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不敢听?
这怎么会不敢听?
见愁这话说得是不明不白,可神情之间的冷肃,浑然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只隐隐藏着几分惊心动魄!
场中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陆松原本只是顺嘴表达了一下自己对见愁的不满。
毕竟他昨日已经对她说了自己的忠告,只希望她能考虑清楚,谁料晚上一点也没好,甚至是变本加厉!
他一个没忍住,便将自己的怀疑质问了出来。
说实话,这不仅仅是陆松一个人的怀疑,更是十九洲大部分修士所疑惑的地方。
好端端的,身为崖山与昆吾的第一人,见愁与谢不臣之间,不说与他们师尊这般的携手并肩看齐,至少面子上得过得去吧?
可不管是八十年前青峰庵隐界,还是二十年前雪域圣殿,见愁的表现都大出众人意料。
昨日烂柯楼之事一出,有关她的种种非议便都甚嚣尘上。
旁人没当着崖山的面说,那是因为还对崖山有几分尊重。
可她此番的作为,真的没有半点问题吗?
诚然,没有人能否认崖山的风骨,可这并不代表每一名崖山弟子都不会长歪。不然,哪里会有今日明日星海的剑皇曲正风?
陆松虽知自己话很过分,可谁换到他这个位置能比他好?
昨日放过的妖孽,夜里便来偷袭!
如今一身的狼狈,身负重伤不说,还断了一臂!不疯狂还能保有几分理智,他自认已做到极致!
“不敢听?”
陆松只觉得见愁这话说得全无道理,且荒谬至极!
“本以为你是个明理之人,可那妖孽都做出这等事了,你怎么就不能想想天下正道?!来,你有胆说,我陆某人就有胆站在这里听!”
啧。
扶道山人那眉毛立刻就扬起来了,刚刚还觉得这件事实在是有点棘手,都没想出个合适的忽悠说辞来,谁料想形势一转,一下就有趣起来了!
他直接就把鸡腿拿了出来,啃了一口。
——这架势,分明是准备看戏了。
了解扶道山人的人一看就知道,心里一时都有些惊疑不定;可不了解扶道山人本性的也不在少数,这一时间却全都跑去看见愁。
陆松都这么说了,她总该说点什么了吧?
见愁却是笑了起来。
这时候,她竟然觉得陆松这蛮不讲理的老家伙格外可爱,于是在影壁前踱了一步,扫了谢不臣一眼。
“我与昆吾谢道友之间的恩怨,说来那可就长了。当初在人间孤岛……”
“见愁师侄。”
“人间孤岛”四个字才刚出,还没说出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呢,旁边已经有人不愿再听下去了,只淡淡笑了一声,开口打断。
见愁面上的笑容变得明媚了几分,眸光一转,就看到了一直站在原地没动过的横虚真人。
面有威仪,目有慧光。
是一派的凛凛然,一派令天下修士折服的清正之气。
可落在她眼底,却是着实的虚伪,着实有一种道貌岸然之气。
于是她像是才看到这一位天下正道领袖一般,似乎惊讶的微微一扬眉,好像很迷惑对方为什么忽然说话打断自己一样:“真人,有指教?”
“师侄修为已至返虚,如今也是十九洲屈指可数的几位大能之一,老道的修为实也不比师侄高上多少,指教实不敢说。”
横虚真人一副谦逊之态,只叹了一口气,又看了陆松一眼。
“只是今日之事,原本微不足道。陆阁主为人素来爽利,说话太直,是以言语偶有几分考虑欠妥之处,想来并非真的要质疑师侄人品。毕竟自入门以来,见愁师侄所作为,天下有目共睹。”
还当他横虚多沉得住气呢!
扶道山人顿时失望地收起了才啃了一半的鸡腿,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当然脸上也半点不掩饰地挂上了一点显而易见的嘲讽。
在旁人看来,隐约是幸灾乐祸味道。
见愁则是心下觉得讽刺,但也不揭穿横虚此刻打断她的真正目的所在,只顺着他的话道:“真人谬赞了。见愁一介小辈,在陆阁主口中,怕是有没有资格自称一句‘崖山门下’都要存疑呢,不敢当,不敢当。”
哪里是不敢当!
这分明是把嘲讽都开到了昆吾首座的脸上啊!
围观之人里,南北中三域的人都有,不说正道修士来了不少,就是妖魔三道的都过来凑热闹了。
这时候,听着两人间这三两句对话,只觉怎么品怎么一嘴□□味儿。
尤其是妖魔三道的。
从来腥风里来,血雨里去,从血战到嘴仗,打过可不知多少。眼前这场景,正道修士看着可能没什么感觉,可他们看着熟啊!
潼关驿那会儿,妖魔三道的当家人跟大司马沈腰坐下来谈事儿,不就这名刀暗枪的架势吗?
早觉得崖山昆吾两门之间没那么平静。
没想到,还真是!
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横虚真人开口打断见愁说话这时机实在是太微妙了,而见愁回应这一位地位超然的昆吾首座时,态度更是半点不怂。
有隐情!
有好戏啊!
场中的气氛,着实已经微妙了起来。
就是最直的陆松也觉出不对来。
他性子是直,可不代表他蠢。就横虚真人与见愁之间这隐隐紧绷的气氛,他还是能感觉出来的,心里面顿时就沉了下来。
自己先前多番逼问傅朝生,要他们叫这一只大妖出来对质,言语也没怎么客气。
但见愁没有什么反应。
昨日在烂柯楼里尚且能大打出手,可刚才只是站在那边,握紧了剑没说话,仿佛在思考,也在忍耐。
直到他嘴一瓢,口不择言提及她“包藏祸心”,她才一下有了反应,且还来反问自己,由此有了此刻的局面。
前面都忍了,后面却不能忍,这是为什么?
疑惑忽然冒了出来。
陆松的目光在见愁身上转了一圈,也悄无声息地往旁边谢不臣的身上晃了晃,面上便不大好看起来。
这种情况,只能有一种解释。
而这种解释,还是他先前万万没能料想。
迟疑片刻,陆松有心要问个究竟:“真人,此事——”
“陆阁主,”横虚真人也没让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只笑了一笑,淡淡道,“而今正值议事前夕,让你遭逢如此凶险之事,也实是我等所未料。还请陆阁主暂且放下对见愁师侄的偏见,着力将正事解决吧。阁主说,昨夜偷袭之大妖,乃是昨夜烂柯楼那一个?”
“绝对不会有错!”
陆松其实不是要再质疑见愁人品,只是想问清楚所谓“仇怨的根由”。
但横虚真人这一打断一提问,他也不好继续,只好跟着谈正事。
只不过经过这么一遭,他口气平和了许多:“昨夜我本在屋内打坐,没想外面一阵妖风刮过,一团妖影进来便扯下了我一条胳膊。此妖实力惊人,且凶悍非常,我勉力与其几番交手,实在不敌,被打成重伤。它未伤我性命,却以印符锁我咽喉,言语不得,直至今晨我方费九牛二虎之力,解开些许。说话,便成了这般。”
陆松脖颈喉咙处这一枚印符,是谁都能看见的。
众人不听则已,一听都惊出一身冷汗!
原以为即便是只通天大妖,应该也是与陆松缠斗过一番的。可现在听陆松这话,竟是半点没有还手之力?!
就是横虚都有几分意外。
他眉头顿时锁了起来:“但依陆阁主所言,此妖偷袭你时,只是一团妖影,并未见其真身?”
“是这样没错,可那一股气息,我通灵阁与妖魔精怪接触不知凡几,陆某人不会错认。”
陆松一口咬定,斩钉截铁。
横虚真人便思索了片刻,随后便一脸随和地看向了崖山这边众人,却也不跟见愁说话,只看向了扶道山人。
“扶道兄,听闻此妖乃是崖山带至星海来,你我多年的交情,崖山的行事也从来不需质疑。但今日出了这事,也不能不管。算起来,陆阁主实无什么过错,纵使断臂能续,也遭了一场无妄之灾。可否请这一位傅道友出来,辩明一二?”
“哦,辩明一二?”
扶道山人虽也觉得陆松倒霉,可听着横虚这话,是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便嘿嘿地笑了一声。
“你横虚啊,不到则已,一到就来当和事老。还真把自己当这正道领袖了?”
看似玩笑,实则嘲讽。
横虚怎会听不出来?
但他面上笑意未变,更没有半点恼怒之色,仿佛已经习以为常,根本没放在心上:“若能当成和事老,也算是于此刻的情况有点功劳,何乐而不为?只是不知,这一位傅道友,现在何处?”
“是在找我吗?”
横虚真人话音才刚落,扶道都还没来得及接上话,斜刺里一道平静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众人顿时一怔,顺着声音望去。
不是昨日在烂柯楼上引起一场大乱的傅朝生,又是何人?
向他们走来的青年,身形颀长,面容俊秀,漂亮的五官之间透着一种融洽于天地的灵气,可那一双眼又格外疏离。
鱼簪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普通的乌木簪子。
他艾青色的长袍穿在身上,衣摆几道惨绿的花纹里有一道隐隐盘成了一条鱼的形状。
分明是从院子里面走来,却偏偏给人以一种从天地时光的洪流中走出的感觉。仿佛任由这时光洪流浩荡,他也不会因之改变半分模样,一如往昔。
见愁就这么看着他,心下的感觉却立刻复杂了起来。
她本以为,他不会出现的。
没想到还是来了,且还主动与这天下正道的领袖搭话,就这样无所畏惧又坦坦荡荡地站在了横虚真人的面前!
在他出现的瞬间,横虚真人便已经察觉到了他的气息。
通达天机的一双眼底,瞳孔微微缩紧,几乎是瞬间便已经确认了傅朝生的身份。他想起了十九洲与西海诸岛那些一夕之间消逝的蜉蝣,也想起了自己昔日在大梦礁附近察觉到的气息……
“原来是你。”
那个他曾查算出来的至邪大妖!
那个他曾派吴端去探过结果一无所获的至邪大妖!
这许多年过去,横虚险些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一个存在,直到现在!
昨日烂柯楼出事的时候,他还在为谢不臣抵挡天劫,哪里有功夫分心来看这些?谁能料想,今日一见,见到的这传说中的大妖,竟是多年前的那个!
崖山……
而且他竟然是跟崖山站在一起的,且前后联系起来看,是与见愁过从过从甚密!
扶道山人可从来没跟他提过这茬儿半点!
隐约着忌惮和敌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横虚只深深地看了抄着手站在前方的扶道山人一眼,才慢慢收回了目光。
傅朝生却是没说话。
他当初就知道西海那一次有人察觉了他和鲲鹏的所在,发现了他的形迹,可他是半点没有在意。
当时不在意,如今也不在意。
大名鼎鼎的横虚真人,在他的眼底也不过与其他修士没有什么两样。可能唯一的不同就在于,他的修为要比旁人高上那么一些。
但也就是那么一些罢了。
还不至于让他畏惧,更不至于让他束手束脚。
所以此刻,他脚步都没顿一下,走到了见愁的身旁才停了下来。
见愁还在看他。
他也抬起头来,回视了见愁一眼,只是这一刻,竟是谁也没看懂谁的眼神——
傅朝生觉得见愁的眼睛里什么都有,见愁觉得傅朝生的眼底什么都没有。
场中有片刻的安静。
陆松的火气顿时又上来了,若不是后面人拦着,几乎立刻就要冲上去与傅朝生打起来。
眼见着他还大摇大摆、浑然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他鼻子都已经气歪:“你竟然还敢出现?!”
“有什么不敢出现的?”
傅朝生的目光,终于从见愁的眼底抽离回来,第一次给了陆松一个正眼,在看见他的惨状之时什么反应都没有。
全然的无动于衷!
既不吃惊,也不关心。
仿佛自己看的不是一个此刻有种种惨状的修士,只是随意扔在路边的一块石头!
那种冷漠和轻慢,几乎让所有人心头一冷。
横虚真人倒是没有露出太多的端倪,只是安抚一般按了一下陆松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下来,接着便微微一笑,似乎半点没有介意傅朝生是个大妖的身份。
他只道:“若是我还没老眼昏花的话,阁下本为一蜉蝣?”
傅朝生看着他,依旧不回答。
横虚真人也不介意,因为答案早已经在他心中,所以连语气都没有半点变化:“陆阁主乃是我中域左三千通灵阁的阁主,昨夜遭一妖物偷袭,身受重伤,且断了一臂。不知此事,阁下可听说了?”
“听见了。”
用的是“听见了”,傅朝生这意思便是在说,自己是来的路上听见的。
横虚真人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这答案。
毕竟这大妖的修为连他都觉得隐隐看不透,要从远处知道此地刚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只不过,他要问的,可不是这么简单。
“昔日初察阁下现身于西海之上,本座还以为将有妖邪作乱天下,所以派人去查,可是一无所获。却没料想,今日阁下却与崖山一道出现。”
“崖山素为我中域名门,不管是扶道山人还是见愁师侄,都是令人信得过的。”
“所以我想,阁下虽身为大妖,可应当是信得过的。”
声音不紧不慢,是一派从容的腔调,横虚真人一点一点地说着,严丝合缝。话说到这里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觉得很受用。
但下面,意思便已经转了过来。
“只不过,我虽愿意信任崖山,信任扶道兄也见愁师侄。”
“可事情已经出了,且陆阁主与妖魔精怪打了多年的交道,一口认定昨夜偷袭之人便是阁下。”
“不知,阁下作何解释?”
若说先前只是安静, 那在横虚真人这一问出口,众人便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时之间连周遭吹过的风声,都能听个一清二楚。
见愁的心, 也忽然悬了上来。
唯独傅朝生还是原本那模样。
深绿的瞳孔里隐约有什么涟漪划过,但眨眼就消散了个干净, 面对着横虚真人看似平和实则压抑的提问, 站在这众多修士的目光中心, 他没有半点心虚的神态。
只有淡淡的一句:“没什么可解释的,并不是我。”
“不是?!”
陆松曾想过此妖妖性甚重, 可大约是因为他还与崖山搅和在一起,所以潜意识里隐隐觉得对方也许有可取之处,竟从未想过对方会矢口否认,根本不承认自己做过!
“你、你、你这妖孽,竟敢撒谎!”
原本就已经嘶哑的声音, 此刻更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极度的用力,接近于无声。
不仅脸红了,就连整根脖子都红了。
陆松抬手指着傅朝生,气得浑身颤抖,眼前都有些发黑, 差点就站立不稳了。
他这个回答, 说不出是意料之中,还是在意料之外。
论理,昨日与陆松在烂柯楼发生矛盾的是他, 昨夜最有可能动手的也是他;可现在他站在这里,平静地说不是自己,又让人觉得格外信服,其实不像是撒谎的样子。
可,陆松修为这么高,又是通灵阁阁主,不至于分辨不出气息吧?
而且,他先前言语间那般确信……
众人全都面面相觑起来。
横虚真人也皱起了眉头,看向傅朝生的目光顿时变得锋锐了几分,如同化作了两把尖刀,要将他这一身皮囊剥开,看看里面装的真相。
可是见愁,这一刻却觉得很茫然。
她对傅朝生的了解不多,可有的了解,已经足够判断很多事了。
心底有什么东西沉落了下去。
消弭了忐忑,也驱散了复杂,只剩下一种“空”。
傅朝生就站在她旁边,他的声音是第一时间传进她耳中,为她所听闻的,但偏偏觉得很遥远。
她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也看了前面横虚真人、陆松并其余所有在此处的人一眼。
然后便知道,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在傅朝生否认的时候结果就已明了。
于是她笑了一声,面上的神情没有半分的破绽,只向着前方一拱手,有礼道:“既然傅道友已经来了,有关于昨夜之事,想来双方对质便可。也没有我这等闲人什么事,请恕见愁失礼,先告辞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有些惊讶。
但看见愁神态表情,又没见异样。反而好像的确如她话中所说一样,不是特别在意这件事,更似乎对她这一位大妖朋友有信心,相信不是他所为。
一时间,各有猜测。
横虚真人自然不会对此有所阻拦。
只是崖山这边几个与见愁相熟的师弟和长老,却都觉得这实在不像是见愁大师姐的行事作风,相互之间看了一眼,却又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不敢问,也不敢拦她,就这么任她去了。
这时候,整座碎仙城雾气,已经开始渐渐地散开。
可见愁行走在这一座院落之中,感受着那渐渐淡薄的雾气,却觉得周遭的雾气不仅没散,反而更加浓重。
不是缭绕在身外,而是困锁于心间。
她回了自己屋内静坐,却没有修炼,只是看着窗外渐渐浓密的绿荫,将燃灯剑放在了身侧,思索间,有些出神。
后来事情的发展,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地方。
即便是横虚真人要为人断罪,也得讲求“证据”二字,光凭陆松一人之言,哪里就能认定是傅朝生所为?
更不用说他还矢口否认了。
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且这两人间昨日还发生过矛盾,谁的话能信?
只怕众人是更相信陆松一些的。
可没有一个人敢下断言说,就是傅朝生做的这件事,就是傅朝生昨夜偷袭断了陆松一条胳膊。
左流与几位看出她不很对劲的师弟,都传来了风信,不动声色地将此事的后续通报给了她。
自她走后,傅朝生似乎也有些怔忡。
在之后面对陆松的一再职责和横虚真人的再三盘问,他便没有先前那么耐心,也没有先前那样平静。
一句答得比一句不耐烦,最后差点就翻了脸。
或者说,是已经翻了脸。
当着横虚真人、扶道山人这两大巨擘,当着以昆吾崖山等宗门为首的众多十九洲修士,他竟冷着一张脸说:“若是我偷袭,你以为能让你活到现在,还让你来指认我?”
所有人顿时面色大变。
大妖的妖性,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全然地、狰狞地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让他们心头升起了一股冷意。
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狂妄,如此大胆!
事情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崖山这边,包括见愁,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为傅朝生说一句话,唯一的争端反倒在见愁与陆松、与横虚真人之间出现。
至于傅朝生那一段,则显得乏善可陈。
出离了愤怒的通灵阁阁主陆松,到底还是被道行高深的横虚真人先劝了回去,只说再一道查查蛛丝马迹,顺道还要为他疗伤接臂。
傅朝生安然无恙。
其余人等见状便知道热闹可看了,有关系上的上去安慰两句,没什么关系或者有仇的,嬉笑两声也陆陆续续去了。
闹剧看似就这么落幕了。
可只要有脑子、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水面下的暗涌并没有因为闹剧的暂时结束而结束,反而越加汹涌。
就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没有人希望它现在就爆炸喷发,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在竭力地控制着,压制着……
可这些都是暂时的。
每一个人都知道,早晚有一天,这一座火山会炸开,且那爆发的威势,会比他们压制之前更迅疾、更猛烈,百倍,千倍。
所有身在局中的人,此刻都站在这火山口上。
无法抽身离去。
只能随着局势的变化一起沉浮。
见愁的门,是天将暮时被敲响的。
她走过去开了门,便看见了傅朝生的身影,一层昏黄的晚霞镀在他身上,分明该觉得明媚,可落在她眼底却跟染了血一样。
他的面容逆着光,见愁不大能看清,却觉得他眸底也有一股暮气。
蜉蝣者,朝生暮死。
若以他原本的命运而论,这个时辰的他,或许是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不会再飞行于水边,只会轻轻地停留在某一片苍翠的草叶上,等待时间作为终结吧?
于是那才压下的复杂又升了起来。
见愁叹了一口气,让开一步:“有事?”
但傅朝生站在外面没进来。
他身量还是很高的,晚霞下的影子也拉了长长的一条,叠进了门内,就从见愁的脚边铺了过去。
他抬眸注视着她:“你不高兴?”
这话问得实在很没头没尾。
见愁见他不进来,也没强求,干脆自己走了出来,踱步站到檐下,抬眸看着天边的晚霞,目光有些渺茫。
她只笑了一声,道:“不过是在想昨夜陆阁主遇袭的事情。”
傅朝生便有片刻的沉默,只站在门边上,看着她为晚霞映着的背影。
即便他并没有人的审美,也从来不觉得这代表着死亡与消逝的晚霞有什么好看,可这一刻,竟仿佛能感觉到人间孤岛那些诗人们千百年来咏叹的“黄昏”的美。
“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是你做的吗?”
见愁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远没有她当时思考的那么沉重,反而像是一个玩笑,透出几许轻描淡写的味道来。
她侧转了身看他。
傅朝生没有半点的回避,也没有半点的忐忑和异样,只是想起了白日她在他们对质之时转身离去时的场景。
然后,就像是当着众人的面矢口否认时一般平静镇定。
他回答:“是我。”
是你做的吗?
是我。
这一瞬间,见愁想笑一声,心里面那种荒谬的感觉就生出来了:“那为什么要否认?”
“若不否认,故友会为此苦恼。”
该怎么处理后续,或者崖山又会如何尴尬。
傅朝生回答得没有什么犹豫,甚至有一种格外清醒的感觉。
对他来说,这世界既没有黑白,也没有对错。
若要他强行将自己的世界分成两个部分,那么一个部分是见愁,另一个部分是见愁之外的其他。
他不会对见愁说一句假话,可旁的人他从不看在眼中。
人情世故他不是很懂,或许是他身为蜉蝣的天性,也可能是他从未想过要浪费时间去迁就弱者。
但这不代表他不懂利害关系。
在人间孤岛当傅国师的那一段时间,他便已经学到了很多。
只是,今日的事情,却让他有些费解。
在他看来,见愁与其他,本来是应该分割开来,一者的变化不会影响到另一者。可今日她转身离开时,他才发现“其他”这个部分,变得有些乱糟糟。
他能感觉到她的不高兴,却不知道原因。
在横虚等人离开之后,鲲才提醒了他几句。
他想了很久。
原本他觉得鲲说的不对,见愁不会因为他的作为而不高兴,可询问过后的结果,证明他的感觉不准,鲲说的是对的。
她因为他做了这件事不高兴。
她也因为他当众否认了自己的作为不高兴。
傅朝生学不来人那拐弯抹角的一套,所以只重复了自己刚才问过而见愁避而未答的一个问题:“故友觉得我做得不对?”
“……”
说实话,见愁不觉得自己有多不高兴,只是一时之间意识到了以前并没有意识到的东西。
她觉得自己此刻不应该与他谈论这个问题,因为很多念头此刻都盘踞在她脑海,让她觉得自己也不很清晰。
可他问得实在是太直接了,让人连回避的余地都没有。
所以片刻的停顿之后,见愁望着他,给了平静而肯定的答案:“不错,我觉得你做得不很对。陆阁主与你无冤无仇,言语虽过激,的确得罪了你,可一则此事已了,二则他罪不至此。你却辣手报复,致其重伤,断其一臂,且还不认。”
不认是因为他考量过了利害得失。
认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不仅是自己,也是见愁,还有她的崖山;不认他们也抓不住自己任何把柄,左右能奈他如何?
可是说陆松“罪不至此”……
深绿色的瞳孔下,藏了几分幽暗,傅朝生站着没动一下,开口道:“他罪不至此,可我不喜欢他。”
“仅仅就因为不喜欢,便要对人下此毒手?”
虽然早就知道他是妖邪,想法会与人有不同,做的种种事情也未必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可见愁从未想过,分歧会大到这个地步。
“先前他留了一言,示我以警醒与忠告,我本是不信的。”
可现在,竟觉得陆松应该没有说假话。
这般的傅朝生,说是身染血腥,手上有许多无辜的人命,并不算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相反,在这大妖的身上,如此才算合理。
见愁忍不住思考。
到底是她以前并未深想,还是直到今时今日才有了合适的时机,让这原本就存在的东西浮出了水面?
她看向傅朝生,略一打量,竟一下觉得陌生。
傅朝生却是薄唇微微抿紧了。
听得她提起陆松那一句“忠告”,眉目之间已多了几分冷意,结出几许冰霜:“正式因为他说了这话,让故友心生了疑虑,所以我才要杀他。”
只是鲲死活拦着不让,才终留了他一命。
见愁哪里想到,竟然会从他口中听见这样一句话?
不讲因果的道理,简单到极致的逻辑。
完全没有、也不需要去思考更多,好像这件事最根本的原因根本与他自己无关,或者不觉得自己有半分的不对。
她禁不住问出口:“所以你在人间孤岛,的确杀了许多无辜的人?”
“要进入极域,必得生魂作乱,才有机可乘。”
傅朝生声音平直,并没有提极域那已经是个判官的张汤也是因为反对他而被斩首,因为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为需要杀人,在故友看来,也是不对?”
为需要杀人……
这一时间,她望着傅朝生这一双隐匿着岁月沧桑流变的深瞳,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说荒谬也正常,说正常又荒谬。
似乎不对,又似乎很对。
身为大妖,他这么做,不才符合身份吗?
“还是过两日再谈吧,我想我可能需要冷静冷静。”
见愁只觉得撞入了什么迷障,不很想得透,这时候也不愿在任何不理智的情况下做出判断和决定,尤其是这种一时间不会有答案的事情。
沉默了良久之后,她这般说了一句,只道“改日”,便欲转身回屋去。
可就在她转过身的瞬间,一股力量突然地从她斜后方传来,落到了她身侧的左手臂上。
竟是傅朝生骤然出手拽住了她!
平直而冷静的声音,已添上几分不自觉的压抑与压迫:“你觉得我不对?”
见愁回过头来,对上的是一双少见的、并不平静的眼眸,有如在深海里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甚至有几分近似于暴风雨降临前的沉怒。
还有一种……
藏得很深的孤寂,甚而脆弱。
她忍住了,没有动。
傅朝生抓住她手臂的手也没有收回,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般无礼的举动,可那一刻他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情绪,在胸膛里冲荡……
他觉得难受。
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了片刻,他才慢慢松开了手。
“故友觉得我不对,是因为这些人都不曾得罪我,也不曾对我有威胁,所以我不应该杀。”
“可人呢?”
“飞禽走兽何辜?既不曾得罪,也未必有威胁。天下众生,或为人盘中餐,或为人驱役奴……”
声音没了那一种压抑与沉怒,就这么静静地道来,仿如深沉夜色里流淌的水声,透着隐约又刻骨的低沉与悲哀。
“便是这草木花树,也生长于天地间,有其生灭。”
“佛门僧人食素不食荤,不造杀孽,可在经卷中却将草木花树列为无情之种,摒弃于六道之外。”
“鸥鸟捕食虫鱼,虎狼捕食牛羊,皆是强捕食弱。”
在他的声音里,见愁没有接话,也没有反驳。
她就这么看着他,只觉他此刻的眉眼与神态,渐渐与当年登天岛水潭边那个神秘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他的话语,也渐渐与他当年“无使日落”的言语交融。
“而你们人,捕食天地一切弱于人者。虫鱼无所免,鸥鸟不可逃;牛羊无所免,虎狼不可逃。”
“或因果腹而杀,或因需要而杀。”
“我强人弱,人视我为妖;人强而众生弱,则众生视人又如何?”
傅朝生是天地所生,对这天地,对这天道,从来透透彻彻,以至于半丝美好的遮掩也没有。
理智而且残酷。
他注视着见愁,目光里一片的坦然。
“众生求存,相残相食;放眼天下,谁不是妖?”
“弱肉强食——”
“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真正的至理。”
放眼天下,谁——
不是妖?
见愁只觉得有些冷,也不知是因为此刻的傅朝生,还是因为他口中说出的这一番话,更或者,是因为某些扑面而来的、更大、更深的东西。
而他在说完这些之后,那隐隐带着几分不甘的声音,才重新低沉了下来,第一次真正地唤了她的名字。
“见愁,我没有错。”
“……”
见愁无法回应他,也无法回答他。
一如当年在登天岛小石潭边听见他说那一番话,被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进入了一片新的天地。可此刻的她一如当时的她,并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和判断的能力。
所能做的,也就是听着,看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身为大妖的傅朝生在初见初始之后,第一次向作为故友的她展露了他身为妖邪的性情与獠牙;换一种意义来说,则是他将自己剖白给她,向她表露自己所有的心迹。
作为朋友,见愁无法不为之触动,甚至第一次觉得傅朝生这么一位“故友”,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可作为人,作为修士,她又无法不感到隐隐的困惑和不认同。
站在傅朝生的立场来看,他有错吗?
似乎没有。
站在陆松和那些无辜丧命的凡人的立场来看,他们有错吗?
似乎也没有。
弱肉强食,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真正的至理。
就这么一句话,不断在她脑海的深处回荡,冲击着她自有记忆以来一切一切固有的认知,摧毁了,却怎么也重建不起来。
只有一片残垣断壁,破砖烂瓦……
她站在原地审视着它们,慢慢便出了神,竟是连傅朝生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有察觉。
天色已经很晚。
明日星海阴霾的天空依旧隐没了星月,周遭有隐隐的虫声,还有远处街道上传来的饮酒作乐之声。
见愁回神时,檐下阶前,已经是空荡荡的一片。
谁能知道?
这一刻,她的心竟比当初在禅宗烬池旁悟道之前,更为困惑,千倍百倍。
女妖见愁之事,尚且能解。
可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分明就是一盘死局——
若有一日,天下正道对傅朝生奉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得而尽诛之”,她能袖手旁观、置若罔闻吗?
若有一日,傅朝生再次对他“不喜欢”的人、或者需要杀的无辜者举起屠刀,她又能隔岸观火、视而不见吗?
日后的自己将如何抉择,见愁还不知晓;但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在面对两种情况中的任何一种时,都无法无动于衷、置之不理。
忽然觉得很头疼。
见愁实在是有些无奈,也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变成了这样,一时只抬起手来,压了压因这一系列的思考而紧绷起来的额角,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
但显然没有什么作用。
这般的状态,修炼是不能了。
索性出去走走吧。
脑海中这念头一闪而过,她脚下便已经迈开了步,自这宅院旁边门出去,顺着碎仙城这一条最繁华的大街走去。
因近日十九洲各势力派遣了各自势力中有话语权的修士来此先行议事,所以这时候的碎仙城并没有任何冷清。
见愁走出来的时候,道中都还有不少的修士。
但相比起前些天的轻松,此刻的气氛明显变得紧张了许多,也紧绷了许多。
到处都能听到修士们的压低的议论声。
“昆吾横虚真人来了,听说明早便要议事,地点就约在解醒山庄。”
“不是吧?解醒山庄?”
“这不是剑皇的住处吗……”
“一命先生和沧济散人一个痴迷炼丹,一个醉心修炼,不把这议事的地点设在解醒山庄,难不成去扫尘斋和清明庐?”
“世事难料啊!”
“这些天妖魔三道、阴阳两宗暗地里都打过了架,你们说这明日议事,要是打起来可怎么办?”
“不会不会,有横虚真人在呢。”
“就怕曲正风再蓄意刁难,天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近些年来崖山也真是邪门了……”
“谁说不是呢?”
“诶,你们说那个叫傅朝生的大妖,对陆阁主下手的真的不是他吗?”
“这谁知道啊,反正听说横虚真人带人又去查了一遍,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查出来。”
“唉,比起东极鬼门那边,都是小事了……”
“是啊,下午时候我们过去查探,看着那一片海水的颜色都变了。虽然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可东极那大桃树是从来不凋零的,现在竟在掉花瓣!”
“事关存亡,可不希望这节骨眼上闹出什么事来……”
“是啊。”
……
将自己的气息,悄然地隐匿了起来,见愁从这些面有肃然、忧心忡忡的修士身边,无声地走过。
谁也没有发现她,谁也发现不了她。
因曲正风的刻意“排挤”,明日星海并未给崖山昆吾提供住处,但两门挑选的地方都距离其他宗门的住处很近。
走着走着,便接近那一片其余宗门聚集的区域了。
在行至某处的时候,见愁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有些意外。
并没有想过在这里会看到扶道山人,还有——
姜问潮?
前方那一处宅院,大约是通灵阁所有人暂住的地方。
一身赤红色长袍的姜问潮就站在台阶下面,他面前则是提了一根破竹竿的扶道山人。见愁看见的时候,姜问潮正从扶道山人手中接过了某样东西,然后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扶道山人转身离开了。
他走的与见愁不是一个方向。
有些枯瘦的身影,没一会儿就已经消失在了街道尽头的夜色中。
唯有姜问潮还站在原地,看了看扶道山人离去的方向,又垂首看了看自己掌中之物,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见愁顿时微微皱了眉。
她与姜问潮也算是旧识了。
当初御山行带她去左三千小会,半道上便是遇到了他,还得他行了方便,乘了他的飞舟。
这是通灵阁的一代天才,但中途似乎遇到什么困厄,停滞不前,直到八十年前那一届小会,才重新绽放出了光彩,让整个中域左三千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值的结交的人。
只是,她师尊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有些疑惑。
见愁略一思索,便直接走了上去,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姜道友。”
“见愁道友。”
一下见到见愁,姜问潮有些惊讶,但下一刻便也笑了起来。
“倒是巧了,扶道长老才来过,不过前脚刚走,后脚道友便也来了。”
见愁也不解释,只好奇道:“我只是路过,不过,我师父来是为了?”
“扶道长老是来送丹药的。”
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且见愁又不是什么需要警惕的外人,姜问潮便将自己掌中之物摊开来。是一只土陶做的小罐,上头用掺了金粉的朱砂画了鲜艳的一笔。
“说什么一码归一码,还有旧账要跟我们掌门算,要我把这东西给掌门。”
这东西有些眼熟。
见愁不由伸出手来,从姜问潮掌中捡起来转了一圈,细细一看,最终目光落在这朱砂所画的鲜艳一笔上。
许久后,复杂地一笑。
“这是什么丹药?”
姜问潮是半点也看不出来,刚才扶道山人也没说,见见愁似乎能认出来的样子,不由有些好奇地问道。
但没想到,见愁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认出了这药罐子的来历,却不知道内中的丹药是何作用。你若问我,我只能说是师父的一片心意了。”
崖山的丹堂,她去过。
崖山的丹药,她也知道。
虽然在外的名气不如白月谷,可事实上的品质与种类并不输给中域任何一个宗门,除了药王一命先生处,恐怕也就昆吾能与之一拼了。
像这种画了一笔朱砂的药罐子,在丹堂是极少的。
当初她因炼体去丹堂皆鼎的时候,曾见这种小罐子极少,都被存放在丹堂最高的药柜上,且有显而易见的阵法护着,寻常人轻易不能近。
崖山可不是什么在乎丹药法器的穷宗,被阵法圈起来的丹药实在屈指可数。
如今,却在姜问潮手中见到了这么一只小药罐。
见愁垂眸,又将这小药罐放回了姜问潮的手里,半开玩笑道:“姜道友可要留神小心,别摔了,这东西可贵呢。”
“哈哈哈……”
姜问潮知道她是开玩笑,这时候便笑了起来,只将这小药罐握在了掌中。
“不敢不当心,不敢不当心。”
他一笑,见愁也不由得笑了一声。
人笑起来,心里面郁结的气便会散一些。
她看上去脸色也比之前好了些,但姜问潮看得出来,她状态有些奇怪,只隐约猜测怕与白日发生的争执有关,犹豫了一下,到底劝她:“见愁道友似乎是遇到一些困扰之事,可天下间困扰之事何其多?有时候不想,放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明白了,还是不要太挂心的好。”
姜问潮这话说得很聪明。
见愁本来都打算告辞了,这时便不由抬眸看他一眼:“我还以为姜道友要问问我是遇到了什么困扰之事,要为我答疑解惑一番。”
“非也,非也。”
姜问潮摇头,看得却很清楚。
“见愁道友如今已是返虚大能,不管修为还是心境,都已经远胜于姜某。若此刻心中生出什么困扰疑惑,也必定不是姜某能解答。所以只以庸人之言以劝之,略表关心罢了。”
天下的妙人到底不少,姜问潮绝对是其中之一。
直白也就罢了,偏生还有趣。
见愁接受了他的善意,道了一句“那可真是谢过”,接着便下意识想问问他们掌门陆松怎么样了。
只是转念一想,此事一有横虚真人插手,二有自家师尊送药,若还有什么大碍,那才是奇怪了。
所以只片刻,到嘴边的话便又收了回去。
见愁道:“不打扰姜道友了,你忙,我也继续去转转。”
姜问潮的确是还要回到陆松身边,毕竟所谓的“接臂”就是重新催长一条手臂出来,那痛苦的滋味,即便是陆松这等的硬脾气受了也禁不住乱骂一通。
如今虽差不多了,可还在恢复。
他们这些门下弟子,自该紧着些心。
所以他并未多留见愁,只与见愁道了别,目送她向这人迹渐稀的街道另一头走去了,便折转身回了门内。
因着天色越晚,明日星海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反而充满了危险,所以在外面活动的各宗门势力的修士,都各自回去。
此刻还在街上或者街边高楼上的,可说泰半都不是什么好人了。
见愁就这么一如来时般,无声地行走。
漫无目的。
只是她脑海中却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方才姜问潮的神态——
她明明记得,这一位昔日的天才,因为忽然有一阵变成了“废柴”而遭到宗门中不少人的排挤和嘲讽。
可如今……
事陆松不卑不亢,未有半分仇恨与不满,平和而稳重。
那么,陆松这个脾性的确与她不对付的通灵阁阁主,在通灵阁修士的眼中,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而她师尊,前一阵分明与陆松闹得不可开交,险些大打出手。
如今却送来丹药……
这又代表什么?
换个角度去想事情,或者看人,会出现许多不一样的结果。有的细想起来有趣,有的细想起来却很惊心。
比如她师尊……
在辨认出那药瓶的瞬间,见愁便觉得,师尊应该看出了白日那一场争执的真相,所以才有此举。
只是他既没有责怪傅朝生,也没有来找自己说什么……
不过是送了这么一只小陶罐。
换了旁人,只怕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可见愁此刻走在这大街上,却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无法确定罢了。
她想起了很多。
傅朝生那一番话,烂柯楼的种种,自己有记忆以来所见过的种种杀戮与生死,甚至想起了在极域枉死城时见过的那些生魂。
被传说中的“傅国师”所害,推上法场斩首的廷尉张汤,还有那些本不应该死却偏偏死了的读书人……
昔日没注意过的蛛丝马迹,全都出来了。
小书蠹便在傅朝生身边,食书,也食人之所思所知,所以才引发了那一场大乱,造了一场无辜的杀孽。
傅朝生说,自己因所需而杀人,没有做错;陆松说,自己因所忌而除妖,没有做错。
那这天地间,到底谁错了?
难道是她这个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更没来得及想什么的人错了吗?
广阔天地,浩瀚宇宙……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还是这天地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对与错?
见愁越想越远,越想越深。
就这么一意的求索,一头扎入那一片蒙昧而混沌的世界之中,不断地前行,不断地深入,想要穷尽其根源。
可这个世界太深了,似无尽头,也无止境。
她要追寻的那种东西,就似沙漠里的绿洲,而她就是那个苦苦寻找的旅人……
找不到,便不愿走出这一片沙漠;
找不到,便不愿意抽身回首。
脚下的步伐,还在继续。
见愁几乎是不停顿地走着,可若是此刻有任何一名大能修士站在她身旁,便会立刻发现她此刻的状态绝不对劲!
脚下根本没有方向,到了路口都是下意识的右转!
一双眼底,神光竟都已有一种令人心悸的枯竭之态,仿佛随着她的意识一起沉入了某一种境界,某一重深渊!
困住了,打了死结。
左冲又撞不得出,又觉得那绿洲便在前方,很快便能抵达,于是不愿放弃。
直到——
“啪啦!”
平地里一声脆响,如同一道凭空劈下的炸雷,一瞬间轰入了她意识与思维的深渊!便如同遮天盖地的一章,忽然拍了过来,将悬在空际的她,一下拍回了地面!
浓烈的酒香。
轻微的刺痛。
细碎的人声。
寂寥的街道。
……
所有的感知,顷刻间回到了见愁的身上,仿佛一下从九天之上回到了人间,一时竟有一种令人后怕的隔世之感!
一只酒坛子砸碎在了她脚边上,甘醇浓烈的酒香四下飘散,酒液洒在干燥的地面上,朝着低矮处流淌而去,碎片则四分五裂乱溅开去。
见愁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颈侧。
一块碎片从此处经过,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她还没有很回过神来,只觉得自己不是很对劲,却下意识地抬首朝着高处望去。
是一座不高的酒楼。
二楼的栏杆旁立着一道身着玄黑长袍的身影,织金的暗纹在这深沉的夜色里也幽暗了几分,微冷的面容中带着说不出的阴沉,皱起的眉间更有一种隐约的怒意。
他的眼眸,比夜色更沉。
是曲正风。
在见愁看向他时,他已没忍住厉声嘲讽,听着更像是训斥:“绕此楼你走了已有两个时辰,到底是在想什么!”
见愁顿时如梦方醒。
恍惚间一打量,夜色早已沉了一片,早不知是什么时辰了。周遭街道与建筑俱陌生不已。眼前的酒楼连着旁边一应的建筑,成了个圆形,街道也围成了一个圆。
覆盖着灰尘的路面靠右,是一串不知走过了多少遍才留下的杂乱脚印!
问心之后,虽不再有道劫,可时时处处都是道劫!
光看这脚印便可想见,方才走过之人,心境之乱,意识之迷,到了何种地步……
一念执迷,乃为魔障!
这一瞬间,饶是以见愁自来的定心与定性,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写的傅朝生的立场,非常能测三观和智商。
自古一个“心”字, 最能惑人。
何况乎到了她这般境界?
越是明心见性以成道, 在此路上所经受的考验就会越多, 越凶险。有时候,机缘到了,这般的思辨, 往往会有一个很令人向往的名字——
顿悟。
平日里, 不过是指某一个念头忽然之间通达。
可在修士们的世界里, 这一个词拥有着特别的意义。
它指的, 是修士们在某一种机缘之下, 沉浸入某个特殊的思考境界之中, 快速迅疾而全面地得到某一种体悟,其时间有长有短。
短的自不必说, 一弹指,一刹那,三五个呼吸。
长的便颇不一般了。
有的修士顿悟,会花去三五天, 三五月,三五年, 更有甚者, 三五十年,三五百年!
于顿悟者的心念中,不过是短暂一个念头闪过的时间而已,尘俗世间的时光却很有可能已经匆匆流淌而过。
红颜化枯骨,青丝变白发。
心念间弹指一挥, 说不定便已经耗尽了修士寿数,化作黄土一抔。
见愁方才的,算不上是顿悟,但却是的的确确地沉入了那种特殊的思考境界之中,求索而不能得,是以越陷越深。
所行之道越独、越笃,则所遇越艰、越险。
一念通达,拔了出来,自没有什么;可若是一念未明,拔不出来,或恐数百上千年后,旁人也不过在这楼下瞧见一堆枯骨罢了。
风吹来,身犹寒。
她留有余悸的目光从这满地的碎片上划过,也从那流散的酒液上划过,再抬起的时候,终于算是收拾起了有些纷乱的心绪,至少看上去还是满面的平静。
而后抬眸,重对上了曲正风那一双动也未动的眼。
冷凝得像是披了一身寒霜,许是见着她此时终于醒转过来,他才冷冷地笑了一声,竟又转身走了回去。
浓黑的身影掩入栏杆的另一头,见愁也看不见了。
她略有片刻的迟疑,可这兴许才是上天的机缘巧合吧?遇都遇到了,又怎么好这样转身就走?更何况他方才一声断喝,实是在帮她。
所以,迟疑也仅仅是那片刻。
片刻之后,她便方向一转,直接朝着这修建在路边的酒楼里面走去。
说也奇怪,虽是一家酒楼,可这深夜的时辰,大堂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些精致的桌椅摆放着,菜肴酒品的名字悬挂着。
见愁也不知这到底是到了哪片地界儿。
但无疑,不管这地方原本算是谁的地界儿,如今曲正风在,那便都是“剑皇治下”,倒也不用担心别的什么。
一座清漆木梯,便斜斜地放在东南角上。
进来之后,她一眼便看到了,但与此同时,也听到楼上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仿佛是几名女子。
隐隐笑着说话。
见愁也没想太多,照旧拾级而上,然而入目之所见,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这酒楼的二楼,也是冷冷清清,没有什么旁的客人了。
曲正风便坐在靠西北方向的栏杆旁,一张四方长案上摆着玉盘珍馐,皆取诸般珍奇灵兽身上可食之部位烹饪而成,琼浆美酒浮于夜光杯盏之中,倒映着天上朦胧的月色,却模糊了此刻饮酒之人的神情。
数名衣着或妖艳、或端庄的女修,则垂侍于旁侧。
方才她所听闻的笑声与说话声,大约便是她们发出。
见愁上来,既没有隐藏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隐藏自己的气息,所以她们轻而易举就能察觉到她的到来。
一时静默。
旁的人倒罢了,见愁都没怎么在意。
独独一个,让她没能移开目光。
也是一名女修,却可以说是所有人里最漂亮、最艳丽的那一个。
雍容馥郁犹如盛放之牡丹,华贵里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水蛇腰一段,裹着一身色彩纷繁的裙袍。分明是太多太杂的色彩,可一旦被那些仿佛凝着金光的绣线一勾勒,竟都如棉花云朵一般柔软服帖,看上去有一种温和的韵致。
偏那一张脸,夺目似的艳。
仿佛要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她的身上,不让任何一个人逃开。
于是只这一瞬间,见愁便已经知晓了她的身份:许久前在左流悬价白银楼时见过的,妖魔道上新上位的潼关驿大司马,沈腰。
对方当然也看见了她。
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就已经坐在这里了,即便是见了,也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款款地起了身来,略略颔首。
“我当是谁,原来是崖山见愁道友,久仰,失敬。”
话说得很客气,可话里的意思,莫名让人有些不舒服。
见愁压下了这一点点的微妙,只觉得这一位来历神秘的沈腰,也颇有许多值得玩味之处。但妖魔道上的事情,她也不提。
当下只镇定自若还礼:“沈大司马,久仰了。”
她二人相互道礼,旁的女修却是相互望了一眼,竟不大敢说话。
敢说话的那个人偏偏不说话。
曲正风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也什么都没感觉到,半点不知道见愁来了一般,端了杯盏中的酒喝下,又慢慢给自己倒上。
“咕嘟嘟。”
寂静的二楼中,只听得那酒液注入杯盏的声响。
沈腰听见了,目光在曲正风身上停留片刻,又落回了见愁的身上,似乎闪过一点点的兴味,但接着便被那唇角绽放的嫣然笑容所代替。
“天姿国色”四字,或许便是因她而存在。
这一时只随意向那些女修摆了摆手,步态婀娜地走到见愁近处,略一眨眼道:“想来是断肠客遇断肠客,崖山人逢崖山人。事也谈得差不多了,我一个妖魔道上的外人,就不在此处讨人嫌了。二位有旧,只管慢慢地叙,明日星海的夜,还长得很呢。”
若说先前那句,还可以归结于见愁的错觉,那么这一句里面的意味,便是实打实地值得见愁去深思,去考量了。
只不过……
这一位潼关驿司马,对她与曲正风之间的关系,是不是有一点“美好”的误解?
那些个修为平平、先前在这楼上伴酒的女修,都已经识趣地从席间走了下来,穿花拂柳似的从她身旁经过。
她没瞧一眼,只是看向了曲正风。
他坐在角落里,一身玄黑织金长袍,被这楼上煌煌的烛火照着,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绣着的金纹却流淌着玄奥古拙的光。
酒盏已经注满。
但他没有停下,而是又取了一旁空着的另一只干净杯盏,往内斟了一杯酒,待得酒满,才笑了一声。
见愁站着没动。
曲正风却是慢慢地抬了头起来,一双冷肃晦暗的眸为那华光所照,竟似黑曜石一般闪过灼然的光彩,但刹时又隐没了。
开口,依旧是辛辣得让人忍不住皱眉的嘲讽。
“是小师妹啊,许久没见了。”
小师妹……
昔日她不过筑基小辈,今日却已是返虚大能。
见愁当然记得这称呼为何而来,也隐约明白他此刻为何这般称呼自己,心内一时复杂,却也笑了一声,回他:“是许久未见,也许久不曾听过这称呼了。”
作者有话要说:摸个手感先。
还行。
也许在刚被扶道山人带入崖山的时候, 还是有不少人觉得这么个从天而降的“大师姐”来得有些稀奇,也有些名不副实, 昔日的曲正风似乎自然是其中之一;但自打左三千小会之后,这种声音便该小了下去, 更不用说青峰庵隐界、极域一行、星海白银楼之会和不久前的雪域鏖战, 以及前段时间的问心道劫了。
如今的见愁,乃是崖山名副其实的大师姐。
不管是从行事的风看, 还是从本身强悍的实力上来看。
迈入返虚的她,已经是个走出去跺跺脚,旁人都要为之心颤的“大能修士”了。
又有几个人敢当面叫她“小师妹”?
一则她的确是崖山的大师姐,二则她本身的修为已经位于整个十九洲上层修士之列了。
可曲正风敢。
早两年她刚入门的时候,便被这一位“二师弟”教训过, 如今两人身份不同, 立场不同, 中间又经历了这许多的变化,对方却还是一句“小师妹”。
见愁想,自己本该生气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笑了出来。
“坐。”
曲正风看了她一眼,只将自己手中这刚斟满的另一只酒盏搁到了桌案对面的另一侧,然后一指, 说了一个字。
见愁便依言坐下了。
此刻整栋楼中沈腰与其他女子都已经离开, 寂静的深夜里, 竟觉得有些空旷。
风从外面吹进来, 酒盏里荡开涟漪。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明日天一亮,十九洲上已经到明日星海的诸多大人物就要齐齐聚首在解醒山庄议事,而曲正风身为明日星海如今的主人,却是从一开始就没露过面,说是很忙,可实际上却在这里喝酒,且还是跟妖魔道上潼关驿大司马沈腰喝酒。
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见愁素来是心思灵敏缜密之人,今日是被傅朝生一番质问撞破了心门,由此陷入了思考与顿悟的魔障,机缘巧合之下,偶然来到此处罢了。
她知道曲正风有话要说,但此刻却不问。
在这一会儿的静默之中,她想到了过往的很多东西,想到了十九洲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还有汹涌的暗潮。
曲正风不打扰她,也不催她喝酒和说话,只是自斟自饮,待这特酿的醇酒烧得他微醺了,才慢慢开口问了一句:“余知非没了吗?”
故人重逢,真正开口问的第一句,竟是另一位故人的生死。
这一瞬间见愁竟觉千情万感都涌上心头,想起了自己前往雪域时搜见的一切,还有那持剑而立的余师弟……
她目光微动,黯然了几分,道:“魂归崖山,千修冢中。”
魂归崖山,千修冢中。
不久之前崖山昆吾在雪域折损了一帮厉害弟子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十九洲,曲正风当然也听说了。
只是他毕竟已经离开了崖山,并没有多去问。
一个已经叛出了崖山的叛徒,本是不应该过问这些已经与自己没有太大干系的事情的。
只是又如何能不过问呢?
余知非自铸“我是剑”,自修己道,乃是这一代崖山弟子中又一惊才绝艳之辈,可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在这十九洲的天空里闪耀多久,便已陨落在那一片冰原下覆盖着鲜血的雪域。
曲正风凝视着酒盏,竟笑了一声,又端酒起来喝。
见愁便道:“今天是白日里出了点事,心有困惑不能解,所以出来走走,没料想一时心境不稳,险些堕入魔障。若无旁人惊醒,说不准已落万劫不复之地,所以……”
“你有什么困惑?”
曲正风修炼多年,且自己步入返虚也很有一段时间了,更不用说所见所知到底有多广泛了,不需要见愁解释,他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直接打断了她,如此问道。
见愁想过曲正风私底下会很不客气,但没料竟不客气到这种地步,更没料对方会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来。
偏偏她此刻的疑惑,确需要人来解答。
所以想了想,她释然了,如实道:“我与一位大妖乃是挚交好友,但他杀孽深重,曾杀过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只为达成某一个目的。且行事不与常人等同。今日起了一些争端,他言,弱肉强食才是此方宇宙赋予众生的至理。妖魔精怪杀人,为人称之为‘妖邪’;人主宰其余弱小之万物,便不是妖邪吗?愚庸如我,便是在想,什么是妖邪,什么是对错,什么才是天地间真正的至理……”
什么是妖邪。
什么是对错。
什么,才是天地间真正的至理?
曲正风知道她是陷入了魔障,可竟没想到是这样的“魔障”,这一时间竟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像是听见了点什么荒谬的笑话,又像是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情。
就这么笑了好半天才停下。
末了只用一种审视而嘲弄的目光注视着见愁:“我本以为你跨过了本该必死的问心道劫,登临返虚,成为这十九洲上屈指可数的数十位大能之一,该是有些觉悟,也配得上‘崖山大师姐’这称号了。未料想,浑噩至此,实在让人大失所望。困囿你的,便是这般无聊的问题吗?”
无聊?确是无聊。
这几乎是天地间最无聊的问题,但偏偏又是世间每一个庸碌之人都会想起的问题,不管是频繁还是偶然。
见愁从来也自问是个庸人罢了。
举凡世间一般人思考这些问题,不过都是随便那么一想,不会深入,不会刨根问底,一定想要一个答案,大多想想便直接放过去了。因为人还要活在这世上,总还有很多要去做的事情,思考非但浪费时间,也不能使他们获得生存所需,所以不如不想。
但修士不同。
他们既有着远超于寻常人的寿命,也拥有着比寻常人更接近此方天地的能力。一念困惑不解,便是深渊,便是心魔。所以思考当是寻常事,也是必须事。
见愁知道曲正风绝不是这世间庸碌之辈,甚至毫无缘由,说叛出崖山,一朝便叛出了。
他是非常人,行非常事。
眼下言语讽刺虽然辛辣,可既然说她的问题无聊,那想必自有一番不无聊的见解了。
见愁既不恼怒,也不抗拒,反而谦逊地放低了自己的姿态,未有半点自己已经是个返虚大能的自负,只道:“见愁凡夫俗子,所思所虑确不明智,愿俯首帖耳,闻剑皇陛下一解其详。”
曲正风嗤笑,很想说“我何时说过愿为你指点迷津”,可对她此刻的应对与放低的姿态,又觉有几分没想到的意外。
毕竟他二人昔日的关系可算不得好。
如今她也是个返虚的大能了,却还能这般压下自己的姿态,移樽就教于未必算自己师友之人,称得上有几分虚怀若谷的气度了。
崖山有她,或恐才是真正的幸事吧?
一身织金黑袍藏在角落的阴影里,曲正风低垂了深邃的眼眸,沉默了一会儿,千万般讽刺的话终于还是没出口,只是问她:“先抛开所谓的对错、正邪、至理吧。你自辟一道,已过问心,不如好好问问自己:你是真的认识自己吗?”
真的, 认识自己吗?
在曲正风问出这个问题之前,见愁以为自己是认识的:她于西海禅宗, 因过去的自己化而成妖,得了机缘,了悟出“我”之道,以为昨日之种种皆成今我,此刻之我才是真我;可真在曲正风问出这问题之后, 她张口想答, 竟又忽然失语。
这问题看似简单, 要回答时,却觉无从说起。
曲正风也不催促她, 就这么抬眸看着她, 眼底透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审视。
见愁眉头便渐渐皱了起来。
过了有一会儿,她才确定道:“我未必认识自己,但自问了解自己。知道自己是何性情,有何志向, 又想要做什么事情,在不同的处境中会有何种抉择。若世间人对自己了解有六分, 我该有八分。”
这不是自负, 而是自信。
在她对天说出“我的道便是我自己”的时候, 便已经超越这世间无数因循守旧的修士, 到了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地步。
只是即便如此, 竟也不敢将话给说满了。
于是曲正风一下笑了出来:“你倒是很有胆气, 八分这等狂言, 也敢说出口!”
“可能不是八分,只是七分,六分,甚至五分四分,可总归比大多数世人多出那么两分。”见愁也不介意曲正风如何评价自己,自然不生气,“只是剑皇陛下既然问我这问题,想必是觉得自己认识自己了?”
“恰恰相反,我对自己一无所知。”
面前是玉盘珍馐,醇酒盈盏,曲正风宽大的袖袍就从案上垂下来几分,在风吹过来的时候,轻轻摆动,也引得他向楼外那夜色里阴霾的天空看了过去。
“但我了解此方世界!”
世者,时间;
界者,空间。
此方世界,便是此方宇宙!
这话在曲正风口中原是轻飘飘的一句,就像是自古以来无数先贤抬头仰望星河时最普通不过的一句喟叹,可偏偏给人一种惊心动魄之感!
谁竟敢言——
自己了解此方世界?!
见愁正襟危坐于这一张长案对面,在听清楚他此问之时,已是骤然紧缩了瞳孔,几乎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眼神注视着他。
曲正风却是笑出声来。
他像是知道这一句话在见愁心内掀起的波澜,转过头来看见她反应之时,也无比地平静。
“天地浩荡,你是人,可不过是这万万人中的一个;人在世界中,又不过是万万存在中的一种。人之初生,赤条条向生畏死,饥求食,渴求水,弗与则哭,弗允则嚣,有则食之,无所顾忌,其本性无异于世间其余无智之一切生灵。及至岁月增长,乃知世有规则,因果是非,饥渴求之于外,欲念生之于心,但不敢违世间规则。久之,有善恶之念,正邪之分,廉耻之辨,世人所谓‘君子圣人性’凌驾于本性的欲念之上,虽饥不肯窃取邻食,虽死不违伦理之道。”
他说到这里时,便多了几分嘲讽。
“凡人生于世,生存便是本能,便是偷抢也无负罪;后来便会发现偷抢会付出代价,于是用合乎这世间规则之法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但天地之间还有人所公认的道义,久而久之,道义永存于心,反倒能使你强行压抑自己的欲望,甚至不惜去死……”
一者是本性,一者是妥协,一者是超凡。
“你说你了解自己八分,可知自己本性如何,有何欲念,又受何束缚?”
曲正风喝了小半夜的酒了,其实已经带了点醺醺然的醉意,但在风云将至的前夜,酒到此处却是恰恰好。
然后,便意有所指的问她。
“还有,你是否认同这世间所谓的正与善,公理与道义,又是否觉得若有一日,生存与道义相悖,你会选择牺牲性命,宁愿去死也要成全所谓的‘道义’?”
“……”
见愁长久地沉默。
高楼之上,明日星海的高处没有半点星光,可在这一片巨大的盆地里,却还亮着许多灯火,远远看去一片闪烁的辉煌。
人或许简单,可人性却很复杂。
曲正风虽然只是说了这一番话,可她竟然想到了很多。这短暂而又长久的刹那间,竟有无穷无尽的想法汹涌汇聚而来。
她一下便知道曲正风真正想说什么了。
他是想告诉她,世间本没有什么公理和道义,只是因为世间的人多了,而生存与欲望又是所有人最原始的本性,本性的需求与本性的需求之间产生冲突,所以才诞生了世间所谓的“规则”,规则为了有效、有序地维持大部分人的生存与欲望,则会在人的推动下进一步衍变,最终才成为了所谓的“公理”与“道义”。
见愁已经隐隐预感到自己心中原有的一些东西开始了动摇,开始了剥落,又缓缓有什么新的东西注入进来,渐渐填进那动摇剥落的缝隙之中。
桌上的酒盏放了有一会儿,她一直没动。
可在这沉默的时刻里,她看了很久,终于还是伸出手去将其端了起来,慢慢地饮尽。
醇厚的酒,有些太烈。
也不知是用什么仙药仙谷酿造,甘冽之外,竟还带着一点隐隐的苦味。
酒入喉,在哪里便烧到哪里。
直到放下酒盏,她才道:“你是想告诉我,我等之为人,本与天地万物没有任何区别,向生畏死,只不过是人与人相互约束才有所谓的正邪、善恶之分。且人之正邪、善恶,并非世间其他万物的善恶,人的尺度,并非衡量万物的尺度。只是因为人有灵性,所以想出这世间无数规则来约束自己。而其余万物却没有,它们所有的性,便是人生于天地之初生存与欲念的本性与兽性。或者说,你更想让我抛开公理与道义,来叩问我心里本已经隐藏起来的本性与兽性。”
“不愧是能以天虚之体成功问心的人,一点就透。”曲正风开始觉得有意思了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了,察觉到了见愁的抗拒,“但你好像并不愿意直面自己的本性,又或者是不想在我面前直面自己的本性?”
“便是我有本性兽性,也是过往蒙昧之时。我知我有,却不必回头。我之为我,便是这一切的本来之我、妥协之我与超凡之我皆在,一切过往之因都成今日之我。并非不愿直面自己的本性,甚至说兽性,也不会回归到本性与兽性之间。世间规则或恐是束缚,却已经深入我心,刻入我骨,想改也难。”
见愁停下来想了想,忽然便有些明了。
“井底之蛙,只知井底世界,人在此方世界,便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过只能认识此方世界,无法超越世界。人在人世间,一样如此。”
“那你不是认识得很清楚吗?”曲正风两道长眉一挑,看向她的目光竟是洞悉而了然的,这一时玩味得很,“你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有自己的立场,除非推倒重来,否则此刻的你便是人世间的你,本是强求不得,可又为什么偏要强求,偏要去问一个与人世间不同的正邪、善恶与至理?”
酒壶拎了起来,勾在指尖,轻轻点着,曲正风过了一会儿,才道:“除非,你在意的不仅是这世间所谓的至理……”
见愁陡然陷入了沉默,过了很久,才突地一笑,回视他时,目光里坦然一片:“你问得很对,我的确是在强求,是在强问。我想要知道这世间的至理不错,但起因并不因为至理本身,而是因为我遇到了问题,又无从解答,不知自己将往何方,怎么做才是对。一则身在局中,无法脱离人世种种的道义与公理,二则困囿于人的情感,且对某些道理产生了怀疑,无法决断。归根到底,是因为在意。记得数十年前,还在崖山,我曾在归鹤井畔收到一封雷信,当时剑皇陛下也在场,我问不怕此信是来自妖邪吗?但您却反问我,在我以为,什么又是妖邪……”
“……”
这一下,陷入沉默的忽然变成了曲正风,他沉凝幽冷的双目带着这些年主宰星海积攒下来的威严,就这样看着见愁,过了很久很久,才笑出声来。
“原来是他……”
当年的见愁,还是个刚入门没多久的、名不副实的“大师姐”, 曲正风也还没叛出崖山, 是见愁的“二师弟”。西海大梦礁眼见着蜉蝣驾鲲而去后, 回到崖山, 见愁便收到了来自傅朝生的雷信, 看信之时,曲正风正好就在旁边。
那时他们两人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
所以,才有了见愁此刻所提到的这一段对话。
曲正风当时并不知道那信从何而来, 也不知那驾鲲而去的大妖到底是谁,更不知道他与见愁有什么关系。
如今被她旧事重提, 才忽然了然。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这一位“小师妹”就已经结识了那莫测到连横虚真人都要为之忌惮几分的大妖!
“从那时候开始, 你就已经在思考这个问题了。”曲正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也给见愁倒了一杯酒,“但为什么直至如今,才忽然困囿于其中,以至于心内忽生魔障?”
“当年不过与愚顽世人一般, 随意一想,随意一问, 并未想过此事与自己会有特别切身的关系,更不用说当初的认知与如今的认知又不能比。”
见愁看着那一点一点注入的酒液, 也看见了曲正风执着酒壶的、那修长而带着点薄茧的手指, 该是天长日久, 练剑所留。
“且旧日, 我并未想过会成他挚友。”
曲正风听出来了,前面是客观原因,后面才是主观原因,他垂了垂眼眸,淡淡道:“那此刻怎么想?”
“若按常理来想,自是他与我非同族类,我困囿于人之性,他则有天生的妖性。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若有所欲,必有所舍。可我踌躇犹豫,难以决断。”见愁往日总给人一种果断的感觉,如今却坦言自己踌躇犹豫,甚至还一笑,“剑皇陛下方才问我是否真的认识我自己,我敢言自己知道八分,可却半点不敢说自己了解此方世界。然而剑皇陛下却似乎恰恰相反。”
他说自己并不了解自己,但偏偏了解此方世界。
在见愁听来,这是极有玄机的一句话。
因为她猜测,只怕便是有“有界”修为的昆吾横虚真人都不敢说自己了解世界吧?
那一团阴影始终很深。
曲正风整个人都似乎为这一团阴影覆盖一般,只有那黑袍上织着的金线,还能映射出楼中角落里点着的昏黄灯火。
眉眼间,却终染上几分难言的嘲讽。
他再一次问见愁:“自古以来,‘天’之一字,在不同的人眼底便有不同的含义。有自然之天,有本原之天,有主宰之天。一者衍生出自然与人的关系,一者衍生出人与规则的关系,一者衍生出人与神明的关系。你觉得,哪一种‘天’,才是真正的‘天’?”
问题有些隐晦,但更明白一些讲,无非是问:相不相信世间有神明,相不相信世间有规则,相不相信天只是自然宇宙中的一切?
这一次,见愁却没什么犹豫。
对于这些问题,她心里自有自己的答案:“智者役使鬼神,而愚者信之。世间有盘古开天辟地之传说,奉其为‘盘古大尊’,似与神明无异,可也不过是对我辈修士而言。盘古大尊在我辈眼中,便是神明;我辈在人间孤岛的凡人眼中,也是神明。所有神明都是相对而言,若以绝对而论,世间该没有神明。”
曲正风笑了起来:“可世间有神祇。”
神祇?
见愁心头一跳,对这两个字竟是敏感到了极点,几乎一下抬起头来看他,便要追问。
但没想到,曲正风却半点没有在这话题上深入的意思,而是淡淡地带过了,转而又问:“那其他二者呢?”
“自然有之,规则有之。我只以为,人从天地间来,向来是自然的一部分,凡天地之事,皆是自然。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神明或恐没有,但宇宙运行却有其规律。若依剑皇陛下先前所言,人,甚而这天地间有灵之万物,皆是向生畏死,所以修士吸收这天地间浮荡的力量,探寻这天地间的规律,以求向天地宇宙靠拢,得到永恒。”
说到这里,她眉头忽地一皱。
这一瞬间从心底升起的,竟然是一种近乎没有止境的茫然,连着剩下的话语,都在这样的茫然之中消解。
看她这般模样,曲正风便知道她是已经想到矛盾之处在哪里了。
人间孤岛的圣人、十九洲上的大能,都在探寻这天地间的至理,可他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甚至是在还母亲肚子里的时候,身上就已经被打下了浓重的属于人的烙印,为人之族群的规则所熏陶,就好像是一个生来只有一只眼的人,所看的世界都在这一只眼中。
然而,世界真是一只眼所见的模样吗?
未必。
这是一种矛盾到极点的认知,甚至想起来会让人毛骨悚然,以至于寻常人都不敢往深了去想,因为那近乎是悖逆的,悲观的,也是没有结果的,毫无意义的。
但曲正风敢。
他已经放下了酒壶,端起那酒盏来却也不喝,就看着酒盏里摇动的灯火倒影,平静道:“人所认定的宇宙运行的规则,也不过是以宇宙对人的影响而言。在人看来,时间流逝是规则,空间变幻是规则,万物的生长与死亡是规则,对人来说,这些规则好像都拥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可对宇宙本身来讲,意义本身便是没有意义。”
所以,神明不存在,规则不存在,剩下的只有那能将人囊括其中,但并没有什么更深意义存在的自然。
对人来说,这是很恐怖的一件事。
人总要为自己做的每一件事赋予“意义”,可在这苍茫的宇宙中,并不存在“意义”这种东西,生与死,平庸或者超凡,在宇宙的运行里,都没有任何区别。
生没有意义。
死没有意义。
连同人的存在本身,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样的想法,天地之间不知有多少人想过,可又有几个人敢大胆地说出来?就好像是一张窗户纸,捅破了,里面就会钻出什么可怕的怪物来。一旦有人说出“意义没有意义”这样的话来,便有有所谓有识之士站出来责斥,叱骂说出此言之人消极、虚无。
因为人活着,总要赋予自己意义。
向生畏死是有灵之万物诞生最原初的本能,一旦人脑海中冒出“生存没有意义”这样的想法时,潜在于深层中的、出于本能的意识,便会开始排斥这样的想法,让人轻描淡写地将这念头带过,也让人下意识抨击其他说出这些话的人。
见愁抬首望着曲正风。
曲正风也半点不避讳地由她看着,甚至依旧注视着她:“于天而言,天没有规则。如果一定要赋予其规则,且只能有一条,那或恐便是‘毁灭’。只是这‘毁灭’也不过是我们眼中的‘毁灭’,对天而言,也许意味着生,但更也许是毫无意义。”
从某一方面讲,人很强大,可从另一个方面讲,人也太渺小。连认识自己都如此困难,遑论是认识世界?
意义是相互的。
但放大到某一个完全的整体上,意义的确没有意义。
见愁在方才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是也并不会生出什么轻生和厌世的情绪,因为她与这世间庸庸碌碌无数人一般,在意识最不为人知的深处,畏惧着死亡,所以承认自己的平庸,承认自己的局限,然后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还要对自己说一句,这没什么不好的。
到现在她已经明白了许多,只是原有的最迫切的疑惑依旧没有得到消解:“意义本身没有意义,以你所言,对于眼下的正邪、善恶之分,似乎便该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无非是正邪与善恶罢了。”曲正风忽然有些不想说下去了,声音里也多了几分漫不经心,“有没有都不那么重要。”
见愁沉默。
曲正风便问:“若有一日,你这一位挚交大妖,屠戮修士,甚至屠戮崖山的同门,你能做到冷眼旁观吗?”
见愁摇首:“不能。”
曲正风又问:“若有一日,天下修士甚至是崖山同门,对你这一位挚交朋友拔刀相向,你能做到视若未见吗?”
见愁还是摇首:“不能。”
曲正风于是笑了出来:“那天道呢?”
见愁一怔,竟像是被人当头棒喝,忽然清醒了一般,霎时拨开了重重迷障。
是了。
天道又如何处理世间这些因正邪、善恶而起的争端呢?
天道从不理会。
而她,做不到便是做不到。
她修的便是与天为友的“人之道”“我之道”,从来被携裹在这世俗的洪流之中。人可以用尺度来衡量万物,可万物却不以同样的尺度来衡量自己,世间人的认知也从不可能超越整个世界。
越修行,才越知自己渺小。
见愁与曲正风并不是一类人。她更注重审视己心,先认识自己,再认识世界;他则似乎是先认识了世界,再看清了自己。但这世间又总是殊途同归,这二者之间并不矛盾,甚至相互促进。
只是有人小而见大,有人大而见小。
她本不修天道,也自不该追求与天道一般行事,天道什么事都不管,可她什么事都要管。
这一时间,脑海中无数的念头都涌了出来,交织在一起,最终竟汇聚成一道洪钟一般响亮的声音——
举头三尺无神明,天地间本无至理!
于是所有魔障烟消云散,自问心之后便已模模糊糊出现在心中的道,开始变得清晰。
见愁静坐良久,待得一切念头散尽,再起身,竟是对曲正风长身一拜:“迷津得渡,见愁受教了。”
受教?
曲正风微微挑眉:“有意思,我倒不知你受了什么教?”
“世间本无正邪,因人而分;世间本无善恶,因人而成;世间本无至理,求诸于至理,不如求诸于己心。”见愁一笑,“我本凡人,入此道之初便不为寻仙问道而来,也不必以此来形役自己。天地万类,自有其属,在无尽宇宙中,在人的眼中,似有不公,可实则平等。我之行事,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我便是变化的尺度,用以丈量万物。”
“平等?”
曲正风听见这两个字,竟忍不住笑了一声,目光流转间莫测至极,话语里隐隐然竟透了一种奇异的锋锐,声音却有些轻。
“那你觉得,六道轮回,也很平等吗?”
六道轮回?
他的声音太轻,像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见愁几乎一位自己是听错了,怔然片刻,不由皱眉,想要问清楚。
“剑皇陛下指的是——”
剑皇陛下……
之前他听着这四个字便觉不快,在眼见着已经无话可说的此刻,更觉得刺耳极了。
这一瞬间,竟是听也懒得听她往后说完,随手便将原本拿在手中的酒盏往两人中间的长案上一扔,在这寂静的夜里撞出“当”地一声响动,突兀极了,将见愁还未出口的话全部砸了回去。
滴滴答答。
没喝完的酒液顺着长案的边沿淌落在地。
见愁有些反应不过来,抬首看着他。
曲正风面上却是半点表情都没有了,好像自己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做一般,只是垂了眸,厌倦而平淡地道:“滚吧。”
“……”
任何时候一个“滚”字都是很失礼的,只是这一刻见愁看着他,却一下隐隐约约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了话。
但……
世间的一切,便是这般浩浩荡荡,有如洪流,谁也无法改变。
她看了曲正风半晌,终于还是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既不发作,也不多言,只一欠身,道一声“告辞”,便返身离开,下了楼去。
只是重站到街道上,又忍不住回望驻足。
挂着零星灯火的楼头,依旧有几分昏暗,这个时辰的星海已经起了几分雾气,看过去越发暗昧不明,自然也看不见曲正风的身影了。
见愁觉得,这一夜的曲正风,该是有许多话想要说的,但最终都没有说出来。
他不再是崖山门下,而是明日星海的新剑皇。
看了好半晌,她身始终觉得那一句与“六道轮回”有关之语透着几分深意,却是不能问了,还是收回了目光,循着自己来时的旧路,往回走去。
早已经过了子夜,整个明日星海都沉睡在这一片巨大的盆地之中, 几乎没有什么声响。
见愁从那酒楼走回来, 花了许久。
出门的时候她心里都是迷惑, 待得回来时却是清明一片:傅朝生视她如挚交好友, 先前那一番已经算得上是“争执”了, 该找他重新说清楚这件事,顺便,比起争执不休, 怎么解决问题才是最要紧的。
她身上带着崖山的令牌,轻而易举地进了设下防护阵法的庄子,回到院落之中,本想要找傅朝生谈一谈, 但没想到, 他竟不在院中。
见愁放出灵识去查探,也无踪迹。
眉头一下就皱了起来, 她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声,倒是第一次为宙目并不在自己手中感到可惜, 否则现在就能用来查探傅朝生的所在了。
眼下却是无法。
傅朝生本为天地所生之至邪大妖, 更不用身边还带着一只深不可测的鲲, 他在哪里, 见愁是半点查探不到。
只好干脆坐在庭院的石亭中等待。
她倒是不担心傅朝生是因与她之间产生矛盾彻底离开这里。一则来都来了,二则他还想要查探极域轮回之秘与蜉蝣一族命运之谜, 一般来讲不会轻易离开, 更不用说明日一早就要议事。
天亮之前, 他应该会回来。
抱着这样的猜想,见愁虽然还是有几分隐隐的担心,但也没有太过慌乱,只是注视着天边在阴霾下朦胧的星月,一直到天边微微亮起来。
院落外面果然传来了脚步声。
还有两个人的对话。
一个透着点苦口婆心,一个则显然有些不耐烦。
“吾早曾好言相劝,告诉过你,人不是这样做的。便是起了争执也不能一走了之,在人的世界里,这可是十分失礼的事情,不如你……”
“闭嘴!”
“不听老人言……”
“你再多说一句我立马把你炖了!”
化形为一根鱼形木簪的鲲陡然无言,这一瞬间竟然只想质问一句:你区区一只蜉蝣多大点,便是炖了吾,你吃得下吗你?
但最终还是没问出来。
因为在推开院门说出要炖了它这句话之后,傅朝生整个人便停了下来,看着静坐在院落中的那一道月白身影,微微僵硬起来。
见愁坐在他院子里等他,当然是隐匿了自己气息的。而与崖山门下同住在一庄中的傅朝生当然入乡随俗,进了庄门后便自然地走进来,一则在同鲲说话,二则心思浮动,并未散开妖识,所以竟然没提前察觉到见愁。
待他看见见愁时,见愁当然也看见了他。
这一时间,天还没亮开,周遭的黑暗都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清风撩动着庭院间的雾气,亭旁挖了一座小小的莲池,只是这时节并未栽种莲花,仅能看得见些许飘萍浮在水面。
傅朝生还是穿着那一身古旧的长袍。
陈年苔痕似的花纹爬了满身,苍白的面色间却透出一点天然的妖邪,他深墨绿的瞳孔里则藏着岁月的流转,可此时却因看见见愁,添了几许轻微的错愕,站在那边便没动了。
于是见愁便笑了起来:“今日今时,倒是难得与彼时彼日初始你的情景有些相似了。”
是很相似。
夜尽天明之时,有水的小石潭边,空气里带着些微的潮湿,她转过眼来,便看见他。
每一日的清晨,都是他的生辰。
傅朝生实在难以言说这一刻的感觉,在他本该短暂的生命里,他认识她实在是太久了。
这一刻竟做不到置之不理。
他看了她半晌,也看见了她唇边浅淡而平和的笑意,到底还是走了过去,站到她身旁:“是很相似。”
见愁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所言的相似,与你以为的相似,或许不同。登天岛上刚认识你时,我还只是一介尚未登上十九洲的凡俗之人,听你一席话,心有所触,虽然懵懂,却也算由此初识光怪陆离之世界;昨夜你的一番话,又与我本来的立场与原则截然不同,让我无法不再一次思考自己、思考此方天地。”
对傅朝生来说,她可能是一位机缘巧合下结识的一个人一生所能结识最久的朋友;对她来说,傅朝生的存在,却近乎于一片无穷的全新世界。
“昨夜朝生道友走后,我想了许多。”
见愁不再称他为“傅道友”,而是改称一声“朝生道友”,一时让傅朝生怔住,转头来看她,她却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不知一夜过去,朝生道友还想不想一论是非与究竟?”
“……”
傅朝生其实并未想到今日一早回来的时候会看到见愁在这里等他,更不用说她忽然改换的称呼,还有此刻平和的话语。
这一瞬,想起来的竟然是自己装模作样在人间孤岛假装国师的时候,所耳濡目染的一些凡人的习惯。
直呼一人的名,意味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便笑了出来,眉眼间妖邪之气滋长,但竟没半点凶戾之意,笃定地道:“故友不生我气了。”
……该说他很敏锐吗?
见愁看着他面上少见的笑意,一时竟有些无奈,道:“凡正邪善恶,皆关乎我原则,并不是用生气或者不生气来衡量的。你我二人从非族类,你视‘弱肉强食’为这天地间的至理,也无可厚非。可你视我为故友,我亦不愿失去朝生道友这个朋友。若你我之间不在相互矛盾处有所妥协,这朋友便是做得一时,也做不得一世。”
“故友想与我做一世的朋友?”
傅朝生听到这里,昨夜所有的不快都消散了个一干二净,一双眼有些明亮地看着她。
见愁忽然无言。
她这一位大妖朋友,关注的重点是不是有点不大对啊?
“知己难寻,朝生道友以诚挚之心待见愁,见愁又非铁石心肠,自当以诚相报,自然不愿将来有一日与道友反目成仇。只是道友所为之事,实在颇为过激,非见愁一时能接受。”
说的是陆松吧?
先前鲲也这样说过,说他即便再厌恶那陆松多嘴多舌,也不该做出趁夜伤人之事,这样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陷见愁于尴尬的陷地。
他倒不在乎那陆松的死活,只是在意见愁。
所以事实上,他表面上依旧不认同鲲所说的每一句话,但心里面已经想过了很多,更何况她在他说出那一番正常人难以接受的话之后,还愿意在这里等他,坦然地与他交流呢?
傅朝生抿了抿唇,看她。
过了片刻,才道:“我不觉得我有错,也不觉得故友有错,所以想来想去,便是那姓陆的错了。若故友觉得我不该这样做,那我以后便不这样做了。”
这一番话,可与他先前阐释那一番弱肉强食之理时完全不同,简直像是带着一种无条件的信任与依从。
见愁无法不为之动容。
只是动容之后,理智便回来了。
她与傅朝生毕竟没有在同一族类之中,若两人当朋友,类似的事情还会不断发生,她并不想每一次都发生这样的争执。
所以尽管傅朝生如此说,她也不置可否。
当下只摇了摇头,道:“其实你说得没有错,人凌驾于万物,万物驱役于人,都是因为有强弱之别。朝生道友不必因我而过于改变行事的方法与原则,正如我行事的方法与原则也不会因朝生道友是妖邪便改变太多。世间人,各有各的道,吾之道汝不能习,汝之道吾不能习,可‘术’却是相通的,也能令这世间无数人行的无数道,安平共处。”
“术?”
傅朝生不很明白这个字的意思。
“所谓‘道’,便是你对此方世界的根本认知与自己要走的道路;所谓‘术’,却是你实现自己‘道’、与此方世界相处的方法。”见愁回眸看他,声音还算得上轻松,“你站在自己的角度,觉得自己没有错;你站在我的角度,也能理解我,说我没有错;那么,不妨请朝生道友再站在陆阁主的立场,想想陆阁主之前的作为有没有错。或者说,即便有不妥之处,罪是否至死,又是否该受到昨日所受到的惩罚?”
傅朝生根本就不想站在陆松的立场去思考什么问题,他想说自己之所以认为见愁没有错,并不是因为他会站在别人的立场思考问题,而是因为她是见愁,是自己认识了一生的故友。
只是此刻,这话也说不出来。
他回望她,似乎是斟酌了片刻,才道:“故友的意思是,陆阁主情有可原,便是错了,也不该受到这么重的惩罚?”
“若以我的原则而论,的确如此。”见愁还是与他讲“道”与“术”,“我与朝生道友之间,是‘道’不同,本该不相为谋。可若有合适的‘术’,亦能在各自不改其道的情况下相处。陆松之事你本不必多言,交给我我自能处理,且以崖山的威望与你通天彻地的本事,谁人又能将你拒之门外?”
道,术。
傅朝生兀自琢磨了一阵,竟然意会了:“故友的意思,我不必改变自己的‘道’,却可改变自己的“术”,其实是让我以‘术’来掩饰自己的道,从而避免最直白的表露,而被与我不同道之人排斥在外?”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这一刻见愁不得不点头,笑了一声叹气:“或恐听着有些卑鄙,但其实世间想法相异之人很多,大多数人都在克制自己,以‘术’来缓和不同道之间的矛盾。虽然知道朝生道友本事很大,可即便有万一的可能,我也不愿见道友成为十九洲上众多修士的敌人。”
傅朝生便笑起来:“可我私心里觉得,即便我学好了‘术’,以此来缓和本应该有的冲突与矛盾,你们人也未必就能容得下我。若真有这么一日,故友会站在哪边?”
“……”
为什么她开始觉得她这一位大妖朋友的问题,越来越一言难尽?在他与十九洲的同道之间,该站在哪边?这就跟问“你母亲与妻子都掉进了水里你先救哪个”一样。
见愁看着他,无言了好半晌。
傅朝生以为她是觉得为难了,想到昨夜与她之间的争执,还有白日里那些修士卡他时怀疑而异样的眼神,不免心中阴郁了几分,笑意也渐渐隐没。
“这个问题,是不是不该问?”
他对人情世故,到底还是知道得太少了。
但见愁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也没有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只是忽然问他:“若真有这么一日,你希望我站在哪一边?”
这问题根本不用想。
傅朝生理所当然道:“当然是我这边。”
见愁便望着他,在逐渐明亮的天光里,浅淡地一勾唇,笑了出来:“那便请朝生道友,永远不要给我站在旁人那边的理由。”
如果说, 在推开这一道门之前, 傅朝生心底还有那么一两分奇怪的怨气,那么在此刻听见见愁这一句话的瞬间,便完全消解开了。
他甚至不是很能理解自己此刻的心绪。
只是无端端觉得站在自己眼前对自己说话的这一名女修很是好看, 怔忡了好半晌,才跟着抿唇微微地一笑, 道:“故友可要记得今日说过的话。”
“好。”
见愁心里自然有自己的是非, 昨夜与曲正风一番论道之后, 对自己心中种种想法的形成, 又明晰了更多, 此刻与傅朝生说出来的话当然不是儿戏。
所以她是用一种郑重的口吻, 应了这一个字。
两人便都没什么话了。
石亭修得很雅致,也很小, 就在那湖石堆砌的水潭旁边,见愁与傅朝生都坐下来, 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 抬头便是天边那一点一点升起来,逐渐穿破明日星海阴霾天际的光芒。
见愁问:“说来,你之前要去查空蚕, 查得怎么样了?”
空蚕, 荒古遗种。
分明没什么灵智,可生来就通晓天地空间的规则, 其所产之丝便能用于制作可以储物的乾坤袋。
先前郑邀讲这个的时候, 傅朝生便很感兴趣, 但不知后来结果怎样。
傅朝生倒是的确去查了,只是结果并没有那么乐观,他摇了摇头,道:“若我告诉故友,我竟隐隐从那些空蚕的身上感觉出了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故友敢信吗?”
“信,为什么不信?”
蜉蝣一族,看似都是朝生暮死,可在朝生暮死的宿命背后,不也诞生出了傅朝生这样完全逆天而行的大妖吗?
见愁觉得,古老的族群之间有什么关联,再正常不过了。
傅朝生便沉默了下来,奇怪地不再说什么话了。
见愁也不是非说话不可的人,相比起没有意义的交流来,她更愿意就这样安静地坐着,理清自己心里面种种纷繁的想法。
包括天亮后,即将发生的事情。
原本十九洲诸多宗门与势力齐聚明日星海,便是为了一同商讨极域那边的事情,只是因为昆吾那一位天之骄子谢不臣渡劫,让横虚真人来得晚了两天,所以原定的议事之日也推迟到了今天。
议事的地点,自然安排在解醒山庄。
药王一命先生与七劫散仙沧济散人虽然都久负盛名,可在处理俗务之上都没什么兴趣,所以明日星海实际上的主宰者就是新剑皇曲正风,议事的地点自然也得随着他来。
十九洲很久没有过这样的大事了。
北域禅宗、阴阳二宗、中域左三千、东南蛮荒、西南世家,几乎所有排得上号的都来了这里。
清晨,时辰一道,便都向解醒山庄去。
崖山这边二十来号人,倒是不很慌张。
见愁在院子里,听着外面有动静了,才与傅朝生一道走出去,在门口与众人会合。
长老扶道山人、掌门郑邀,其余两位长老毕言、羲和,当然还有左流、寇谦之、沈咎、白寅、陈维山、姜贺、方小邪等十余名弟子。
昨日虽发生了一点不大愉快的事情,但众人好像都没受到影响。
尤其是扶道山人。
见愁与众人会合的时候,他还没到,足足等了有一刻多,才听见点不成调子的哼声,然后才见他手摇着鸡腿,一脸乐呵呵地从另一头走过来。
众人顿时无言。
扶道山人对自己的迟到没有半点自觉,见他们都傻子似的站在这里,还抬了鸡腿起来指了他们一下,讶异道:“你们干什么这样看着山人?是山人今天穿错了衣服?”
他埋下头打量打量自己,还是那脏兮兮的道袍啊,压根儿没换衣服。
见愁无奈。
郑邀更是吐血的心都有了,上去一把把扶道山人拽了过来,便连声道着“没穿错没穿错”,接着便招呼众人可以出发了。
这分明是知道扶道的秉性,连道理都懒得讲了。
反正人来了就好,至于解醒山庄那边,迟到一些就迟到一些好了,难不成那些人还敢对崖山甩脸子?
再说了,名门大派,去晚点怎么了?
所以尽管出发得很晚,可崖山上下是一点也不慌张,如常去往解醒山庄。
浩荡澜河,纵贯星海。
解醒山庄便在澜河边的一座山上,见愁上一次到星海的时候便已经来过了,再看见那一座饮雪亭时,想起曲正风教自己的那一式“拔剑”,倒是有些百感交集。
庄门外迎客的是御山行,见了他们便把他们往里面引。
“其他宗门的人都已经到了,现在正在揽月厅中,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御山行半点不知道自己所代表的这个门派与崖山有什么渊源,但记着扶道山人上次为自己说话时的恩情,所以态度外亲切,浑然没有之前接引其他宗门人时候那几分故作的倨傲,话也特别多。
“反正也不算迟,毕竟我们剑皇陛下还在后面与沧济散人和一命先生说话,要一会儿才去呢。”
剑皇曲正风、药王一命先生、七劫沧济散人。
这三位在明日星海可是真正的顶尖强者了。
众人一听,都觉出了几分郑重,可心思最细者,如见愁,所注意到的却不是御山行后半句话,而是他前半句提到的“揽月厅”。
崖山正殿,名曰“揽月殿”;
解醒山庄议事厅,名曰“揽月厅”。
她只觉心底不是滋味,跟着御山行上了台阶之时,便忍不住看了扶道山人一眼,但扶道山人依旧一边走路一遍啃鸡腿,脸上半点异样的表情都没有,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个细节一般。
揽月厅中,人的确是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见愁走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在厅东侧站着与人交谈的横虚真人,还有负手静立在他身后的谢不臣。
入世中期,锋芒内敛,像是一块寒玉。
崖山众人一进来,立刻就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都来寒暄,只是打量的目光未免还是有些奇异。
崖山是不同的。
如今此地的主人便是昔日的崖山门下曲正风,虽已经成为了剑皇,可毕竟与崖山颇有渊源,讲得难听点,还是个让崖山脸上无光蒙了羞的叛徒。
所以他们更关注崖山一些。
倒是横虚真人一如既往,好像现在既不是踩在别人的地盘上,更不是踩在曲正风的地盘上一样,见了崖山这边人终于来了,便笑了一声:“扶道兄可算是到了。”
扶道山人也笑,调侃他:“你们昆吾好歹也是我中域左三千排第一号的名门正派,来这么早,真是半点架子都不拿,让我们崖山面子往哪里放?”
“哈哈哈……”
众人闻声都笑起来。
只是横虚真人这时候的笑意反而是变得浅淡了一些,只向这宽阔的厅中扫了一圈,平静道:“议事事大,也没什么架子好拿的。且如今是在明日星海,自然客随主便。我等这些来做客的,自然不该摆出比主人家还大的架子。”
周围的笑声,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今日能出现在这厅中的,无一例外,都是十九洲各门各派各势力头身份有头脸的强者,且修为全都不低,除了某些修炼之道独特的,大多都是活了很久的人精,岂能听不出横虚真人这话的意思?
眼下大伙儿都到了,还没到的可不就是“主人家”吗?
在明日星海也有三四天了,这一位主宰星海的新剑皇可算得上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竟是连面都没露过一下。
便是到了现在,都还不见影子。
众人忍不住开始琢磨起横虚真人和昆吾对待这一件事、对待曲正风的态度,只是还未等他们想太深,方才谈论着的主角就已经到了。
非但到了,还偏听见了方才横虚真人那一句话,人还在厅外,便放旷地笑了一声,竟接道:“听真人这意思,倒是在责怪曲某架子太大了。”
众人闻声,都回头看去。
这声音一听就是曲正风,旁人或许听不出来,崖山这边包括见愁在内的众人却都是清楚的。
只是比起旧日的儒雅,添了几许自若的邪与威。
他人从外面走进来,穿的是一身沉冷压抑的织金黑袍,负着手,腰间没佩任何一把剑,面上还带着点不轻不重的笑意。
扫了一眼,目光便落在横虚真人身上。
与他一道走进来的还有一人,是一名上了年纪的老者,腰背有些佝偻,灰扑扑的道袍好像也没什么生气,浸着一股散不去的药味儿,眼皮搭着,却是一副懒得看众人一眼的目光。
虽然往日见过这老者的人很少,可在他出现的时候,众人心中便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名号——
药王,一命先生!
见愁往日只同扫尘斋的人接触过,也是头一次见到一命先生,本该多注意一些的,只是目光在匆匆扫过之后,却是不由自主地落回了曲正风的身上,并且没忍住微微皱了皱眉。
昔日,曲正风是崖山扶道山人座下弟子,还矮着昆吾横虚真人一个辈分,甭管以前发生过什么,见了面总还是有几分虚礼要应承的。
如今,曲正风是明日星海的新剑皇,众人曾想过他叛出崖山、屠戮剪烛派、夺走《九曲河图》之后,一定是有了变化,可从没想过,变化有这样大。
光从对横虚真人的态度上,便可见一斑。
方才那一句话,看似在笑,可内里的意思,却嘲讽而辛辣。分明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可众人已经从中嗅到了几分隐隐的火i药味儿,还有一种显而易见的不对盘。
横虚真人当然也感觉得到。
只是他毕竟执掌昆吾多年,见过的事情也多了,不至于被这简单的一句反驳招惹出什么火气来,乱了自己的阵脚,反而平静得很,回曲正风道:“明日星海的剑皇,又是主人家,架子大一点,无妨的。”
众人听出了一头的冷汗。
曲正风却是笑了出来,目光从崖山众人身上扫过,便看见了正看着自己的见愁,还有她身旁已经与自己打过一回照面的蜉蝣大妖傅朝生,自然想起昨日来。
看眼下这架势,他那厉害的小师妹该是已经把事情处理妥了。
心内莫名笑了一声,但曲正风没露出什么端倪来,自然便转开了目光,听了横虚真人这半点不避讳的话也没觉得有什么,反而是极其明显地向他身后看了一圈,似乎在找什么人。
但并没有找到。
于是收回目光来,淡淡问横虚道:“今日议事这样要紧的事,昆吾零零碎碎什么人都来了,怎么紫宸剑申前辈反而没见影子?倒是奇了。”
紫宸剑,申九寒!
他此言一出,不了解此人是谁的还没什么反应,只觉茫然,可知道此人是谁又与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有什么关系者,全都悚然一惊,看着曲正风那一张看似平静的脸,只觉得寒气从脚底下往头顶上窜!
这是要翻旧账了不成?!
口中说的虽然是“紫宸剑申前辈”, 很客气地称了一声“前辈”,可话里其实听不出半点客气来。
分明是有仇!
以前见愁是不知道的, 但当年极域回来后, 在崖山地底那弥天镜上见过了老祖宗, 也对旧日崖山昆吾之间的恩怨有了清晰的了解,自然知道这申九寒是何许人物, 又有过何等卑鄙的行径!
十一甲子之前,十九洲修界与极域鬼修之间因为争夺对轮回的掌控, 发生了一场席卷全界的争斗。彼时的申九寒与横虚真人, 被世人并称为“昆吾双子”, 皆是惊艳一方、名噪一时的厉害人物。
谁料战时,申九寒竟从背后偷袭了曲正风!
崖山与昆吾可素来是并肩作战的同道,猝然动手谁又来得及反应?申九寒不仅辈分高于曲正风,当时的修为也更高, 曲正风绝不是他对手, 吃了一遭大亏, 固然是死里逃生,也保住了一条性命, 可与他共同对敌的御山行,最终却因没能向昆吾讨回公道, 叛出崖山, 伤重不治而死。
今日曲正风也叛出了崖山。
甚至御山宗的第六代御山行就穿着御山行当年的道袍站在这揽月厅中。
对崖山昆吾的旧怨, 他半个字也不提, 好像的确与崖山没有了半点关系, 可光是站在这里的御山行六与他自己,便足以让昆吾所有知道这些旧日恩怨的人压抑忌惮!更不用说,“紫宸剑”这个名号还被他这般轻飘飘的重新提了出来!
便是横虚真人久经沉浮,在听曲正风重提起这“紫宸剑”三个字的时候,也不由隐隐色变。
他面上那总挂着的笑意,消失了一瞬。
但仅仅是下一刻,便已经恢复了正常,竟没去追究曲正风有何失礼之处,只平静道:“申师弟闭关多年,暂未有出关的消息,劳曲小友挂心了。”
先前还称“剑皇”,此刻却道一声“曲小友”,内中藏着点别样的意味,众人却是听出来一点了。
一时间,都不由有些忧心。
十九洲修士众多,各门各派之间的恩怨更是错综复杂,齐聚一堂这种事,听起来固然是盛事,可要抛弃相互之间的偏见与矛盾,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几日前刚到星海的时候,崖山、通灵阁之间就有矛盾,更不用说解醒山庄这边刻意安排的住处,简直让所有宗门之间的关系都剑拔弩张起来。
现在曲正风更是直接与昆吾横虚真人不和!
怎么看,都是暗潮汹涌,不像是能善了的样子。
但众人都知道,眼下可不是爆发争端的时候,不管现在有什么仇怨,大事前面都得要压上一压。
横虚真人知道,曲正风自然也知道。
所以此刻两人一两句言语的交锋过后,竟是谁也没有更进一步。
曲正风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直接走向了揽月厅那一条专为议事所设的大长案而去,半点也不客气地坐在了上首左侧。
药王一命先生也跟上,坐在了上首右侧。
十九洲其余诸多宗门的来人见了这一幕,齐齐在心里骂了一声“胆子是真他娘的大”,到底强龙不压地头蛇,也不好跟他计较座次问题,更不用说回头若真与极域那边打起来,明日星海此地极为重要,还要求到他身上,所以都没出声,忍了下来。
众人各自落座。
揽月厅再大,地方也有限,更不用说场中就只摆了这一张长长的桌案,从头坐到尾也不过就能坐下二十来人,所以有资坐下的都是一方魁首。
这时一眼扫去,可称得上是震撼无比了。
除开上首作为主人家的曲正风与药王一命先生,下头依次排下来,是中域昆吾首座横虚真人,崖山长老扶道山人、掌门郑邀,北域阴宗掌宗玄月仙姬,阳宗掌宗乾元子,西海禅宗无垢方丈、一尘和尚,雪域旧密空行母央金,中域左三千封魔剑派掌门章远岱、龙门长老庞典、通灵阁阁主陆松、五夷宗宗主忘忧道人、白月谷谷主染霜大师,南域东南蛮荒潼关驿大司马沈腰,西南世家魏家家主魏榭。
里头大部分人,见愁都认识。
她就与毕言、羲和几位长老,随意地一同站在扶道山人与郑邀掌门的身后,打量着场中这些大人物。
认识的自不用说,见过面的多少都有些了解;但不认识的、还没见过的,就颇引得见愁多关注几分了。
中域左三千宗门林立,来的人最多。
章远岱、庞典、陆松这三位,她都已经认识,甚至打过交道,但白月谷谷主染霜大师、五夷宗宗主忘忧道人却是不很熟悉的,后者还是第一次见;南域这边的西南世家的魏家家主魏榭,就更不认识了。
染霜大师修炼许多年了,其实算是扶道山人他们同辈人物,修炼天赋不算顶尖,但聪明至极,心思玲珑。她人就坐在龙门长老庞典的旁边,穿着一身雪白的道袍,眉目间一片慈善之色,看着很好相处。
陆香冷的性情,该有不少承袭自她。
只是今日星海议事这样重大的场合,她并没有带陆香冷来,身后站着的只是一位见愁并不认识的长老。
想来陆香冷在夏侯赦叛逃封魔剑派之时收留了他,已经引得封魔剑派不快,若此刻出现在这里,别管她是何等光风霁月人物,落在封魔剑派眼底只怕也都成了一根扎眼的钉子,不如不来。
五夷宗宗主忘忧道人,看着则并不如何出奇,寻常样貌,寻常道袍,寻常修为,半点看不出竟是能出如花公子这等奇葩的宗门的宗主。
坐在他后面一些的,便是辛家家主辛照了。
南域自来是一片乱地,东南蛮荒妖魔横行,西南世家则不兴宗门,反以世家立足,秦、魏、辛三家三足鼎立,盘踞西南,寻常势力难以撼动,且相互之间的关系都还不错。
辛家家主辛照,便是三家商议后推来参加议事的人选。
见愁打量此人一眼,看他虽然身着绣锦华袍,面容五官颇为英俊疏朗,可眉目间竟觉有些眼熟,不意便望得久了一些。
没成想,这一位辛氏家主修为与见愁不相上下,一下察觉到了见愁的注视,转过眼眸来看了她一眼。初时没什么,可待一看她样貌与所站的位置,微微一怔后,竟朝她一笑,还略略颔首示意。
一瞬间,见愁脑海里闪过了灵光。
这一位辛氏家主不笑时不觉得,笑起来竟让她想起了昔日那一位总爱吃瓜的朋友小金,这两人眉目间是有几分相似的。
只是她明明记得,小金乃是西南世家中并不在三大家之列的金家的少主,怎么还与这一位辛氏家主有些相像?
见愁心里有些奇怪,可这时却不好多想。
因为在众人落座完毕之后,这一场事关重大的议事,便算是开始了。
曲正风作为此地的东道主,自然是先说了话:“前两日星海之中事情繁杂,虽然知道诸位远道而来,却没能远迎,还望诸位先原谅曲某失礼之罪。今日议事前,曲某已经与一命先生、沧济散人两位前辈谈过,沧济前辈将渡第八劫,不愿再参与十九洲上的纷争,一命先生则甚少理会俗务,且不善言辞,所以今日曲某之意见,便是星海之意见,望诸位先知。”
众人自然没意见。
这局面是想都想得到的。
明日星海虽有不少强者,可少有几人战力能比得上曲正风,沧济散人虽然厉害,可一直都是一个一心只想飞升上墟仙界其他事情都不想理会的人;药王一命先生地位虽高,可修为不够,真到这种场合的确只能让曲正风一筹。
曲正风猜也知道众人不会有意见,所以说完前面一番话,只顿了一下,便往下续道:“多年前,横虚真人便已经与我交涉过极域之事,六道轮回事关重大,拖得越久,越是夜长梦多。今日聚首在此,我曲正风也不过就是个东道主罢了,极域阴阳之事,自然是真人了解更多,还请真人说话。”
“小友客气了。”
横虚脸上倒也没有什么表情,稳稳地坐在扶道山人对面,斟酌了一下才开口。
“今日在座的诸位道友,对十一甲子前那一场阴阳界战,该都有所了解,所以也无须我在此多言。我十九洲修士与极域鬼修间的矛盾,都起于轮回之权的争夺。当年战后,秦广王等人合力设下释天造化阵,封锁了极域与十九洲大地之间的鬼门,也隔绝了我修士一方殒身后进入轮回的机会。一眨眼六百多年过去,前两日东极桃林鬼门又生异动,诸位应该都听说了。极域亡我十九洲之心不死,又掌控轮回,我等不早做准备,只怕难逃一劫。”
十一甲子前那一战,实在是太惨烈了。
十九洲那广阔无垠的天空,都被鲜血染红,无数的修士在此战之中失去了性命,也从此魂飞魄散,消逝在天地间。
众人想起当年,俱是沉默一片。
西海禅宗无垢方丈念及旧事,更是长叹,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此事贫僧等皆有听闻,更知雪域这二十余年来彻底对外界封闭,必定是暗中有所图谋。我禅宗惭愧,十一甲子以来皆享轮回,直到二十年前参与新旧两密之争才被剔除,但暗中已查知不少极域的消息,或可供诸位一观,但愿能派上些用场。”
当年阴阳界战,佛门也算背后插刀的一派,暗中与极域勾结,事后自然超然地保有了享受轮回的资,甚至能将佛门弟子送入极域历练。
只是禅宗毕竟与密宗不同。
当年密宗势大,也是这一派在主导此事,禅宗即便想要阻止也有心无力,后来更因为种种理念相左,在北迁途中分裂成如今的禅密两宗,地上隔着阴阳两宗,水上隔着茫茫西海,算是彻底没了往来。
修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更不用说西海禅宗也算是一庞然大物,多行善事,便是有当年这一桩不很说得清楚的过往,也少有几个人去计较。
可里头并不包括以直闻名的陆松。
在无垢方丈将录有极域情况的玉简搁到长案上之后,他就看了过去,冷哼道:“你禅宗安然享受了六百年的轮回,把自个儿的宗门弄得像模像样的,如今眼看着就要与极域开战,又拿出这些东西来,倒是一点也不心虚!”
过了一夜,陆松脖颈上那可怕的印记已经消失了,被人扯断的手臂也长了出来,看着与往日没什么区别,就是脸比往日更黑,脾气比往日更臭了。
说这话时,更是嘲讽极了,半点不客气。
禅宗三师,也是声名在外了。
无垢方丈在三师之中排最末,平日处理着禅院内的俗务,同时掌管规矩森严的戒律院,为人并不是很懂得变通,且性情过于一丝不苟。他说出方才那一番话,原是出于一片真挚的好意,哪里想到会被陆松怼?
这时他人一怔,眉一皱,便要与陆松理论。
但在他旁边坐着的一尘和尚,却是反应更快,先伸手把无垢方丈压了下来,接着才单手合十,和善而微胖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里酝满笑意,竟是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向陆松道:“陆阁主这便是着相了,一则轮回之权本该是十九洲修士人人皆有,二则禅宗这些年来与极域虚与委蛇、相安无事,也是为了积攒实力,以备今日。正所谓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借敌力而力敌,不亦智者乎?”
“……”
“……”
“……”
全场都为之静默,陆松更是愕然说不出话来,便是在扶道山人背后站着的见愁都忍不住嘴角一阵抽搐!
果真不愧是禅宗三师之首!
修为不高,但他心脏啊!
说好听了是“借敌力而力敌”,说不好听了那就是“先悄悄借敌方的方便苟住发展实力再等机会把傻敌方一举干死”。这可不仅仅是心脏才能做得出来的,还要脸皮够厚,豁得出去!
很显然,一尘和尚不仅心脏,脸皮也厚,且从来都很豁得出去。
他说完这话之后,脸色都没变,还笑眯眯地,摆手请众人先看玉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因重要,果也重要嘛。正事要紧,还请大家先看看极域那边的情况,再做定夺。”
陆松气得哽住,但一想又觉得一尘和尚说的不是没道理,想想也就算了,只与众人一道,同时将灵识探向了玉简,查阅起禅宗收集的情况来。
见愁自也不例外。
她虽然已经去过极域,但毕竟只有那么短暂的一段时间,了解还不够深入,想知道禅宗这边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的消息。但站在她身边的傅朝生却没动,只是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反而去看隔着一张长案正好站在自己对面的谢不臣,还有上首同样没动的曲正风。
谢不臣是个敏锐的人,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异样,只是他与傅朝生从无半点交集,也并不认识他,所以并不知道对方看自己是为了什么。
曲正风就不一样了。
打从进揽月厅那一刻起,他就有意无意注意着傅朝生,一是因为他与那一位小师妹的关系,二是因为他神秘的来历与深不可测的实力,所以在傅朝生转头看他的第一时间,他便已经发现了。
气氛有一种奇异的微妙。
傅朝生觉得自己看这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只是因为他知道对面的谢不臣与见愁有不死不休之仇,上首的曲正风与见愁的关系更是亦敌亦友,颇为复杂,他是半点没想到这两人会注意自己。
要紧的是,眼神都还有些不对劲。
眉梢微微一挑,傅朝生琢磨了一阵,但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去管了。
正好这时众人也都已经查阅完毕。
禅宗这一枚玉简上的消息其实不多,毕竟他们不是与极域关系更好的密宗,便是借着送弟子去轮回历练的机会收集情况,也接触不到十分核心的东西,但仅仅是这些展现出来的东西,已经让所有人皱起了眉头。
从极域整体的势力分布,到八方阎殿、十大鬼族、十八层地狱、七十二城各自的力量,再到与极域勾结甚深的密宗的情况,无一不令人忧心。便是连早有心理准备的横虚、扶道等人,在看过之后,都不由露出了凝重之色。
厅中有片刻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横虚真人才长叹道:“短短十一甲子,极域势力竟已膨胀到这般地步,委实可怖!”
“此一番若再起争战,便是一场硬仗,怕只怕我禅宗所了解到的这些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无垢方丈不言语,说话的便换成了颇有点八面玲珑的一尘和尚,此时他只微微笑着,将目光递向了崖山这边。
“近日来已听闻崖山来了一位非比寻常的朋友,曾因缘际会进入极域,且深入八方阎殿核心,熟知极域隐秘。不知今日,可否请这一位朋友,为我等一解极域详情?”
众人目光“刷”一下便跟着一尘和尚转了过来,落在了傅朝生的身上。昨日他与通灵阁阁主陆松之间的争端,早已经传遍了整个星海,众人虽不敢明说,可私底下莫不觉得这姓傅的行事太过妖邪,只是碍于崖山的面子,又兼听闻他对极域之事颇为了解,是个关键人物,所以都没表现出来罢了。
眼下连一尘和尚提到,却是正中众人下怀。
谁不好奇这一位大妖是何来头,有何本事,又凭什么让崖山这般回护于他?
此事与昆吾无关,横虚真人便没说话。
崖山这边扶道山人却是与郑邀对视了一眼,便要回头去看见愁与傅朝生,看这一位脾性古怪的大妖是不是愿意配合。
可没想到,还不等他们说话,陆松又怼上来了。
“正好,本座今日便要好好听听,这妖邪到底知道些什么!”一脸的愤然,显然是余怒未消,他看向傅朝生的目光也外冰冷,“说得出个所以然来,一切好说;说不出来,本座便要为昨日之事讨还一个公道!到时别说你是崖山护着,便是绿叶老祖护着,本座也绝不善罢甘休!”
见愁不由皱眉。
场中其余人等也反应各异。
但傅朝生竟没什么别的表情,在听见陆松又来针对他的瞬间,一巴掌拍死这聒噪人的杀心是涌了上来,只是下一刻又想起天明前见愁所言的“道”与“术”,于是便平静地抬起眼来看着陆松,直直道:“你同我作对,是因为我昨夜扯断了你手臂吗?”
“……”
啥情况!!!
在听见这一句话的瞬间,所有人都傻了,一脑门子问号与震惊地看着傅朝生,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承认偷袭陆松的是他了?!
见愁不知怎的就眼皮一跳。
陆松更是没想到在这当口上原本矢口否认的傅朝生竟然随随便便就承认了,脸上表情都凝滞了,但下一刻便拍案暴怒!
“果然是你!”
傅朝生却不搭理他此言,只是从见愁身边走了上去,站到了陆松近前来,抬了手。
这一瞬间,所有人悚然起身!
陆松见得他这动作更是头皮一炸,前夜那面临强敌的心理阴影骇然袭上,激得他立时摆出了防御的姿势,大喝:“你想干什么?!”
可谁也没想到,这一刻傅朝生抬起来的手,竟没朝陆松落下,反向自己另一条手臂一抓!
“咔嗤!”
一声干净利落到恐怖的响动,他已然硬生生一把扯下了自己一条臂膀,直接放到了陆松面前的桌案上!
妖血银蓝,溅开一片;
妖气暗黑,四散奔溢。
傅朝生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也没立刻按住自己的伤口,只是非常诚恳地注视着已经吓傻的陆松:“这条手臂赔给你,我们扯平了。”
这条手臂赔给你,我们扯平了……
扯平了……
陆松脑海里不断地回荡着“扯平了”三个字,整个人还来不及收回先前暴怒的表情,便已经化作了一座震惊的雕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又听到了什么!
何等恐怖的一幕!
又是何等恐怖的妖邪!
做的分明是讲和的事,说的分明是讲和的话,可看这波澜不惊、面无表情的架势,怎么看怎么像是恐吓啊!
见愁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发晕,不大站得稳了。
旁边沈咎伸出手来扶着她胳膊,看着那自以为一脸诚恳地看着陆松的蜉蝣大妖,忍不住怜悯地叹了一声,劝见愁道:“大师姐,要稳住啊。”