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 谢道友还真的知道呢。”
谢不臣的反应,自然清楚地落入了见愁的眼中,因为她从头到尾就没有移开过自己的目光。
当然, 谢不臣也并没有让她失望。
刚才那一瞬间,她只是不想让谢不臣过得太舒坦而已,所以便想要找点东西来“刺激”它。
她始终记得,极域枉死城旧宅中,那被人打断的燃香, 还有出现在窗上那水迹汇成的字迹——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到底留字之人是谁,又有何来历, 见愁是至今也不清楚,也就更无从分辨对方到底是善是恶、是友是敌。
方才吐露“七分魄”三字, 的确是全然的试探。
但试探的结果, 显然十分令人惊喜。
谢不臣不仅知道这所谓的“七分魄”, 而且反应很大。
试想一下, 这该是何等样重要的秘密?
竟然能让他这种早已修炼得心如止水、喜怒不形于色的狠角色,都为之色变!
只是……
“可惜了,谢道友好像一点也不想谈及的样子。”
见愁眯眼笑着,显得极为真诚。
但那因为试探成功而变得格外愉悦的神态, 却没有任何的收敛, 落在谢不臣眼底, 便越发扎眼。
她信手推开了自己那一扇门, 同他道别:“那么, 入夜再见了。”
说完,也根本没管谢不臣是什么表情,便进了门去,又返身将门关上,只留下谢不臣一个人站在这狭窄的走廊外面,连那一身骤然出现的冰冷都来不及卸下。
他分明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比如继续旁敲侧击有关“七分魄”的事情,甚至直接逼问,甚而大打出手……
可都没有。
就好像是你已经准备好了自己所有的防御,只等着一场下一刻就要开始的战斗。可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
比一拳打进棉花里,更让人难受。
受刑之人最恐惧的,不是屠刀落下时,而是屠刀就在头顶,却悬而未落时。
此时此刻,见愁便是那个举着屠刀的人。
谢不臣想过一千一万种突发的情况,但唯独没有方才的情形。
面前的门扇,还保持着先前将开而未开的状态,上面一条条压裂的缝隙,如同围观者张开的笑口,在谢不臣的眼底,透出一种艰深又刻骨的嘲弄与讽刺!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将眼底翻涌的种种强烈情绪,都敛了进去。再睁开时,沉冷的双眸只如同覆盖着薄冰的湖面,再也不起任何波澜。
“咯吱。”
陈旧的木门,推开时有比较刺耳的声响。
谢不臣进了门,也将门关上,几乎是习惯性地便在屋内布置了一座隔绝外界查探的阵法。
屋内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小方桌。
他走了过去,人皇剑出现在手中,被他轻轻搁在了桌面上;然后是一把深黑色的墨玉尺,也靠在了人皇剑的旁边。
剑名人皇,尺名墨规。
不管是剑还是尺,都是昆吾诸多法器库藏中的最一流,但在谢不臣看来,这些都不过是“外器”。
他可以没有人皇剑,也可以没有墨规尺,但七分魄……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将那一把凡剑从青峰庵隐界中唤出。可这一刻,他的目光只朝着已经合拢的门扇上看了一眼,终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心机深沉,不是善类。
可住在他对面房间的那个女人,自来冰雪聪明,更不用说如今。
有关于她的一切,他都能理解。
只是……
自见愁提起“七分魄”起便出现在他脑海中的那个疑惑,直至此刻也未能消散——
此剑在人间孤岛时,尚未得“七分魄”之名。
至昆吾之后,他也只在偶然间对顾青眉提起过。至于其中的奥秘与玄机,更是只有他自己清楚。就连横虚真人,都不过与旁人一般,以为这是一柄凡剑……
那么,见愁是从何处得知,又到底为何问起此剑?
一时之间,谢不臣竟生出了一种为人窥伺、被人算计之感。
就仿佛冥冥之中,有谁在暗中注视着自己,窥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然后在他布好的棋盘上轻轻地拨上几子……
而他,在这一场博弈中,或有殒身之险。
压迫,压抑。
一种近乎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窒息之感!
他搭在墨规的手指,一点一点地用力,绷得骨节泛白,可搜遍自己一切所知与所学,竟也没有半点的头绪。
见,愁。
她这般的名字,如今想来,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浓重的阴影,顿时变得挥之不去,已在这片刻间,悄然出现在了谢不臣的眼底。他望着那门扇,好似能透过它们,看到对面屋中的见愁。
这时候,见愁的视线,其实也落在门扇上。
只是不同于谢不臣满面山雨欲来的凝重与阴霾,她唇边还挂着笑容,灵识轻而易举就抵达了对面那一间屋,但却为外面的阵法所阻拦。
“倒是够小心的……”
明摆着是根本不想让见愁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毕竟他们两人虽然同行,可根本不存在所谓的什么“故友”和“旧交”,相反,他们都知道,两个人之间只有不死不休的仇怨!
只不过,谢不臣越是如此,见愁便越确信自己是找对了。
“杀谢不臣,斩七分魄”,谢不臣她是要杀的,但“七分魄”是个什么东西,她心里面却还没数。
也许与什么魂魄有关,也许只是某个物件的名字。
她更在意的,是这八个字的联系。
“杀谢不臣”和“斩七分魄”连在一起,仅仅是因为巧合,还是中间会产生什么因果的联系呢?
不清楚。
她如今知道的,实在是太少了。
见愁盘腿坐在靠墙的炕上,想了一会儿,始终没有什么更多的头绪。但一想到这一趟出来,与谢不臣只怕还有一段“与虎谋皮”的日子,便也淡定了下来。
刺探,还有的是机会。
一时没结果也不必在意,只要有了方向,以后查起来还不容易?
这样思索着,见愁的心思,便很快地沉了下来。
灵台尘俗皆去,念头圆润通达。
身与心,一下进入一种琉璃般通明的境界中,体内的灵气与魂力都悄然运转了起来。
燃灯剑便被她平放在膝上。
因与见愁身心连通,灵气与魂力在穿过见愁身体的时候,也从长剑上慢慢地流淌了过去。
剑身上打着的二十一枚宝相花,如同被点燃了,渐渐明亮。
待得灵力淌过,又慢慢地暗淡熄灭。
她的呼吸,便似乎剑的呼吸。
于是见愁忽然就被那种禅意笼罩了,整个人都如同置身于一片暖融融的光芒中。
伴随着灵力在剑上的流淌越来越平稳,逐渐成为一条循环的河流,整柄燃灯剑,便渐渐“活”了过来。
距离剑锷最近的一枚宝相花纹,第一个浮了起来。
它越来越明亮,也将自己的虚影投在了剑身上三寸高的地方,而后随着精纯灵力的冲刷,开始了缓慢的旋转。
一圈,两圈,三圈。
三转过后,四散的光芒便悄然敛去,重新贴附到了剑身上。
修剑的第一步,一般称之为“养剑”。
便是要用自己的气息与灵力,温养所练之剑,以求剑渐识人,气息交融,人与剑趋同为一。
大部分时候,这也是修剑的第一重境界。
但凡是名剑,都有名剑的品格。
不同的剑又有不同的修炼之法,自然就有了种种不同领域的划分和境界的划分。
能养剑用剑,是会了“剑式”,得了其表,为第一重境;
能领悟所用之剑的精髓,情起剑出,激发剑气,得了其里,为第二重境;
等到能人与剑合一,形与意交融,真正“悟”剑,剑出意道,才算是领悟了内在的神韵,得了其神,为第三重境。
对这一柄燃灯剑,见愁实在不很了解。
但在看见这一朵浮出的宝相花图纹之时,她便知道自己用的方法没有错。
加之她如今修为极高,接触剑之一道的时间比寻常修士要晚许多,所以此刻修炼的速度,极为骇人。
寻常筑基金丹期修士若要令宝相花图纹浮出,再转上三圈,只怕全神贯注都要耗费三五个时辰。
但见愁,不过半刻就能完成一朵。
确定自己方法正确之后,速度就更不必说了。
心无杂念之下,精纯的灵力只管朝着剑中灌注。
于是整个简陋的屋舍内,顿时只见得金光连连闪烁,一朵又一朵宝相花图纹相继浮出,又慢慢落下。
从靠近剑锷的剑身,渐渐朝着剑尖的方向蔓延……
一朵,两朵,三朵……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昏沉暮色下的冷风拍打着左侧纸糊的木窗,隐约有些喧嚣的人声传来。但沉浸于修炼中的见愁,对此一无所知。
她沉静的面容,被那最后一朵宝相花虚影散出的暗金光芒照着,竟有几分慈悲。
那虚影在离剑三寸高的虚空里,轻盈地旋转,好似翩然起舞。四散的、温柔的光芒,也随之摇曳。
一圈,两圈,三圈。
三转之后,原本应该直接落下的宝相花图纹,竟然猛地亮了一下!
“嗡!”
整柄燃灯剑,仿佛受到了这图纹的影响,紧跟着震颤了起来。打在剑身上的其余二十枚宝相花图纹,随后也一一浮了起来。
统共二十一枚图纹,光芒尽数绽放。
一枚连着一枚,竟然排成了一线。其光芒相互散射,交织到了一起,如同混杂在一起的色彩一般,瞬间浓烈了起来。
见愁甚至还来不及思索这变化所代表的意义,那其余的二十朵宝相花图纹,便自动地朝着剑尖处那一枚叠去。
一枚叠一枚,一重叠一重。
其光芒也越来越明,越来越亮,但当最后一枚宝相花图纹落下重叠之时,这个图纹的光芒,却陡然一暗!
就像是黑夜降临,阴影忽然覆盖。
也仿佛是天地间过于炽盛的光彩,在经过千锤百炼之后,变得圆融内敛起来。
整枚图纹上原本暖黄淡金的颜色,一变而成稳重而极具古朴禅意的暗金,而后在见愁的注视中,慢慢坠落。
好似一朵落花,点在了水面上;又仿佛一片枯叶,落在了树下地面上;更像极了一星弱火,飞在熄灭已久的灯芯上……
宝相花的中心,恰恰落在剑的最尖端。
然后,整枚图纹便服帖地压在了剑尖那不大的一小块上,犹如将整个剑尖包裹。
整柄剑的气息,骤然一变!
若说此剑原本陈旧,犹如一盏堆满了尘垢油污的灯盏,如今便像是这些尘垢油污都被人细心地洗去,并对灯盏进行了精心的打磨。
焕然一新!
而且那一点独特的暗金,恰恰点在一柄剑最凶险的剑尖处,平添几分锋锐,令人目光触到时忍不住生出几许寒意来。但因其光泽的幽暗与剑身上宝相花图纹的中和,又显得不那么突兀,反而更见圆融的禅意。
在见愁重新握住剑柄的那一瞬,一股平和的气息,便从剑身上传来,于是她脑海中犹如盛开了莲华万丈,回荡着梵呗千里。
半悟半醒之间,竟仿佛听见了一道沧桑古老的声音。
“圆满报身,譬如一灯,能出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一灯之明,传万灯燃;万灯之明,明不可喻。”
“七情苦六欲,菩提燃心灯。”
……
菩提,心灯?
这大约便是燃灯剑“燃灯”之剑名的由来吧?
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见愁便已经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若以燃灯剑而论,她三转二十一枚宝相花图纹,已然贯通了此剑的第一重境。
这一重境,乃是“燃灯”的表象,类似于凡火。
那么,下一重境界,应该是更进一步,要去领悟此剑本身了……
只是,该从何处领悟起?
见愁一时之间却是傻了眼,除了方才在脑海中响彻的偈语,竟然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双目虽然渐渐清明,但新的疑惑却涌了上来。
掌中所握之剑已经恢复了原状,除了剑尖那一点看久了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心惊之感外,倒也不算有太大的变化。
见愁持剑随意地朝着前方一挥——
霎时间,剑身上二十朵宝相花图纹次第旋转开来,犹如佛门壁画上佛国璀璨的莲池!
剑尖那一点也骤然明亮。
只见得暗金光芒一转,后方那二十枚旋转的宝相花图纹立刻向着剑尖所指方向飞去!
“轰!”
狭小的空间内,竟然炸开了一声轰鸣!
见愁进门时也布下了阵法,可在这随手一剑一指之后,却被那无数飞去的图纹撞上!
眼前顿时再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那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席卷的灯火!
幸好有阵法,也幸好她修炼《人器》。
待得光芒散尽之时,整个屋子内未受阵法保护的桌椅甚至是她身下所坐的床榻,都化作了齑粉!
唯有眼前,那一盏昏黄的油灯。
见愁记得很清楚,自己进屋的时候天还不算晚,那一盏很简单的油灯就放在角落的方桌上,她没有动过一下,更不可能将其点亮。
可在这一剑挥出之后,灯被点燃了。
燃灯剑……
还有这般奇妙的用处吗?
见愁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这一盏油灯昏黄的火焰上,本不过稀松平常看这么一眼,可顷刻间,那玄之又玄的感觉竟然将她席卷。
就像是整个人,都被这一盏灯卷入,拉入了没有穷尽的回忆中一般。
无数旧日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之中划过……
每一幕,都与灯有关。
或者是用银簪挑亮灯芯,或者是伏案灯下抄写佛经,或者是打着灯笼从幽暗的园径上走过,又或者是红烛高照、燕尔新婚……
但这一切的发生,实在是太快了。
就连见愁这个回忆的主人,都还没来得及从中捕捉到什么有用的东西,那一盏因燃灯剑而亮起的油灯,便又“噗”地一声,黯然熄灭了。
于是所有走马灯一般的场景,随之消逝不见。
直到这个时候,见愁才看清楚——
这一方才亮起来的油灯灯盏里,并没有一滴灯油。
它本不可能被点燃的。
“燃灯剑……”
见愁只觉玄妙,忍不住念了这么一声,才忽然一笑。
她瞧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自然地想起先前与谢不臣约定好,要在入夜后去探本地的昭化寺,便暂时按捺住了继续研究此剑的冲动,收剑还鞘,将屋内阵法一撤,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种种声音,立刻朝着她涌来。
天色的确已经挺晚了,天气也不很好,看不到半分月色,只有怒号的寒风从走廊上穿过,吹得见愁衣袍猎猎飘摆。
楼下似乎来了别的客人,有几分吵闹。
见愁只想着那经营着客栈的小姑娘桑央此刻应该挺高兴,倒也没将这声音放在心上,便要去扣对面谢不臣的房门。
只是在她抬起手来的那一刹,楼下人话中某些字眼,却让她骤然停下。
“明、明妃?您、您说的是我吗?”
“千诺。法螺至此鸣响,证明你身心纯净,颇具灵性慧根,堪为明妃,将来可成佛母。便是他日修行大成,或成空行母法身,亦未可知。”
“啊,真、真的吗?这……”
“怎么,你不愿意?”
“不是不是,只是太……我从没想过我也可以……”
……
一个声音,见愁很熟悉,正是那圆脸小姑娘桑央。只是此刻那甜美的声音里,明显充满了颤抖的惊喜,仿佛多年幻想的祈愿终于得以实现,反而有些不敢相信。
惊喜,希冀,向往,又带着点生怕美梦破碎的小心翼翼。
至于另一个声音,便十分陌生了。
但听得那一声“千诺”,见愁便知道必然是密宗的僧人了。以如今她所知的情势来看,也必定是新密一派。
若是旧密,断不该跑出来找什么“明妃”“佛母”。
眉头悄然皱了起来,见愁举起来的手终于还是没有落下,而是放了下来。她并未依约去喊谢不臣,只是从狭窄的走道中步出,站在楼上一角,看向了下方。
桑央依旧在柜台后面,两手掌心相对合在胸前,一张年轻且稚嫩的脸因为兴奋和喜悦有些发红,那纯粹的双眸则因为期待染上粲然的光彩,亮极了,仿佛能让所有的污秽都无所遁形。
此刻,这一双眼便认真地注视着站在前面的那些僧人。
深红色的僧衣,在这寒夜里,并不给人任何温暖之感,反而因为颜色太过深重,让人觉得压抑。
统共有七人,高矮胖瘦不一。
站在最前面那个,便是与桑央说话之人。
他身上的僧衣格外精致一些,还有明黄色的里衬;脖子上挂了一串长长的念珠,右手中拿着一卷羊皮纸,左手则持着一枚约莫七寸长的右旋海螺。
这样的法器,见愁还未见过。
通体雪白,海螺的边缘则缀以金玉宝石,看上去格外地华丽。一枚又一枚深奥繁复的梵文压在海螺表面,透着一种神秘。
“你已经被法螺选中,成为今年的明妃之一。即刻收拾一下东西跟我们走吧,今日去昭化寺,明日等人齐了,就启程前往圣殿。”
手持雪白法螺的僧人还说着。
他一双倒吊的三角眼错也不错一下地盯着桑央,隐约流露出几分贪婪之色。
但桑央没有发现。
她兀自沉浸在被选为了“明妃”即将成为“佛母”的喜悦之中,只觉得一生最大的梦想就这样实现了,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听见僧人这般说,她越发高兴了:“我们是要去圣殿吗?我阿爹去朝圣了,那我过去也可以见到他了!他如果知道了,一定为我高兴……”
僧人顿时皱了皱眉,脸上闪过几分不耐:“能去圣殿,接受诸位上师的灌顶之礼,是你几世也修不来的福报,若你家人知道必定高兴。还不快赶紧去收拾东西吗?”
“啊,是!”
桑央听出了那一点不耐,但依旧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她知道眼前这些僧人并不是来自附近庙宇之中,而是来自那对于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高不可攀的圣殿。
对雪域中的所有人来说,那都是至高无上之地。
而有资格在圣殿之中修行的僧人,都是佛主的使者,传达着来自极乐世界的声音,几乎便是佛陀的化身。
所以,身为信众,又怎会觉得对方的言行有不妥之处呢?
只不过,在收拾之前,桑央忽然想起了白日里住进来的两位客人,面上顿时露出几分犹豫之色来:“是我忘了,店中才住进了两位客人。如今我就要去圣殿了,此事还得跟他们说一下……”
这样念叨着,桑央便下意识地朝着二楼看去。
于是,见愁那默立在楼上的身影便映入了她的眼中,让她发出了一声有些讶异的惊呼,应该是没有想到见愁就在那边。
她这般的反应,自然也引起了那一行僧人的注意。
几个人的目光几乎立刻就顺着桑央的目光转了过去,在看见见愁的那一瞬间,打头的那名僧人双目之中顿时爆出了一团摄人的精光!
与此同时,他左手所持的雪白法螺,竟然凭空发出了声响!
“呜呜——”
那是一种空茫得近乎空洞的声音,却仿佛伴着一阵阵的海潮,一下吹进了人的心底,让人以为听到了“天音”。
雪白的光芒从法螺上散出,一时竟如同皎月一般明亮。
这一行来自圣殿的僧人,顿时都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像是看见了什么匪夷所思之事一般!
就连带头的那名僧人,都有些颤抖。
空行母……
能引得法螺自鸣且亮如皎月的女子,不仅有资格成为明妃,成为佛母,甚至有绝高的天赋,能成为堪与诸位法王比肩而立的“空行母”!
注视着见愁的目光,由摄人而惊叹,由惊叹而贪婪,由贪婪而淫邪,内中更交杂了千万般纷繁的杂念,变得晦涩且脏污……
这一刻,那僧人再看不到其他人,直接伸手朝着见愁一指——
“你,过来!”
你, 过来!
简单,直接,粗暴,带着明确的目的性,又透着一种让人极其反感的高高在上。仿佛他说这话, 旁人就必须听从一般。
这一瞬间,见愁差点没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了,却是险些冷笑出声。
多久没听过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了?
别说是她如今走到哪里都要被人称一声“元婴老怪”, 便是当初刚进十九洲的时候, 也没几个人敢跟她这样说话啊。
除了当初十八层地狱那些亡命之徒……
但遗憾的是, 这些人的下场都不很好。
陈旧的客栈,在见愁静寂的目光下,没有半点声响。
她就站在楼上,垂眸俯视着下方, 唇边却勾起了一线嘲讽的笑意, 面上镇定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同样没有变化的,是她的脚步。
刚才站在哪里, 现在还站在哪里,一动没动。
下面持着法螺的那一名僧人,几乎立刻就感觉出了见愁态度上的不配合。这与他先前对人宣布明妃佛母入选之事时的反应, 截然不同!
于是, 脸色就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法号摩迦, 拜在弘忍上师名下, 是常年侍奉于圣殿的普通法师。
雪域各地但凡有多点人居住的地方,都有庙宇,这些庙宇中有固定的上师主持。但谁都知道,真正的圣地是圣山,是圣殿。
这里汇聚着整个雪域佛法最精深、修为也最高深的一群僧人。
从三千僧众,到七十二上师,三**王,甚至那一位他只听闻其名还从未有幸见过其人的圣子寂耶……
弘忍上师只是七十二上师里最普通的一个。
摩迦是他第三位心传弟子,雪域一般都称作“心子”,说得好听,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弟子。
如今修行虽已有百年,可他从未得到过什么指点和重用。至于那些只有上师和法王们才能享受到的“大乐”,更是没有半点接触的资格。
所以,眼下这件事是他的机会。
他此行从圣殿出来,是为了两件事。
一是为来昭化寺接那一位要继承狄一上师衣钵的怀介法师前去圣殿,接受洗礼灌顶;二则要沿途寻觅,甄选合适的明妃,带回圣殿,以供宝镜法王修行之用。
前者不必说,在圣殿中乃是寻常事。
但后者就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大好机会了。
宝镜法王乃是新密三**王之一,在前段时间新密两派的争斗中对上了旧密利严法王,两位法王实力相近,斗起来也是旗鼓相当。
最终,宝镜法王还是略胜一筹,重创了利严法王。
但其自身亦被重伤,修为受损严重,以至于外魔滋生侵扰其心,急需找到合适的明妃辅助,疗伤修行。
在雪域,或者说新密,明妃佛母,是十分重要的存在。
上师们往往会通过特殊的手段甄选十二到二十岁的妙龄女子为明妃,以作日常双修之用。接受过了密灌顶且常伴上师身边的明妃,便算是真正的“佛母”。
本质上,“明妃”与“佛母”,是对同种人的不同称呼。
一名新弟子若想真正踏入修行之道,必须接受“四灌顶”,谓之瓶灌顶、密灌顶、智慧灌顶和胜义灌顶。
其中瓶灌顶重在观想,但随后的三灌则都需要佛母明妃参与。
通俗一点说,密宗修行之法的根本,就在与明妃双修的“乐空双运”上。越是能在与明妃修行的极乐中保持“大空”之想,修为便越能得到精进。
一般而言,明妃越有慧根,对修行的辅佐之用便越大。
有时候一位明妃甚至能帮助多位上师修行,使他们“即身成佛”。
若明妃能在修行中保持清明,体悟佛理,也能与上师一般修行,成就自身,修成“空行母”。
数百年前新密就曾出过一位空行母,乃是曾经在宝镜法王身边的佛母。但在前些年新旧两派的争斗中,她却毅然投向了旧密。
甚至,如今宝镜法王身上的伤,也有她的“功劳”。
因在这一位空行母身上吃过亏,宝镜法王对身边的佛母都不很信任。
所以前几日才特意交代了他,赐予了法螺,在去接昭化寺怀介法师的同时,借法螺甄选,寻找明妃。
宝镜法王许诺了他,若此事办得好了,将亲自为他主持第二灌。
自来普通弟子的四灌顶仪式都是上师主持,若能得一位法王为自己灌顶,那将会是多么荣耀和幸运的一件事?
是以摩迦这一路上来,尤为尽心。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今日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极有慧根、甚至极有可能成为“空行母”的女子,对方的态度却偏偏如此冷淡!
要知道,整个雪域,几乎所有女子都以成为上师身边的明妃佛母为荣!
可这个站在楼上的女子,竟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的轻蔑?!
摩迦等了好半晌,始终没见见愁挪动一步,于是方才面对桑央时那虚伪的慈悲与和善,终于还是被嗔怒和胁迫所替代。
他冷冷地看着见愁,喝问道:“法螺选你为明妃,你还愣着干什么?”
桑央看着见愁的目光里,也越发诧异起来。
她虽然不认识见愁,但对见愁的反应却无法理解,还眨巴眨巴眼,有些担心地问道:“这位姐姐,你怎么了?我们可以成为明妃了诶,你不高兴吗?”
“……”
高兴?
这个看着才十三四的小姑娘,真的知道自己成为明妃后,将会面临什么吗?
这一瞬间,见愁只感觉到了无限的讽刺。
回荡在她耳边的,竟然是白日里走廊上,谢不臣那莫名的一声笑。其实,她也很清楚,在这件事的看法上,谢不臣也没错。
细长的远山眉微微挑了一下,见愁依旧没动一步,只似笑非笑地看着摩迦,一副不为所动模样:“法螺选我,便谁都要听从吗?若我不愿呢?”
不愿?
这两个字一出,站在堂内的僧人们个个瞠目结舌,就连桑央都睁大了眼睛,甚至还不等摩迦说话,就惊呼了起来:“天啊,你……”
这种事竟然还有人不愿意?!
摩迦也根本没有想到,这比先前见愁的反应更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仅表现出了抗拒,而且还这样明白地表示自己“不愿”!
这……
可不仅仅是用“勇气可嘉”就能解释的这么简单,因为它不符合常理。
寻常女子,几乎没有不愿意的。
因为在这一片雪域,没有人可以拒绝来自圣殿的诱惑,更没有人可以反抗圣殿的权威。
按理说,甄选明妃这件事,的确要看被选中之人是否愿意。
因为经文有言,心若不诚,不愿奉献,即便被选为了明妃也多半不利于修行,甚至可能导致双方、尤其是上师走火入魔……
可在法螺亮起的那一刻,摩迦就知道——
若宝镜法王知道他遇到了这样一个慧根绝佳的明妃人选,最终却没能将人带回,会怎样对待他。
所以,眼前这女子愿意不愿意,根本不重要!
摩迦双目,渐渐寒冷。
站在他身后的其余六名僧人,也约略地感觉到了什么,身体紧绷起来,但注视着见愁的目光里都添上了几分轻蔑。
显然,像这样有幸被选为明妃却还想拒绝的女子,在他们看来就是不识好歹。
整个狭小的客栈,气氛顿时变得封冻。
摩迦仰头看着见愁,声音里森冷得厉害:“我最后问你一遍——愿,还是不愿?”
若说前面还是高高在上的颐指气使,到了此刻便成了全然不掩饰的威胁了。
可见愁岂是那般会受人威胁之人?
她都没把眼前这些堪堪金丹期的修士放在眼底,只回了一声冷笑:“你们怕是找错人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
摩迦的忍耐,终于还是到了极限。
在听见见愁回答的那一瞬间,左手所持的法螺顿时发出了一声尖啸,径直幻化出一片天罗地网般的雪白光芒,朝着见愁当头罩去!
客栈就这么小的一间,摩迦见愁两人之间的距离自然近得可怕。
更不用说此刻还是个金丹后期的修士催持着一件不俗的法器,这一点点的距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摩迦那声音都还没落地,天罗地网已经来到了见愁面前!
电光石火间,她垂在身侧的手臂一动,一道剑诀的起手式已经捏在了指间,只待一碰,便能将藏于乾坤袋的燃灯剑唤出。
可没想到,就在她将要出手的这一瞬间,一道清冷短促的声音忽自一旁响起。
“——且慢!”
与此同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突兀地按在了她的手臂上。
很克制,也很用力。
见愁那差一点就要触发的剑诀,几乎立刻就被这一按打断,压了回去。
“当!”
眼前三尺处的虚空中,炸开了一声脆响!
竟是一黑白相间的物件,自见愁身侧飞出,带着凌厉至极的气势,于间不容发之际打中了那朝着见愁罩来的法螺!
“嗡嗡……”
顷刻间,雪光摇晃,法螺乱颤。
摩迦只觉得半空中传来了一道巨力,威势凶狠,令人悚然,即便以他金丹后期的修为都无法在这攻势下稳住。
胸口一闷,竟是眼前都黑了一下。
天罗地网一般的雪白光芒在那一击下,只坚持了片刻,便被打得粉碎;整只法螺也不受他控制,直接倒飞而回,砸在了地上!
“砰!”
一声骇人的巨响,地面上顿时留下一个深深的坑洞。
所有僧人都觉得头皮一炸,根本都没有反应过来。
从摩迦一言不合出手想要控制那女子,到法螺被人打回,从头到尾不过瞬息!而且这结果与他们初时所料,实在是相去甚远……
这般,又如何反应得过来?
摩迦自己更是心头大震,抬手一按胸口,将那上涌的血气强压下来之后,才连忙抬头,看向了二楼——
先前那女子,看起来依旧站着没动。
但她的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名清隽的男子,一手紧紧地抓住了那女修垂在身侧的手腕,另一手却是接住了方才那一枚击退了法螺的物件。
这一下,摩迦看了个分明。
黑色陨铁为底,白玉为蕊,乃是一枚代表着身份的莲牌,上面还刻着“狄一”二字。可狄一上师已经坐化,这莲牌该是传给了继承衣钵之人……
“你是怀介?!”
无疑,关键时刻出现在见愁身边的这人,便是谢不臣。
他完全能感觉到见愁掐着的手诀间,藏着怎样凶险骇人的力量,但他依旧死死地按住了,偏偏脸上还看不出半分的端倪来。
面对着摩迦此问,他先没回答,而是慢慢转头看了见愁一眼。
这一刻,见愁也正转过脸来看着他。
一张精致的面容上,还带着先前那一点似笑非笑的意思,但注视着他的双目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甚至还有一片潜藏的……
杀意。
这杀意本是对着摩迦等人而去的,但在谢不臣阻拦她出手的那一刻,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她相信谢不臣看清楚了。
但他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是脸上挂了笑,顶着那青玉簪束起的发,竟回摩迦道:“几位师兄见笑了,正是怀介。”
摩迦的表情, 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的目光从谢不臣的脸上, 移到了他那还好好长着的头发上,又在他和见愁之间转了一圈, 几乎是下意识地问道:“那这名女子, 是你的明妃?”
问出来之后, 又觉得不对, 补了一句:“或者是狄一上师的?”
很明显,以圣殿这边所知,怀介前段时间修为只在金丹期, 哪里有资格享用这样好的明妃?
更不用说他头上还有个师尊。
所以,这女子更有可能是第狄一上师的明妃。
摩迦根本没去考虑其他的情况。
在雪域,一名密宗修士如此护着一名普通女子,除了是与他有双修关系、是他或者他师尊的明妃之外, 难道还有第二个原因吗?
姊妹妻女?
明摆着不像。而且怀介并无亲人在世。
所有人都没觉得摩迦这一句问话有什么问题, 即便这一句话里隐含着问题很大的先入为主的判断。
但落在见愁的耳中, 就不那么对劲了。
她是没想到这一群新密僧人已经到了这地步。
正所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换到他们的身上, 却是“淫者见淫”。但凡看了与密宗僧人有点关系的女子, 便觉得她是明妃佛母。
可怜、可笑亦可恨!
谢不臣的手,还按在她的手腕上。
见愁知道,他其实没有能力阻止自己动手, 还不松手, 意在提醒她不要动手罢了, 实则没有任何的约束力。
这时候,对摩迦这问题,她完全可以一口否认。如此一来,便可立刻使谢不臣陷入一种危险且尴尬的境地中去。
只是……
她看着眼前这些僧人,也看着谢不臣,眸光略略地一转,竟然真的没有说话了。
在谢不臣开口毫不胆怯地承认自己就是“怀介”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洞悉了谢不臣的想法和计划。
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对怀介搜魂的人是她,而不是谢不臣。
当时搜魂完她只说了怀介的一些基本情况,谢不臣知道得却不那么详细——
那么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一行来自圣殿的新密僧人,根本没剃度的谢不臣要如何才能让他们相信他就是怀介呢?
见愁唇边挂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谢不臣没听见她说话,便也能大约地知道见愁此刻是什么想法,但他刚才既然站出来了,自然已经有所准备,所以依旧镇定自若。
“师兄明鉴,她的确是我师尊生前所寻的明妃。”
“只是师兄也知道,前阵子很乱,师尊也不幸罹难坐化。她便趁我不注意逃了出去,还跑回了阴宗。”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凭借着师尊留下的禁制,将其抓了回来。”
谢不臣话音方落,一行僧人都露出些许讶然的神情来。
摩迦也没有想到,没忍住问道:“阴宗?这女子竟然来自阴宗?”
“不错。”
谢不臣睁眼说瞎话的时候,看不出半点的心虚,仿佛自己说的便是事实一样,看上去甚至比其他时候更为可信。
“师兄该知道,阴宗前些年有招收一批弟子,她便是其中体质上佳的一个。师尊也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其带回来。奈何她心气颇高,所以冥顽不化……”
“原来如此。”
摩迦点了点头,目光便忍不住落在了见愁的身上,多打量了几番。
“这么说,你是追着这女子,一直去往了阴宗那边,现在才将人抓回来?”
“正是。”
谢不臣笑了一下,然后两指随手一夹,便捞了自己一缕头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似乎颇有些无奈。
“而且花费的心力还不少。且出门在外,潜行阴宗,连头都没剃。”
这样一说,便天衣无缝了。
阴阳两宗也在北域,位于西海禅宗和雪域密宗之间。其中阴宗恰在雪域的西面,相互毗邻。圣殿之中资质上佳的明妃,也的确有不少是从阴宗那边来的。
这些事情,摩迦不是没有耳闻。
对狄一上师来说,为了自己的需要,去阴宗掳个资质不错的当明妃,完全合理。
至于头发,更不是事儿来。
本不过就是外相,回到雪域之后重新剃度了就是。
要紧的是对方手中有狄一上师留下的信物,而雪域封闭,更不用说近段时间争端频起,新密已经控制了大局,摩迦根本不会去想真正的怀介早已经被杀这种可能。
所以,心里面虽觉得眼前这两个人似乎有些古怪之处,但他也只归结为“弟子享用了师父曾用过的明妃,而明妃本人十分不愿”的缘故。
对谢不臣,他先前的戒备与怀疑已经放下了很多。
“能将逃走的明妃抓回,还潜行于阴宗,怀介师弟实在有远超常人之处。相信不日前往圣殿接受灌顶之后,必能更进一步。只是这女子……”
摩迦先是恭维了一番,才半遮半掩看向见愁,说明白后面的话。
“宝镜法王命我甄选明妃,你还未继承狄一上师衣钵,相信不会介意将此女献给法王吧?”
话虽然说得客气,可提到了前往圣殿接受灌顶不说,还抬出了宝镜法王来……
这不是明摆着威胁吗?
若他此刻只是谢不臣,眼前这人早不知死了几次,但如今他还是“怀介”,于是只敛了深暗的眸光,笑意未改,道:“自然不介意,弟子的荣幸。”
“哈哈……”
摩迦立刻就笑了起来,还走上来拍了拍谢不臣的肩膀,显然觉得他很识相。
“你放心,待到圣殿之后我必在法王面前为你美言,说不准会让佛法更精深的上师为你灌顶。对了,她叫什么名字?”
名字?
谢不臣之前可没想到这细节上去,这问题来的瞬间他根本没有半点的准备,更不敢露出半点的破绽来。
所以电光石火间,几乎没空思考,脱口而出:“恰果苏巴。”
见愁顿时皱了眉。
雪域的语言与文字因受密宗的影响,引入了许多梵语,又在此基础上衍生,所以与中域大有不同之处。
她并未在这上面有太深的研究,所以这四个字,竟不知是何意。
但摩迦听了之后却是将见愁细细打量了一遍,而后笑起来:“是狄一上师取的名字吗?”
其实这四个字出口的瞬间,谢不臣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指尖便僵了那么一下。
只是他心思素来藏得极深,即便见愁也未必能窥见几分,更不用说眼前这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摩迦了。
一时,他替自己觉得讽刺,只回了一字:“……是。”
摩迦当然没深想。
他问见愁的名字,只不过是为了在羊皮纸上录下见愁的名字。得知之后,便运转体内之佛力,在羊皮纸上留下“恰果苏巴”四个暗金色的梵文,然后又问了桑央,同样将她的名字录入。
然后才对桑央道:“如今客人也不用你处理了,你收拾一下,便跟我们走吧。”
“啊,好。”
桑央从见愁拒绝被选为明妃开始,脑子里就是浆糊一般的一片,只大略地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最终就记住了见愁要跟自己一起当明妃的事情,这会儿还很开心。
她声音雀跃地应了一声,还对旁边见愁笑了一下,才连忙去收拾。
从头到尾,见愁都漠然地看着。
她固然没有插一句话,但整个过程中,竟也没有一个人再问她的意见。尤其是来自圣殿的这些僧人,以摩迦为首,几乎默认了她从属于“怀介”,只要“怀介”答应,便等同于她答应,如此习以为常,好像这才是常理……
细细一想,到底让人心底发寒。
自其父朝圣之后,桑央便独自打理客栈,此刻即便要简单收拾一下,也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所以圣殿来的这些僧人,都在大堂中盘坐了下来等待。
谢不臣此刻已是“怀介”,加上方才竟然一击抵挡了摩迦的法螺,不少人都高看他一眼,招呼他一起。
摩迦是他们一行人中的领头人,性情明显不很好,话并不多。
但另有一名身材比较肥胖的僧人就活跃了许多,拉着谢不臣坐到了自己身边不说,还朝他挤眉弄眼的。
“兄弟,我看你修为挺高啊。”
这一副模样,活像是市井上的小混混,哪里有半点僧人的感觉?
即便是对雪域密宗的情况有所了解,可真正感受到的时候,到底还是有些不适应。
谢不臣表情有些疏淡,只回道:“得了点机缘,有幸到了金丹后期,只是对于今后的修炼却苦无头绪。”
“嘿嘿……”
那胖僧人听他说“机缘”两个字,便笑了出来,一脸暧昧的神情,又别有意味地朝着依旧站在楼上的见愁看了一眼,十分自来熟地撞了撞谢不臣胳膊。
“哎,你喜欢她呀?”
“……”
这一句话,问得委实吓人。
指尖掐着的那一枚刻着“狄一”二字的莲牌,险些被谢不臣生生捏碎。
好半晌,他才抬了眸,轻轻地松了指尖,面色如常,眼底不带半丝烟火气地笑了一下:“有这么容易看出来吗?”
“哎哟,这还用看吗!”
谢不臣这反问跟默认没区别,胖僧人一听就直接拍了大腿,脸上的表情变得飞扬起来。身子一倾,脑袋一探,往谢不臣这边一凑,立刻口水横飞。
“不是我跟你吹,我尼玛那是阅人无数!就你这眼神,我当初——”
眼见着此人就要水漫金山,吹嘘一番自己所见所知,可没想到,还没等他把开场白说完,头顶上便传来了一道清淡的嗓音。
“怀介法师。”
众人抬头,只看见见愁似笑非笑地站在二楼位置,看着他们,尤其是谢不臣。
——她刚刚,察觉到了一线杀念。
那一瞬间,胖僧人也不知怎么,忽然打了个冷战。
这女人的眼神……
分明是个普通人,可竟让他觉得后脑勺都跟着凉了一下。
对于危险,他有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
虽然还根本不清楚这危险的感觉到底是不是跟这女人有关系,但胖僧人在那一瞬间,还是十分迅速地将方才朝着谢不臣前倾的身子一收,脑袋一缩,立刻端正了起来。
就好像刚才拉着谢不臣说话的那个话痨不是他一样。
其他僧人包括摩迦在内,都已经见怪不怪,没什么太大反应。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谢不臣和见愁的身上。
谢不臣也抬起了头来看着她。
于是见愁眉梢微微一挑,约莫猜到谢不臣为何对她忽动杀念,甚而没压住,但口气只淡淡:“有点事,想单独聊聊。”
众人看着两人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猜测。
密宗的灌顶素来都是由上师引导弟子完成的,在仪式之□□用一名佛母与其双修之事实属寻常,甚至上师的佛母与弟子一起享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这“恰果苏巴”与“怀介”之间发生点什么,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此刻,他们虽有猜测,但都朝着某个方向去了,谁也没出言阻拦。
谢不臣于是看她一眼,虽不知她要找自己说什么,但还是起了身,直接上楼。
两个人暂时也没说话,只朝着狭窄走廊的另一头而去,避开了大部分人的目光,才停在了尽头处。
谢不臣问道:“有事?”
见愁笑起来:“我没事,但你有事。”
“……”
他抬眸看她,没出声了。
但见愁面上的笑意却深了许多,也不提杀念的事,只背着手,漫不经心一般朝着他踱了两步,悠然道:“圣殿这些法师既然要为宝镜法王寻明妃,必然不会只寻两个。且他们此刻在此地,刚才还说要带着桑央直接回去。你说,其他的明妃,是还没找到呢,还是暂时在别的地方呢?”
比如,狄一上师和怀介原本所在的昭化寺。
先前谢不臣出来“救场”,即便是隐在暗处观察过,又迅速想出了应对之策,可毕竟是仓促之间。
能暂时瞒得住眼前罢了。
而世上,天衣无缝的谎言,根本不存在!
在见愁话音落下的瞬间,谢不臣的瞳孔便骤然紧缩了起来。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见愁的下一句话,将会为他带来怎样棘手的麻烦……
见愁也的确没令他“失望”。
“可惜了,恰果苏巴是个普通人,帮不上忙了。”
踱着的脚步已经停下,恰好站在谢不臣身侧一点,她朝着他略靠了靠,只凑在他耳边,勾唇轻笑,叹了一声,似乎遗憾极了。
“十分抱歉,竟忘了告诉谢道友:昭化寺里僧众三五,都跟怀介法师关系不错呢……”
然后她就视线一折,就看见了谢不臣望着自己的目光,仿佛恨不得在她脸上烙出两个洞来!
这表情……
见愁只觉得:啧,精彩!
被算计了个彻底。
在听见见愁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谢不臣就已经有所预感, 但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十倍!
她当真是成了心的要算计他。
怀介搜魂之事, 是见愁做的。
谢不臣没有插手, 也插不上手, 所以见愁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但在刚才与圣殿来的摩迦等人对峙的时候, 她却只字不提, 半点没有要将计就计利用这些的想法, 甚至还要与他们大打出手。
他是不得已才出来“救场”的。
见愁的行事作风, 素来与他略有差别。
表面上看她性情温婉,处事大度宽厚, 是个脾气很好不易动怒的人, 与他自己似乎颇为相似, 只是他更不动声色、更沉冷一些。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在谢不臣对她的认知之中,她大局思虑虽然周详,但偏爱行险, 若能一搏之时往往会选择率性一搏。
而他不会。
除非逼不得已, 否则绝不会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做某件事。
所以方才与摩迦等人对峙,见愁会选择不废话直接动手,而他则选择将计就计, 利用已有的一切进行布局。
见愁的选择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即便打草惊蛇,只要杀得干净, 也没人能追索到他们两人的身上。届时若要再查, 再改头换面即可。
至于他的选择, 则更为稳妥, 相对而言风险更小。
然而……
在他出面,用自己提前设计好的说辞与摩迦进行交谈时,身为实际上最了解情况、对怀介本人所知最多的见愁,却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
任由他冒充怀介,任由他鬼话连篇!
她不说话,不是不算计。
而是不说话本身,便是对他的算计!
尤其是在她明知道“昭化寺中三五僧众都与怀介交好”的情况下。
若其余被选为明妃的女子现在就在昭化寺,那摩迦一行人在桑央收拾完之后,会立刻去往昭化寺,而后带着所有人一起返回圣殿。
这也就意味着,若他们去了昭化寺,谢不臣这个“怀介”的身份立刻会被戳穿!
因为,他冒充怀介,用的还是自己这张脸!
谢不臣之前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上,但在彼时彼刻,他既不十分了解那已经死在见愁手上的怀介,更不被允许当场就露出破绽。
若他变幻容颜,化作怀介模样,自然不会被怀介的旧识怀疑。
但桑央呢?
进客栈的时候,这小姑娘分明目睹了他与见愁一道进来,明显认识。他若真化作怀介模样出来,如何解释忽然消失的“谢不臣”?
这个破绽,比起他本人出面冒充怀介,可大多了。
一不小心,只怕当场就会被识破,连摩迦这关都过不去,谈何补救?
所以从头到尾,谢不臣其实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但见愁有。
在最开始,或者在他与摩迦交谈的过程中——可她选择了沉默,隔岸观火,直到箭在弦上的这一刻,才将她所知的事实吐露!
这一份耐心,谢不臣回想起来,竟也是服的。
他就这么注视着见愁,一时没收敛眸中的情绪。
直到三息过后,才敬而远之一般,慢慢退了一步,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而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后,竟直接朝着一旁转角处的房间走去。
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谢不臣去的方向,正是桑央的房间,那小姑娘这会儿应该正在抓紧时间收拾东西,争取能早点出发。
见愁看出来了,但站在原地没动,只看着。
谢不臣进去,只片刻又走了出来。
他从见愁的身边经过,满面镇定地下了楼去,回到摩迦那一行人中间。先前那胖僧人立刻凑上来跟他说话,似乎十分想知道他上去跟见愁说了什么。
谢不臣好脾气地回了几句,然后看了一眼楼上,便对着摩迦低声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他到底是说了什么,摩迦面上露出几分沉吟之色,便点了点头,随手指了方才与谢不臣交谈甚多的胖僧人出来。
“也对,的确这般更省事,便让他跟你去吧。”
于是,见愁看着谢不臣重新起了身,竟然跟胖僧人一道出了客栈。
她灵识悄然跟了出去,便发现两人去的方向正是这小镇里唯一的那座寺庙,也是狄一上师与怀介原本所在的寺庙——
昭化寺。
挺可以啊。
收回灵识的时候,她心里面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再回头朝桑央房里一看,就知道谢不臣玩得是什么把戏,又在刚才对摩迦说了什么了。
表面上看去,桑央还在房中忙碌的收拾东西。
但以见愁如今的修为,只要一凝神,便能轻易发现,这房中已经布下了一道障眼法。真正的桑央,现在已经被定住,保持着谢不臣进入房中时的动作,静止不动。
本来该尽快收拾的她,是“尽快”不起来了。
从被她告知状况外的事,到想出办法去桑央房间,前前后后也不过就是退上那么一步的功夫……
谢不臣机不仅想到了,竟然还能想得如此周全!
这一份随机应变的本事和多智近妖的心思,算得上是可怖了。
先定住桑央,再以阵法布下障眼法,假作桑央还在忙碌;而后下楼,以桑央还在收拾为借口,自请去昭化寺将明妃接来,理由是在客栈会合一起出发会省事不少。
而这种旁人献上的殷勤,以摩迦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拒绝的可能极小。
于是,谢不臣就有机会撇开众人,前往昭化寺对冒充怀介的疏漏处,做出补救。
但问题是……
见愁想起方才与谢不臣一道离去的胖僧人,不由思考了起来:这一位多出来的同伴,到底在谢不臣计划之中,还是在计划之外呢?
若在计划之外,那可就好玩了。
“嗒……”
纤细白皙的手指抬了起来,悠然地落在木质的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
她放远了目光,心里面忽然就有了几分别样的期待。
先才她对谢不臣所说的“僧众三五”,可不是“僧众三五个”的意思,而是“僧众三五一十五人”的意思。
但愿运筹帷幄的谢道友能有所准备吧。
否则,一个人对十五个,还有个不知在不在计划中的胖僧人,这处境可艰难得让人叹惋了。
见愁脑海中已经为谢不臣想好了十八种不同的死法,就差没寻思着这会儿去昭化寺那边搅局补补刀了。
只可惜,方才她没有让谢不臣“失望”,可谢不臣却让她失望了。
仅仅两刻不到的时间,人就回来了。
不仅没死,身边还跟着先才与他一起出去的胖僧人。除此之外,更多了十数名妙龄少女。一看就知道是从昭化寺带过来的,那些摩迦一路上甄选出来的明妃。
既要避开胖僧人,还要瞒过昭化寺僧众的耳目……
见愁想不出谢不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但在谢不臣回到客栈,朝着她看来的时候,她清楚地瞧见了他隐约苍白了几分的脸色,和眸底那藏得极深的一片冰寒!
于是她一下笑出了声来。
旁人自然不懂她为什么笑,但见愁相信谢不臣懂。
看来能过这一道难关,瞒天过海,他并不像他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看这眼神,只怕是吃了不少意料之外的苦头吧?
毕竟,预料中的“三五个”变成了“三五一十五个”,换了谁都够呛。
对楼上楼下这两人间汹涌的暗流一无所知,摩迦看见谢不臣与胖僧人带着人过来了,便彻底打消了潜意识里那最后一点对“怀介”的怀疑,笑着点了点头。
“既然人已经齐了,待桑央收拾完,我们便启程,大约三天之后到圣山。”
那些女子,大多年纪都很小。
甚至都不能算是少女,只能算是个女童。
在听见摩迦说三日后便能到圣山之后,几乎都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但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所以略压一压,便成了“暗喜”。
她们中每个人的神态,都与之前的桑央如出一辙。
见愁冷眼旁观,心底寒意更甚。
很快,原本在楼上“忙碌”的桑央,也终于收拾完了,脚步轻快地从上面走了下来。看她神态,显然对自己先前所经历的事情一无所知。
这一下,人才算是凑齐了。
摩迦带着一行二十四人,终于踏上了去往圣殿的归途。
包括谢不臣这个假和尚“怀介”和见愁这个假明妃“恰果苏巴”在内,统共八名僧人,十四名明妃。
因为明妃都是普通人,不能御空御器而行,便都乘摩迦的渡舟。
是一件普通的法器,只作飞行赶路用。
一般修士自己有御空只能,都不会用这种东西。很明显,正是因为此行的目的在明妃身上,所以摩迦才带了这东西。
如此一来,免了所有人徒步奔波之苦,速度自然不慢。
只用了两日,他们便已经抵达了雪域的核心区域。
虽然有渡舟飞行的便利,可摩迦的修为毕竟也只有金丹后期,自身实力有限,并不能长时间驾驭渡舟。
所以每隔几个时辰,他便必须停下来,找个地方休憩一番。
这一天的天气,也并不很好。
中午一过,原本纯净湛蓝的天际便彤云密布,寒风呼啸。渡舟前进的方向恰好又是逆风,纵是摩迦勉力支撑,也不过只撑到了天将暮的时候。
眼见着马上要下雪,他终于还是皱了皱眉,选了附近一座山峦落了下去。
“天色也晚了,先找个地方避雪,歇息一晚,明早雪停了再继续赶路吧。”摩迦的眉皱了起来,计算着时间,“过了这片山,便算是真正进了雪域的核心,明天日落前必定能赶到。”
他都做了决定,其余人等自然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十多名妙龄少女都是没有半点根基和修行的普通人,下午赶路的时候虽有渡舟防护,都冻得瑟瑟发抖,如今得知要歇息,都松了一口气。
见愁倒没什么感觉,照旧没说话,只跟着前面几个僧人走。
他们在这山的山腰附近找到了一个尚算宽阔的石洞,应该是以前修炼之人曾居住过的洞府,地面上还刻着一些残缺的线条,该是阵法。
只是年深日久,早已经磨损得看不见,更没有任何功用了。
更里面倒是堆着一些干草,见愁便随意选了一处靠着洞壁坐了下来。
桑央与其他人都不熟,但因为是与见愁一道在客栈被选中的,所以格外亲近见愁一些。见到见愁坐了过去,她便也挑了一个距离她不太远的位置坐了下来。
小姑娘爱干净,还在上头垫了一方干净的绣帕。
坐下来后,还对着见愁一笑,但很快,那目光便不由做主地朝着洞口处递过去了。
僧人们都在石洞靠外的位置。
但这两天下来,见愁已经能十分清楚地看出来,桑央看的是谢不臣。不仅是她,就是其余被选为明妃的少女们,也都会有意无意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毕竟,谢不臣实在是她们看过最好看的僧人了。
是的,僧人。
谁让他冒名顶替了怀介呢?
假扮和尚自有假扮和尚的代价。
虽然自来读的是圣贤书,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可谢不臣也真算是豁得出去,竟把那一头原本需要青玉簪来束的头发都剃了个干净。
见愁认识他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他这般,看着老觉得不很习惯。
但实际上,剃度并未影响到他的容貌。
相反,没了那三千烦恼丝,他原本就很出色的轮廓变得越发清晰,越发有棱角,一眼过去便会看见他清隽的五官。
薄唇微抿时,还会有一种让人心颤的禁忌。
此刻外面已经下起了大雪,天色也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洞内燃起了篝火,摇曳昏黄的火光照了过去,拉长了他本就颀长的身影。
谢不臣就站在洞口,跟其他几名僧人说话。
见愁顺着桑央的目光看向他时,正好瞧见他侧了身,向着那雪空夜幕看去。
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松松地持了一把伞横在身前。
微仰着头时,两道长眉蹙了几分,但那一点为雪所烦恼之意却并未到达眼底,只显得淡漠。摇动的火光在他身上留下了明暗的痕迹,也与外面的转瞬变得白茫茫的雪地一道,勾勒出他侧脸分明的轮廓。
整个人,都透着清醒且克制的冷感。
到底是她曾钟情过的人。
见愁这么看着,眉梢微微一挑,却没再继续看下去了,只慢慢将头往后仰,也靠在了洞壁上,老神在在地闭上了眼睛。
但洞□□谈的声音,依旧断断续续传入了她耳中。
“怎么会这样……”
“全死了。”
“十五个人,从筑基期到金丹期,无一幸免,是我们走的那天发现的。但还没查出结果……”
……
见愁才闭上的眼,一下又睁开了。
眨了眨,还有些空茫。
直到好半晌过去,她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昭化寺的十五名僧人,全死了。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自己贴着洞壁的背脊上窜了上来,冻得她没忍住,打了个冷战。
再看向洞口时,谢不臣已经不在那里了。
还是因为她们这些“明妃”都是普通人,每日都需要饮水进食,僧人们不必饮食,可没随身带着这些。所以这两天休憩之时,都是他们轮流出去寻找饮水和食物。
这一次,该是轮到谢不臣和那胖僧人了。
他们出去的时间也不久,大约两刻就回来了。
胖僧人的深红色的僧袍前面兜着水囊和一大堆的果子,进来便连忙放下了,招呼大家来吃,随后才拂去了身上沾上的白雪。
相比起来,谢不臣看起来就轻松许多了。
外面虽然下着大雪,但他身上片雪未沾,进来后取了几枚果子,一手拿着,一手拎着水囊,便朝着洞内靠坐洞壁边的见愁走了过去。
这两日众人都习惯了。
僧人们是知道他们之间关系匪浅,所以见着谢不臣格外照拂见愁,每到休憩时便过去说话,都没当回事,睁只眼闭只眼。
其余的少女们虽然好奇,却碍于身份,不敢多问。
此刻见着谢不臣又向见愁那边走,除了胖僧人十分感兴趣地多看了一眼外,其他人都没怎么在意了。
在经过桑央的时候,谢不臣脚步停了一下。
然后他俯身,便在桑央面前放下了一枚果子,笑了一下,提醒她道:“该吃东西了。”
“啊,啊,好的!”
桑央看得愣住了,迟钝反应过来的时候,满眼都是羞赧之色,两颊绯红,但不怎么敢看谢不臣,又连忙把头埋了下去。
谢不臣似乎也没怎么在意。
他起身来,便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做过一般,还朝着见愁走过去。
见愁看着他的目光里,那一点并不掩饰的嘲讽,又浮了出来。
从小镇一路过来的这两日,他不仅对她多有“照拂”,对桑央也与旁人略有不同。
但他知道,她也知道——
这一切并不是因为真的对桑央动了什么念头,他只是不想让桑央有空去思考他们留下的唯一一个破绽。
当初进客栈的时候,做决定的那个是见愁。只要静下来,细细一想就会知道,他们二人间绝不是如今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关系。
这其实并不算什么疏漏。
只是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因为他们决定将计就计潜入圣殿,才变成了错漏。
以谢不臣力求完美且滴水不漏的心思,当然不容许走到了半道上还被人识破,。所以即便以桑央这般的单纯,想到这一点的可能性极低,他也要断绝了这种事发生的可能。
见愁实在是太了解他了。
“啪嗒。”
谢不臣已经走了过来,半蹲在她面前,先将水囊放在了一旁,又自须弥戒中取出了两只小碗放在她面前,然后将剩下的果子都放进了左边的碗里。
是雪域特有的沙果,一颗颗小小的,红通通的。
见愁一看就知道,这应该是他们去很远的地方才摘回来的,毕竟以附近山脉的高度和寒冷,这果子实在长不出来。
但她其实不需要吃东西。
谢不臣拿东西过来,也不是为了要让她吃,只是找个合适的时机说说话,交流交流他与其他人交谈时打探来的消息。
想起方才闭着眼睛时听见的话,见愁的目光忍不住落在了谢不臣的脸上,打量了好半晌,才道:“昭化寺那三五僧众,在我们离开的那一天,都死光了。”
谢不臣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放好果子之后,他便拿起了水囊,不疾不徐地将其拧开,然后不咸不淡地答了一句:“是吗?”
就好像才知道这件事一样。
见愁顿时冷笑了一声:“论心狠手辣,我不如你。”
“咕嘟嘟……”
水囊一倾,才打来的泉水便从中流出,一点点注入碗中。
谢不臣倒水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对见愁的评价也不置可否,只道:“三五十五,活命不易,shā rén也不易。”
shā rén不易?
回想起来,两日前谢不臣离开客栈去了昭化寺带人回来,满打满算也没两刻。他一个金丹巅峰,竟然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屠戮十五人!
其中,只怕还有不少与其同境界的僧人。
这速度,比切瓜砍菜也不差多少了。
所以对谢不臣这般言语,见愁实在不敢苟同。她倒不是对新密的僧人有多怜悯,只是对谢不臣的认知,忽然由切切实实地深了一层。
“shā rén不易,要想杀你这般实力的,便更难了。说起来,谢道友有什么喜欢的死法么?”
握着水囊的手一顿,碗中水已有七分满。
他没继续倒了。
见愁开玩笑一般补了一句:“只是想让谢道友好好想想,万一他日遇到点什么,说不准还有机会成全阁下呢?”
让他想喜欢的死法,他日好成全他?
谢不臣只沉默了有片刻,似乎细想了一下,手上却还是重将水囊塞上。于是一碗七分满的水,便正正摆在了见愁面前。
他抬了眸,望着见愁,笑得平淡:“这个问题,见愁道友也可细细想想。”
其实, 见愁没有开玩笑, 谢不臣也说得很认真。
他们两人彼此间都很清楚对方每一句话最真实的含义,所以此时此刻, 只这样相互地对视着, 似乎要在这短促的片刻里将对方看个透彻。
但谁也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什么了。
她是放下便不会再拿起的人,他是做过便绝不后悔的人。
什么回头什么退路,都与他们无关。
而他们的选择,比这来得干脆、也决绝得多。
两个人有一阵没说话, 再开口时, 便换了话题。
谢不臣问:“明天日落前到圣殿,你有什么打算吗?”
见愁反问:“你没有什么打算吗?”
“你我两宗之事, 雪域外围的人,甚至怀介都知之不详。但我先前言语试探, 摩迦却略知一二。想来, 圣殿之中的人会知道得更清楚。”
谢不臣顿了顿,向洞口处那些僧人看了一眼。
“但圣殿之中危机重重, 若不想冒险, 最稳妥的当是搜魂摩迦,应该能知道不少想知道的。”
搜魂摩迦?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虚伪了。
谢不臣明显是别有所图。他们如今要去圣殿, 都是因为客栈那一日他忽然的“救场”。
摩迦或许是知道点什么, 但见愁此来并不仅仅为了真相。
左右崖山昆吾两门弟子出事都是新密作的孽, 无非就是起因手段有差别而已。扶道山人, 或者说崖山, 最忌惮的还是谢不臣, 还是昆吾。
早在出发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谢不臣想去哪儿,她就要跟去哪儿。
圣殿又如何?
或许横虚,或许谢不臣,在那边有自己的布局和目的,但见愁在那边又不是一无所有。
甚至……
也许到了那儿,才是真正的“战场”。
所以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既然都已经劳神费力地混了进来,这时候再搜魂摩迦,实在是有点浪费先前的功夫。到了雪域,又怎能不去看看圣殿呢?对那一位雪域圣子寂耶,我还是有些好奇的。”
看来她是铁了心要跟她一路了。
对谢不臣来说,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多相处一刻,便多一点情爱,与此相伴,心魔也会增长一分。
横虚真人让他来雪域,固然给了他九疑鼎的消息,但同时也间接让见愁跟上了他,一路同行。
他的心魔,这一位正道领袖是清楚的。
只是不知——
如今的情况,是有心,还是无意?
“既然见愁道友心有决断,那明日便一道混入圣殿。只是雪域之中已断绝了与左三千联系的可能。到了圣殿是近暮,怕没有你我查探的时间,当夜碰面商议是不能了。再谈该是后日晚上,届时还请见愁道友来寻我。”
谢不臣慢慢地说着,也起了身来。
“不过若情势艰难,你我也不必强求。上五门已派如花公子、陆香冷等人前往禅宗查探,与我们几乎同时出发,多半已到了禅宗,或有所得……”
如花公子、陆香冷等人……
对谢不臣前面说的那些,见愁都漫不经心。她修为更高,即便是到了圣殿,她的行动也会比谢不臣更方便,所以谢不臣说她去找她,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提到如花公子和陆香冷,她的思绪,便一下有些恍惚。
她与谢不臣到雪域,如花公子并陆香冷、夏侯赦等则去了禅宗。
也不知,他们那边是什么情况?
*
雪域风雪正大,但同在北域,西海边却是月明星稀。
离海不远处的苍台山上,立着一道高高的山门,“禅宗”二字便朴实而简单地刻在上面,入山门往里便是宽阔的广场和后面一座座高大恢弘的大殿。
金色的琉璃瓦在月色笼罩下,有一层清润的柔光。
后方的禅院里,不少僧众还未入睡,房中亮着灯火。
也有一些身影从黑暗中走过,手中也许持着经卷,也许转着念珠,步履中多带着从容与安然,该是才做晚课回来。
四面之树多为菩提,小小的椭圆叶片,在地面上投落密而带着缝隙的阴影。
颇为宽敞的禅房内,如花公子站在窗前,已经朝着外面看了有一会儿。
他身后靠窗的位置上,则坐着同行而来的陆香冷、夏侯赦和临时加进来的龙门周承江。
主座上泡茶的,却是个大和尚。
白日里披着的红色□□已经褪下,只着着寻常的深黄僧衣。
一张圆脸微胖,半条皱纹都没有,白里透红,气色极佳。双目更是乌黑有神,给人一种精深之感,可与其余五官一组合,竟透着孩童似的本身。
他将茶洗过了一遍,又重新注入茶水。
也没抬头,便仿佛已将如花公子的所有举动收入眼底,便笑了一声:“阿弥陀佛,施主看了许久,似乎心有所悟?”
“是有所悟。”
如花公子闻言转过身来,看着和尚泡茶时娴熟的动作,心里面揣摩着被这一位亲自招待,还亲手泡了茶,到底算什么待遇。但面上却没显露,照旧随口胡诌。
“早闻禅宗大名,今日切切实实地一见,别的没怎么看出来,只觉得风水不错。”
这就是说笑了。
但泡茶的和尚半点没有介意,甚至连脸上的笑容都没有变,待得两息过后,便将茶水慢慢倒了出来,一一注入茶碗,分到众人面前。
“当初北迁前算着,雪域才是上佳之选;后来禅密二宗分裂,才改选了此地。论风水,嗯,不好不坏吧。”
不愧是禅宗三师之首。
坐在众人面前的,不是旁人,正是禅宗大名鼎鼎的一尘和尚,目今十九洲第七重天碑第一,返虚期第一人,人称一声“心师”。
虽然,不管是如花公子,还是其他人,对此都有些不解之处。
一尘和尚虽然厉害,但一不是禅宗地位最高的方丈,二不是“三师”之中修为最高者——
论地位,他不如无垢方丈;
论修为,他难敌雪浪禅师。
怎么偏偏就能排到三师之首?
眼下听着他说话,如花公子心里这疑惑又冒出来转了一圈。但他也知道今日是有事在身,加之在这禅宗之中,总觉得太放浪也不很合适,便没多言,反而是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陆香冷就在左首第一,品茶时姿态优雅,显然是个中高手;
夏侯赦一张少年冷脸没什么表情,品茶还是喝茶,傻傻分不清楚;
至于周承江,却是正襟危坐,算是他们四个人之中最正常的一个人了,认真地细品着,从神态间便能看出他对眼前这一位一尘和尚的尊重。
到底龙门炼体功法很强,但在佛门,尤其是禅宗,却还不算什么。
来这里,他未必没存几分讨教的心思。
如花公子一眼看过去,便将所有人的情态收于眼中,自己也谢过了一尘和尚的茶,略略品了几口。
待得第三泡茶之后,他才将茶盏放下,重新开了口。
“我们来时,您已经备好了茶招待,想必是知道我们来意了。”
“横虚掌门和扶道长老,已经先与贫僧传讯过此事了。”
一尘和尚没有否认,也将茶盏放了下来。
他注视着眼前这四个中域左三千上五宗门的优秀弟子,还有这一次没来但传闻中十分厉害的崖山昆吾那俩天才,于是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家宗门里那些个不成器还调皮捣蛋的。
一时,只觉得心里面委屈,酸溜溜的。
但提及这一次要问的事儿吧,还真有那么几分说头。
一尘沉吟了片刻,叙说道:“实不相瞒,崖山昆吾两宗弟子出事之前,我禅宗也派了一些人出去,但并不单纯为了查探雪域情况,而是为了介入新旧两密的争端。”
众人齐齐一怔,谁都没想到一尘和尚竟说出这番话来!
要知道,当初佛门北迁,禅密二宗分裂的时候,整个禅宗可都处于绝对的劣势。十一甲子以来,面上是老死不相往来,谁也不去管谁的!
现在却突然说,已经着手介入密宗新旧两派的争端?
但一尘和尚却跟自己什么吓人的话都没有说一样,面上还笑得和善而且腼腆:“我佛门分支众多,当初密宗虽然是一同出走,没什么问题。但到了雪域之后,便已经自成一体。先前同在佛门名下时的矛盾便出来了,即便同在密宗,对佛理见解又有不一。所以分了新旧两派。其中旧密,在禅宗看来更接近佛门正统,至于新密……”
说到这里的时候,一尘和尚似乎是迟疑了一下,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形容。
只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至于新密,连外道都算不上,早在分裂那时便不能归入佛门了,只是还留着那名头。”
这话够狠,干脆将新密在佛门除名了。
几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看了一尘和尚一眼,但他们毕竟是小辈,对这些前辈高人层面的恩恩怨怨和佛理辩道都插不上话,只是觉得……
隐约能明白,为何眼前这位白白胖胖的会是禅宗三师之首了。
倒是一尘和尚被他们这样的目光看着,一副愧不敢当的表情,摆了摆手:“哎呀,说多了说多了,你们这样看着贫僧都让贫僧不好意思了,还是谈正事吧。”
“……”
他们怎么就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真情实感的“不好意思”来?
但对方毕竟是德高望重的大和尚,这一点众人还真不怎么敢说,于是只作洗耳恭听模样。
“总之呢,我禅宗人已经派了出去,且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没有赶上特别合适的时机。”
一尘和尚说着,便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敝宗有特殊的办法能同雪域联系,但几天之前新密一派已大胜旧密。我们那小徒弟了空之前说在那边发现了点很像妖邪的异状,只不过……”
“只不过?”
话说到关键时刻停下来,真是能让人急出病来。
如花公子对一尘和尚接下来说的话十分好奇,但这种话中的转折,一般来说都不是什么特别好的端倪:“是出了什么事吗?”
“这个嘛,的确是出了点事,但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一尘和尚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犹豫,还抬了手起来,慢慢地咬了咬手指,似乎真有千般万般的纠结。
如花公子看着,眼角都跳了一下,以他这般放浪形骸、什么都不怕的心性,这一刻也不知怎么竟觉得一股恶寒上身,差点让他嘴角都跟着抽了起来。
但一尘和尚对此仿佛恍惚不觉,好半晌,才将手放了下来,露出了一个依旧腼腆的真诚笑容。
“我们那个去了雪域的小徒弟了空,好像不见了……”
不、不见了?!
如花公子庆幸自己没喝茶,不然现在早喷了!
“……您说的是贵宗那一位曾列三重天碑第一、如今已突破元婴的‘小慧僧’了空?”
“嗯……”
一尘和尚尴尬地点了点头,但又觉得就这样认了好像有损禅宗声誉,于是下意识地对了对手指,补了一句。
“但我们正在努力找,无垢师兄和雪浪师兄那边,应该……快有结果了……吧?”
“……”
这一句还不如不补呢。
坐在一尘和尚面前的四人,这一瞬间,都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注视着这一位禅宗高僧的同时,都对那一位尚未谋面的“小慧僧”了空,生出了无边的同情……
*
了空能怎么办?
他也很无奈啊。
他本来是跟着禅宗去支援旧密的一众僧人一起,一路上都没有事。但有一日在雪域西面某一座山脉歇脚时,竟然撞见一大片黑雾从地脉的深处窜了过去。
联想到那段时间新密的异状,众人自然觉得有异。
于是就这么追了出去,然后追出了事。
一开始,了空走到前面的,但他们好像被那一团黑雾发现了。于是,这不知什么玩意儿的东西就朝他们一卷,他们就眼前一黑,再辨认不清方向了。
甚至就连最基本的灵识都没办法调用!
整个人在那一瞬间虚弱到了极点,变成了个普通人。
这也是现在了空很无奈的原因——
灵识都没办法用了,须弥戒打不开不说,除了一条自动护身且隐匿气息的紫檀念珠,身上大部分的法器都不能用……
跟师门联系?纯属做梦!
此时此刻,他半点不知道禅宗那边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当初与自己一起来的同门是什么情况。
他只知道,他麻烦可能大了。
颇为繁华的街道上,入目所见都是来朝圣的信徒。
他穿着一身有些脏兮兮的密宗深红色僧衣,因为不习惯露出来的半条胳膊,所以一直捂着,整个人的姿态看上去不伦不类。
一张清秀的脸上,嵌着一双干净的眼睛,但面部表情看起来却十分诡异。
因为,他竟然看见了那一座山!
即便是以前从没来过雪域,可这一座山的模样,还有山巅上那一座圣殿的模样,他却极为清楚。
在禅宗有关密宗的典籍记载上,他早就看过不下千遍!
佛祖啊!
开什么玩笑,他不过就是跟那黑雾发生了一点正面的小摩擦!眼睛一睁一闭,人昏过去了;再一闭一睁,竟然到圣山了?!
傻子都知道,这已经是整个雪域密宗的核心区域了!
不行,不行……
怎么感觉要完?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人找了个墙角靠起来,了空吓得掐着念珠直哆嗦,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咕。
“现在只有小僧一人,可已经到了这里,要怎么办?要怎么办?继续假扮吗?还是找个人打晕了问问情况?小僧要怎么才能回到禅宗……啊,还有修为……”
亏得这大街上人来人往,没人注意到他。
毕竟这里就在圣山脚下了,每日来往的信众和僧人都特别多,墙边上这么个奇怪的人杵着,旁人也都见怪不怪。
了空其实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
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不管是在修炼上,还是在佛法上,甚至是在旁人称自己为“小慧僧”这件事本身上。
修炼这么多年了,他觉得自己还是当年的小沙弥。
嗯……
一个运气特别好的小沙弥。
没用的话念叨了一大圈,从文殊菩萨求到了释迦牟尼,从观音大士求到了阿弥陀佛,了空还是没想出什么解决问题的办法。
“唉。”他抬头看着头顶雪后净蓝的天空,叹了口气,小声地嘀咕,“如果能在这里遇到个熟人就好了……”
换了是个傻子在这里,都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毕竟了空之前从未到过雪域深处,更不用说是这种几乎只有密宗信众和修为颇高的僧人来的核心区域。
他一个禅宗修士,谁都不认识,哪里来的熟人?
可……
有的事,在这一位如今人称“小慧僧”的了空身上,是很不可理喻的。
比如,就在他叨咕完这一句话之后,不远处的街道上便走来了一行人,七八名僧人带着十多名女子。
然后,里面有一个人,立刻让了空的目光定住了。
这个人,不算是熟人。
但似乎……
比熟人还要管用!
但问题是,这位师姐如今怎么也算是一位名震中域的大人物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了空眨了眨眼,一时站在原地没动,就这么看着。
周围走过去的信众有不少,每个人看到这一群来人,便知道是圣殿的僧人带着新选的明妃回来了。
一些虔诚的信众,立刻就跪地参拜了起来。
也有人对走在靠后位置的那些明妃颇有兴趣,打量的目光在她们之间游移。
见愁自然在这些人之中。
昨夜他们停下来避过了雪,次日一早大雪便已经停了,天气虽然很冷,但他们日落之前必须赶到圣殿,所以摩迦还是启程了。
如今天色将暮,他们终于到了这个地方。
——坛城。
这是她一路走来,在雪域看过最繁华的一座城,也是整个雪域真正的核心之城,从名字上便可窥一二。
本来“坛城”是密宗修行密法的时候,在地面上修建的土坛,类似于祭坛,可召唤过去、现在、未来三位佛祖见证修行,同时震慑外魔,确保修士可尽心修行。
后来经过衍变,又有人将其视作神佛的居所。
但在见愁理解来,原本的坛城,其意义应该很类似于“道场”。而眼前这一座城池也叫做“坛城”,其意义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她一面想着,一面走着,倒也没有怎么在意周围人的目光。
只是在经过街道某一处时,忽然就感觉不很对劲。
就好像……
有谁在看着自己一样。
毕竟已经有元婴后期的修为,即便是收拢了灵识,可对周遭世界的感知依旧会比以前灵敏很多。
见愁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那一道目光。
于是转过了头去,一眼就看见了靠街边石头墙角呆呆立着的那一名僧人,姿态古怪,神情古怪,看着自己的目光更古怪!
那一瞬间,她悄悄皱了皱眉。
别是遇到了在极域鼎争之中见过的密宗修士吧?但她完全不记得有过这个人,更不用说交手了。
印象中,参与那一届鼎争的密宗僧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就剩了个宗图。
可既然她不觉得自己认识,那么这僧人到底是谁?
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但这时候她也不能当着摩迦等人的面停下来,再跑去问对方是不是认识自己。
这不是找死呢吗?
见愁只好强忍了,默不作声地从这僧人前面的街道上经过,很快,远处那一座圣山,便变得清晰了。
喧嚣的人群,很快被甩到了身后。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便是当初他们刚进雪域时,在断崖上透过云层与月光看见的海市蜃楼之景。
只是比起当初浮在云层上的虚幻,眼前的真实,更有一种冲撞心神的力量!
巍峨的圣山,覆盖着皑皑的白雪。
斜阳西坠,为其铺上一层微微橙红的光芒,在凛然冷冽中,又添了几分婉约动人。天气极好,净蓝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雾,所以站在山下,便能一眼望见绝高的山顶。
恢弘的圣殿有如冰雕雪筑,就建在那陡峭山崖之巅,俯视整个雪域!
仿佛,众生都匍匐在它的脚下!
这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同路而来的每一位少女,包括桑央在内,眼底都生出了莫大的震撼和无限的虔诚,那是一种能将自己的一切都献出去的一腔赤诚。
就是摩迦等人,在这圣山和圣殿面前,都将他们高傲的头颅垂下。
唯有见愁……
眼底最初的惊艳过去之后,便只余下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意想不到和“合该在此相遇”的奇异宿命感。
因为,在那凌立雪域之巅的圣殿尖顶上,一道熟悉的身影,岿然而立。
似乎等待已久。
——大妖,傅朝生。
不是没想过, 可能会在雪域遇到这一位奇妙的“故友”。可见愁并没有想过,会是在此时, 此刻,此地, 此种情形。
他果真是来雪域了。
只是不知,是否寻到了他要的答案?
见愁就这么远远地望着他, 只觉得那一道浅青色的身影立在圣殿至高之处,竟给人一种格外深冷的感觉。
因为, 她知道,他只是一只蜉蝣。
隔得太远,其实看不很分明, 但她隐约觉得,在她将目光投过去的瞬间,傅朝生似乎朝她笑了一笑。
下一刻,那身影便消失不见。
冰雕雪筑似的圣殿尖顶上, 除了无垠的净蓝雪空,再也看不见任何的存在,仿佛她方才所看见的傅朝生, 只是那么一缕幻觉。
“从山下到圣殿要好些时候,且你等方来, 还得要安排住处,有许多事情忙。”安静地等众人看了一会儿, 摩迦便开了口, 提醒众人可以赶路了, “我们还是赶紧上山吧。”
众人这才反应了过来,只是收回目光的时候,都带着被震撼后留下来的余韵,颇有一种依依不舍之感。
至于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则大半都是欣喜,甚至还充满了憧憬。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什么异状,仿佛除了见愁之外,谁也没看到傅朝生。
或许,这便是他的本事吧?
圣殿已经是雪域密宗的核心,他却敢直接站在圣殿的尖顶上,而且除了她之外还没人发现。一下就让见愁联想起到了他当初出现在昆吾九头江湾上的时候。
于是,她忽然对他的实力好奇了起来。
只是此时此刻他人也不在面前,倒是没办法立刻询问,满足一下好奇心了。
见愁这般想着的时候,前面摩迦等人,连带着假冒怀介的谢不臣,已经朝着前面山道上走去,后面的年轻女子们自然随着跟上。
大约是见见愁还站在那里不动,与她稍熟一些的桑央便唤了她一声:“姐姐?”
“这就来。”
见愁这才应了一声,笑了一笑,走到了桑央的身旁,与她一道向着山道上走去。
很快,一行人便消失在了圣山的山道上。
因为时辰已经不早,来朝圣的信众们这时候都要离开,新的信众则会明日再来朝拜。所以山脚下很快没剩下多少人,有一种冷寂的安静。
小慧僧了空悄悄跟过来的时候,便知道自己还是太迟了。
别说是那一位崖山大师姐了,就是寻常来朝圣的信徒都看不到几个了!
“唉,刚才被这位师姐看到的时候就不应该犹豫。难怪佛祖说要‘无念’‘无相’,若是不起犹豫之念,小僧就能追上了嘛……”
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十分沮丧。
现在人家都上了圣山,还去了圣殿,他要怎么才能找到对方,以期求得一个解脱困境的机缘?
佛祖虽然还说“舍身饲虎”“割肉喂鹰”,可是……
“小僧自问还没到那个觉悟呢。更何况密宗这些人比老虎和老鹰可怕多了。唉,要不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好了……”
了空这样想着,又忍不住嘀咕了起来。
但没想到,还没等他嘀咕出个所以然来,前方的空地上,便忽然出现了一道纤细的月白身影。
容颜清丽,肤色白皙。
两道远山眉细细,狭长的眼尾一笔划开,则在平淡中生出一点惊艳的感觉来。
人站在那边不动,便是一种安静娴雅之态。
这不是正是刚才从这里离开的那位见愁师姐吗?
了空一见,先是一怔,随即便惊喜极了,连忙从藏身处跑了出来,喊了一声:“见愁师姐,见愁师姐!你竟然又回来了,那什么,我、我叫了空——”
他话还没说完,空地上站着的“见愁”听见他声音,却像是忽然受了惊吓一般,一下回过头来看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那一双温和清澈的眼眸底下,竟是充满了戒备。
“见愁师姐,我不……”
了空本以为见愁没见过他,所以才会这般防备,正准备解释自己怎么知道她,又是什么身份,遇到了什么困难。
可话说到一半,他目光便忽然凝住了,落在她的衣袍上。
那一个瞬间,一股莫名的凉气从他脚底冒了出来——
眼前这一位“去而复返”的“见愁”师姐,身上所着衣袍,竟与他方才看见的不一样了。
刚才看见的见愁师姐,穿的是一身湖蓝衣裙,是雪域这边的风格,色彩明艳,且盘绣着半只孔雀纹;可此刻眼前的“见愁”,却是一身浅淡的月白,绣纹等细节,皆是中域风格!
而且,修为也不对!
了空如今是元婴初期。
前段时间崖山见愁大师姐归来,在明日星海为了一个左流大打出手、大出风头的事情,传得连西海禅宗都知道了。
更不用说后来第四重天碑上的“突变”。
见愁的名字,可是取代了当时的王却,生生地烙在了第四重天碑第一上面!
是个人都知道,这一位大师姐现在应该有元婴后期的修为了。也就是说,此刻仅有元婴初期的了空,是不应该能看透她修为的。
更不用说……
他看到的修为,既不是元婴后期,也不是元婴中期,甚至连元婴期也不是!
眼前这个“见愁大师姐”,竟然只有金丹初期!
这怎么可能……
了空只觉得脑子都不是特别够用了,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眼前与他刚才所见的见愁一模一样的“见愁”。
怀疑是障眼法,但没半点痕迹;
怀疑是妖孽精怪,身上又没半点妖气。
“你、你……”
他忍不住抬了手起来,指着她,想要问点什么。
但对方却依旧警惕地看着他,目中渐渐生出深深的忌惮来,竟然不等他把话完整地问出口,便直接抽身而退!
“呼!”
平地里一阵夹着寒意的凛冽山风吹来,她整个人便直接消失不见,像是融入了风中,随着这一阵风被吹走了一般。
来得诡异,消失得也离奇。
简直像是一场幻觉……
了空差点怀疑自己是看花了眼,可背后残留的冷汗和原地留下的那一点不明显的脚印,却提醒着他,方才那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子,是切实存在过的。
于是,在僵硬地站立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自己前些时候从禅宗出发时,师父一尘说的那一番话,一张清秀的脸顿时皱了起来,苦了半截儿。
“不、不会这么倒霉,真的让小僧遇到了吧……”
了空站在圣山之下,忽然觉得佛祖不再眷顾自己。
但早已经从山脚处离开,上了圣山的见愁,还不知道背后发生了怎样诡异的情况,甚至她都没意识到,先前道中看见的那个奇怪的僧人,就是当初与她同入杀红小界的那个禅宗小沙弥。
毕竟她还没真正见过他,只听过他声音。
所以此刻的见愁,只将全副心神放在了眼前。
作为即将成为上师明妃的人和本来就属于圣殿的密宗僧人,他们这一群人是不需要与来这里的朝圣者一般攀爬山道的。
才从山脚下走上来不远,他们就站上了一块雪白的平台。
摩迦自袖中摸出了属于自己的莲牌后,在平台某个凹陷处一按,整个平台便飞速地升高,直朝着圣山之巅的圣殿而去。
不出半刻便到了。
这时候,落日西斜,几乎已经沉到了地底。
站在这圣殿之前,圣山之巅,向下俯视,这觉得一览下方世界皆小,尽数沉在夕阳眼红得近乎血色的影子里。
很美,但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见愁微微皱了皱眉,放眼打量四周。
整个圣殿,并不单单只有一座大殿。
这是一整个庞大的建筑群,以最高最大的那一座主殿为轴心,两翼的殿阁屋舍与楼台,都是对称而建,其细巧与富丽,风格大异于雪域其他地方。
就好像,整个雪域的粗犷与贫瘠,都是为了这一座圣殿的精致与堂皇。
小姑娘们都不禁为这巧夺天工的殿堂惊叹万分,尤其是桑央,都忍不住拉住了见愁的手臂,指着西面一座小楼:“那座,那座,真好看哪!”
那是一座精致的小楼,通体白色。
建造它的材质似乎很特殊,从见愁这个角度看过去,竟然是一种特别令人舒服的象牙白,就连那质地,都像极了象牙。
大概是听见了桑央的惊叹,摩迦没忍住冷哼了一声,似乎觉得桑央大惊小怪,但嘴上却道:“那座小楼就是象牙造的,名为‘白幢’,是以前央金空行母住的地方。你们往后若有幸能修成空行母,也可以住进去。”
说这话的时候,他看了见愁一眼。
见愁自然感觉到了,也知道对方为什么看过来。
因为她是这一群人之中唯一一个让法螺散发出光芒的人,想来在他们看来,应该是最有可能成为传说中的“空行母”的人。
但她对这东西并不感兴趣。
方才摩迦这话,唯一让她注意了一下的地方,也不过是那空行母的名字——央金。
近些年来密宗也就出过一个空行母,据传原本是宝镜法王身边的佛母,但在前阵子的争斗之中倒向了旧密,还背后插了宝镜法王一刀。
想必,便是这一位了。
摩迦见见愁没反应,心里面便暗骂了一声。
只是他眼角余光一转,就看见了身边站着的“怀介”,也不好再说什么。心里面却想着,等回头宝镜法王享用了她,有她好看的!
“你们都随我来,到堂内录过名之后,便带你们去住的地方。”
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摩迦终于还是没跟见愁等人再废话什么,直接带着他们朝西面一座大殿的偏殿走去,把之前那一卷录有明妃性命的羊皮纸递给了殿中负责此类杂事的新密弟子,要他把住处都安排妥当。
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哪个宗门都一样,实在乏善可陈。
还没轮到见愁,她便站在一旁,抄手看着。
但没想到,就在这等待的片刻时间里,先前幻影一般消失在圣殿尖顶上的那一道身影,竟然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偏殿的门口。
那一瞬间,见愁是着实没想到,差点被吓住。
亏得她也算练出一副深藏不露的本事了,才连忙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露出太大的破绽来。
但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他的身上。
傅朝生就站在殿门口,见见愁看着自己,眼底有掩不住的惊愕,便朝她微微地笑了一笑,然后抬了自己修长的食指,轻轻地朝着唇前一竖。
这是让她别说话呢。
见愁看他的目光,不由古怪了起来,又朝着左右看了两眼。还是跟先前在山脚下时一样,隔着这样近的距离,竟没一个人发现傅朝生的存在。
除了她。
这是何等样一种超然的感觉?
见愁站着没动,也没做声,只看着他从偏殿门口走了进来。
脚步轻缓得像是踩着云彩的梦境,一身浅青色衣袍上那古旧的图纹依旧透着一种奇异的蒙尘感。
大约是外面夕阳沉落,光线很好,他脸色看起来没有以前那么苍白。
一双眼眸里,那沧桑与青涩交错之感略减,难得含着几分将旁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促狭笑意。
傅朝生是这几日都没从圣殿离开。
自打他用宇宙双目在雪域范围内发现了这一位故友的踪迹,也知道了她要来圣殿,便在这里等着了。
直到今天,才看她抵达。
本来等待的日子,对他来说有些无聊,他本想直接过去找见愁的。但那一只咸鱼鲲,也不知是哪片鳞不对了,竟然死活拦着他,不让他去,还反复跟他说什么“你得矜持点”。
“矜持”这个词,傅朝生知道。
但鲲对他说“你得矜持点”,他就理解不来了。
只是最终还是烦了这鲲一天念叨到晚,又想着故友与密宗这些人同路,要说话的确也不很方便,所以才在这里等着。
这个时候,他又听见腰上挂的那一块鲤鱼佩开始念叨个不停了:“真是非我族类。蜉蝣太小,脑子也小,实不够用……”
傅朝生不想搭理。
他已经直接进了殿门,便准备向见愁那边去。但在距离见愁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他忽然发现除了见愁之外,还有一个人在看自己。
准确来说,不是看自己,而是看自己此刻所在的这个方向。
虽然换了一身深红色的僧衣,还剃过了度,没了头发,但他一下就认出来了:这个人,似乎就是这一次与见愁同路而来的那个修士……
好像是昆吾的。
叫什么名字,他却是没什么印象了。
脑袋里装着整个蜉蝣一族记忆的傅朝生,记性虽然很好,却很少去记修士们的名字。因为大多数人在他看来,都是差不多的。
除了见愁。
与她有关的,他可能还会因为她的原因多注意一些,至于无关的,想记住都难。
人的金丹巅峰……
按理说是根本不可能察觉到自己存在的。
傅朝生站在原地没动了,就这么平直地回视了过去,一双墨绿得近乎深黑的眸底,一点妖邪的戾气悄然浮了上来。
这一刻,谢不臣竟平白生出了一种心悸的感觉。
前面不远处的这一片虚空,分明什么都没有,可他顺着见愁的目光看过去时,却隐隐觉得这里站着什么。
不是灵识的感知,纯粹是一种直觉……
他看着那个方向,也没有动。
这一幕落在见愁的眼底,一时竟透出一种奇异诡谲的森然——
在旁人眼中,谢不臣只是注视着那一片虚空;但在她眼中,谢不臣却是实实在在地与傅朝生对视!
“怀介法师?”
已经轮到谢不臣了, 可摩迦转过头去, 只看见他定定地看着殿内虚空中某个方向, 便有些奇怪,不由喊了一声。
谢不臣听见了, 但没有第一时间收回目光。
他仍是注视着那个方向, 眉头微微拧起来, 又看了有一会儿,才将目光撤回, 对着摩迦一笑:“方才有些走神了。”
他那模样,看着的确跟走神差不多。
摩迦听了也没有多心,更何况就算是多心也实在找不到方向, 毕竟他对谢不臣此刻所感受到的匪夷所思一无所觉。
所以他只点了点头,让谢不臣上前来,安排了住处, 又交与了进出的“钥匙”。
但傅朝生这边的感觉, 便颇有些难以言喻了。
不是巧合。
方才这个人看着自己这个方向,绝对不是巧合, 而是他真的现了什么,或者感知到了什么。
本来以他天生大妖的修为, 只有在十九洲数一数二的大能面前,才会露出些许的痕迹。
但天地与万物的感知,向来十分奇妙。
一般而言, 论贴近自然, 是人不如妖;可有的时候, 也有天赋出众的修士,得天眷顾,天生就拥有凡的感知。
天有所变,引动周遭气机,而众生或是亲眼所见,或是周身所感,甚至心有预兆,都算是“感知”。
越能察觉到细微气机的变化,其感知便越强。
傅朝生本为天地至微之蜉蝣,闻见愁一言之道,集蜉蝣一族愿力而生,乃为妖,而且是天性自然的大妖。
他若要隐藏形迹,可比寻常同等修为的修士要难找得多。
可这个昆吾的修士,却偏偏感知到了……
于是这一瞬间,傅朝生脑海之中,便突兀地冒出了那一句不知在何时何地、何种情形下听过的话:“天眷道子……”
世上,怎会有这样不公平的事呢?
蜉蝣一族,朝生暮死。
太过短暂的生命,让他们连得道的机会都没有。试问有谁会像当初的见愁一般,在空寂无人的石潭边,对着一只蜉蝣自言自语呢?
所以那个时候,他才有机会化生闻道,乘蜉蝣一族大愿而出。
可人……
或者说眼前这个人,却能得天造化,乃为“天之子,道之子”。甚至就连感知,都远常人。
在傅朝生所知中,大部分的妖,都难以与其相比。
——这正常吗?
这样的念头,忽然就从心底冒了出来。
于是他便动了一窥究竟的想法。
一双幽冷的眼眸下,氤氲的妖邪之气,如同烟雾一般轻轻地浮动,转瞬之间却变得浓烈了起来。然而与之相对的却是眸色,顷刻间变得浅淡了许多,如同一块通透的绿玉。
这一个瞬间,在他的眼底,一切场景,包括眼前注视着他的见愁,还有这偏殿之中的所有人,都分崩离析!
所有的所有,都被卷入了时间和空间的洪流中。
而他,则是这洪流中唯一一个静止不动的点,看着眼前这这光怪6离的世界……
是比目吗?
见愁也不知道傅朝生到底算不算是被谢不臣现了,内心之中又是怎样的想法,但在她看见对方双目的变化时,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就涌上了心头。
几乎都没有思考,便想到了宇宙双目上。
那么,他现在是在看谢不臣的过往和曾经吗?
见愁注视着,忽然就生出了几许复杂的感觉: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傅朝生将会从中看到什么。
那不仅是谢不臣的过往,也是她的过往。
于是忽然就不是特别想看,便转过了身去,跟在了桑央的背后,上前从那负责琐碎的密宗弟子手中,接过了一枚老银打造的钥匙。
至此,所有人的住处都有了着落。
冒充怀介的谢不臣,自然不与同来的“明妃”们住在一起,而是跟密宗的僧众们一起。
年轻的姑娘们都在圣殿主殿的东面,僧人们则在西面。
离开偏殿前往住处的时候,谢不臣捏着那一枚钥匙,便看了见愁一眼。但见愁的目光还是淡淡的,甚至在与他对视的时候,都没露出半点的异样。
想要从她的身上看出破绽,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此刻的见愁,早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不动声色这一门功夫,她早已经大成了。
“我们往这边走。”
摩迦在前引路。
谢不臣终究还是没有再跟见愁说一句话,默不作声地跟着摩迦走了上去。但在经过自己方才所看着的那一各地方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出现了。
明明是从空荡荡的殿中走过,可那一刻……
他竟然觉得似乎与谁擦肩而过。
极近的距离甚至令他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可目光落过去时,肩侧依旧空无一人。
是错觉,还是这里的确站着谁呢?
直到走出了殿外,随着摩迦在其余的殿阁之中的穿行,看到了前面一片看着较为普通的僧房,他心里依旧没能放下,对此耿耿于怀。
谢不臣想起了见愁方才注视着虚空的目光,就好像是看到了某一位熟识的知己;他也想起了当时在要商议要直接搜魂摩迦还是潜入圣殿时,见愁的回答和选择。
明知道危险,她还是要与自己一道入圣殿。
仅仅是因为好奇他此行的目的,忌惮着昆吾那么简单吗?
如果,是她在圣殿,更有自己的依仗呢?
自半道上遇到见愁后一路到雪域就笼罩在心上的阴影,在心内突如其来冒出这个想法的瞬间,忽然就朝着四面八方扩散了开去,沉沉地压着,甚至连一丝光线都很难从中透出。
谢不臣的预感,再一次地加重。
圣殿之行,或许会有更多的波折和变故……
“这就是你的房间了。”
穿过了一条深灰色的走廊,深灰色的走廊,摩迦停在了一间看起来有些特殊的僧房面前。
“历年来到圣殿接受灌顶的法师,都住在这里,怀介师弟进去看看吧。”
外面的墙壁,通体刷成了浅淡的蓝色,像是一片天空。
中间开着的两扇门,却雕刻着精致细巧的佛像,再用鲜艳浓郁的色彩填充,一眼看上去便给人一种奇异的冲击力。
但对谢不臣来说,更具有冲击力的,其实是这雕画的内容。
雕画的正中,莲台上端坐着一尊佛。
可此佛的神态之间却无半点慈悲之色,反而长眉高扬,怒目狰狞;在其怀中,竟然是一名丰乳肥臀的女子,身无寸缕,肆意舒展身体,显露出一种妙曼的姿态,正正好盘坐在那佛双腿之间。
哪里算是什么佛像?分明是在行苟且之事,淫邪外道!
谢不臣心里面知道新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在未来圣殿之前,还不知道竟已经到了这般明目张胆的地步。
他看着这一副雕画,眸光微微闪烁着。
随着摩迦一道跟过来看的其他僧人,见他这般望着这一幅画,却都是笑了起来,只当他是因看着这一幅画起了什么与之相关的念头。
胖僧人自命道中与谢不臣话比较多,这会儿就更直接了。
他上来就勾住了谢不臣的肩膀,嘿嘿一笑:“兄弟,怎么样,还不错吧?是不是对灌顶迫不及待了?里面还有更好的呢!”
“……是吗?”
谢不臣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实际上的神情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眼前这些图画,也无非是图画而已,又哪里能勾出他心中半点绮念?他此生的情爱,都系在一人的身上罢了。
“吱呀。”
摩迦看了他们一眼,直接把门推开了,对他道:“进去看看吧。狄一上师应该已经教过你四灌顶之事了。在圣殿这里行灌顶之前,你需要自己在此观想,完成第一层瓶灌。”
谢不臣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后面那些与他同来的僧人,有的已经进来过,有的没有,但这时候都跟在他后面,一起走了进来,目光带着几分炙热地打量着这一间简单的屋子。
空空荡荡,不见任何桌椅。
只有中间的地面上,绘着一副坛城彩画;左右两面则排着八座佛像,风格皆与门口那一副差不多,甚至更为露骨;正面则悬挂着一张很特别的挂画,上面大致绘制着四幅图画。
谢不臣大致看了出来,这四幅图讲的应该就是“四灌顶”。
瓶灌顶,密灌顶,智慧灌顶,胜义灌顶。
听上去都是很不错的名字。
但看这四幅图画,总结起来大约是这样——
先看密宗双修雕像与图画,进行观想;
接着亲自观看上师与明妃行淫,还要接受二人和合之秽物;
随后便是自己亲自与明妃行淫,体会其中的“大乐”以修行所谓的“大定”;
最后才是在这种体悟中,修行大成,即身成佛。
四灌顶?
便是在人间孤岛时,大夏那些勾栏瓦肆,都没听闻有玩得这般令人作呕的。
而且他记得,他们来时,摩迦所选的明妃,年纪大多很小,泰半在十二到十六之间,二十及以上的怕只有见愁一个。
他望着眼前这图,心底无数的思绪划过,没有作声。
但他身后,那胖僧人已经自动地踱步了上来,看着眼前的四灌顶长图,伸手一指,竟然笑着道:“这叫唐卡,你知道是什么做的吗?”
谢不臣先前便看出这挂画的底纸似乎有些特殊,但只当是雪域之中某些特殊动物的皮毛,还未太在意。
可胖僧人这一问,却让他心底无端生出了几分凛冽。
他回头:“不知。”
“哈哈,我就知道你不知道!”胖僧人立刻得意了起来,“我跟你说,这可是人皮!听说是数百年前宝瓶法王剥了十二个明妃的皮才制成的。你看,这么大一幅。”
“……”
人皮!
而且还是十二名明妃的人皮!
便是谢不臣心若磐石,从不为他人苦难所动,可在听闻这等骇人行径之时,亦不由得动容几分。
旁人想要看的,也正是他这样的表情。
就连摩迦脸上,都多了几分笑意,更不用说旁人了。仿佛这是一件值得吹嘘和骄傲的事情。
胖僧人拍着他的肩膀,声音里却是多了几分艳羡:“想想真是羡慕你,你师父竟然有过这么好的一个明妃。如今虽然献给了宝镜法王,但若摩迦师兄为你美言,等回头宝镜法王跟她灌顶修行的时候,说不定就为你主持第二灌,甚至第三灌也顺便给你了呢?”
谢不臣眼角微微跳了一下,没有说话。
胖僧人等人没看出他情绪变化来,还觉得他们说的这情况已经是很大的恩赐了。
甚至,胖僧人还悄悄上前来揽住了他的肩膀,贼眉鼠眼地压低了声音道:“那什么,大家都是兄弟同门,回头若宝镜法王把这明妃还给了你,你能不能把她也借给我用用?”
“……”
这一瞬间,谢不臣彻底没有了声音。
他也说不清心底里骤然钻出来又蔓延开的情绪,到底算是什么。他只知道,在他重新抬头,看向胖僧人的时候,脑海中已经算出了十八种死法。
这目光,其实与看死人无异。
但不管是胖僧人还是其他人,都还没有丝毫的认知,甚至还道谢不臣小气:“都是同门,你不会不愿意吧?”
“怎么会?”
谢不臣的手拢在袖中,面上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来,看上去十分地好说话。
其他僧人这才暗道了一声识相,又恭维起谢不臣不错的修为和极好的运气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散去。
临走前,摩迦告诉他,过会儿就会去禀报他的事。
至于回头灌顶仪式则多半会安排在后日,他这两日可静修礼佛,或者走动走动看看圣殿,或者留在房中观想,只要不做冒犯圣殿的事情即可。
说完,他才离开。
“砰”地一声轻响,门终于关上了。
整个摆满了淫佛邪神雕像的房间里,便只剩下谢不臣一个人。这时候,他才慢慢地垂下头去,看着自己抬起的手,然后慢慢地挪开了僵硬的拇指。
压在指间的那一枚老银钥匙上,留下一枚深深的指印……
对谁来说,这都不会是平静的一天。
圣殿的另一侧,见愁也已经到了自己的房中。
这里比起谢不臣那一间专门为行灌顶只礼而设置的房间,自然“朴素”了很多,佛像只有一座,但周围挂着的画却有不少,应该也是让明妃们观想之用了。
只是见愁见了,就差没起一把火烧掉的心思,哪里会去仔细钻研?
傅朝生此刻就在房中。
之前虽然在圣殿之中走动,也看到一些大殿上有一些奇怪的雕像,但进入这些比较普通的房间中看到,却还是第一次。
所以他倒并不想见愁一般视而不见,而是绕着走了一圈。
见愁进来后便直接坐在了屋内圆桌旁,看他看得认真,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生出一种特别古怪的感觉来。
雪域密宗这些房间,可真不是什么谈事的好地方。
但傅朝生显然没觉得,看完之后,就回头问了一句:“人很喜欢此事吗?即便成了修士。”
“……”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问题,也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
见愁看了他好半晌,细细思索,竟然实在想不出一个合适的答案来,一时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傅朝生觉得奇怪。
因为他知道这一位故友是人,同时也是修士,那么这不应该是很好回答的一个问题吗?可她为何好像思考了许久?
疑惑之下,他便想追问。
没料想,还没等他再次开口,便有什么东西,狠狠朝着他腰间撞了一下。那力气挺大,撞得他连身子都歪了一下。
傅朝生顿时皱眉。
垂眸看去,不是旁的,正是腰间挂着的那一枚鲤鱼玉佩。
本应该雕刻在合适位置的两只鱼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转到了脑门子上,死死地瞪着他,声音压得低低地:“你得矜持点!”
“……”
这又跟矜持扯上了什么关系?
傅朝生又不明白起来。
是大家族类都不同的原因吗?
蜉蝣,鲲鹏,还有人。
所以见愁为什么回答不上来,他不懂;所以鲲鹏为什么要他矜持点,他也不懂;大约他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他们也不懂?
傅朝生这样想着,便款步走到了桌旁,坐到了见愁的对面。
还没等见愁有什么反应,挂在他腰间那一块实则是咸鱼的玉佩,又是一声长长的、恨铁不成钢似的叹息。
见愁听了个清楚,竟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故友不必理他。”
傅朝生还不知见愁为何而笑,只以为是那咸鱼太烦人,所以便这样淡淡地说了一句。
“咳,无妨的。”
见愁咳嗽了一声,勉强将笑意憋了回去,然后才转移了话题。
“你是已经来雪域有一段时间了吧?”
“来雪域有七八日,但在圣殿等了有三日。”
傅朝生点了点头,并未否认,但说完了,却沉默了片刻。
他抬眸注视着见愁,浅淡的妖邪之气始终在眸底萦绕不散,让他一双眼睛看起来始终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独特。
只是此刻,这一双眼眸里,还多了一点犹豫。
自结识傅朝生以来,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她还从未在对方的脸上看到过这种情态,更不觉得这般的情态应该出现在一名纵横天地的大妖身上。
于是,一种并不很好的预感,便悄然浮在了心头……
“……有什么事吗?”
“……”
傅朝生没有回答她,只是无言地转开了目光,而后伸出手来,将已经握在掌心里许久的那一枚珠子,轻轻搁在了桌上。
他乃是天地所生,这一只手掌也堪夺天地造化,好看极了。
苍白得有些透明的皮肤下面,隐约蜿蜒着像极了人手掌上才有的浅青色血脉,但若仔细去看,便会现其走向根本不与常人相同。
而落在桌上的这一枚珠子,却是墨绿。
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普通,可一旦屏住心神仔细去看,便会觉得内蕴乾坤广大,犹如藏着一个世界。
在看见的第一眼,见愁便认了出来。
这是一枚内藏空间的珠子。
但这里面,会是什么?
她浓密纤长的眼睫,忽然就颤了一下,目光落到了傅朝生的脸上,便一下明白了。
“本来只是路过,并不想插手。但要走的时候,又……”傅朝生的声音顿了顿,唇角挂出了一抹奇怪的笑容,“只是觉得,故友或许会在意。”
所以,代为收殓。
是崖山十四名弟子的尸骸。
见愁就这么定定地盯着那一枚珠子,只觉得脑子里都是乱糟糟的。
不用闭上眼,她都能想起要议事堂内躺着的那些碎裂的命牌,想起掌门郑邀和师父扶道脸上的表情,想起先前与谢不臣一道去过的河滩上,那些斑驳的剑痕和血迹……
一时之间,竟不敢伸手取。
这样小的一枚珠子,里面藏着怎样沉重的东西?
见愁没有说话,就这么看了许久。
傅朝生也没有打扰了。
直到外面的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一弯月挂在了天边上,照亮了雪白的窗纸,他才看到她伸出了手去。
触到的瞬间,手指一缩,似乎就要退走。
可最终还是重新拿了起来。
小小的一颗深绿色珠子,颤颤的。在指尖触到的瞬间,里面的一切景象,便全部钻入了她的脑海。
崖山门下,一十四人。
一个也不少。
那一个瞬间,见愁眼底的泪一下就滚了下来,可她脸上的表情,却与先前没有什么分别。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看上去,她似乎并不伤心。可坐在她面前的傅朝生又觉得,她其实是伤心极了。所以,其实他并不很了解人。
但他想,他没猜错,她的确在意。
密宗啊……
就这么捏着这一枚珠子,见愁恍惚了许久,然后才嘲讽地笑了一声,然后轻轻地放回了桌面上,重新抬头,看向了傅朝生。
“比目之目——”
“左目为宇,可观四方上下;右目为宙,能查古往今来。”
“不知,可否借我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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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目双目, 当初左三千小会, 见愁得了宙目。
傅朝生当时持有宇目, 后来得知了宙目在见愁手中, 便特意去了一趟昆吾, 与她煮汤江上,借走了宙目。
之后在极域,他曾想要归还,但见愁依旧让他保留了下来。
因为宇宙双目,并非什么人都能用。
见愁那个时候的修为还不很高, 可以说根本还没有使用此物的能力, 更不用说,能看到多少也和修为挂钩。
这东西于她而言, 实在没有什么大作用,相反,其实傅朝生很需要。
所以见愁并未让傅朝生还回来。
但今时今日,她想要借过来,看上那么一看——看一看当日究竟生了什么,看一看当时的凶手是谁,也看一看……
那些无辜枉死的崖山门下。
见愁要借宇宙双目的话一出, 傅朝生便猜到她想要干什么了, 只道:“宙目本为你所用, 宇目也在我这里。只是以故友目前修为使用此物, 尚且有些勉强。或许会有些不妥之处……”
无非就是压不住此物, 受些小伤罢了。
见愁要了摇头, 表示自己无所谓,只道:“我有挚友在此,乃是纵横天地的大妖,即便出事,又能出到哪里去?还请将宇目与宙目借我一看。”
看来她是真的想要看看当时的情况。
其实在现那些修士来自崖山的时候,傅朝生便已经用宇目与宙目查探过了。他当然也可以告诉见愁具体是什么情况,但他没有。
此刻的见愁,分明就是要自己去看,亲眼去见证。
对人的死活,他其实都不很在乎。
毕竟也不是他的族类,所以再惨也不会有太大的感受。除非是哪一日见愁有了什么事情,他或许才会感同身受。
但此刻,他能做的,只是沉默着,将宇目与宙目取出。
还是珠子,两枚珠子。
躺在他的手心里,看上去十分暗淡,就像是蒙着厚厚一层灰一样,怎么都没办法透出光泽来。
但实际上,它们一者能穿越时光,一者能横跨空间。
“还请故友凝神。”
在催动之前,傅朝生提醒了一句。
于是见愁点了点头,整个人的心神便沉了下来,灵台内空空荡荡,全部的意识都放在了眼前的两枚鱼目上。
也没见傅朝生怎么动作,他掌心之中的鱼目,便轻轻颤动了一下。
很快,两团虚幻的柔光便从两枚鱼目之上散出来,并且由慢而快,渐渐飞地旋转起来,犹如形成了两团旋涡。
漩涡越来越大,片刻后便重叠到了一起,成为了一团。
这一时间的景象,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奇丽和梦幻。
傅朝生的手掌,就这样在两人中间摊开,掌心里躺着的已经不是两枚鱼目,而是一整个光怪6离的宇宙!
飞转的旋涡,中心深黑,幽暗无尽,边缘却追着万千星辰光辉,璀璨之至。
或许是因为眼前是傅朝生,与她没有任何的利益往来,更不存在任何的冲突,所以能格外放心。
几乎都不用见愁刻意去控制,心神便已经自然而然地为其所吸引,沉入旋涡之中。
她那一双清明的双眼,一时便变得空茫了起来,幽暗又璀璨着的星光,在她的眼底急地聚集又继续地变幻。
就像是一个庞大的世界,从那个旋涡之中,扑面撞来!
这挂满了画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甚至是就在面前的傅朝生……
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消失不见!
见愁的眼前,只有那个无垠的世界,看不到边际和极限的空间,望不到起点与终点的时间……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沉醉于其中,忘记自己开启宇宙双目,究竟所为何事。
然而,仅仅是动了这么一念。
眼前的场景,便忽然变幻了起来。
无尽的星辉飞地旋转扭曲,从她的视野里掠过,一颗明亮的星辰却在视野里急地放大,放大……
沧海与6地的轮廓,渐渐变得清晰。
见愁很快看到了人间孤岛,看到了辽阔的西海,看到了广袤的十九洲大6……
于是,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她的心底,她知道,这是他们所居的这一颗星辰的名字。
元始。
而后视野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所能看到的范围也越来越窄,越来越窄。
从整个元始星,到十九洲,到北域,到雪域,再到一片山峦与河流,最终出现在见愁眼前的,是那一片斑驳着剑痕与血迹的河滩。
没有崖山弟子的尸,昆吾弟子和长老的尸也都被谢不臣收殓。整个河滩上,就连那些剑痕与血迹,都比他们去的那一日淡了许多。
见愁一下知道,这是此时此刻的河滩。
但她想要查看的,是事那一日的情况。
心念再次一动,眼前的画面,便再次改变了起来。
只是不同于先前大范围的图景变幻,这一次的改变,极其细微。还是这一片河滩,只是偶尔会闪过人的影子,或者还有小鹿在河边饮水……
时间,在飞地往后倒退。
见愁甚至在这个过程中傅朝生,看见了自己和谢不臣,还有当日那一名死在自己手下的新密僧人怀介。
过了有一会儿,画面才渐渐缓慢了下来。
她终于还是看到了——
清晨的河滩上,朝阳才刚从东面升起。
周遭的林间依旧有着还未散去的薄雾,随着秋日里的清风,在未冷的空气里慢慢滚动。河水很浅,从峡谷的那一头流淌过来。
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在峡谷里回荡。
是一群人从河流的上游走了过来。
一共十四人,看上去都很年轻。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带着几分疲惫,但唇边却几乎都挂着笑意,甚至显出一种轻松来。
当先走着的,是一名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
他手中持着一柄长剑,脚步稳健,不疾不徐地从峡谷之中,顺着河流走了下来。脚踩在河边的小石子上面,有着细微的声响。
一张脸上眉星目朗,不薄不厚的嘴唇翘起的弧度刚刚好,看上去舒服极了。
“余师叔,咱们在雪域的事情就要结束了,你到时候还是继续去游历吗?”
一道年轻而有活力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余知非转过了头去,便看见了一张五官里还带着几分青涩的脸。
“我吗?”
他笑了一笑,似乎就要回答,但话将要出口时,又不知道为什么顿了一顿。那一双澄明温厚的眸底,竟出现了一点暖融融微光,声音也一下轻了许多。
“不去游历了,我跟你们一道,回崖山去。”
“哇!”
听到这句话的弟子们都不由得叫喊了起来,高兴极了。
“扶道师叔祖好像还不知道吧?他若知道肯定要高兴坏的!我们赶紧给门中传讯吧?”
“好了,别闹了。”
余知非露出几分无奈的神态来,正好走到河水旁。
“现在可别告诉他,不然呀,还没等我回,他就要问有没有吃的带给他。我们啊,还是给他一个‘惊喜’好了。”
前面林间一只小鹿走了出来,似乎要去河边饮水。但见着他,却有些畏惧迟疑地停了下来。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似乎有些害怕。
于是他便停了步,就站在远处,不再往前走。
那一只小鹿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走过来,便好似放下了心,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到了河边,低下头来饮水。
年轻一辈的小弟子们也都停了下来,等着小鹿喝完水再走。
只是听着余知非这话,约莫是都想起了扶道师叔祖的作风,一时全不由捂着嘴巴笑了起来。
“师叔现在回去刚好呢,昨天传讯的时候,他们说大师伯也回了山门。等师叔回去,正好可以看到!”
“是啊是啊,师叔云游的时候,大师伯还没入门呢!”
“还有白寅师叔也回来了,这下真好,大家都回来了。”
“嗯嗯,扶道师叔祖最近也不瞎跑了,真是太好了!”
……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声音虽然压低了,可一个比一个兴奋。
余知非注视着他们,只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以他修道的年月来算,眼前这些还都是小孩子,天性里的一些东西都还没有磨去,所以便没阻止他们,任由他们说着。
只是,大约也是因为他们的话,他还是想起了那一位还没见过面的“大师姐”。
于是等他们激动的讨论稍稍地安静下来一些了,便带着几分好奇地问道:“你们见愁大师伯,我还真没见过呢。她怎么样?”
“啊,见愁大师伯可厉害了!”
“对啊对啊,当初刚筑基的时候就打败了剪烛派来挑衅的那些人呢。拔腿太强了!”
“还登上了一人台呢!”
“连横虚真人的四弟子,就那个谁,听说跟姓谢的一样聪明的那个,都败给了大师伯。现在大师伯都是第四重天碑第一,是元婴后期的高手啦!”
“我以前见过,笑起来可好看了……”
……
这一问,就好像是开启了他们的话匣子。
你一句我一句,眨眼之间就把见愁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达到过的成就,一一地讲了一遍。
余知非就在旁边安静地听着,唇边的弧度始终没有降下去,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柔,只呢喃着:“很好便好。”
“嗯,反正等师叔回去就能看见了。”
“对啊对啊,真的很好的!”
“我们这两天回去,还能赶上看小会呢!”
“今年是在昆吾开,我还没去过昆吾,真想去看看啊……”
……
说着说着,话题就很快地变到了别的地方去。
不一会儿,那小鹿便已经喝完了水。
它把头从河边抬了起来,便循着自己来时的路,重新进了河边那一片密林之中,渐渐消失不见。
余知非看见了,于是把手抬起来挥了挥,招呼大家一起重新出。
从这里再往南,御剑而行两个时辰,就能离开雪域,再两个时辰,就能抵达明日星海,而后借由传送阵回到崖山。
所有人的神情,都振奋了起来。
可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将要重新起行的时候,峡谷后方的天空中,却有二十余道法宝毫光疾驰而来。
在这二十余道毫光的后面,更有这密密麻麻近百人的“追兵”!
深红色的僧袍,冰冷的面目,身上还萦绕着浓重的黑气,正是新密的僧人!
还不等下方崖山众人有所反应,便有一大片阴影,从这些僧人的身上,从他们的背后,蔓延了出来,覆盖了小半个天际,而后猛然向下一扑!
“砰砰砰……”
顿时只听得一阵巨响,原本于虚空中疾驰的二十余道毫光,竟有大半被打落在地,砸在了河流上游的峡谷内!
唯有一名看上去还年长一些的老者,还能勉力支撑。
他虽然也摔在了地上,甚至吐了一口血,染污了身上的道袍,可却迅地爬了起来。然后一眼就看到了河流那一头的余知非等人。
于是,他愣了一愣,似乎辨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然而头顶那一片恐怖的黑影,却没有留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在将所有人扫落下去的同时,便如同一天的黑云般疯狂地压了下来!
老者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恐而且绝望,可片刻后,便成为了一种凛然的决绝!
在那间不容的瞬间,他竟然将一道雷信扔向了那头的余知非,同时奋力地一掌劈向黑雾,只声嘶力竭地朝着他大喊:“带信快走!!!”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最后的画面里,见愁只能看到,漫天如有生命一般蠕动的黑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这一名身着天青色长袍的男子,高高地举起了那一柄“我是剑”!
天青色的光芒,顿时从河流的边缘亮起,覆盖了开去。就这样,为崖山、为昆吾,为所有的同门,也为所有的同道——
撑起了一道剑光构筑的屏障!
在这诡谲无比的黑雾面前,这样的一道身影,是何等地渺小?简直像是一片叶,一粒沙,可他竟偏偏如同磐石一般,一动也没有动过。
直到那暴戾凶狠的存在,缓缓地压进,将一切掩埋、吞噬……
“噗……”
心神摇动间,血气翻腾。见愁终是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呛了出来。鲜艳的血滴落在她胸前衣襟上,也落在她紧紧掐着的手指上,一时触目惊心!
可她却仿佛没感觉到任何的痛苦。
整个人的眼前,心上,只有河滩上那最后的一幕,只有那隐约含着笑意的浅淡言语——
“不去游历了。我跟你们一道,回崖山去。”
“你们见愁大师伯,我还真没见过呢。她怎么样?”
“很好便好……”
“我们这两天回去,还能赶上小会呢!”
……
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
就那么四个时辰的路途,可终究还是没有能够回去,那个他们心心念念想着的——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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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个曾经鲜活的人, 此刻就躺在桌上这一枚小小的珠子内。
不会再言语, 不会再说笑, 不会再等待那一只河边饮水的小鹿, 也不会再带着或高兴或疲惫的神情, 出现在崖山的任何一个角落……
十九洲修士无轮回,他们的魂魄已经灰飞烟灭。
那漫天的黑影,还有那些身周缠着黑气的密宗僧人……
见愁想起了当初在明日星海探过的夜航船,遇到那形似蜈蚣的荒古凶物、大尊少棘,还有曾交手过的、实力异常增长的梁听雨……
所有的猜测, 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证实。
可她从来没有一刻, 这般地想过:如果这一切的猜测都没有得到证实,如果这一切都没有生, 那该有多好?
四个时辰之后,他们就会回到崖山;
四个时辰之后,余知非就可以同她见面;
四个时辰之后,扶道山人就会又惊喜又生气地大声叫喊起来;
四个时辰之后……
都没有了。
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见愁久久没有说话。
殷红的血迹还在她的手背上,悄然滴落于桌面,也沾在她的唇畔, 却偏偏点染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与酷烈。
她周身环绕着一股压抑而混乱的杀意, 因着她此刻脑海中纷繁复杂的念头而不断搅动, 不断变化。
傅朝生轻而易举就可以察觉到。
只是他既没有说话, 也没有打扰, 只是无声地将宇宙双目慢慢搁下。
过了许久, 见愁周身混乱的气息,才慢慢地敛尽。一双眼重新睁开,除了再也看不见半分温度之外,与之前似乎看不出什么更多的差别来。
她只淡淡地垂眸,道了声谢:“有劳了。”
有什么有劳之处呢?
宙目本就是她借给自己,如今他不过为她加持,帮她看到她想要看到的东西罢了。甚至,还看着她因此遭受反噬,受了些伤。
傅朝生不会安慰人,但他也不觉得见愁需要安慰。
看她片刻后,他还是重新伸出了手去。
这一次,不再是什么珠子,而是一道浅蓝色的细小电光,见愁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一位昆吾长老临死前投向余知非的雷信。
“收殓时,在他眉心现的。”
眉心?
见愁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过来,可心内的悲哀却不由更重。这一道雷信最终应该是落在了余知非的身上,然后他在灭顶之灾到来之前,将其藏进了自己的眉心祖窍。
所以,才能这样瞒天过海,等到傅朝生现的那一刻。
“难怪事出后,他们便开启了屏障,隔绝了与外域的所有交流,风雨雷电,诸信不通……”
原来,都是为了防这一道雷信离开雪域。
旧日的蛛丝马迹,便这样一一地吻合上了。
见愁抬手,沾着点血迹没擦的指尖,轻轻地一点,那一道电光便自动顺着她手指“噼啪”地缠绕了上来。
几乎是瞬间,其中的内容便钻入了她的脑海:
荒古神祇,重临元始!
上勾新密,下结极域,颠覆轮回!愿祈真人,上禀于天,告上墟仙界知之。时若稍缓,恐我族危矣,回天无力!
——戒堂,玄阳子。
这便是昆吾那一位长老拼死也想要送出去,让余知非带回中域的消息。
元始,指的该是他们此刻所居之星辰;真人,无疑是横虚真人;上墟仙界,是修士们得道大成后将要飞升的那一界;只不过——
“重临,荒古神祇……”
“荒古神祇”,见愁是约略知道一点的。
可与“重临”两个字凑在一起,竟让她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感。以至于这简短的雷信看完,她都在思考这到底应该是怎样的存在。
思绪纷乱,一时还不清晰。
所以,她只问了一个格外直白的问题:“除了新密外,幕后真凶,可是你先前在夜航船时曾交过手的,那个‘少棘大尊’?”
“是祂。”
傅朝生的回答,也很简单。
他来雪域的时间已经算是很不短了,并且拥有宇目宙目在身,旁人没有防备的话,根本无法逃脱这双目的窥探。他不可能什么都没有查到。
只是,其中的端倪……
沉默片刻,他道:“在明日星海与我交战之后,祂便消失不见。直到我到了雪域,才现其踪迹。只是来得并不够早,雪域新密一派似乎与当初的夜航船一般,与其订立了契约,能借用他的力量,是以实力大增,大肆绞杀旧密。”
“所以崖山昆吾在外围查探,本来都没什么危险,但因为他们实力大增,旧密溃逃,才将战局外扩,牵累旁人?”
见愁微微闭了闭眼,一面运转着体内的灵力调息,一面在脑海中重演着当时的情况。
傅朝生点了点头:“本来两门都该相安无事。但昆吾那一位长老目睹了外围一场新旧两密争斗残杀之事,平白遭了无妄之灾。且似乎因其能认出那少棘的身份,是以遭他们一路追杀,向着更南逃窜。至中途,才被追上击杀。”
至于崖山,当时看确系一场无妄之灾。
但若再往深了想,少棘的力量何等恐怖?在当时大肆绞杀旧密僧人的情况下,没多一会儿就能现崖山众人的身份。
遭难,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因为他们的对手,不再是原来的雪域,更不是原来的新密,甚至已经不是与他们同等样的存在了。
“神祇”二字,已经代表了鸿沟天堑的差距。
见愁大约也是能猜出来的。
她重新睁开了眼,目光落在指尖这一道雷信上,回想着有关于“神祇”二字的一切记载,也回想着与“少棘”有关的一切细节:
形似蜈蚣的丑陋外表,邪气凛然的荒古凶杀,化形而成的那铺天盖地的黑雾,有如活物还能附着于尸上的黑气……
她手指一折,便将这一道雷信,悄然收起,只问道:“所以,玄阳子在雷信中提及的‘神祇’,便是这一位‘少棘大尊’了吧?我记得在明日星海的时候,你曾提过,对祂颇为了解。”
颇为了解,其实算不上。
只是他大约能感觉到对方是怎样的存在,却半点也不清楚对方为何出现,在明日星海和雪域又要干什么。
所以此刻,他反而摇头。
“我只知,‘神祇’是几乎与宇宙同时诞生的存在,是天地还未有光之前那个荒古时代的霸主。祂们天生就拥有强横的力量,但随着宇宙的衍变,后来渐渐衰弱。在典籍的记载中,忽然有一天,祂们消失不见,再也未曾现迹于天地。”
这一点,与见愁先前所知道的基本一致。
只是在她的印象中,‘神祇’力量削弱的原因里,还有人族,还有盘古大尊。双方之间曾爆过一场几乎横跨了一纪的战争,盘古大尊在这一战之中殒身,于是有了远古时代之末的“万古长夜”。
长夜过后,神祇销声匿迹,由修士们主导的“仙世代”,才真正到来。
从神祇主导的荒古,到人神并存的远古,再到百族并起的上古,直至如今他们所处的“今古”……
一个个时代的衍变,总有着不同的故事。
但在这“仙”已经彻底占据主导的“今古”,昆吾这一位长老却在雷信中提及“神祇”重临!
这是一种比密宗、比极域,甚至比少棘本身的存在更让人心惊肉跳的一件事……
见愁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在猜这个层面上的事情,扶道山人他们心里应该有数。只是这雷信如今困在雪域,却是暂时没有办法送出去了。
“若雷信中所言是真,只怕才是真正的‘大劫’将至。看来,雪域这里,不该再盘桓太久了。”
“故友打算尽快离开吗?”
傅朝生问了一句。
见愁点头:“ 原本只当新密与极域之间有什么动作,但如今横插一脚的这一位,却不是什么简单的存在,只怕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棘手很多。雪域这边,过两日能走便走。你呢,来雪域这一段时间,可已经得偿所愿,解了心头之惑?”
解惑?
傅朝生也说不清到底是解了,还是没解。
他想起那一夜在圣湖看见的那一双眼,也想起了这世间规则构筑下无数奇妙的存在,那一双隐约着妖邪之气的眸底,却是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空茫的迷惘。
“旧惑未解,新疑又生。”
他似乎斟酌了片刻,才用这八个字,总结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状态,而后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了见愁。
“那个大尊少棘,我总觉得,我与他,该是同一种存在,来自同一个地方……”
“……”
同一种存在,来自同一个地方!
这一瞬间,见愁终于还是愣住了,抬眸与他对视的时候,便看清了他眸底那些有如天际风云一般变幻着的光华,一时竟给人一种无常之感。
他所说的这一句话,分明很好理解。
可落在她的耳中,却与旧有的所知出现了重重的矛盾,甚至根本拉不到一块儿去。皱起的眉头,没有松开,反而越来越紧。
见愁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确定吗?”
“不确定……”
但其实那种感觉,再明显不过。
明日星海遇到的时候,尚且还有些隐约;可到了雪域,大约是因为对方身上的变化,他的那种感觉,便强烈了起来。
可傅朝生自己比谁都清楚——
他是一只蜉蝣,天地间朝生暮死、在这六道轮回的规则之下活不过一日的蜉蝣。在他之前,整个蜉蝣一族的记忆里,都未任何一只蜉蝣能得道。
整个一族的愿力,聚集在身,才成就了今天的他。
有关于他的来历,他清楚极了,见愁也再明白不过。
所以,在出现那种感知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隐隐约约之间,竟觉得除却六道轮回之外,又有一个巨大的谜团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至于轮回之道,倒是小有所获。”
傅朝生微微垂了垂眼眸,微微地笑了一笑,并没有在先前的话题上停留太久。因为连他都思考不清的问题,也没有必要让他这一位唯一的故友也为此烦恼。
“极域秦广王,既不是魂鬼修也不是精怪,而是六道轮回规则的化身。因他化生,自生意识,所以才有十一甲子前的阴阳界战。”
“若杀他,毁其化生之生,打灭意志,便可令其重新成为‘规则’。”
“只可惜,蜉蝣一族朝生暮死之规则,在他化生之前,便已经存在。”
有关于秦广王的来历,见愁也是知道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即便如此,也无法改写蜉蝣一族的命运,一时之间,便沉默了良久,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还好傅朝生自己反倒没有太大的感触,甚至……
自极域之行开始,他便开始思考着一个以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他的存在,到底算是什么?
闻见愁之道而生,于是有了“朝生”为名,普天之下只认她一个朋友;
集蜉蝣一族愿力所化,于是能得道不死,漫漫此生只追寻重建轮回,改写蜉蝣一族朝生暮死之命。
可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
他的整个存在,都只因为蜉蝣一族的“大愿”。
如果有一日,轮回的规则终被改写,蜉蝣一族不再朝生暮死。那么,这样的“大愿”,还会存在吗?
那么——
他,还会存在吗?
所以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暂时还未找到破解之法,或许不是什么坏事。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间。
从化生的那一刻起,他其实便已经知道,这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
窗外的月光,透过那一层雪白的窗纸,透进来些许。
傅朝生抬眸这么望了一眼,那光进到他眼底,一时便让他想起了当初登天岛的小石潭边,也是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幽静。
尽管一个是黎明将尽,一个是晓月方出。
“万类本平等,轮回却不公。”
他淡淡地笑了一笑,说出此话的时候,那妖邪之气便漫散了满眼,再没有任何的遮掩,全然呈现给了见愁。
“若有一日,能重建轮回……”
“会有那一天的。”
他的声音渐渐消无,见愁便代替了他,自动将他这一句话续上。
“雪域新密不安分,又借神祇少棘之力,更不用说还有极域八方阎殿,十大鬼族,种种谋划。只怕一场席卷十九洲的大战已在眼前,生死存亡,所有修士都不会坐以待毙。届时若能毁灭秦广王,或许也能找到改写轮回规则的方法。”
虽然,她觉得“轮回”两个字,其实没有什么意思。
大约是受到极域枉死城中那一位旧宅主人轮回九世之事的影响,旁人提到轮回时,她总在思考,人最重要的,是那不变的魂魄,还是那一世一世的记忆?
转生池会洗去一个人的过往,那么再投生的那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这个答案,见愁并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旁人怎么想,但好像整个修界对此都很在意。只是落到她自己的身上,却不很想去探究自己的前世,更不好奇所谓的来世。
那与现在的她,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此刻她心中的想法,傅朝生并不知晓。
他所要改变的部分,也并不与见愁心中不解的这个部分重叠。他方才话没说完,可剩下的话,其实只是想说:
他不仅想改变山河日月,连宇宙洪荒的规则,都不愿放过。
只是没有说出口,也不必说出口。
傅朝生望着她,听着她的话,便慢慢地点了点头:“若能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可惜,若真有这么一日,只怕便是整个十九洲生灵涂炭之时。届时,不知道你……”见愁似乎想要问什么,可犹豫了片刻,忽然没有问出口。
但傅朝生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
眼前这一位故友,他因她而生,名为她起,睁眼看了这世界多久,便与她相识了多久。她也明知道他乃是天地大妖,却从未对旁人吐露过他的存在。
若问这浩瀚的天地间,他只能信任一人。
那么,除了她,再不会有旁人。
所以此刻,他望着她,唇角勾起,是一点浅淡隐约的笑意,自真心:“若真有那么一日,故友觉得我该在,我便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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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心全意的信任。
在傅朝生此言出口之后, 见愁脸上明显出现了怔然的神态。便如同此前这一位大妖一次又一次的示好、接近与帮助一般,她虽然有所感触, 可对他对自己的态度, 却无法感同身受。
包括这种信任。
毕竟, 身为蜉蝣却忽然化生成了大妖的傅朝生, 固然特殊, 可在见愁的人生经历当中,也不过只占据了那么小小的一块。
她还有过去,还有师门, 还有朋友。
可对于傅朝生而言,他自有自己的记忆开始,便已经认识了她。某种意义上讲, 她是他的全部。
仔细分析和思考之后, 见愁能理解他对自己的信任与态度。
可……
这样的信任来得太直接, 太完全,也太沉重, 以至于她竟然一时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心思和神态来面对。
你觉得我应该在,我便会在。
傅朝生不会不知道见愁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她想要知道, 若真有一日能重建轮回, 作为一个世人口中的至邪大妖,他到底会站在哪一边?
也许是掺和两下,也许是袖手旁观。
见愁其实对他的“大愿”有所了解,也约略能猜到他对这世间其他的事情都很漠然,除非与蜉蝣一族大愿有关, 否则从不参与。
所以,在她的预判中,傅朝生的答案是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可现在,他这一句回答,何异于完全将决定的权力交给了见愁?
是是非非,她来判断。
她决定他应该参与,他便参与;她觉得他应该站在哪一方,他便站在哪一方!
太重了。
这一句承诺,看似轻飘飘,可实则重到寻常人无法想象!
因为,坐在见愁面前的,不仅仅是一名蜉蝣化生的妖族那么简单,他的力量与修为,绝对处于整个十九洲的顶端,完全可与横虚真人媲美!
甚至,或有过之!
可想而知,这样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一股庞大的力量的加入,届时会对可能发生的战局,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在修界,大能修士举手投足震天撼地,绝非虚言!
见愁就这么注视着他,他则淡淡地回视着,甚至带着几许轻松,仿佛自己方才说出的那一番话没有什么大不了。
过了许久,见愁才苦笑了一声:“你不怕我算计你,或者害你走错路吗?”
“若会算计,早便算计了。”
傅朝生只是极少愿意搭理修士们的弯弯绕罢了,一则他实力太高,少有人能与其相比;二则他志不在此,搭理他们也是浪费时间。
是以在很多事情上,他格外懵懂。
但这并不代表着他愚蠢,相反他比大部分人要聪明得多,也看得清楚很多。
“故友不必很放在心上,也不必为此烦恼。”他微微一笑,“若到时这能修改轮回规则,便是我毕生之所求,更不会有选错之说。”
“但愿吧……”
对于他这般说辞,见愁终于是没了什么话说。
她看着桌上的宇宙双目和那一枚小小的、收殓着崖山十四名弟子的珠子,只将后者收了起来,然后道:“收敛之事有劳你,但这宇宙双目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却是极高,想来我拿个宙目也不会有什么用处,还是你留着吧。”
“可这双目,在眼下,于故友或许有大用处。”傅朝生是知道见愁此来必定有颇多凶险之处的,“若能时刻查知周遭情况,也能避免不少的危险。正如此刻,就有人正在谈论与你有关之事……”
“谈我?”
见愁一怔,稍稍诧异了片刻,随即便想到了自己此时此刻“明妃”的身份,于是有了些许猜测。
“谈的什么?”
她此刻虽有元婴后期的修为,更有扶道山人给的隐匿气息之法宝,可在这圣殿之中,却不敢随意放出自己的灵识,以免被人识破。
毕竟,据传圣殿中可是有着新密三大法王的。
所以她这一问,傅朝生也不惊讶,只伸了手指,轻轻在圆桌上一点。
那一瞬间,整个桌面,立刻荡漾开了一片水波纹路,浅蓝色的微光弥漫,竟然化作了一面镜子似的平湖!
两道人影,由模糊而清晰,出现在了“湖面”上。
是谢不臣的房间。
他盘腿坐在那些邪佛雕像的“包围”之中,容颜上几分清冷之气却未受到半分影响,整个人竟如同入了定一般。
直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怀介师弟?”
双目睁开,是慢慢的清醒与漠然。
谢不臣看了一眼面前那一张传说中由明妃人皮制成的画幅,平静地回了一句:“请进。”
“吱呀”一声门开了,此前带着他们来雪域的那一位新密法师摩迦走了进来。
他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圣殿僧人独有的高傲,但在谢不臣面前总会奇异地矮上那么一截。尤其是此时此刻,一点古怪的嫉恨,让他看上去脸色不很好。
见着谢不臣盘坐在那画幅前,似在观想,其脸色也就越发难看了起来。
“摩迦师兄深夜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想也知道,除了明妃那档子事儿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了。
但谢不臣从不会把话问得太明白,也不会在这种蠢物的面前卖弄自己的聪明,所以问得十分“无知”。
摩迦便冷笑了一声:“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为师弟灌顶的事情。方才我去拜见我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你,对你颇为欣赏,愿意为你亲自主持灌顶仪式。且念及你与那明妃颇有点情义,格外开恩,就选她为你加持密灌顶与智慧灌顶。”
选见愁为他加持密灌顶和智慧灌顶?
不知情的人听了,只怕真以为是恩惠。可谢不臣早已经了解过了四灌顶具体的细节,哪里能不知道这一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分明是摩迦的师尊看上了“恰果苏巴”这一位明妃!
心念转动间,谢不臣眉眼微微地一垂,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画了个圈,又轻轻地点了一下,才状似好奇地问道:“可我之前听师兄说,此次选来的明妃都是要献给宝镜法王的。怎么恰果……”
“这也是你能问的?!”
还不等谢不臣把话问完,摩迦已经面色一变,直接将谢不臣打断,呵斥出声。
“有人为你加持就不错了,难道还真想要宝镜法王为你亲自加持不成?”
“……”
真真像是踩了痛脚一般,谢不臣敏锐地觉得这当中该有什么猫腻。但左右想想,再看看摩迦这看似凶狠,实则带着点心虚的色厉内荏,便顷刻猜了个通透。
当下只作不知,忙道:“师兄误会了,我只是一问。能得弘忍上师亲自加持灌顶仪式,自是怀介的荣幸。方才言语有失,还望莫要介怀。”
“这还差不多!”
摩迦又是一声冷哼,见他这般识相,面色这才恢复了一些。
其实他心里面没比“怀介”平衡多少。
这事情回想起来,也实在憋屈。
本来选明妃这一件事 ,是宝镜法王亲自给的差事,摩迦一直以为办好了就能得了法王的青眼,所以安顿好了那些新选来的明妃佛母之后,立刻匆匆赶往宝镜法王处。
谁料想,法王竟然还在闭关,而等候在那边的,正是他的师尊弘忍上师。
后面的事情还用说吗?
弘忍上师直接问他要了那些明妃的名单,且在得知里面有个资质绝佳极有可能成为“空行母”的女子之后,立刻指明了自己要这女人。
至于宝镜法王?有个桑央留给他,一样不是事儿。
摩迦心里自是一万分的不愿意。
可他之前与宝镜法王接触,本就已经犯了弘忍上师的机会。他也是在殿中遇到了弘忍上师,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对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眼下对方两根手指头就可以捏死自己,他哪里敢反抗?
所以他只敢找了怀介作为借口,说这明妃与怀介情深义重什么的,表示这样做不合适。可弘忍哪里在乎这些?
当即就下了决定,说灌顶仪式就由自己主持,且还要用这明妃。
这不是恶心人吗?
当着怀介的面跟他明显看在眼底的明妃双修,□□够了,再扔给人家,最后还得要人感恩戴德。
就是摩迦自己想想都觉得受不了。
当然,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恰果苏巴是彻底没可能给宝镜法王了。
也就是说,他此行出去选明妃最大的一条功绩已经被抹杀,没有可能再在宝镜法王面前露脸。唯有期待那桑央堪用罢了。
他心里自然千般百般地愤怒,可又不敢反抗弘忍上师,是以只能忍了这一口鸟气。
但在“怀介”面前,却是怎么都不用忍的。
口气难听地将对方训斥了一顿之后,他才施恩一般道:“今明两日你就好好休息,灌顶仪式选了日子,安排在了后天。那恰果苏巴,你这段时间也万万不能去找他,否则出了事,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是,有劳摩迦师兄提醒了。”
谢不臣面不改色,甚至还恭敬地道了谢。
摩迦这才算是满意了,袖子一甩,哼了一声,大步从房中离开,连门都没给关上。
那脚步声远了,人也远了。
直到过去了许久,谢不臣才慢慢地走上前去,将门给关上了。随后,脸上那令人看不出破绽的笑意,才渐渐地隐没,直至消失不见。
这一时间,是一种令人悚然的寒意。
……
“湖面”上的画面,便渐渐静止在了此刻。
见愁就就看着谢不臣那一张脸,思及方才在这“湖面”之上的所闻所见,只含着几许莫名的口吻,笑了一声道:“他倒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能屈能伸。”
傅朝生收回了点在桌面上的手指,一切的画面便都悄然消失。
方才那奇异的一幕,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
他只看向见愁,可浮现在脑海中的,却是之前用宇宙双目看此人时的种种:“故友与他有仇,却与他同来……”
“与虎谋皮罢了。”
见愁知道他已经用宇宙双目看过了,想必应该已经知道了她与谢不臣那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所以言语间也没有半点的避讳。
“同来,不过是想看他有什么诡计,看昆吾有什么阴谋。”
“与虎谋皮吗?”傅朝生念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这个词的含义,而后便带着几分好奇地笑了起来,“那故友与我呢?”
“……与你?”见愁又是一怔,片刻后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然后思索了一会儿,回以一笑,“算交心。”
“唉……”
再一次,不等傅朝生对这个回答有所反应,那挂在他腰间的那一块玉佩再次叹息了起来,简直有一种十足的忧郁。
“矜持不会也就罢了,还问这等愚蠢之言……”
当初大梦礁上,被他拉入伙,只因他以为能随着这只蜉蝣干出一番大事。谁料想,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大事没干成,净操心些老妈子的事!
最可怕的是,这蜉蝣还点不透!
想散伙,特别想散伙。
鲲内心的想法,几乎是毫不避讳地传到了傅朝生的心底。
但这种散伙的事,咸鱼鲲提了不止一次了,可没真正走过一次。所以他也就根本没放在心上,不去搭理了。
此刻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还是那句话:“不必理祂。”
见愁倒是觉得之前傅朝生那提问挺正常的,但毕竟不与鲲鹏相熟,所以一笑了之,只问了另一个问题:“说来,之前在偏殿中,你曾看过了谢不臣。不知,如何看此人?”
如何看谢不臣?
那个人……
傅朝生下意识地不喜欢。但若要回答见愁这个问题,他却是一下想起了方才用宇宙双目窥看时的奇怪之处:“他大约算是你们人族天赋最厉害的人吧?连我看了都要嫉妒。但此人身上,有十分诡异之处。”
“诡异之处?”见愁微微蹙眉。
傅朝生眸底闪过几道流光,只道:“除却此世,宇宙双目无法窥看他任何前世,就好似,此人是六道轮回里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不能窥看前世?
见愁记得,谢不臣入道与轮回之事还颇有几分关联,盖因当初那一首“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可就连宇宙双目都窥看不了前世,这就有几分离奇了。
难道是横虚使了什么手段?
她方才只是微微颦蹙的眉头,皱得紧了一些,忽然改口问道:“那‘七分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