新。
“我虽不会用剑,却曾听闻,上古有善剑之大能,剑至化境,举手投足皆为剑。其气为剑气,其意为剑意,其心为剑心。甚至与其久伴之物,天长日久,亦会沾染其剑意。纵使原本是凡物,也有莫测之威能。”
曲正风是解醒山庄的主人。
此湖在解醒山庄之中,又有成千长剑伫立湖中,湖岸有磨剑台一方,未开锋的铁剑一口。一切,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想来,这磨剑台乃曲正风所用,此剑亦出自曲正风之手。
更不用说,除却如今名震星海的新剑皇,此地,还有谁在“剑”之一道上拥有如此奇绝的造诣呢?
强大的修士,能以其心性,影响外物。
此剑本是一口凡剑,可在磨剑的过程中,约莫是为曲正风所染,潜移默化,近朱者赤,便拥有了不一般的“剑芒”。
只是,他磨剑时,该是何等的心绪,才能蕴蓄出这般凌厉逼人的冰冷剑芒呢?
见愁心底,思绪清晰极了。
她的目光重又落回到曲正风的身上,竟没忍住一笑:“说来,剑皇陛下当初虽也是崖山的大师兄,可细细想来,不管是过去,还是此刻,我竟都没有看懂过你。”
接触得不算多,交流也不算多。
除却当初在西海之上,亲眼目睹曲正风一怒拔剑对战昆吾白骨龙剑吴端时,曾窥见一二分的真性情,其他时候,都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
见愁的这一句话,说得可算是相当直白。
曲正风站的位置,要更靠近湖边一些,见愁就在他斜后方,透过手中这一口凡剑的剑身,他能看见见愁挺拔的身影,还有注视着他的、那一种近乎于探究的目光。
“小师妹,我已身化邪魔——你又到底是想问什么?”
前半句,无非是在提醒两人现在身份不同了。
就像是昨天见愁说“崖山的事不劳剑皇操心”一般,只不过,今日的见愁,既然说出了这一番话,当然是真的有话要问。
“我想知道,你真的叛出崖山了吗?”
分明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从见愁口中出来时,仿佛天边飘着的一片轻云,湖面上吹来的一缕清风;可在落入曲正风耳中时,却如此迅疾猛烈,好似荒原里劈落的一道惊雷。
“……”
他持着那一口凡剑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于是,见愁也无法从那镜面一般的剑身上,再窥知他任何的神态,捕捉他任何的心绪。
背对着见愁,面朝着剑湖。
曲正风一身织金玄袍被风吹得鼓起了一些,因着他身躯昂藏,一时竟给见愁一种他此刻是立在崖山还鞘绝顶之上的错觉。
她只能听见他毫无异样的声音:“人人都说我叛出了,看来见愁道友有不同的见解。”
“见解不敢说,只是疑惑难解。”
见愁向来不是有事藏着掖着的那种人,自打踏入修行之路后,便从来是一身的坦荡磊落,所谓“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这一类的词,与她从来扯不上半分关系。
所以此刻,她说话也未有半分顾忌。
“白银楼之事,因左流而起,引了崖山上钩。”
“昨日,你却血洗白银楼,屠灭夜航船,连个活口都没留下。外面人都说,你自叛出崖山后,心性虽有大变却未至此疯狂地步;如今一言不合,如此大动干戈,实则因为此事事涉崖山,犯你底线。”
“他们说,你虽叛出,可与崖山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牵绊实深,终不能解。
“哈哈。”曲正风竟笑出声来,握着长剑的手轻轻一转,那一柄凡剑,便在虚空中缓缓转了个漂亮的剑花,“那你怎么看?”
崖山门下,大多学剑。
一开始,都与寻常人一般,从一招一式练起,先学一个“形”字。往后再结合各种功法,将平凡的剑招,化作万千气象纵横的真正剑法。
见愁虽未学剑,可也能一眼看出,曲正风这看似平平无奇转的一剑,虽然只是不经意,可手上却是四平八稳,不带半分的颤抖。
标准极了,毫厘不差。
到底是当初能称霸崖山困兽场的厉害人。
见愁心里有那么一点奇怪的感慨,口中却续上了方才的话。
“可是据我所知,夜航船早在数十年前便多有与你作对之举动,前后多番挑衅,你都未曾搭理。旁人以为他们是跳梁小丑,新剑皇并不曾将他们放在心上。但事实上……”
“我从不觉得,你曲正风是什么宽厚性子。”
“按兵不动多年,一动则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如此轻描淡写,除去眼中钉肉中刺,岂不更有杀一儆百之效?”
这一番话落地,曲正风久久没有言语。
因为,他无法否认。
“崖山大师姐,一颗七巧玲珑心,一双浮尘难蔽眼。只这心思之剔透,便已经胜过这十九洲上九成九的修士了。”
心思剔透?
见愁自觉不过是看得冷静一些罢了,若论什么机心手段,大局谋略,便是当初人间孤岛的谢不臣都超出她十万八千里。
对曲正风这一番真假不知的夸赞,她面上未有半分动容。
只依旧问道:“人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如今却以为,连眼见都不能为实,一切须得问心。大师兄,你当真觉得自己叛出崖山了吗?”
“须得问心,问心?”
这两个字,曲正风可是半点也不陌生,以至于他听到的时候,心里就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来,他忽然转了身看见愁,声音里有一点淡淡的讽刺。
“我这一颗心,早在六十年前突破出窍时,便已问透了。”
问透了。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见愁却一下听出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沉重与沧桑,还有一种深藏于心怀间的孤注一掷。
曲正风没有答她的问,可却相当于已经给了答案。
崖山道中,半阙长歌送英魂;
还鞘顶上,一壶浊酒祭千修。
自选择叛出崖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想过还要与崖山产生任何的交集与联系,纵使将来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此生,绝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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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上有风细细。
西坠的落日, 犹如一团燃烧殆尽的火,将那残余的火星,撒在天边或厚或薄的云上,于是似织锦一般, 染就了万千的气象。
只是东面的天幕,已然暗了下来,像是被人涂了一层厚厚的浓墨。
日将落, 月将出。
此时此刻,整个解醒山庄都寂静在这瑰丽的黄昏之中, 风里只听得到零星的鸟语虫声,还有清风拂过树叶时的沙沙暗响。
见愁就听着这些声音,沉默了许久, 没有言语。
曲正风却慢慢地弯了身, 重将手中这一口铁剑,端端正正地放在了磨剑台上:“你呢?一去六十年, 眨眼便已经是元婴期的修为,扶道山人可知晓?”
这一声生疏的“扶道山人”……
见愁听着,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 并非因为不喜曲正风此人,而是因为,他本不该这样称呼师尊。
“师父还在闭关中, 现在还不知晓。”
“那只怕他知晓后, 是要急昏头了。”
抬步经过了磨剑台, 曲正风站到了剑湖旁边, 望着这一片剑湖,眼底沉沉的一片,却没有人能读懂里面深埋的东西。
“出窍以下,难逢敌手;若遇问心,必死无疑。我若是你,便该惜命……”
旁人勤于修炼,为的是长生不死。
可见愁的修炼,甚至于每一次境界的提升,都无异于“找死”。修为每高一分,便是离“问心道劫”近了一分,便是离“身死道消”近了一分。
不必曲正风言明,她都知道,这“惜命”二字,指的是什么。
只不过,彼时彼地,哪里有那么多的选择?
在极域那种地方,一个不小心就可能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她可是以身犯险,入鼎争,下十八层地狱,在整个极域数万万鬼修的眼前,从八方城八殿阎君的手底下,生生穿越释天造化阵,回到十九洲……
那种情况下,实力差了一分,她可能都回不来了。
比起将来还有一段时间才能摸到门槛的“出窍”和“问心”,她当然是先顾着眼下。更何况,除非她是个真庸碌无能之辈,否则这“出窍”一境,是迟早会到的。
一切,都不过是早晚。
只是曲正风不说还好,一说,倒让见愁想起了扶道山人来。
当初他便曾说过,要往十九洲大陆最东的极域,为她寻找修补魂魄之法。可见愁算算自己下极域时候的光景,这魂魄修补之法固然有,但要再碰到那枉死城旧宅里的机缘,不费吹灰之力得一瓶转生池水,却不那么容易了。
除非,从八殿阎君的眼皮子底下硬抢。
想到这茬儿,她便忍不住摇头笑了起来:“反正如今才元婴中期,离出窍还远着。且不是说,‘问心道劫’未必是突破时便立刻降临,也有人到了出窍大圆满才遇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现在,还没到该忧心的时候。”
这话说得却是豁达,平白有一种“地为席天为被”的洒脱。
只是,落在曲正风的耳中,却有一种无端端的刺耳,眸底那幽暗的情绪也渐渐染了几分锐利的锋芒。
“可你如今不是什么凡夫俗子,无名小卒,你是崖山的大师姐。”
何等似曾相识的一句话?
几乎只用了一瞬,见愁的记忆,便被这一句话带回了当初的崖山还鞘顶上。眼前这个人,带着满眼并不很赞同的审视,告诉她,“崖山大师姐”这名号,她还当不起。
那个时候,她其实就有些疑惑。
崖山门下甚众,天赋绝佳者亦不少见。
可以说,纵使见愁如今最出色,可不代表以后不会出现更出色的人。而偌大一个崖山,也不会因为缺了她一个,就失却了中域巨擘的位置。
但曲正风,对此似乎耿耿于怀。
她脑海中一下浮现出了很多的画面,无一不是过往与曲正风有过接触的那些细节,可最终,却没有一个特别明确的答案。
只有她的直觉,一下触动了心底某个念头。
“我如今是崖山的大师姐不假,可你也曾是崖山的大师兄。剑皇陛下,你到底在未雨绸缪什么?”
见愁话音落地的那一刻,西坠的落日,恰好彻底地沉入了地平线。
于是,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中。
只有一些零星的光点,分布在远处。但抬起头来,能看见的只有满天的阴郁,寻不着 一颗星斗。
曲正风仰首而望,目光似欲穿破这一片厚重云气的阴翳阻隔,直达被其遮挡的浩瀚星河,但转瞬就发现是徒劳。
明日星海,一个永远见不到星海的地方。
他转过了身来,看着见愁,忽然就笑了一声。
但这笑声却让人觉得很冷,像是夹杂着不化的冰雪,冻彻人心扉,还隐隐带着一丝血腥的……
杀戮之气!
甚至就连他背后那一片平滑如镜的湖面下,都传来悠长又隐约的剑吟之声,仿佛下一刻,那深深伫立在湖底的上千长剑,就要从湖底飞出,取她性命!
这是一种为万剑所指的危险之感!
也是一种被强敌气机所笼罩的窒息之感!
但仅仅是一转瞬之后,这种感觉便冰消雪融,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散了个干净。
见愁眼前——
曲正风还是那个曲正风,与方才一般看着她;剑湖还是那个剑湖,平静的湖面上连半点波纹都看不到。
可见愁不会以为方才那种感觉是错觉。
她右手笼在袖中,早在感觉到那一缕杀机的时候,便已经虚虚掐了个手诀,到此刻也没有放松下来。
“看来剑皇陛下忽然想除我而后快。”
“不错。”
曲正风竟没有否认,目光却落在了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的的确确是动了杀心的。只是这杀心从何而起,竟是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明白。
也许是为崖山,也许是……
为了别的。
若是方才他真的动手,眼前这女修,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不是没感觉到见愁手中掐着的印诀,但两个大境界的天堑,并不是所谓的“战斗天赋”就能填平补全的。
毕竟,他好歹也修炼了十多个甲子了。
“你好自为之吧。”
这一时,曲正风已经懒得再与见愁多费口舌,宽大的袖袍一拂,便直接大步从见愁身畔迈过,竟是要走。
见愁只觉得他身份虽变了,但这令人莫名其妙也难以揣测的心绪与作风,倒是一成不变。
崖山,崖山……
开口是崖山,闭口也是崖山。
人的确是叛出了,可心呢?
见愁凝望着他的背影,只觉若非这一身玄黑长袍上织着的金色绣纹,他整个人恐怕已经与这夜色融为了一体。
思量片刻,她还是开了口。
“当初探青峰庵隐界,我在里面遇到一位朋友,托我给你带个话儿。”
曲正风脚步一停。
见愁便淡淡续道:“鲤君说,请你不要忘了与他之间的约定。”
约定……
当初与昆吾那新辈天骄谢不臣同探青峰庵隐界的情形,又一幕一幕地浮现在了眼前,自然也有那莲池中,红莲下的鲤君。
曲正风闭了闭眼,慢慢点了点头:“知道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声“知道了”。
天知道见愁心里其实也很好奇的,到底是个怎样的约定?须知,曲正风先去探了青峰庵隐界,回了十九洲之后,便叛出崖山直接盗走崖山巨剑屠戮剪烛派。
人人都传,《九曲河图》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抢到了手中。
这些事情之间,会否存在什么关联?
见愁有心想问,却又知道曲正风必定不会回答,于是只叹了一声,改问了另一个问题:“请恕见愁冒昧相询,不知昨日夜航船那边,是何光景?”
昨天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明日星海都传遍了。
奈何其威势太恐怖,寻常人连那个地方都无法靠近。见愁是知道地牢之中有什么猫腻的,所以对那边发生的事情也格外在意。
只不过,这话落入曲正风的耳中,便忽然沾染了几分不寻常的味道。
夜航船,大殿,地牢,那拥有可怖力量的存在。
还有……
那一只蜉蝣大妖。
举手投足间,便是毁天灭地的地方。
他现在还记得,在最后那千钧一发的一刻,对方忽然收了手,仿佛认出了他来,然后说了很突兀的一句话——
“原来是你。我有一言相托,想劳阁下转达……”
姓傅,名朝生。
曲正风其实一直没有忘记对方想劳他转达的这一句话,也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并不想转达罢了。
他沉默半晌,只回了见愁一句:“不知道。”
说罢,竟是再没有停留片刻,直接上了一旁长廊,很快便彻底消失在重叠的屋舍之间。
见愁不过是问上一句,本以为就算如今形同陌路了,对这等十分有探讨价值的消息,曲正风也该说上那么一星半点儿。
可谁想到,他居然如此敷衍!
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他是这星海里面,唯一一个进入了夜航船老巢,也看到那边发生了什么的人。
“真是奇了怪了……”
是自己得罪他太狠了吗?见愁不禁怀疑起来。
算算时辰,这会儿白寅有再多的事情也该回来了。
她摇了摇头,虽然觉得此事令人费解,但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此事不小,崖山那边也应该有所察觉,待回去了再论也不迟。
想着,她便调转了脚步,要向自己院落中走去。
前面挨着小径就是一道白墙,黑暗里隐约看得见葱茏的花木影子,隐隐竟有一阵桂子香气传来,是一株颇有些年头的高大桂树长在墙边。
见愁闻见香息,方欲探去源头,头顶斜上方便忽然传来了一声笑。
“我便猜到,故友这一位大师兄,心思莫测,怕不很愿替我传话。而今来看,果真料中。这一趟,算是来对了。”
这声音?
见愁心里一惊,一时只觉得自己是听错了,半是讶异半是惊疑地抬头来看,便一下看到了丈高墙头上,那一抹浅青的身影。
苍白的肤色,这明日星海没有星月的夜里,格外地扎眼。
青绿色的旧袍上面,陈旧古拙的图案爬满,像是沾满了灰尘一般,却偏偏又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奥之感。
人是半带着懒散,盘膝坐在那墙头,身子却被前面枝桠繁茂的桂树挡了一半。
此刻,他正伸了一只手,攀了身前一小枝桂子,在眼前细看。另一只手那修长的手指上,却勾着一只不知哪里来的小鱼干。
黑黑的,干瘪得很,才两寸长。
看着像条熏过的咸鱼。
这一瞬间,看着他的模样与姿态,见愁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记得,当初她离开极域的时候,他还留在极域,似乎还要查什么事。可现在……
对见愁而言,中间飘在乱流里的六十年,其实就是一场睡梦。
所以对岁月的流逝,她并不敏感,以至于见着此人,还有些恍惚。
傅朝生却笑了起来,一双藏满浓雾的眼眸,似要揽尽天上星河,只平平静静地开口道:“一隐六十年,自极域至十九洲,宇宙双目寻遍,亦未能得故友踪迹。如今得见无恙,我心……”
后面的两个字,却是忽然不知怎么,便说不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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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话说一半, 却有半截没说,这听着实在有些奇怪。
乍见他时,见愁还在惊讶中,但这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了,只抬首望着他半掩在树后的身影,跟着笑了起来。
“你心?”
“没什么……”
傅朝生摇了摇头, 眼帘一垂, 唇边也是笑意未散。
“得见故友安然无恙,一下放心了罢了。”
眼下虽已入夜, 但似他们这般的存在,目力却不受任何影响。
他可以清楚地看见见愁的眉眼, 在他们人的眼底,这样的样貌必定是一等一的。但傅朝生觉得, 最让人舒服的其实是她的神态, 不管何时,都透着一种从容的味道, 让人莫名地安心。
相比起极域分别的时候, 她变化不大, 只是修为又高了些。
若按着修士们修炼的等级划分, 已经是元婴中期了。
这速度, 放在旁人的身上绝对算是惊世骇俗的, 但若与傅朝生记忆中见愁的修炼速度相比,却似乎还慢了不少。
“看来,极域有关那一片夹缝乱流的记载, 倒是真的了。”
当初在极域,傅朝生伪装成厉寒,与见愁结伴同行,也算是面对了不少的艰险。怎么说,也算是并肩作战过的挚交了。
在瞧见他的时候,一层层闯过十八层地狱的种种,便都浮现在脑海。
尽管这十九洲修士恐怕大多都当傅朝生是妖邪,可见愁依旧很难对其产生什么恶感,见他出现,自是喜胜过惊。
只是,听见他这突兀的一句,见愁却怔了一下:“夹缝乱流?”
“不错。”
傅朝生点了点头,看见愁似乎对这“夹缝乱流”一无所知,便约莫猜到她身陷乱流时的情况了。
“你过释天造化阵而去后,我还留在极域。因担心故友安危,所以开宇目探之,想一窥故友近况。熟料,所见只有渺渺虚无。宇目,竟不能窥之。”
比目之目,一者为宇目,可窥四方上下;一者为周目,能观古往今来。
可以说,只要修为足够,拥有了这一对宇宙双目,便可知地理天文,通晓古今。凡“目”之所至,无不晓之事。
可傅朝生竟然说,她过释天造化阵后,宇目不能窥?
见愁的眉,顿时拧了起来。
“我那时与秦广王交手,心力已耗,越过释天造化阵后便陷入了昏迷。说来匪夷所思,我只觉昏沉一觉睡醒,睁眼已是六十年后。而我,人在十九洲,修为晋至元婴中期。在此之前,我只知道,释天造化阵后那一片混沌后的乱流,似能模糊时空。这便是你说的‘夹缝乱流’?”
“岂止模糊时空?”
傅朝生话说着,已经将那一枝桂折了下来,指腹一碾,便压碎了枝叶间挂着的几朵桂子,目中却闪过几分思索。
在见愁一掌对轰秦广王扬长而去之时,他还顶着鬼王族厉寒那一张皮囊。
因在鼎争之中表现上佳,最终与那个名为张汤的大夏酷吏一起,被选入了八方城。只不过,张汤毫无疑问被第一殿阎君秦广王挑中,成了一名判官;而他,却选择了第八殿阎君转轮王。
在发现宇目窥看不到见愁踪迹之后,他索性连着宙目也试了一试,可竟然发现,连见愁的过往与将来的无数种可能也看不到。
就好像,曾使他闻道的这一位故友,从未在这宇宙洪荒中存在过一样。
可与见愁有关的一切传闻,都还流传在大街小巷。
不管是枉死城还是酆都城,不管是十大鬼族的诸位长老,还是八方阎殿的数百判官,人人都还记得她那一掌的厉害,记得她宣称自己乃是崖山门下时留下的震惊……
一切都证明,见愁这么个人,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那么,宇宙双目缘何不能窥见她踪迹?
这个问题,其实很困扰了傅朝生一段时间,直到他在转轮王殿中查有关轮回之事时,偶然看到了那一枚叶书。
“故友一观便知。”
手掌往前一伸,掌心摊开,一片巴掌大的枯黄树叶,便出现在了傅朝生的手中。他将之递给了见愁。
“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夹在一本三百余年之前的往生名册内。”
长约三寸余,宽则一寸五分左右。
这一枚叶书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甚至叶片边缘也有些残破。其叶片正面,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暗金色文字。
甚至说不上是文字,只是一些奇形怪状的符号。
见愁接过来一看,便知这是一种上古文字,她曾在藏经阁读过。
只是她没有记错的话,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叶书”这种东西,便已经退出了历史,为更容易保存的竹简替代,后来更为玉简所替代。
这一枚叶书,怕是大有来头。
想着,见愁便将这叶书轻轻一翻,仔细阅看起来。
可没想到,这一看,却是字字惊心!
“宇宙初诞,鸿蒙方辟,世成混沌而神祇生焉。此之谓‘荒古’。”
“盘古大尊,斧劈混沌乃分阴阳清浊,张列周天星辰,孕生万物生灵,开‘远古’之始。吾族自母界迁徙,落足此星,大尊名之曰‘元始’。”
“自此,轮回始建。”
“吾族潜行于长夜之中,筚路蓝缕,残喘求存。”
“然辟极域时,横遇乱流一湍,吞宇噬宙。人坠其间,有得出者,或移形千里之外,或漏岁月痕迹,鹤发变童颜,青丝忽白首。”
“大尊查之,乃此界宇宙方生而未成之际所成夹缝。遂倾其神力,移于极域之外,封之以成高墙,隔断阴阳。”
“唯建弥天之镜,通行两域。”
“吾族修士,若……”
戛然而止。
这暗金色古字的末尾,恰恰是这一枚叶书残缺了一小块的地方,见愁无从得知后面还写了什么。
可仅仅前面的那些,已让她心魂为之战栗!
宇宙初诞,开天辟地,建轮回,辟极域……
只这些字眼,竟一下让她回想起当初刚得到宙目之时,所见之无垠宇宙,浩瀚星河!还有那漫长的衍变,不同的时代里纵横其间的强者!
“原来我所经过的那一片乱流,是此番来历。”
其实对于这“宇宙”二字,她并不觉得陌生。
可当这个概念,真正地落到她面前的时候,却无法想象它广博的范围与囊括的含义。只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渺小之感,不可抑制地涌到心怀之间,让她发出一声喟叹。
“匪夷所思……”
“故友只历六十载,出时仍在十九洲,且安然无恙,已是幸甚。”
傅朝生是早就看过这叶书的,且本负蜉蝣一族愿力而生,世间不知之事甚少。这叶书之上的内容,也就那语焉不详的“神祇”与“轮回”让他耿耿于怀,其余的皆视若寻常。
“我自极域而出,途径此地,本是已感故友之气。没料道中遇到点麻烦,与它斗法一场,到此时才来。”
“夜航船大殿里的东西?”见愁敏锐地察觉到了傅朝生口中的“麻烦”和“斗法”,眉梢一挑,便自然地问了出来,“原来与之相斗的是你……”
“本不打算动手的……”
说到这里,傅朝生的眉头也略略锁紧,眼底有重重的思虑掠过。
“可惜,最后被它逃了。”
逃了。
他手中勾着的那一条“咸鱼”,这时候白眼忽然翻得明显了几分,那尾巴还百无聊赖地摆了一下,竟颇有一种“看你不起”的轻蔑之感。
傅朝生顿时无言。
见愁见了,却一下不很转得开目光了。她打量这咸鱼模样,心里就自然地想起了当初傅朝生来昆吾借宙目泛舟江上时,那一条鱼篓里的黑鱼。
一个念头忽然压不住地冒了出来:“鲲?”
“……”
这一瞬间,先前还“诈尸”一般摆动着的“咸鱼”,就像是被人定住了,一下就不动了。只有那还翻着的白眼,忽然流露出了一种“壮士一去”的悲壮情怀。
见愁见着,嘴角便不由抽动了一下。
为什么,她竟生出一种无意戳破别人自尊时才会生出的愧疚之心?
“咳。”傅朝生似乎是想笑,一下握拳掩唇咳嗽了一声,主动接话道,“不是什么鲲,的确一熏干咸鱼而已。”
是吗?
见愁的目光从傅朝生那一双含笑的眸底抽离,心里头明镜似的,嘴上却不置可否:“那看来是我想多了。对了,方才你提及托曲正风为我带话?”
“我在夜航船大殿中见着他,认出他身份,本想劳他捎一句问候,带与故友。不过后来想想,虽有事缠身,可来寻故友不过瞬息,便自己来了。”
傅朝生没再提曲正风没为他捎话这事,毕竟那是旁人的事。
“得见故友无恙,我这便要启程了。”
他没再提,见愁便也没多问。
自打仙路十三岛上奇异结识之后,她印象中的傅朝生,似乎总在奔波与追寻的路途中。今时今日,也不例外。
“此去将往何方?”
“往雪域。”
说话间,他已经起了身,看一眼手中那一枝桂,便轻轻搁回了那桂树枝桠间。
沉默片刻,又道:“我负蜉蝣一族大愿而生,在极域已窥尽能窥之秘,尚还有惑难解。雪域密宗,有圣子寂耶,或能解我之惑。”
圣子,寂耶。
这人,或者说这位的存在,见愁也是知道的,虽不知傅朝生要探寻之事与其有何关联,但总归是他自己的事。
见愁唇边挂了笑,倒也没什么惜别情绪,只道:“那便祝你此行能有所获了。”
“承故友吉言。”
傅朝生也慢慢地弯唇一笑,只是这笑里更多的是不确定。
雪域会不会有他要寻找的答案,传说中的圣子是不是能解他的疑惑,在没有抵达之前,谁也不会知道。
他朝她略略欠了个身,便算是道过了别。
庭院里一阵清风吹了过来,还夹着桂子的香味,见愁再看时,眼前这一道艾青色的身影,便渐渐淡了。
只有远处,还传来些许模糊的声音。
“唉,今夜此时,吾颜面尽扫矣……”
“此物,你何曾有过?”
“……”
似乎是被那回答给噎住了,最初的那一道声音,也消失无踪。
眨眼间,原地便只剩下见愁一个人了。
她抬首望着墙下这一株桂树,回想起来去无影踪的傅朝生,却不知怎么,忽然从他身上品出了一种孤独来——
这横世大妖,自化生之日起,便在寻觅求索。
可长路跋涉之余,竟似乎只能来见见她这个未有过几面之缘的所谓“故友”……
“罢了,与我何干呢?”
见愁摇了摇头,将这些奇怪的想法都从脑海里晃了出去。傅朝生这般的存在,于天地而言都算是特殊,又怎能不孤独?到底是不用她来操心的。
手中那一枚叶书还在。
她顺着墙根迈步,朝着前面不远处自己的院落走去,一面走,脑海中却想着这叶书上的记载,手指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将这叶片转了一转。
枯黄的叶片,暗金色的古字。
树叶的纹理脉络,经过了积年的压制,深深地烙在上面,如同人体的经脉骨骼,自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就连背面,都是一片平滑……
等等。
背面?
见愁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脚步停了,执着这一枚叶书的手指也僵硬了下来:就在刚才这旋转之间,她好像看见了什么……
夜风里微凉的指尖,轻轻一动。
她慢慢将这一枚叶书翻转了过来:叶书的正面,古字暗金,密密麻麻,流转着神秘的幽光。可在叶书的背面……
并非一字全无。
上面,空空地落着五个字。
见愁在方才阅看叶书之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它们。因为,这几个字不是上古时的文字,而是近几百年来最常见的古篆!
阅看古字的惯性,让她下意识地忽略了。
而在重新注意到这叶背上字迹的瞬间,她心里面便“轰隆”地一声响,只觉得整个脑海深处都跟着炸开了!
这个字迹!
竟与枉死城那旧宅中主人九种字迹中的第一种,一般无二!
“此道,我不臣!”
作者有话要说:3/3
这一卷没几章了,剧情平滑过渡期,下一卷“雪域佛国”。
碎仙城。
雨后, 天气已然转晴,但毕竟到了秋日里,天色一暗, 夜色一深,自然就冷了下来。
白寅自求是阁步出的时候,便感觉迎面一阵凉风吹了过来。
他不由得缩了一下脖子,目光却极其自然地朝着澜河的方向看了看, 因为吹来的风中,带着几分河上的水气。
这让他感觉到了一种很亲切的熟悉。
还记得, 崖山道上的凉风, 可也有这样的味道……
只是不同于澜河, 站在崖山悬空的高高索道上,不仅能感觉到河流的吐息,还能听到它奔腾时候的呼啸声,远比澜河凶猛很多,也澎湃很多。
一想到这里, 白寅唇边,便自然地挂上了三分浅淡的笑意。
从街道上穿过的风, 撩起了他雪白底色的袍角, 让上面画着的墨韵山水痕迹都变得飘忽。缺了一根小指的左掌, 还拢在袖中, 隐隐约约看得出里面藏了一枚玉简。
——这就是他今日的全部“成果”了。
白银楼一战之后, 曲正风那边的一个女修红蝶竟然邀请见愁去解醒山庄, 其实让他有些惊讶。
但毕竟见愁似与此人认识, 所以白寅也不好多问。
加之事情刚刚了结,夜航船那边出了异状,所以对他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与崖山那边通消息,顺便打听打听最新的情况。
为防万一,他并未直接用最便捷的风信雷信与师门交流。
毕竟此种手段虽然方便,可若被有心的大能修士察觉,完全有能力将风雨雷电之信拦截修改。
在如今这样特殊的日子里,白寅可不敢冒险。
手指轻轻地一点,玉简便消失不见。
他望了望前方的街道,确定了一下方向,便径直从道中走过,一路上还能感觉到这明日星海特有的红尘气息。他看得见两侧高楼辉煌的灯火,听得见里面觥筹交错的声音,还有人们相互间的高谈阔论……
“这一次夜航船是真的栽大了啊。”
“是啊,你说说,就算是当初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想,竟然会是今天这个局面啊!”
“想想也真是他娘的邪门儿,他们怕是死也想不到。”
“这以为是抓了个没靠山的小混混,随便欺负,谁知道简直捅了他娘的马蜂窝,把崖山都招来了!”
“唉,人比人,气死人……”
“这崖山大师姐也奇怪,修为未免也太高了吧?你们还记得以前的传闻不?说九重天碑的那个……”
“算是开了眼界了,那可是恶僧善行和恶婆娘梁听雨啊,竟都打不过她。”
“要我说,最可怕的不是那位吗?”
“嘘……”
“可不敢说,你不要命啦!”
……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但余波却还未平息。
这深更半夜出来喝酒的,大多都是无所事事之人,嘴里难免要对前日的事情评头论足几分。
崖山大师姐见愁当日出乎意料的惊艳表现,已经迅速在星海传开,无疑获得了巨大的关注。
往日她名声虽也不小,可毕竟在中域,相对闭塞,明日星海多数人并不知晓。
但如今……
“甲子一剑,天下闻名……”
楼头,青莲酒盏,轻轻搁下,一身苍色长袍的王却,听着远远近近传来的那些声音,终是没忍住念了一句。
人都说,十年磨一剑。
这一位崖山大师姐,却是失踪了六十年之后,突然出现,来了一个“扬名天下”。不管是本身的修为,还是周身的气度,甚至那只露出了冰山一角的智计……
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或许是棋逢对手吧?
这种不平静的感觉,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了。
即便是当初师尊将那一位堪称绝世天才的谢师弟带回来,都不曾从他心中生出……
王却修的乃是“隐者剑”,走的便是“淡泊”和“出世”一道,最忌的是嫉妒,好战,争胜。
可如今……
“崖山,见愁。”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无声的从座中起身,自一旁的楼梯上飘然而下。只是才走了两步,脚步便忽然顿住了。
街道中,白寅的脚步也停下了。
他抬头看着人还站在楼梯上的王却,心里颇觉微妙。白银楼悬价之时,他是瞧见王却了的,当时左流遇险,对方似乎也想出手相助,只不过被见愁大师姐拒绝了。
作为扶道山人的弟子,他自然知道王却的身份。
只是,他无法确定对方当时出现在白银楼,到底是什么目的。或者说,崖山与昆吾如今暗流汹涌的关系,让白寅实在无法用完全的善意去看待一名昆吾弟子。
隔着中间不远不近的五丈距离,两人无声对视。
最终还是王却微微地一笑,却并未开口说什么,只是站在那楼梯上,对着白寅,友善而疏淡地一颔首一欠身。
白寅亦拱手欠身,与其道了一礼。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个从楼梯上下来,顺着街边,向东南方向自己寄居的天地逆旅客店走去;一个重新迈开脚步,依旧循着原路,过了繁华处,便化作一道黑白夹杂的毫光,隐入层云之中,不久后落到解醒山庄内。
此刻夜色已深。
总是覆盖着浓重阴霾的天空里,依旧找不到半颗明亮的星子。山庄里,亭台楼阁错落,已经陷入深夜的静寂。
见愁的屋子里,一盏灯也没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院子里走回来的了。
三尺长的桌案上,那一枚傅朝生带过来的暗金色叶书便静静地躺着,背面那有些陈旧的五个篆字,即便是在黑暗中,也显得如此清晰。
“此道,我不臣……”
臣者,臣服也,屈从也。
不臣者……
见愁压在案边的手指指节上,那一点发白的痕迹,又重了几分。她必须闭上自己的眼睛,才能让自己稍稍冷静。
对寻常人而言,“不臣”这两个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对认识谢不臣的她来说,这两个字实在是太容易触动她内心深处的感知,并且引起一系列可能毫不相干的猜测。
那是何等一种惊心的感觉?
就像是自己整个人,都被头顶上悬着的那一把刀给劈开!
冷彻灵魂!
见愁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从人间孤岛到十九洲,从青峰庵隐界到极域枉死城,纷乱的思绪,如同已经被搅乱的丝线,错综复杂……
这一枚叶书背后的五个字,意思其实很明确——
不愿臣于此道。
但见愁却偏偏看出了这字迹的源头。
是极域那旧宅主人九种字迹——也可以说是九世字迹中——中的第一种,也就是第一世的字迹。
一切的细节,就这样对上了。
那旧宅主人,天赋卓绝,苦心谋划,甚至连八殿阎君都算计在内,瞒天过海,九世为人!
从他留下的只言片语里,见愁明显能感觉到他对轮回之道的质疑。
傅朝生说这一枚叶书乃是在转轮王殿转生册中发现,转轮王掌管的恰好是轮回的最后一环,转生!
所以,“此道”指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此人,不愿臣于“轮回”之道!
只不过……
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见愁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六十年前青峰庵隐界,佛顶之战,谢不臣曾对她道出的那一段经历。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他话虽然没有说得十分明白,可她猜也知道,当初横虚真人收他为入门,应该是以轮回之事示之。
“是巧合,还是冥冥中,自有关联呢?”
见愁想起了本该被自己点燃却被神秘打断的一炷香,想起了窗外那无端出现的一句话,也想起了留在最后的半个字。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卩……”
真是一重疑云未解,而今又添一重。
为何那神秘的存在要提示自己杀谢不臣,七分魄又是什么东西,还有那只剩下半个“卩”字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
“笃,笃,笃。”
手指在桌案上轻叩,发出规律而细微的声音,见愁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太多疑,太敏感,同时也在脑海中理清楚这些纷乱的线头,希图能找到一点突破口。
但外面忽然降落的一道气息,还是打断了她。
来的是白寅。
他落下的时候,并未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见愁在他进入她外放的灵识范围之时,就已经轻而易举地感知到了。
抬手往桌案上一拂,那一枚残破的叶书便消失不见。
“大师姐,是我。”
白寅已经来到了门外。
见愁起身开了门,便瞧见了他那一张挂着笑容的脸,只侧身一让:“进来吧,可等了你一天了,怕是已经探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都在这里了。”
白寅入内,与见愁相对坐在了桌案的两侧,取出那一枚玉简,便朝着见愁推了过去。
“大师姐你是没出去,可不知道外面的风雨,这回明日星海,已经引起了整个十九洲的注意。”
“哦?”
整个十九洲?
大能修士们的感知都是很可怕也很敏锐的,但见愁本以为,傅朝生与夜航船那奇诡存在之间的一战,动静虽大,却还不至于引起这样大的震动。
她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便将心神沉下,查看起了玉简。
左流的事情,自然引得星海众人津津乐道。
作为那一日大打出手也大出过风头的人物,见愁自己自然引起了不小的关注,但相比起夜航船全军覆没的重磅消息,也就不算什么了。
当日曲正风下过格杀令,众人皆知。
随后而来的血腥屠杀,也向所有人证实了有关这一位新剑皇种种传言的恐怖与真实。
说的是一个不留,当真一个没留!
从白银楼到夜航船老巢,再到夜航船分散到各地的暗桩和修士,甚至是停泊在澜河上的一条条黑船……
无一幸免!
由表而里,整个夜航船已然被连根拔起!
自昔年不语上人之后,多少年没出现过这样血腥杀戮的场面了?
甚至可以说,就连当初恶名远扬的不语上人,其手段都不如他凶狠。
因为,不语上人杀人,大多是私仇。即便是杀一次人,大多情况也也不会超过两手之数。
但曲正风,虽没亲自动手,但麾下已有不少人为其效力,唇舌一动,便是上千修士魂飞魄散!
纵是夜航船罪孽深重,可这样血腥杀伐的酷烈的手段,已经让整个星海为之颤抖。
原本还能悄悄谈论两句的“剑皇陛下”,眨眼已使人噤若寒蝉。
就是提起来,都要倒抽一口凉气。
“外面人都说,大……他做这件事,恐怕与事涉崖山有那么一点关联,还有人说,是为了崖山报仇……”
白寅估摸着见愁已经看到了这里,便斟酌着开了口。
见愁却是慢慢抬眼一看他。
她之前与白寅谋面过几次,又一起在白银楼救过左流,更有同门的联系在,即便不很相熟,相处起来也没有寻常初识者那样陌生的感觉。
只不过,对白寅,她的了解还不够。
曲正风入门时间最长,曾是他们的大师兄。
据闻白寅修道约莫小五百年,与曲正风该是很熟的。
“白寅师弟以为呢?”
她没说自己的看法,只问白寅。
白寅沉默了片刻,不由得垂首叹了口气:“若是以往,他确会为崖山惩戒这等阴险之辈,但手段不会如此杀伐狠辣。而今,他已不是崖山门下……”
这声音里,带着一点极不易见的伤怀。
见愁听得出来,却无法置一言,因为她心中也有同样的伤怀,只是无法宣之于口。
“不管是为了什么,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杀鸡儆猴,敲山震虎。从今以后,明日星海,谁人还敢挑战剑皇权威?”
白寅无言。
见愁也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顺着玉简的内容,往下看去:“夜航船那一战……”
眉梢忽然挑了一下,虽已有白寅那一句“引起了整个十九洲注意”在前,但她还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大的关注!
明日星海地处中域,乃是右三千的范围。
事情一出,便已为诸方大能所感知。小宗门尚且没有什么反应,但底蕴深厚的宗门,各有老怪大能镇守,且相互间有传递消息的渠道,各种风信雷信和传讯灵珠,几乎立刻就穿梭在整个十九洲大地的上空。
崖山,昆吾,望江楼,望海楼,禅宗,阴宗,阳宗,甚至是西南世家之中与各门派有交情的几支……
无一不投以关注!
昆吾首座横虚真人的雷信,第一时间便抵达了崖山。
只是扶道山人依旧闭关未出,只好由掌门郑邀出面,与横虚交流了此事。
“横虚真人说,这交战的双方里面,有一者的气息与他昔年察觉的那一道至妖至邪之气相合,猜是妖魔作乱。但这二者具体是什么存在,却是连他们也不清楚……”
白寅想起自己收到这消息之时,也是不很敢相信的。
只是这一点,又在见愁意料之中了。
若横虚真人能清楚察觉傅朝生的存在,对方也不会这样逍遥地穿梭于各处,还敢来这解醒山庄找自己了。
按理说,傅朝生确系妖邪,见愁该将此事告知中域。
但……
傅朝生是妖邪,他横虚、他昆吾便不是吗?
眼底一抹嘲讽的笑意划过,见愁若无其事地按下了玉简,询问道:“如此,师门应当已经知道我无事的消息了。白寅师弟,接下来应该也要回崖山吧?”
“都知道了,可有好几个家伙念叨着大师姐你呢。”
白寅自然想起了今日通过传讯大阵去联系师门时候,掌门师兄三句话不离见愁的烦人劲儿,一下便偷笑起来。
“若是大师姐此间事了,我想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好几个家伙。
不用白寅明说,见愁都能知道他指的是谁,尤其是四师弟沈咎那咋咋呼呼的模样,几乎已经在眼前了。
只不过……
“的确是早些回去比较好,只不过,我还有一事未毕,一愿未了。”
“一事,一愿?”白寅一怔。
见愁却是慢慢地眯了眼,抬眸看着虚掩着的窗外,昏沉沉的夜晚,想起了当日天地逆旅客店里,乍遇王却时候的场面。
“白师弟此次探听消息,可有听闻昆吾谢不臣如今如何?”
“……不曾。”
不知为什么,白寅瞧着见愁这样子,生出了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看来是外人都不知道了,不过也好。”
外人不知道,那她干脆去问问昆吾的人好了。唇边一抹笑容染上,见愁双眸却在黑暗里闪烁着隐隐的光华。
“当日白银楼上,王却有也曾出手相救,此人的消息又如何?”
“王却?”
白寅还是一头雾水,但提起王却,他却恰好知道。
“我方才回来的时候,还字道中遇到王却,他朝碎仙城西南面走。大师姐是找他有事?”
“夜航船地牢蒙他一剑相助,白银楼上他也有出手之意,不管怎么说,都是帮了忙的。”
见愁语气淡淡,温热的指腹,只从冰冷的桌案上无声地压了过去。
“明日一早,还请白师弟带着左流先回崖山,我先去寻王却道友,道一声谢。”
道一声谢……
真要道谢,随便一道雷信发去昆吾不就行了?他身上又不是没有往昆吾的印记。
白寅不傻,也知道见愁不傻,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他略略一想,目光穿透黑暗,在这位还不很相熟的大师姐那一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点了点头。
“那明日我带人先走,大师姐一切当心。”
“放心。”
见愁心里有数。
两个人谈完,她便将白寅送了出去,待回了屋走到桌案旁,却是忽然笑了一声。
手腕一翻,那藏在她乾坤袋中已久的人皇剑,便悄然出现。
在这样没有半点光亮的黑暗里,它烙印着山河舆图的漆黑剑鞘,仿佛已与黑暗融为了一体。
只要不拔剑而出,没人知道,这剑鞘下藏着怎样动人心魄的光影。
人皇剑,谢不臣。
还记得当初重获新生后,第一次踏上十九洲大地,抬首所见,西海广场九重天碑上,他大名高悬,而她还寂寂无闻。
如今,九重天碑上已没了他名姓。
“王却……”
见愁翻转着手中人皇剑,打量着其上一枚枚古拙的烙印,思考着谢不臣的轮回与那旧宅主人的轮回,身内心底,却是万丈烈焰重燃。
“第四重天碑,第一。”
是时候,去会会这一位隐者剑了。
自己的实力到底有多少, 见愁心里大致有个数。
但在当初夜航船地牢之中她也不是没有见过王却出手,在那样危急清醒之下的一剑,可以说已经足够惊艳。
王却,横虚真人座下第四弟子。
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 也就是元婴期第一人,一如当年曲正风还在这境界的时候。
早在当日初见之时, 见愁便有一试其深浅的想法。眼下白银楼棘手之事已经了结, 若是直接回了中域,归了崖山,只怕是找不到“切磋切磋”的机会。
所以她的打算也很明确:离开星海之前, 先打一架。
白寅说,道中遇见王却, 看对方往东南方向走。
她随意在心里画了画方位,也就知道对方的目的地所在了——当初他们遇到便是在碎仙城东南的天地逆旅客店, 怕是王却便是要回那边去。
加之白寅是见他从酒楼下来,该还有几分闲情逸致, 不急着走。
所以……
见愁定定地看着掌中人皇剑片刻, 便微微一笑, 也不着急,只将长剑一收,在屋内盘膝坐下,静心调息。
每一场战斗, 都会为她带来全新的收获。
白银楼一役虽然已经过去, 但见愁内心中的领悟, 却有渐渐深刻之趋势。她之在内心中衍算着当日几场战斗的种种,从旁观者到自己的对手……
不知觉间,长夜消逝,天边已有亮色。
寅时末。
见愁重新睁开了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便起了身来,直接将屋门推开,顺着一条条交错的回廊,径直朝着解醒山庄外而去。
昏暗的清晨,雾气很重。
解醒山庄毕竟建在江边山上,秋日里微凉的水气,被奔腾的江水溅了上来,飞到了山上,也将这一座山庄笼罩。
一时之间,亭台楼阁,花树假山,都在朦胧隐约中。
见愁步于其间,一时有登幻境之感。
她倒没有想要去跟曲正风告别,反正过不了一会儿,白寅也会去辞行顺便说明一下她的情况,她自己去不去,都不那么要紧。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想的,都是一会儿的战斗。
出了山庄门外,便直接化作一道流光,欲往碎仙城那天地逆旅客店而去。解醒山庄,几乎瞬间就被甩在了身后。
见愁脚下,便是那层林茂密的山峦,前方则隐隐传来浪涛之声。
是澜河。
顺着这一条奔流的大河往上,不多时就可以抵达目的地,她也知晓。只是,在听见这涛声的时候,一股奇异的心悸,忽然让她的身形慢了下来。
“哗啦啦……”
涛声。
可仅仅是涛声吗?不,不是。
没有寻常江水喧嚣的杂乱,反而透出一种隐隐的韵律之美,像是善于操琴的琴中大家随心信手而拨,便成一段天然的江流浩荡之音。
合乎自然,贴乎本心。
白茫茫的雾气,覆盖了大半的江面,也模糊了江心那一座饮雪亭陈旧而飘逸的轮廓。
见愁慢慢靠了过去。
以这一座石亭为中心,周遭的江水在奔流,四面的雾气也如有了生命一般滚动。
隔着这浓重的雾气,她隐约能看到亭中那一道身影。
挥剑的身影。
剑只是一口普通的铁剑,持在那修长手掌中,在身周,在雾气中,轻轻地转动。
剑起时,如蛟龙腾跃出水,有雷厉风行之态;剑行时,似惊鸿翩然留影,却如轻羽一般不留下半点声息与痕迹;剑落时,则若百川东归于海,万千洪流汇聚于一股,分明势极浩荡,却不露半点声色……
这是……
剑皇的剑。
见愁的身形,不由得就停了下来。
虽知道曲正风不过是在这饮雪亭中练剑,定然没有使出平日对敌的那些招数,眼前所见也不过只是一些寻常劈砍挑刺的基本剑法,可她却无法从中收回目光来。
不是任何人练剑,都能这般浑然天成、赏心悦目的。
分明没有用一分一毫的灵力,可不管是饮雪亭周围的江水,还是这江上一片的浓雾,竟都为剑势所引,随之旋转奔腾。
这该是何等恐怖的造诣?
见愁即便是不很懂剑,却也看得出这里面的深浅来。
曲正风这“剑皇”之名,人人都说是因有崖山剑这等神兵在手,可依着她如今所见和对曲正风的了解来看,只怕不全然正确。
正如一线天不认魂魄残缺之修,崖山剑又岂是甘认凡主之剑?
她没出声,就这样静静地看着。
曲正风自然也感觉到有人来了,只是眼眸沉静,持剑之手未有半分停下手的意思。
旋身走剑,身负龙蛇之变;引剑轻吟,则有造化之光。
足足半刻之后,他才慢慢地收了剑。
宽大的玄黑色袖袍,在虚空的雾气里划过一道长长的留影,在这渐渐明亮的天色中,却显得过于深沉厚重。
“要走了吗?”
见愁人还在江岸边,听得此言,脚下一迈,落足之时,便已经在饮雪亭中了。
先前在雾气里模糊的身影,也因为距离的拉近,陡然变得清晰起来。
曲正风就站在亭前,背对着她,脚下是奔流的江水,眼却望着河对岸远远那繁华的明日星海城池。
见愁道:“该传的话已经传到,我已离开崖山多年,同门师长多有挂念处,所以不便久留。方才本也是路过,偶然察觉江边有人练剑,所以驻足一看,还望剑皇陛下莫怪。”
剑皇陛下……
曲正风垂眸看了手中凡剑一眼。这是昨日刚磨完的那把剑,看上去与之前的那些剑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见愁道友看了这许久,有何看法?”
“剑?”
见愁怔了一怔,随即失笑。
“于此道,我是一窍不通。不过在旁边看着,但觉剑招平平无奇,可剑势极强,能引周遭气机相合。想来外面人传,剑皇之剑已臻至化境,所言非虚了。”
“果真是一窍不通的。”
换了任何一个门外汉,也能说出这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来。曲正风听了,忍不住也笑了一声,回头打量她一眼,却是摇头。
“崖山主剑,剑者三要:剑式,剑气,剑意。式为表,气为里,意为神。你虽崖山门下,可从未学剑,到底枉了这‘大师姐’的名头。”
她倒是也想学。
但魂魄的残缺,无形之中限制了很多东西。
见愁并未为自己辩解什么,只道:“听剑皇陛下此言,似有指教之意?”
未学剑是见愁的遗憾。
但大道千条,殊途同归。剑也好,斧也罢;拳也好,刀也罢,到了最后其实都没有什么差别。
见愁并不在乎很多,但开口反问的这一句,却实在没有多少善意。
曲正风已经叛出崖山,如今再说这许多,多少都有点“多管闲事”的意味儿。见愁不过是在提醒他。
他听得出来。
只不过,“若我说,确有指教之意呢?”
清晨的澜河,波涛流荡。
白银楼之事余波未平,见愁现在仿佛都还能闻见雾气里隐约飘荡着的残余血腥味道。
而今听见曲正风这似真似假的一句话,她只慢慢抬了眸,看向了他。
这简单的“指教”二字,只让她想起了当初,还鞘顶那一战。
还记得,此后他们还曾约过一战。
但因曲正风叛出崖山,此战一直没有机会履行。看眼下二人实力的差距,见愁也不觉得自己有实力与其一战。
曲正风想必也明白这一点的。
所以他说的“指教”,便值得深思了。
见愁慢慢一笑,可没管曲正风这话是不是说着玩。别人递了梯子来,她哪里能不顺着往上爬一截儿?
“哦?剑皇竟有指教之意,那可真是巧了。这几日来,见愁心中恰有一惑与修行有关。”
见愁唇边的笑容,分明带了一种难得地狡黠之感。
曲正风本不过是觉见愁之前那一句话刺着了他,所以才出口“指教”之言,但他哪里想到,她竟还真的要问。
换了旁人,他是半点也不想搭理的,多半转身就走。
但若是这一位“大师姐”……
曲正风侧了身来,看着她,略略一思索,便饶有兴趣问道:“白银楼中,你虚张声势,诈了梁听雨的那一式?”
“……”
见愁的瞳孔,猛地缩了缩,过了许久,才慢慢放松下来。
“不愧是剑皇陛下,观察入微。”
如今她所苦,也无非是那一式罢了。
“拔刀拔刀,如今空有其形,却难出其意境。是当时危急之下,在夜航船地牢中的领悟,但困顿其中已有数日,不得其门而入。”
当日见愁对战梁听雨,曲正风就在雅间看着。
见愁有多少本事,他其实都清楚,从翻天印到人器炼体,再到帝江风雷翼道印。
唯一出乎意料的,便是那只使了一半的一式。
这一式,见愁明显不会。
但它却能吓得梁听雨惊慌失措,以至于失去了所有的优势,最终命丧见愁之手,想也知道威力惊人。
见愁只会那起手,至于后半截却难以为继。
落在旁人眼底,这无非也就是虚张声势,但在曲正风的眼中,一切就很不一般了。
天下万法,一法通,万法通。
当剑之道修至极致,其他的一些东西便可触类旁通。
曲正风轻轻一弯身,只将手中那一把铁铸的凡剑靠在了饮雪亭那粗糙的石柱边上,而后目视远处江面,忽然问了一句:“真正的拔剑,你见过吗?”
拔剑。
崖山门下,人人拔剑。
可以说,自打见愁入门的那一天开始,就成日里看着他们“拔剑”,甚至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所以,对于“拔剑”二字,她绝不陌生。
但若论曲正风口中的“拔剑”,见愁不觉得自己看过,于是她没有说话,更没有回答。
曲正风也没有介意。
或者说,他问出这个问题,其实本就没有需要见愁回答的意思。
先前练剑用的凡剑,已经搁下。
曲正风只右手朝着充斥着雾气的虚空中一伸,顷刻间,便有一片大海般深蓝的漩涡出现!
“哗啦啦……”
浪涛之声喧嚣,翻转于漩涡之上的浪花晶莹而雪白,空气里甚至有一股独属于海潮的腥咸味道弥漫开去。
曲正风的手掌,便缓缓握紧。
握住的是海水,是浪花,但随着他手掌缓缓拉出,漩涡里无尽的海水,朝着他掌中凝聚,渐渐就成了一点长剑的形状。
暗蓝。
平和。
却让人感觉到一点深藏的暖意。
这是一种何等奇诡的感觉?
此时此刻,见愁就置身于这一片海光剑的漩涡之中,只觉得自己周身窍穴都在这一股气息之下颤栗,不由自主地想要朝着它靠近,朝着它归附!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这一把剑,无疑是曲正风当初成名之剑——海光。
它明明还未出鞘,可那一种“沧海百年,有容乃大”的意境,却已在这一瞬间,覆盖了方圆十里!
清晨的凉风停了。
飘荡的雾气止了。
甚至是前方那一条波澜壮阔的澜河,也在这一刻消没了声音!
再也没有半点流淌的波纹,更没有飞卷起的浪涛,寻不着一处暗处的湍流……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人暂停!
见愁眼前一切都是静止的,除了曲正风,除了曲正风那一把正往外拔的海光剑!
他拔剑之时,速度极慢。
每一寸剑身,都由其背后漩涡里的海水凝聚而成,奇幻至极,惊艳万分。待得三尺剑锋完全拔i出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为之坍塌!
长河倒卷,狂风怒号,浓雾咆哮,铺天盖地而来!
见愁置身这风暴中心,眼前只有那突然清晰了的剑,海光剑!还有,万千剑芒之后,曲正风那一双眼……
剑者,武器也。
修剑者,剑在心中,剑便是心。
剑在鞘中,是为藏锋,隐而不发;然剑出鞘时,便当锋芒毕露!
“无必杀之心,不拔剑;”
“无决死之心,不拔剑;”
“无唯我之心,不拔剑。”
“深藏若拙,临机取决;剑出心定,意在剑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是为拔剑!”
原来,这才是“拔剑”。
见愁还睁着双眼,可却什么都看不到了,眼前所见,便是心中想。一时是曲正风这一剑,一时是扶道山人当初在昆吾那一式“天河剑浪”。
万千的刀光剑影,在这一刻交织在了一起,冲破了一直困囿在她心间的那道屏障。
于是,整个世界,都变得光彩璀璨。
一种莫大的明悟,在她脑海心头照耀。
人在饮雪亭上,见愁的身形,寂寂不动。
这一站,便是整整三日。
“她还要悟几日?”
站在澜河岸边, 红蝶一身红裙随着河上吹来的风不断飘摆, 眼神里却带着几分笑意,似乎颇为感慨。
曲正风就站在她身边,也遥遥注视着江心饮雪亭中那一道已经立了三日的身影。
这已经是第四天的清晨了。
“顿悟之机不易得,有时片刻, 转瞬即逝;有时百代千秋,纵身死不得出。你问我,我也不知。”
他一式拔剑,三言两语, 本不过是要以此为见愁“立心”。
可谁能想到她悟性如此之高?
“顿悟”之机, 往往是修士们求而不得的。有的人,一次顿悟能赶得上旁人三五年甚至三五十年的修行。
而现在, 见愁一悟三日, 只怕收获应当不小。
“她的天资, 我当初见着,本觉寻常。可后来才知道, 其心才是其修行如此长进的关键所在。你说……”
红蝶慢慢地说着,正准备问问曲正风的想法。
但就在这时, 前面江心石亭中,那一道久久伫立的身影,竟然动了一下!
红蝶顿时一怔, 随即便面露惊喜, 笑道:“看来是已经悟到了。”
确是已经悟到了。
脑海中那些刀光剑影终于慢慢地散开了, 见愁睁开眼来, 便见眼前澜河奔流而过,从未停歇。
清晨的薄雾里,夹杂着不知哪里飘来的桂花香气,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雅。
她但觉四肢百骸之内,有无数股温泉般的乱流汇聚了起来,从她本不存在的一条条经脉中向着她眉心祖窍处游走。
那竟然是精纯至极的灵力!
于此同时,灵台深处,那潜藏已久的魂力,也涌动而出!
一种完全克制不住地冲动!
一种自心底油然而生的壮阔之意!
仿佛即便眼前山摧海枯,亦无法阻挡她意志半分!
无必杀之心,不拔剑!
无决死之心,不拔剑!
无唯我之心,不拔剑!
所谓拔剑,拔剑之“意”,重于拔剑本身。
一旦堪透这“拔剑”二字的真意,天下兵刃万千,哪一种不是拔剑?!
这一刻,她身上灵力与魂力已经悄然融合,一股混沌之气渐渐生出。但见这长天下,饮雪亭内,一道足以惊世的璀璨刀光,陡峭拔起!
“轰隆!”
一声震天撼地的巨响!
眼前宽阔的河面,被这一刀劈中,腾起万丈波涛。刀气所向,万水辟易!
两侧河水朝着两旁倒卷,竟然生生在河道内辟出一条宽余五十丈的宽阔通天道!
真正的“抽刀断水”!
一座饮雪亭,与宽阔的河面相比,不值一提;立在亭中的见愁,与这万千的浪涛相比,更是渺小若粟,投入河中都未必见得到几分波澜。
可就是这样渺小的存在,一刀拔起,澜河断流!
红蝶远远见着这势极雄豪的一幕,都没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眼底迸射出无限惊艳的华光来。
足足过了有半刻,那为见愁一刀劈断的河流,才慢慢恢复了正常。
这时候,红蝶才一迈步,自江岸边飘然而起,很快便落在了亭中。
此刻河上的风很大,掀起了见愁的衣袍,自有一股猎猎的风采。
尽管在这里不眠不休站了三日,可她看上去神采奕奕,眉眼间看不到半分的疲态。
红蝶上来的时候,只见她垂眸看着自己手中那一柄割鹿刀,若有所思。
“三日顿悟,看来,你收获应当不小。”
她走到了见愁的身边,笑了一声,心情似乎也不错。
见愁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瞧见是红蝶,有片刻的诧异,随即才笑了笑,道:“先前困囿于心意,总有一式领悟不透,如今才算是豁然开朗。收获,算是不小吧。”
先前在夜航船地牢中领悟的那一式,见愁名之为“拔刀”。
如今因曲正风拔剑“指教”,她不仅“拔刀”终成,修为在这三日之中,竟也有了十足的长进,勉强能划进元婴后期的范畴了。
这样的变化,红蝶自然看得出来。
她道:“你那师弟白寅,本是准备三日前离开的,但因你顿悟,放心不下,便再这里看了两日。直到你师门那边传来点消息,似乎有些事,他才带着左流和那个抱西瓜的小子离开。现在,你是什么打算?”
“我?”
见愁不由得回转身来,朝着岸边解醒山庄看去,目光一顿,却在岸边望见了一道昂藏的身影。
曲正风就在江边,负手而立。
在见愁转过头来的时候,他自然也看见了见愁,但半点没有要过去的意思。只是淡淡的看了这么一眼,没有说一句话,便直接转过了身,竟是款步向建在山上的解醒山庄而去。
一步一步,没一会儿,身影就慢慢远了。
见愁一时默然,好半晌才回红蝶道:“我自也是要回崖山去的,不过在此之前,想找一位昆吾的道友切磋切磋。待回了崖山之后,还该往隐界一趟,完成与前辈的约定。 ”
“……隐界么?”
曲正风的离去,红蝶也看见了,心里叹了一口气,但面上没有什么表露,只是听着见愁这后半句话,忽然抬了眼眸看她。
红蝶是妖。
一双眼,自也带着那种天生的妖娆气质,仿佛缠绕着丝丝的烟云,让人看不透,望不穿。
这一刻,见愁只觉得她眼底有一种奇异的情绪:“是哪里不对吗?”
“不。”红蝶摇了摇头,垂首便是一声叹息,“隐界,你其实不必再去了。”
“不必再去?”
见愁有些诧异,几乎立刻就想到自己在夹缝中度过了六十年,只怕已经为时已晚。
但红蝶还是摇头,仿佛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不是为时已晚,而是……”
而是什么?
话说一半又停下,实在不像是红蝶这等修行了上千年的老妖应该有的作风。
见愁心里起了疑。
红蝶却摆了摆手,看向了远方:“为什么不必去,你去了就知道了。”
去了就知道为什么不必去了。
这一句话,说得实在有些意思。而红蝶的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也实在让见愁心中生出了重重的疑云。但她没有明说,她也不会多问。
总而言之,隐界是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的。
见愁这么想着,便没有再往深了想许多,只抬手起来,对着红蝶一拱,道:“顿悟一场,耽搁也久,见愁这便动身,与红蝶仙子告辞了。”
“但愿有改日再叙之机。”
红蝶亦点了点头,于是就站在这饮雪亭中,看见愁直接化作了一道缥缈的虚影,直朝着正西方而去。
很快,那身影便化作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恍惚间,看不出半分的牵挂,亦没有万千的纠缠。
就这样飘飘摇摇,潇潇洒洒。
解醒山庄前面不远处的山道上,曲正风脚步已然停下,就这样侧身注视着那一道渐渐远去的身影,默然不语。
“放她离去,只怕你今生也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微微夹着点冷意的声音,突兀地在身边响起,曲正风不用回头,都知道是红蝶上来了。
她这话说得不很明白,但他是清楚她意思的。
只是……
“我不愿。”
不愿。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分明透着一种奇怪的恣意与放肆。红蝶以为,这两个字,从任何人的口中出来,都不值得惊讶,可此刻,偏偏是曲正风!
“你疯了!除了她,这十九洲,哪里还能找出第二个可让你真正‘入世’之人?!”
“谁告诉你,我没有入世呢?”
曲正风的声音很轻,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散入这茂密葱茏的山林之中,转瞬就没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西面见愁消失的方向,便抬了步,重新向山顶而去。
红蝶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耳旁回荡着他方才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心底忽然生出了无尽的震悚来!
“你——”
“嗡……”
她话还未出口,山水之间,一股玄奥莫测的气息,已自九天苍穹之上降落,笼罩方圆百里!
东方的地平线上,红日正喷薄而出,堪堪将小半块天幕照亮,但还不够亮,所以天地之间,依旧是一片黎明残留下的昏昏。
可在这一刻,竟有万丈流光如九天银河,倒倾而下!
“轰隆”一声,雷动四方!
于是万丈流光向着四面八方散射而去,顷刻间已折出隐约的琪七彩幻光,照在天际先前还乌黑阴暗的层云之上,眨眼化作无尽祥云……
那是何等一种莫大的威能?
感应天地,让万物俯首称臣!
多少年前,这样的场面,红蝶也曾见过。
只是她没有想到,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种情况之下,竟然还能看到!
可曲正风明明……
不解。
万分的不解。
从入世到返虚,便是要将七情六欲参透,化作那一个“虚”字,让这一切不再影响修士,从而更贴合天道,合乎自然。
曲正风的确已经到了入世巅峰,只差半步,便可突破。
但这最后的一点,也是最难的一点!
明明昨日相谈,他还困囿未出,犹豫未决。
眼下,怎么就忽然突破了?
看着前方被笼罩在流光之中、已经驻足的曲正风,红蝶只觉得自己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声音里带着微不可查地干涩和颤抖。
“你,悟到了什么?”
悟到了什么?
曲正风抬首看着这万千祥云覆盖的穹顶,心神中却浮现出自己三日前向见愁拔剑之时,那一双眼……
一手负在身后,他身形依旧笔直。
但这一刻,却慢慢地闭了闭眼,似乎要将心中某些念头都彻底埋藏起来,只回红蝶道:“放下。”
——放下。
红蝶站在原地,看不见曲正风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重新抬步而起,拾级而上,山风吹起了他的衣袍,苍穹上倾泻而下的光彩照亮了上面绣着的金色云雷纹,熠熠闪烁……
这一刻,解醒山庄,已经成为整个十九洲的焦点。
北域禅宗,百丈高浮屠塔顶。
一名手持禅杖,执百八念珠的僧人,遥遥看向东南。高处的风很烈,吹动他一身极其独特的雪白袈裟,却没让他身形动上哪怕半分。
这一时,只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雪域密宗,万里冰封的雪原之上。
一片巨大的深蓝色湖泊,犹如一面剔透的琉璃,又好似一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冰雪覆盖的高原上。
一双与湖水同色的眼眸,在湖底缓缓睁开,流淌的湖水则凝聚成她隐约的曼妙身躯。
“问世间,情为何物……”
崖山揽月殿地底,祭坛高台之上。
那一面巨大的弥天镜,仿佛是感应到了这天地间的变化,忽然亮了一亮。于是,盘坐在上面,沾满了灰尘的那一副枯骨,便慢慢活了过来。
丰盈的血肉,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一双苍老的眼,朝着虚空里的某处望去,却是一声长叹。
……
一如当日夜航船出事,此时此刻,所有能感知到这天地异象的大能修士,都已经得知了曲正风的突破。
修士修行,入世乃是第六层,返虚则是第七层。
前者可称一声“老怪”,后者却是谁人见了,都得称一声“大能”。可以说,整个十九洲,可称得上大能的修士,寥寥无几!
不到六十年啊,连跃三境!
从元婴到出窍,从出窍到入世,再从入世到返虚……
曲正风的速度,快得让所有人心惊胆寒!
即便是如今已为一方巨擘的横虚,也不由为之沉默。
昆吾诸峰,位于左三千中,此时朝阳未出,还在残夜将尽而未尽之时。一鹤殿中,青铜仙鹤灯盏上衔着的烛火即将烧尽,越发显得光影昏暗。
横虚真人便站在这大殿门口,朝着明日星海的方向望去。
正东方那一片七彩的霞光,穿破了黎明前的黑暗,照亮了四方,却在他的心中,投下了更深更深的阴影。
他久久地伫立,直到那霞光消失,也未曾挪动一步。
后殿中,有很轻的脚步声响起。
每一步都似乎合乎某种韵律,落在人耳中,竟觉十分舒坦。但那清越的嗓音里,却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冷冽:“师尊。”
横虚没有回头。
他只是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声音平静极了:“此子祸心久藏,今朝一步返虚,他日必成大祸。”
站在他身后的那一人,身影被摇晃的烛火,投在漆黑冰冷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地颀长,也格外地淡漠。
闻得横虚此言,他没有接话,只是慢慢将手向身后一负。
于是,地面上他手中持握的那尺长的长方形影子,也跟着一动,隐在了他身形投落的阴影之中。
……
这个时候,见愁才刚入了碎仙城,站到天地逆旅客店的外面。
一道身着苍色长袍的身影,就静静地立在店前那一柱老柳树下,手中不见了昔日泛舟湖上时持着的莲叶与莲蓬,却换上了一柄剑鞘灰绿的长剑。
不是别人,正是见愁此行要找的隐者剑,王却,如今的第四重天碑第一。
“见愁道友,又见面了。”
先打招呼的是王却,依旧是一身的淡泊之意。
见愁笑着走了上前:“当日湖中偶遇,我便想着要与王却道友一较高下。如今前来,幸而道友还在,不知,可愿一试?”
“一试高下倒无妨,可——在下为何要答应?”
王却也一笑,却抛出了一个貌似棘手的问题。
见愁顿时挑了眉。
她因顿悟耽搁了三日,没有及时来找王却,但今日一来,王却却恰恰站在这老柳树下,怎么看,都不像是刚好在这里。
打架就打架,还需要找什么理由?
不过既然王却要一个理由,那么,她给一个,又有何妨?
眼底的笑意,一时深了些许,也多了几分幽暗不明的意味。
见愁向着虚空中伸手一握,那一柄自青峰庵隐界之后便落在她手中的人皇剑,便已经出现在王却眼前,瞬间让他瞳孔一缩,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之感!
人皇剑!
这不是他那一位谢师弟的剑吗?
怎么会落到见愁手中!
脑海中,昔日听闻过的无数传言,还有近日与昆吾联系时得到的种种内情,都一一迅疾划过。
王却握紧了手中隐者剑,却没说话,只是看着见愁。
见愁也不跟他卖什么关子,只怡然地开口道:“你若能赢,这人皇剑由你带回昆吾,物归原主;若是我赢,谢不臣之近况,你须据实以告——此战,王却道友可敢一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