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魄?”
这三个字,对傅朝生来说, 竟是十分陌生, 一时也不知道这具体指的是什么东西,是以有些疑惑。
见愁也意识到自己问得或许突兀了几分, 于是笑了一声, 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 为他解释了几句。
“还记得我曾因一人台的传送流落极域吧?当时枉死城里……”
有关于当初那一座神秘的旧宅的一切, 在她平静如水的言语中,渐渐地朝着傅朝生展露了出来。
那一位谋划了九世,至今应该已经第十世的旧宅主人;
那一种有关于轮回的种种质疑和讽刺;
那神秘的瓶中梅、转生池水, 还有那本应该会被她点燃的一炷香;
以及,最后那突然出现在窗外的, 打断她燃香的存在, 和那神秘的一句话, 半个字。
“有诈……杀谢不臣,斩七分魄?”
傅朝生还是第一次听见愁说起此事,即便以他大妖的身份来看,此事都透露着几许匪夷所思。
旧宅主人是谁?
其所布局的一切是否真的“有诈”?
那一炷香如果点燃会有什么作用?
还有,“杀谢不臣,斩七分魄”这八字, 似乎透露出此人与谢不臣、与见愁关系匪浅,绝不是什么旁观者。
这般思考着, 他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此事发生之事, 可是极域鼎争参与名单决定前夕?那时, 崔珏和那个张汤都来找你。”
见愁顿时有些讶异:“的确是。”
而且正是因为有人来找,所以她才没能看清那最后留在窗上的是什么字,只看到了残留的水迹,隐约是个一个字的一半,“卩”。
可傅朝生怎么知道?
“故友忘了,我当时就在极域,且化作了鬼王族的厉寒。”傅朝生那时就在鬼王族议事堂上,“如果的确是那个时刻,我曾感觉到一股绝不该属于十九洲的力量,破界而来。”
这就更令见愁诧异了:“不属于十九洲的力量?”
“在此之前,我从未在十九洲感知过如此强大的力量,虽然似乎有些虚弱,但瞬杀我该不在话下。强于少棘,明显不该存在于十九洲。或许,来自上墟仙界。”
傅朝生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语气也并不十分确定,甚至有一种别样的奇妙。
可落在见愁耳中,却如同一串惊雷——
瞬杀当时的傅朝生不在话下!
甚至,比他们先前曾有过体会的“神祇少棘”还要强!
“上墟仙界么……”见愁只觉得疑云又深重了一重,“如果当时留字的是这般强大的存在,何不自己去杀谢不臣,要独独留字给我?而且还有这连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七分魄’。”
“留字之人是什么存在,暂且不知。但细细回想,‘七分魄’这三个字,我却似乎在窥看谢不臣过往之时听见过……”
傅朝生的心神是何等强大?只这么回忆了片刻,便有了结果。
“是一个昆吾女弟子问他,墙上所悬挂的剑是什么。而后他答了这三个字,说此剑名为‘七分魄’。”
“剑?”
这答案实在让见愁意想不到,在她的印象中,谢不臣所用之剑只有那一柄“人皇剑”,竟然还有一柄名为“七分魄”的剑?
傅朝生只道:“是一柄凡剑,未有任何出奇之处。”
“那此剑现在何处?”
“他临行之前,放入了青峰庵隐界。但我以比目之目窥知,在你们于客店住下的那一天,他已经将其从隐界取回,放在了自己的身边。”
见愁一下就不说话了,甚至没忍住笑了一声。
兜兜转转,这一圈一层……
该说是阴差阳错吗?
他们在客店住下的那一天,便是她第一次在谢不臣面前提及“七分魄”的那一天,并且成功试探出谢不臣十分看中这东西。
可她万万没料到,此前“七分魄”就存放在隐界!
要知道,她可拥有鲤君的卷轴。即便如今谢不臣才是隐界的主人,也根本无法阻止有卷轴的自己进入此界!
可现在好了,大约就是因为她那一日的试探,谢不臣心生了警惕,又将“七分魄”从隐界取回。
若是他不曾取回,那自己此刻要得到此剑,易如反掌!
“人算不如天算!”
纵是再不服输如见愁,将这前前后后的因果一想,也不由得生出了一种“造化弄人”,为天意所玩弄的无奈感来。
傅朝生猜得到她在感叹什么,于是一笑:“有时候,谁也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就连宙目所窥见的未来,都是千奇百怪。”
“放心,我还不至于纠缠于此,太过懊恼。”
见愁听出他话里并不明显的安慰来,只摇了摇头,她并不是那种因为一个错误就要自责很久的人。
“更何况,从当时的情况来看,我做出这个选择无可厚非。我们永远都不能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只能在当时的情况下做出最佳的选择。选择之后,便不要再后悔。毕竟彼时彼刻,便是极致。”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谢不臣实在是像极了。
后悔这种情绪,几乎不会出现在他们的身上。
一如她至今也没后悔过当初选择与谢不臣在一起,不后悔后来踏上修路与其为敌,至于这试探七分魄的些许小事,就更不足挂齿了。
她这一番话,说来竟有一种直至本质的通达。
傅朝生只隐约记得自己在人间孤岛也接触过了不少的人,寻常庸俗人,或多或少都有后悔的事情,而且往往会感叹“如果早知道”这般的话。
可她没有,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或许,这也是他认定了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立场可以交给她来决定的原因之一吧?
傅朝生点了点头,知道她豁达,也就不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只是问起了另外一桩事:“先前故友提到,在那神秘旧宅之中曾经差点点燃一炷香。不知,此香可在?”
“我收了起来。”
她做事也是谨慎的性子,当时得了此香,又遇到窗上留字那般奇诡之事,哪里敢掉以轻心?
此刻傅朝生问起,她便一掐指诀。
乾坤袋上光华一现,便有一只细长的锦盒出现在了掌心之中,将那盒盖一翻,断裂成好几截的紫香都躺在里面。
原本是一炷香,统共三支。
如今断成这样,却是不那么分明了。只有那深暗的紫色,隐隐透出一种奇异的香息,给人以深不可测之感。
傅朝生见着此香,目中便露出几分惊异来。
他拿了一截起来细细查看片刻,面上便露出几分思索之色,渐渐地想了起来。
“能为此香者,绝非凡俗辈。”
“若我族记忆不曾出错,此香乃是极域九头鸟三滴心血所制。九头鸟曾运转轮回,载鬼出入鬼门,其心血有且只有三滴。素有人传,这三滴血不仅能存人之记忆,更能存人之心境。”
“只要将此香点燃,便能感知原主魂魄之所在,顷刻融入。”
见愁听了,只觉得毛骨悚然:“能存心境……”
“就是你所想之意。”
傅朝生打量着此物的目光,亦有几分叹服。
九头鸟的心血,能存下的不仅是记忆,还有“心境”。
十九洲修士,从元婴突破至出窍,便会在出窍期面临“问心道劫”。“问心”之前,都是修身;问心之后,便是修心。
所谓的“心境”,指的便是修心时的种种感悟,甚而是“道”!
在得到傅朝生肯定的回答之后,见愁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回想起当日自己点香时的一幕来,只觉心有余悸。
“看来,若我当时点燃此香,那旧宅主人的第十世,不管身在何处,都会立刻得到自己先前九世的一切记忆与心境……”
以她在旧宅之中之了解,那该是何等恐怖的实力与心境?
若其修为当时已经过了“问心”,只怕顷刻间问鼎“通天”,白日飞升,都不在话下!
三生七世,千秋百代,纵轮回亿万——
我,依旧是我!
当初旧宅主人留下的那一句话,在这一刻,重新回荡在了见愁的耳旁。
她一时间难掩心头的震撼,即便想起来后怕不已,也无法忽视此时此刻心中升起的那一种油然的佩服。
“枉死城旧宅一座,数百年欺天谋划,好一场大局!”
即便不是人杰,也算个枭雄了。
“故友若是好奇此人如今是何身份,只要点燃此香,立刻便能知晓。”傅朝生笑着说了一句,其实自己也有些好奇。
但见愁听了,却是半点也没有犹豫地摇头。
有关于这处心积虑谋划了整整九世、手段高明地欺瞒过了八方阎殿的神秘旧宅主人,她心底总有一种奇怪的危险预感。
“是灾祸还是机缘,实在难断。非到万不得已之时,此香,绝不能点。”
很理智也很清醒的想法。
傅朝生好奇归好奇,可刚才那一句也不过只是寻常玩笑。若见愁真要点燃,他只怕会头一个阻拦。
这时,便将自己手中那一截香放了回去。
只不过,在看着见愁重新将香盒盖上的瞬间,他脑海中竟电光石火一般地闪过了先前他与见愁的对话。
谢不臣,前世不可窥。
仿佛他这一世,是忽然从六道轮回之中跳出一般。
会是巧合吗?
傅朝生竟也无法确定。
他能想到这里,见愁应该也想到了。所以方才才会这般斩钉截铁地说出“绝不能点”这样的话来。
“还是多加上几道隔绝旁人查探的阵法吧……”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见愁还是将阵法打在了香盒上,随即才将其收了起来,然后看向傅朝生。
“如今少棘已经与新密联合,那你怎么打算?”
“我在的这几日,雪域之中并无祂踪迹。但佛门仍有轮回,新密又与极域之间有所图谋,少棘自然是往极域去了。”
傅朝生沉吟片刻,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所以见过故友之后,我会重入极域一探究竟。”
其实,主要是查查少棘。
这传说中的“神祇”,乃是鸿蒙之中与宇宙同生的“荒古遗族”,实在是让他放心不下,甚至……
耿耿于怀。
见愁想起他之前说总觉得自己与少棘来自同一个地方,是同种存在,便明白他所思所想了,当下只道:“看来又到了道别的时候了。”
“或许不久后还会见面。”
毕竟,方今之时,风起云涌,谁也不知道下一天会发生什么。
傅朝生说着,已经起身,只对见愁道:“极域与雪域之间亲密无间,来往几无限制。故友若有何事,可唤我名姓,我能听到。”
能听到,便会赶来。
见愁一笑:“那便后会有期了。”
“嗯。”
傅朝生看了她一眼,唇边露出些许消息,点了点头。那一点模糊的余音还在屋内萦绕,未来得及散去,他整个身影,便如同天上被薄雾隐没了形迹的月亮,一时模糊起来,消失不见。
幽暗静寂的房间内,只听得到这雪域至高处吹过来的风声。
见愁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又看了看这屋内一切的摆设,心内平静之余,反而越发觉得此时此刻的整个十九洲,都已经被翻滚的阴云所笼罩。
待得风起时,万类百族,只怕无一能逃。
她起了身来,盘坐到了榻上,闭目凝神,静待着这一夜的过去。
后半夜又下起了雪,能听到密密匝匝地坠落之声。
但见愁未曾睁眼去看过一次,直到次日天明,紧闭着的门扇忽然被人敲响,桑央那干净又雀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恰果,恰果姐姐,我们要去后面看圣湖,你要一起去吗?”
她们这些新一批的明妃, 本来就是为宝镜法王准备。
但回来的时机不是特别赶巧, 宝镜法王正在闭关, 要明天才能出关。这一来,灌顶的事情就不那么急了, 更何况来的姑娘们也有不少。
昨天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又在偏殿浪费了不少时间, 所以都没机会到处看看。
现在天色已经亮了, 她们哪里又能按捺得住?
都是年纪不大,经历也不多,更不用说如今这一座圣殿还是雪域每个信徒最向往的地方。
她们来到了这里,既有满腔的虔诚, 也有满腔的好奇。
所以一大早, 压抑不住兴奋的她们便早早醒来, 更有甚者昨夜潜心礼佛, 一夜都没睡,直到今晨还兴致盎然。
见愁即便没看到桑央, 可听着她的口气,也猜得到大约的情况。
对朝圣, 她没兴趣;但要说趁着这个机会,看看雪域, 却是极好的。
是以在听见桑央的声音之后, 见愁都没有怎么思考, 便轻声回了一句:“我也去, 你稍等一下。”
说完,她便将周身的气息都收敛了起来,自榻上起身。
整个人从外表看去,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顶多看着容颜出众,比常人清丽明艳一些。
打开门之后,便瞧见了桑央。
十三四的小姑娘,两手带着几分俏皮地背在身后,眼巴巴地朝着她看,双眸底下还是一片的纯真无邪。
见她出来,开心地笑了起来:“就在前面,大家都准备去呢。”
桑央伸手一指,见愁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果然,一群年轻的小姑娘都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她们住的地方,在整个圣殿的西面,也就是圣殿主殿的左边,是一排聚拢的僧房,站在院落中朝着外面看去,还能看到先前摩迦所说的那一座象牙建的、名为“白幢”的小楼。
大名鼎鼎的雪域圣湖,就在圣殿背后。
唯一一条通向圣湖的道路,在圣殿的主殿。每一名信徒从远方来朝圣,只要登上此处,必定要在虔诚的朝拜之后前往圣湖。
传说中,这是整个十九洲最干净的湖泊,能洗涤人的灵魂。
这种鬼话,想也知道是密宗编出来骗人的。
很多时候,人们陷于自身的苦难,或者为曾经犯下的错误和罪孽所苦,很希望世间真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愿意相信。
但事实上,若圣湖真能洗涤人的灵魂,新密哪里还有这许多的肮脏污秽之事?
听着耳旁这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们口中的言语,感受着她们对圣湖的向往与憧憬,见愁的内心与一路来时一般,几乎生不出半点波动来。
她身份本就与其他人不一样,也就桑央与她要熟悉一些。
所以即便她表现得不合群,表现得很冷淡,也没有人对此有什么意见。
在结队前往圣殿主殿,准备前往圣湖的一路上,她们都一面聊天一面看着,桑央似乎也感觉出见愁并不十分好亲近来,与她说了两句,便又与前面更活泼的女孩子们凑到了一起说话。
整座圣殿,虽建在这高山雪顶上,可规模却极其宏伟。
她们从住处出来,一路看着方向攀越而上,都花了一刻多时间,才看清楚了圣殿那金碧辉煌的主殿。
雪似的墙瓦,竟都以罕见的冰玉雕琢,其内却是金砖铺地,一派奢靡。
来朝圣的人,这么早的时辰还没能上山,所以整个圣殿显得几位清净。
见愁他们到的时候,只能看到几名僧人盘坐在大殿之中,摇着鼓,晃着金刚铃,口中诵着佛经,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
殿中立着一尊高大的佛像,直直戳到主殿的顶端,俯视着下方。
释迦牟尼像。
其面相看着自是宝相庄严的一片,也度了一层金身,一片粲然的金光,颇有一种神圣之感。
可也许是因为这佛像太高,也许是因为这圣殿整体的色彩与见愁所知的佛门殿堂大相径庭,她非但没从中感觉到什么慈悲与神圣,只感觉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阴鸷从中透出,叫人看了生出一股寒凉之意。
同来的十数名明妃,早在接近这圣殿主殿的时候,便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此刻入得殿来,更不敢惊扰前面日夜礼佛的新密僧人,只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身后,也就是主殿门口的位置跪了下来,个个虔诚地参拜。
见愁就站在所有人后面,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所以她没拜。
旁人专心致志磕头的时候,她就站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抬头凝视着这一尊佛像。
那种阴鸷之感,并非错觉。
谁能想到,这位于佛门雪域密宗圣殿之中的佛像,竟会让她想起当初在明日星海夜航船大殿里看到的“神祇”之像呢?
那一只伫立在大殿深处,始终为阴影笼罩的无目蜈蚣——神祇少棘!
看似金光灿灿的佛像金身下,其实盘踞着一点点似有似无的黑气,正与当初她和谢不臣在昆吾殒身的长老和弟子身上发现的一模一样。
至于崖山弟子身上的诡异黑气,已被傅朝生用一只玉瓶存了起来,也置于珠内。
想来,该是他怕她此刻的修为难以处理,所以特意为之。
昨夜傅朝生去极域之前,曾说在圣殿没有发现少棘的踪迹,那么这一会儿少棘应该就在极域。
至于这殿上佛像身上的痕迹,应该是少棘昔日盘踞所留。
见愁心里面慢慢地推测着。同时也暗暗警醒自己更加小心。
过了有一会儿,诚心跪拜礼佛的众人才起身来。
见愁没有下跪朝拜的事情也没有人发觉,桑央起来看见她还站着,也只当她是起身比旁人快,没有多想。
于是一行人,这便朝着真正的圣湖去了。
主殿两侧,各有一条狭窄悠长的走廊。
一只又一只巨大的金色转经筒,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一眼看去好似竹简一般垂挂在走廊的一侧,上面刻画着独属于佛门的种种图纹和常见的佛门典故,经筒内则藏着写有佛门六字大明咒的经书。
众人从走廊上经过时,便都伸手从转经筒上抚摸过去,让经筒跟着一起转动。
雪域苦寒,并不似十九洲其他地方,物产丰饶。
在这里,寻常人之中不识字的都是大多数,虽在密宗的影响之下,拥有一颗虔诚的礼佛之心,可不识文字如何能诵经?
所以,才有了这转经筒。
不识字的信众,只需要请人将“六字大明咒”写下来,投入转经筒。从此以后,每转动经筒一次,便相当于念了一遍经文,由此积累福报。
在雪域,转经筒很常见。
到了圣殿,这东西自然更不可少,甚至做得更大,更精致,也更给人一种宏大的气象。
试想一下,什么也不知道的信徒走到此处,看见这一排几乎看不到头的转经筒时,该是何等的向往与虔诚?
金色的转经筒,在头顶狭窄的一线天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光芒。
正如见愁一开始所预料的,眼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们见了之后,眼睛里都透出一种由衷的尊敬来,一个个地踏上了狭窄的走廊,用手转动着转经筒,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有隐隐的风从走廊尽头出来,带着些冰冷,带着点湿润。
见愁照旧走在所有人后面,手也漫不经心地从这许多的转经筒上拂过。
但她的目光,依旧放在前面的人身上。
雪域这一趟行程,她虽然没怎么跟这些小姑娘说过话,但一路上观她们言行举止便知道都是些心思单纯之辈。
可最多就等到明日傍晚,这些姑娘白纸一样的人生,就会被人涂上色彩。
她如今修为虽然也不低,甚至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雪域,可自忖此时此刻并没有与整个雪域抗衡的能力。
要救她们,真不是件什么简单的事。
最要紧的是,这几日,总有这样一个问题盘旋着在她脑海中:她若真的“救”了她们,她们便算是脱离苦海了吗?
也许她们自己并不认为。
这般思考着时,对穿整个圣殿前后的走廊,已经到了尽头。
于是在头顶天光忽然散开,视野忽然明亮起来的一瞬间,前方那一片纯净而巨大的湖泊,便这样惊艳地、毫无半点保留地,闯进了所有人的眼底。
真正的“天空上的湖泊”。
昨夜下过的雪还没有化干净,在湖岸边上堆了银白的一层,盖得满世界再没有别的颜色。可这素裹世界的中心,却偏偏躺着一块海子般的纯透净蓝。
波纹不起的湖面如同镜面,倒映着极低极低的天空。
这一刻看上去,棉花似的云朵行走在湖底,湖底便是整个空旷的雪空。站在此处,便像是站在天空与湖泊的夹缝里。
仿佛湖底的天要蹦上去,天上的天要掉下来。
从未有一种如此接近天空的感觉,让人觉得颤巍巍的,可清风吹皱湖面的刹那,又的确生出一种灵魂都被洗净的清透感。
正是如此,才会让人以为这一片湖泊,能洗净灵魂吧?
见愁眼底的赞叹,终于变得毫不保留。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唇角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微笑。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十多名少女已经行到了圣湖前,再次对着圣湖跪拜祈祷起来。
唯有一个人例外。
她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这时候就站在见愁身边不远处,两只眼睛发直地看着前方,也看着前方通透得如同一块宝石的湖泊。
分明没说一句话,可见愁却隐隐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悲伤与不安。
这个小姑娘,是先前那些明妃之中的一个。
见愁隐约有些印象,除却她自己自认大了所有人许多,不爱说话之外,这小姑娘算是另一个话少的,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地看着旁人,似乎十分内向。
“你不过去吗?”
见愁觉得有些奇怪,看了湖边正在虔诚跪拜的众人一眼,不由得重新调转视线来,看向了她。
那小姑娘似乎正在出神,也没想到有人跟她搭话,便似乎被吓了一下,待得转过头来看到与她说话的是一路上几乎不搭理任何人、且地位特殊的恰果苏巴时,这种惊讶便变得更明显了。
她有些局促起来,慌忙地掩饰了脸上的神情,道:“没、没,没什么,只是从来没有来过雪域,看呆了罢了。”
是吗?
这明显就是鬼话了。
但见愁也不拆穿她,只这么注视着她,慢慢笑了一下,还是站在湖边,也不过去。
这一下,轮到这瘦削的小姑娘疑惑了:“你也不过去吗?”
“不过是片湖泊而已,过去拜了有什么用?”
也不是不信佛就要死,更何况见愁一开始表现给所有人的态度就是“不配合”,谁让谢不臣杜撰了她来自阴宗的身份呢?她说话实没什么顾忌。
“旁人将你送入了囹圄,关进了地狱,还要感恩戴德吗?”
“……”
那小姑娘的脸色,顿时就有些变化。
一时显得畏缩,像是怕自己听到的话为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一时又显得感动,显然内心是很认同见愁这一番话的。
她就在一旁,犹豫了许久,才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开了口:“我听她们说,你原来是阴宗的弟子,被他们掳到此处的。我娘以前也当过佛母,但就想带我爹躲得远远的,说向西走也好,向南走也好,或者去阴宗,或者去中域,叫什么明日星海。可惜没有去成。”
“没去成?”见愁疑惑。
小姑娘低垂了头,露出一段好看的、白皙的脖颈,只道:“半道上就被庙里的师父们追上了,爹爹为保护娘死了,娘也没有逃过。姐姐,你从阴宗来,那阴宗是什么样?那边也跟雪域一样吗?”
“……不一样。”
见愁还没去过阴宗,但典籍上所记载,阴阳两宗与中域左三千的宗门差距不大,只是相互之间的争斗多了一些而已,不争斗的时候,还算平静。
“那里没有寺庙,没有僧人,既不需要朝圣,女孩子们也不会成为明妃。”
“如果在那里,你可以和这里的僧人们一样,通过别的方法修行。阴宗的女弟子多一些,阳宗的男弟子多一些。他们之中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
“比起在这里,那里就像是一片可以让鸟儿展翅的天空……”
她话音渐渐地沉落下来,像是天空中缥缈坠落的鸿羽。
小姑娘听了,两只眼睛却变得亮晶晶的,可当目光接触到前面那一片澄澈的圣湖时,又变得压抑而且忧郁。
“那可真好,应该是十九洲最好最好的地方了吧?”
“十九洲最好的地方?”
见愁听了,微微一怔,可下一刻,便注视着远方笑了起来。
“阴宗虽然好,可还算不上。”
“算不上?”
小姑娘有些惊讶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显然,她还没有出过雪域,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否则也不会问出方才这种问题来了。
见愁心里面很清楚,回首看向她时,只有那种万物都能容纳的包容与温和,心底微微滚烫,用一种莫名地口吻,轻声回道:“十九洲最好的地方,名为‘崖山’。”
“崖山?”
对于小姑娘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见愁却点了点头,笑望着她,道:“以后,等你有机会走出雪域,出去看一看,就会知道了。”
“出去看一看……”
小姑娘怔然地回望着她,只觉得这一句话听来是如此地让人无法理解,可冥冥之中又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可以令人信服的力量。
还有这样的眼神……
隐约似乎含着一点微光,暖融融的,让人忍不住好奇,那传说中的“崖山”该是何等样好的地方。
这时候,她还不明白这个眼神。
直到很久以后,她成为了第一名主动踏出雪域的明妃,在中域见到了九头江支流边那巍峨的一座孤峰,才终于了然——
这个眼神,到底凝聚着什么。
“梅朵,梅朵,你不来拜吗?”
下方的湖岸边,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是下面已经参拜完了的女孩子们看见小姑娘还站在那边,便出声唤她,但莫名地,没有人敢唤见愁。
小姑娘被吓了一跳,先前惊慌与局促的样子又出现在脸上,似乎像是怕被人看出什么来一样,连忙应了一声:“我、我这就来!”
然后慌慌张张地给见愁躬身行了个礼,就急急跑了过去。
像她这样的年纪,即便心里面再不认同,也还没有不合群的勇气。
见愁站得远远的,看得很分明。
但她也不过去,只是想着这个叫梅朵的姑娘,又想起桑央,想起前者的恐惧与苦涩,想起后者的欢欣与雀跃……
“你喜欢她们吗?”
一道还带着几分稚嫩与青涩的少年嗓音,突兀地在身边响起。
这一瞬间,见愁竟然没有任何的察觉!
直到在听见这声音的时候,她才猛然一怔,护身的龙鳞道印和《人器》炼体功法,险些就这样直直从身体中迸出来!
还好她关键时刻险险地控制住,这才避免了暴露的危险。
但饶是如此,方才那刹那间的紧绷,也让她周身的气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见愁强行压抑住了内心的暗惊,转过了头去,竟然看见了一名穿着雪白僧袍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侧。
那一身僧袍,太干净了,如同这圣殿的白雪织就,不染半点尘埃。
看得出他年纪很轻,脸上的轮廓稍有棱角,还带着一种少年才有的青涩。雪白的兜帽,在湖面吹来的微风下有些鼓荡,反衬得他一双隐隐有些透蓝的清澈瞳孔,格外平静。
一双脚赤着,明明身上很干净,却仿佛半点不介意这地面上的脏污与灰尘。
像是一个普通人。
可什么普通人能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见愁心电急转间,竟一时没得出什么确定的结果来,只是顿了片刻后,顺着他的话回道:“都是很干净的小姑娘,挺喜欢的。”
“是吗?”
少年眼底顿时露出些许明媚的颜色来,看着竟然与前面那一片圣湖一样通透纯粹。
“我也挺喜欢你的。”
“……”
这话就有些听不懂了。
见愁知道对方不简单,只看着他,没说话。
那少年歪着头,还望着她,只将那背在身后的手伸了出来,朝着她一递。竟然是一朵犹带着几分寒意的雪莲花,雪空阳光下,颤巍巍地带着没滚下来的几许积雪。
嘴角翘起,他双眼眯起来像是两弯月牙儿,声音好听极了。
“恰果苏巴。”
恰果苏巴……
这四个字,见愁这几天听得也不算少了, 并不陌生——正是谢不臣当日脱口为她找的“假名”。
只是此时此刻, 看着少年递到自己面前的这一朵雪莲,她却一时迷惑起来。不知他说的这四个字, 是这一朵花的名字, 还是在喊自己的名字。
微怔了片刻, 她也没避讳, 便将花接了过来。
然后问道:“这花叫做‘恰果苏巴’吗?”
“和你一样。”
少年的眼依旧清澈, 笑意也依旧不含有任何杂质。
他将花递出之后, 两手便重新背到了身后, 就站在见愁身边, 身量也不很高, 才到见愁肩膀的位置。
于是,见愁便明白了。
恰果苏巴, 雪莲花。
那一瞬间的感觉, 竟然极为微妙:她是不懂太多雪域这边的文字和语言, 可谢不臣仓促之间脱口取出的这个名字, 却是值得深思了。
人在仓促之间, 容易下意识地做事。
在这种时候,往往会不经意地表露出内心一些真实的想法来,暴露出很多平时不会暴露的细节。
有点小意思了。
她眉梢微微扬了扬, 看着夹在自己之间的这一朵大过巴掌的雪莲花, 感受着那洁白花瓣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寒意, 笑了一笑。
“连我化名都知道, 传说中的‘圣子’果真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圣子,什么圣子?”
那少年微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有些惊讶模样,可其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半点变化,一副慧黠到了极点的模样。
“我怎么不知道?”
哦。
不是啊。
见愁望着他的目光,顿时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但她也不对此再说什么,只是这般注视着眼前的少年。
寻常人被她这样注视着,即便没什么,只怕都要生出几分心虚来。
可此刻站在她身边的这少年,却依旧保持着那一种近乎不谙世事的干净纯粹,就这么用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回视着她。
见愁便觉得奇妙起来,一笑:“不知道便不知道,你说不是便不是吧。”
“你这个人比我想的还要有趣。”
那少年听了她这一句话,竟似越发高兴起来,两手背着,侧着身子,歪头看她,目中流露出几分毫不掩饰的好感和欣赏来,就要再说什么。
但这时候,他们身后的走廊中,那长长的一排转经筒忽然动了起来。清脆之中带着几分悠长的铃响透过长廊,伴着主殿之中僧人念诵佛经时模糊的声音,一道传了出来。
有人来了。
而且还是圣殿的僧人。
见愁微微皱了皱眉。
那少年朝着走廊中看了过去,待瞧见那几名红衣僧人的时候,便“哎呀”了一声,流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来,朝她俏皮地一吐舌头:“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把恰果苏巴送给了恰果苏巴,那我们就是朋友了。你可不要跟他们说见过我啊!”
“什……”
见愁还没从他这语速颇快的一句话里回过神来,抬头就见少年向她挥了挥手,下一刻便原地消失不见。
不一会儿,从圣殿前面急匆匆穿过走廊来的僧人也到了。
可站在这殿后,朝着前方瞭望而去,只有那一片倒映着天空的圣湖,还有那围拢圣湖的一片茫茫没有边际的冰原。
哪里有他们要找的人的半点影子?
为首的一名僧人眉头狠狠皱了起来,看见愁就站在这近处,想也没有想便直接开口问道:“你,刚才可有看到圣……就一个穿白僧袍的年轻人?”
他原本是想问“圣子”的吗?
见愁想起刚才那少年面不改色说出“什么圣子”时候坦坦荡荡的神态,心底一时哂笑,本来想卖他一把,但想想竟不知他到底往何处去,所以竟没得卖。
于是,只好“老老实实”答道:“没看到。”
“怎么会?”
领头僧人那一张严肃的脸上,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其余几名僧人也是十分不解,显然正为这个事情苦恼不已:“可刚刚明明感受到了气息,一下又不见了。”
“分头再找。”
那领头的僧人也不过多纠缠,注意力也根本没放在见愁的身上。
毕竟,怎么看也就是个现在连修为都还没有的“明妃”,又在雪域这种地方,怎么敢对他们撒谎呢?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略略将周围搜寻过一遍之后,他们便急匆匆地离开,显然是去别的地方寻找了。
从头到尾,见愁连脚步都没移动一下,就注视着他们离去,心里却在思考他们找人这个举动代表的含义。
圣子寂耶,传说中的“百世佛子”。
只要在雪域圣殿开启盛大的法事,就能将其从百世轮回之中唤出,让整个雪域拥有最强大的庇佑。
这一次,唤出圣子的乃是新密。
可后面发生的事情,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原本应该不偏不倚保护整个雪域的圣子寂耶,竟然意外地倒戈偏向了旧密,甚至在六十多年前的一场争斗中血腥屠戮了新密。
若非新密在雪域本就根基深厚,只怕从那之后便消沉下来。
而在前段时间听见的传闻中,见愁已经得知:自新密旧密分出了胜负之后,整个圣殿已经落入了新密的掌控,旧密被迫逃离。圣子寂耶,也从此失踪。
寂耶为什么要失踪?
或者说,为什么明明没有失踪,却偏要“玩”失踪?
圣殿的这些僧人,似乎也对圣子寂耶没有什么恶意,但如此急切地找寻又是为了什么?
雪域……
重重的谜团啊。
见愁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先将念头放下了。
“哇,好漂亮的雪莲花!”
这时候,先前去朝拜圣湖的姑娘们已经回来了,看见愁还站在这里,她们不意外。但看到见愁手中还拿着一朵漂亮的雪莲,便纷纷惊叹了起来。
桑央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恰果姐姐,你哪里采到的啊?我们怎么都没看到?”
哪里采到的?
问她她也不知道啊。
见愁只好摇了摇头,实话实说道:“刚才有人送的。”
“有人送?”
几个姑娘相互对望了一眼,只觉得见愁这话说得不很明白,但她们又一眨眼想到了那个名叫“怀介”的好看的僧人。
也许,是他偷偷给恰果送来的吧?
于是,她们都不好再多问了。
只是在心里面,难免生出几分艳羡来。毕竟,恰果这样美丽的人,有怀介这样好看的僧人念着,也是十分让人向往的一件事。
唯有桑央还有些纳闷,朝着四周看了看:“可是也很奇怪啊,雪域之中雪莲花只开在高处,但圣殿也太高了。来的路上我看到山脚下看到蓝翠雀,但也没有雪莲花。这怎么能采到?”
“……蓝翠雀?”
见愁本没有很在意这一朵雪莲的事情,可桑央话中提及的某几个字眼,却一下触动了她脑海深处那些已经有些久远的记忆。
那是一名老妪的声音。
她双眼浑浊,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透了起来,见愁甚至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但还记得她的来历,记得遇到她的一切经过。
她曾是密宗的一位佛母,最终命丧于极域。
她的声音,分明苍老,可这一刻在见愁记忆里回荡时,却有一种渺茫的空灵之感。
“山下都是人家,但是高高的雪原上,都是常年不化的冰雪。上面总是很冷,但也总是很美小时候,我们总喜欢爬上去,想要去看看那个雪域最高处的圣湖。湖面很大,铺在雪白的冰原上,也不知道是倒映着天,还是它把天映成了蓝。”
“我记得,它说,它叫‘伽蓝’。”
“若有一日,姑娘能到雪域,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但请为我摘下一束蓝翠雀,放在圣湖前。
那是老妪弥留之际的请求。
见愁一时有些出神,目光放远,看向了前方雪空下那一片纯净的湖泊,眸底却终于透出了几分奇怪的疑惑出来。
没有记错的话,老妪说,这一片圣湖曾对她说,自己的名字叫做“伽蓝”,是一座会说话的湖泊。
到底是世间真有这样奇妙的事,还是老妪幻梦的错觉呢?
见愁并不清楚,她只是又问了桑央一句:“圣山的山脚下,有蓝翠雀吗?”
“是啊。”
桑央不知道她为什么问起这个,但又想到她来自阴宗,应该不曾见过蓝翠雀,于是跟她描绘了起来。
“就小小的,一朵朵,看着像蓝色的鸟儿。你看到它,就一定知道它了。”
众人拜过了圣湖,又往回走。
见愁一面走,一面听着,应着桑央的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随着众人一道走。
她们后来又去了很多圣殿别的地方转,看过了许多稀奇的东西。
直到中午,太阳高高照了起来,化得殿顶上的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她们才又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去。
圣殿有为她们备下一日的吃食。
大家用过了饭,下午还要出去,但这一次见愁回绝了。
她上午随着她们到处走动,也不过是想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顺便知道谢不臣住在哪里。
如今情况已经摸清,自然没必要与她们一样在外面晃荡。
毕竟她不是真的普通人,而是来自中域的修士,若有个什么意外被人认出来,才叫得不偿失。
少出门,就会减少被认出来的几率。
万事小心为上。
所以,见愁出来“活动”的时间,是晚上。
她悄然地避过了圣殿中不多的巡夜僧人,便顺着山道一路下了山去,到了山脚处的时候,果然看到了一小片盛开的花丛。
这时候,残雪还未化干净。
天上的月挂着,照得山脚下这一片草地一片盈盈的白光。那蓝紫色的花朵,每一朵都有五片花瓣,舒展开来,果真生动得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小雀鸟。
零零星星的,不很多。
可盛开在这星光下,雪地里,却让此刻看到的见愁,有一种十分纯然的触动。
蓝翠雀。
很贴合,也很美妙的名字。
她没有采很多,只是折下了其中最好看的一支,妥帖地收入了袖中,而后抬头看了看圣山,又看了看山脚下这一座繁华的坛城,便辨认了方向,准备重新回到圣殿。
可就在她要离开的刹那,一种莫名的感觉却袭上了心头。
见愁一瞬间朝着左侧黑暗处看去——
空空荡荡。
“呼啦”的一阵风吹走了,还铺着细雪的地面上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脚印,也不是来朝圣的人白天留下的,还是刚才有人站在这里。
入目所见,只有远处的树林,在月光下留下一片漆黑的阴影。
眉头顿时皱得紧了一些,见愁实在说不出这种感觉到底像是什么。只感觉似乎有什么存在,方才就站在那个方向窥看着自己。
可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却完全感觉不出。
奇异中,更透出一种难言的诡谲来。
她看了许久,紧绷着,凝神着,可很久之后,什么也没有变化,只有天上月亮的方位,发生了些许的偏移。
是这雪域太危险,让她太过紧张,生出了错觉吗?
见愁不是很确定,但在这山脚下却是不能再多待了。
她与谢不臣约定了来到圣殿的第二天晚上见面,现在已经入夜有一会儿了,还是抓紧时间赶紧上去,趁机探探此处的秘密才是。
念头起时,一阵清风吹来,她身形便消失不见。
约莫一刻之后,便出现在了谢不臣的门前。
盯着那门上两尊邪佛与明妃欢合的雕画,见愁皱了皱眉,但还是走上前去,执了燃灯剑,用剑柄轻轻敲了两下门。
片刻后,门便开了。
依旧穿着一身深红僧袍的谢不臣,脸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异样来,人皇剑也握在手中。
他从门中走出,看她一眼,眉峰便几不可察地一蹙。
见愁身上沾着一股冷寒之意,明显不是才从自己所住的房间里面出来,而是已经在外面待了有一段时间。
但谢不臣也没有多问。
他只是回身将门合上,然后问道:“去探哪里?”
“上师殿。”
见愁给出这一座殿名的时候, 没有半点的犹豫。原本这就是她白日里随着众人出去走动看好的, 来找谢不臣的时候心中自然已经有了数。
圣殿的殿阁群落,主要分开了五个部分。
一部分划给明妃们居住,一部分划给普通弟子居住和修行, 剩下的三个部分,便是真正的圣殿主殿群了。
上师殿, 法王殿, 圣者殿。
顾名思义, 上师殿专为圣殿中的新密七十二上师修建, 法王殿则为历代修为顶尖的法王修建。
至于圣者殿,便是圣殿的核心。
也就是今天白天见愁去过的那一座圣殿主殿,是只为传说中的“圣子”所修建。
三座殿阁群中, 圣者殿人最少,但面积最大;法王殿次之;上师殿则因为人数众多,大约与法王殿均订。
圣殿之中森严的等级划分, 由此可见一斑。
谢不臣一则因为修为的原因,二则因为此刻假冒的“怀介”的身份原因, 不管白天黑夜都要在屋内潜心观想, 以准备明日灌顶之事, 所以并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出来走动。
但见愁说的上师殿,他很清楚。
见愁也知道他心里绝对清楚。
毕竟, 能在来雪域之前就将雪域的文字语言都研究过一遍的人, 说他不知道?
谁信。
两个人谁也不多话, 定下了要去的地点之后, 便各自收敛着自己的气息,一路从诸多殿阁的阴影之中悄然滑过,向着圣者殿东面的上师殿而去。
选择上师殿的原因再简单不过:
其一,在雪域,“上师”这个地位已经算是不低,前阵子的新密旧密之争必定也曾参与,若雪域有什么动向,他们作为核心也必定清楚;
其二,上师的修为都在元婴到出窍之间,凭借着身上几件扶道山人留下的法宝,见愁自忖即便发生点什么,立刻逃命还是能做到的。
至于谢不臣能不能逃……
那就是谢不臣自己的事情了。
想来横虚真人愿意让他孤身一人来,必定是断定了他有自保之力。
见愁也许会为旁人忧心一下安危,但这“旁人”里面绝对不包括谢不臣。
她一路上走得小心,乘风道印在行走之间施展出来,整个人轻灵如风,几乎不留下半点痕迹。
反观谢不臣,周身的气息却变得极为晦涩,竟然是运转出了隐者剑意。
如此一来,人走在见愁身后一些,简直有一种鬼魅般的莫测之感。若不是偶然一回头还能瞧见他,几乎感觉不出身后还有个人。
说到底,他的本事从来是不差的。
见愁心里面冷笑了一声,想起在当初杀怀介时候,谢不臣金丹期就用出“瞬移”那件事来,防备警惕之心更重。
很快,上师殿已经在眼前。
这一座大殿,比起圣者殿要低矮一些,此刻大殿的大门紧闭着,里面也没有僧人在诵经守夜。
见愁与谢不臣从大殿一侧的走廊悄然穿过,就看到了殿后那一片庞大的僧院。
上师们平时都是不用做什么事情的,不管白天夜晚,有时间的时候几乎都在修行。
这时候自然也不例外。
数十座僧院之中,大多都没有亮灯,只有少数窗前透出了几许朦胧的微光。
“快走,真是,别让上师等急了!”
一道有些急切却又因为畏惧而压低了的声音,一下从旁边僧院夹着的小道上传来。
隐匿在阴暗处的见愁和谢不臣相互看了一眼,都没出声。
“啪嗒啪嗒……”
是细碎的脚步声。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片刻后就从小道中出了来。
前面走着的是一名僧人,看着才金丹期模样,后面则是一名容貌昳丽的女子,腰肢纤细,走动起来如同柳枝一般摇摆。
她正摆弄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玛瑙串,过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怨气地开了口:“上师上师,他上次答应我要传的法都还没传呢。你这么殷勤干什么?”
“如今旧密那边已经被咱们打败,宏仁上师在其中也出了不少的力,地位又高了一截。你若听他的话,自然少不了好处。”
那僧人听了她的话,眉头皱得紧,竟然训她。
“先忍这一时的苦,等他回头肯再次为我灌顶,我便有大有机会成为上师。届时再接你到我身边来,岂不是两全?”
“等你接我?”
女子竟然在巷道口站住了脚,一回头,看着那僧人便冷笑出声。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待你他日成了上师,不也跟别的上师一般,贪恋年轻明妃们的美貌和身子?还想得到我?”
“话不是这么说,你我毕竟有婚约在,到时不管旁人如何,你一定是我的佛母!”那僧人见她恼了,口气便软想下来一些,又央求她,“你看都这个时辰了,你若再不去,回头遭殃的可就是我们两个了。”
“哼。”
女子一把将脖子上的玛瑙串拽下来,直接朝着这僧人脸上砸去,那力道一点都没省着,半点也不像是消气的样子。
可她却没说话了,只是扔下了这僧人,大步向前走去。
那僧人手忙脚乱地接住了玛瑙串,见着她去了,这才送了一口气,可同时嘴里面却骂了一句“臭□□”,眼底透出几分不屑和狠辣来。
而后,才连忙跟了上去。
这一次,那女子在前,抬头挺胸,腰和脊背都直直的,竟有一种决绝的高傲之感;先前在前的僧人,却是微微弓着身子,走在后面,那影子被月光照成了一团,说不出的恶心。
前前后后,藏在黑暗中的见愁和谢不臣两个人都看了个清楚,也听了个清楚,心里面那种荒谬荒唐之感越发重了起来。
那女子竟然是僧人俗世时未过门的妻子!
这雪域,为了上师的教导,为了学一点本事,弟子们竟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只不过……
在十九洲别的地方,甚至在中域,这种事,或者说类似的事,也未必没有。只是有的时候,不那么明显罢了。
见愁唇边一抹冰冷的笑意挂了起来,目光落在那已经渐渐远去的两个人身上。等到人转入了其中一间僧院,看不见了,她才回眸,看向了身侧不远处的谢不臣。
他的面容,藏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所以他此刻到底是什么神态,见愁也无法得知。
但她此刻在想什么,谢不臣一清二楚。
只是不知道,谢不臣看着那女子,看着那僧人,心中又是什么感想了。
见愁压低的声音里,藏着无尽的讽刺:“谢道友,我猜方才这女子已对那僧人动了杀心。你说将来,这僧人是死,还是活呢?”
“……”
谢不臣沉默不言。
见愁也就是这么一问,并没有真的想要从他口中得到答案。问完了之后,她就身形一闪,悄然顺着先前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而去。
显然,是要潜入前面的僧院,探探那一位“宏仁上师”。
谢不臣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也跟了上去。
对即将看到的事情,其实两个人心中都已经有了预料,只是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事实上见到的比他们预料的,更为不堪入目。
供着佛像的屋内,是一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僧人,仅有元婴初期。
只是他此刻身上未着寸缕,怀中更伏着一名香汗淋漓的少女,身子似白雪一般,却布满青紫的痕迹,尚且稚嫩的□□被那僧人张口含咬。僧人在其身下的动作,粗暴且长久,似一场酷刑般没有尽头。
那少女面上已露出痛苦之色,可不敢哭出声来,只口中呜咽。
可这样的呜咽声,非但没能引起僧人的半分怜惜,反而加重了动作,越发凶狠起来……
不到片刻,这少女便已经泣不成声。
在他们身后的榻上,还倒伏着两名同样身子光光的年轻女子,气息皆很虚弱。
先前道中与小僧人争执的女子则刚进来,就站在正淫合的两人面前不远处,像是早已经对这般场景见怪不怪了一般,只有看似谦恭地垂首时那紧皱的眉头,泄露了她隐藏极深的厌恶。
佛门雪域,密宗圣殿!
多少信徒心中最干净的地方?可其中竟发生着这般肮脏污秽、叫人看了作呕的事情!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刺眼极了。
见愁明知道此刻此刻不该动手,可心中翻腾的杀意,又是如此地按捺不住。片刻间已有无数的想法从她脑海中冒了出来,最终留下的是个一箭双雕之计。
可以动手!
她眸色一冷,料这僧人沉浸于这淫乐之事,应该不防,所以右手指诀一掐,一式翻天印悄然捏住,便要向那屋内一打。
可没想,斜刺里一道细长的黑影突然出现,竟将她挡住!
“叮!”
极轻的一声响,有如金石相撞!
因为两人身周隐匿声息的手段,这一声甚至没有传出去。可落在见愁耳中,却重得好似雷霆!
她结了印的手,是被一柄冷硬的剑鞘生生挡下的。
人皇剑。
抬起头来,便看见谢不臣的脸被窗内透进来的些许光芒照着一小半,眉峰深深蹙起,似乎完全不明白她此刻怎么会想要出手。原本带着几分儒雅的清冷,已经化作了凝着危险的冷峻。
她手上用力,他亦持着剑,以剑鞘相阻,半寸不让!
见愁做下了决定的事情,哪里容得他来插手?
这一时间的杀意蔓延开来,电光石火之间已经锁定了近在咫尺的谢不臣,左手手腕一抖,燃灯剑出鞘一尺,已经横在了谢不臣脖颈边!
六朵宝相花图纹如同燃烧的焰心,看似粗钝的剑锋却透着惊人的寒意!
比这剑锋与杀意更寒冷的,是见愁的声音:“里面的人不死,便是你死!”
谢不臣一动不动,任由她这么横剑比着自己脖子,一双波澜不起的眼底无情无感,只平静回道:“杀一个有何用?这么多人,你救不了。”
然而,回以他的,只是见愁一声冷笑:“我心里有数。且我做事,与你何干?”
杀人这件事,是与谢不臣没什么关系。
但杀人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就有那么一点关系了。
毕竟两人现在还是一条船上的泥菩萨, 一根绳上的蚂蚱, 谁真闹出什么动静来,另一个也跑不了。
他想杀见愁不假, 可从没想过要把自己搭进去。
只是此时此刻感受着脖子边冰冷而真切的杀意, 又注视着见愁此刻的神态, 他便知道她内心的选择了。
对她的脾性, 他竟还是很清楚的。
她已经做下决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更不用说, 开口阻拦的这个人是他。
一切一如既往。
她行险,他求稳。
谢不臣当然知道此刻的谁是谁非, 但不代表他会对此有所触动,更不意味着他会因为这根本不存在的触动而做出任何失去理性的决定。
但此刻, 他终于还是没有再说话。
见愁定定看了他一息, 确定他不会再做什么多余的事了,才一抽手,嘲讽了一声:“还算识相,我以为要把你这一双找事的手给剁了, 你才会闭嘴呢!”
听起来,这话很像是只停留在嘴上的威胁。
但谢不臣知道, 她并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只怕他刚才要再说什么话出来, 见愁未必真的杀他, 可这一柄燃灯剑必然将他手掌斩落!
这话出口后, 她的剑便已经收了回来。
下一刻,谢不臣抬头看时,人已经不在了,原地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极不明显的空间波动——是瞬移!
“呼!”
见愁绣着精致而繁复花纹的袖袍,在现身于屋内的瞬间,便朝着所有人挥去。一阵携裹着浩荡灵力的狂风,便从她袖底吹卷而去!
屋内四名女子,不管是躺在榻上休息的两个,还是正被僧人抱在怀中折磨的少女,或者是站在近处的那名细腰女子,都根本来不及反应。
脸上才露出几分惊讶的神情,可连来人的脸都还来不及看清,就已经直接震晕了过去。
见愁元婴后期的修为何等恐怖?
更不用说还是如今十九洲元婴期的第一人了。
她要杀人,自然不会牵扯到这些本来无辜的女子。
挥袖将人震晕,一则是不暴露自己,二则也是为了她们本身的安危。力道很轻,只需要睡上不久便可以醒来。
但轮到“罪魁”的时候,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屋内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女人,而且看上去还是佛母!
这还了得?
身上一丝不挂的宏仁上师怒目一睁,就想要喝问见愁身份,可那一只手才伸出来指向见愁,另一只更大的“手”就朝着他伸了过来!
翻天印!
自在当日强行突破重重封锁离开极域时机缘巧合习得真正的翻天印之后,见愁对这一枚道印的控制,便已经渐渐纯熟。
既然能吸收周遭灵气化作虚影,成为攻击。
那么,她此刻将威能略略压制,藏而不发,便是一手绝佳的控制!
宏仁见此威势便已大骇,额头上青筋暴起,立时就改了方向一掌拍向地面,欲遁逃而去。可还不待他这一掌落向地面,虚化而来的那只大掌已经生生将他整个人拿住!
精纯的力量瞬间挤压而来!
猝不及防之下,本就因为一心行淫而未有任何防备的宏仁,几乎立刻血气翻涌,险些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整个人在这大掌控制下,竟是一动不能动,连沉在身体中的元婴都随之瑟瑟发抖!
这到底是什么掌法?
这忽然出现的女修又是什么来路!
宏仁心中惊骇欲绝,可此时此刻,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女修朝着自己走近,在靠近之时,那眼中甚至还流露出了丝毫不加掩饰的厌恶。
接着,那先前还虚虚抓着他的手掌,便真真切切地按在了他的头上!
那一瞬间,宏仁只觉得头顶一痛。
仿佛那压在他头上的几根手指,都化作了尖利的长针,刺入了他整个大脑。原本还算清明的灵台,霎时崩溃,变得一片混沌。
所有的困惑与恐惧,都如同他脑海中混乱的想法和记忆一般,被搅了个粉碎。
——搜魂!
只高出两个小境界的搜魂!
见愁这一手,不可谓不险!
因为被搜魂者的实际境界并没有比她低上多少,若对方在灵魂上修炼有成,反噬她的几率极大。
可她依旧这样做了。
强大的灵识如同一只巨手,生生地探入了这宏仁上师的脑子里,一通乱搅,翻找着他此生的一切。
很快,就得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然后,她终于松开了手掌。
这一刻,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顿时出现在了宏仁的心底,他认为见愁是要手下留情不杀自己,只可惜……
心底的庆幸与感恩还未透到眼底,几缕诡谲的黑气,便凭空出现,照着他面门扑来!
这黑气!
在看清楚的瞬间,他心底冒出的恐惧竟然不亚于先前被见愁控制住搜魂的时候,嘴巴张大,立刻就想起身逃跑!
但那黑气的速度何等地迅疾?就在他起身的同时,已经直接扑进了他的眼睛!
三缕黑气,简直像是三条毒蛇!
一眨眼就没了影踪,顺着宏仁的眼睛就侵蚀进去,化作了一股庞大的吞噬之力,撕咬着宏仁的魂魄。
他双眼中露出万般的痛苦之色,但只片刻后,便化作了一片空白的空茫。
“噗通。”
惊恐犹存的眼睛里,失去了最后一分神采。
宏仁的身体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再也感觉不到半分活人的气息。只有那三缕毒蛇一般的黑气,在吞噬完他身体的一切力量之后,便安静地浮了上来,纯然无害一般地盘踞在他身体表面。
一如,当初殒命于河谷的昆吾崖山两派门下。
见愁就站在宏仁的尸首旁边,指间握着的是一只天青色的细颈小瓶,白皙细长的手指衬托之下,隐约能看见里面不断转动流淌的浓郁黑气。
无疑,方才那三缕黑气,便是她放出来的。
只是她内心的震骇与悚然,并不比已经殒命于其下的宏仁好多少。
手掌轻轻一翻,这一只小瓶便摊放在她掌心。
见愁低头看了一眼,想起当初在河谷上遇到这一缕黑气之时的惊险与狼狈,心里面冷意更甚。再想方才宏仁死前惊恐的神情,便知道他必然是认出了这黑气的来历……
这般厉害的东西,也唯有傅朝生能在为崖山门下收殓时,一并纳入此瓶之中了。
好歹也是元婴期修士啊!
在这东西的啃食侵蚀之下,竟然只支撑了不到片刻!
亲眼看见这一切的见愁,又如何能不起骇然之心?
仅仅是这杀人之后残留下来的气息都如此厉害,那么真正的大尊少棘,神祇本身,又该是何等恐怖?
五指冰凉,慢慢地收拢,终于还是重新握住了此瓶。
她转过了身去,便看见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来到这屋内的谢不臣。
他幽暗而平静的目光从那已经渐渐冷下来的宏仁的尸首上掠过,又落到她掌内那瓶中滚动的黑气上,甚至都不用多问,就这么两眼便已经看明白了她的计谋。
瞳孔微微缩了一缩,竟是一笑。
“一箭双雕,很有意思的计谋。”
试想一下,当雪域新密发现自家的上师,死在了这黑气侵袭之下,该是何种反应?
见愁已将存着那黑气的细颈瓶收了起来,对谢不臣这似乎透出几分赞赏的言语没有任何的回应和表示,只扫了一眼屋内那四名已经失去意识的女子,道:“做人做到你这份儿上,看着是人,却没了半点人应该有的喜怒哀乐和触动,才是无趣。”
这是拐弯抹角骂他不是人。
若只论字面意思,谢不臣承认,她说得大部分还是对的,只除了一点——他可以做到全然的理智,也可以摒除其余一切的喜怒哀乐。
可这里面,并不包括她。
只是这些话依旧没有什么争辩的必要。
谢不臣便不说话了,只将目光放在那已经死在见愁手中的宏仁上师身上,脑海中却思考起了自己也暗中费了大功夫才收集起来的那些奇诡黑气……
见愁也没有说话了。
她只是环视了一圈,想要做什么,但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做更多,只一个瞬移,便离开了此地,重新出现在了屋外。
谢不臣下一刻便跟了出来。
“刚才我搜过了魂,新密最近一段时间似乎要有大动作。只是这宏仁才成为上师没多久,知道得并不详细。消息是弘忍上师告诉他的,后者与宝镜法王关系密切,该知道得清楚一些。”
见愁并未在此多作停留,一面走,一面与谢不臣说。
谢不臣听出几分端倪来:“弘忍上师,恰好是摩迦的师父,明日傍晚将会为‘我’举行灌顶仪式。你有想法?”
“这个人的修为也不高,元婴中期而已。你我合力将此人击杀,拿到新密这边的动向和计划,便立刻离开圣殿,返回中域。”
见愁的计划,简单且明了。
他们今夜已经动了手,虽然一时半会儿不会暴露,但不能多留。
谁也不知道过一段时间会不会出什么变数,如今是那少棘不在,若祂在,未必看不破他两人隐匿的气息。
届时,只怕不管是她,还是谢不臣,都要交代在此处。
对她这个计划,谢不臣并未表示任何反对。
他也知道,见愁既然对宏仁搜过了魂,想必如今对雪域,尤其是对圣殿的了解还有个中隐藏的一些机密,该是极为了解。
只是她不会说,他也不会问,只道:“那明日见机行事了。”
见愁点了点头,便没再搭理他了。
两人都知道,这一夜的查探虽然短暂,但想要查到的事情都已经有了眉目,且明日“怀介”的灌顶之礼,对他们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过了这一遭,便可以会中域了。
谁也不必跟谁废话,两人之间连个客气的道别都没有,见愁身形一闪,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这是瞬移离开了。
只是原本在见愁离开之后也应该离开,回到自己房中去的谢不臣,却看了一眼天上挂着的弦月,垂目思索片刻,竟未回房,而是穿过了这一片庞大的僧院,朝着后方的圣湖走去。
见愁能用瞬移,这是因为她气息隐匿。
可在这圣殿之中,她还未神通广大到敢用灵识时刻覆盖见监视谢不臣的地步,所以对于他现在行进的方向,她自然一无所知。
虚无的身形重新凝实起来落地时,那恢弘的圣殿已经被她抛在了身后。
面前,正是白日里她曾来看过的圣湖。
夜晚的湖泊给人的感觉,与白日阳光晴空下看着,略有不同。
霜白的月色有些暗淡,墨蓝的夜空上撒着一片明亮的星子,幽微的星光伴着明亮一些的月色一道铺下,让这一片广阔而平静的湖面笼罩上一层浅淡的柔光。
万里冰原,平展在深夜中,竟也隐隐有浅蓝的幽光。
白天隔得远,还未有什么真切的感受。
可今日隔得近了,那种几乎要将整个人都囊括进去的浩瀚感,才扑面而来。明明看着像是湖泊,却偏偏有一种沧海的广博与浩大。
见愁全然沉浸其中,久久才回过神来。
她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来到此处。
今夜来,只为完成当年极域鼎争之中所遇的那一位老妪的心愿——将先前藏于袖中的那一束蓝翠雀取出,见愁走上了前去,安静地躬身,将其放在了圣湖前的岸边上。
湖水柔和地抚着湖岸,似在低语,似在倾诉。
这一刻,见愁只觉得心境平和到了极点。
即便她才看过满眼的污秽,甚至才亲手杀了一个人,可竟没有受到半分的影响。仿佛只要站在这一片湖岸边,便能忘却一切的苦痛与烦恼,让身心达到空明之境。
是个很适合修炼的地方。
只可惜,她并不敢在此久留。
站了约莫有半刻,见愁最后看了地面上放着的那一束蓝翠雀一眼,便返身朝着来路走去,身形渐远,慢慢地隐入了圣者殿旁那排满了转经筒的走廊中,看不见了。
湖面上,这时却有一阵清风吹来。
湖岸上的枯黄的草茎都被吹得轻颤起来,也吹颤了那一束躺在湖岸边的、如同雀鸟一般的蓝翠雀……
一只手,便在清风里,柔波中,伸了出来,将其拾起。
那一个瞬间,整个天地,都归于了无声!
那是一只柔美到了极点的手掌,那是一道婉约又动人到了极点的身影,好似壁画上匠人们精心描绘的飞天神女。
可即便是这天下最工巧的匠人,也无法描绘出她眉目间的感觉。
长眉修狭,明眸善睐,丹唇皓齿;整段身躯都细白得如同在牛乳中洗过,却又有流水一般的韵致。
她没有穿任何的衣服,只有那如丝如瀑长发散落下来,衬得身子更加雪白。
可就在她弯身去拾那一束蓝翠雀的刹那,身后那万顷浩荡的湖泊,竟然尽数倾倒,平地翻卷而起——
圣湖伽蓝,天上的湖泊!
就这般,服帖又温驯地,化作了一匹深蓝的、流水一般的丝缎,披在了她的圆润的肩头,垂落出流畅柔和的线条。
在她的身后,只剩下一座巨大的深坑。
是圣湖的湖底。
没有了湖水的阻拦,寂静的月光和星光,直直地照落了下去,映出一片恢弘的废墟和废墟间散落的无数枯骨。看起来,竟与前面那连成片的庞大圣殿,一般无二。
只是这女子并未在意身后,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
她纤细的手指,已经触到了那一束蓝翠雀,将其轻轻地拾了起来,夹在指间,低首一嗅时,眼角眉梢便顿时化了开去。
也许是看见这一束花,便想起了什么人吧?
她眸底隐隐露出几分回忆之色,可唇边却挂了轻柔又和缓的笑意,像极了此刻吹来的风,像极了天上的星光与月色,也像极了她手中这小小的一朵蓝翠雀……
是湖妖吗?
分明是应该这样认为的,可隐在走廊暗处的见愁,这么远远望着时,只觉得这一道身影实在美好到了极点。
未有半点的妖性,反而像极了神明。
低首轻嗅时,那般灵性的姿态,不似在人间,而是在天上。
这神秘的女子,在月下独立了许久, 又回转身来, 坐到了湖岸边。
不,现在已经不能算是“湖岸”了。
整片天空上的湖泊, 已经被她披在了肩上, 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巨大的坑洞, 一片庞大的废墟……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 捏着这一束蓝翠雀, 目光却从这一片湖底废墟的上空掠过,投向了更远处那一片无垠的冰原。
见愁在暗处看了许久。
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发现了自己,但她想, 对方应该并不在意旁人,也不在意旁人的窥看, 但似乎也不愿意被人打扰。
于是一垂眸, 终于还是悄然离开。
天上的月,又移了几分。
女子那散落在地面上的长发, 柔滑地有如丝绸一般,透着几许深深的蓝, 隐约竟与其披在身上的绸缎一般, 有水波荡漾的痕迹。
她久久没有回头,直到斜月将她身影投到了身后, 才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并没有加以遮掩, 也或许是遮掩也不会有用的脚步声, 便在此刻响起。
一道清隽颀长的身影,从圣者殿另一侧的黑暗之中,慢慢地走了出来。谢不臣那一张仿佛与这周遭银雪世界一般透着些许凉意的面庞,也出露在了月光之下。
他显然目睹了先前这女子化形而出的瞬间,此刻也没有说话。
那女子只低眉看着指间的蓝翠雀,约莫猜到身后这男修是干什么来的,但并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一抬手,好似掬起一湾柔波般,将那一束蓝翠雀戴在了耳后。
深深的蓝紫,雪白的耳廓。
一种震慑人心的自然之美,又隐隐透出一种忧郁。
连带着她的声音,都有一种能将人神魂都浸透的柔软与空灵:“你并非密宗僧人,是为九疑鼎而来吧?”
谢不臣没有回答,也不必回答。
他知道自己的来意,而这一位深不可测的女妖也已经完全洞悉了他的来意。
苍茫的雪域云海,此刻被夜风卷动。
天上那一弯挂着的月,便慢慢地被乌云给淹没了。整个雪域绝顶,从圣殿到圣湖,都渐渐变得幽暗。
半个时辰后,谢不臣出来了,乌云也散去了。
这样的夜晚,主殿圣者殿内已经没有念经的僧人了。
只有两侧通向后方圣湖的走廊里,那长长的两排金色转经筒,在上方透进来一点狭窄月光的映照下,散发着无言的冷
这一天, 见愁没有同谢不臣说话。
毕竟还是在白日, 人多眼杂, 而且他们之间实在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见愁不觉得自己需要上去问问这件事是不是谢不臣做的,因为心中已有定论;谢不臣也觉得有什么需要同见愁解释的,因为此事与她无关。
说到底, 他们不过看似同行罢了,实则不相关。
只要一个做的事情没有未及到另一个人, 那么都与另一个人没有什么关系。正如见愁杀宏仁上师, 正如谢不臣屠戮雪域弟子。
她只是与谢不臣对视了有三息, 便转开了目光。
桑央梅朵等小姑娘却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 几十具尸体一起躺在地上,还都是雪域的僧人, 如何能承受得住?
才一见到,便已经吓得花容失色。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几位前来查看的上师都是满面的凝重。
眼见着围过来看的人越来越多, 都冷了脸色,只命令众人散去, 若无吩咐不可出门。
如此一来,众人才慑服于他们威严, 匆匆散去。
只是议论是免不了的。
回自己居所的一路上, 都能听到擦肩而过的种种惊恐和猜测的声音。
“你们说,会不会是前阵子传说中的那个干的?”
“什么那个?你也真是敢说!”
“是是是……”
“也不一定啊, 万一是这几天山下那个女妖呢?”
“女妖?”
“对, 你们还没听说吗?就在咱们圣山附近, 听说出现了有一阵子了,一身月白袍子,长得可好看。但她来无影去无踪,谁也看不到,也有人说是看到她的都死了。反正山下都已经死了好些人了,也有几个是僧人。”
“这个我听说啊,但也没有这么夸张吧。”
“是啊,那女妖杀人才几个?这一次可是四十多个人,连宏仁上师都不能幸免。我看不可能。”
“唉,真是吓人,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查出眉目来。”
……
见愁一路上听着各种靠谱的、不靠谱的推论,心底里却是生出一种难言的讽刺,只觉得谢不臣这一手玩得也算漂亮。
杀宏仁上师一个,也不过只是一个,即便有栽赃嫁祸给那一位“神祇少棘”的想法,又能有多大的作用?
可一杀四十个,效果就不一样了。
都是年轻的弟子,数量极多,死状也相同,怎么都会怀疑到那一位给了他们力量的存在身上。
于是,怀疑有了。
可即便是雪域,只怕也没有能与这一位神祇一战之力,更不用说是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时候。
就算真有怀疑,也不敢提出,只会这么强压下来。
如此一来,原本近乎完美的鸡蛋壳上,就悄无声息地添了一丝裂缝。谁也不知道,这裂缝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发挥怎样的作用,但见愁相信……
以谢不臣的本事,这一手棋在将来必定大有作用。
毕竟,对人心和人性,他实在是太了解了。
回到自己的居所之后,见愁就回了自己的房间,打坐静修。
到了黄昏近暮时刻,便有僧人前来传话,并且带来了明妃行灌顶之礼时候需要的特殊服饰,要她今夜前往弘忍上师处。
几乎与此同时,宝镜法王那边也已经出关,今夜指明要桑央前去。
那圆脸小姑娘本就是所有人之中心思最纯粹的一个,听说要为自己灌顶之人竟然是宝镜法王,高兴得脸都红了,引来旁人不少钦羡的目光。
如此,注意见愁的反倒是少了许多。
唯独当日在圣湖前与她说过两句话的梅朵,站在角落里带着几分不解地看她。
见愁在来的一路上,不配合的态度十分明显。
而且,那一位长得很好看的怀介法师,似乎还倾心于她,道中对她多有照顾。如今她却要去侍奉弘忍上师,不知是什么感受?
梅朵那迟疑中带着几分不解的眼神,见愁自然感觉得到,但她却没跟这小姑娘多解释,只是趁着众人都没在意,悄悄递了一枚玉简给她。
“藏好了别叫人知道就好。”
那玉简触手温润,几乎在摸到的瞬间,里面写着的东西就已经涌入了脑海。
梅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仿佛遇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想要说什么。但见愁只是对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便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屋外,梅朵攥着那玉简傻傻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喊她,才忙慌慌地跑开了。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一抹醉人的红云悬挂在雪域的天边,可从这圣殿之上看去,晚霞却都在圣殿之下。这样的高绝,无论是谁,都会生出一种凌于绝顶的心旷之感。
见愁也不例外。
一到时辰,她已经在外面穿上了今夜需要穿的那些衣裳,厚实的布料上绣着各种艳丽的花纹,白皙的脖颈上也挂了一串不大的玛瑙珠子。
本来负责此事的摩迦死了,来接她的是另一位从没见过的小法师。
夜幕下,他们从明妃靠西的居所出来,经过那空旷的、月光照落的广场,便穿过了上师殿,到了后方上师们住的僧院。
弘忍上师是百年前突破元婴的,如今已有元婴中期的修为。
他所住的地方,与昨夜唯一一个出事的上师宏仁,相距不是很远。见愁被带着从僧院之中走过的时候,甚至就从那院子外面路过。
走不到半刻,那小法师就垂着头道了一声:“道了,你进去吧。”
昨夜杀人,她是瞬移进的屋,倒没仔细看过僧院里面是什么样。
如今走进来,却是趁着这机会打量了一番。干干净净,地板的缝隙里面连青苔都不怎么长,墙壁上还绘着种种凶神一般的佛像,地面上则刻着各种独属于密宗的花纹。七级台阶通向屋内。
见愁才走到下面,就已经看见了谢不臣。
严格来说,那并不是一间屋子,更像是一间小一些的大殿。
两道门朝外大开着,中间的位置却用黄色的不透光的幔帐隔开,以至于外面的人不能一眼看到里面的模样。
谢不臣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僧袍,就盘坐在这黄色幔帐前。
这一刻,谁看都觉得他是“怀介”。
双腿盘着,五指修长的两手捏着的莲花印诀,轻轻搁在膝上。
也许是因为此情此景,也许是因为他此刻盘坐的姿态,那原本清冷的五官之中都带着一种隐约的肃穆,有如这雪域圣殿一般给人以高高在上的寡淡之感。
深邃的眼眸,被垂下的眼帘遮挡几分,看不分明。
见愁从他身后一步步地走过来,又从他的身边经过。
这时候,他那古井不波似的深暗眸底才闪过了微微的波动,目光略略地一抬,似乎想要看过去。
但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片鲜艳的衣角从他身旁划过。
于是这一幕,竟奇异地与当年的一幕重叠到了一起。
她倒在血泊里,朝着自己伸出手来,似乎想要留住他,又似乎想要问点什么。但最终,他提着剑转身走了。
留给她的,只是一片抓不住的衣角。
见愁没有特意回头看谢不臣一眼,毕竟两人之前已经商议过了今夜的计划。至于怎么做,那就更不需要担心了。
两个人见机行事的能力实属一流,实在不需要商议更多。
所以她没看到谢不臣的神态,也或许看到了都猜不出来,所以只是注视着那一片高高的黄色帷幔,在距离它还有六步远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你就是恰果苏巴?”
还不等见愁开口,帷幔里面已经传出了一道声音,透着几分苍老,几分轻浮,应该就是摩迦的师尊,弘忍上师了。
见愁没做出更多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今日由本座为怀介主持灌顶之礼,听闻你与他颇有几分亲厚关系,所以格外施恩,特意选你成为本次灌顶之礼的明妃。”
弘忍没有走出来,话是这么说着,声音里却带着几分讽刺和得意。
“时辰就要到了,想必怀介也已经迫不及待,你进来吧。”
“……是。”
见愁又不是个傻子,哪里能听不出弘忍方才那一番话的言下之意?心里面只觉得这一位弘忍上师又蠢又毒,以至于顿了一顿,才回了话,朝里面走去。
但这样的停顿,听在弘忍的耳中,却是毫无异样。
相反,若见愁半点反应都没有,他才要怀疑呢。如今有这个反应,说明人还不算特别笨,可也没发作,想来识时务也会忍。
于是那目光,便随着幔帐外的那一道影子移动。
没几步,见愁便已经绕过了幔帐。
先前在幔帐遮挡下显得模糊的身影,顿时变得清晰了起来。
这一刻,弘忍上师一双眼都差点看直了,即便到了元婴中期,可那一向平顺的呼吸,也跟着乱了几分。
雪域的衣裳,是比不上中域的,但胜在鲜艳。
可这样深红艳丽的色彩,竟然都无法盖住眼前这女子的一身风姿。鲜艳的衣裙,只更衬得她一张脸雪白如美玉,五官清丽至极,看似柔和间又隐隐带着一种冰霜里开出来的艳冶。
整个人翩翩步入,竟仿佛从瑶台仙池中走下!
恰果苏巴,雪莲花。
真的是人如其名……
弘忍上师曾想过这个女人必定很好看,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名字放在这个女人的身上,竟然会如此地贴切。
而且这根骨……
起止一个“好”字能形容!
弘忍修行的时间已经很长了,看着有些苍老,两道眉毛压得两只眼睛一道落下来,很给人一种丧气的感觉。
自从进了元婴中期之后,他便步入了瓶颈。
既没有什么修行的心得,也找不到更好的佛母来修炼。所以这一次才会胆大包天,截下给宝镜法王的明妃!
若说之前还有什么担心,还有什么疑虑,可在看到“恰果苏巴”的这一瞬间,一切的担心和疑虑,都已经被抛之于脑后!
有了这样根骨的明妃,还愁什么瓶颈!
更不用说宝镜法王如今重伤,只要他突破,对方要对付自己也没有那么容易,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怕也只有吃了这个闷亏!
弘忍脑海中已然一片火热,双眸之中更是现出了浓厚的贪婪,竟然喜得大笑了三声,直接伸出手来,一把向见愁抓去!
“来,本座为你灌顶!”
灌顶?
见愁笑了。
脚步已经站定,眼见着对方对方一把朝着自己抓来,她竟然躲都没有躲一下,任由对方那一只有些干枯的手掌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弘忍只觉得她的笑意似乎有些古怪,但这时手已经落到她肩膀上,大好事就在眼前,哪里顾得上想更多?
他手上一用力,就想要将见愁抓到自己身前来。
可让他忽然意外的是,竟没抓动!
见愁就站在他面前,看着挺拔纤细,却跟块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他这时还没反应过来,只疑心是自己的错觉,于是手上再次加了力,抓着见愁的肩膀想将对方往自己这边带。
可还是没动哪怕半分!
这一瞬间,弘忍先前发热的头脑,终于像是被人一盆冷水泼下来,从头顶凉到了脚底!
见愁浅浅地叹息了一声:“蠢到这地步,还活着干什么?”
有的人, 活了一辈子, 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的大约就是弘忍了。
从发现这个“恰果苏巴”不对, 到元婴破碎殒命而死,前后都没超过三息,根本来不及去细想自己死亡的原委。
“滴滴答答……”
尚且滚烫的鲜血, 从还睁着一双惊恐之眼的弘忍上师头顶上,如注淌落,染红了他本来就深红的僧袍, 也染红了他身下的蒲团,朝着殿门的方向流去。
但在淌到距离幔帐三尺处的时候,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 汇成了血泊。
见愁的目光, 就在那一片血泊上停留了许久,或者说, 在那拦住血泊的某种东西上停留了许久,才看向了那已经绕过幔帐走进来的一道身影。
谢不臣。
他这阵法,布得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就是她刚才进来的时候, 也未察觉。
以见愁如今的修为, 且又是有备而来,瞬杀一个元婴中期不在话下。
可她没有想到,几乎就在自己对弘忍出手的同时, 谢不臣的阵法也发动了。两人夹击之下, 元婴中期的弘忍竟然半点没有反抗之力, 顷刻就不能动弹。
随后她一掌落下,对其进行了搜魂。
搜魂结束后,谢不臣的阵法便轰然收拢。
他人在外面,甚至都没走进来,直接一掌透过了幔帐,便在见愁收手的那一刻,分毫不差的一掌打了进来。
纵是弘忍有元婴中期,可神魂都被见愁控制,又能奈他何?
眨眼之间,就成了眼下这看上去很是血腥的场面。
见愁眼角微微跳了一下,半真半假地夸赞了一句:“谢道友的阵法造诣,真是出神入化,痕迹全无。”
“我到的时候,他还没到,所以略有点空闲,先布置了一番,以保万无一失。”谢不臣口气淡淡,只看向她,“不知见愁道友搜魂结果如何?”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一提到这个,见愁两道眉就忍不住皱了皱,显然搜魂得知的情况并不乐观。
她垂眸瞥见那沾了一点鲜血的鲜艳衣裙,伸出手来一扯,便将这一身不合时宜的衣裳随手扔到了地上,露出里面素净的月白长袍。
谢不臣见了,也没觉得此举太露痕迹。
因为如果计划没出什么差错,他们今夜就要离开圣殿,即便露了痕迹,也不怕被人发现。更何况,此时此刻的他们,正需要这样刻意留下痕迹。
不管是他,还是见愁,都十分默契地没有再动用那黑气来杀人。
原因无他——
栽赃嫁祸,也是有技巧的。
昨夜见愁杀了宏仁上师,谢不臣屠戮了四十名圣殿法师,除了杀人本身之外,更是想在雪域圣殿和那荒古神祇少棘之间埋下嫌隙。
可若他们今日再以这种手段杀人,必定暴露痕迹。
因为今天,他们杀了人之后就会离开,被人怀疑到他们身上是迟早的事。弘忍若与昨夜那些人一个死法,傻子都知道昨夜也是他们两人所为。
对自己的计策,谢不臣心里有数,见愁虽没跟他就此事聊过一句,可心里也十分清楚。
扔下衣袍之后,她将燃灯剑提在了手上,面色有些凝重。
“十日之后,神祇少棘将会从极域回来。”
“届时新密将开坛做法,为先前争斗之中受伤的僧人疗伤,同时增强其他人的修为。待做法完毕,极域八方阎殿,便会与雪域密宗一道——”
“两面夹击,血洗中域。”
十日之后?
谢不臣曾料想过今天会探知个大消息,可却没想过这比他料想的还要严重、还要恐怖。所谓的“远古遗族”和“神祇”之事,他知道得并不清楚,但联系着蛛丝马迹来看,应该就是雪域僧人实力突涨的根由所在。
“两面夹击,血洗中域……”
他两道隽冷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只略略一思量,心里便已经有数。
“那你我得尽快回去了。时间如此紧急,十日之后,只怕小会还在开。修士行如疾风,动如雷霆,一旦打起来便是不可开交。中域若无半点准备,只怕要吃大亏。”
他说的道理,见愁也懂。
虽然没有经历过以前那一场近乎席卷了整个十九洲的“阴阳界战”,但修士之间的交战她却是再清楚不过。
呼吸之间就能分出胜负来,更何况是有备而来的偷袭?
如今不管是昆吾还是崖山,都只是在怀疑雪域那边的动向,但都还没觉得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
若真让新密得逞,后果不堪设想。
也就是说,谢不臣所说的“尽快回去”,是绝对没有什么错处的。
但这一刻,见愁眉间却多了一分迟疑。
谢不臣轻而易举就看了出来:“见愁道友,还有什么想法?”
“新密三**王之一的宝镜法王,在前阵子围剿旧密的争斗中,被自己的空行母央金和旧密的利严法王重伤,修为受损严重。”
见愁看了他一眼,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法王本都是返虚期的大能,以你我的本事本不敢硬碰。但他如今修为也就堪堪比弘忍强上一线,今夜正要借明妃修炼疗伤。”
“你想动手?”
话都说得这么明白,谢不臣不可能猜不出她的想法来。
“能杀返虚大能,这样的机会,怕是再过一百年都遇不到。”
见愁说完,没管谢不臣是什么反应,扫了这幔帐内的鲜血一眼,便直接发动了“乘风”道印,悄然隐匿在风中,向着西面的法王殿而去。
正如昨夜杀宏仁一样,今夜弘忍上师之死,也不会立刻就被人发现。
毕竟,为了不让宝镜法王知道自己私截他明妃这件事,弘忍做事极其小心,除了心腹弟子一个也没告诉,只对人说自己要闭个小关,命人不得打扰。
也就是说,在被人发现出事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杀宝镜法王。
谢不臣也清楚她敢这么行事的原因,只是在看见她说完就直接隐匿于风中离开,他的眉头还是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皱。
元婴,出窍,返虚。
这中间,差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境界那么简单。元婴到出窍,跨过“问心道劫”便是质变,其后由修身转入修心。若到返虚,人人都得称一声“大能”。
即便修为受损,这宝镜法王只怕也不那么好对付。
若求万全,这时候是绝不该去杀这个人的。
理智也告诉他,不应该跟见愁去。
可在原地站了片刻,谢不臣眸底光芒明灭,有如宇宙中的星辰一般,逆流倒转,最终还是将自己的气息隐匿到了极致,悄然跟上。
在他靠上来的时候,见愁便察觉到了。
但仿佛是早就已经知道他的选择一般,她心底都没有什么惊讶,反而是又生出了几分忌惮。
来雪域这样危险的地方,谁手上不得有两把杀手锏、两道护身符?
可在这一路上,她不曾展露过,谢不臣也不曾展露过。两个人遇到什么,用的手段也都普普通通,好像他们敢进雪域,都只凭这一身本事,对自己十分有信心一般。
事实上,这手段都都为对方留着呢!
天知道谢不臣跟来,安的是什么心?
只是见愁心里虽然忌惮,却并不因此束手束脚,反而像是很信任谢不臣一般,完全没分心神到他的身上,反而加快了自己的速度。
昨夜出过了事,所以今夜外面多了不少巡查的僧人。
虽然看起来很表面功夫,可要如昨夜一般轻轻松松在整个圣殿穿行,无疑痴人说梦。但对见愁和谢不臣而言,这点巡查还不在话下。
比预想中多花了一点时间,两人还是很快到了法王殿。
这里是除了圣者殿外,整个雪域最高的大殿。
外面巡查的人多了,到了这里反而变得少了。想来谁也不会觉得在这雪域,竟然敢有人打法王的主意。
所以见愁循着弘忍的记忆摸上来的时候,连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如今的新密,仅存三**王,又称“三宝法王”。
其中宝镜法王的修为最低,阴阳界战之前才入返虚;宝瓶法王在三人之中修为中等,但具体到了什么层次弘忍并不清楚;最后便是宝印法王,修为最高,且能得“宝印”为名,是因为其执掌着后土印。
皇天鉴,后土印,众生令。
这三件乃是十九洲第一流的至宝,传说乃是整个十九洲的伴生至宝,乃是天地所成,拥有莫大的威能。
皇天鉴一直在中域,由昆吾与崖山轮流掌管;
众生令流落于南域,传说上古与今古之交曾有人看见过,后来便不知所踪;
至于后土印,原在佛门,后来禅密二宗分裂,佛门北迁,此印在争斗之中便落到了密宗的手中,如今为新密掌控。
皇天鉴的恐怖,见愁当初是亲眼目睹过的。
扶道山人在昆吾诸天大殿前,一鉴落下,几乎灭掉了整个剪烛派,震得四方无言,摄得群英静寂。凭那烛心仙子不低的修为,殒身鉴下不过瞬息,全无还手之力。
若今日重伤的乃是执掌后土印的宝印法王,她断断不敢去。
但运气很好的是,重伤的宝镜法王正好是修为最低的那个,而且其余两位法王,在神祇少棘前往极域之后,都元婴离体去了极域,应该是要商议大事。
这简直是绝佳的动时机,见愁又怎么能错过?
宝镜法王所居的配殿在法王殿中,外面张着两重看起来颇为高明复杂的阵法,她刚到就已经发现了。
紧跟在她身后的谢不臣,眼力自然不俗,也看了个清楚。
两人也不说多废话,各自寻求缝隙破阵,同时也都极有远见地在阵法上动了点手脚,以求一会儿若真打起来动静太大,有点遮掩的效果。
大约半刻之后,他们才通过了阵法。
于是,殿内原本被阵法挡住的一些细碎声音,便断断续续地传进了两个人的耳朵里。在听清楚的瞬间,见愁的面色变得不大好看起来。
是桑央。
“法、法王,我……”
“怎么,害怕?”
“不,不是,桑央自打记事起就盼望着能献身于佛主,只愿有一日能入圣殿,瞻仰无上佛法。今日能得法王您为我灌顶,我、我是高兴。”
“哈哈哈,你的诚心,佛主会知道的……”
接着,里面便传来一声低低的惊呼。
还是桑央的声音。
似乎是被那一位法王的什么举动给惊住了,声音里有些畏缩和惶恐,但并没有抗拒,甚至还有一种小女儿家的惊喜。
谢不臣当然也听了个清楚。
他隐匿好自己气息的同时,也转头看了见愁一眼,显然已经对她执意要来此杀宝镜法王的意图有了几分预料。
只是浮在他唇边的,只有一种少见的怜悯。
这怜悯,不是因为大殿中那一位曾在客栈里热忱接待过他们的桑央,而是对着此刻来救桑央的见愁。
持着燃灯剑的手指,悄然紧握。
见愁的眉心已经皱起了一道浅浅的竖痕,她察觉到了一旁谢不臣的目光,但没回视一眼,只是沉着面色,无声地走了上去。
大殿的两道门虚掩着,但没有关严实,从那一条缝隙可以轻易看到里面。
曾经站在客店木柜后面惊喜看着他们的小姑娘,此刻那一身明妃的衣裙已经剥落了大半,衣襟半散,将全部的自己向着面前的宝镜法王敞开。
宝镜法王看上去还是个青年模样,眉目硬朗中带着几分隐约的邪气。
已经到了这个境界,气息应该浑厚而内敛,甚至让人察觉不出来。可他的气息,浑厚归浑厚,却散乱而外溢,看来伤得的确不轻。
他口中虽对桑央轻言细语,似乎不与宏仁、弘忍等两人相同,可那一双眼看着桑央时的目光,却没有任何的怜悯与毕波动。
一如,看着某些没有生命的物件!
在桑央腿一软跌倒下来的时候,他已经一把将人接在了自己的怀里,带着几分青紫的唇边挂上一缕冷笑:“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我,我……”
桑央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此刻肌肤相亲的害羞,一张白净的脸上,顿时飞满了红云,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见愁暗地里看着,眉头便皱得更深了一些。
若她今日是单纯为了救桑央而来,只怕见着这种场面,就要转身走人,不愿再为此涉险。但此刻她毕竟还有别的目的。
三**王,若少一个,雪域的实力便能削弱一大截,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终于还是定了定心神,彻底将注意力从桑央的身上抽回,投注在了那宝镜法王的身上,同时也更小心地隐匿着气息,靠近了大殿。
对方的实力,虽然受损严重,可也的确不弱。
见愁没立刻动手,谢不臣也一样,他们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对宝镜法王来说,这与往常相比,只是格外的寻常的一天。
也许唯一的不同只是身上的伤势。
以前与明妃行灌顶之礼或者双修的时候,他都是高高在上的宝镜法王。可今时今日,修为与神魂受损不说,昨夜还有同门诡异殒身,逼得他不得不小心行事,连外面的阵法都开起来了。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掉以轻心。
之前在自己的明妃身上栽的跟头太重,太狠,以至于现在面对着眼前这个手无寸铁、也没有半点修为的普通女孩儿,他都不敢放松。他分出心神来,防备着她的一举一动,也注意着整个阵法的动静……
直到他彻底地进入这明妃的身体,紧绷了数日的神经,才悄然放松。
因为重伤有些散乱驳杂的佛力,从他的身体经脉,流到桑央的身体中,自然变得精纯了几分,又在动作之间被他汲取回来,如此往复。
没多一会儿,他面上便露出几分红光来,已然沉浸其中。
被其抱坐在身前的桑央,却是被这种陌生的感觉冲击着,只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手脚酸软无力,周身都在隐隐发冷。
但她对修炼之事一无所知,只以为此事本来便是如此。
于是强忍住这种感觉,非但没有哭喊,反而虔诚地迎合着。
稚嫩的身体,就在自己的蹂i躏之下绽放,宝镜法王几乎全然沉浸在了修为一点一点恢复的喜悦与淫乐的畅快之中。
他只觉得状态不断地攀升,不断地攀升……
可就在佛力即将成功运转一个大周天之时,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忽然袭上了心头,让他睁开了自己微闭的双眼!
这一瞬间,满殿通明的灯火突然暗去!
一抹浅嫩的绿光如一颗豆子,便自这黑暗中袭来!
宝镜法王乍见此光,感受着那似乎平平无奇的气息,几乎在看到的同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
即便修为受损,他也是返虚期的修士,基本的反应速度还在。
在这危急时刻,连想都不用多想一下,直接就将原本在自己怀中的桑央扔了出去!
“啊!”
桑央整个头脑都是昏沉的,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便感觉自己被人扔了出去。人在半空中,她惊恐地尖叫了一声。
那一点如豆的绿光,看来普通,可速度却迅疾到了极点!
桑央被扔出来的位置正正好合适,就挡在这绿光必经之路上,眼看着就要被打中。可谁能想到,就在这一刻,那一点绿光竟然如遇无物一般,直接从桑央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在桑央的身体滚落到地面的同时,绿光便已经到了宝镜法王眼前!
全然出乎意料的一幕!
宝镜法王此刻的修为本就不剩下多少,在这短促的片刻之中又如何能反应过来?更不用说见愁元婴后期的修为如此精深,这一豆绿光来历更是不凡!
他竟然连躲避的姿态都还未来得及做出,这绿光便直接钻入了他的眉心!
初时只如被一滴水打中,没什么感觉。
可在绿光透入的刹那,竟然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地扎入一般,痛到极致!
那一豆绿光竟然迅速地蔓延了开来,如同大树疯狂生长的根须,只在呼吸间便织成了天罗地网,将宝镜法王整个元婴和神魂都罩在其中!
惨呼之声,立时响彻!
宝镜法王修为本就受损,此刻心神更乱。
见愁这一次暗中的偷袭出手,时机掐得不可谓不精准。在打出那一豆绿光之后,她并未后退,反而乘风而进,对准宝镜法王,直接拔刀!
先前在明日星海领悟的意境,顷刻附在割鹿刀上,随着她动作,惊天刀气直斩而出!
生死关头,宝镜法王哪里还顾得上那钻入自己灵台识海的绿光?
根本容不得他多想,两手便已经下意识地高举了起来,一声断喝之下,两手朝着两侧一拉,千万道银光立刻出现,竟然汇聚成了一面巨大的银镜!
他双手于虚空高举,此刻看上去便是举着这一面银镜!
宝镜法王,照天宝镜!
要发动这宝镜,怎么说也需要出窍以上的修为。
以宝镜法王此刻残存的修为来说,本不应该有余力能发动,可毕竟境界还在,且又遭逢生死关,潜藏的力量都被激发了出来,这才能出乎意料。
见愁虽从弘忍记忆中知道此事,可从未亲自面对过,这一瞬间已有些许惊讶。
但她反应的速度,从来不比谁慢!
在意识到这是个什么玩意儿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地借着乘风之势头,生生在急速前冲之时朝着旁侧偏移了三寸!
几乎同时!
两道与见愁先前一式拔刀一模一样的惊天刀气,如同被反打的光束一般,直接擦着她肩膀飞过!
深可见骨的伤痕,立刻出现在了她肩上,鲜血直淌!
“当!”
在这巨大的刀气撞击之下,割鹿刀都直接脱手飞出,落到了一旁地面上!
竟然是她那刀气打到对方银镜之上后,直接被分毫无损地反弹了回来,而且还多“送”了一道!
见愁看得清楚,那多出来的一道刀气,来自于银镜之中!
不管什么攻击打到这银镜上,都会被镜面原样复刻,再折返回攻击者身上,以彼之道还于彼身!
若不是她反应够快,这会儿只怕已经被自己的刀气削掉了脑袋!
可以说,她能躲过,都有几分运气的成分在。
但在她身后一些的谢不臣,似乎就没那么好运了了,尽管在经过见愁之时,刀气已经削弱了几分,可他所在的位置却是不偏不倚,正好被这两道刀气打中!
原本对弘忍的搜魂就是见愁做的,对这一位宝镜法王的本事,谢不臣也只是有所听闻,但具体是什么模样,知道得自然不如见愁清楚。
所以,虽然在见愁后面一些,可他的反应速度也不可能追得上见愁。
更何况,他修为还要弱上几分,面对这两道刀气,可以说是避无可避!
根本没有他闪躲的时间!
如出一辙的两道“拔刀”之刀气,几乎同时落到了谢不臣的身上。可令人意外的一幕出现了——
在这生死立决的刹那,两道刀气斩到他身上,竟然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只有一片纯粹雪白的光芒,轻轻地一闪,隐约间带着一种问鼎天下、毋庸置疑的沧桑之意,转瞬又没入。
谢不臣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毫发无损!
只可惜,这样的一幕,见愁虽然有所察觉,可大敌当前,实在暂时分不出心去细想,也没有功夫去理会。
在避开了两道将会形成刀气的致命伤后,她依旧在疾行之中。
割鹿刀已失,燃灯剑却瞬间出鞘!
她不是一定要手刃这一位宝镜法王,而是要为那已经打进其眉心祖窍的一豆绿光寻找到一丝机会!
整柄深黑色的长剑,暖黄的光芒立刻满溢而出。
在这已经灭了所有灯火的黑暗大殿中,见愁一剑递出,就仿佛是在这一瞬间点燃了一台昏黄的灯盏,竟映得整座大殿都充满了烟火气。
高举的银镜,本就是宝镜法王在极限的情况下使出。
宝物非同寻常,使用自然也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在抵挡并反击了方才见愁的一式拔刀之后,他就已经理解,更不用说此刻照天宝镜上传来的反噬之力。
都不等见愁剑到,那银镜便轰然破碎!
“噗”地一声,宝镜法王一口鲜血已经吐出。
漫天银光飞散之间,他只透过这满殿虚幻的烟火气,看清楚了那朝着自己递来的长剑。这样古朴的形制,这样满满带着的禅意……
还有这一瞬间将人拉入红尘俗世的烟火气!
“燃灯剑!“他眼中终于出现了万般的震骇,“你与禅宗——”
“轰!”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脑海深处那先前被他元婴死死抵御着的绿光,猛地一涨!
就像是春雨落下,无数的嫩芽开始生长,一根又一根莹润着嫩绿光芒的草尖,犹如利刃刺破气泡一般,突入了元婴!
宝镜法王的瞳孔,在这一瞬间放大。
修炼千余年的所有记忆,所有他还记得或者已经遗忘的场景,都在眼前那倾覆而来的烟火气之中快速闪过,而后猛然一暗!
熄灭了,旧有的过往;
熄灭了,曾经的野心;
熄灭了,一切已经被泯灭的善与被放大的恶……
燃灯剑,燃尽过往,只留灰烬。
溘然无力闭上眼的刹那,宝镜法王只看到了那一盏灯熄灭后,悄然坠落的一点灰烬,犹如他这即将烟消云散的生命……
祖窍之中已经变为深绿的光芒,顷刻间摧毁了他的元婴与神魂。
原本那一张还带着几分邪气的面庞便彻底定格了下来,就这么不明不白,甚至还不清楚对手到底来自何方,便命丧黄泉!
纵使雪域修士有轮回,那也是在神魂未灭的情况下。如今这般,即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是死得透透的。
见愁燃灯剑的一寸剑尖,还陷在宝镜法王眉心。
这一次的偷袭迅疾到了极点,也凶险到了极点,她肩上的伤痕还在慢慢复原,但背后已经全是冷汗。
注视着这已经魂归西天的宝镜法王,她久久都没有回神。
唯有方才摔在地上的桑央,直到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眼见着见愁竟然持剑对着这在整个雪域都至高无上的宝镜法王,她几乎想都没有多想,直接捡起了正好落在她身边不远处的割鹿刀,竟朝着见愁一刀刺去!
“噗嗤!”
看似钝锋的割鹿刀,几乎瞬间就没入了见愁后背!
刀尖从右侧肩胛骨上穿过,带着滚烫的血珠,从胸膛上透出来,被鲜血染红,艳得刺眼!
痛感是陌生的。
但刀是熟悉的。
这一刻,见愁垂眸看着刀尖,生出了一种奇异的迷茫来,第一时间划过她脑海的竟然是谢不臣的算计,可下一刻,她便知道不可能。
若是谢不臣在背后算计她,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修炼《人器》,只这样平平地来上一刀?
伤虽深,可她死不了。
于是最不可能的那个,便成为了可能。
见愁转身时的动作,甚至有几分凝滞。
桑央似乎被吓住了,那一张白皙的脸上被鲜血溅了几分,看上去是那般的无辜又无助。她就像是被烫着了一般,一下就松了手,踉跄着朝后面退了几步,仓皇极了。
“恰、恰果姐姐……”
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还是这一张脸,还是这一双眼,干净纯粹,像是这雪域的天空;陌生的却是她脸上沾着的她的鲜血,她双目中染着的恐惧下藏着的不认同。
见愁就这么看着她,这一瞬间竟觉出了一种荒谬来。
先前就已经考虑过的那个问题,再次浮现在了脑海:在这雪域,几乎人人都是圣殿的信众。她觉得旁人受苦,可旁人甘之如饴;她拔剑来救,旁人却不需要她来救,甚至反戈相向……
“我、我只是……”
被见愁这样凝视着,恰果只觉得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无端觉得这样的眼神自己无法承受。可她哪里错了?
“你、你疯了,怎么敢对法王不敬?!”
这样的一句话,从桑央口中出来时,嗓音依旧带着点泉水似的清甜,可落在人耳中,却是如此地尖锐和突兀。
见愁脸上实在没有什么表情。
谢不臣也未料到竟会有这样的一幕发生,听见了这一句,终是眉头一皱,人皇剑出鞘,劈手便向着桑央挥出一剑。
这一剑,轻描淡写。
没有浪费半点灵力,也没做出多余的表情,甚至连目光都懒得在桑央的身上停留片刻,没有丝毫的感情,淡漠到了极点。
桑央似乎还待要说什么,但被这一剑遥遥挥中的刹那,眼神便已经散了。
眉心中,一抹艳红沁出。
她张了张嘴,伸出手来,可终究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整个身子便已经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那未褪尽的艳丽衣袍,鼓荡着落下,将她身子盖住,只留一双沾血的赤足。
一双空茫的、消散了生机的眼,依旧与当日客店中初见时一样,透亮而纯粹。
收剑还鞘,人皇剑漆黑的剑身渐渐没入鞘中时,有轻微的吟响,如同这殿中汨汨的血流之声。
谢不臣注视着见愁,声音与他的剑一样,平静且无情,近乎冷酷。
“我说过,你救不了。”
救不了……
这三个字落入见愁耳中, 无比地清晰,也仿佛透着一种怜悯与讽刺。可在心中响起的, 竟是黄钟大吕之声, 是当初修成燃灯剑第一重境之后那一句叹息般的偈语:
譬如一灯, 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
感知到的疼痛很强烈,可也很麻木。
见愁手掌轻轻地朝着身前伸出, 割鹿刀便感知到了她的心意, 自动从她背上拔了出来,带出一串血花,而后落到她掌中。
割鹿刀之利,就那么一晃神的功夫, 便能穿透她《人器》炼体之后的躯壳……
不愧是不语上人这一位大能曾用过的刀。
第一次,这刀上,染着她自己的鲜血。
也是第一次,她竟没有反驳谢不臣, 而是平静又平和地认同了他的观点:“……你说得很对。至少, 这样是救不了的。”
只这一句话,便已经表明了她全部的态度。
尽管在心神恍惚的刹那,被桑央一刀刺在身上, 受了点伤, 可她并不后悔来这里救人, 也不后悔来这里杀宝镜法王;而且, 她虽认同了他的话, 可还有一层言下之意——
人是可以救的,但不是此时此地,此种方法。
谢不臣就这么看着她,也看着她背后的伤口在割鹿刀离开之后缓慢地愈合,但没有再就此事发表什么看法和言论了。
他与见愁,在这些事上从来不是一路人。
眼下宝镜法王已经殒命,虽然其余两位法王都不在圣殿,可被人发现只是早晚的事情。越是这种时候,越不敢松懈。
见愁的恍惚,只有那么片刻。
片刻后,她连刀上的血都没擦拭一下,便收了起来,直接道:“事情已毕,走吧。”
离开之前,谢不臣看了那已经殒命的宝镜法王一眼。
见愁杀这人时,用的手段颇有几分奇特,似乎不是她自己原本所有,该是扶道山人留给她的某一道杀手锏。
原本是个青年模样的宝镜法王,此刻周身翠绿,皮肤却如老树根须一般皱了起来。
在之前那绿光透入的眉心处,竟有一叶嫩绿的芽悄然长出。
传闻上古有“蚀心奇株”,三十甲子发一叶。
若得善法采之,仔细存放,加以打造锤炼,卷作一豆。待与人交战时弹出,自眉心而入,能繁衍生根,顷刻间困人神魂,束人元婴。修为稍弱者,片刻灰飞烟灭;修为略强者,也不过能多撑片刻。
人死之后,其身不毁,而叶出眉间。
后世修士据此为这凶残可怖之物,起了个颇为雅致的名儿:眉间叶。
即便宝镜法王修为受损,可算起来其实不该比见愁要弱。
但在这一点“眉间叶”奇袭之下,几乎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片刻后便在夹击之下神魂俱灭,威力不可谓不大,速度不可谓不快。
这东西现在是落到了宝镜法王的身上,可焉知这东西原本是不是为他而留呢?
谢不臣看着,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
见愁这时候已经隐匿身形遁出了一段,身上虽然有伤,可似乎对她没有半点的影响。按理说,这是他对她下杀手最佳的时机。
但他没有动手。
两个人一如来时般静默,悄无声息地潜出。
法王殿外,月高挂,夜深沉。
冷风吹过,大殿的檐角上都结了雪白的冰霜,巡查的弟子们正好从他们前面走了过去,半点没察觉二人的存在。
这时候,只要穿过前面那一小片广场,就能直接下山了。
可就在见愁要从法王殿阴影之中走出去,横越广场直接下山去的时候,心底里突然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目光从地面上扫过,她只觉得,今夜的月色,好像不很对劲。
这个时辰,还未进子夜。
天边那一轮月亮是斜斜挂着的,就从圣者殿那边照过来。长长的影子被拉长了,逶迤地落在见愁面前不远处。
她没动,凝神细看半晌,竟生生从那因角度变化了的影子里,看出了个人形!
那一瞬间,真是什么疼都忘了。
见愁豁然回首,视线直直地越过了法王殿那稍稍低矮一些的檐角,落到了这雪域最高的那一座圣者殿的殿顶上!
冷月高悬,雪白的殿顶斜勾着,却成一片暗色的剪影。
一道不特别高的身影,便站在这一钩弯月里,便站在这一片剪影上!一身雪白的僧袍,被月光一照,白得好似在发光。一双赤足竟仿佛感觉不到周遭寒冷一般,实实地踩在殿顶。
他似乎没有发现法王殿这里有人,只是站在高处,遥遥地朝着圣殿背后眺望。
是当初在圣湖前见过一面的奇怪少年。
即便对方侧对着她,可见愁又怎会轻易忘记这个让人印象格外深刻的少年?或者说,圣子寂耶!
至于他眺望的方向,无疑是圣殿后冰原上,那一片圣湖了。
这一刻,见愁不知为什么,一下便停了下来。
但那少年依旧像是没有发现他们一样,甚至连身形都没有任何变化,也没调转目光回头过哪怕一下。
他只是这样注视着,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从圣湖的方向而来。
夜幕下,平湖不起浪涛。
宽阔的湖面后方,还有着广阔无尽的冰原。穿过这冰原,直走是阳宗,左转是阴宗,右是东海,东海的大桃树下便是极域的入口。
据传,这一片冰原乃是雪域最北,也是北域最北,即便最耐寒的鸟兽也无法横越。
可在今夜,那遥远的看不到边际的冰原上,却有一群人浩浩荡荡飞来,都是修士,可行进之间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
从服饰上来看,这一群人分作两拨。
一拨穿着深红色的僧袍,剃了度,看着头上就是一层青皮,是密宗的僧人;一拨则大多是宽松的灰蓝或者灰黄的僧衣,也剃了度,但头顶大多有受戒时烧的香疤,大多都是六个,一看就知道是禅宗僧人。
受戒烧香疤这种规矩,禅宗有,密宗没有。
一直以来,外界都传,佛门禅密二宗水火不容。
可如今两宗之人竟然一道从这荒无人迹的冰原上来,彼此之间虽泾渭分明,可明显看得出他们是同路而来,且要往同个地方去。
若有外人在此,见了只怕要咋舌不已。
但还好,这会儿没外人。
尤其是了空。
在他眼中,众人俱为一体,看了谁都不会见外,就地上爬过去的蚂蚁,天上飞过去的麻雀,他逮着机会都能凑上去套两句近乎。
至于此刻禅密二宗同行?
那算什么事儿!
待会儿等到了圣殿,他们还要一道并肩作战呢。什么水火容不容的,了空压根儿都想不到那里去。
反正,现在与禅宗众人同行的乃是旧密一派。
这些年来,不仅是禅密二宗争斗不休,新旧两密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是从没停过。
禅密二宗的争斗,源于当年阴阳界战之中存在的分歧,明于后来的佛门北迁和分裂,但这些年来真正的争斗却并不是发生在十九洲,而是在人间孤岛。
因为佛门有轮回,所以有机会连通人间孤岛与十九洲。
密宗,尤其是新密一派,野心勃勃,有此便利,又怎么会放弃“弘扬佛法”的机会?若人间孤岛有一凡人愿信仰新密,新密力量便会强上一分,相对来说,禅宗力量便会削弱一分。
此消彼长之下,两宗不用多久就能分出胜负。
可禅宗也不是傻子,会这样任由密宗发展。
甚至可以说,在人间孤岛信众的争夺上,禅宗的手段和方法要比密宗高明千倍百倍。不仅早早识破了他们的打算,还在阴阳界战结束之后的十一个甲子中,一点一点挤占了密宗布道的空间,使得他们的势力范围都龟缩在人间孤岛的东北角上。
如此一来,禅宗可以源源不断从人间孤岛获得新的信众和弟子,密宗却因此渐弱。
所以六百年后的今天,他们才能联合密宗之中被赶出来的旧密一派,一同踏上这片去往雪域圣殿的冰原。
了空御空在前,想都这里,便忍不住朝着后方看了看,心里面对自家师尊的敬佩与叹服又深了一层,听说禅密二宗在人间孤岛的博弈,便是由他掌舵。
“师父他老人家,怎么就能这么厉害,想得这么远呢?”
他不由得带着几分感慨,嘀咕了一声。
同样御空行在前面的,还有三位僧人,一名女子。
那女子看容貌还很年轻,但其目中精光隐现,一身孔雀蓝的衣裙艳丽中有几分奇异的出尘之意,纤细的五指间还捏着一串细细的持珠。
听见了空的话,她只笑了一声。
“一尘大师以‘心’入道,乃为三师之首,心思谋划自远超我等凡俗之辈。了空小师父琉璃心剔透,又拜一尘大师为师,更有雪浪禅师与无垢方丈从旁指点,乃为而今禅宗新辈弟子中第一人,他日必定能青出于蓝。”
“不不不,可不敢说。”
了空听得这女子此番言语,一张脸都立刻红了起来,连连摆手,局促得不行。
“小僧资质素来鲁钝,自入门后就被师父骂过好多次死心眼,不懂变通;更被方丈师伯抓过好几次,扔去戒律堂挨过好多的揍。至于雪浪师伯,他……小僧倒是曾去请教过,可他从不搭理的。”
“啊……”
那女子顿时有些惊讶起来,仿佛完全没想到了空竟然会回答出这样一番话来,与她想象之中,或者说与世人想象之中的禅宗“小慧僧”,实在相去甚远。
就是同行的其余三位僧人,都不由抬起头来,多看了了空一眼。
其中一人已经剃度的头上点着九枚戒点香疤,比了空要多上三枚,修为也高了不止一重,此刻便无奈地一摇头,不说话了。
一尘以“心”入道,自然见不得这还不够聪明剔透的徒弟,总要嘴上嫌弃两句;
无垢方丈素重规矩,了空又是本门这一代天赋最好的弟子,自然更要防微杜渐,生怕他性差踏错走上什么歪门邪道,是以即便不是自己的弟子,要求也十分严格;
至于雪浪师兄……
一个“情”字,出魔入道,性情不与人同,不搭理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小子啊,是自己没看明白。
除了他自己之外,整个禅宗上下每个人都能看出来,只要他修炼不出差错,即便没一尘和尚聪明,可他能聚三师之所长,他日成就绝不比三师低。
就连密宗的人都看得明白,他却还懵懂。
不过……
之所以所有人都这么看好他,便是因为这一分懵懂吧?
老僧想着,便不由得笑了一笑,摇着头叹了口气。
了空被这雪域的风一吹,冻得鼻子都红了,虽然看见了老僧摇头,可左思右想也没明白他为什么摇头,可也莫名地没有多问。
这时候,再一抬头,竟已经能看到圣殿的轮廓了。
了空顿时有些振奋起来,双手合十便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总算是看到了。只是不知道现在崖山的见愁师姐和昆吾的谢师兄是不是还在,慧念师叔,我们要先去找他们吗?”
“这倒不必。”
那老僧便是了空口中的“慧念师叔”了,如今是入世巅峰的修为,差一点便能返虚。这一次奉了一尘之命,特地带着禅宗一部分精锐弟子连同旧密之中的高手,趁两位法王不在、雪域空虚之时,发动夜袭。
“他们两位都是天之骄子,一旦我们动手,他们立刻就会查知。时机合适,自会下山。”
“也对。”
虽然没接触过谢不臣,但了空知道见愁,也知道早在筑基期的时候,这一位崖山的师姐是何等吓人。没道理如今元婴后期了,还会变弱。
至于昆吾谢师兄,能与见愁师姐齐名,想也差不到哪里去。
了空这么一想,就放心了不少。
只不过……
他念头一岔,却一下想到了那天在圣山之下见过的那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女子,心里面一时有些疑虑,但当着这么多的人也不好说出来。
在那之后,他几经周折,先是运气极好地撞见了被驱逐出圣殿的旧密僧人,随后才被他们带着,与自己的禅宗同门会合。
如此便自然地与师门联系上了。
有关于“另一个见愁”这件事,他自然也仔细地询问过了师尊,心里有了点数。但天知道这当口上,这么一个与见愁一模一样的“见愁”会不会横生出什么枝节来。
唉。
佛祖啊,为何不能给小僧一个痛快呢?
天知道为什么人的过去也能因一念成“妖”?都怪师尊,没事儿坐在烬池边跟那些过去聊什么天!
不聊就不会点化,不点化也不会有今天的麻烦事了!
若回头再被那一位见愁师姐给知道……
也许是天气太冷吧,了空忽然就打了个寒战,注视着前方浩渺圣湖和巍峨圣殿的表情里,一时多了几分生无可恋。
旁人见了他这般表情,只当是他又想到了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这些天来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也没去管。
眼见着已经到了地方,一行人都极有默契地停了下来。
那一名穿着一身孔雀蓝的女子最不不客气,一双原本有温度的眼眸,在注视着圣殿的时候,已经化作了全然的冰冷!
她面上凝重,唇边的笑容却轻蔑又嘲讽。
左手高高一抬,半点也没犹豫地直接吐出那斩钉截铁的两字:“动手!”
“呼啦——”
这一瞬间,墨蓝的夜空里,数百道流星一般的光芒轰然拔起,倒映在那柔波荡漾的圣湖之上!
璀璨的光芒,顷刻便将整片巍峨庞大的圣殿照亮!
还与谢不臣一道藏身于法王殿阴影中的见愁,还未来得及思考清楚那少年到底在看什么,便感觉到头顶上空一片密集而恐怖的攻击,已如骤雨一般袭来!
万般的诧异袭上心头,她抬起头来看去。
整个世界,亮如白昼,可那照亮圣殿的,哪里是什么流星光焰,分明是一道又一道阵法与法器攻击时划出的强光!
“轰!”
恐怖的炸裂之声,在它们坠落的一瞬间,已经席卷开去;强悍的力量四下纵横,几乎立时掀翻了好几座大殿!
就连那最高最大的圣者殿,都为之震颤!
整个沉睡的雪域,酣眠的圣殿,都在这一刻苏醒!
传进所有人耳朵里的,只有一声沧桑悠长的佛号,随即便是一道冰冷肃杀的女声,响彻天地——
“新密走狗,速来受死!”
这是……
什么情况?
即便是见多识广, 可这样突如其来的大场面,见愁也是头一次遇到,更不用说这来者竟然是二话不说直接动手,还直呼密宗修士为“走狗”,叫人出来“受死”了。
她有片刻的诧异, 随即眉心就皱了起来:“看来这会儿要走, 是没那么容易了。”
谢不臣显然也能想到这一点, 脸上的表情与她一般,并不十分轻松。他也没接话, 只是朝着那一道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果然,在这嚣张的八个字传遍整座圣殿之后, 那声音的主人便出现了。
她出乎意料地从圣殿的背后而来, 穿着一身鲜艳的孔雀蓝长裙,月光照着她纤细的身影, 也让她那一张看起来格外秀美的容颜展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杏眼微眯, 唇畔含笑, 若不是那寒光毕露的一双眼,怕会让人误以为良善好欺。
可此时此刻,就是这样一名女子,高高凌于圣湖虚空之上,俯视着巍峨的圣殿!
她的眼底深处,没有半点雪域信众对圣山和圣殿的虔诚,更没有半点对圣殿之中强大的法王和上师的忌惮,只有厌恶, 只有——
蔑视!
在她身后,一群僧人的身影,也终于显现了出来……
分属上师殿的宗赞,如今修为已有入世后期,算是三大法王之下的第一人。
在宝镜法王重伤,其余两位法王都不在雪域的时候,圣殿自然由他来坐镇。本来昨夜出了那一桩恐怖的事情,就有些人心惶惶,是以他连明妃都没喊来,只在自己屋里静修打坐。
是以,在那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圣殿的攻击到来之时,他就已经敏锐地查知。
那一刻是猛地一个激灵,一下就从入定的状态里脱了出来。
宗赞下意识一个瞬移就站到了上师殿的殿顶上,这时那嚣张的声音才传了过来,只一听,他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旁人或许不清楚,可他身为七十二上师之首,且常年待在圣殿,又怎么能不清楚,怎么敢不清楚?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不是前些日在新旧两密争斗中对宝镜法王倒戈一击的那一位空行母,又是何人?!
此女名为央金,本是宝镜法王的一位明妃。
因其资质根骨奇佳,且性情温顺,与宝镜法王修行双身法时十分合拍,所以宝镜法王格外优待她,多次指点她修为,甚至赐居“白幢”。
可没想到,央金一朝返虚,成为空行母之后,竟然恩将仇报!
宝镜法王当时正与旧密利严法王对战,本以为央金是来与他一道对付利严法王的,大喜之下都没生出半点的防备之心,就被央金一掌拍到身上,重伤几近垂死!
后经其余两位法王出手,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境界虽然依旧没变,但修为受损严重,实打实地跌落了好几个台阶。
从那之后,圣殿谁还能不知道?
新密的空行母央金倒戈投向了旧密,在旧密势力被严重打压的当下,她自然成为了如今旧密一派修为最顶尖的人,乃是如今新密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宗赞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敢回来,且如此嚣张!
这一瞬间,他几乎立刻就要开口怒斥。
可一抬头一转眸,才一下看了个清楚:央金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她的身后,竟然还有一行数百人!以宗赞的眼力,几乎瞬间就看出了他们的来路,一时冷汗都冒出来了!
不仅有先前被他们驱逐出圣殿的旧密,还有那来自遥远西海的和尚们——
禅宗!
这两方怎么会凑到一起?
一时之间宗赞根本想不清前因后果,只被这摆在面前的事实震得心神恍惚,连上前应答阻止都忘了。
直到另一名很有威望的上师怒斥出声:“前些日让你等异端侥幸逃脱,你等不念及恩情,还敢外联禅宗,攻我圣殿,找死!”
“哈哈哈……”
凌立于半空中的央金听声,立时大笑了起来。那样不以为然的轻视,出现在她柔美的面庞上,有一种奇异的惊心。
“恩情?放心,本座等这不是‘报恩’来了吗?”
“阿弥陀佛!”
站在一旁的老僧慧念也宣了一声佛号,却是满面的平和,一点也没动怒,只是双手合十,遥遥向着这边圣殿上高高立着的几位新密上师打了个稽首。
“老衲今奉三师之命,特来了结禅密二宗过往恩怨,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海涵?
这话声音虽然不大,可轻而易举就传遍了整片圣殿,一时之间听见这话的都气笑了,便是站着没动偷偷听着动静的见愁,都没忍住露出几许古怪的神态来。
她只觉得,这禅宗的和尚,实在跟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什么叫“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这都三两下打到人家门口了,明摆着站在旧密这边,要对人新密不客气了,可话还说得这么“客气”。
真不知道应该说是太不给面子,还是太给面子了。
见愁琢磨着,竟一下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了几分兴趣,依旧小心地隐匿着自己的行迹,在暗中观察。
新密在雪域耀武扬威了这么多年,即便旧密都只能在他们打压之下凄惨地逃离圣殿,又何曾被人这样看似客气实则轻蔑地怼到脸上来过?
几位上师,包括宗赞在内,都气歪了鼻子。
宗赞身为此刻的主事者,气一憋就直接站了出来,也不废话,直接一声大喝:“众弟子听令,速结十天大阵!”
“是!”
这等危险的关键时刻,但凡是听到他吩咐的新密弟子都没有马虎,连忙就站了出来,盘坐在地,双手结印,直接以人成阵,连接出了“十天大阵”。
霎时间,一层耀眼的金光便抛洒到了众人头顶,覆盖了整座圣殿!
新密实力的确很强,可这一次旧密也不弱。
更不用说,此次他们有禅宗相助,可说是有备而来、出其不意,又怎么会给新密太多的反应时间?
先前央金与他们废话,只是为了给身后修士争取些酝酿攻击的时间。
几乎就在新密“十天大阵”结成的瞬间,旧密与禅宗新一轮的攻击已经酝酿妥当。只听得“当啷”一声,千百里夜空下,竟然有洪钟之声响彻!
是先前说话的慧念和尚唤出了自己的法器!
一口巨大的铜钟!
那铜钟甫一出现,便震动起来,声音传遍四野,也直接透过了并不对此设防的新密修士。整座“十天大阵”立时摇晃起来,不少听见这声音的僧人脸色都变得煞白,更有修为低者,一口鲜血直接喷洒而出!
“好生卑鄙!”
宗赞一见,立刻破口大骂起来,显然没料到禅宗号称光明正大,可玩起阴的来比他们还厉害,一时气了个七窍生烟。
但他反应也不慢,立刻就祭出了自己的法器。
金光一现,璀璨生辉。
他拿出来的,竟然是件与慧念同类的铃铛——不动金刚铃。只是比起慧念那一口大钟来,这东西实在小巧太多。
“铃铃铃……”
他运转体内浑厚佛力,直接注入金刚铃,大力摇晃起来,那清脆之间带着点悠远之意的铃声,便直直朝着对面盖了过去!
“轰隆!”
一声巨响!
位于双方法器声音交汇处的圣湖湖面,立刻炸出了大片巨浪,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堆起的白雪一般。
双方的攻击,更是再无保留,全跟在自己这方的声浪之后,朝着对面甩去!
这一时间,场景之壮观,远胜于先前!
旧密与禅宗来袭的时候,是单方面的动手,已经让人震慑于其威力;如今双方同时出手,且不是对着圣殿打,而是对着对方的修士打,力道难免更狠,术法难免更强!
乍一眼看去,几乎整个圣殿的上空都被各色的华光笼罩,令人叹为观止!
修士们动手,尤其是双方都清楚原委的动手,几乎都不会有什么废话,一个分神就可能是你死我活,所以格外迅疾,也格外惊天动地!
更不用说,半空中还有两位入世级别的高手在对峙。
即便到了见愁这个境界,听着那铜钟与金刚铃之间的声音对撞,都有一种心神荡摇之感,其他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出片刻,双方便都有了损伤。
一侧是圣湖之上诸多的旧密僧人与禅宗僧人,一侧是被迫深夜聚集起来立于圣殿之上的新密僧人,双方都不很轻松。
尤其是机宗赞和慧念,两人实力相当,斗起法来,似乎不相上下。
可事实上,宗赞心里面已经冷成了一片!
纵使所有人都忘记,都忽略,可他不会忘记,更不会忽略!这一会儿他们所面对的,完全不是旧密那边的实力!
因为,最厉害的那个人根本还没有出手!
空行母,央金!
一个实力几乎完好的返虚大能!
要知道,这会儿宝印、宝瓶两大法王都不在,宝镜法王还在重伤之中,她若出手,谁能抵挡得住?
在他们都动起手来的时候,央金就站在前方,冷眼看着。
仿佛是根本没看到这火热的战局,也仿佛根本没注意到对方难看的脸色,她游移的目光在整片圣殿飘荡了一圈,又在法王殿处停留了片刻,忽地就轻笑了一声,嗓音清泠泠的。
“都这时候了,怎么没看到你新密大名鼎鼎的宝镜法王呢?”
果然!
这女人只问宝镜法王,压根儿不问其余两位法王,显然是知道两位法王不在,正好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的!
阴险卑鄙,狡诈万分!
宗赞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恨不能一掌将其拍碎。
可在这危急时刻,又能如何?
谁也料想不到禅宗忽然插手此事,更想不到他们如此神速,才被打出去几天?竟然就敢杀个回马枪来算计他们!
极域与十九洲本就不在一界,纵使是两位法王来回也颇为麻烦。等他们接到消息赶回来,只怕圣殿都已经被人夷为平地!
宗赞一面加大了催持金刚铃的力度,一面着急地分出一缕灵识来,想要请宝镜法王出来,好歹撑上一撑。
不然等央金一出手,后果不堪设想。
但这时候,他心里也是很埋怨这一位法王的。
都什么光景了?
动静闹得这么大,以这一位法王的修为早就该察觉到了,却愣是没出现。到底是那位新选上来的明妃叫他太沉溺其中,还是怕了来寻仇的央金?
宗赞心里面憋了一口气。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灵识探出,抵达法王殿的一瞬间,竟然没有感觉到属于宝镜法王的半点气息!
不在?
不可能的。
白日他才刚出关,两人还见过了面,以如今宝镜法王伤重的情况,是根本不可能离开雪域的。
脑海里,一个不祥的念头,忽然闪过……
察觉不到气息,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人不在,一种是……
人没了!
宗赞心头,忽然猛地跳了一下。
下一刻,他的灵识便强行破入了殿外那一座阵法,大殿之中那残忍又奇诡的场面,顿时浮现在了他灵识的“视野”之中……
空旷的大殿,通明的灯火,宝镜法王端坐在蒲团上,周身透绿,眉心里更冒出了一点青翠的碧叶。
在他身边不远处,则躺着一具明妃的尸体。
出事了。
真的出事了!
不祥的猜测被所见所印证,宗赞没有半点准备,这一瞬间已是骇然色变,心乱如麻,竟是根本压抑不住内心突如其来的恐慌,惊惧地喊了一声:“法王!”
“轰!”
不过一声出口,不过一时分神,对面的慧念立刻就抓住了机会,猛力一催。铜钟之声顿时炸响,如同惊雷一般涨了一倍,直直朝着圣殿这边轰下!
宗赞本想要联系宝镜法王出来帮忙,哪里想到自己竟然会看到对方身死之惨状?
阵脚已然乱了一半,又被慧念这么一轰,立刻就不中用了。
催持着的金刚铃,“啪”地一下,应声而裂!金色的碎片化作成百上千道灵光,四散飞去,甚至伤了旁边的新密僧人。
宗赞自己则被打得倒飞出去,从上师殿上空摔下,砸坏了檐角!
“啧啧,这情形都没出现,看来你们法王是死透了呢!”
远处的央金见状,立时便猜到宝镜法王是出了什么事,一下不给面子地掩唇娇笑起来。
那婀娜的身躯轻颤,曲线便随之起伏,一张脸精致柔美,一时竟颇有一种邪魔外道的妖气,可又勾人至极。
不管什么原因,既然宝镜法王不出手,那可就不能怪她恃强凌弱了。
兰花指轻轻一掐,炽烈的雪光已如刃光一般汇聚而来!
此时此刻,央金的笑容终于褪去了先前的柔美,终于泄露出了料峭的杀机,可声音依旧甜美空灵:“诸位上师,当心些,本座这便来取尔等狗命——”
作者有话要说:耽搁了,没写到情节点,下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