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 是绿叶老祖吧?
见愁记得,自己很少能在自家师尊的口中听见他用“老妖婆”三个字称呼谁,只除了那一位。
而且不管是这雕像所处的位置,还是这一身的气势,都格外地符合。
她曾因小貂, 机缘巧合持着杀盘进入杀红小界, 在收服帝江骨玉、杀灭帝江残魄的时候,有幸窥得其几分风采。
那衣饰与五官, 莫不与这雕像相同。
只是隐约间, 她竟也觉得这雕像与她昔日在左三千小会因果是非门内遇到的“因果道君”有些神似。
“崖山!”
“山人来了!”
“见过山人, 近来可好?”
“恭喜山人,名师出高徒啊,崖山又添一大能, 实是我十九洲有史以来最快修炼到返虚的啊!”
“扶道长老……”
……
只这怔神的片刻间, 周遭其他宗门的修士便已经发现了他们这刚来的一行人,大部分都投来了目光, 更有仰慕已久或是关系好的走上来问候。
扶道山人几乎立刻就回过了神来。
他衣衫陈旧,九节竹拿在手里, 面对着眼前这一大片或是仙风道骨、或是华服锦衣的修士, 竟是半点都没有心虚,底气十足地走出了传送阵。
“哈哈哈,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啦!”
偌大的广场上, 还不至于达到拥挤不堪的地步。
可见愁走出传送阵来, 抬眼朝着四周望去,却依旧是心神一阵震动。
进入十九洲修炼也算是这么多年了,她何曾见过这等高规格的场面?
随便一个站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修士,都至少是个元婴老怪!
至于问心道劫之后的出窍、入世两个境界,可以说平时见都不多见,可现在在人群里,十个里面总能找出那么两三个来!
更不用说是返虚了……
此刻正在跟扶道山人打招呼的那几个人,见愁略一打量修为境界,都有一种叹为观止的震撼之感。
返虚!
返虚!
返修!
甚至还有一个根本看不透的……
那人是个女修,却穿了一身纯黑的长袍,衣袖的边角上绣着两仪八卦的形状。一头乌发只用一根乌木簪束起,眉目五官中有一股阴柔之美,正微微笑着与扶道山人说话。
见愁灵识扫过的时候,她似有所感,向她这边看了一眼。
待看见是见愁之后,目中便多了几分奇异之色,只问扶道山人道:“山人,这一位便是高足了吧?”
“对。”
扶道山人回头看了见愁一眼,笑了起来。
“这年头真是徒弟逼死师父啊,了不得,了不得。”
“哈哈,这可是咱们都羡慕不来的事情啊。”
其余人顺他目光看向见愁,先是在心里面暗叹新一辈年轻人实在可怕,等听了扶道山人这一句感叹之后,差点没稳住多年苦修攒下来的心境,恨不得上去干脆掐死他!
装!
装得太气人了!
那修为明显要高一截的黑袍女修面上那近乎完美的笑意,这一瞬间也有了隐隐的裂痕,胸口似乎起伏了一下,才把气给顺了回去。
她回头也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后。
这一次来星海她也没带别人,就带了近些年来最得意的弟子,唐不夜。
把十多年前,左三千小会上,他还有堪与崖山见愁一战之力,如今……
一个已经是返虚大能,一个才刚刚元婴中期。
不能比,也不敢比。
唐不夜也一身黑袍站在自家师尊身后,虽曾败在过见愁手下,但他并不以为自己与见愁的差距有多大,直到她消失六十年后归来,名扬十九洲……
于是忽然就知道,根本追不上了。
英俊的脸庞上难掩复杂,可并没有嫉妒,只有一种由衷的佩服,他对着见愁道了一礼:“久违了。”
见愁却是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碰到他,微微一怔,也还礼道:“上次误闯阴阳两宗禁地,却是未来得及与唐道友打个招呼,有礼了。”
唐不夜乃是北域阴宗弟子,那么前面这黑袍女修的身份也就十分清楚了——
北域阴宗的掌宗,玄月仙姬!
据传她乃是如今十九洲上屈指可数的几位有界大能之一,具体修为到哪层却是无人能知,只知道没超过昆吾横虚真人。
因为如今的第八重天碑第一,依旧是横虚。
其为人,则性情古怪,不喜行走,所以常年于宗内闭关,醉心修炼,不理俗务。就连自己的关门弟子都懒得教导,扔给旁人。
唐不夜则是这数百年来第一个例外。
他自入门起,便是玄月仙姬带在身边,乃是真正的“亲传”,阴宗上下修士都怀疑他其实是掌宗在外面的私生子。
咳。
当然这些都是流言了,真假是没人知道的。
只是见愁没想到,这一次的事情竟然连这样万事不理的大能都惊动了,足可见事态之严峻。
方今十九洲,通天之境一个没有,有界之境满打满算,连着禅密二宗和妖魔三道一起算上,也不大可能超过八个。
返虚修士则要多上一些,加上见愁约莫能凑个二十来人。
只是今天来的却没这么多。
一部分大能是闭关到死,就算外面天崩地裂也不会管,从头到尾都不会搭理十九洲这些事;一部分则是根本不可能来,比如新密的宝印法王与宝瓶法王;剩下的一部分却是还没来得及,比如禅宗那边三位高僧,应该是议事当天才会到。
此刻在给扶道山人打招呼的几个人,除了玄月仙姬乃是北域阴宗的掌宗之外,其余的几个身份也不一般。
一个是西海望江楼楼主殷望,须发近百,老态龙钟,手持一根绿玉拐杖,面容甚是严肃;
一个是封魔剑派的掌门章远岱,一身正气,身背长剑,不像是个掌门,反倒是像是一名剑士;
一个是通灵阁阁主陆松,身材魁梧,目露精光,一身紫袍,不怒自威。
……
见愁甚至还看见了如今已算是旧密阵营里的空行母央金!
穿着一身艳丽衣袍的她,在人群中是格外地显眼,身姿婀娜,如带露蔷薇般摇曳,清冷与娇柔并存,只那样站着,就有一种勾人遐想的媚骨。
只是她一脸正色,却未有当日在雪域开战时的种种轻浮。
有几名僧人与她一道站在角落里,只是看着这边,并没有走过来。
扶道山人与玄月仙姬等人当然也注意到了,但也没有主动过去打招呼。
这一位空行母央金虽然也是返虚,可与他们并不熟识,其所代表的旧密则素来与禅宗关系近一些。
如今禅宗三师未至一人,他们当然不方便上前交谈。
好在到了他们这个境界的修士,都不是在乎那些俗礼的人,谁也不会将这放在心上。
几位大能站在一起,稍作寒暄。
谈论的话题当然无外乎如今的局势,还有各自的徒弟。
因为此刻见愁辈分虽要矮上一些,可修为已经硬挺挺、明晃晃地摆在这里了。
众人称呼她,叫小了是不自量力,是在同等级修士面前托大;若平辈论交,又把此刻的扶道山人放在何处?
所以众位人精都十分默契地亲切称她为“见愁小友”。
见愁看诸人面上都是笑吟吟的,但却能隐约感觉到他们内心之中的无奈。情知自己此刻其实还是不说话的好,所以她都在一旁听着。
玄月仙姬却偏对她有些兴趣。
眼见着她不说话,便想要抛个话头给她,谁料一错眼,忽然才注意到见愁斜后方两步远的地方,竟一直站着个人!
艾青色的长袍,实在是有一种不合时宜的陈旧。
面容看着是个格外出色的年轻男修,可神情平淡,目光也疏离,人虽与旁人一般寻常地站着,可隐隐却透出几分与气氛不相融的感觉。
就像是从水墨画里抠了一块出来贴近了工笔画,不很对劲。
更让玄月仙姬骇然的是他的修为——
方才他站在这里,自己竟全然没有意识到,直到方才目光偶然掠过才发现了对方的存在,这时仔细一看,才感觉出对方有返虚中期的修为!
可什么样的返虚中期,竟能在一个有界初期的自己面前近似于隐形?
而且……
是她太久没出来行走了吗?
这一名站在崖山这一行人中的大能修士,她是半点印象都没有,完全不记得十九洲有这么一个厉害的修士。
淡扫的蛾眉微微一蹙,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生出点奇怪的忌惮,玄月仙姬带了几分迟疑,向扶道山人问道:“山人,这位是?”
扶道又回头一看,见她问的是傅朝生,那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顿了一顿,回道:“是我徒儿的朋友。”
“朋友?”
玄月仙姬念了一声,心里却不很相信。
见愁分明是半个月前才突破的返虚,哪里去认识这样一个能让自己莫名生出几分忌惮的“朋友”来?
难道,是崖山这边隐藏的高手?
可也没听说过啊。
那应该就是为这一次事情请来的帮手了,说与见愁有什么关系,她只觉得是扶道山人掩饰之辞。
反正人是跟着崖山一起来的,玄月仙姬修为虽高,却也不方便再多问什么,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便不再多问。
也是因为她这一问,众人的目光才都落到了傅朝生身上。
每个人心中的感觉都与先前的玄月仙姬一般,完全不认识这么个人,先前也完全没有注意到。
气氛,忽然之间就变得有些奇怪。
傅朝生没什么感觉,只看了玄月仙姬一眼,也没去搭理,反而是忽然似有所感,一下朝着旁边那一座传送阵看去。
几乎就在他目光落下的同时,阵法便已亮了起来。
片刻后,阵中便出现了一行人,巧了,也是小二十人,而且其中几个见愁还认识。
“昆吾也来了!”
“是顾长老……”
“果然是没看到横虚真人啊,看来也是与禅宗那边,要过一阵子才到了。”
“可不是……”
……
继崖山抵达之后,又是一阵人声沸腾。
众人停下交谈看了过去,果然是姗姗来迟的昆吾诸人。
几个长老与吴端、王却两人打头,走在前面,后面则是几位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并门中其余的几位精锐,其中也有顾青眉。
他们一出现,自然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崖山这边。
因来的不是横虚真人,所以几位长老走过来之后,便当先给扶道山人行礼:“见过山人。”
扶道大大方方地受了,扫了一眼他们一行人,只问道:“老怪物跟他那宝贝徒弟当真没来啊?”
几位长老的面色,顿时有些为难。
这时候,在横虚真人诸真传弟子之中排行第四的王却站了出来,微微一笑,风度翩然地对扶道山人拱了拱手。
“谢师弟有点修炼上的小问题,要留待师尊指点,所以特命晚辈等向山人告罪。今次星海聚首,他老人家或恐要晚来几天。”
扶道山人手里鸡腿已经捏上了,可上下打量着王却,却是忽然“咦”了一声,惊讶道:“山人我看你这修为怎么不很对劲?”
“哈哈……”
王却不由笑起来,往日那隐逸淡泊之态竟然是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入世、正道、直行,一派中正平和。
“山人火眼金睛,晚辈瞒不过您。闭关几年,疑惑尽去,已决意弃隐者剑不修,改修儒剑了。”
这话可不止扶道山人一人听见,众人都是愣住了。
唯独见愁心下通明。
她曾与王却一战,事后有三两句论道,从那以后这一位在昆吾天赋比肩谢不臣的天才,便陷入了迷惑之中。
如今……
儒剑吗?
见愁看他修为虽然在倒退,可人周身的气韵却远胜从前,于是由衷地笑了一声:“恭喜王却道友了。”
“还是多亏见愁道友昔日一语点醒梦中人,若非如此,却恐尚在执迷不悟之中。”王却对见愁的感谢,也是真心实意。
两人也不必多言,对望一眼便笑了起来。
旁边傅朝生看着则有些疑惑,瞧了瞧见愁,也望了望王却,两道眉微微拧了起来,似乎在思索什么。
不过没人注意到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崖山和昆吾的身上。
对于横虚真人为何没来,众人都有各自的猜测,但在这场合下都聪明地按下不提,只捡些不痛不痒的来说。
很快,人便到得差不多了。
此次星海聚首事关重大,双方自是提前通过气,连日子都是约定好的。
所以,在这广场上等了没片刻,明日星海这边派来接应的人便到了。
“哎,让让,让让!”
远远地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带着几分明显的慌张。
接着,外围的人群忽然如分潮一般散开。
见愁循着声音抬眼望去,只见到一座一丈多高的小山急急从人群里面穿过,七拐八弯,险些撞到了不少的修士。
“山”上面站了名矮个修士,穿着一身陈旧且过于宽大的墨绿道袍,神情十分慌张。
他小小的绿豆眼都要瞪成黄豆了,两只手在半空中乱舞,竭力地操纵着这一座小山,明显是手忙脚乱。
好险好险,才在昆吾崖山这一行人面前刹住。
“个姥姥的,可真是吓死本座了,还好没出事,还好没出事,不然在剑皇陛下那里可交不了差……”
他说着,拍着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地一收诀,小山便瞬间隐没到了地上,不见了影踪。
众人也得以将他看清。
五短三粗,一身寒酸,且修为只有金丹。现在这广场上,随意一个人伸根手指头出来都能碾死他。
可没想到,在瞧见这来人的瞬间,昆吾崖山两门近四十名修士中,竟有数人一下就变了脸色!
见愁还好,只是稍稍有些惊异。
因为此刻站在众人面前的这个修士,她正好认得,是她曾在荒野里遇到的那位一个人宗门的宗主,若没记错的话,宗名御山宗,人名御山行。
据他自己吹嘘,他那是御山宗第六代宗主,所以要称他为“御山行六”。
可是,他怎么会出现在明日星海?
而且方才他言语之中提到了“剑皇陛下”,这明摆着是曲正风派来接应他们的人啊。
可曲正风自己竟然不来?
见愁的注意力,自是在曲正风的身上,可当她一转眸,一下注意到昆吾崖山这两边不同寻常的神情时,便隐隐意识到了不对。
昆吾这边。
几位长老看着御山行,就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不是特别好,甚至其中一位执事长老顾平生眼底还隐隐露出了几分怒意。
吴端与王却仿佛也知道点什么,微微皱了眉。
崖山这边,反应却不与他们一样。
一个是扶道山人,一个是掌门郑邀,见了御山行,都是一时怔忡,尤其是他这一身看上去已经很破旧且不合身的袍子。
十一甲子以前,崖山也有一名年轻的弟子,穿着这样一身道袍。
但那个时候,它还是簇新的。
就像是将它穿在身上的青年,年轻气盛,意气风发,举手投足都是那一种天才所独有的风采。
不仅有天赋,而且还比旁人刻苦。
在崖山之外,当时能与曲正风并论的乃是西一剑薛无救;可在崖山门内,能与曲正风比肩的,则只有他……
也曾是一代骄子。
也曾光耀整个中域。
可在那一场阴阳界战结束之后,他便因对师门不满,叛出了崖山,自创“御山宗”,自封为宗主,收了一人为弟子,让他沿用自己的名号,将御山宗长久地传承下去。
他要让“御山行”这三个字,来见证今后会发生的一切。
这一瞬间,郑邀的眼底已经有些湿润。
可眼前这个第六代御山行却是半点也没感觉出此刻场中的异样来,连忙将自己衣袍整理了一下,走到了众人面前来。
矮矮的个子,看着喜洋洋的,很是高兴。
“诸位有礼了,本座御山行六,乃是御山宗的宗主,如今效命于剑皇陛下。今日特奉他之命,前来接应。”
“他也说了,诸位大能驾临星海,他本该亲自来迎接。”
“只是太不赶巧,正好有点事情在身,还望诸位海涵。”
这话说得,实在是……
冠冕堂皇啊!
真当这里没有人知道他当初隔了整整三日才回复了横虚真人帖子的事情吗?
如今自己不来也就罢了,派来接应的还是这么寒碜一个矮个子的金丹期修士?
狂妄。
傲慢。
目中无人!
一时间,不少人对这一位新晋没两年的剑皇与星海之主,生出了十分糟糕的印象。只是此刻昆吾崖山都没人说话,其余人自然更不好开口。
颇有一种敢怒不敢言的味道。
当初曲正风叛出崖山为他们所追杀的时候,谁能料到有今日?
御山行的反应也是真迟钝,众人的态度都已经这么明显了,他都还没发现,依旧尽职尽责地完成着自己的任务。
“我们星海这边,已将小半个碎仙城划了出来,以供诸位在这一段时间住下。只不过划地方的时候不是特别合适,所以好像不很够。”
“但剑皇陛下也说了,昆吾崖山两大巨擘在星海素有布置……”
“那什么,小庙容不下大佛,还请贵两门自寻住处。”
“你说什么?!”
御山行话音才刚落地,旁边便有人陡然一声怒喝,显然是忍气已经忍到了极点,实在受不了了。
众人转头看去,却还不是昆吾崖山两门中任何一名修士。
而是一身紫袍的左三千通灵阁阁主陆松。
他两眉倒竖,指着御山行鼻子毫不客气地叱问:“你当你们星海是什么地方,竟连崖山昆吾两门都敢怠慢?!”
见愁听着,眉头顿时一皱。
这一位通灵阁阁主,脾气实在也太火爆了些。他们崖山和隔壁昆吾都还没说话呢,他出来叫骂个什么劲儿?
心下,隐隐有些不喜。
昆吾那边吴端、王却两人也没想到头一个表示反对的还不是昆吾崖山的修士,诧异地微微皱眉,看了陆松一眼。
还是王却笑了一声。
他站了出来,却是劝陆松:“陆阁主不必如此震怒,昆吾崖山在星海的确有些布置,也正在碎仙城中。剑皇能应允今日之事,通力合作,已是我十九洲之大幸,何必为这些许小事伤了和气?”
“可……”
陆松没料想王却竟然这样说,心里面便生出一种被人冒犯的感觉,张口便想要说什么。
可还没等他那一句反驳出口,旁边一声如刀的冷笑伴着一声含怒的爆喝,已瞬间压下,传遍整个广场!
“我昆吾崖山之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插嘴!”
什、什么?
陆松被这声音吼得眼前都有些发花,回头定睛一看,才发现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一直没说话的扶道山人!
“山人,你——”
“道歉!”
一张脸上阴沉沉地,像是雷电穿行的夜空,有一种恐怖的压抑。
扶道山人根本不想听陆松废话,直接伸手一指御山行,就这么森然的两个字压迫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投向了此处。
见愁不知这当中有什么原委,虽觉得陆松说话让人不舒服,可也不至于让扶道山人盛怒至此吧?
她有些诧异,目光落在了也吓坏了的御山行身上。
御山行自己都反应不过来,别说是其他人了。
刚才几位大能不都还谈得好好的吗?
这怎么说翻脸就翻脸?而且还是在左三千内部的宗门……
陆松自己更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就是指了指这金丹期修士的鼻子而已。
他明日星海敢这般怠慢,他就不能有几分脾气了?
好歹也是返虚期的大能了,谁没几分傲气?
素日来谁都敬崖山几分,也连带着敬扶道山人两分。可说到眼下的修为,他也不过跟自己一样,哪里来的资格强迫自己向这矮子道歉?!
陆松胸膛起伏,身体已经紧绷起来,咬着牙就冷笑了一声:“扶道长老,你莫不是在陆某人玩笑吧?向他道歉?!”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想道歉了!
扶道山人的面色越发难看下来,整个枯瘦的身体里竟有一股滔天的气势轰然拔起,朝着明日星海上空浩荡地撞去!
翠玉般的九节竹,被他干枯如枝的手掌握着,重重砸在了地面之上!
“咚!”
一声清脆的响动!
以竹杖落地之处为中心,广场周遭的地面竟应声开裂,犹如蛛网一般,“咔嚓咔嚓”就蔓延了开去!
一层深蓝色的灵光,犹如浪涛一般自他脚下朝着整个广场荡开!
扶道山人那陈旧中甚至透出几分褴褛的衣袍,被这一股灵光所带起的狂风鼓荡而起,充斥着澎湃的冰冷!
他锋锐的目光隐隐染血,只面无表情地看着陆松,说了最后一遍:
“我让你——”
“道,歉!”
完全是一言不合就要拔剑的架势!
整个碎仙城巨大的传送广场上, 一时间一片死寂。谁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这样了,更不知道扶道山人这惊人的怒意到底从何而起。
简直像是被人触了逆鳞……
不仅是近处亲眼见证事情生的诸多外来修士,就是得知有大批老怪大能将至赶来在旁边围观的星海修士,也全都一头雾水。
但这一刻,竟没一个人敢说话。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注视着环绕在扶道山人身上那一股近乎恐怖的气势, 只觉得连心跳都要停止。
要知道,站在他们面前的, 可不仅仅是个返虚期大能这么简单!
当初年轻的扶道山人, 修炼的天赋比如今昆吾横虚真人还要强大。只是这些年来未免蹉跎, 可只要他想,也轻而易举在短短不到百年的时间里,修炼到了返虚。
这可不是什么正常人的度。
人人都道扶道山人收的弟子见愁, 修炼度极快, 可往往都忽略了扶道山人本身!
出窍、入世、返虚!
从前者修炼到后者,他用的时间可没比见愁多多少!甚至可以说, 见愁多半是得了须弥芥子的机缘,可扶道没有啊!
这, 才是真正的恐怖!
扶道山人, 从来都是被整个十九洲敬重着的一位大人物,可也从来都是十九洲最被人低估的一代强者!
更不用说,至宝皇天鉴乃是由昆吾与崖山轮流掌管。
也就是说, 二十年前, 扶道山人就已经重新将皇天鉴拿在了手中!
昔日昆吾小会时, 他运起皇天鉴一鉴拍灭半个剪烛派的骇然场面,还历历在目,不少修士感受着眼前剑拔弩张的态势,几乎立刻就回忆了起来。
包括6松本人在内。
当时他也在场,且还是亲眼目睹。
打得过吗?
他境界比扶道山人略高一小截,按说是打得过的,可事实上崖山修士战力一般略高于其境界,更不用说对方还有皇天鉴在手,结果实在难料。
理智地考虑,他不应该与扶道山人打起来,可心里面这一口气——
这一口不平之气!
如何能咽得下去?
6松此人脾气本来就不好,为人更好面子。他自认为分明是帮着崖山昆吾说话,压一压明日星海的气焰,谁料人家好心当成驴肝肺!
能忍个屁!
只盯着扶道山人片刻,6松脑海中已经转过了一千个、一万个念头,气得直哆嗦,终于还是紧咬着牙关,两手五指同时一张!
刷刷刷!
顿时彷如有无数的丝线在其指间穿梭,其脚下的地面也隐隐鼓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即将从中穿出!
6松眼底冒火,半点也不客气地回敬:“无过之有,何必道歉!你扶道要拔剑,我6某人就陪你拔剑一场!”
“6阁主!”
“不可!”
“山人!”
几位大能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不对,连忙就要冲上去阻止,可两份返虚期修士要斗在一起,且又都是在盛怒之下,哪里那么容易就能拦住?
“轰!”
两大能的气机顿时就碰撞到了一起!
广场上坚石铺就的地面,立刻就碎成了齑粉!
扶道山人一句话没说,翠绿如玉的九节竹直接便如同一柄剑一般劈了出去,霎时间整个广场上空都是翠色的竹影!
笼罩而下!
所有还站在广场上的修士哪里能想到,他们说打就打,半点都不带含糊!
老天爷啊!
无数人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一半是为两人交手这片刻间炸开的攻击与波及的范围,一半却是为这一场还没正式开始就闹得如此不可开交的聚!
修为略低如元婴、出窍、入世者,纷纷躲避,唯有那几位大能还能撑得住,可心里都急坏了。
这哪儿能打起来啊!
十九洲与极域之间的一战,势必难免,只是不知道是早还是晚,如今大家来到这里,目的便是一起坐下来,商议出个具体的计划来,好夺回修士轮回之权。
可谁能想到,别人没出事,倒是这两个来自中域的先斗了起来!
崖山和通灵阁,素日可是无冤无仇的,这怎么“一言不合就拔剑”了呢?
这节骨眼上!
真要闹出点什么事来,别说什么齐心协力攻打极域了,只怕是整个十九洲立时就要成为一片散沙!
远处的空行母央金等人是半点没明白这之中的根由,看得一头雾水,不敢过来插手。
望江楼主殷望和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则是隐约猜到一点,连忙上去要将恼羞成怒的6松给按住。
“6阁主,6阁主!冲动不得,冲动不得啊!”
“都滚开!”
“万万打不得,6兄冷静啊!”
另一边却是昆吾这边反应更快。
虽然对曲正风这多番蓄意的怠慢颇有微词,也知道“御山行”这个名字里藏着多少对昆吾的恨意,可他们却万万不敢袖手坐看两人打起来!
几位长老几乎立刻就拦了上去:“扶道长老!”
吴端和王却虽是阴阳界战之后才入门的,可对当年的一些事情却清楚一些,也跟着飞身冲上去阻拦。
扶道山人修为虽高,可昆吾这几个长老也不是吃素的。
好歹凭着人多,勉强将人给拦了下来。
吴端上前帮忙,王却则是连忙开口劝慰:“还请山人您息怒,6阁主不知其中根由,一时无礼想必也只是无心之失……”
“轰!”
话还没说完,回应他的,竟然是扶道山人劈头一杖!
仓促之间,王却哪里能反应得过来?
连躲开都来不及,只能慌忙架起剑来一挡!
他虽弃了隐者剑不修,可要找到一把合心意的剑却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所以此刻用的还是原来的剑。
“铮!”
九节竹直直劈在了隐者剑上,顿时激起一声尖锐的剑吟,末了更有一种隐隐的哀鸣,仿佛承受不住这一杖之力,就要折断!
“砰!”
地面上一阵灰尘溅起,却是王却没能完全承受住这一股恐怖的力量,硬生生被扶道山人这一杖压得半跪在了地上。
两手虽还勉力举剑撑着,可膝盖已经陷了下去!
王却原本是元婴后期,可中途改修儒剑,修为反而倒退,如今勉强就维持一个元婴初期罢了,又怎么可能是扶道山人的对手?
只随手这么一杖,已经压得他完全无法起身!
一张俊秀的脸上,顿时出现潮红之色,冷汗密布间,已隐隐有些支撑不住。
可扶道山人半点没有收手的迹象,隐隐还有加重手中力道的趋势。
他双目底下竟有隐约的赤红之色,彷如一头怒的野兽,看着昆吾众人、看着王却的目光也极其冰冷!
“你们昆吾,也想来插手我崖山的恩怨吗?!”
竟然是连昆吾的面子都不给!
这一幕可比刚才那一幕还要吓人!
大多数人是根本不明白这之中到底有什么隐情,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混乱成这个样子,可有关崖山昆吾两门之间的一些传言,这些年可没少过。
明面上两门都说各自关系很好,可现在看着……
真不是那么回事儿!
不少修士想起了二十年前听说的那一场雪域圣殿的争斗,只觉得眼皮都跳了起来。
场中唯一还能保持完全镇定之人,竟然是几乎要被整个压进地面里去的王却。
面对着扶道山人这森然的质问,他半点惧怕之色都没有,只咬了咬牙,将那忽然加重的力量顶住了,才一字一句地回了话。
“若此事只是崖山的恩怨,您即便给晚辈一百个胆子,晚辈也不敢阻拦,昆吾更加不敢!可今日之事,关乎十九洲生死与存亡!”
“今日之事,不是崖山之事,而是十九洲之事。”
“王却斗胆,恳请山人再思、三思!”
这简直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啊!
谁也没想都王却在这当口上竟然还敢逆着扶道山人的意思说话,一时都吓了个心惊胆寒。唯独一旁的玄月仙姬看准了机会,连忙走了上去,将人给拉住。
“扶道长老,切莫动怒,咱们岂能跟个小辈计较呢?”
她这么个修为更高,脾性也古怪的人,这一刻竟然放软了语气,脸上也挂出几分亲和的笑意来,温言劝着扶道。
“也不是大事,此次聚还是崖山牵头呢,山人又何人令这一番心血付之东流?”
话说着,她却是不着痕迹地向着旁边的见愁递了个眼神。
见愁顿时一怔。
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知道这一位北域阴宗的掌宗,是想让自己这个当徒弟的上去劝劝。
御山行这个人,或者说其身份,到底有什么隐情,她是不知道,但心里却觉扶道山人如此盛怒,必定有其根由。
只是……
此时此地,的确不宜闹起来。
所以片刻的犹豫之后,她便也走了上去,将手搭在了扶道山人的手臂上。站在旁边看时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一刻,见愁却分明感觉到了这一条手臂的颤抖!
或者说,是他整个人的颤抖!
要出口的话,忽然就忘了个干净:“师父……”
“……”
扶道山人久久没有说话。
那一双素来隐藏在乱糟糟头下的眼睛,这一刻瞪得很大,眼底竟密布着血丝,所以方才看上去才有几分赤红之色。
他的目光,从王却的身上,移到了昆吾诸修的身上,也移到了那同样被人拦下的6松身上……
一个个都是人影,可他心里面什么都没留下。
只有十一甲子前一战留下的伤痕陡然扩散,在这一副垂垂欲朽的干枯躯壳内,鼓荡出一片深重的悲怆!
六百八十年前那个御山行,并不是他的弟子,天赋并不算极致的顶尖,可他拥有谁也无法企及的刻苦与努力。
他是那些年来,唯一一个天赋不够,却被破格收入门中的弟子。
那时候的曲正风还自负天才,拥有“东一剑”的美名,修炼虽没落下,却也绝没有后来那般刻苦。可饶是如此,他修为和境界也比旁人都高。
相形之下,御山行就显得平庸,甚而蠢笨。
或许他毕生最大的天赋,便是肯努力,也不耻下问吧?
当初没人以为他能跟得上同辈弟子的修炼,可谁也没想到,困兽场中,他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击败了身为对手的同门,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成了仅次于曲正风的第二人。
接着,就是那一场几乎吞噬了整个崖山的阴阳界战了。
扶道山人还记得,在最后决战之中受了重伤本该在自己房中修养的御山行,在得知来自佛门和来自昆吾的解释和消息时,冲到了揽月殿中……
他赤红着那一双眼,质问着殿中的所有人!
为什么?
为什么不去报仇,为什么要让上千的同门枉死!
时至今日,他都无法忘记那一张年轻而苍白的脸,那一声声沙哑的质问,还有那最后决然离去的身影!
他没有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决绝地叛出了崖山。
他身受重伤,自创了宗门,誓就算自己看不到,也要让自己的弟子,一代一代将“御山行”这个名字传承,只为永远用这个身份,来见证——
这天地间不公的公道,到底还要迟到多久!
从那以后,“御山行”这三个字便成了崖山一门上下无数伤痕中最深的一道,也成为了笼罩在佛门禅密二宗和昆吾所有知情人头顶上最压抑的一片阴云!
再没有人会轻易提起这名字。
就连曲正风也没有,他只是将自己变成了昔日的御山行,一日一日的修炼,从未止息。后来,他也叛出了崖山……
六百八十年啊……
六百八十年过去了!
公道何在?!
杀意几乎已在心尖滚沸,可他的眼前却是这满广场的修士,他们来自十九洲大地的各方,不久后便要与昔日那些已殒身的崖山门下一般,在阴阳界的战场上拼杀……
谁也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是生,还是死。
此时此刻,星海广场,何异于彼时彼刻,揽月殿中?
大局为重……
他哪里来那一骋意气的立场与资格!
这一瞬间,扶道山人竟觉得手中这一根素来如臂使指般好用的九节竹,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脚步忽然有些晃,手臂也颓然地垂下了。
见愁和旁边的郑邀都是一惊,立时要上来搀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只将那满腔的澎湃与怆然强压下来,转身便走!
迈开的阔步,每一步都是怒意!
谁都能看得出来,谁也不敢拦在前面,纷纷让开了一条道。扶道山人便直接从这一条众人让开的道中离开,朝着远处走去。
这边崖山众人包括见愁在内,都愣了一下,才连忙跟上。
一行小二十人,很快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之内。
可整个广场,却依旧静悄悄的一片。
被人强行按下来的6松现在都还没明白,自己到底是哪里触怒了扶道这老疯子:“他是不是修炼成老糊涂了,我怎么就得罪他了,用得着撕破脸皮,跟我这样大打出手?!”
旁边的望江楼楼主殷望和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对望了一眼,都没说话。
只有玄月仙姬自远处收回目光,看了6松一眼,淡淡道:“通灵阁毗邻西海,距昆吾崖山有一段距离,6阁主当年又未参战,恐怕不知此事。若6阁主知道了还说,只怕这会儿脑袋已跟脖子分了家了。”
6松顿时愣住。
可玄月仙姬已没有半点再往深了解释的意思,只是莫名地回头看了广场中央虽受到方才争斗波及可依旧丝毫无损的雕像一眼,眼底透出几分隐忧。
还没真正聚议事便已经不可开交,这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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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与御山行有关的这件事,玄月仙姬是不该知情的。
毕竟阴阳界战之后她就开始了闭关, 几乎没往别处走动。连阴宗自家的事情她都爱答不理, 又岂会有空去管别派是非?
直到百年前, 她才为了唐不夜出了关来。
说来却是很巧。
六百八十年前第一代御山宗宗主御山行, 为宗门选的地方就在中域与北域的边界荒野上,远离了左三千,但极为靠近阴阳两宗。
她偶然一次带唐不夜去外面试试新学的术法, 便现了这一座宗门。
那时候玄月仙姬见到的还不是眼前这个御山行六, 而是御山行六的师父御山行五,乃是御山宗传至第五代的宗主。
在听见“御山行”这个名字的时候, 她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她并没有料到, 竟然会在明日星海, 在十九洲修士大半抵达的今日, 会看到这一身道袍,看到这第六代御山宗的宗主。
曲正风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
特派一个与崖山、昆吾曾有过深切关联的御山行出来接待, 内里又藏着怎样的深意?
玄月仙姬的心情, 实在算不得轻松。
她回转了目光,看向了场中那个还一脸懵懵模样、完全没搞明白生了什么事情的御山行六。
一时间,竟有些无奈:“御宗主,可带我们前往住处了吗?”
“啊?”
人都还没回过神来, 猛地被人一叫, 御山行愣了一下, 接着才连忙应答。
“哦, 哦, 是的,是的,这就带诸位前去!”
一旁昆吾的修士早就将先前为扶道山人一杖压下的王却扶了起来,只是他的面色看上去实在不是特别好看。
显然,方才硬扛着扶道山人之力说话,到底让他受了伤。
经脉中的灵气都岔了,更别说眉心隐隐的刺痛,仿佛要开裂一般。
吴端的脸色也很难看。
他自袖中取了一枚丹药出来,细想今日之事,未免觉得憋屈。
一则觉得王却师弟无辜,平白受了扶道山人一顿怒火;二则觉得曲正风入魔之后种种做派,实在傲慢无礼,哪里还有昔日半点儒雅的影子?
“我们走。”
没有吵闹,更没有再对明日星海这边的安排表示任何的异议,吴端也是个有心气的人,当下只看了那边御山行一眼,便做了决定。
昆吾这边几位长老,名义上是地位和辈分都比吴端高,可整个昆吾乃是实打实的以横虚真人为。吴端端既是座的真传弟子,多年来也打理着昆吾上下的事务。
此刻说出这句话,权威自然是够的。
是以他们也都没说话,只一道与吴端去了。
已经是满目破碎狼藉的广场上,又是小二十人消失不见。
御山行远远地看着,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名门正派就是不一样,被剑皇陛下这样差别对待,半点不给面子,居然都没翻脸,还挺有涵养。
这样想法,他脚下却是没慢。
星海的确给各方安排了住处,而且还安排得很“不错”,一个宗门一处地方,有点过节、交过深仇大恨的宗门,都成了邻居。
可以说,在看到自己住处,得知隔壁住的是谁的时候,大半修士脸都绿了!
偏偏御山行这人还贼没眼色,一路那嘴就没停过,给他们安排完了住处,还一脸期待地问:“怎么样,诸位都还算满意吧?”
满、意?
这他娘只怕是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就算是修炼打坐都要分出一分心神来注意隔壁是不是会有人来偷袭了好吗!
故意的。
曲正风绝对是故意的!
扶道山人担当左三千执法长老的时候,基本都是不管事的,有什么都是郑邀等人代为处理,至于需要去各方协调的事情,都分给了曲正风负责。
可以说,广泛接触过十九洲各方的曲正风,对这十九洲宗门之间、有能耐的修士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
今日不让诸位仇家避开,还要将之安排在一起?
安的是什么心!
一干修士心里都已经气炸了,面对着御山行这一个简单的问题,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生怕自己一开口就问候曲正风他祖宗十八代!
场上的气氛,可以说是十分紧绷了。
可……
御山行还是没有看出来!
眼见着人这么多,却没听一个人回答自己的问题,他实在是有些纳闷。
他看这些住处都挺好的呀,说个评价有那么难吗?
“诸位怎么都不说话?那什么,剑皇陛下交代过,一定要问问诸位的感受,我就是个跑腿儿的,几位看……”
好哇!
果然是故意的!
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故意将他们与仇家安排成了邻居也就罢了,还要派人来问他们是什么感受!
若不是大事当前,且还是在星海的地盘上,这会儿暴怒之中的众人早就一拥而上,冲到解醒山庄去围殴曲正风了!
人群前方,一名身穿藏青色长袍的男修冷笑了一声,那覆盖了半张脸的银色面具上,更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冰冷光芒。
“满意,剑皇陛下的安排,岂敢不满意!”
这是妖魔三道中傀派的少主沈问醒。
谁不知道妖魔三道之中争斗最盛?成日里杀来打去没个止休,三道之中的老魔小魔们之间早就结下了深仇大恨,见面不打架都堪称是奇迹了。
可现在,傀派东边是英雄冢,西边是山阴宗,对面是潼关驿大司马沈腰!
完全就是一个修罗场!
身为傀派少主,沈问醒与英雄冢和山阴宗的矛盾自来不少,就连看似执掌整个东南蛮荒的沈腰,也曾在白银楼悬价之时算计过他。
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如今就隔一道墙住?呵。
沈问醒已经是恼怒至极,语气中的嘲讽更是半点都没掩饰。
只可惜,对御山行来说实在是没有半点作用!
听见“满意”两个字,他眼睛便已经立刻亮了起来,一拍手竟高兴得不得了:“哎呀,满意是吗?满意就好,希望诸位前辈都能在这里住得愉快。既然都满意,那我就回去复命了!”
说完,竟是连众人的脸色都没看,直接就跟众人告辞离开了。那矮矮的背影,看上去十分满足,步态中还透出几分欢快的滑稽。
原地不知多少老怪被气得直哆嗦,差点把自己给憋死!
御山行哪里知道他们有多少内心戏?
反正完成任务了,也把事情给办好了,甚至连这一群来自十九洲各处的大人物都已经表示了满意。
这时候回去复命,剑皇陛下一定也会很高兴。
这样想着,他脚步也就越轻快起来。
只是才往前走了不到半里,他就忽然一拍自己的脑袋:“我真是傻了,还有这么远的路呢,怎么能用脚走呢?山来!”
手诀一掐,一座小山顿时冒了出来。
御山行于是满足地踩了上去,直接大摇大摆地从碎仙城的街道上穿了过去。
星海的修士,虽然走了不少,可也有不少留下来的。并且,碎仙城也算是星海一座十分中心的城池了,大约是听到这里将有大事生的风声,人不仅没少,反而多了起来。
可道中没一个人敢拦御山行,尽管他这金丹期的修为弱得跟只蚂蚁差不多。
现在谁不知道他是给剑皇办事的啊?
上去招惹他不是找死吗?
所以尽管觉得他驾着一座小山从街上经过,实在是有一种欠打一般的天然嚣张,可众多修士还是忍了,就这么看他经过。
没多一会儿,解醒山庄便已经在眼前了。
河心那一座饮雪亭里,没见着半个人影,御山行于是进了山庄,直奔剑湖。果然,才下了一条回廊,从几座湖石堆成的假山旁绕过去,就看见了曲正风的身影。
他还是在磨剑。
大约是今日没有什么外客要见,他没有穿往日常穿的玄黑色织金外袍,只着里面那一身简单的黑衣,腰上一根鲛皮革带束着,顿时衬出了整个人的昂藏。
结实的身躯,肩膀宽阔,背部线条有力。
就连那正因磨剑而动作着的手臂,都有一种精壮之感,仿佛深藏着令人震颤的力量。
剑湖里,已经插满了剑。
头顶上天光照下来,湖底一片明亮而寒冷的闪光,就连湖水的涟漪与波光,都无法将其化作柔软。
一湖的剑,一湖的剑意!
每一次来这里,御山行总是有些害怕。
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定了定神,走上了前来,躬身行了一礼:“剑皇大人吩咐的事情,小人已经办妥了,而且也问过了那些前辈。他们没什么意见,挺满意的。”
“满意就好。”
曲正风没回头,深邃的眸光只凝在手中这最后一柄凡剑的剑尖上,细细地在磨刀石上打磨,让它的形状更好,剑锋更利。
“听说崖山那边来了一位‘外客’?”
“啊,是。”
仿佛是没想到曲正风会主动开口问,御山行吓了一跳,才连忙开始回想自己刚才在广场上所见。
“是有这么个人,就站在见愁姑娘旁边,以前也没见过,看着挺年轻也挺好看的。”
“……”
手上磨着的剑没有停,可心里面却稍稍顿了一下,片刻的静默之后,他也没回头,只淡淡道。
“你去吧。”
“……是。”
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可御山行还是觉得,早点走比较好。
今天的剑皇,感觉比往些日可怕多了。
他可是个惜命的人。
他不知道御山宗开山祖师为什么要留下训诫,让后来的宗主在曲正风叛出崖山之后跟随,更不知道曲正风为什么要收留自己。
当然,也不想知道。
有时候知道得越多,烦恼越多,万一招来杀身之祸怎么办?
所以曲正风一开口,他乐得溜之大吉。
没一会儿人就已经不见了。
这时候,曲正风才慢慢地停了手,用旁边的湖水将已经磨好的凡剑洗净,沾着水光的剑身,霎时间寒光四溢,映着他那一双深黑无底的眼眸。
红蝶慢慢自另一头走了过来,看向他手中这一把磨好的剑,便问道:“既然好奇,何不自己去看?”
“好奇,可没必要去看。”
曲正风持着剑,站起身来。
没穿着那一身外袍的他,那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上位者的气势没有衰减半分,且更多了一种孤绝的剑客气质。
红蝶注视着他,心下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微微的苍凉,过了许久,才低低地问了一句:“值得么?”
值?
曲正风竟然笑了起来,也没回看红蝶一眼。
剑在手中,分明只是一柄没有什么特别的凡剑,可在抬手向着虚空中递出一尺时,剑身前端一尺包括那剑尖,竟然凭空消失!
“我心里,从没有什么值或者不值,只有想或者不想。”
此刻的他,就像是握着一柄断剑,口中说着这般的话,却浑似没有在意这话的内容一般,顺着这“断剑”,将目光递向了前方三十丈处。
红蝶见了他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已是心头一惊!
哪里还记得自己方才问了什么?
这一时间只顺着他手中剑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三十丈外,湖面上空!
一截连着剑尖的“断剑”,竟然凭空出现,遥遥与他手中之剑连成一线!
不是剑断了!
而是“空间”断了!两截“断剑”之间的空间,就好像生生被人截去,又好像是生生被此剑越过!
所以剑柄在此,剑尖在彼!
曲正风手腕一转,长剑随心而动,眨眼便收剑而回。
剑,还是刚才的凡剑。
既没有断裂,也没有丝毫的改变,除了那剑光和沾染自曲正风磨剑时的剑意,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此剑,比有界,何如?”
他垂眸凝视这剑片刻,终于还是回头看了红蝶一眼,似乎含着点笑意问了出来。
红蝶昔日是在不语上人身边,类似的场景不是没有见过,可曲正风……
他此刻满打满算也不过勉强是个返虚中期!
怎么会?
回视着曲正风的目光,她眼底已经是说不出的不解与震悚,末了才隐隐想到剑上。是因为剑,所以能越自己此刻的境界,达到这般绝的地步吗?
红蝶勉强压住了那惊异,却掩不住那种叹为观止的骇然:“此剑,不是有界,胜似有界……”
于是曲正风回转身去,只随手将这剑向湖心一投,它便一下没入了湖中,与此前八十年里磨的其他无数凡剑一起,插在了湖底。
涟漪在湖面荡开,刹那间揉碎了倒映的所有景致。
波光摇晃,但觉千形万象化去。
他那一双沉黑的眼眸,也似被这波荡扭曲的湖光晕染,渐渐有一种异样又令人心惊的神采缓缓浮出,填满瞳孔……
这一刻,才是真正的“入魔”——
身是剑皇,心有剑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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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 修士只要能拥有自己的小天地,也就是‘界’, 便算是已经跨入了‘有界’的境界吗?”
九转三折的回廊上,左流听得似懂非懂, 这般问了一句。
郑邀走在前面一些。
扶道山人是甩手就不管, 也不知去了哪里,只留下他来, 刚将门内的一些事情安排好。
明日星海不提供住处, 对崖山来说的确不算是什么事情。
毕竟他们早就派过修士前来, 在此处也有几座庄院。
此刻便是在最靠近十九洲其他人住处的一座宅院内, 他要带见愁、傅朝生并左流、方小邪几个, 去他们的住处。
这一路上, 左流对境界划分的事情比较好奇, 他便讲了两句。只是此刻听得他这般理解“有界”,他却是笑了起来:“大部分时候, 你这么说是没错的。”
“大部分时候?”
左流进了崖山以后,简直就像是流浪的孩子找到了家, 心里的一万个为什么终于找到了专门的答题人,只要不是在闭关修炼, 基本都在问别人问题。
所以,像沈咎啊, 陈维山啊, 这些人, 现在见到左流就躲得远远的。
见愁从禅宗回来之后, 在崖山住了半个月,大多数时间在自己修炼,在外面的时候不多。可但凡大家聚在一起的时候有左流,那耳朵根子就没清净过。
只能说,他能有如今这修为,不是没有道理。
一则还保留着当初单打独斗时的习惯了,见了个稍微厉害点的修士就要上去跟人攀谈,且学习和模仿能力强到让所有被他模仿的修士吐血;
二则勤学好问,逮着有什么问题都问,有时候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就连见愁都从来没有想过,更不知道如何答起。
虽然算起来,他和方小邪修炼的时间其实差不多,可事实上这两人代表的是完全不同的修炼道路。
左流是纯粹。
他有着极佳的观察力和模仿力,且永远对周遭事物保持着好奇,并且喜欢做各种稀奇古怪的研究。
比如自创的道术,自锻的法器,甚至还鼓捣过什么衡火仪,说能自动炼丹。
咳。
当然,最后这衡火仪还是不幸地炸了。
搞废了一炉材料不说,还险些没把整个丹堂都给烧了。还好丹堂的长老早年已见过无数次炸炉,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三五下就把事态给控制住了,还给了左流一些新的建议。
至于方小邪,则是好斗。
这小子年纪虽然很小,可一身傲气磨不去,在战斗方面的直觉犀利得像是野兽。且心性坚韧,抗打禁摔,自己不太爱去藏经阁,就喜欢混在崖山困兽场。
打一场想一场,有一场的进步。
二十年前见愁离开的时候,他还只刚结丹不久,现在却已是金丹后期,找个合适的契机就能突破到元婴。
这一次来星海,也是他自己要求要来的。
一句话,就想来看看真正的强者,真正的大能,长长见识,顺便也涨涨野心。
这俩见愁都觉得很不错,于是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可心思却一下转到了方才郑邀这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上,一时也好奇了起来。
“掌门的意思,是这有界的境界划分,还有例外?”
“界者,空间也。”
“所谓有界,真正指的其实不是拥有自己的界,而是领悟‘界’的规则。但凡能初步领悟空间规则,其实就已经迈入了有界的门槛。只是有的修士实力强,能开辟出的空间很大罢了。”
“事实上,你的界即便只能藏起一根头,那也是有界。”
郑邀虽然还没达到这个境界,但能成为崖山掌门,天赋从来不低,更何况他本来也博闻强识,对境界的理解十分透彻。
他这么一说,左流立刻就明白了。
“啊,也就是说,有界修士只是领悟了规则,而界则是运用规则生出的东西。即便没有界,领悟了规则也算。所以掌门才说‘大部分时候是没错的’。”
“哈哈哈,不不,还不止如此。”郑邀笑着摇头,“十九洲历史上,也曾出现过一些天赋异禀,格外特别的修士。因为某种机缘巧合,也或许因为某一种道到了极致,也触摸到了有界的玄奥之处。境界虽不是有界,却或多或少能调用一部分空间之力。”
“还有这种?”
左流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就连见愁也是意想不到,她在脑海中设想了一下,有些迟疑地接道:“这意思是,这一类人其实并没有真正领悟空间规则,只是如我们学会瞬移和挪移一般,会某种固定的用法。所以他们无法创造出自己的界,却能调用空间之力?”
“正是如此。”
不愧是见愁大师姐,一瞬间已经想到了瞬息和挪移上,郑邀不由有些慨叹。
“这两种移动之法,严格来说都是在运用空间规则,只是在没到有界之前,所有人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有的修士,得遇机缘,也能现一些规则的用法,虽不理解,可使用起来却与有界修士没有两样。”
“这样的修士多吗?”
问问题的眨眼就从左流变成了见愁,她接话的度不必他慢,竟让左流有一种被噎着的感觉,无奈之下只好听着。
反正见愁师姐要问的,也正好是他想问的。
郑邀摇头:“此等修士,凤毛麟角,可以说无一不是惊才绝艳之辈。据传昔日星海大能绿叶老祖,偶然在入世的时候就堪破了瞬移的奥秘,到她返虚的时候已经创造了自己的空间,名曰杀红小界。至其有界,则锻造了一件蕴含空间规则的法宝,称之为‘乾坤一壶’。”
“乾坤一壶?”
这一回是方小邪,眼珠子都瞪圆了,明摆着是觉得这法宝的名字太过霸气。
“此壶能装下一方天地,却并非用我们素日制作乾坤袋和须弥戒的空蚕丝或空蚕沙制作,只是一些别的珍贵材料。它有如此威能,全有赖于绿叶老祖在空间上的领悟。”
说话间,已经转过了回廊,郑邀的声音也是充满了钦佩。
“至于其他的少数人,则多半是对某些道有了极致的领悟,趋近了某种极限,所以才得知了调用空间之力的方法……”
随后,郑邀又具体地举了几个自己所知的人为例,比如以极限的度调用空间之力的,或者用重力,更有甚者是用看起来毫不相干的剑。传闻有人将剑修到极致之后,不必领会其他,单凭一剑,其锋能断越空间,其意可交融天地……
这些都是悟性的极致。
见愁与左流都认真地听着,方小邪更是面露神往。
但走得略靠后一些的傅朝生,却是微微一皱眉。
修士的有界……
这一座院子地方不小,住下崖山这些人是绰绰有余,只是郑邀总想大家住得更舒服些,所以特意将里面几个隔得不近但还不错的院子挑了出来,分给大家去住。
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比较偏一些。
他们一面说着,脚步也没停,已经下了回廊,走入了前面园中。
仲春时节,花木正好。
铺着石子的小径旁栽着几丛仙客来和未开的孔雀草,大约是久了没人来过,所以有几根还开着几瓣花的桃树枝斜了出来。
见愁走过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一点,于是满枝摇曳。
本就已经差不多过了花期的花瓣,从枝头坠落下来,飘洒在空中。
傅朝生的目光,自然地就移了过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去,接住了其中一瓣,粉白的花瓣,轻盈地像是一片雪,躺到了他的掌心里。
见愁在前面走着,正听郑邀说话。
可忽然间就意识到了点不对劲,竟没听见傅朝生跟上的脚步声,于是回过头看去。可这一瞬间,展现在她眼前的一幕,却让她瞳孔剧缩!
只见得傅朝生站在原地,五指微微地一拢,再展开时,掌中已没了那一瓣桃花!
脑海中近乎是“轰”地一声。
方才才听了郑邀有关于“有界”这个境界的种种分析,见愁哪里能意识不到眼前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
即便是早就对傅朝生的实力有所猜测,可她并没有真正地细想过……
“所以天地造物,实在神奇。”
“我们用以制作乾坤袋与须弥戒的蚕丝与蚕沙都来自于空蚕,它们灵智低下,连修炼成精怪的可能都极低,可与生俱来,就会使用空间之力。所以其蚕丝与蚕沙都能用以制作储物的法宝。”
“可我们人,自谓万类灵长,在这一方面却连一只毫无灵智的空蚕都不如……”
郑邀的声音,带着几分奇怪的喟叹,从前方传来,也传入了见愁的耳中,可却没能在她脑海里留下什么痕迹。
她注视着傅朝生,没说话。
傅朝生则是又一翻手,那一瓣雪似的桃花,便又出现在了掌中。
“怎么了吗?”
郑邀走着走着就少了两个人,也觉出不对来,可回过头来,只看见那一位还不很跟他熟悉的傅姓修士,摊着手掌,掌心里有一瓣桃花,余者则散落在他脚边。
于是他笑起来:“这时候,桃花都开得差不多了,到底不是赏花的节令了。”
半点没有察觉到异常。
见愁当然也不会当着郑邀的面再说什么,只是暗中敛好了自己的心绪,又转过头来,走回了郑邀身边。
“的确是花期过了。”
“傅道友若是想看,他日早几个月往崖山东面走三十里,便能看到一片桃花崖,花开漫天如云,可比这好看多了。”
郑邀全无怀疑,还给傅朝生介绍起了地点来。
傅朝生却是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修士们对修为与能力的分野,于是微微一笑,倾了手掌,由那一瓣桃花落了地。
他也没接郑邀的话,照旧是那种自成一个世界的疏离与隔绝。
在他住在崖山那段时间,郑邀对其性情已经有些了解,并不当他是对自己无礼,而是其为人就这样。
所以他没介意,转过头来,便照旧往前走。
见愁等人也很快跟着走了上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一瓣落地的桃花,在他们转身那一刻,迅而无声地枯萎。
风一吹,一下便将其扫入了旁边的花木草丛中,消失不见。
虽被打断了一会儿,可左流还惦记着方才郑邀说的话:“掌门,那天下除了空蚕之外,还有什么类似的存在吗?就是天生通晓天地规则的这种。”
这问题可难到了郑邀。
他眉头立刻锁了起来,微胖的手指抬起来,压了压自己的下颌,思索了一会儿,才道:“十九洲应该是没有了。但宇宙浩瀚,别处未必没有。上古时的修士研究过了,空蚕灵智极低,从生到死都在一片蒙昧之中,很有可能是荒古遗种,而多半生于宇宙初诞之时。”
“宇宙初诞?”
左流听得咋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寻常用的乾坤袋所关系的东西,竟然还有这么大的来头。
郑邀却没觉得有什么,笑着解释。
“你想啊,人生天地间,如此灵长,领悟天地规则尚且需要如此长久的努力。这都是因为宇宙洪荒,一直处于衍变之中,人仅能以己之变化追其变化,全其变化。”
“但若是灵智未开偏又能领悟使用规则的,倒推而去,必然与宇宙同生。”
“宇宙之生便有了时间与空间,这些荒古遗种伴宇宙而生,所以天生能知。”
左流听了个似懂非懂,只觉得又玄又深奥,而且还不是自己所了解的领域,什么宇宙,荒古,实在有些陌生。
可见愁能听懂。
甚至因为极域和须弥芥子的经历,还有比目之目,她对这些格外敏感。但心思却一下闪开,并没有再往下问。
傅朝生走在他们后面,却慢慢若有所思:荒古遗种,空蚕?
脚步声细碎。
几个人这时候已经看到了修建在园径尽头几座挨着的院落,只觉得幽静而且雅致。
郑邀就在这里停下了脚步,笑着道:“这就是留给你们的了,后面就有一道门连着外头街道。怎么说咱们这时候也是客,平日若要出门什么的,就稍微低调点,不要动不动就飞来飞去……”
就是要给明日星海面子。
毕竟他们是外来的修士,若成日在天上飞来飞去,那也显得太嚣张了一些,左右影响不是特别好。
郑邀这提醒,大家都能听懂,遂点了点头。
交代完了这些,他抬步便欲离开。
只是见愁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叫住了他:“掌门,师父他——”
话不用说完,郑邀已经明白她想要问什么了。
面上的神情忽然就有些沉默,他看了见愁一眼,慢慢地笑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沉稳和劝慰:“扶道师叔素来是性情中人,他是憋久了,且又在这即将开战的时机,心情不好想起些往事本是寻常。不过大师姐也不必担心,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他心里分得清的。”
见愁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可真到了话要出口时,又觉得一切的言语都苍白无力。于是干脆收了起来,只点了点头。
“弟子知道了。”
郑邀便点了点头,背着手又顺着来路离开。
见愁一直注视着他的背影,许久没有说话,直到傅朝生也走到了近前来,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哪里能找到空蚕?”
“空蚕?”
见愁一怔,还有些没回过神。
可一旁的左流却一下看了过来,连忙把手举了起来,抢答一般兴奋:“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中域左三千西海通灵阁,就以豢养各种灵兽出名,空蚕就是其中一种。在星海也有,听说药王一命先生因为制药炼丹,所以几乎养了所有能养的东西,你去——咦?”
话说到一半,他一下就顿住了。
那目光落在傅朝生的头上,眼底带着几分困惑,盯着那一根苍色的鱼形玉簪,有些惊奇又有些迟疑地问道:“它、它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我记得,一个时辰前,鱼尾巴好像是朝着外面的……”
“……”
“……”
见愁与傅朝生几乎同时失语,看向左流的目光,一个一言难尽,一个微有诧异。
他头上这根,可不是什么“鱼簪”,而是货真价实的“鲲”,可一般不会有人注意到那些微小的变化。
这个左流……
傅朝生的目光落在左流身上,抬手摸了摸头上这根簪,只淡淡道:“是吗?”
“是、是啊……”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一种很诡异的危机感。
左流对自己的观察力从来都有十分的自信,几乎就没出过错,可这时候回应傅朝生这两个字,竟觉得有些心虚气短。
傅朝生也没做什么,放下手来,便慢慢地笑了一下:“或许是你看错了吧。”
“可……”
左流觉得不是自己看错了,真的就是动了一下啊!他还想要跟傅朝生讨论讨论这问题,走上前去就想请他把簪子借自己一看。
可没想到,就在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拎住了他后襟,直接就把他拽了回去。
“大、大师姐?”
左流还当是谁呢,吓了一跳,转头来才看见是见愁。
见愁放了他下来,冲他露出了一个纯善且柔和的微笑,直接盖棺定论:“是你看错了,傅道友的簪子,一直都是这样的。”
然后便看向了傅朝生,也看向了那一根簪。
声音里,藏着某一种咬牙切齿的威胁:“是吧,傅道友?”
这一瞬间,鱼簪竟没忍住颤抖了一下,它当然听得出这一句话其实是冲着它来的。
可是……
吾不过尾巴痒了,翻了个身而已啊,谁能想到竟会被这小小的崖山修士现?一个正常人长这么尖的眼睛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呜。
委屈,太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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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了。
面对着见愁最后的那一问, 傅朝生只用了一个“是”字, 裁决了鲲的命运,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一根可怜的簪子怕是再也没有机会“翻身”一下了。
被强行认定为“看错了”的左流, 面对着这两位大佬, 更是不敢说话。
说真的, 他虽然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但看见愁大师姐和这个傅朝生的架势, 他要再敢没眼色地反驳上一句,只怕还没等到天黑, 就会被人揍上一顿。
咳。
那什么,真相事小,性命事大啊。
所以,在嗫嚅了一会儿之后, 他终于还是聪明地闭上了嘴。
但见愁看他的神态就知道,他的确只是闭上了嘴,并没有真的在心里以为自己没有看错,心里顿时无奈起来。
她能怎么办?
难不成把左流的记忆洗一遍?
不可能的,只能盼着这一位“鲲兄”在往后的日子里能靠谱一点了。
强行将那种隐隐的忧虑压了下去,见愁只道:“还是一道进去看看住处吧,正如掌门所言, 如今星海什么人都有, 素日里还是得要注意。”
“是。”
左流跟方小邪都应了下来, 接着就按着见愁的话, 乖乖进去看住处了。
修士对地方也没那么挑剔,有个蒲团能打坐就够了,所以在住处上没怎么费心思,各自随意选了一间,便定了下来。
从东到西,依次是方小邪、左流、傅朝生、见愁。
其中见愁的院子最靠边,旁边一道门出去便是碎仙城的主街。
她大致看了看屋子,在里面布置了一应自己常用的聚灵和防御阵法之后,就走了出来,随意从后面这道门走了出去看看。
门后是一条巷子,巷外就是街道。
本来就是十九洲上最类似人间孤岛的地方,在见愁看来,这一应的布局倒与大夏的京城类似。
人站在巷子里,只有几尺的天光从上方照射下来。
她一下有些恍惚了,直到抬起头,看到头顶上的天空时,才一下有些回神:这里到底不是大夏,也不是京城,更不是昔日的谢侯府。
大夏的京城,不会有这样灰暗的、永远也散不透阴霾的天幕。
有些莫名地笑了一声,见愁抬脚便想要走回去。
没想到,这时候,巷子对面另一头竟然有细碎的声音传来:“后面便是街道,此处距离别的门派落脚之地也不是很远,算是个很合适的地方。回头若有个什么事情,也好照应一些……”
声音很耳熟,是王却。
见愁的脚步,顿时一止。
那一头王却是正在与吴端说话,这时候,声音也忽然停了下来,人站在巷子那一头,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这一侧的见愁,有些惊讶。
但抬起头来一看隔壁,又一下了然。
“见愁道友。”
他笑着走了上来,面上的苍白虽然没有散去,但气色却是好了不少。
“没想到竟然还能在这里看到你,看来崖山所选的地方,也在此处了?”
不得不说,名门与大派做事的思维,还是有些共通之处的。
崖山与昆吾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一个距离其他宗门很近的位置,一则为了行动来往方便,二则也能预备着出了什么事能及时赶上。
可这么合适的地方毕竟不多,所以两门自然而然地就撞了个碰巧。
见愁其实也是有些意外的,她看了王却一眼,也看了吴端一眼,笑着道:“的确是在此处,看来昆吾也是安顿好了。”
“是啊,现在只等师尊与谢师弟来了。”
王却浑然没有介意先前在传送阵广场上生的事情,一身翩翩然的君子气度,与见愁说话时更是一如往常地微微笑着。
这样的人,实在是很难生出什么厌恶的感觉。
见愁心里微微有些复杂。
她其实还没想到要怎么接话,耳旁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冷哼:“可不是,就他跟师尊了!”
是吴端。
一身白袍,双臂环抱,白骨龙剑便在这环抱之中,隐约透出几分古拙狰狞的剑柄,加重了他身为一名剑修的锋锐。
但这一切都比不过他方才这一句话里藏着讽刺。
吴端素来是看不惯谢不臣的。
这一点,见愁从来都很清楚,王却身为吴端的师弟,又哪里能不明白?
只是这话……
王却有些无奈,皱了眉一叹气:“吴师兄……”
吴端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比起崖山弟子这边相对和平的宗门关系,昆吾横虚真人的几位真传弟子之间,实在有一种火星四溅的感觉。
见愁不是第一次看见眼前这种场面了。
她只当没听到,笑着问:“说起来,我与谢道友在禅宗分别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元婴巅峰的修为了,我还奇怪他为何一直没有突破。如今他还在昆吾,横虚真人也在昆吾,莫不是准备突破,过问心道劫?”
现在谁不知道见愁跟谢不臣关系糟糕透顶?
分明是那种能笑着虚与委蛇,一转脸恨不得把对方弄死的。
王却又不是不清楚这件事,即便是知道点什么,以他谨慎中正的性格与为人,也不可能在见愁面前说出点什么来。
所以,他只回以一笑,道:“这个王某就不是很清楚了。”
哦,不清楚吗?
见愁哪里能看不穿王却的想法?她也没介这明摆着是“不想告诉你”的敷衍,唇边的笑容都没变,直接一转脸,望向了吴端。
“王却道友不知道,吴端道友知道吗?”
吴端极为配合,想都懒得想一下,直接道:“见愁道友料事如神,谢师弟的确是要过问心道劫,听说还遇到了点麻烦,所以师尊迫不得已需要留下来解决。”
“……”
王却忽然就没话说了,那一瞬间的感觉变得十二分的一言难尽!
见愁没忍住笑出声来。
吴端更是半点愧疚感都没有,显然没觉得这种事有什么不可说的,也或许是他从来就没喜欢过这个在门中处处待遇特殊的谢师弟吧?
能解昆吾于浩劫中的道子又如何?不待见就是不待见。
王却是可以为昆吾大局着想的那种人,能忍能让能顾全;吴端自认自己也是一个合格的昆吾弟子,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独”一些。
若有一日,要他为昆吾存亡而战而死,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但这不代表他要自心底地认同昆吾的每一个决定和每一位同门。
见愁是知道吴端曾与曲正风有过一段交情,而且两人虽曾在西海大梦礁附近大打出手,可事后她也曾听曲正风评价,说吴端乃是昆吾难得可交的几个人之一。
现在想来,此言实在不假。
她唇边挂上了几分笑意,心思却有些飘远了,若有所思道:“听说谢道友乃是天眷道子,修炼境界攀升都不用渡劫。且其心性坚定,即便是问心道劫,该也不放在眼底,如今却连横虚真人都要为此事绊住。贵门这一位谢道友,实在是令人好奇……”
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才能让这一位“道子”和修为高达有界的横虚真人,在这样重要的日子留在昆吾呢?
不仅是见愁,其实整个星海都在猜测。
只是有的人猜测靠谱,并且已经得到了昆吾修士的亲口印证;有的人的猜测歪到了半边天,实在不可信服罢了。
当然,最清楚此事的,莫过于还在昆吾的横虚真人与谢不臣本人。
昆吾,后山。
仲春时节,天气已回暖了许久,满山萧瑟之意早就消散了个干干净净,昆吾十一峰皆在一片新绿的翠意之中。
主峰后的一条山径,一直通向了后方的深谷。
深谷里,是一片松林。
一条清溪从山上飞下,撞进了下方一座幽深的水潭里,溅起喧嚣的声响。潭边搭着一座简单的茅草屋,正对着幽潭中心最大的那块黑石。
此刻横虚便站在茅屋前,谢不臣则盘坐于中心那巨大的黑石上。
天光明亮,可到了此处都变得幽暗;鸟语啁啾,一近水潭都消弭干净。
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消失了。
可不管是横虚,还是谢不臣,都能清楚地感觉到,有一股气息,有某一种存在,正在这深谷幽潭的上方盘旋,似乎在等待一个降临的合适时机。
有风吹来,谢不臣垂落在石上的衣袂跟着轻轻地翻起,可他的身体却彷如与身下这黑石长在了一起一般,纹丝不动。
两手搁在膝上,掐的是个清心寡欲的印诀。
灵气在体内运转过一个大周天之后,他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看向了潭边静立已许久的横虚真人。
聪明人和聪明人之间,往往不需要过多的交流。
横虚自来是个聪明人。
谢不臣也从来不例外。
只这么一看,横虚真人便知道他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刻,只将手中那拂尘一甩,微微皱起眉来看着头顶这一片天空。
“成与不成,皆在今日了……”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有为门下弟子的道劫而担心的一天。
分明是他选出来的道子,系昆吾希望于一身,能解救昆吾百年的天才,可这八十多年一路修来,却实在多舛。
而今终到了元婴巅峰,却还受困于心魔。
这就是周天星辰大阵所卜算的、他日能取他而代之的渡劫者吗?
微茫的天光,映照在横虚真人的眼底,交杂成了一片莫测的神色,良久才垂下头来,话语中好像带了几分后悔的叹惋。
“本来令你往雪域,只是为了九疑鼎。”
“可千算万算,没料到崖山那丫头也去了,还阴差阳错与你一道落入须弥芥子之中。为他人做了嫁衣,成全可她的机缘不说,长日的相对,加重了你本就不浅的心魔……”
“时兮,命兮?”
时,命?
若是旁人听了横虚真人这一番话,只怕要为他为昆吾所谋划的一切,为这一番话中听着真实至极的后悔和叹惋所打动,可落在谢不臣耳中,却蒙上了重重不定的阴影。
万事三思而后行,走一步算三步的横虚真人,真的没有算到吗?
须弥芥子的事情算不到,情有可原;可他对扶道山人,对崖山,是如此了解,怎么可能不知道见愁一定也会前往雪域?
他自问与横虚之间,并没有什么师徒的情谊。
从一开始,横虚收他为徒,便是因为他的天赋,因为周天星辰大阵卜算出来的昆吾大劫。他需要这么一个人,化解这传说中会在百年内生的劫难罢了。
一切一切的悉心栽培和看重,说到底都是“利益”二字。
若不是有这么一道大劫的天机在,谢不臣相信横虚绝不会收他为徒,即便他的天赋的确远常人。
只因为,他并不需要一个比他更周全妥帖的徒弟。
所以,在须弥芥子之中时,他每每望见见愁,便总是会思考那个其实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横虚,可以相信吗?
但一直都没想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直到他以傀儡化身之术脱身,回到昆吾再见到横虚的那一刻。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交汇到了一起,谢不臣也终于想起了许多以前没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也没有去深想的细节。
于是,才有了今天。
除了他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既不需要九疑鼎,也从来不畏惧什么心魔。
九疑鼎乃是为渡劫而准备的,可他乃是道子,晋升境界并不需要渡劫;心魔虽然存在,可也不过只是存在罢了,能令他因其矛盾而痛苦,却不能扰乱他任何一点意志。
即便问心道劫不比普通雷劫,无法避免,他也不可能过不了。
但有趣的是,世间大多数修士都以为心魔会对修士产生影响,尤其是问心道劫,横虚也未例外。
所以他将计就计。
索性告诉横虚,五百年时间与见愁朝夕相处,他心魔甚笃,元婴巅峰的修为压不住,恐问心不过,特请横虚帮忙。
昆吾还有个暂未生的百年大劫在,他又岂能坐视他殒身于道劫?
身为有界大能,且是中域昆吾的一代巨擘,横虚手里的手段一定不少。若能如他所想,助他安然渡过此次道劫,从而规避掉那天道的一问……
那便再好不过了。
虽然从来不惧怕道劫,更不觉得自己会过不了问心。可在与见愁一道被困在须弥芥子中的五百年里,他心里某一种感觉,随着修为的提升,越来越强烈。
就好像她身上藏着什么东西,而这件东西对他很重要。
那是一种冥冥中的吸引。
但直到离开禅宗,他也还没思考清楚,这东西具体是什么。唯一有的,是那奇异的预感:若得到此物,一切将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包括他的“道”。
这才是谢不臣不愿面对道劫的根本原因所在。
因为一旦要过问心道劫,便要向世间,向天地,向天道,宣告自己的“道”。且从此以后,此“道”便是往后修炼的根本大道,纵再修其余千道万道,也无法将其改变,更无法抹杀。
而他,未得此物,暂时不愿向天陈道。
也就是说,今日道劫,他一定要过,却绝不会回答来自天道的任何一句叩问!
风,忽然急了几分。
幽暗的深潭水面,被其拂皱,荡开一层又一层浅浅的波纹,也让水面上谢不臣那端坐的倒影,变得曲曲折折,犹如与水波混在一起,难辨形状。
他没有接横虚真人一句话,只是抱元守一,放开了所有的修为,向这天地袒露自己无垠的野心……
“轰动!”
那隐隐盘旋在深谷上空的某种存在,几乎瞬间就嗅到了这溢散开来的气息,向着这深潭的中心猛扑而下!
滚动的惊雷,仿若愤怒的咆哮,震动了整个昆吾。
天际,一座庞大的金色旋涡,迅生成。
那耀目的光华,即便远在明日星海,也能看个清清楚楚!
见愁与王却、吴端二人打听了打听如今东极鬼门那边的形势,便待要回自己的住处,可这一刻抬起头来,便看见了这金色的旋涡。
熟悉的气息,不一样的色彩。
这一次,道劫旋涡,来自昆吾!
王却与吴端二人皆是怔了一下,也不知是为这道劫出现的时机,还是为这道劫异乎寻常的金色。
一般人的道劫,都似乌云盖顶。
见愁因连跨三境,三劫同渡,所以是恐怖的深紫近黑。
可……
灿灿的金云,环绕着旋涡中心那一小块幽暗的深黑,这等道劫,又因何而成?
见愁眯眼看着,那金光映入她眸底,几乎将她的一双瞳孔也染成了淡金:“谢道友这道劫,不很一般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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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来, 围绕昆吾那边的猜测, 一直层出不穷。
有人说是雪域圣殿一役, 谢不臣在与见愁的争斗之中受了重伤,所以需要横虚真人留下来替其疗伤;也有人说是昆吾另有计划要布置安排, 是在准备应对极域的杀手锏;当然猜测谢不臣即将过问心道劫的也不少, 毕竟元婴巅峰的修为摆着……
但此刻, 一切的猜测都有了答案。
在昆吾上空那旋涡出现的一刻, 整个星海都有瞬间的沸腾。聚集在此处的老怪和大能, 几乎占了整个十九洲老怪和大能的就成,如何能辨认不出这旋涡的来历!
继半个月前崖山见愁突破之后, 昆吾这一位久负盛名的天才,也终于要突破了吗?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正在做的事情,观察了起来。
包括崖山修士。
不知何时,傅朝生、左流等人也走了出来, 站到了见愁的身后,与见愁一般看着。
谁也没有说话。
见愁的面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情来,仿佛只是注视着一个陌生人渡劫那般平静,只是她越如此,旁人越觉得这平静下面,有什么东西在涌流。
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谢不臣这一次渡劫的情况, 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先前见愁那一场渡劫时种种出人意料的场面, 几乎已经是所有人想象力的极点了。可谁能想到, 后来者之中竟还有更夸张的!
而且出现得如此之快, 渡劫者身份还如此特殊……
若说见愁的问心道劫,乃是整个十九洲有史以来最恐怖的,那么谢不臣的问心道劫,便是十九洲有史以来最诡谲的!
整片旋涡形状的劫云,竟然在昆吾上空覆盖了整整三天!
三日不散,金光熠熠,黑夜如昼!
第一日的时候,问心道劫降临,可旋涡悬挂在天际,久久未散;
第二日的时候,它终于开始旋转了起来,却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竟破例向那一位传说中的“天眷道子”降下了两道雷劫,片刻后便是狂轰乱炸的数十道劫雷!令所有目见之人目瞪口呆;
第三日的时候,原本遥在天边的金色旋涡,已变作深黑!
见愁在天刚放亮时从傅朝生院子里出来,推开门去,就能看见西面昆吾方向上空,那一片令人心悸的黑色!
道劫旋涡几乎都要压到昆吾十一峰的峰头了!
来自苍穹和天道的威压,即便远在明日星海,也能感受得一清二楚!
初升的朝阳,将金光镀在了旋涡的边缘,非但没能减轻那种压迫,反而更让看见的修士觉得窒息。
便是她这种曾硬抗过劫雷的人,都无法不为这一刻的道劫震慑!
谢不臣这个问心道劫,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谁曾听说过持续三日不散的道劫?
而且第一日没雷劫,第二日不仅降下了雷劫,且还是在两道之后接了一连串!简直就像是被激怒之后的反击。
可即便如此,道劫似乎也没能达成它的目的。
所以在第三日,本该一片金色的劫云,彻底染成了深黑,还从天空中降了下来……
没有劫雷。
但比有劫雷更恐怖!
昨日和前日,修士们的灵识尚且能抵达昆吾,只是因为谢不臣渡劫之地有阵法限制,所以不能一窥渡劫的具体情况。
可到了今日……
即便是返虚期大能的灵识,也无法穿透劫云,甚至连触碰都做不到!
这架势,哪里像是什么天眷道子?
简直像是把天道给得罪狠了!
见愁看着,眉头便深锁了起来,只猜测着这道劫变化的原因。
原本渡劫本是一个人的事情,尤其是问心道劫,可以说外人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一开始她就觉得横虚真人还留在昆吾,在道理上有些讲不通。
因为他留下,对谢不臣不会有任何帮助。
可现在……
到底是因为这道劫本来就如此诡异凶险,所以需要横虚留下来插手,还是正因为横虚插手,才使得这道劫变成了如此模样呢?
想不透。
且昆吾那样子,也不像是愿意让别人想透的。
这几天她从吴端王却处旁敲侧击,也亲自去问过了见多识广的掌门郑邀,竟然都是半点不知情,甚至没有得到横虚真人任何提前的告知。
这道劫的时间拖得越久,星海这边众人的心思也就越不能安定。
原本聚议事之事定在众人来齐之后,这三天的时间里,其余诸多的宗门也都来得差不多了。比如望江楼,阳宗,禅宗,白月谷,五夷宗,甚而是西南世家之中最大的三家……
可独独缺了两大巨擘之一的昆吾。
十多甲子以来,横虚真人都是天下正道当之无愧的领袖人物,这样的大场合,怎么能缺了他?
众人便只好等着了。
还好这时候事态还不是特别紧急,尚且能等。
即便头顶这劫云已经挂了三天,可毕竟有横虚真人这等有界大能在,摆明了留在昆吾就是要保住谢不臣,出事的可能不大。
所以,众人倒不至于特别担心。
毕竟对横虚真人,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修士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干。
在十九洲历史上,能将天下九成的老怪大能都聚集到同一个地方的盛事,可一点也不多见。
这可是个坐而论道的绝佳机会,众人岂能放过?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谢不臣那道劫刚出来的时候,众人都关注,见愁等人也不例外。可看了一会儿之后,便现这道劫竟然半点动静都没有,实在无聊。
于是由昆吾吴端提议,干脆逛逛星海,出去吃茶或者吃酒。
对明日星海,见愁不算特别熟,但王却很熟。
一问众人都没有什么异议,熟悉一下星海对他们来说也没有什么坏处,便真的聚成了一行,带着左流、方小邪几个一道出去了。
傅朝生似乎决定要去查查“空蚕”,没与他们一道。
走过了大半个碎仙城之后,他们便在城中最大、最出名的烂柯楼歇脚,此楼在澜河边上,风景算十分壮阔。
他们选了临河的位置,便坐了下来。
刚开始倒还没什么,大家闲聊之间说的都是星海这边的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可架不住有个左流在啊!
几个人才喝了没两杯酒,他的问题就开始变得天马行空起来了,并且自然而然地朝着平日修炼的地方偏。
昆吾与崖山最大的不同,可能在于师承。
简单来说,就是每一位弟子的师尊都特别负责,会传授他们很多修炼相关的东西。不像是崖山,完全将“师父领你进门修行干我屁事”这一条贯彻到极限。
相比较起来,他们在修炼的道理上要更通一些。
身为横虚真人的真传弟子,且还是排行较前面的两个,吴端和王却两人的见识,都不是寻常人能比。
尤其是王却。
他本来喜好阅读各种古籍,对天下修炼之法涉猎甚多。且为人和善,想法出奇,左流那些刁钻古怪的问题,他竟能回答上七八!
就是坐在旁边的见愁听了,也不由钦佩其渊博。
左流更是有一种遇到高人的感觉,两眼冒光兴奋得手舞足蹈,简直将王却看做了大儒名师。人在那边说,他手里就捏个玉简记录个不停……
那架势,像是不将王却榨干就不肯善罢甘休!
一开始见愁还能老神在在地坐着听。
可后来左流问得实在是太多了,偏偏王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道法和修炼上,竟是半点没有藏私的意思,有多少说多少。
这一来,谁还好意思就这么坐着听?
比起其师尊的道貌岸然,王却可说是个全然的君子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一位谦谦君子身边的人,总不会特别差,见愁最终还是完全被王却折服了,也加入了进来。
这一下,可就不仅仅是先前一个问一个答这么简单了。
她的修为,毕竟要高出其他人两个大境界,在修心方面的度又快得惊人,是个实打实没有半点水分的返虚大能。不仅看过《青峰庵四十八记》,也接触过极域完全不同的修炼方法,甚至读过枉死城旧宅主人留下来的所有书籍……
若说左流是一条小河,王却便像是一条大江,可见愁,说是一片恣意的汪洋,也绝不为过!
因为不同的经历,所以有不同的见解。
更不用说,她还有自己前所未有的、最独特的“我道”。
一开口,往往就能切中要害,且提出一些寻常修士很难想到的问题,展露一些寻常修士不会触及的看法,前人所未。
比起王却的全面和妥帖,她更锋锐,也因为自己修为和境界的原因,更为高屋建瓴。
早在左流与王却交流的时候,楼中就有不少星海的修士注意到了。但刚开始都是被左流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所吸引,想要知道个答案。
见愁他们当然不会还设个屏障,不让旁人听。
所以就有一部分修士留了下来,厚了脸皮,竖了耳朵听着。
后来不知怎么,崖山扶道山人座下的几位弟子,沈咎、陈维山、姜贺等几个都来了。
似乎本来是出来找见愁、左流和方小邪的,可谁料来了之后正听见愁讲极域鬼修和十九洲修士修炼的异同。
于是感了兴趣,二话不说也坐了下来听。
沈咎、陈维山这些可不是普通人。
昆吾的弟子知道得东西是多,可有时候太多太全也是一种束缚,没有崖山弟子们来得简单纯粹。
他们一来,既然听了,当然也有自己的一些看法和疑惑。
你问,我答。
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
没一会儿,便都把来找人的事情抛之于脑后,完全投入地参与到了这一场你来我往的问答交流之中。
这可是崖山,这可是昆吾!
这可是两大巨擘宗门里年轻一辈最顶尖的弟子,里面甚至还有前段时间突破了返虚的见愁!
大名鼎鼎的崖山大师姐!
这种旁听的机会,谁愿意错过?
不仅不愿意,而且还要呼朋引伴,朋友之间关系好的都开始相互通知,就连这一次来星海的其他十九洲各地修士都知道了。
像6香冷、如花公子这些熟人,当然直接就过来了。
于是等到入夜时分,烂柯楼的人不仅没少,还多了起来。
参与这一场讨论的,也不仅仅限于崖山昆吾修士了:来自星海的,来自北域的,来自东南蛮荒的,来自西南世家的,甚至还有来自旧密的……
一众平日里连露面都少的元婴出窍甚而入世的老怪,全加入了进来!
俨然已是一场规模甚大的论道!
修士们常日修炼,早不是还需要休息的凡人,整整一夜过去,都没停下,并且不断有各方修士闻风而来。
疑惑或是解答,赞同或者反对……
竟是少见的畅所欲言,论理辩道。
这样的盛事,在十九洲今古的历史上,可以说还未逢一见。
只有在上古历史的一些篇章之中,能窥见一些。
此时此刻,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见愁,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因为这一场论道,在十九洲今古的历史上,画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次论道,后世修士提及时,多称之为“烂柯楼论道”。
有人认为这是在第二次阴阳界战爆之前,一种介乎于危机与繁荣之间的挣扎;也有人认为这是今古以来最令人向往的一场论道,没有门户之见,没有深仇大恨,所有修士一心向道;更有一些人以为,见愁大尊传道他人,便是从此时开始……
更有意思的是,有人细细研究最后一种论调之后,有了惊人的现:
有近千名修士,参与或旁听了这一场长达三日的论道,出窍以下或者出窍了但还未问心的修士,有七百八十六人。
其中一百一十三人在日后的修炼中,都选了见愁之道!
这一百一十三人,有八十三人当时只有金丹,元婴修士则有二十七人,但更令人震惊的,是其中有三人当时已是出窍!
至于这一场论道的深远影响,更不消多言。
光是左流全程记录下来的论道内容,便不知惠及了十九洲多少修士,千百年来,启蒙着无数初初踏入修途的新学者,更启迪了无数在修炼中遇到困境的歧路人……
有关见愁在此次论道中的所有见解和看法,后来都称之为《人道初篇》。
所有因读此篇目而踏足了人道修炼的修士,则都会自称为“见愁门下”。
当然,也有那么一阵天道修士与人道修士争斗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因双方相互的攻讦和诋毁,而被人戏称成“见愁门下走狗”……
可不管是“见愁门下”,还是“见愁门下走狗”,一定程度上已经能反应出这全新的“人道”,对天下修士的冲击和影响了。
烂柯楼论道——
第一日,参与之人未过二十,修为达到返虚的也就见愁一个;
第二日,却迅展到了五十多人,且也许是因为见愁这个返虚大能在,竟吸引了不少出窍入世的修士,就连旧密那一位空行母央金和封魔剑派的掌门章远岱都来了。
到得第三日,有的人走了,但更多的人来了。
见愁第二日深夜子时离开了一阵。
她当然也不想走,毕竟能与旧密空行母央金金、封魔剑派掌门这等大能坐而论道的机会,实在难得一遇。
可唤她回去的乃是郑邀,她当然不能拒绝。
回了住处,去找过了郑邀,她才知道,是黄昏的时候东极鬼门那边出现了一些异状。他们唤她回来,则是为了询问她当初从极域离开,自鬼门回到十九洲的细节。
东极鬼门,位于东海孤岛大桃树上。
相传轮回还在的时候,九头鸟载着魂魄自九头江溯流而上,自此门而入便是鬼门关。
见愁当初虽陷入时空乱流之中,但在出来之后,对这鬼门却有一些印象,所以将自己所知回忆过之后,又提及了鬼门关的一些情况。
崖山这边自然是凝重无比,只说近来要密切关注。
事一了,便没她什么事了。
本来她打算直接回到烂柯楼,继续与众人论道,可一转念才想起来光顾着论道,这两日竟是半点没见到傅朝生的影子。
此前他说去找空蚕,两日过去,还没结果?
见愁灵识查探不到他所在,却才想起这一位大妖的修为不知高出自己多少,能查探得到才是奇怪了。
于是,她直接去了对方先前选的院落。
可傅朝生不在里面。
屋子里半点没有住过人的架势,好像这两日夜对方都在外面,没有回来。
见愁便不由有些担心,难免想起他之前说的要“借”曲正风《九曲河图》这种话来……
他该不会是去药王一命先生那边“借”去了吧?
一时竟有些头疼。
细细想这一位大妖的为人,不,为妖处事,还真不是没这可能。
只是此刻要寻找他踪迹也难,见愁想起他先前接住桃花瓣时候的异象,觉得此刻的明日星海能打过他的人应该的确不多,才强行让自己将这件事放下,重新出前往烂柯楼。
第三日的烂柯楼,比如前两日早热闹了不知几辈。
不仅是楼上,就连楼下,甚至是半空中,都停满了修为不一的修士,有的已经高达入世,有的却才金丹筑基。
可这一刻,所有人面上的神态,都是一般的专注。
见愁到的时候,封魔剑派的掌门章远岱正在讲剑,巧的是此刻的听众之中正有已经叛出了封魔剑派的夏侯赦。
但谁也没有对对方的存在表什么异议。
章远岱抬了手起来,向众人一比,声音平缓:“……剑,乃是‘百兵之君’,一开始便是因杀人而生。但后来,剑便成了‘君子之器’。凡君子,必佩剑。可以说,已经并不仅仅是为了杀人了。剑在衍变,剑道自然也在衍变。”
见愁对剑十分有兴趣,但听人讲剑的时候不多。
她安静地走了过去,坐在如花公子厚颜无耻为她特意留的位置上,也不说什么,只仔细地听了起来。
章远岱不愧是封魔剑派的掌门,对“剑”的理解十分独到。
“所以,剑之道,最极致、最厉害的,往往不杀人。”
“但这并非就是说杀人的剑就不厉害。我辈修士修剑,能达极致者凤毛菱角,而剑之旁道更是应有尽有。”
“你若要问我,此道中,哪一种杀人最厉害?”
章远岱一笑,目中露出几分回忆之色,明显是想到了什么,长长地叹了一声。
“此道中,杀人最厉害的,乃是入魔之剑。”
“此道,回归剑生之本义,回归剑出之原罪,只为杀人而生。遇慈悲者,屠尽慈悲;遇残酷者,戮遍残酷。无所不恨,无所不杀,是谓之——”
“剑魔!”
封魔剑派的名字,便与此有关。
相传上古有一剑修踏入邪道,从此入魔,后来更是修成了剑魔,一心要修炼成万兵之主,竟为此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屠戮了无数无辜的修士,抢夺他们的法器,占为己有。
但他唯独缺一把剑,缺一把合适的剑。
这一把剑,便是崖山一线天!
穷其一生,多番想方设法,也曾混入武库,却始终盼此剑而不得。
最终还因其频繁的侵入和血腥的杀戮,惹怒了崖山,被当时崖山几位长老追杀,逃至当时还叫做“横天剑派”的封魔剑派所在地时,为所有修士群起扑杀,封魔山洞之内。
从此以后,横天剑派便改名为封魔剑派了。
但谁也没有料到,千余年后,会有一名为夏侯赦的少年阴差阳错,得到此剑魔“万兵之主”的传承。
话说到这里,章远岱也没看夏侯赦一眼,但到底还是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
谁都看得出来他心情并不很好了。
毕竟封魔剑派追杀夏侯赦未死,反将其逼入白月谷的事情,才过去了几十年,实在不适合多说。
好在在场修士甚多,谁也没把这当回事。
很快就有别的修士出来说话。
见愁这时候才有功夫环顾四周,于是有些惊讶地现,先前在传送广场上险些与自家师尊打起来的通灵阁阁主6松也在。
他身材颇为高大,但坐在角落里也不很显眼。
直到刚才听到某个问题,开口回答,众人,包括见愁,这才循声注意到了他。只是他也没端什么架子,耐心地将自己的见解表达了出来。
倒是半点没有当日的火爆脾气。
因通灵阁豢养灵兽很出名,所以这一门的修士对精怪妖魔颇有几分了解。
讲到一半,似乎是怕众人听不懂,6松一摸自己胡须,竟直接自袖中掏出了一面黑色八角古镜,想直接为众人展示。
“此镜名曰‘天妖鉴’,乃是我通灵阁秘宝,可用以寻觅妖兽与精怪,注入灵力便可感应它们的存在。”
“其感应的范围,与注入灵力的多少有关。”
“修为越高,灵力越浑厚,其感应的范围便越广;并且被感应的妖修距离越近,此鉴光则越强……”
说着,他便一展开手掌,向其中注入灵力,要继续从这里开始,讲解一些妖修的事情。可谁料想,在灵力刚注入的瞬间,天妖鉴上便暴起一团炽烈的蓝光!
“轰!”
楼上楼下,所有修士立刻沸腾,议论声顿时潮水一般炸开!
刚才6松的话,他们可是听在耳中啊。
这天妖鉴有了反应,爆出华光,分明就是在附近感应到了有妖存在!只是不知6松注入的灵力到底有多少,感应的范围又有多广。
不然便能猜测这妖所在的位置了。
众人都是兴奋不已。
可唯独6松自己愣住了。
目光落在掌中这不大的一面黑色古镜上,他竟感觉出一阵毛骨悚然,几乎瞬间就变了脸色,竟是豁然起身,朝着四周望去!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妖鉴此刻的感应范围!
他原本便是为了演示之用,根本就没往里面注入多少灵力,毕竟此刻是在明日星海,范围太广容易出事。
所以此镜的感应范围,事实上根本不过三百尺!
而且……
这样耀眼的光芒!
6松修炼上千年,见识过了无数的精怪妖魔,也见识过了它们所引起的天妖鉴的反应,可从没也有一次,这般恐怖,这般强烈!
大妖!
绝对的大妖!
而且就在他们身周三百尺范围之内!
6松头上冷汗都下来了,身体崩得紧紧的,目光之中也多了一种深深的震怖与警惕,只扫视着四周。
他这般如临大敌的架势,众人当然看了出来。
好像,不是特别对劲……
见愁也听完了6松所说的那些话,这时候忽然有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一眼就看见了他手中所持那一面天妖鉴,鉴上的光芒,越来越强,也越来越蓝!
只三五个呼吸,已如深海一般!
整座烂柯楼,忽然就变得无比安静。
每一个人的神态,都变得骇然了起来。在鼓噪的心跳声之外,他们竟然听见了一点细微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似乎是踩着楼梯,从楼下向楼上而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就转了过去。
一道身着艾青色古旧长袍的身影伴着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了转角处,苍白的面孔,隐约着几分祖母绿的沉黑眼眸,还有那怎么也抹不去的疏离与隔绝之感……
不是近日那一位谁也不知道来历的“崖山之客”,又是何人!
傅朝生虽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可还未意识到到底生了什么,见众人都目光直且隐隐含着一点极不让他舒服的敌意,便微微皱了眉。
他开口想问见愁,可6松反应何等迅疾?
几乎在确定是他的瞬间,便一声怒喝,运起天妖鉴轰然打去:“妖孽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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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说打就打, 根本半点犹豫都没有!
陆松心里面其实没有多少底。
既不知道眼前这妖孽到底是什么来历,又为什么要混入星海, 更不知道他到底是何种修为,拥有怎样的实力, 毕竟以前从未见过让天妖鉴有如此的反应的大妖!
可他不得不出手,只凭着那一刻的直觉, 一腔的意气!
“轰隆”地一声, 整面天妖鉴都翻转了过来, 无尽蓝光犹如蔚蓝的海水,自镜面之中倾泻而出, 瞬间朝着傅朝生涌去!
更有一枚又一枚隐约的金色符文隐现于海水之中,熠熠生光。
一股巨力伴随着这一击朝着周遭扩散。
所有原本在烂柯楼中坐而论道的修士,都被这一股力量波及,被撞了出去。一时之间,原本聚集在此处的修士, 竟如水波一般朝着周遭散开!
返虚期大能出手的气息,则让所有人头皮发麻!
就连崖山认识傅朝生的修士,都有一瞬间的怔忡,并没有反应过来。
只有见愁在看到傅朝生出现的那一刻已经心中一冷,此刻眼见得陆松出手, 只来得及急急喊了一声:“陆阁主且慢!”
可陆松哪里会搭理她?!
一式天妖鉴已经打了出去, 在炽烈的光芒下迎风便涨,威势凛凛,简直像是要将傅朝生压在其下, 碾成碎片!
那一身古旧的艾青色长袍,被这一击的恐怖力道掀起,一时猎猎。
其上无数惨绿的古拙花纹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威胁,眨眼间竟如活了一般,在天妖鉴的光芒之下,扭曲蠕动!
傅朝生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没动,一双眼眸却陡然变成了深绿。
五根修长苍白的手指,只在此刻慢慢抬起。
一种迥异于修士灵力的力量,瞬间在他五指之间缠绕,汇聚成一股又一股青色的气流。
分明不是很起眼,可隐隐透出的那种气息,却令见者为之心颤!
妖力!
浓厚得让人害怕的妖力!
只这一瞬间,所有的不确定都消失了,通灵阁豢养灵兽多年,收服妖孽无数,岂能辨认不出这一股气息?!
一时之间,天妖鉴的力量不仅没收起来,甚至还往上又加了三重!
就连想要上前阻止的见愁,猝不及防之下,都被这力道逼得后退了三分!
整座楼中,只有傅朝生还能稳稳地站在原地!
面对着这刹那间迎面而来的攻击,他避都没有避开一下,直接伸出了自己的手掌往前一挡!
轻描淡写,甚至找不出半点用力的感觉!
可正面天妖鉴,整片蔚蓝如海的光芒,都似撞在了什么无形的屏障上,竟然再难往前进半寸!
“轰!”
下一刻,都没用他再做什么,这整片的光芒便轰然炸开,掀翻了周遭所有的桌椅,甚至是半片烂柯楼的楼顶!
明亮的天光顿时照落了下来。
陆松已骇然色变。
只有傅朝生那一双深绿的瞳孔忽然望向了他,然后重复了他方才说过的两个字:“……妖孽?”
什么是妖孽?
与人不同便是妖孽?便应该死?
那他此刻是不是也可以说除了他之外的所有存在,都是妖孽,都应该死?!
因隐匿身份进入崖山而收敛起来的那几分妖邪戾气,这么多天来第一次重新出现在了傅朝生的眼底。
他看向陆松的眼神,格外冰冷。
可陆松毕竟是个返虚期的大能,这时候既然辨认出了他的身份,又岂肯善罢甘休?
更何况今日烂柯楼中大能修士并不止他一个。
纵使对方修为强横,可他们毕竟有好几个,若是连这也打不过的话,未免也太丢脸了。
所以即便天妖鉴的攻击被挡了下来,可陆松半点没有停手的意思。相反,在天妖鉴的攻击之后,他有了一息时间,将真正的攻击祭出!
本来天妖鉴便只是感应之器,本身没有多少攻击力。
可通灵阁的种种术法就不一样了!
通灵阁的术法,某种意义上很类似于极域的法身和佛门的法相,只是他们专门与妖物订立神魂契约,以借用它们的能力与术法。
“砰!”
重重一脚踩在地上,竟是力如山倒!
陆松肃容一声冷喝,双手从两侧朝着中间合拢,像是顶着什么巨大的压力,不断朝着中间挤压!
赤红色的火光,在其挤压到某个极点的时候,陡然如同火海一般朝着四面炸开!
陆松双手立刻松开,立时作抱月之势高举。
“唳——”
一声尖锐高亢的鸟鸣!
那一瞬间,竟然有一只火红色的巨鸟自火光之中凝聚而出,赤红的双目散发出隐隐的神光,一身红羽有如烈火炼就,散发着炽烈而迫人的凶狠之意!
四方之灵,朱雀!
朱雀乃是上古神鸟,如今虽然已经绝迹于世间,可通灵阁门派的历史也十分悠久,有这般的上古神鸟之灵存在也不足为奇。
众人修士,几乎一眼就辨认了出来。
一时间自是震惊不已,也为这一声鸟鸣发出时那夺魂摄魄的威压所震撼!
也许是受这朱雀之灵的影响,陆松周身都泛起了赤红色的火光,他只仰天一声长啸。
那朱雀之灵也瞬间感受到他浓烈的战意,引吭高歌!
凄厉的尖唳,立刻如同一柄利剑般刺出,朱雀之灵双翅一展,竟在这瞬间化作了一道笔直的火光,冲向了傅朝生!
朱雀之灵?
或许他往日只是微不足道一蜉蝣,可如今早已经是天地所成的大妖,陆松是看不清他的修为,更不知道他的来历,所以才敢在他面前唤出此灵!
深绿色的眸底,忽然卷起旋涡,一丝丝冰冷的杀意,隐隐透出!
他的目光,就这么一下才穿透了这扑面而来的火光,也穿透了这看似气势汹汹的朱雀之灵,直直地望进了陆松的眼底!
从这一双截然不同的眼底,他能看见的,只有自己。
对修士而言,世间或许有正误;可对傅朝生这等天生的妖邪而言,世间没有什么正误,只有生死。
只有生死是纯粹的。
存在便是存在,消无便是消无。
他集蜉蝣一族大愿而生,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不死。
若谁想要他死……
那么,不管是什么存在,是人,是妖,是友,是敌,他的回答和应对都只有一个——
谁欲我死,我便杀谁!
“嗡!”
一声空气震动的鸣响。
傅朝生那衣袍上古老陈旧的花纹上,竟有一丝一丝的黑气冒出,邪肆且凶戾,甫一出现便令人心惊胆寒!
杀意,终于完全将他包裹!
浓重的黑气几乎把他整个人都包围了起来,也让所有人看不清他的面目,更看不清他的神态。
在这奇诡而危险的气息笼罩之时,俯冲而来的朱雀之灵都有瞬间的畏惧,仿佛是遇到了什么至高无上的所在,又仿佛是畏惧于眼前的危险,不敢再往前。
陆松心里大惊。
他自然感觉到了傅朝生的杀意,可越是如此,越证明眼前乃是妖邪!
天妖鉴乃是通灵阁上古传下来的秘宝,绝不可能出错!
牙关一咬,他直接大喊了一声“杀”,竟是强行操纵着朱雀之灵继续往前,燃烧出熊熊的烈火,仿佛一片火海般,便要将傅朝生淹没!
傅朝生虽依旧维持着人形,可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已然不是一个人了!
垂在身侧的五指轻轻紧绷。
这一瞬间,竟隐隐然有一股奇异的空间波动在他身边展开,就连那一双眼眸也染上几分虚幻之色,仿佛置身于另一个空间,又反复在他与陆松之间被什么虚无的东西格挡开了。
手指微微一动,他便要待操纵什么,以结束掉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的性命。可就在这手掌刚要抬起的瞬间,一只微暖的手掌竟忽然伸了过来!
“啪!”
出乎意料,重重地将他即将下杀手的手握住!
傅朝生是妖邪,是蜉蝣。
即便是化形成人,若不刻意掩饰,他的身体素来是没有什么温度的,所以比起真正的修士来说,要冷得很多。
于是这一刻,那覆在他手背上的手掌,显得格外滚烫。
还不待他对此有什么反应,眼前便已经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见愁一身月白的衣袍,因这突然的入场而被迎面来炎风掀起,朱雀之灵浑身赤红的火光甚至将她一身衣袍都染成了血红!
就连颊边那飘飞而起的墨发,这一刻也仿佛在燃烧。
傅朝生顿时就愣住了。
并不通人情世故的他还不知道这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几乎下意识地就想要挣脱见愁的手掌,重新继续方才被打断的术法,要对陆松下手。
谁料想,前面见愁却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想法。
朱雀之灵就在眼前!
背后还有一个动不动就想着杀人!
天知道这一刻她心里有多大的火气!
燃灯剑瞬间出鞘,二十一朵宝相花图纹瞬间点燃,可整把剑竟然直接化作了一座莲盏一般的灯台!
“轰!”
无尽的朱雀灵火如大潮一般扑来,狰狞可怖,仿佛瞬间就能将莲盏之中那一点小小的“心火”吞噬!
可谁也没有想到——
这看似脆弱,看似如狂狼中一叶孤舟的一点火星,不仅没有被冲击,没有被熄灭,反而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旋涡!
来多少吞多少!
陆松这朱雀灵火来得有多快,便消失得有多快!
见愁祭出这莲盏之后,连一眼都没有多看,仿佛根本不担心结果一般,直接便回过头来,眼底含着几分怒意,竟是一声严厉的冷喝:“都给我站着!”
这一刻,傅朝生有些茫然。
几乎是在她冷喝出口的瞬间,就下意识地停止了自己酝酿中的术法,真的站着不动了。
而见愁警告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之后,便向着四周扫去。
在陆松与傅朝生动手的时候,这里就有不少人在看着了。
似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这种返虚大能,的确不会参与陆松与扶道山人之间的争执,可对着傅朝生就不一定了。
毕竟,他是妖,且还是大妖。
此时此刻,楼阁边角上就站着几位修为不低的修士,看那架势明摆着是要准备动手,与陆松一起群起而攻之。
可见愁平地里这一声惊雷似的断喝,却让他们愣住了。
谁也不会看错,这一位崖山大师姐,竟似在维护这妖孽?
一时间,众人面对她这完全不掩饰警告的眼神,都有些发愣,即将出手的攻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停了下来。
大约是因为她这一刻的威势太重,气势太悍。
仿佛他们若是动手,便是宣布与她为敌!
于是,这一声藏着满满厉意的警告之后,所有人还真的就“站着”了。
楼中的气氛,立刻就变得诡异了起来。
陆松更是一万个想不到,一则是无往不利的朱雀之灵被见愁这一盏灯轻轻松松地化解,完全被吸收进了那一点心火之中,消失了个一干二净;二是见愁忽然之间站出来这件事本身。
“见愁小友这又是何意!难道要维护这妖孽不成?!”
“陆阁主,你只怕是忘了,傅道友乃是我崖山的客人,是什么来历我崖山一清二楚!何用你来置喙?”
见愁就站在傅朝生前面,将他挡了个严实。
这完全就是一副“想动他先动我”的意思,回护之意再明显不过。
可是……
崖山这边的几个人,如沈咎、左流、姜贺、陈维山等人,听了这话却是莫名有些心虚。
一清二楚?屁啊。
这一位傅道友来历神秘,他们是鸟毛都不知道!
旁人看见愁一脸肃容义正辞严,只怕还以为她说的都是真呢,可实际上都是瞎扯!
真可怕,果然能接替曲正风那黑心肠当上大师姐的,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至少睁眼说瞎话这本事是强无敌!
当然,他们是不会站出来戳穿自家大师姐的。
原因?
很简单。他们可以面对面拔剑,但绝不背后捅刀子。都是崖山门下,一起扯个谎怎么了?
所以,几个人聪明地保持了缄默。
陆松却听得心头火起,实在搞不明白崖山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又是什么想法,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先前御山行那件事也就罢了,现在出来一个妖孽,他崖山也要护着!
是可忍孰不可忍?!
陆松胸膛起伏,只觉得这怒意一股接一股地上来,那锋锐的目光越过了见愁,直接落到了傅朝生的身上,半点都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你崖山实在不讲道理!此獠妖气纵横,身染血气,不知害过多少人命!今日还敢现身星海,何等猖狂?我陆某人既然看到,又岂能饶他!”
话音未落,双手再举!
“吼——”
有别于先前朱雀之灵啼鸣之声的清中带厉,这一声凭空响起的龙吟,带着一种蕴藏着滚滚怒意的咆哮,眨眼已是睥睨天下的威严!
一道青龙之影已应声自陆松头顶跃出,双目染金,蔑视万物!
蒸腾的云气在其周身席卷,眨眼就已经幻化出无尽的风云。
那龙首一昂,竟是张大了嘴,也高扬了爪,朝着见愁,或者说朝着被见愁挡在身后的傅朝生冲去!
陆松已经想过了。
谁都有自保之心,崖山见愁总不会为了这妖孽而将自己葬送,或者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跟自己打起来!
面对这一道攻击,她必然会退!
可是他错估了见愁,也错估了她的决心,更错估了她此刻那几乎快要压制不住的盛怒!
这一位陆阁主是听不懂人话吗?!
若是往日,若换一种情况,见愁或许真的会退,或许会让,可此时此刻,此种情况!
退?!
做梦!
这一刻,见愁抬首望着这一道直接朝着自己奔腾来的青龙,耳旁也被其发出的恐怖龙吟所占据,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
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心中的怒意!
双目彻底冰冷了下来,见愁第一次将自己进入返虚以后的全部修为和实力释放出来,左手掌抬起的瞬间,已有一道暗金色的虚影如同鬼魅一般融入她手掌!
“砰!”
电光石火间,迎面冲来的四方青龙之灵已经毫无保留地撞了过来!
陆松怎么也没料到她竟然半点也不退避!
而且还出掌正面迎击!
一种为小辈所冒犯的感觉,顿时涌上了心头,更有一种“崖山怎能如此”的愤怒如潮狂涌,可仅仅是下一刻,这所有所有复杂的感觉,便如山崩天倾一般轰然倒塌!
“轰隆隆……”
这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掌,竟然爆发出了无穷的威力!
震颤人心的龙吟,被恐怖的崩碎声所代替;灵光四溢的苍青巨龙,在这一掌反击而来的瞬间,完全无法承受,龙头瞬间被打穿!
这一掌,犹如白虹贯日一般一往无前,锋锐无匹!
威风赫赫的青龙,根本无法在它面前翻出半点水花!
别说是旁人了,就是陆松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四方之灵道印虽不是他的杀手锏,可见愁也不过就是一个才突破返虚期的修士,修炼的时间不长,根基必然不够深厚。按理说,对付她是绰绰有余了。
可,怎么会是这个情况?
太过震惊!
一切都是出乎意料的!
以至于在这片刻决定生死胜败的瞬间,陆松竟没能迅速反应过来。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见愁已经不会给他机会了!
在摧枯拉朽一般摧毁了陆松的一击之后,见愁这一掌的威势,也才被耗去六七成,剩下的三成威力虽然不是很多,可要制住晃神且还没有后招准备的陆松,足够了!
“砰!”
“咔咔咔……”
所有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站在原地的陆松已经不见了影踪,接着却是正后方唯一一根还立着的坚硬银纹紫檀柱上,传来恐怖的撞击声!
转头看时,却是陆松整个人都撞了上去!
银纹紫檀柱上,顿时出现了一道又一道恐怖的裂痕!
而更让所有人心惊胆寒的是,那一只牢牢按住陆松脖颈的暗金色掌影……
见愁人站在原地,一步都没有移动。
她的手臂则保持着伸出的姿势,紧绷的五指虚虚握着,仿佛与前方那一道掌影一般,死死地扼住了陆松的咽喉,也用那恐怖的力量包围了其神魂!
静止不动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
她一脸的冰寒,眸底凝结着几分凶杀,盛怒还未从她身上退去,以至于这一句看似平静和平直的话,都透着一种冷然的威胁。
“现在,陆阁主可以听我这小辈,讲讲道理了吧?”
吓、吓住了。
不少人都吓住了,就是崖山这边的自己人都没来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为见愁一言不合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的骇人架势,二为这完全不讲道理、近乎碾压一般的实力!
开什么玩笑?
陆松这个返虚期大能的修为也不是半道上随便捡来的啊!
这才交手了几个回合?竟然直接就被制住了,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
早就听说过这一位崖山大师姐见愁素来战力惊人,在金丹元婴的时候越级硬打比自己更强的对手没有什么压力。
可这毕竟是返虚啊!
根本就是旁观者甚至当事者都没反应过来,战斗便已告终!
陆松毕竟只是个正常的修士,并没有着意如见愁、曲正风等人一般修炼过身体,整个人才一撞到背后那异常坚硬的银纹紫檀木柱,便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剧痛起来。
但更可怕的是压在自己脖颈上的暗金色掌影。
旁人看不出来,他还能看不出来吗?
这掌影看起来并不巨大,当然更不骇人,可其中散发出来的气息,却与当初见愁用以击溃劫雷的一式一模一样!
翻天印!
而且还是实力飙升至返虚期之后的翻天印!
陆松的实力本没有这么弱,如今落到这天地,一半都是因为轻敌,或者说没有想到见愁的态度竟会如此强硬。
听得她此言,他险些把一口牙都咬碎了。
“你也知道自己是小辈?那你可有想过自己还是个崖山门下?!”
尖锐的质问,带着一种由衷的愤怒,并不因为自己此刻为人所制而有半点的心虚气短。他陆松从来就是这种三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硬脾气,这十九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见愁一听却是立刻就皱了眉头。
她刚待要做点什么,虚空之中便陡然传来一阵破空之声,竟是有几道人影飞了过来,紧接着楼内的空间便一阵波动。
一道人影一下凭空出现,开口便道了一声:“还请大师姐冷静!”
飞身而来的,都是察觉到烂柯楼这边情势的别派修士。
使用挪移之术赶来的,却是身形微胖的崖山掌门郑邀,只是此刻的他一脸肃容,刚站定便开口阻拦起来,生怕真的闹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大家有话都好好说,聚首在一起原也不是为了争斗,还请都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啊。”
郑邀都来了,自然一切好说。
见愁心下虽觉得陆松这人实在有些一般,可众人都已经来了,她方才含怒出手的确是已经有些过分了,若此刻再不依不饶,到底让旁人觉得崖山行事过于霸道。
眉头微微一拧,她心念一转,到底还是放开了手,笑了一声。
“掌门说的是,我方才出手太过急躁,确是显得有些无礼了。陆阁主没什么大碍吧?”
这话说得……
众人都听得吸了一口冷气。
听着的确是松口,也像是致歉,可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愧意。
金色的掌影,随着她手臂一垂,悄然消散。
可陆松的脖子上却留下了一道可怖的深紫色印痕,可见方才见愁杀心之重,力道之狠。
只是陆松也没受什么伤,不过气血受到几分冲撞。
掌影一散,他便已安然无恙地站直了身子,只是他看向见愁的目光并没有友善多少,显然也听得出她话里微微含着的讽刺。
于是,那看向见愁的双眼火光直冒:“你当我陆某人想与你计较吗?好,讲道理,今日当着这许多同道的面,就来讲讲道理,说说这妖孽是怎么回事!纵是你崖山确为我中域魁首,也没有这等做事的道理吧?!”
这时候,郑邀其实是最头疼的。
谁不知道陆松是个炮仗?
他天生的道就是这样,性子里要太多弯弯绕,还修不成今天这境界。
只是若往日遇到,随便安抚安抚也就过去了,不至于太费力,可今天……
他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递向了见愁,也看了站在她身后一句话也没插嘴的傅朝生,只觉得一个头有十个那么大!
说什么?
这人,不,这妖的来历,他也不清楚啊!
不过,在他挪移过来之前,倒是知道见愁的说辞,于是悄悄给见愁打了个眼色,接着挂着满脸的笑容回来,给陆松拱手。
“陆阁主,有关傅道友之事,确是我崖山考虑欠妥,未来得及及时知会大伙儿。我等也没有料想,会出现今天这么大一个误会。”
“误会?”
陆松与这天下妖魔精怪打了不知多少年的交道,它们是什么性情,他能看不出来?更别说这妖孽身上的确沾着几许血气,绝对没有冤枉了他去!
一时冷笑,一指傅朝生:“当我是瞎子吗?这妖孽绝非什么善类,能误会到哪里去?!”
“不是善类,或者说是陆阁主您口中的妖孽,便不能出现在此处吗?”
有关傅朝生之事,郑邀他们的确是知道得不多。毕竟老祖宗好像也没有告诉他们这么多,但见愁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这件事,要解释,还得她自己来。
她这么一反问,陆松便没有说话。
他知道她的话还没说完,干脆等着,看她能说出什么花儿来。
见愁回头看了傅朝生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微微拧了眉,那一双氤氲着几分妖邪之气的眼眸,正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有什么困惑。
完全是没将这许多修士可眼前的“危局”放在心上的模样。
到底是大妖。
闹出这一摊子事儿来,他倒是最镇定也最潇洒的一个。
心底多少有些无奈,见愁收回了目光,才语气如常地续道:“傅道友的确是妖,但并非妖孽。他与我相识甚久,且曾与我共患难。整个十九洲,人人都道我凭空消失了六十年,可极少有人知道,我是因为陷落极域,才消失了六十年。”
“什么?”
此言一出,无数修士顿时惊呼出声!
这件事他们还真不知道。
见愁回来之后就在崖山,此事也只是对师门提起,顶多昆吾崖山或者左三千之中一些宗门的掌门长老知道,并未广传寻常修士。
这时候说出来,就格外震颤人心了。
今天所有人为什么聚在这里?
还不都是为了对抗极域?
那是一个活人没有办法进入的地方,自上一次阴阳界战以来,可以说除了佛门之外,没有人知道那边是什么样子。
可现在,见愁竟说自己曾“陷落极域”?!
一时间议论声起。
陆松却是皱起了眉头,这件事他早已经知道,自然也知道有见愁对整个十九洲来说有多重要,可不知道此事要傅朝生有什么关系。
他没理会旁人言语,但问:“见愁小友不会告诉我,你这一位来历不清不楚的傅道友,也曾陷落极域吧?”
不得不说,陆松的脑子其实还是很好使的。
见愁笑起来,顺着他的话,便捧了他一句:“陆阁主这话猜得不是很准,却也相差不远了。傅道友的确曾在极域待过一段时间,且比我还要久,比我所知更深更广。只不过我是意外陷入,他是为了查清某些事情,主动混入,与我照应,也助我离开了极域。此后蛰伏极域数年,曾隐姓埋名,当过了八方阎殿的大判官。”
自己混入极域!
还当过了八方阎殿的大判官?!
这一瞬间,所有人看傅朝生的表情和眼神都不一样了,忌惮者有之,惊疑者有之,骇然者亦有之。
别说是陆松没想到,就是崖山那帮打定主意跟自家大师姐一起扯谎的同门,都露出了一种做梦一般虚幻的表情。
郑邀也觉得晕眩。
他转过头去看见愁,又看傅朝生,只觉得自己脸上五官的位置都有些歪。
在如今这种特殊的时候,就是个傻子都知道傅朝生价值何在了。
见愁用不着多解释。
她只是望向了陆松,语气平平地问道:“陆阁主现在以为,他没有资格出现在这里吗?”
“……”
不可否认,的确是有。
可陆松也相信自己的感觉并没有错。这一时间,他内心的想法极为复杂,目光在见愁的面上停留了许久,最终还是落回了傅朝生的身上。
在他看来,这是一只嚣张的大妖。
聪明的妖魔精怪,在进入十九洲人族修士的地盘之后,一则会收敛自己身上的妖邪之气,以免被人发现;二则也会洗净自己身上的血腥气,以免在拥有鉴妖之眼的修士面前暴露自己曾沾有人命的罪孽。
可傅朝生没有,半点都没有掩饰,甚至半点都没有心虚。
心底一股一股的冷意弥漫了开去,陆松沉默了良久,声音里的凝重,半分未减:“可他终究是妖,且实力之强横,远胜你我。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与虎谋皮?”
见愁只觉得这话实在是很好笑,于是抬手一指,指向了此刻烂柯楼外那些静观事态发展的修士。
“那在陆阁主看来,怎样才不是与虎谋皮?与他们,还是与他们?”
陆松顺着见愁手指处望去。
那些都是先前来论道或者来听论道的修士,修为有高有低,胖瘦高矮也各有不一,从他们不同的服饰上,便可判断出他们不同的来历。
有的是明日星海这边的亡命之徒,有的是东南蛮荒妖魔三道的老魔小魔……
这时候,陆松已经明白见愁想要说什么了。
见愁收回了手来,面上的笑容看着有些奇怪,似乎有些嘲讽,又似乎有些慨叹。
“天下修士未染人鲜血者有几人?这些来自妖魔三道的朋友,又有几个是善类?可值今十九洲将与极域开战的紧要时刻,正邪之间尚能放下争端,齐聚于此。见愁便想问陆阁主一句,您与我这一位身为大妖的朋友,难道有比与妖魔三道更深的仇怨吗?”
虽已经是上千年过去,可当年妖魔三道作乱,可让十九洲其余各大势力吃了好一顿的苦头,直到昆吾八极道尊带人踏平了东南蛮荒,夺回了《九曲河图》,他们才消停了一些。
可就是如此,这些年来的争斗也不少。
当初青峰庵隐界里便有多番阴谋算计,见愁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其他地方更不可能就此偃旗息鼓了。
尤其是中域。
可以说左三千这边与东南蛮荒妖魔三道,是天生的不对盘,积怨岂止一个“深”字能形容?
见愁这一番话,完全无可辩驳。
能辩驳什么?
说傅朝生就是妖,我就是不接受?那妖魔三道怎么办?总不能一脚踹出去,然后对天下宣告这一次对抗极域我们自己来就行了吧?
光这么想想都知道有多愚蠢!
踹开妖魔三道,回头来打输了大家一起死;要没输,那更好,一场大战结束,天下正道力量削弱,妖魔三道又不傻,直接趁你病要你命!
怎么着都脱不开一个“死”字。
陆松哑口无言。
整座烂柯楼内,先前论道的种种好气氛已经消失了个干净,所有的门户之见,所有隐约着的矛盾,都在这一刻微妙地升了起来。
谁也没有说话,但扫视着场中的目光里,却是各有各的深意。
郑邀也没想到见愁不说话则已,一说话竟然如此犀利,甚至有一种刀子忽然捅进来的大胆与直白。
心里莫名有些佩服。
他看了看场中情势,终是不好让大家闹得太僵,赶紧出来扮演好自己和事老的角色。
“陆阁主,此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崖山这边没有说清楚。”
他笑吟吟的,整个人看上去格外和善。
“原本傅道友之事事关重大,我们也不是想要瞒着,只是想等昆吾横虚真人来了,大家一道聚首的时候再说,好一起商讨。可没想到,还没说,你们通灵阁这秘宝就已经发现了傅道友的行迹,实在是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啊。”
郑邀这种人,天生就是做掌门的料。
或者说崖山这么深厚的底蕴,即便的确满门都一心向道,可要找出几个长袖善舞的来,也没有那么难。
在这个位置上许多年,他自然有自己处理事情的一套方法。
就眼前,这说话的措辞和态度,便是半点也挑不出错来的。且字字句句都把过错缆道了崖山自己的身上,又明里暗里把这一次的事情往小了说。
你不仔细听,好像还真跟他说的那样。
在场之人有心细的,能听出郑邀的目的来,但陆松从来不是个心细的。
他自来性子直得让人头疼,至今还没被人打死完全是因为有修为撑着,旁人不容易打死他,所以才好端端活到了现在。
听了郑邀的话,他气总算顺了点。
眉头虽还皱着没松开,但已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了,他话里透出几分疑惑:“你的意思是,回头要不要与他合作,还是要看大家的意见?”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
郑邀知道陆松好忽悠,回答都不带喘气儿的,只顺着他想听的方向说。
“毕竟此次明日星海聚首,乃是想集十九洲所有修士的力量夺回轮回,当然不可能由崖山说了算。所以,陆阁主还是不要着急上火,我看这昆吾那边的天劫也没什么大动静了,怕是横虚真人很快就能来,此事很快就能给陆阁主一个交代。”
郑邀想的是,到时候坐下来一议事,大多数都是老狐狸。
若真如见愁大师姐所言,傅朝生有这样大的价值,还不个个睁只眼闭只眼?就算是与虎谋皮,那也先“谋”了再说。
所以到时候的结果,根本都没悬念。
陆松这边想的却是,若到时候还有商量,这时候的确是没有必要把脸皮撕下来。
毕竟还有议事呢!
他就不信了,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么个满手鲜血、且修为深不可测的大妖。
所以,一个阴险老辣,一个忠厚耿直,面子上一下就合上了拍。
对先前见愁直接出手怼自己这件事,陆松是提也没提,一副根本没放在心上的样子,只一脸严肃地对郑邀道:“郑掌门素来也是一言九鼎,我陆某人相信你说话算话,届时要不要此妖与我们合作,还要再议!”
“那是当然……”
这不就搞定了吗?
郑邀心下可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忙就应和了下来,也笑出了声。
可旁边的傅朝生听着,觉得有些奇怪了。
他看向了已经明显握手言和的郑邀和陆松,一张脸上淡淡的,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忽然就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与你们合作了?”
“……”
“……”
“……”
全静了,也全傻了。
本已经准备脚底抹油的沈咎,听了这话,只觉得脚底下的油抹多了,差点脸朝下摔在地上!
郑邀的表情已经僵硬了。
陆松更是瞬间眉毛倒竖!
自郑邀开始斡旋以后便聪明地保持了沉默的见愁,更是觉得被人一盆凉水从头浇到了尾,眼前都有些发黑。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傅朝生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她刚才那些话,说出来,其实只是为了化解面临的危局。毕竟她怒虽怒,可也不能真的跟陆松打起来,那像个什么话?
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傅朝生!
这不是个人,而是只妖!
一只没把心思花在人情世故上,连她一句玩笑都要思索半天的蜉蝣!
这一刻,见愁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傅朝生看了她一眼,仿佛半点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那一句问已经让郑邀一切口舌努力的成果付之东流,接着便平静地补了一句。
“我在这里,只因见愁故友;要合作也是与她,你们与我何干?”
你们……
郑邀忽然觉得膝盖好疼。
到底是怎么把傅朝生安然从烂柯楼带回来的,见愁已经不想去回忆了,她只知道,在傅朝生那一句话出口的时候,烂柯楼论道便算是彻底结束了。
通灵阁阁主陆松一愣之后,差点没跳起来掀了整栋楼!
就是素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郑邀,也看向了见愁,一脸“大师姐这我真的圆不了”的绝望。
活着从楼里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脚底下是踩着几朵云的。
腿软啊!
一个返虚期的大能折腾起来,可不那么好拦住,更何况还有通灵阁的修士。阁主喊打,你总不能不听吧?
楼里面差点没人头打成狗头!
沈咎、姜贺,甚至是左流、方小邪这种自认是小喽啰的,都不知吃了哪里来的一通老拳,莫名奇妙就被牵扯进了战局。
反正全乱了套。
此刻一干人等面色诡异地一道走在大街上,身为罪魁的傅朝生就跟在见愁的身边,脸上半点不对劲的神情都没有。
既没有身为一代大妖的狂狷,也没有身为罪魁的愧疚。
就跟自己什么事都没做过一样……
沈咎摸了摸自己刚才撞到的额角,只觉得这一会儿的气氛实在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沉重,便干笑了两声,想说两句缓解缓解:“那什么,也不算太坏,热闹热闹也好啊……”
“……”
众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看见他手上那一把被扯破了一角的桃花折扇,都没说话。
沈咎顿时知道这话头不对。
可还能让他说什么?
这一次的事,实在是谁见了谁哭笑不得啊。
本来眼看着就要结束了,大家伙儿和和乐乐,什么事也不会有。可谁能想到,这不知是真一根筋还是天生嚣张的傅朝生,竟然说了那么挑衅的一句话……
不打起来才怪!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有点好奇了,自家大师姐与这一位“傅道友”到底什么关系,竟能让对方说出这种话来?
心念一转,他那一张轮廓分明的俊脸上,顿时划过了几分思索。
沈咎素来是个闲不住且爱给自己找事做的,直接脚步一转,就从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的左流和方小邪之间插了过去,蹭到了见愁身边。
只是一抬头,竟见她神情有些怔忡。
漏风的折扇一甩,一派潇洒帅气,他凑过去喊了一声:“大师姐?”
“嗯?”
见愁确是有些出神,听到声音,微微锁着的眉头才展了开来,转眸看向了他,若无其事地一笑。
“你又有什么想问的?”
“这个……”
反问他这问题,分明就是已经猜到了他想问什么嘛。
沈咎顿时有些无奈,深深纳闷于自己往日怎么会觉得大师姐很简单而且好欺骗,只能一摊手道:“我就是对傅道友比较好奇罢了。”
他这话也没避讳着,旁边傅朝生一下就听见了。
这一时,便向他看了一眼。
说句心里话,沈咎对傅朝生的感觉,与扶道山人对傅朝生的感觉是一样的,总觉得有那么几分奇怪的不舒服。
但这时候,他并未表露。
见愁则是回头看了傅朝生一眼。
他一身妖邪气这时候已收敛了起来,艾青色的长袍穿在身上,只像是一个避世修炼已久的大能修士。
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来,可她偏偏觉得,他眸底似乎有什么汹涌的暗流。
这一瞬间,浮现在她脑海的,竟是方才陆松的一番话。
“见愁小友,我陆某人只问你一句,你真的知道你这一位傅道友曾杀过多少人,沾染过多少无辜者的鲜血吗?!”
陆松被来劝架的修士拦着,知道事情也就这样了,于是停了下来,这样对她说道。
“他身染血腥,绝非善类!今日你可与虎谋皮,当心他日为虎所噬!”
她闻言沉默,然后轻飘飘答了他一句:“那是以后的事。”
说完,便从烂柯楼内走了出来,到了这大街上。
陆松那一番话,并没有避讳着谁,所以听到的人其实不少。
傅朝生自己当然也听到了。
见愁看他,他也看见愁,并没有说什么。
碎仙城正在日中时候,太阳懒懒地晒着,街上的行人也不少。
星海那些亡命之徒们照旧在高楼上饮酒作乐,仿佛半点没有受到如今十九洲和极域之间紧绷气氛的影响,既不去关注生死,也不去关注轮回。
只活在今日,懒得想明日。
见愁淡淡地收回了目光,只回沈咎道:“你为什么不自己问傅道友呢?”
“……”
沈咎噎了一下,又没忍住看了一眼傅朝生。
想想他给人的感觉,他敢上去问?问你是什么妖,怎么修炼出来的,怎么认识我们大师姐的,到底跟我们大师姐交情深到什么地步?
这怕不是在提问,是在找死吧。
得,不问了。
沈咎撇了撇嘴,到底有些悻悻,只将那破了的扇子一点一点的收紧,每一根手指都跟那扇骨一样修长雅致,一副风流人物的姿态。
只可惜,没人去欣赏。
旁边的方小邪看见了,更是悄悄翻了个白眼,显然是已经见够了这一位沈师叔装腔作势的样子了,半点不待见。
“这里又没漂亮的女修,沈师叔你扇子都破了,能不能别装了?”
“嘿,你小子!”
他还没装出个所以然来呢!
沈咎扇子一拎,就要揍他一顿,帮他紧紧这一身松了的皮。却没料想,这时候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郑邀,忽然就“咦”了一声。
四下里,街道边,高楼上,也立刻有人惊呼了起来。
“快看!”
“变小了,变小了!”
“是昆吾那边的道劫旋涡,你们快看!”
“这就要结束了?”
“到底什么情况……”
……
崖山这边一行人,也都听见了这声音,几乎立刻转头朝着昆吾的方向望去,顿时都惊讶了起来。
谁都知道,昆吾上空的劫云已经覆盖了两日多,一直没有消散。
可此时此刻,整片已经压到了昆吾山顶上的旋涡,竟然已经开始了逆转,与前几日见愁渡劫结束之后一样,带着原本被它聚拢过来的云气,朝着周遭散去!
原本变得乌黑的旋涡,随着逆转,不断地上升,也不断地变浅。
就在他们注视的这一小会儿里,已经回到了半空中,转成了一开始的金色。同时旋涡最中心那一片深黑,也渐渐地变淡。
先前那种格外的压迫感,终于随着旋涡的退去,渐渐消散。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见愁就这么注视着,竟然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余怒未消和不甘,来自这道劫的……
“这是已经渡劫成功了吗?”
左流是从来没看懂过这道劫,见状便不由得问了一句。
郑邀的灵识也很强,可这时候依旧无法穿透昆吾外面设下的屏障,只好摇了摇头:“看样子应该是结束了,但这个……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大师姐怎么看?”
“暂时应该算结束了吧。”
自从渡过了问心道劫之后,见愁便觉得自己与天道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感应,那是一种冥冥的意识,有关于它的种种,她仿佛能看懂一两分一般。
但她也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郑邀听了却觉得这“暂时”两个字,用得实在微妙,可眼下在大街上也不好多问,沉吟片刻便道:“先回去吧,今日的事情也该向扶道师叔禀明,另一则昆吾那边有什么消息,他也会是第一个知道的。”
毕竟谁都知道,扶道山人与横虚真人之间是什么交情。
众人都没有异议。
这时候便将先前烂柯楼和陆松那件事抛在了脑后,直接回了崖山在碎仙城东的住处。只是他们没想到,才刚转过了街道口,看见那院落的大门,就瞧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这一刻,除了傅朝生之外,所有人都有捂脸的冲动。
郑邀哭笑不得:“扶道师叔,你坐这儿干嘛啊?”
院门口的台阶上,大名鼎鼎的扶道山人一身破衣烂衫,九节竹跟破竹竿似的扔在脚边,手里端了一阵盘切好的烧鸡,正抬头看着天上那已经快要消散干净的劫云,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
听见声音,他把仰起的头给收了回来,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哼道:“一群人闯完祸知道回来啦?山人我还以为你们有多大骨气,要趁机把姓陆的狗头给我砍下来呢,到底呀,还是高估了你们。一群没用的!白养你们了!”
“……”
满腹辩解的言语说不出口,一行小十个人,站这台阶上,竟是被他这一句怼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扶道山人也没有要听他们解释的意思,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他们在烂柯楼那一档子事儿,但全然没放在心上。
“赶紧滚赶紧滚,别挡着山人我晒太阳。”
“那傅道友之事……”
郑邀有些迟疑。
扶道山人瞥他一眼,一块鸡屁股就给他扔了过去:“你不都跟人说了,等议事的时候再说吗?你有本事你把他撵走啊,看看地底那一把老骨头同意不同意!脑子呢?”
明摆着是心情不大好啊。
郑邀算是感觉出来了,素日里扶道师叔说话虽然不好听,但见什么怼什么的时候可不是很多。
至于原因,那还用问吗?
他到底不敢有什么置喙,本不该再说什么,直接走开,可临了了又想起昆吾那道劫的事情来,于是问道:“咳,那个,那师叔,昆吾上头这个道劫?”
“过了。”扶道山人言简意赅,却不知为什么看了见愁一眼,接着则道,“老怪物说他将昆吾一应事情安排下,明日就来,算算顶多后日便可议事。”
“啊……”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可听到扶道山人亲口确认谢不臣道劫已过,郑邀还是有几分惊讶,只是一念念及横虚真人就要来了,也算松了口气。
“总算是能开始了,这可耽搁得有点久了。”
“哼,老怪物带着的小徒弟也不简单,还不知道这师徒到底什么情况呢。”
扶道山人笑了一声,模样看着是乐呵呵地,埋头就打盘子里捡了一块鸡翅膀起来,可盯了没一会儿又放回去,重新捡了块普通的鸡肉,放进嘴里吃起来。
“都去忙你们的吧,山人我一把老骨头了,你们能别在这里挡着光了吗?”
“……是。”
众人心里都说自己哪里敢挡您老人家?
可嘴上不敢,都是老老实实地拱手应了,依次从他身旁走了过去,一副战战兢兢样子。
只是轮到见愁的时候,她脚步却停了一下:“师父……”
“嗐,屁大点事。”
扶道山人直接翻了个白眼,仿佛猜到她要说什么,一脸特别嫌弃她的表情。
“好歹都是个大能了,陆松那就是个出门被人打的狗脾气,理他作甚?赶紧回去,好好想想回头议事怎么忽悠,啊不,怎么解释吧。”
忽悠……
见愁一下就明白了,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只咳嗽了一声,躬身一拜:“那师父慢慢晒太阳,弟子先退下了。”
“去吧去吧。”
扶道山人是半点没在意。
这么多年来大风大浪走过多少?像当年的绿叶老妖婆,可比眼前这些能折腾多了。
回想起当年的悲惨遭遇,他就一个感受。
眼前这点,屁大点事啊!
别说是跟绿叶老祖比,就是跟他自己年轻时候比,那都差了天远。
一不小心想起自己年轻时候,扶道山人这心里面就嘚瑟了起来,只是那眼神一晃,瞧见跟着自家徒弟一道进去的傅朝生时,又到底没忍住皱了皱眉,嘀咕起来。
“这年头的妖怪,难道是特别好忽悠?看不懂,看不懂……”
他这么一声嘀咕,声音很小。
已经走过去的见愁并没有听见,但还没完全走过去的傅朝生却听见了,只是听见了也不明白。
妖怪,指的是他吗?
可为什么是好忽悠?
傅朝生知道这个词,却不明白扶道山人为什么要这样说,更不觉得自己属于“好忽悠”的那种。
回了这暂住的宅院之后,左流跟方小邪也不知怎么就凑到了一块,因听说阴阳二宗那边发生了点矛盾,二话不说就赶过去看了。
半道上,便只剩下见愁与傅朝生同路。
她其实有些话想问,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却被傅朝生抢先了。
他走在她旁边,侧过头来看她,不很明白:“故友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是的,是不让他杀陆松,而不是站出来提他挡住陆松的攻击。
虽然她的确也这么做了。
傅朝生问这一句,应该是没有想很多的,见愁也知道,只笑了一声:“既是救他,也是不想你为人群起而攻之。有时候,讲道理能解决的事情,何必动手?”
“那故友又为何拦住了他?”
傅朝生觉得那一瞬间的感觉很奇怪,他如今的修为,实在不需要谁来站在他面前,可她来了。
“若真打起来,故友与那人的实力在五五之间,并没有决胜之力。”
这个问题……
该怎么回答呢?
见愁一时竟然被他问住了,思索了好半天,才一下想起什么,向他一眨眼:“我以为傅道友知道的,我们人,对朋友不都这样吗?”
“……”
是了,傅朝生也想起来了,小半个月之前,他曾很迷惑地问了见愁一句“你们人不都这样摆放朋友的吗”,如今见愁将这话还给他了。
他莫名就笑了一下,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只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他还是摇了摇头。
“若有下次,实在不必如此。故友乃我生而所识之人,我只愿我还未死之时能一直得与故友相交。既已生识,此生此世,不愿死离。”
她的存在,便是他还存于这世间的明证。
这一刻,见愁是不很说得出话来的。
其实若换了一个人在她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她肯定会想到别的地方去,可眼前这个是视她为一生挚交的傅朝生。
也是一个才在烂柯楼闹出了一桩烂摊子的傅朝生……
其实在他此话出口之前,见愁是有一个问题很想问他的,可到了这时候,听他说完了这真心实意半点没有虚假的一句话,又觉得实在不很问得出口。
于是,竟莫名沉默下来。
傅朝生当然察觉到了:“可是烂柯楼之事为故友带来了困扰?”
“倒算不上。”
依着她师尊那意思,只要能“忽悠”得过去,一切好说,更何况傅朝生的确知道很多,本身也想要改变极域轮回的规则。
如此一来,其利益与如今的十九洲一致。
所以刚才被扶道山人点醒之后,见愁便没有很困扰了。
此刻她将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收敛了起来,只笑道:“不过这种事有一桩就好了,傅道友还是不要想再有下一次了,虽然不很烦恼,但解决起来还是要花点心思。”
分明是故作玩笑一句轻松的话,可傅朝生听后却皱起了眉头。
他那一双深绿的瞳孔,有如幽暗的潭水,荡起了隐约的波纹,过于纯粹的目光,只让人觉得一切在他眼底都是无可遮掩的。
这是一双天地赐予的眼。
他没有皱眉,说得也很平静:“说谎也是你们人经常对朋友做的事吗?”
“……”
见愁的脚步,一下止住了。
这个位置,已经距离他们的院落不远,小径上栽着的那几树桃花,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见了那几许粉红,长上了不少新绿。
空气里有花香,酒香,青草香。
隐约有鸟雀啁啾的声音传来,但一下又显得很遥远。
她回过头来,对上了他看似平静的目光,这一瞬间不得不惊叹他的敏锐,可又为他这样的敏锐所困。
沉默有片刻。
然后她脸上也没有笑意,只问:“困扰我的,的确不是烂柯楼之事,而是陆阁主那一番话。傅道友应该有听到吧?”
他听到了。
也知道陆松指的是什么。
但他并不知道见愁会在意这一句话,而且会因此困扰。
这一刻,傅朝生想说,他说得没有错。
但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只不过,他心里忽然就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在他看来并无所谓的小事,若在见愁面前说出来,她并不会高兴。
毕竟,有谁耳闻目见同类为人所戮,而无动于衷呢?
正如他为蜉蝣同族运命之变而怒而恨而不平,人也会。
于是,他也无言了许久。
末了慢慢道:“我明白了。”
他并没有说明白了什么,可见愁却知道。
当人们谈到某些他们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的话题时,要么选择撒谎掩饰,要么选择避而不谈。
方才的她如此,此刻的他如此。
两个人之间,忽然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
到了院落门口的时候,见愁与他道了个别,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回了自己的屋子。回想起今日与陆松交手的种种细节,总觉心潮难平。
又念及先前扶道山人所言,干脆细细思考起“忽悠”这件事来。
傅朝生那边,却是在自己的院门前站了许久。
他本是天地所成,原是一蜉蝣,天涯寄身,四海为家,被天席地,走到哪里都没有区别,如今却要与人一般住下来,感觉到底还是有些奇怪。
但更奇怪的,是他此刻的感觉。
“不是很舒服。”
他这样开了口,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但鲲与他早已经认识很久了,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若是往常,听了这话,他总归是要说点什么的,可现在竟莫名开不了口。
“你也一样了。”
傅朝生察觉到,这一会儿,鲲似乎不想说话,于是想起了先前自己与见愁一路走回来时候的沉默。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加重了。
某一只化作他头上簪子的鲲叹了口气,声音里是那种惯常的、厚重的沧桑:“其实不必太在意。”
傅朝生做过什么,他一清二楚的。
但他的想法,其实与傅朝生没有什么区别。
“吱呀”一声,他终于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古旧的苍青色衣袍从门框的边缘扫过,沾了一点点灰尘,却偏偏与这一身的陈旧相得益彰,竟半点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傅朝生进了屋,看了一圈。
对修士们来说很常见的屋子,对他来说也不是特别陌生。
毕竟在人间孤岛的时候,他还曾是大夏的“傅国师”。
这样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喜欢的感觉,却也是待过的。
脚步一转,他随意地坐到了靠窗的椅子上,将那一扇虚掩着的窗推开,看着外面仲春近暮春的景色,还有枝头的几只雀鸟。
许久,许久,好几个时辰,都没有说话。
直到天色暗了,夜幕降临,他才问道:“我做得不对?”
“你没有错。”
鲲这般答道。
一只画眉鸟从夜色中飞了过来,停留到了窗沿上,似乎是没发现这黑暗之中还坐着人,于是梳理起了自己一身漂亮的羽毛。
傅朝生向它伸出手去。
它好像有些吓住,但小脑袋转了转,又有些困惑,最终跳到了他的手掌上,慢慢地啄了一下。
鲲不由嫌弃了一声:“蠢鸟。”
“扑棱!”
画眉鸟顿时受惊,仿佛这时候才意识到黑暗之中还有另一种可怖的存在,求生的本能几乎瞬间让它跳了开,接着双翅一展,竟是慌张地飞远了。
傅朝生无言。
他自是知道画眉鸟为什么会被吓走,毕竟鲲这么庞大的巨物,即便是化作了一根发簪,可那种威慑力对它们而言依旧恐怖。
更不用说,它是鲲,也是鹏。
“天之宰,海之主……”
这么念了一声,傅朝生又垂眸思考了起来。
“我没有错,故友也不会有错。”
好像是这样是没错。
但是……
听着他这话,鲲却忽然有一种特别奇怪的预感,似乎是在他的话后思考了片刻,接着一下就意识到了不对:“别去!”
但已经迟了。
傅朝生从来都是一只念头定了就一定会去做的大妖,正如这天地间的规则也不能阻挡他,鲲这么一句话,算得了什么?
他根本没听,即便听了也不会在意。
人在窗边,身形一隐,顷刻间已化出一片庞大的妖影,向着这深沉的夜色与不尽的黑暗掠去!
碎仙城东南,便是通灵阁的住处。
几名今次跟随阁主一道来星海长见识的亲传弟子都还没有去休息,只是聚在走廊上谈论着白日里的事情。
平地里一阵狂风忽然卷过,众人觉得有些奇怪。
可还没等他们咂摸出什么味道来,后面陆松所住的方向,忽然就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打破了整个夜晚的沉寂……
“啊啊啊啊——”
……
次日清晨。
天还没亮,整个星海的盆地中都流淌着薄薄的雾气,碎仙城大小的街道和建筑,而也都被包裹在其中,竟有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隐约美感。
只是很快,沉重的急促的脚步声从雾气的深处传来,只刹那便将这短暂的宁静打破。
一行修士,面色铁青地从远处走来。
穿过一条大街,绕过了两个拐角,便已经来到了崖山所住的院落前面。
这些修士,皆着一身通灵阁的服饰。
数十名弟子加上几名长老,更有脖颈上被人打了一道深黑色印符且缺了一条胳膊的通灵阁阁主陆松!
一名长老走在前面,在门前站定,便一声冷喝:“通灵阁上下,今日来讨要个说法,还请崖山同道,现身一见!”
这声音洪亮极了,且根本没有半点压制。
出口的瞬间,便已经如同滚滚的惊雷,在这一座宅院上空、在整个碎仙城的上空响彻!
所有睡梦中的,或者醉生梦死犹自困昧,这一刻全都醒了!
通灵阁?
还在自己屋内打坐的见愁,自然也听到了这声音,一时便皱了眉头,只觉得奇怪:烂柯楼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们还要讨要什么说法?
自蒲团上起身,她拿了燃灯剑,便出了门去。
附近的左流、方小邪也都被惊动,都站到了外头。
见见愁出来,两人也都是摸不着头脑。
左流问道:“大师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见愁也疑惑呢,这会儿可是半点不知,只道:“我也不清楚,看看去。”
她当先便走。
左流与方小邪则随后跟上。
到的时候,门口已经很是热闹了,通灵阁的人站在大门内的影壁前,个个脸色不善,尤其是最前面的陆松,满面的冰冷,眼眸里一片沉怒。
见愁一眼就看到了他此刻狼狈的模样,身上血迹未干,触目惊心,左边的胳膊更是整个不见了!
浑然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把撕扯而下!
他面皮青黑,嘴唇也干裂,整个人哪里还有半点通灵阁阁主的威风与威严?
这可是返虚中期的大能!
昨天在烂柯楼的时候还好好的,今日……
心底不由有些惊骇,见愁一转眼便看到扶道山人与郑邀都站在了影壁前,面色一致地凝重。
她无声地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问:“师父,掌门,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见愁小友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还不待扶道山人与郑邀开口,站在对面不远处的陆松已经听见了见愁的声音,一时便冷笑了一声,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全然的讽刺。
但那声音,却如吞过刀一般,沙哑难听到了极致。
就好像……
此刻说话,乃是强忍着某种钻心的苦痛。
见愁的目光,不由落到了他脖颈之间,喉咙的位置上,那一枚从未见过的金色的印符。
只是她实在不知道,他们怎么找上崖山来,还要讨个公道,于是转了脸反问:“你通灵阁的事情,我凭什么应该知道?”
“哈哈哈……”
陆松没忍住大笑了起来,意态间竟有几分癫狂,可末了了那一双眼却跟淬了毒一般冰冷锋锐!
“昨夜有东西偷袭了我通灵阁住处,害我重伤,断我一臂,封我口喉!此事,你崖山,你见愁,怎会不知?!”
“天……”
还有这种事?
因通灵阁声势浩大,且半点没有要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意思,附近十九洲的修士都聚拢了过来,听得此言却是纷纷惊疑。
说一门之中的小弟子被人夜袭也就罢了,可陆松乃是堂堂掌门,修为顶尖的返虚大能啊。
要将其置于如此境地,该是何等骇人的实力?
众人顿时有些交头接耳。
崖山这边却全都静默无语。
郑邀面色有些凝重。
扶道山人则是看着狼狈的陆松,若有所思,片刻后直接道:“有话你就直说,不必含沙射影。”
“含沙射影,下一句你扶道是不是还要骂我血口喷人!”
陆松已经完全出离了愤怒。
御山行之事他已然知道自己过在何处,只是近日来一直没有找到弥补的机会;昨日烂柯楼之事不了了之,本也没放在心上,只想着议事的时候解决也就罢了。
可谁能想到,昨夜竟发生这等可怖之事!
那妖物隐匿了自己的形迹,可他怎么会辨认不出?!
陆松的目光,从扶道山人身上,落回了见愁的身上,只紧咬着牙关,森然道:“你崖山若对此事问心无愧,可敢把你那一位‘傅道友’请出,与我对质!”
傅朝生!
心里猛地一沉,犹如重重的铁块猛地沉了下去。
见愁目视着陆松,一时竟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脑子里千般万般的念头转了无数,忽然觉得张口有些难言。
陆松的声音沙哑难听,每一个字都像是沾着血:“怎么,不敢?!”
纵观此刻星海,修为比陆松还高的人屈指可数。
剑皇曲正风堪堪返虚中期,自众人到星海之后就没露过面;北域阴宗玄月仙姬自来少理世事,要争斗也是与北域阳宗;七劫散仙沧济散人更是超然物外,心里怕只有“飞升”两个字。
这几人中,没一个与陆松有什么深仇大恨,动手的可能微乎其微。
更不用说他们的修为,并不至于将陆松压制到这地步,完全无法反抗、近乎于被□□!
而且除了初时一声惨呼,全程都没动静泄出。
由此可见,夜袭之人实力之高绝,几已近乎通天!
这样的人,表面上看,星海是找不出来的。
可……
见愁能找出来,而且恰好就是陆松怀疑的那一个,且以其行事作风,未必没有可能做下此事。
甚至,可能性还很大。
握紧了燃灯剑,见愁依旧没有说话。
郑邀则是眉头深锁。
唯独此刻扶道山人,也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抬目看向了天际。在那犹自昏暗、才亮开一些的天幕边缘,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隐隐出现。
下面也有人注意到了,一声惊呼:“真人来了!”
来的,的确是昆吾横虚真人。
他一身干净稳重的道袍,面有圆融温润之色,手持一拂尘,身后一些跟的却是谢不臣。
青袍飘摆,面容隽冷,眸底自有一片漠色,看着却更似天人。
师徒两人,一前一后。
分明看着差别是很大的,可这一瞬间,见愁竟从这两人的身上看出了一种奇怪的相似。
也不知是那眉目间的感觉,还是此刻高绝的姿态。
“见过横虚真人。”
“见过真人。”
“真人可算是来了……”
……
一如当初扶道山人刚至星海时的盛况,所有见过的没见过的,此刻都俯首躬身见礼,就连一脸怒容未消的陆松也是如此。
只有见愁站着没动。
不同于其他人关注的都是姗姗来迟的横虚真人,她的目光在其身上扫了一眼之后,便落到了后方的谢不臣身上。
锋芒内敛,越见无情,眸底无悲无喜,无哀无怒,静得像是冰面。
入世中期。
这是谢不臣此时此刻的境界。
按理说既没有跨过从老怪到大能最要紧的那一道坎,也没有一口气超过她如今的境界,虽然已经直接越出窍、至入世,怎么看对她来说都不像是有威胁的样子……
可这一刻,见愁实在觉得不很舒服。
那诡异的道劫,始终令她耿耿于怀……
在她看谢不臣的时候,谢不臣也抬眸看了她一眼,但目光淡静,并未流露出更多的端倪来,似乎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堪称完美的伪装。
尽管他已经能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某一件藏于其身的东西,对他无穷的吸引力。
“是我诸事耽搁,到底让大家久等了,生怕误事,所以一早便赶来了。”
横虚真人似乎没注意到涌动在见愁与谢不臣之间的暗流,只笑着拱手回礼,然后才走了上来,一见着陆松有些惊讶,但还是先要扶道山人打了招呼。
“扶道兄,有礼了。”
扶道山人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旁人看不出什么异样来,可他与横虚却很相熟了,轻而易举就能看出他的状态并不很好。
是因为那道劫?
心里觉得活该,面上却是笑起来:“恭喜了,你这号称是昆吾天之骄子的徒弟,也总算是突破了入世。虽然还差了我们见愁天远,不过人跟人不能比嘛,你也不用特别介怀。”
“……”
众人听了这话,齐齐流下冷汗。
只有横虚真人面色如常,仿佛半点没听出这话里的讥讽来,甚至还点头同意了几分,只道:“扶道兄高足,旁人自不能比,倒也无妨。不过如今大家聚集在此处,到底是?”
他打量了周遭一眼。
方才刚来的时候,就觉出此地不是很对,又兼之看见了陆松的情况,心里便起了疑,只是没第一时间开口问,而是等到了寒暄之后。
目光微微闪烁间,他看向了陆松。
陆松正愁没处说理去,闻言立刻回道:“真人您来得正好,今日我陆某人有一桩公道要向崖山讨讨!他们这一位见愁小友带了一至邪大妖进入星海,化形成人,昨日起了争执倒也罢了。可昨夜竟偷袭我通灵阁!陆某人今日惨状,皆拜此妖所赐!若不叫崖山、叫他们这一位不知藏了什么祸心的见愁小友,给个说法,此意难平,此恨难消!”
一番话说得是义正辞严。
横虚真人知道昨日烂柯楼的事情,几乎瞬间就明白陆松到底在说什么了,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后续。
若是往常,处理了也就罢了,可如今……
他微微皱了眉,却是看了见愁一眼,又看向了扶道山人,暂时没说话。
但见愁却笑了。
她本以为争端在傅朝生的身上,正思考着此事到底不能拖,还是应该让傅朝生出来当面对质,才好寻求解决之法。
谁能想,陆松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包藏祸心?”
入崖山这许多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听到旁人用这一个词来形容自己,一时竟生出了说不出的荒谬之感,险些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我竟不知,陆阁主何时竟也学会胡说八道,血口喷人了!”
“血口喷人?”
陆松话虽说得过激,可半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血口喷人”的地方,怕只怕怀疑得还不够,想得还不够深!
他一声冷笑,看向崖山其他人的目光未改,可看向见愁的目光已没有了半点温度,只厉声质问:“你说我血口喷人,那我陆某人今天便来彻底问个清楚!”
“自你进入崖山之后,确为我中域新辈修士第一人,可先有青峰庵隐界探秘之祸,后出雪域圣殿夜袭之乱!”
“昆吾谢小友与你有何等仇怨,竟能使你痛下杀手?!”
“残害同道,何来半点仁心?!”
怒斥之语,一声连着一声,声声都似重锤一般在所有人耳畔敲响。也仿佛要将深藏在地下的某些隐秘,一并锤开,暴露在这光天化日之下!
陆松想起了昨夜,想起了那令人骇然的存在!
如此妖孽,怎能留存于世!
一时只觉得整个喉咙都浸了血,他一字一句,终于将最后一段话给说了出来。
“如今,你又与妖邪为伍,浑无我天下正道半点正气!”
“昨日在烂柯楼上,便一心包庇,陆某人还当年不知其深重罪孽,欲劝你回头。谁料当夜便遭如此毒手!”
“凭你,也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凭你,也敢自称一声崖山门下?!”
犀利,辛辣,半点情面不留!
所有人都被陆松这一番话给震住了,沈咎等人尽听得眉头大蹙,立刻想冲上去给陆松一顿老拳,要这老糊涂知道知道乱说话是什么代价。
可没想到,身形才一动,一只手就轻轻一挡,竟然将他们拦住了。
月白的衣袖,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肃弧度。
白皙的手背上隐约能看见蜿蜒的青色血脉之线,通透而且修长,却并没有一般女修给人的柔弱感。
相反,这一只手看上去太干净,太利落。
沈咎、左流等人都愣住了。
抬头一看,竟是站在他们旁边的见愁伸出手来拦住了他们,于是一时怔忡,讷讷喊了一声:“大师姐……”
见愁没有回头看他们。
手持着燃灯剑,她面上竟然没有半点为人质疑、为人质问的恼怒,反而有一种深深的嘲讽,冰冷而平静的目光,只带着几分怜悯的看着陆松。
接着,便移向了站在正中这一位横虚真人,还有他身后的谢不臣。
一个是名门正派领袖巨擘,正道修士第一人,昆吾的首座;
一个是修炼一途上的天才,新辈中的佼佼者,他日将救昆吾于大劫中的道子。
于是,她竟微微笑了起来。
当着这里里外外无数围观修士的面,也当着这昆吾道貌岸然的师徒俩的面,见愁那深藏的辛辣讽刺,慢慢从心底浮了上来。
这一时间,声音看似轻松,实则森然——
“我行得端,做得正,自称一声崖山门下,问心无愧!”
“此时此刻某几位可就不一定了。”
“我残害同道,毫无仁心?我与昆吾谢道友有何仇怨?哈哈哈,陆阁主,这恩怨由来,我倒是有胆讲,只怕你没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